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常难搞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我当然没有和个孩子似的,在门外偷听。 当然也不是说我不想这麽做,只是屋内的两个人都很了解我,他们并没有关起门来,只是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让这番对话仅仅局限在桌椅附近,而我想要不着痕迹地偷听到两个人的对话,这番努力当然是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宣告失败。 我就只好怏怏地吩咐小白莲、小腊梅,让她们去御膳房传话,将今晚的供膳提高一个档次,再做一些新鲜的小炒上来;也吩咐了东宫小厨房,让他们精心整治几个好菜,算是给我嫂嫂接风了。 这一番密谈,也并没有持续很久,屋内就传来了我嫂嫂畅快的笑声:「太子爷啊太子爷,您可真是……」然後她的声音就又低了下去,我又听不到了。 我满心不是滋味地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一直到柳昭训过来给我请安,才找到一个人可以抱怨,「真是的,我也这麽大了,还当我是个孩子,什麽事都不和我说……」 柳昭训这一阵子都被我派去露华宫,帮着陈淑妃准备选妃的事,忙得小脸消瘦了一圈,听到我嫂嫂进宫了,她就要进去请安,「许久没见到夫人了!」 我赶快拦住这个满面放光的大包子,「我为你问过了,你们家那谁的事,不归元帅衙门管,嫂嫂也是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似乎做得很好……」虽然身边没有多少人,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听说双城告破,他在内部做了很多努力。」 柳昭训顿时露出了一脸的光华,她的十八个褶子,一下就变成了三十二个。 「还是娘娘心疼妾身,知道想妾身之所想,急妾身之所急。」 死丫头,一听到心上人没有事,就又有打趣我的心情了。 我白了柳昭训一眼,想到不久後,柳昭训又要为王琅的帽子上添一点绿色,就又觉得他们商量正事并不带我,其实也很正常,毕竟我嫂嫂虽然匪气,但也绝不会像我这样胡闹。 晚饭吃得不能算很热闹,至少要比从前和嫂嫂一起吃饭的时候冷清很多。 从前刘翡没有怀孕的时候,这一顿首先就要喝一斤酒,喝酒行令,呼五喝六的,多麽欢快!可现在有了孩子,又有王琅这个老道学在,场面就要冷得多了。 我提议叫马才人或者姜良娣来献舞一曲,为嫂嫂助兴,被我嫂嫂乾净俐落地否决了。 「得了吧,太子那一群小老婆,就是脱光了来跳天魔秘舞,我都懒得多看一眼……没、劲!」 嫂嫂的名字真是一点都没有取错,我和王琅交换了一个眼色,王琅咳嗽了一声,俨然地吩咐柳昭训:「昭训也不要只顾站着伺候,坐下来为嫂子劝膳吧。」 自从东北大捷,王琅对柳昭训的态度,就客气了很多,虽然还说不上是和颜悦色,但也不再视柳昭训如无物。 我猜……我真的只是在猜,这和柳昭训家里的那一位有很大的关系。 大家吃了几口饭菜,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我感到气氛实在是有些尴尬,索性就问柳昭训:「这最近你帮着表姑办选妃的事,现在有眉目没有了?」 柳昭训抬了抬眉毛,还没说话,刘翡就抢着说:「我先到露华宫去给表姑请安,不巧还看到了刘翠的画像,那个野丫头,不过是三年没见,居然也有个小淑女的样子了。」 刘翠是我嫂子的堂妹,刘家上下就这麽两个女孩,年纪相差得还很大,刘翠今年才十四岁,刚称得上「荳蔻年华初长成」的边,一直住在老家,我倒是都没有见过她。 说起来,刘翠又是名门世家出身,家教又好,看我嫂嫂这样,人应该也不乏味,最妙的是,她自己的父母都挺淡泊的,并无意於功名。当一个藩王妃,她可以说是绰绰有余,就不像万氏那样,出身实在高贵,高贵得配给元王,立刻就让元王有点想入非非…… 这麽灵机一动,顿时就有了无数的想法,从我脑中顺了出来。 我眼神就是一亮,才闪烁着看向嫂子,刘翡就「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到桌上,毫不留情地道:「你别看我,我知道你想什麽,刘翠性子可比我更野,她要看不上瑞王,这门亲事,绝对成不了。」 我一下又垂下了嘴角,禁不住就是一脸的沮丧。 柳昭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王琅,她说:「瑞王还说不想这样早成亲,这些天,母子俩常闹不愉快,听说瑞王直接找过皇上,所以皇上也都迟迟没有发话。」 藩王选妃,当然需要我姑爹发话,按理说,我表姑都开始准备,端王也就藩出京,东北更是大捷,现在朝中内外,也没有太多的烦心事来吸引皇上的注意力。皇上是早该颁布旨意,过问瑞王的婚事了,可是老人家在这件事上却一直保持了沉默。 柳昭训这麽一说,我也觉得挺微妙的。 从嫂子的角度考虑,从表妹的角度考虑,我当然希望王珑可以得配良家子,最好是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和和睦睦地就藩去了,虽然我会不舍,但这不舍,毕竟是欣慰的不舍。 可从我苏世暖的角度来想这件事,我却觉得有一点不安,虽然我们没有说破,但不论是他还是我,似乎都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如果一句话都不说,就将这不对埋葬起来…… 这不是我苏世暖为人处事的办法!一想到我要让这件事含糊过去,我就觉得满心的不得劲儿。 要从太子妃的视野来看这件事,瑞王和太子之间虽然情投意合,似乎兄弟情谊很深,但瑞王本来出身高贵,王琅几次受挫,背後影影绰绰,似乎都和瑞王有一定的联系。我当然希望他能早日就藩,到他的封地居住,远离开关於皇位的纷争,这不但对太子好,对他也好。 曾经我天真地以为,亲人之间的情谊,可以遮盖过丑陋的现实,可以压下复杂的博弈,情之一字,近乎无往不利。可是渐渐我已经明白,很多时候在政治面前,情字退居次席,对谁都更好一些。 在这一刻,我也多少有些明白王琅当年不愿我做太子妃的心情。 当我会想到远离关於皇位的纷争,这不但对太子好,对王珑也好,且将王珑视为一个潜在威胁的时候,就代表过去的苏世暖,已经有一小片死去了。 但王珑说得没错,人生在世,又有谁能永远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我就问我嫂子:「你觉得刘翠会看不上咱表哥的腿吗?应该不至於吧?不是我自夸,咱表哥什麽人才,嫂子你也是看得到的,除了走路有点不方便,呵,那个文采飞扬啊,那个温润如玉啊……」 夸了几句王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再一看,柳昭训早已经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在欣赏我自掘坟墓;我嫂子不知道什麽时候也捡起了筷子,一边笑嘻嘻地吃花生米,一边看看我,又看看王琅。 太子爷呢,却是一脸平静地盯着眼前的杯盏发呆,似乎对我的话,并没有什麽特别的反应……是啊,只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有一股冷冷的气流,从他周身散出,让满殿的气氛都冷了几分,甚至连我碗里的热汤,都有点凉了。 我赶紧硬生生地转了口风:「虽然比不上我们家六哥,呃,英明神武……玉树临风……」 平时想到王琅,多半是想他的不好,他的好对我来说,已经是熟极而流,用不着一再提醒自己。现在忽然间要想一些词来夸他,我还真有些词穷,空泛的四字成语蹦了几个,自我感觉反而把气氛变得更冷。 王琅抬起头来看我的一眼更是证实了我的猜测,他是有点恼了。 还是嫂嫂疼我,她忽然间「噗哧」一声,乐不可支,「哎,你们这对小夫妻。」还没等我或者王琅发表评论,她又说:「这种事,我眼光真还不如世阳。」 我说:「嫂子,你什麽时候也这样神神叨叨的了?」 刘翡便只是笑,不说话,又拍了拍王琅的肩膀,粗声说:「妹夫,你也悠着点儿,什麽事过了也都不好,小暖人很聪明的,有什麽做得不对的,你仔细教她,看在世阳和我面子上,别太生气,啊?」 我真不知道王琅是怎麽在几句话之内,把我嫂子的态度从「哼,待你好,是这小子的运气」,变成了「有什麽做得不对的,你仔细教她」。 王琅扫了我一眼,云淡风轻地笑了,又点了点头,低声道:「嫂子请放心。」 刘翡便露出了一脸的满意,又冲我挤了挤眼睛,大声说:「这顿饭吃得开心,嫂子几年的心结都解开了,来,喝……」话说到一半,她又露出了一脸的沮丧,「可惜,今儿个没酒助兴!」 第二章 我和柳昭训都笑起来,就连王琅,也罕见地轻笑了几声。 今天嫂子的反常表现,毕竟还是挂在了我的心上,再加上还有刘翠与瑞王的事,使我始终不能释怀。 等送走了嫂子,又将心花怒放的柳昭训轰出了东宫,让她回朝阳宫去喜悦去。 我洗过澡换了常服,便晃进了东殿。 王琅也刚从净房出来,正亲手扣着常服的纽绊,见到我进来,他抬起一边眉毛,轻声道:「你该不会是来赔不是的吧?」 其怀疑的语气,直逼我的忍耐限度,我白了王琅一眼,「找不到什麽词可以夸你,是你这个做夫君的人不对!你不知道反省,还叫我赔不是?死王琅!」一边说,一边拿起他的手臂作势要咬。 见王琅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又咬不下去,只好恨恨地道:「就会欺负我,哼!」 王琅搓了搓手臂,脸上露出一点古怪的神色,他淡淡地道:「是,我最坏,我就知道欺负你。」 从前他说这话,其实底蕴终究是甜蜜的,比不得今天,这话里浸透了酸味。 我再一次肯定,这个人虽然遮掩得很好,但却真的挺醋坛子的,我和王珑的友谊,他很介意。 还没欢喜一会,就又想到,其实我也不是不认识别的适龄男子,为什麽王琅就这样在意王珑? 答案当然很明显,他是早知道了王珑对我有意思。 再往深里想一想,当时在假山外头,他和王珑的对话之中,似乎还暗藏了很多很多,我到现在才能回过味来的机锋。 可我并不是王琅,我不能像王琅那样,若无其事地将整件事埋藏起来,甚至连一点暗自的欣喜都做不到。 我只感到了一股接近於愤怒的不快,从心底冉冉升起,连忍都忍不住,我就质问王琅:「你知道王珑……王珑喜欢我?」 王琅虽然瞒着我很多事,但他始终未曾习惯的一件事,便是对我撒谎,我知道他是从来都不会骗我的,面对我的质问,若他不想回答,或者不能回答,他只会保持沉默。 而此时此刻,王琅脸上的表情忽然全都不见了,他保持了一片耐人寻味的沉默。 对王珑的心思,我已经再无怀疑。 我问王琅:「你又是什麽时候知道的?」 王琅依然不说话。 进了十月,京城已经很冷了,我来找王琅的时候,本来还以为没有多久,我们就能爬上温暖的大炕,可能还会做一点更温暖的事,所以并没有妥善地包裹着自己。 在这一刻,我就感到了凉气透过冰凉彻骨的金砖地,穿过了如若无物的鞋底,直往我的脚心钻,似乎在一瞬间,已经钻进了我的五脏六腑,向着我的心一路冰封而来。 两兄弟都喜欢我,并没有令我受宠若惊,相反,不知为何,我竟有了一种被欺骗、被伤害的感觉,好像从前那些天真无邪、笑笑闹闹的日子,忽然间一下就变了味,原来在我一个人单纯无知,开开心心的时候,在我身边居然有这样多的潜流激荡,我居然一无所觉! 我是有多笨? 而王琅又为什麽一直保持沉默?为什麽执意要将原本可以很清楚,原本可以很爽快的事,拖延得这样混沌? 我一直在给他找藉口,试图去了解他的不容易,试图去理解他的用意,试着想要成长为一个能让王琅放心揭开谜题,与我共用他的所有秘密的合格的太子妃。 可是这一刻,伴随着他的沉默,似乎伴随着一声巨响,我觉得我的自我克制,已经破碎。 「你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真佩服我还能这样冷静,「你给我的第一份功课,就是让我读懂你的心思……」 王琅试着要来抱我,被我闪开了。 我在他跟前,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头有几分低,从小到大,我一直明白王琅比我厉害,比我努力,比我优秀,我其实应该仰视他,我也一直在仰视他。 我知道我的任性,我的骄傲,我的放纵其实没有来由,我本人并不特别,只是因为我有很多人的宠爱,我的高傲,来路不正,而他却的确是有资格站在高处,俯视我这个芸芸众生的。 而到了现在,我也可以坦然地承认,是的,在我误以为他和万穗是两情相悦的那几年里,我对他的坏,其实只是因为心虚,只是因为我的愧疚,我以为我一直一厢情愿以为他是喜爱我的,这一点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很大的困扰,甚至让他和万穗无法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想他有理由讨厌我、恨我,而我甚至一句话都不能为自己辩解,所以我虽然和他作对,但从根本上来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我在他跟前,是应该低下头的。 可现在我不觉得我比他低了,并不是因为我已经足够好,而是忽然之间,我觉得他也有很多缺点,这些缺点,并不是那些我带着爱意,带着甜蜜埋怨出来的小事情,是真真切切,将我蒙骗,将我伤害的大纰漏。 我看着王琅,看着那寒星一样的双眼,试图捉摸他现在的心情,但我依然一如既往的看不透,王琅又挂上了他的面具,留给我的只有一派平静。 该死的平静! 「你说让我读懂你的心思……」我的话音,已经有了几分破碎,「那我现在读给你听,好不好?我很笨,王琅,我读懂的不多,我说对了,你点点头,行吗?」 王琅慢慢地点了点头,他上前一步,不顾我的反对和挣扎,为我披了一件外袍。 他的语调很轻:「你穿得少,加一件衣服再说。」 我眨了眨眼,忽然间又有点想哭,刚才涌上的,潮水一样的愤怒,又好像潮水一样,席卷得无影无踪。 无论如何,王琅毕竟是喜欢我的。 「你很早就知道王珑对我有浮念,是吗?」我握住他的衣襟,不让他离开,在他的衣襟间发问:「是不是就在你发觉你对我的喜欢之後?」 王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甚至还在那之前?」我不禁吃惊地喘了一口气。 「要比你想的更早得多。」王琅低声说:「但这一切,不应该我告诉你……世暖,那是王珑的事。」 我抬起眼看他,将我的不满和迷惑,全都展示给王琅看,我轻声央求:「告诉我是什麽时候,告诉我你们背着我都做了什麽,告诉我你和嫂嫂在谋划什麽……王琅,你要求我长大,首先就要将我当成一个已经长大的人。」 王琅却又立刻闭上了嘴,他的手指滑过我的脸颊,慢慢地,留恋地,带了他的低温,似乎要将我的脸颊,绵延上冻。 他说:「小暖,你要用自己的眼睛看明白这天下到底是什麽样子,任何一个人的言语,都不能将天下真实的样子,带到你眼里来。」 我只好闭上眼,努力地去看、去想,想着王珑,想着王琅,试着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去看待,试着将我自己抽离出来,冷漠地想着这两个天潢贵胄。 渐渐地,我有一点明白了王琅的意思。 「你不告诉我,是不是因为你也会害怕?」我慢慢地问王琅,靠在他的肩头,用最亲昵的姿势与最疏离的语气问他:「你害怕我一旦知道了这件事,会将凝聚在你身上的眼光,转移到王珑身上,会将对你使用的心思,分给王珑一份。」 王琅依然一片沉默。 我甚至也真的能明白他的顾虑,年轻的少女,心思总是浮动善变,前一刻还对他眷恋无比,下一刻可能就会对王珑生死相许。 他不愿将这件事告诉我,是不想乱了我的心思。 就好像我从来未曾能把握过王琅的心思一样,原来王琅曾经也有读不懂我的时候。 他不懂,他对我来说,不是一个旖念,一个轻飘飘的幻想,旋来旋去的浮念,我这一生也再不可能像喜欢他一样,去喜欢别人。 他不懂,我甚至无须一点启发,不像他尚且需要太液池畔那湿漉漉的冲击,才能明白他对我的心思,从我情窦初开的那天起,我的心海里就只有一个名字。 在我心底,王珑又怎能和他相较?王珑就是再好,那也是别人的,而王琅却是我的王琅,我独一无二的王琅。 「你要我读懂你的心思。」我把玩着王琅的衣襟,「可我不要你来读我的,王琅,我大声告诉你,这一生一世,能让我用情如此至深的人,就只有你!」 我抬起眼看着王琅,由得他来审视。 而在这一刻,他终於心动,那张他最常使用的面具片片碎落,王琅眼底渐渐发红,他将我抱进怀里,哑声道:「我知道,你一直是我的。」 第三章 他亲吻上我的指节,我的脸颊,甚至是我的眼睑,最後,才将冰冷的吻落到了我的唇上,他低声说:「你是我的,小暖。」 「这是我的。」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带着冰冷的火花,跳跃到了我胸前,一路拧捻。 他的力道很大,透着难言的索求与占有,我咬着下唇发出痛呼,然而在疼痛之下,欢愉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盛放开来。 这一次欢好,王琅的动作甚至一直很轻缓,他吻着我的身体,吻着我的手臂,我的腿股,他轻声说:「我的。」 我只能在他的吻下辗转反侧,难耐地轻声呻吟应和:「你的……」 他终於满意,强劲地推进了我的身体里,而我早已经泥泞不堪,早已经准备得不能再好,只能锁着他的腰肢,随着他的韵律喘息。 他进到最深处,却又停下来,咬着我的下唇,轻声说:「我的。」 我在一片昏沉中浑浑噩噩地肯定,「你的……」 接下来的回忆,便沉浮在一片蒸腾的迷雾中,我品尝得到王琅的味道,他清爽的汗味,他浓郁的麝香味,甚至在他动作之後,他带了担心,带了不确定的酸味。 在一切都结束之後,我翻过身来,趴在他胸前,把玩着他的头发。 我宣布:「我渐渐地读懂你的心思了,王琅,你以为你不明说,对我是最好的保护,对你也是最好的保护。你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孩,你希望在我已经彻底属於你之後,再来长大,这样即使我想离开,也已经离不开。」 「可你不明白。」我说:「王琅,即使什麽都不曾明说,即使你以为这样能将你的心保护得很好,当我离开你的时候,你也一样会心痛。」 我轻抚着他的眉眼,问他:「那一晚在太液池边上,我离开的时候,你心痛了吗?」 王琅垂下眼,专注地看着我。 这一面的王琅,从前我只能在床笫之间偶尔瞥见,他是凶狠的、占有的,好像一头来自蛮荒的兽,索求近乎无穷无尽,双眼是他摄食的通道,被他注视的猎物只能颤栗,只能臣服。 但现在,他将这一面展现在我跟前,我看见了他的占有,他的算计,甚至是对我,他也以这样掂量的眼神,这样冷酷而近乎无情的眼神来看。 然後他轻声说:「不,其实万穗一直只是个幌子,父皇早已经打定主意,将你许配给我,你本人意愿如何,并不重要,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你是我的。」 我皱起眉,油然而生一种反抗的冲动,「当时还有很多的手段,可以避免嫁你……」 「但每一个手段,都会损伤到苏家。」王琅的眼睛就好像两个小水潭,暗幽幽的,凝聚了无数说不出的算计,但他的语气,甚至有一点悲哀:「世阳是支持你嫁进东宫的,小暖,你不会冒着损伤到你哥哥、嫂嫂的危险,你逃不出父皇的手掌心。」 我忽然明白,他几乎是已经看透了我,他摸透了我的性子,读懂了我大部分的心思,而他所没有信心的恰恰只有一点,他不知道我到底有多爱他。 这一点和如今的我却刚好相反,我还摸不透他的性子,读不懂他的心思,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喜欢着我。 他所做的所有蒙蔽,所有隐瞒,所有沉默,也都是因为他的不确定,他的没信心,他以为不说出来就不会受伤,甚至是现在,他也不肯正面承认,他是喜欢我的,他是惧怕我离开他的。 而这是何等自私! 在这一刻,我明白了我的愤怒意味着什麽,它意味着我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王琅,已经如陈淑妃,如养娘一样,轰然破碎。 我沉默了很久,才又问他:「既然当时你已经知道婚事的结果,又为什麽要告诉我,你并不想我做你的太子妃?」 王琅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一丝无奈:「小暖……」他轻声细语地说:「你身边的人都很宠爱你,包括我,也想尽量维护你的天真与纯洁。如果你不是太子妃,现在的日子,你该有多麽开心?你不需要低头,你永远不会受挫,你不需要学懂聪明……」 「可我……」我哑着声音打断了他,「我宁愿受挫,宁愿低头,宁愿学懂聪明!王琅,你想要我开心,可你为什麽不明白,不嫁给你,我又怎麽会开心呢?」 王琅到底还是没有将他和刘翡的谋划告诉我,我想,这里面可能有些事,他觉得还是不适合我知道。 「我不是孩子了。」我只好怏怏地和柳昭训抱怨,抱着她做给我未来侄儿、侄女的小百衲袄,愤愤地捶打着花花绿绿的布料,「我真不是小孩了,柳叶儿,你说嫂嫂拿我当孩子,我没话说,谁叫我最不听话那几年是她管我。」 「太子爷还拿我当个孩子看!我恨不得拿个布条把他绑起来,不把什麽事儿都告诉我,我就不让他,不让他……」 话说到最後,柳叶儿犀利地看了我一眼,她警告我,「越礼的话,娘娘还是慎言为上。」 敏感! 要不是知道了柳叶儿家的那一位平安无事,现在搞不好已经升官发财,我也的确不敢冒犯她的淫威,当着她的面提到男女之间的事情。 我就怏怏地沉默下来,望着柳叶儿灵巧的双手发呆。 柳叶儿和我不一样,她的女红虽然说不上京中一绝,但也是极好的,只是她人懒,平时让她给我缝个肚兜,都得三催四请的,要不是刘翡怀孕,恐怕也惊动不了她来出面绣小件儿。 柳叶儿也不说话,她又走了几针,我忍不住了,「我说,您倒是说几句啊!」也分不清是抱怨还是催请,「我觉得你一直很向着王琅的嘛,这一次倒好,连你都不帮着他来骂我了。」 柳叶儿咬断了线头,「呸」的一声,将红红绿绿的绒线给唾到了地上,她头也不抬,「您忘了,我是早就说过了,您和太子爷之间的事,我是一句话都不说的。」 似乎打从一开始,柳昭训就抱定了这个态度,我和王琅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两个人对着要掐死对方,当然,大部分时候是我要去掐王琅,柳昭训也都不劝我,只有在实在闹得不像话时,才会出来喝斥一番。 「我说柳叶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我抱着百衲袄,不禁就又撒起娇来,「从小到大,我看不清的事,你指点着我看清;我闹不懂的弯弯绕绕,也都是你来给我指路。怎麽到了我和王琅的事情上,你就一句话都不肯说了?就是指我条明路走,也碍不着你什麽事嘛!」 从小到大,柳叶儿也就吃我这个软软柔柔的撒娇语气,她放下针线,使劲地顶了顶我的脑门,「您啊您,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又埋下头去做针线,不轻不重地道:「说吧,您又怎麽折腾太子爷……还是太子爷又怎麽折腾您了?」 我就把我和王琅之间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柳昭训。 这里面有一些事,虽然就在东宫内发生,但柳昭训还是第一次听闻,她非但没有生气,还露出了欣慰的笑。 「娘娘心里到底是可以装得下事儿了。」她拍着我的手背,语气和她娘我养娘很有几分相似,「君太医的事,您处理得挺好。」 口径倒是和王琅如出一辙。 「我没和你商量,你没生气呀?」我小心翼翼地说。 柳昭训笑了,「您要是哪天什麽事都不和我商量了,我才开心了,那表示我离宫的日子,也就不远啦。」 这颗大包子又笑出了三十多个褶子,似乎一想到不需要和我朝夕相伴,她就很是开心。 我拧起眉头,闷闷地道:「那可不也快了,等到你们家那位回来以後,就是我不想放,你自己也待不住了吧。」 柳昭训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她又问:「这麽说,太子爷总算是对您满意了一些,将军太太说得没错,您人还是聪明的,就是小时候被大家宠过劲了,现在开始学,虽然慢,但胜在一步一步,也走得踏实。君太医的处理,虽然您还是有些钻牛角尖,但进步也是大家都见得着的。」 她顿了顿,又失笑道:「甚至和屈贵人修好,这都处处显示了您的胸襟和眼力,您现在受她一点气,就是把太子爷的心,往我们苏家这里拉一点,娘娘,这伏脉千里水滴石穿的功夫,我是万万没想到您也都学会了。」 我不禁有些不是滋味,「屈贵人的事,和心术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就是可怜王琅,亲娘在身边也没法亲近,将心比心,过去的事,也懒得计较那麽多了……柳叶儿,你还是看高我了。」 第四章 柳昭训手上的动作,又顿了顿,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也就是您这个性子是最不会算计的,才能将太子爷的心绑得这麽紧了。」 连柳叶儿都知道王琅对我情根深种,爱得不行! 我想到从前我闹腾着不愿意嫁王琅的日子,只觉得实在是丢脸,我怎麽就会以为王琅喜欢万穗呢?恐怕除了我自己之外,都没有多少人会以为,王琅和万穗之间有过一点情愫吧。 「哎,也不怨王琅当我是个孩子。」我不禁和柳叶儿叹息,「我实在是太迟钝了……王琅喜欢我,我以为我看出来了,又被他三言两语给说得不能肯定。可瑞王喜欢我,我是真没有一点感觉,我从来都以为他就当我是个小妹妹,这麽多年来,我是从没有往深里想。」 柳昭训这一下反应就大了,她立刻放下了针线,又跑到屋角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来,在眼前放了一个瓜果盘,抓了一把玫瑰瓜子剥着,兴致盎然地道:「您给我仔细讲讲!」 我这是上赶着白给柳昭训说书啊? 话虽如此,但柳昭训难得愿意指点我这一团乱麻一样的感情世界,就算她只是想听说书,那我也得说啊。 我就一长一短地将我和王琅之间的口角,告诉给了柳昭训。 柳昭训一边听,一边劈里啪啦地嗑瓜子,「这事我看您怪太子爷,可不大地道,太子爷和瑞王殿下是一个性子,看中了什麽,坑蒙拐骗都要到手。您小时候那心思虽然昭然若揭,但毕竟人还没定性儿,他不想节外生枝,也是人之常情。」 在这件事上,柳昭训会站在王琅这边,我一点都不意外。 事实上,我想皇上、陈淑妃、瑞王也都会赞同王琅的逻辑,他们这些人,天生精於算计,很多事看得比常人更远,做法也就更加的杀伐果断,甚至有了不近人情的意思。 我就小小声地抱怨,「小玲珑自己不说,我可以理解,他毕竟是那个什麽话都往心里咽的性子,再说,还有一条腿在那搁着。可王琅要是点我一句,我就不会强着小玲珑做那些事儿,那些伤他心的事……」说来说去,还是怪我自己迟钝。 我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自怨自艾,「我真是纳闷啊,柳叶儿,我是从来没有觉得小玲珑对我有过那样的心思,就是现在想着这件事,我都有点云里雾里的。」又觉得话题扯开了,赶紧和柳叶儿抱怨王琅,「再说,王琅这样做,虽然本意还是爱我……但,我还是觉得他留这一手,让我心里说不出的不得劲儿。」 柳叶儿晃荡着腿,乾净俐落地将瓜子皮倒进了纸篓,又灌了一杯茶下去,嗯哼了半天,嗯哼出一句话。 「娘娘,我觉得您和太子爷的这段故事,就是编作戏文儿都够格了……嘿,年少轻狂拒婚天家,兄弟阋墙为一红颜,您这一不当心就倾国倾城了,可谓是天生丽质难……」 後两个字,她还是没能往下说,因为我已经忍不住抄起一个大柚子,虎视眈眈地看向了她。 大包子虽然喜欢损我,但到底是我身边最亲近的姐妹,风凉话说了几句,她还是认真地开解我,「太子爷从小活得不易,心思要比常人更深,我生平唯独最服先皇后一人,可先皇后去世前的那段日子,也和我叹息过瞧不懂太子爷的心思。」 「这人呢,精到了这个地步,什麽阴谋诡计,什麽委屈心思,瞒得过他的也就不多了,您这样光风霁月,宽和仁厚的性子,是最对太子爷脾气的,从小儿他就喜欢您,虽然这心思埋藏得深,但先皇后是瞧出来了。我想着,皇上心里也是有数儿的。」 「可瑞王殿下,在福王出世之前,就数他身分最高,他天分高、心气高,一辈子却栽在腿上,您觉得这样一个人物,他的心思能浅了去吗?又是和太子爷一起长大的,太子爷的心事,他就是读不出十分,七、八分也是猜得出来的……」 「您说,他会和太子爷来争您吗?就冲着您的身分,他要是露出一分想争的意思,那就是和太子爷作对,那就是最亲的弟弟想分太子爷的权。就是看在太子爷的分上,他都不会把他的心思,给表露出一分半点。」 我不禁默然,还是柳叶儿爽快,几句话就把王珑和王琅之间的关系,剖析得无比到位。 或者在她,在王琅和王珑的世界里,所谓的感情也就只能占上这麽一、两句话,剩余的一切,都是权力与人情的博弈。 柳叶儿看我不说话,她又叹了口气,「这些话我本来也不想说给您听,其实我们的心思也都一样,我们都嫌您直,也都很羡慕您……都想着您一辈子平平安安的,用不着和人斗心眼子使坏。」 「从前就是说给您听,您也听不进去,要不,您能闹着不嫁太子爷?您的身分,苏家的身分,太子爷的身分,这都是明摆着的……哎,您也不是不明白,我知道,您还是不把这些个算计当回事,心里还是将情摆在了第一位,要不是这样,太子爷也不会这麽喜欢您。」 「王……王琅真喜欢我到了这个地步?」明知道柳叶儿的重点,根本就不在这里,我还是忍不住喜翻了心儿,又追问了一句。 柳叶儿翻了个白眼,又选了个桔子,细细地剥开了上头的经络。 「太子爷对您,那还有什麽说的?您表姑疼您,那是在面上;太子爷疼您,是疼到了心底。您那段日子,因为君太医的一番话闹了心事,我看太子爷是吃饭都不香,比您还难受,才几天,看着就憔悴起来。我就奇怪,他也就耐得住一句话都不说,陪您耗着……唉,太子爷的心思,我是真瞧不明白。」 我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柳昭训的这一番话,就像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此女的谋算眼光,都要比我强上很多,她说王琅的那几句话,简直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说得我都有点飘飘欲仙了。 然後她的下一句话,就又把我给捶到了地底。 你说连柳昭训都读不懂王琅的心思,那还有我什麽事啊?我……我和柳昭训比,简直就像个刚入学的童生,王琅和皇上,可都早就进士及第了! 「那王珑呢?」我又不死心地问柳昭训,「说起来,小玲珑你也是熟悉的,你真觉得他……他喜欢我呀?」 柳昭训就犯起了沉吟,又过了一会,她才慢慢地说:「这话也就是我和娘娘之间了……就算瑞王殿下有过什麽心思,一来碍着太子是自小长大,母系又沾亲带故的亲哥,二来碍着一心求安稳的淑妃娘娘。」 柳昭训的话,就放得很慢,甚至很轻,好像说得重一点,都会惊着我,「但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能,就越是想,瑞王殿下再精也就是个人。您别忘了,他是淑妃娘娘的儿子,也是皇上的儿子,要说心眼子,他可不会比谁少。」 我一下就不说话了,在这之前,我可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光去看王珑。 我的前半辈子是不是都活到了狗身上,才会这样理所当然地以为王珑就是王珑,不会有任何自己的慾求,自己的心结与自己的想头。 「可有那双腿碍着……」我也慢慢地说:「他就是有想头,那也只是想头罢了,再说,就是他的腿好了,要借淑妃娘娘的力,也没那麽简单。他这心思,实在太虚无缥缈,恐怕就是他自己,也都没有当真吧。」 柳昭训笑了,不过我看得出,这笑里没有多少真心,甚至反而还有一点说不出的悲哀。 她说:「娘娘,我就说您聪明,您看,您学得多快。」 我没有说话,柳昭训又叮嘱我:「这件事大家糊涂了,是大家好,您可千万别挑头明说,捅破了窗户纸,将来就不好见面了。」 为了体现我不是一个一意孤行的孩子,我乖乖地点了点头,柳昭训就又低头做起了针线。 「我还是觉得,我不应该都感觉不到王珑对我的喜欢。」又过了一会,我还是开了口。 柳昭训送给我两个大大的白眼球,她几乎要把自己闷死在针线里,「娘娘!您这根本还是没听懂……」 「我听懂了。」我告诉柳昭训:「只是我和你们不一样,在我这里,情字摆得很高……哎,柳叶儿,是我没出息!」 柳叶儿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也不是这麽说,只是……」 这只是什麽,她到底还是没有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