《一刀惊春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品茶会开始的前一天,众多江湖人士都齐聚在暮雪宫;前几天还清冷的宫阙楼阁,顷刻便热闹起来。二月初,春意也随这热闹气疏忽而至,翠叶轩外,一簇簇梨花如雪。 苏简坐在翠叶轩内,将九冥阵图推给江展羿。 「聊表诚意。」江展羿与姚玄对视一眼,收下九冥阵图。 苏简又展开一幅暮雪宫的全景图,指尖在两处地方敲了敲。 「品茶会的第二天夜晚,我会设宴款待江湖众人,筵席设在正南的暮雪殿,开筵後,你藉故离开,至西处的望江楼,我的人马会埋伏在此,届时,只要萧均的人手趁乱伏击你,我们便来一个瓮中捉鼈。」 江展羿沉思道:「暮雪宫东面可有安插人手?」 「有,但东面无甚漏子,我让苏澈带了十数弟子守着,谨防萧家的漏网之鱼。」一顿,又说:「你若不放心,我也可把西面苏净的人手交给姚先生。」 「不必了,毕竟苏净更熟悉暮雪宫的布局。」江展羿道:「安和,到时你去东面,以防万一。」 姚玄点头,「好。」 苏净道:「姚先生,到时若人手不够,只管遣人来告诉我。」 「苏公子放心。」 这一年前来品茶会的除了蜀中人,还有许多江南门派。早以前,江南武林是由江南和中原两部分组成的,但因这些年来,流云庄势力太过强大,中原便并为江南武林的一部份。 江湖众人,为流云庄马首是瞻……这个道理放诸四海皆准,故此一些本是来找茬的武林人在品茶会上看到了穆三小姐以後,便默默认可了苏简重建的暮雪宫。 一天茶会下来,穆情已是累极,好在……这是她在暮雪宫的最後一天了。 翌日晨光如水,穆情收拾了行囊,只与唐绯一人道了别,听闻她要走,唐绯很是吃惊。 「不多留一阵子吗?我还说叫你一块儿去平安城呢!」 「会有机会的。」穆情笑道,从袖囊里取出一物,「薄礼一份聊表心意,望阿绯姑娘收下。」 摊开的掌心上是一个榴花香囊,烟色作底,榴花火红。 「你绣的?」唐绯很吃惊。 「穆情技拙。」 「哪里技拙了,这麽好看的东西我就绣不出来。」 「阿绯姑娘喜欢就好。」 穆情又与唐绯闲谈了一会儿,卯时过半,便离开暮雪宫。 出了暮雪宫,需沿着山道徒步而行,到了山下往东走五里,便是平安城。 穆情走路,脚步声极轻,春日清晨,一声鸟鸣树间,整个山道像是更静了几分。 忽然间,身後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你要走了?」 穆情回过身,苏简一身青衫立在不远处,春光恰好,令他看上去就像浸在泉中的玉。 「嗯,要走了。」 「我送你。」苏简走上前去,接过她的行囊。 两人并肩走着,一路无话,到了山腰拐角处,穆情忽道:「对了,你跟阿绯姑娘的婚约信物,可是那枚五瓣的绯色桃花玉?」 「怎麽?」 「那桃花玉我像是看谁佩戴过。」 「我跟阿绯的婚约,是我们娘亲订的,那桃花玉,也是她的娘亲给我的。」 「嗯。」穆情顿住脚步,微蹙着眉,「我总有种担心的感觉,但说不上来原因,那桃花玉真正的主人,你还是去查清得好。」苏简心头百味陈杂。 这些日子,穆情半点未曾提及那桩事,甚至没有苛责过他;但她明显跟从前不一样了,虽然是淡泊如常,娴静如常,可彷佛越走越远了。 苏简只觉空茫无着,却不知这种感觉是否就叫後悔。 山下小镇转眼就到,穆情接过自己的行囊,「就送到这里吧。」语毕,她转过身,再没看他一眼。 「对不起。」看着穆情的背影,苏简忽然道:「那天,是我冲动了……」 但那天的所作所为,岂是对不起三个字可以抹去的? 穆情摇了摇头,朝远处的离离春草看去,「有因必有果,我种的因,所以自食其果。」 苏简听了这话,心口蓦然一阵刺痛,他抬头哑声唤了句:「穆情……」可穆情没有再停留片刻。 隔日夜,暮雪宫筵开几十席,热闹非凡。 席间,江展羿藉故离席,沿长廊一直走到西面的望江楼。望江楼位於高处,起名望江,只因在楼上可以远眺长江水。 春夜深静,江展羿余光四下扫过,手掌在栏杆上一撑,便跃下望江楼。 数十个黑衣人被突然出现的江展羿吓了一跳,即刻拔刀相向。 果不出所料,这些人使得都是萧家武艺,短刀手,夺魂钩,在暗夜激起一阵尖锐的兵器碰撞之声。 然而,江展羿却越打越狐疑……疑点有二,其一,倘若这些黑衣人是被萧均精心安插在此的,打斗起来怎会如无头苍蝇,毫无章法?其二,岭南萧家断然不是泛泛之辈,何以这些人只会使一些萧家的基本功夫? 想到此,江展羿打了个手势,示意苏净出现,下一刻,他凌空翻身,折了黑衣人领头的手,一把揭开他的蒙面布。 「怎麽回事?」眼前的人竟不是萧均。 苏净动作一顿,忽而大叫道:「小心他吞毒自尽!」然话音刚落,那黑衣人已然瘫死在地了。 江展羿四顾望去,只觉万分担忧。 若萧均的目标不是自己,不是苏简,那麽又是谁呢?在江南时,那几道视线明明就是跟着自己的,後来回了云过山庄,庄中弟子也……不对! 江展羿的思绪一转,浑身顿时僵冷起来。 也许、也许萧均的目标真的不是自己,因为那时候,他的身边总是跟着另一个人……狐狸仙…… 「不好!」江展羿蓦然大吼一声,往唐绯住的深雪斋飞奔而去。 与此同时,暮雪宫的正殿外,有弟子忽然来报。 「少宫主,不好了,深雪斋失火了……」 深雪斋失火了。 苏简一听这话,顿时愣住,方才在筵席上,唐绯说自己累了,要回深雪斋歇息,他出於谨慎派了两个弟子陪着她,可是…… 方至此时,昔日的一个个片段才逐步在苏简脑海里拼凑完整,叱吒天下的杏花令,来历蹊跷的绯色桃花玉,这种种线索无一不在说明唐绯与江南流云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难道她是…… 一个念头忽然在苏简脑中炸开……原来自己竟弄错了萧家重现江湖的真正原因! 「苏少宫主如此情急,不知所为何事?」 回廊尽头,绕出一个修长身影,苏简定睛一看,此人竟是一年前与自己比过武的七煞门阮辰。 「倘若少宫主不嫌弃,不妨指教我们师兄弟一二。」 阮辰周围,顷刻又出现七人,这七人摆出七绝阵,拦住苏简的去路。 「让开!」苏简手中寒芒一闪,双刃毕现。 「少宫主应该知道,以暮雪七式对付我七绝阵,纵然能胜,也会耗费些许时辰。」阮辰说着,一笑,「而阮某的目的,不过是想耽搁苏宫主片刻。」 「你……七煞门与萧家合作?」 「有何不可?有共同的敌人,便是朋友,我七煞门和萧家,跟穆小公子算是不共戴天,如今只要他女儿一人的性命,也算慈悲为怀了。」 「阿绯她真的是……」 「看来苏少宫主已经猜到了,不错,唐绯便是穆小公子的亲生骨肉,抑或者,我们应当称呼她为……穆绯?」 暗夜的天穹看不到一颗星子,云层翻卷,日月无光。 苏简目不转睛地看着七绝阵,慢声道:「苏茗,张亦,攻阵北,苏决,毁阵眼!」 楼里楼外都起了火,火舌子一浪高过一浪,滚滚浓烟扑来,呛得人眼泪直流。 唐绯立在楼中,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均,她手里的银色软剑还滴着血,周围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具屍体。 「小丫头功夫不错。」萧均勾唇,露出一枚森冷的笑。 唐绯的心里却慌乱极了,她方才回到深雪斋,装上了萧均一行人。这些人不知何故,死活想要自己的命,唐绯迫不得已,只好出了杀招。 她从没杀过人,这会儿浑身沾满了鲜血,不是不怕的。 「为什麽……」唐绯茫然的声线里带着一丝哭腔,「你们为什麽要害我?」 萧均扫视一眼地上的屍体,「果然是穆珏的种,动起手来心狠手辣!」 「我不认识什麽穆珏!」唐绯亦惶恐地看着那些屍体,「我、我杀他们,是因为我想活命,因为刚刚在筵席上,我听人说……」 「穆姑娘,你那些琐碎的理由,我好像没必要知道吧?」唐绯浑身一震。 「现在摆在你眼前的,只有两个字,生,或者……死!」 眼见萧均挥鞭打来,唐绯咬牙将软剑凌空一抽,剑身如银蛇,竟比萧均的九节鞭更灵活三分,谁知就在此刻,萧均忽然甩开鞭子,闪身跃至唐绯身後,点了她的穴道。 「丫头功夫虽不错,就是人太嫩了点。」萧均揶揄道,周围都是火光,他捡起地上的长鞭,慢慢朝唐绯走近。 忽然间,一截屋梁经不住烈火灼烧,砸在萧均和唐绯之间。 唐绯被困在一处死角,萧均过不去。 「罢了,老天爷要多留你片刻,我也不能逆了他的意思。」与此同时的梅园尽头,江展羿持刀而立,不断喘息。 周围皆是拼杀之声,眼前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却仍气定神闲地说着话。 第二章 「老夫听闻,江公子原是萧家族人,亲缘嫡系血浓於水,何故要帮着外人来对付萧家?」 此人是七煞门的掌门阮振,先时,若非阮振在江展羿对付萧家三大高手时突然偷袭,江展羿怕是早就赶到了深雪斋。 萧家的三大高手横屍於地,江展羿纵刀一挥,「萧家中人,不配跟我提亲缘二字!」 「江公子切莫妄动肝火。」阮振看着江展羿煞白的唇色,印堂隐隐透出的黑泽,「方才强使内力,毒素攻心,公子此刻莫不是已经毒发?」 对方的沉默不语令阮振肯定了心中猜想,笑起来,「其实凭江公子的武功,胜过阮某乃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公子若再妄动一次内力,说不定断送的便是自己的命。」 五脏时而如堕冰窖,时而又如烈火焚烧,这便是冥泉毒发的感受吗? 江展羿吃力地握紧手中的青龙刀,饶是眼前景象早已模糊,他也清晰地记得三九寒冬时,唐绯为他跪在唐门前的身影。 江展羿一直说自己只是个粗汉子,但他心底清明堪比贤者,一直晓得什麽该放弃,什麽该珍惜,什麽该以命相搏。 暗沉的黑夜里,忽有一纵刀光如水,惊散月色,惊破春光,唐绯昏沉之际,似乎看到有人劈刀斩火而来,为自己解开穴道。 这身影再熟悉不过了,这一声「狐狸仙」也再熟悉不过了。 她睁开迷蒙的眼,委屈地叫了声:「猴子。」滚烫的泪珠便顺着脸颊滑下。 江展羿把唐绯揽入怀里,轻声道:「别害怕,我在。」又问:「能走吗?」 唐绯一身都是伤,她方才不觉得疼,可此刻看到江展羿,伤口却蓦地疼了起来。她摇了摇头,说:「猴子,我疼……」 「没事,我背你。」 也许是因为从来没受过这麽重的伤,也许是因为火光带起的热浪太过滚烫,唐绯趴在江展羿背上的时候,没有意识到他周身早已寒冷如冰,更没有意识到他向来稳健的步伐如今走得蹒跚跌撞。 她错误地以为,只要他宽厚温暖的肩膀还在,自己就可以无所畏惧,一往无前,於是唐绯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 「猴子,方才有人要害我,我第一次……杀了人。」 「嗯。」 「可是我没法子,我是一定得活着的,刚刚在筵席上,我听人说从前的穆盟主也有腿疾,是被一个叫医老怪的神医治好的,我想陪你去找医老怪,求他为你解毒。」 「……好。」 「猴子,刚才我真地非常非常害怕,你知道我是怎麽撑下来的吗?」 「怎麽撑的?」 「那个时候我在想,你的毒还没解,我怎麽能被别人害死呢?只要你在这个世上活一天,我便会陪着你过一天……」 火势吞卷了楼梯,此刻的深雪斋,就如凌空的阁楼,随时有可能塌陷。 而江展羿,已无力再施展轻功纵下楼阁。 唐绯又在他背上昏沉沉地睡过去,江展羿顿住脚,看着忽然出现的萧均,竭力握紧手中的青龙刀。 萧均看着眼前这张与萧楚相似的面容,叹了一声,「把背上的人留下,你走吧。」 冥泉至毒攻心,连呼吸都艰难。这一刻,江展羿想了许多。他想,还好唐绯是穆珏的骨肉,以後狐狸仙有流云庄庇护,他即便不在了,也可安心;可转而又想,狐狸仙生性好动,若她哪日溜出门玩,被萧均的人马发现了怎麽办? 「江展羿……」这个时候,苏简终於赶了过来,一身青衫浴血,是竭力拼杀过一场。 他正要纵身上楼,忽然看见江展羿朝他摇了摇头。 「苏简,接着。」一道绯色的身影从高楼上落下,江展羿横刀拦在萧均面前。 而就在这一刻,深雪斋再也经不住烈火的焚烧,轰然塌陷…… 唐绯作了一个梦,梦境很简单…… 暮春的一个午後,她和江展羿坐在云过山庄前的大树下,她说着话,他就安静地听,後来她道:「猴子,我们该走了,还要去江南找医老怪给你治腿呢。」然而,江展羿听了这话,却站起身来,他揉了揉她的发,轻声说:「狐狸仙,我不去了,你以後要好好照顾自己……」 …… 唐绯缓缓睁开眼,眼角莫名有一片泪渍。 屋外天光晦暗,早春的清晨,寂静如死灰。 「阿绯,你醒了?」屋内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 唐绯别过头去,苏简布满血丝的双眼,大抵是因一夜未睡。 她努力撑着坐起身,望着空荡荡的房屋,心里忽然就害怕起来。 「苏简,猴子呢?」 「……」 「猴子……人呢?」 「江少侠他……」 「别、别说!」忽然间,唐绯惊慌地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摸下床榻,朝昨夜深雪斋的方向跌撞跑去。 其实那时她并非全无察觉,当江展羿把她抛下楼时,凛冽的风声曾让她睁开眼,看见那一抹置身於高阁火海中的身影,看见楼阁屋梁轰然塌陷…… 天方亮,火不过刚刚熄灭,深雪斋残骸遍地,一片狼籍,有人从废墟中拖出几具已烧成焦炭的屍体,早已不辨面容。 唐绯蹒跚跑来,见到姚玄,话堵在喉咙,问不出口。 「阿绯姑娘,」姚玄面色灰败,脸颊上有明显的泪痕,「庄主他……」 唐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一边摇头一边後退,忽而折返身爬到废墟之上。 苏简到来的时候,便看见唐绯一人蹲在废墟边上,徒手挖着昨夜残留的碎砖烂瓦,手指被扎破,渗出血来。 「阿绯,江少侠他已经……」 「不会的!」唐绯回过身来,「猴子他不会扔下我的,他是这世上唯一不会扔下我的人!」 「阿绯姑娘。」姚玄握紧拳头,「从前庄主如何对待阿绯姑娘,我安和,还有云过山庄,便会如何对阿绯姑娘……」 「不可能!」唐绯忽而惊叫,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你们不明白的,这个世上,再也没人能比他对我好……」 「我爱念叨,只有他能耐着性子听;我爱美,只有他会买首饰送我;每次我累了走不动了,只有他肯背着我。天黑了他会等我回家,被欺负了他会帮我出头,使小性子的时候他就让着我,我说的每一桩小事,他都会记在心上。我去江南那半年你们知道吗?那半年我过得很苦很苦,如果不是猴子给我了一百两银子,那麽冷的冬天,我都不知道怎麽熬过去……後来猴子来了江南,他跟我说,如果不开心,就回来吧,所以我回来了,因为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纵然天大地大,起码还有一个人肯收留我……」 数墙之外,有一紫衣翻飞,眉目英挺飞扬的老者听了这一番话後,长叹一声,他扛起身边已半死的少年男子,一个纵身,便消失在这紫陌红尘中。 三日後,暮雪宫一劫传遍江湖,这一劫中,江南七煞门满门覆灭,岭南萧家重现江湖只昙花一瞬,曾经以一刀春意惊艳整个武林的江展羿,却在一场大火中亡故。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即便再苦再难过,也要努力撑着活下去。 这一日,姚玄打起精神,前来跟苏简道别。 苏简黯然道:「这次若非我事前没有觉察,江少侠也不会……」 「苏少宫主不必自责,岭南萧族针对阿绯姑娘,我与庄主也始料未及。倘若同样的事在云过山庄发生,庄主为救阿绯姑娘,也同样会不顾一切。」 苏简又叹一声,忽然觉得很累。 这些日子,他常有这样的感觉,荒凉无措地竟能淡去昔日仇怨,穆情的离去,江展羿的亡故,明明是想真心相待的人,可最後呢…… 「苏净,你去送姚先生。」 苏净看了姚玄一眼,点头道:「姚先生,这边请。」 然而,两人还没踏出房门,便有一小徒慌张来报:「少宫主,姚先生,不好了,阿绯姑娘不见了……」 屋内三人皆是一惊,姚玄问道:「什麽时候不见的?」 「小的不知,小的在阿绯姑娘的房间找遍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愣着干什麽,还不派人去找!」 可是一个人若真想要离开,哪有人能拦得住呢? 苏简的人手从暮雪宫找到平安城,再没找到唐绯的身影。 三个月後,杭州西郊的榴花开了,一簇一簇火红的色彩。一个老叟推开木扉,看着外头那个如榴花般好看的姑娘。 姑娘已跪了很多天了,执意要跟自己学医。 老叟伸了个懒腰,踱出门外,问:「你为何想要学医?」 「为给一个人治病。」 「那个人呢?」 姑娘摇了摇头,「不知道。」 「已经死了?」 姑娘静了很久,终於答道:「可能是死了吧,我在遇到他之前,一直过得不知所云,直到他来到我身边,我才有了一个生的信念,就是治好他的腿疾,从此以後,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现在他不在了,我又不知道自己为何活着了,不过幸好这个信念还留在我心底。」 老叟凝视着这姑娘,点头道:「你可以跟我学医,但我医老怪有个规矩,凡做我的弟子,三年之内,只钻医术,不问世事,且无论从前发生何事,都需换个名字,自此改头换面,身为一个医者而活。」一顿,又问:「那麽姑娘,你现在的名字是?」 「我姓江,叫江绯。」 微雨的杭州初夏,一行翠竹间,几抹榴花深红。 第三章 唐绯曾经问过江展羿,为何第一回送她东西,要送榴花样式的,彼时江展羿木讷得非常人能比,这个问题,他却答得极好。 ……我曾经听爷爷提过「韶华」这个词,觉得很是喜欢,你韶华胜极,名字又是一个「绯」字,合该用点红彤彤的颜色。 如今,江湖上再也没有了唐绯这个人,而那般灿烂的韶华也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原来年华不单单会随着时光变老,有时候一个人的离开,也会让人的一生沧海桑田。 两年多後的深冬,江南落雪,西塘村一夜之间银装素裹,严寒的季节,只有红梅傲雪凌霜。 西塘村是杭州以西一个临海的小渔村,破晓时分,海天一线,一个姑娘从村东的木屋中走出,对里头的人道:「只要不再受寒,等到开春,冯伯的腿疾就好了。」 冯天游是西塘村的村长,因年少时摔断过右腿骨,跛了大半辈子。经年累月落下的毛病,本是医无可医,谁料前几天村里来了一位姑娘,竟帮他把腿疾治好了。 「江大夫,我老冯跛了大半辈子,没想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丢开拐杖的一天。」说着,又唤儿子拎了几条海鱼,「一点心意,江大夫笑纳。」 「不必了。」姑娘笑道:「为人治腿疾,我是不要报酬的。」 她的下巴尖尖的,面色如雪洁净,一双眼生得极好,可眸子却无半点神采。 「冯伯,麻烦你帮我把木杖拿过来好吗?」冯天游应了,姑娘接过木杖,摸索着离开了西塘村。 看着雪地上蜿蜒的脚印,冯天游不由长叹一声。 「多好的一个姑娘,只可惜……」 「爹,阿绯姑娘不是说了吗?她的眼睛是试毒的时候弄瞎的,等到毒散了,就能复明了。」 冯天游回过头,笑骂道:「臭小子,我话都没说完,就你急着帮她辩解!」这话正中冯舟的心事。一时间,冯舟脸上浮起一团红晕,被堵得哑口无言。 却说这位江大夫,便是当年跪在翠竹斋前的唐绯。 学医两年余,不问世事,唐绯的医术突飞猛进,去年夏天,医老怪破天荒地允许她离开翠竹斋,为邻近几个村落的村民看病。 只是,唐绯虽有华佗之手,却不能如扁鹊望闻问切……她的眼与耳,在去年一次试毒的时候弄伤了,如今耳朵虽渐渐复原,双眼仍旧盲着。 江南之地,人才辈出,其中不乏妙手回春的医者。昔日名噪一时的医老怪,柳先生暂且不提,如今名扬四海的华商,更是当世第一名医。 只是近年来,江湖上忽然没了华商的消息,有心人若想算算华神医消失的时间,那便要推到当年的暮雪宫之劫了…… 三个月後,江南开春,桃花坞。 乌篷船泊岸,一个紫衣身影刚下船,便发出一声惊天哀嚎:「苍天啊……」 穆衍风抖着手腕,捧起岸边一只淹得半死的鸡仔,义愤填膺地往桃林深处走去。 桃花刚开,林子里一片淡淡的烟霞色,林深处,立着一白衣身影,白衣胜雪,风华绝代。 「小於!」穆衍风暴喝一声,将鸡仔拎到他面前,「小黄是怎麽回事?」 于桓之的目光在那鸡仔身上淡淡一扫。 「大概是清早吃撑了,去岸边遛弯了吧。」 「遛弯能遛到水里去?」 「土壤滑坡了。」 「……」 于桓之剪下一段桃花枝,又朝精舍走去,穆衍风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得跟在他後头。 「我之前不是让你照顾小黄吗?」 「嗯。」 「那怎麽还……」 「你这几年,什麽都往我桃花坞里带。」于桓之回过身,「前两年带回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便不说了,之後又把梓沉找回来,再後来又养起鸡仔,穆大盟主,你可是觉得天底下都是你流云庄的地盘,尽管的为所欲为?」 「苍天啊,小于,你不能六亲不认啊!」穆衍风一时语塞,「好歹梓沉也叫你一声爷爷,是你看着长大的。」 「跟医老怪学医,改名更姓,不是我逼他的。」 「再说了,前两年也是你让我找点事做,培养情操的。」 「你培养情操就是养鸡?」 「小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穆衍风即刻正色道:「所谓众生平等,你可以种桃花,我也可以养鸡嘛……」 于桓之看穆衍风一眼,见他已彻底跑题,但笑不语。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青竹屋,华商推开木扉,笑道:「江公子,时辰到了。」 江展羿一个打挺从榻上坐起身,接过药碗一口喝罢。 「怎麽样?」华商问道。 「大周天一整圈,小周天两圈。」 「应当是没事了。」华商点头,「如今江公子的感官和真气都已恢复,只差记忆了。」 江展羿沉默。他方才运气时,恍然入了梦境。 梦里头,得见一抹绯色身影,有个小丫头像是在唤他的名儿,他每听她唤一次,心口便会疼上一疼。 「华大夫,我从前……」 「江公子还是莫要问的好。」华商笑道:「从前的记忆,最好能自然而然地想起来,若是记得太急了,反成累赘,影响心绪倒是其次,耽误病情便不好了。」 江展羿犹疑片刻,点了下头。 「展羿……」随着一声喊,穆衍风推门而入,一巴掌拍在江展羿的肩头,「怎麽样?好多了吧?」 「好多了。」江展羿答道,又唤了声:「师父。」 穆衍风听了这声「师父」,受用地在桌旁坐下,又对华商道:「梓沉,你去跟你那讨人嫌的爷爷说,今儿中午,我跟我自家徒弟搭伙,让他自生自灭!」 「这……」华商犹疑,转念一想,又道:「也好,我正有事要拜托桓公子。」 华商原名于梓沉,是于家後人,他如今客套地唤于桓之一声「桓公子」,是因当年跟医老怪学医时,立誓改名华商,从此身为一个医者而活。 「试探武功?」于桓之听了华商的来由,一顿,「比武这等趣事,何不劳烦穆大盟主?想必他乐意得很。」 「穆盟主是江公子的授业恩师,若是盟主去试探江公子的武功,华商恐怕看不真切,所以想请桓公子帮忙。」 于桓之看了华商一眼,放下手里的桃花瓷瓶,「忆风最近可好?」 「爹一切都好,方才听穆盟主说,爹前几天去了流云庄一趟。」 「哦?」 「桓公子,桃花……桃花姑娘的忌日快到了,爹想回桃花坞来看一看。」 桃花姑娘,是江湖人对于桓之仙逝的夫人南霜的尊称。 于桓之听了这话,莫名安静了良久,「罢了,你让江展羿下午到桃花林来找我。」 江展羿的记忆,停留在三年前他从昏睡中醒来,四肢百骸如有烈火焚烧,痛入骨髓。当时他以为自己必定活不成了,谁知又一次醒来後,那种剧烈的疼痛竟奇蹟般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肢麻木,眼不能观,耳不能闻。 一直到这两年,江展羿的四肢五官渐渐恢复知觉,华商才道当年的他是中了一种奇毒,而置之死地而後生,便是解毒的办法。 江展羿一边思索着往事,一边来到了桃花林。 林子深处,于桓之折下一段桃花,放在一座孤坟前,坟前墓碑刻着六个字……爱妻南霜之墓。 若要在这个江湖论及鸳鸯眷侣,那麽于桓之和南霜必定排的上前列。然而,饶是相守百年,也终有一个人会先走,携手同老已是福泽,南水桃花这一生,过得很圆满。 「桓公子。」江展羿立在不远处,又看向那一方孤坟,「桃花姑娘,打扰了。」 于桓之安静一笑。 「恢复得怎样?」 「好多了。」江展羿犹疑一阵,「华大夫说,让我来与桓公子比试。」 「嗯。」于桓之从地上捡起一段枯枝,扔给江展羿,「你以枯枝为刀,我徒手。」 眼前的人看不出年纪,一身白衣,绝世的眉眼,恍然天人一般。 桃花林里,四周都是淡淡的春气,于桓之白袍一展便向後掠去,江展羿立刻屏息,持木如刀。 真正高强的武功,也许不需要杀多少人,流多少血,却能在瞬息之间无孔不入,游刃有余之下,又不多伤及一分一毫。 纵是江展羿已没了从前的记忆,他也可以确定眼下这个人,是这一生至今遇到过最强的敌手,连他自己也不敌。 暮雪七式的第七式「凝水为刃」练到极致,哪怕空中的一丝春气,叶尖的一滴水露,也可被于桓之化为无坚不摧的利器。 林中粉色桃瓣纷飞如雨,桓公子脚步在一片花叶上微微借力,扬手打落江展羿手中的枯枝。 江展羿落地收招,心服口服,「桓公子武艺惊世骇俗。」 于桓之微微一笑,朝林子外头的人道:「真气和内力都恢复了七成,差不多了。」江展羿愕然。 这时候,华商从林间走来,先对桓公子道了一声谢,笑道:「既然如此,那江公子这两日收拾好行囊,便跟华某离开吧。」 「要走?」 「江公子不是想恢复记忆吗?」 「嗯,可是不知……」 「江公子的伤势,说到底还是经络血脉的问题。如今内力和真气都已恢复,只需有高人施针,公子的记忆便可在不日後寻回。」华商道,又说:「只是我从前学艺不精,在经络针灸方面实在技不如人,只有带江公子去找我的师父,请他为你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