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妇难为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董家大院外,董员外已经在门口搓了许久的手了,一边搓手还一边不停的往不远处的路口张望,满面焦急之色。虽然此时是快到三月的春天,他的额头上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也不顾,随便抬起手来用袖子擦了擦汗,原先深蓝色的袖口被汗水晕成了墨色。 门边除了董员外之外还站着董家的丫鬟、下人、老妈子,几十个人全都聚在一起,表情跟董员外大同小异,一个个期待又焦急的朝路口张望着。 董员外等了许久,好像有些不耐烦了,转头问身边的人:「怎麽还没到,路上不会出什麽事儿吧?」 被问话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穿着暗红色的衣裳,长得眉清目秀,一副温柔的模样,见到董员外这麽焦急,笑着宽慰他,「相公你总是这般急躁,怎麽会呢?你不是派了刘管家去接了吗?他做事你还不放心吗?」 身後跟着的几个丫鬟和老妈子也附和了几声,董员外焦急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他年纪将近四十,长相却显年轻,中等身材,面白无须,也就是刚才着急的时候皱着眉头,露出了额上的几道皱纹才看出来些年纪。 董员外在等的是他的独生女儿董嫱,董嫱小名唤作玉枝,是董员外和元配的女儿。 当年妻子生玉枝的时候难产,生下玉枝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董员外伤心不已,无法好好照料孩子,正好期间妻妹正在董家做客,便留下来照顾玉枝,後来就嫁给董员外做了填房,就是他现在的娘子周氏。 周氏是玉枝的亲姨母,自然不会亏待了玉枝,而且两人成婚後也没有孩子,就玉枝这一个独苗,夫妻二人对玉枝更是呵护备至。 但是董员外还是觉得亏欠玉枝,因为当年玉枝才十岁,便被他送去了城郊的明月庵中寄养,让她小小年纪就离了家,今日便是接她回来的日子。 而之所以会把玉枝送走,则还要追溯到十几年前的一桩往事。 董员外其实是个很迷信的人,当年他妻子去世几年之後,一个自称是得道高僧的和尚从董家门前经过,十分神秘且笃定的对他说:「你家这个女儿身子娇弱,需要佛祖保佑才能长大,还是把她送去出家吧。」 董员外大惊失色,玉枝许是出生的时候遭了些罪,身子的确是不好,所以一听这话他就慌了神,可是他又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就问高僧该怎麽化解,之所以会有此一问,自然是高僧给了暗示。 高僧捻着佛珠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阿弥陀佛」了半天才说了句:「那便把她寄养到寺庙中去吧,常伴青灯,厄运自会消解。」 董员外舍不得,就说自己的女儿还这麽小,怎麽能送去寺庙那些和尚住的地方呢?然後又很诚恳的道:「大师若是能保我女儿平安长大,我定当年年去贵寺奉献香油,绝不食言。」 於是高僧又捻着佛珠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对他点了点头,「那你便等到她十岁再送她去吧,不愿去寺院,去尼庵也可,到及笄之前再接她回来,这期间可要记得每年都要对佛祖表些诚心才是。」 董员外连声应下,又留他吃了顿斋饭,才送他出了门,等一转身看见才几岁大的玉枝,他又不忍心了。 可是玉枝的身子的确是不好,动不动就晕倒,当时已经嫁过来的周氏也是心急不已,说可能是气血两虚,董员外找了许多大夫来瞧,可就是瞧不好,都是治标不治本。 终於到玉枝十岁的时候,董员外实在没办法,想到那位高僧的话,还是决定将玉枝送去城郊的明月庵中,交给住持师太养着。 玉枝走的那天哭得十分凄惨,董员外的心肝都给揪起来了,但是想到她的身体,还是狠狠心把玉枝给送走了。 玉枝走的时候是由乳娘带着的,身边还有个同龄的小丫头名唤鹊芽儿。董员外原先是想再派两个精壮的家丁去守着明月庵,以保护自家女儿的,可是人家一个尼姑庵哪里肯让男人待着,他只好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玉枝刚去明月庵那会儿不习惯,四处乱跑着想要回家,结果在後山摔了一跤,听说後脑着地流了不少的血,董员外心疼得不行,当即就要把女儿接回来,可是第二天就听说她被住持师太给救醒了且并无大碍,这才又放了心。 再过段时间又听乳娘乐滋滋的送来消息,说小姐在住持师太的照料下,身子越来越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像以前那样晕倒过了。 董员外口中念叨着佛祖显灵,这下完全坚定了把她留在明月庵的心思。 转眼过去五年了,玉枝一次也没回过家,连过年也没有回来过,平常周氏还可以去看看她,可董员外一个男子,实在不好意思常去明月庵。 以前他去了一次,被两个小尼姑拦着不让进,只从半开着的大门里,远远的看了一眼玉枝小身子端坐着在做早课的背影,就抹着眼泪走了。 所以董员外实际上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了,也难怪他此刻会这般焦急了。 董员外把之前的事情想了一遍之後,心里越发的想念女儿,抬头看了看日头,这都快中午了,刘管家怎麽还不到呢?正要再次抱怨,就听路口处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他连忙转头看去,果然是自家的马车,原先焦急的脸色顿时变得欣喜起来。 周氏笑着指了指马车,「看看,这不是来了吗?总算是盼到了不是?」 董员外笑呵呵的点头,一颗心却突然紧张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那辆马车到了跟前,半天硬是没动一下。 充当车夫的刘管家从马车上跳下来,笑着朝董员外拱了拱手,「老爷,小姐接回来了。」 董员外连声应了,眼睛仍旧一动也不动的盯着车帘。 一只手掀开了车帘,一个穿着绿色衣裳的小丫鬟走了出来,朝董员外和周氏行了一礼,脆生生的唤道:「鹊芽儿给老爷、夫人问安了。」 董员外点了点头,「好,好。」 鹊芽儿转身掀开车帘,笑着对车内的人道:「小姐,到家了。」 「嗯。」玉枝在里面应了一声,自己掀开帘子探出身子来,众人眼中立时落入一道粉色的身影。 玉枝还梳着双髻,雪白粉嫩的一张脸还稍带着稚气,偏偏神情却沉稳得很,一双明眸在董员外和周氏的身上微微扫过,嘴角便露出了笑意。 跟在玉枝後面出来的乳娘也给董员外夫妇见了礼,跟鹊芽儿两人先下了车,扶着玉枝踩着墩子走了下来。 「爹爹、姨母,女儿回来了。」 董员外和周氏两人泪盈盈的迎了上去,一个劲的点头。 董员外握着玉枝的手,哽咽着道:「我儿,受苦了,如今回来就好了。」 周氏也抹着眼泪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氏经常去庵中探望玉枝,两人也比较亲近,玉枝见她一直掉泪,赶紧从董员外手中腾出一只手去握了握她的手,笑道:「姨母这是做什麽?爹爹许久未见我也就罢了,姨母不是半月前刚刚去看过我吗?快别哭了。」 周氏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是,是,不哭了。」 玉枝又是一笑,携着两人朝院中走,下人们都给她见了礼,她皆笑咪咪的点头给予回应,下人们心里都觉得小姐这五年在庵中倒是养成了一副好脾性。 一家三口进了前厅,董员外拉着玉枝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周氏也在旁边坐下,三人便开始闲话着这几年的生活,不过玉枝倒是说得很少,绝大多时候她是笑咪咪的听着董员外和周氏两人说。 乳娘和鹊芽儿将玉枝的东西都搬回了她的住处放好,回到了前厅待命。 几人又闲话了一阵之後,一个下人走过来向董员外禀报说午饭已经做好了,可以开饭了,董员外吩咐在花厅开席,便拉了玉枝出门朝花厅走去。 周氏在一边笑着道:「玉枝回来了,咱们就得准备她及笄的大事了,再过几天可就三月三了,耽误不得了。」 第二章 董员外笑着称是,转头问玉枝:「女儿啊,你知道文家的事情吧?」 玉枝神色一顿,随即又笑了起来,点了点头,「女儿听乳娘提过,但是那时候年纪小,也没放在心上。」 董员外点了点头,「是啊,这门亲事是你祖父定下的,当时可还没你呢,等你过了及笄,就要准备嫁过去了。」说到这里,他眼中又有了泪光,「可怜我的儿才刚刚回来,又要离家了。」 玉枝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与文家的婚事是祖辈定下的,她自然只有接受的分,只不过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忐忑和不安的。 周氏见这父女俩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赶紧出言宽慰两人:「文家可是大户人家,文老爷外放为官,听说很得势的,玉枝嫁的又是长子嫡孙,只有享福的分,快别这副表情了,给别人瞧见还以为我们不愿意呢。」 玉枝回过神来,扶着董员外笑了笑,「爹爹,姨母说得是,您还是不要多想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女儿会好好的。」 董员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临进花厅之际又问了玉枝一句:「爹爹给你请的那位老师,教你的女红学得如何?」 玉枝笑得腼腆,「女儿自认还不算差,老师教得极好,女儿不敢懈怠。」 董员外满意的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啊。」他拍了拍玉枝的手背,「过了及笄就是大人了,我家女儿可算是平平安安的长大了。」 玉枝仍旧是微笑,一副端庄之态。 及笄是女子人生中的大事,玉枝现在归了家,全家人忙碌的重心便是这个,董员外又心疼她在外吃了那麽多苦,更加重视这件事情,玉枝回家的第二天,他便号令全家都动起手来准备。 玉枝的及笄定在三月三的上巳节,董员外早就和周氏拟定好了需要宴请的宾客名单,派遣下人一一送去,只有正宾还需要夫妻二人亲自去邀请。 周氏和董员外商议了一番之後,决定让玉枝的乳娘方氏做有司,即在及笄当日给玉枝托盘之人,协助正宾为玉枝行礼。 正宾得要有德有才的女性长辈充任,董员外这边女性亲戚不多,夫妻俩便打算请周氏的娘家表姐易氏前来,她的才德可是在家族中出了名的。 三月初一当日,董员外夫妇登上马车赶去了几十里外的易家,亲自邀请易氏届时前来。 另外还要请赞者,一般赞者是由及笄之人的好姐妹充任,可怜玉枝从小在寺庵长大,哪里有什麽闺中姐妹,周氏乾脆请了表姐易氏的女儿任赞者,反正是母女俩,到时候协助行礼也更顺当些。 这件事忙完之後,夫妻二人回到家中,又赶紧准备及笄当日所需的礼器和服制。 整个忙碌的期间,只有玉枝一人落得轻松,每日不过就是在自己的闺房中看看书,或者温习温习那位女红老师教授的本领,日子过得很是清闲,只是偶尔想到及笄之後就要到来的婚姻,又觉得有些烦躁。 说到这门亲事,还有个故事,据说当初文老太爷孤身来到京城赶考,被偷光了钱财,是董老太爷救济了他。 文老太爷感激他,就说:「咱俩结成儿女亲家吧。」 那时候文老太爷虽然还未发迹,董老太爷却也没有嫌弃,当即便应承了下来。 奈何董家子嗣不丰,只一个儿子,文家除了两个儿子之外倒是还有个女儿,只可惜已经许了人家,於是两人只好将这个约定推到了孙辈的身上。 董员外不是什麽花天酒地之人,图个家门清净,也没有纳妾,因此董家就玉枝这麽个独苗;文家子嗣虽多,老太爷定下的亲事肯定是要摊在长孙身上的,由此才有了玉枝和文大少爷的这门婚约。 文家如今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玉枝在明月庵时,也听说过不少前去上香的香客提到过文家,一般都是一带而过,这样的人家总是少不了谈资的。 文家也有人经常去明月庵上香,听说是文家的夫人,应该算是她的婆母了,据说文夫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明月庵中上香、添香油,可是玉枝一次也没有去见过她,哪怕是悄悄看一眼也不曾有过。 不是不敢,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何况她要以什麽身分去见她呢? 不过有一次,她偶然听闻几个女客凑在一起说到了那位文家大少爷,当时已经知道自己跟这位文家大少爷有婚约的玉枝便留心听了一阵,这才知道那位文大少爷其实是有病在身的,而且自小身子便不好。 玉枝很是惊讶,她没想到这个消息还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董家居然毫不知情,莫非这位文家大少爷病得很重,所以文家才一直瞒着董家? 玉枝自然不是歧视病患,只是她也不想嫁给一个病入膏肓之人,万一自己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那可就凄惨了。 虽然这是最坏的一种可能,可也是有可能会发生的,因此玉枝对於这桩婚事多少是有些排斥的,可惜事情不是她自己能作主的,她只有选择接受,除此之外,什麽也不能做。 此时的她半倚在房中的软榻上看书,心思却完全不在书上,直到手中的书差点落到地上才回过神来,思来想去,还是叫来了鹊芽儿。 鹊芽儿刚才被周氏唤去为玉枝准备及笄要用的采衣,正好赶回来,听到小姐召唤,急急忙忙的走了进来。 「小姐,您叫我?」 「嗯。」玉枝放下手中的书,半眯着眼睛慵懒的看着她,「去悄悄打听打听文家的情况,越详细越好。」 鹊芽儿一听,贼兮兮的捂着嘴笑了起来,「小姐这就着急要嫁过去了?」 「去你的。」玉枝白了她一眼,「别贫嘴了,去打听吧,我等着你的消息。」 鹊芽儿点了点头,「好好好,我这就去,小姐您放心吧,我打听的消息包管您满意。」 玉枝故意板着脸,「嗯,最好是这样。」 鹊芽儿自然知道她的脾气,外表的严肃认真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她真正的性子火爆直率,甚至有时候说出来的话能把人噎死。 鹊芽儿倒是难得见玉枝这副不冷不热的模样,看样子是真的挺着急知道文家的事情的。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摇头,早先就跟小姐说过一些文家的事情,可是她不在意,现在自己倒是着急起来了。 鹊芽儿在玉枝跟前保证打得很响,可惜事情却没有想的那麽容易,她午前出的门,等到回来时天都要黑了,也只不过就打探到了个大致的情况。 玉枝知道大户人家的事情难打探,鹊芽儿已经尽力了,也没说什麽,只是叫她赶紧把探得的事情都说一遍。 鹊芽儿叽叽喳喳说了一阵,玉枝大概摸清楚了些,原来这位文大少爷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也都早早的定下了亲事,可能是文大少爷身体不好,两个弟弟都已经先他一步成了亲。 这点当然只是玉枝的猜想,鹊芽儿的意思是那两位少爷与未婚妻年龄相差不大,人家女方既然早已过了及笄,自然也就早早的娶了过来。想必不知情的外人说起来,也是会说文大少爷现在就是在等玉枝这位未婚妻过及笄了。 文大少爷除了两个同胞弟弟之外,家中还有个妹妹,却不是同母所出,文大人还有个妾室,这个女儿便是妾室所生。 鹊芽儿打听到的是这位小姐似乎脑袋不太清楚,时常说些胡话,这倒是让玉枝很惊讶,另外一件让玉枝惊讶的事情是,文家的三少爷在两年前已经因病去世了,因此如今的三少奶奶是守寡的。 玉枝听了这些消息之後,细细的想了一番,心里反倒更忐忑了,下意识的就问鹊芽儿,文家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怎麽样。 鹊芽儿支吾了半天,终究是摇了摇头,说没打听到二少爷那边的事情,只是听说文家二少爷一向在京城闲逛,颇有些纨裤子弟的意味。 玉枝皱了皱眉,也不知道这个二少爷跟大少爷的关系如何,毕竟如今文家的继承人可就剩这麽两位了,不过文大少爷身子不好,也许这也是二少爷不将他放在眼里,自我逍遥的缘故吧。 第三章 玉枝知道这些事情,爹爹和姨母到时候肯定会跟她说清楚,只是他们看上去都不知道文大少爷身体不好的事情,其他事情怕也只是知道些皮毛罢了。她多年不在家,也不知道文家这期间跟自己家里走得近不近,很多事情其实很好掩藏,等到成了婚,再反悔也来不及了不是。 想到这里,玉枝又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哪里有反悔的余地,这桩婚事是祖辈定下的,如今双方的两位老太爷都不在了,要是反悔岂不是不尊重先人?文家和董家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玉枝叹了口气,如今看来,也就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时间倏然而过,初三便是玉枝行及笄之礼的日子,一大早整个董家就忙开了,玉枝也是一早就被拉起来做准备。 行礼的地点设在董家的祠堂门口,东边还搭了个临时的棚子,称作东房,当中场地上置了三张席子,一张放在东面,用来放置及笄要用的服饰,另外两张并列放在偏西一些的位置,上面放着软垫,用来行礼。另外场地的两边还放着椅子,是给宾客们观礼的地方,後面留了位置给负责奏礼乐的乐师们。 董员外夫妇今日都特地打扮一新,立在祠堂门口那几步台阶的东面等候宾客,充任有司的乳娘捧着托盘站在西面的台阶下方。 客人们都陆续到了,人数很多,不过都在场地之外站着,董员外见时候差不多了,便示意一边的乐师演奏音乐。 玉枝已经沐浴过,此时由鹊芽儿陪着,进了东房里面一间隔出来的更衣室里,换上了采衣,安坐在一边的凳子上静静的等候。那位周氏表姐家的女儿,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坐在另一边,她因为要帮忙,便早她母亲一步来了,此时正有些拘谨的看着玉枝。 玉枝朝她笑了笑,心里却是微微叹息,真是难为她了,明明不熟却也被拉来做了赞者。 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正宾易氏到了,董员外夫妇赶紧迎了上去,向易氏见了一礼。易氏为人温和,笑着朝两人回了礼,又说了几句话,这才被董员外夫妇请去正宾的位置坐了。 董员外夫妇又邀请诸位客人入座,而後自己才在主人位落坐。 董员外朝易氏看了一眼,请示了一下,易氏朝他点了点头,他便起身走了两步在当中位置站了,朝众人拱手行礼道:「今日小女玉枝及笄,多谢各位亲朋好友前来观礼了。」 众人都笑着回礼,连声道无需多礼。 这番话说完,行礼也便开始了,赞者先走了出来,在一边的盆中净了手,玉枝由鹊芽儿扶着走了出来,身上穿着黑布红边的短褂布裤。 走到场中央,她先是朝南向各位宾客行了礼,接着便面向西跪坐在席子上,赞者拿着梳子在她身边跪坐下来,为她梳头,梳完头便要开始加笄了。 易氏起身走到祠堂台阶的东边,董员外夫妇起身相陪,那里有个下人捧着小盆,易氏在其中净了手之後拭乾,董员外夫妇朝她行了一礼,易氏回了礼,走到了玉枝的跟前。 玉枝对这位表姨没什麽印象,此时颇有些好奇的看着她,易氏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裳,头发高高的挽着,显得很是高贵。 玉枝只看了她一眼便低了头,因为易氏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垂下眼去,接着对她低声道:「坐到东边的位置来。」玉枝听了,赶紧转向东面端正的跪坐着。 玉枝的乳娘捧着托盘走上前来,跟在易氏的身後,盘中放着一块黑色的罗帕和发笄。 易氏清了清嗓子,高声诵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说完之後,自己跟着跪坐下来,为玉枝梳头,用那块黑色罗帕包住她的发髻,为她加上发笄。 做完这些,易氏起身站定,玉枝跟着起身,两边坐着的宾客都朝玉枝作揖道贺,初加便完成了。 赞者从乳娘手中接过与罗帕同色的衣裳,陪同玉枝返回东房,在里面的更衣室里换上衣裳,原先的短褂变成了一身素雅襦裙。 玉枝换完衣裳又出来,先朝宾客们行了一礼,而後又朝董员外夫妇行跪拜大礼,感激父母养育大恩,董员外的眼眶立即就红了。 接下来是二加,玉枝仍旧面朝东端坐着,易氏又净了一遍手,取过乳娘手中递上的发钗,走到玉枝面前高声诵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念完後,赞者将玉枝头上的发笄取下,易氏为其插上发钗。 赞者稍稍帮玉枝整了整发钗,玉枝起身,同初加一样,诸位宾客再次给玉枝作揖道贺,赞者又从乳娘手中取过与玉枝头上发钗一套的曲裾深衣,陪同玉枝进东房换上。 玉枝出来後同样是先向众位宾客行礼,算是展示了自己的服饰,而後面向易氏行大礼,表示对长辈的尊重。 接下来是三加,也是最後一加,玉枝仍旧朝东而坐,易氏净手後,从乳娘手中取过钗冠,走到玉枝跟前高声念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玉枝心里有些不耐烦,这些说辞还真是古板,一成不变,自己明明没有兄弟,还说什麽兄弟具在。虽然知道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礼数,但是这个加笄之礼实在是有些枯燥无趣,偏偏自己又要恭恭敬敬的不能出一点差错,整个过程累人得很。 赞者又为玉枝取下了发钗,易氏为她加上钗冠,赞者为其稍稍正了正冠,玉枝起身,诸位宾客最後一次向她作揖道贺。 这次赞者从乳娘手中取过的是大袖长裙礼服,陪同玉枝进东房换上,玉枝从东房出来後,这回是面向场中的一幅挂图行了大礼,以示传承祖训,恭敬孝顺,忠诚为国。 接下来易氏面向西边站着,赞者奉上醴酒,扶着玉枝面向北而立,易氏走到她跟前念祝辞:「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玉枝朝她行拜礼,接过醴酒,回到席上跪着,将酒祭洒在地上,举着酒杯象徵性的碰了碰唇。乳娘送上米饭,她也只是象徵性的吃了一口,然後又向易氏拜了拜,起身站到了祠堂台阶的东边。 接着要为玉枝取字,玉枝本就是她的小名,也就直接用作了字,并无改动。 易氏面向东站着,董员外夫妇主人起身面向西站着,听易氏念诵:「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假,永受保之,曰玉枝甫。」 玉枝立即回答:「玉枝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这步做完了,玉枝走到董员外夫妇跟前跪下,垂着头听从教诲。 董员外红着眼睛道:「儿啊,以後就是大人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想说什麽说什麽,想做什麽做什麽,凡事需三思而後行。」 周氏嗔怪的看了一眼董员外,「你说的可不是我们家玉枝,玉枝什麽时候像你说的那般了?」她拉着玉枝的手,笑着道:「玉枝啊,以後什麽事情都要自己多想想了,很多事情也要自己作决定了。」 玉枝静静听着,心里暗自腹诽,我想对自己的婚事作决定,不知道行不行呢。 不过一听到两人说完,她还是立即就给出了那句千百年来都不曾变过的回答:「儿虽不敏,敢不祗承。」之後又对两人行拜礼,接着起身作揖,答谢表姨、乳娘、赞者以及在场的宾客,众人都点头回礼,这样才算礼成了。 玉枝与董员外夫妇并列站着,诸位宾客都站起身来,董员外朝众人拱手道:「小女玉枝笄礼已成,多谢各位宾朋嘉客赏脸观礼。」众人都笑着回礼,称赞之声不断。 玉枝面上保持着端庄的笑容,心里大大的松了口气,总算是完了,可是随之她又轻松不起来了,因为及笄一过,与文家的婚事也要到了。 想到这点,玉枝刚刚才轻松了点的一颗心,顿时又沉了下去。 第四章 所谓怕什麽来什麽,这话说得可一点也不夸张,玉枝成天担心文家来提亲,偏偏天不遂人愿,文家在她及笄之後,半月不到便派人来提亲了。 三月十六当日,文家请了京城里有名的「铁嘴」媒婆福贵婆,带着文家几个不知道什麽身分的人上了门,奉上了礼品和一只大雁。 董员外夫妇在前厅接待了来人,收下了礼物,这便是纳了彩了。 玉枝躲在屏风後只看了一眼,见到董员外夫妇收下了大雁和礼物便回了房,原本也就没她什麽事,虽然这是她的婚姻。 又过了几天,福贵婆又笑容满面带着人前来,问了玉枝的大名小字并生辰八字,带回去给文家占问吉凶,又将写着文大少爷的生辰八字的帖子递送给了董家。 临走之际,福贵婆见到董家夫妇神色有些担忧,知道这对夫妻定是在担心问名的结果不尽如人意,赶忙笑着开口宽慰两人:「二位就放心吧,贵府小姐小字里带了个玉字,可巧的是文家大少爷的表字里也有个玉字,唤作伯玉,这便是人家常说的一对玉人了,这门亲事定是天赐良缘啊。」 董员外夫妇虽然知道这其中有福贵婆的夸张之词,却也放松了不少,笑着给了赏钱,福贵婆又是一番夸赞,这才乐滋滋的带着来人回文家覆命去了。 玉枝在屏风後面一字不落的将这些话听了去,这次见福贵婆走了才带着鹊芽儿回房去了。她以前听乳娘说过,原先她爹爹是要拿着她的生辰八字,暗中先与文家大少爷的测测看的,但是送去了音信,人家却回话说此事不急,等到以後再说吧。 当时玉枝听了还以为文家有了悔婚之意,後来却又没了动静,如今看来,悔婚之说只能说是无稽之谈了。 玉枝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手叉着腰狠狠的叹了口气,鹊芽儿赶紧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语气甚是嗔怪:「小姐,您又来了,要是这样给老爷、夫人瞧见,非要好好的说您一顿不可。」 玉枝怏怏的放下手臂,「是了,我倒是还当成在明月庵了,那里可没人管我叉不叉腰。」 鹊芽儿知道她心里烦躁,笑着宽慰她,「小姐啊,您也不要不开心,我可是听说那位文大少爷长得俊得很呢,以前小时候跟着文夫人出门,还被人家扔过瓜果呢。」 「啊?」玉枝噗哧一声笑出来,「敢情他那身子是被砸伤的?我倒不知道如今的女子也如百年前那般开放,见着美男子还有掷果盈车的事儿。」 鹊芽儿也跟着笑,「不管怎麽着,他小时候就那般俊,现在定是更加好看了,小姐应该高兴啊,姑爷长得好看也是有面子的事啊。」 「就知道面子,长得好看有什麽用?」玉枝白了她一眼,「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鹊芽儿咯咯笑道:「怎麽不能了,我就听人家说过一个词叫『秀色可餐』呢。」 玉枝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倒是没想到你如今也出口成章了,了不得。」 鹊芽儿止住笑声,扶着她进门,故意问她:「小姐觉得那位福贵婆说的话怎样?她可是说小姐您与未来姑爷是一对玉人呢。」 玉枝在桌边坐下,自己动手倒了杯茶,撇了撇嘴,「不怎麽样,只不过名字取得巧罢了,世上名字里带玉的男子多了去了,难不成个个都与我是一对玉人?」 鹊芽儿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依奴婢看,这倒是小姐与姑爷两人有缘分,碍着他人何事?」 玉枝挑着眉看她,「刚才还是未来姑爷,现在就直接叫姑爷了,你倒是认亲认得快,可别忘了问名的结果还没出来呢,说不定我跟他八字不合,那这桩婚事可就要泡汤了。」 鹊芽儿听了这话倒是吃了一惊,「不会吧?」 玉枝耸耸肩,「谁知道呢,等结果吧。」说完慢悠悠的端起茶杯饮了口茶,只是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泄露了她心里的紧张。 天呐,八字不合吧,玉枝在心里叫嚣。 可惜事情偏偏不如玉枝的意,过了大概六日,一大早福贵婆又带着礼物和大雁上门来了,笑得花枝招展,身上红花绿底的衣裳甚是扎眼。 玉枝躲在屏风後,隐约见到这麽个花花绿绿的人影,忍不住捂着嘴笑了笑。 福贵婆像是欣喜得很,一进门就嚷嚷开了:「哎哟,董老爷、董夫人,大吉之兆啊,贵府小姐跟文大少爷真是天作之合,文家太夫人见了结果都笑得合不拢嘴呢!」 董员外夫妇高兴得笑出声来,「不错,不错,我们也是占了个吉兆。」 玉枝一听,当即在屏风後黑了脸,这麽一来,这门亲事是绝对的定下了,再也没有可能会黄了。 福贵婆又笑嘻嘻的说了一大堆恭维之词,玉枝也没心思听下去了,在心里幽幽的叹了口气,拖着步子回了自己的院子。 鹊芽儿跟在她身後一脸喜色,不明白小姐为什麽那麽不愿意,那位文大少爷身体是不太好,可是据说并不是什麽致命的病,只是天生体虚而已,小姐怎麽这麽介意呢? 玉枝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更多的是觉得无力自主自己的婚事,虽然知道要自主婚姻是痴心妄想,这些日子也一直在让自己尽快接受这个结果,但是一想到要嫁给一个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男人,心里终归还是很不舒服。 文家的动作倒是快,这边纳吉刚过不久,文家又遣人来请了董员外夫妇上门,去看门户去了。 董员外夫妇一早就去了文家,到傍晚才回来,两人特地找了玉枝说了在文家的见闻。 玉枝只看了两人的神情一眼,便知道他们二人对文家是相当的满意,也是,那样的大户人家,有什麽不满意的呢? 婚事既定,文家又遣了福贵婆领着几个代表来董家送上了大雁,递上了婚书,送了财礼,便是订了婚了。 玉枝没有插手的分,接下来她只要等着做新娘子就好,其他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她管,自有长辈们牵线。她突然有些同情起文大少爷来,他也是跟自己一样没有自主的人呢,自己不愿意嫁给陌生人,人家又何尝愿意娶一个陌生人呢? 没几天,文家的长辈来了,玉枝自然也没去见,只听说文大人在外为官,不可私自回京,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妻子,因此来的人是文夫人。 文夫人到了董家,与董员外夫妇一起焚香祭告上天,祈求保佑,而後董家设宴招待。 席间先上的是四道汤,碗口上用红线交叉成十字状,线头处坠了铜钱,寓意姻缘开头,等嚐过了汤,再上的是一道四个猪蹄拼在一起的盘子,每个猪蹄上都插着一朵红花,盘中还放了一把刀,刀柄上缠了红绸,意思便是缔结婚约。 整个过程为嚐汤献花,这一步完成了才是整个订婚仪式的结束。 玉枝倒不知道这麽详细,这些都是乳娘跟她说的,她心中叹息,这才到订婚便这样了,接下来忙着结婚不是更加繁琐了? 玉枝已经没有心情再去管这些,婚已订,她也已经完完全全的接受了这个命运,此时也只好等着嫁作人妇了。 文家的动作很快,福贵婆又来了几次,聘礼便送上门来了,这之後董家便忙碌起来,周氏招呼玉枝的乳娘方氏一起,开始给玉枝准备成婚所用的物品了,董员外也是忙得不行,有关玉枝的嫁妆,事无巨细他都要一件件亲自过问。 至三月底时,文家又遣了福贵婆领着人上了门,带着礼品和雁前来提日子了。 福贵婆将一张写了具体成婚事宜和迎娶日期的红笺递到董员外手上,董员外看了看,见日子定在四月初八,觉得有些急了,可是转念想到女儿早晚要嫁,自己就算今日舍不得,他日也还是要让她嫁出去,也就忍着不舍,点头同意了这个日子。 玉枝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房中绣花,鹊芽儿喜气洋洋的将日子告诉了她,她手里一个不稳,顿时将手指扎出了血来。 鹊芽儿吃了一惊,赶紧找帕子给她包了,口中劝她:「小姐是舍不得家里是不是?唉,也是,小姐才回来一个月呢。」 玉枝微微叹息一声,「算了,这一天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