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娘子》 第一章 【第一章】 「金生,快来给娘搭把手!」 金生跑出屋子,看着娘亲老远推着一辆牛车,正吃力地往家里的方向走着,那牛车上还装着一个硕大的麻袋,他赶忙奔过去,接过娘亲的手,问道:「娘,这一大早的您上哪儿去了,这车里的……是个什麽东西?」 金生娘赶了长长一段路,早累得气喘吁吁,火辣的太阳晒得她额上都滴下豆大的汗珠来,一边擦,一边左顾右盼,凑在儿子的耳畔低声道:「回去再说。」 这牛车还挺沉,系着绳扣的麻袋时不时地还会动两下,金生心道,难不成娘亲是到了集市买了一头猪回来? 不应该啊,这才刚打过了仗,西苑国民生凋敝,猪肉银价飞涨,就娘亲这样门儿精的人,怎麽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买一头猪回来啊! 金家大妹金玉适才正在厨房里煮着米糊,那小妹子福儿一早起来便嚷着饿,她才到厨房起火下灶,那边厢便听到了娘亲那破锣嗓子的喊声。 「福儿,等会儿啊。」金玉在衣摆上擦了擦手,踏着大步儿也跑了出来。 福儿是个爱凑热闹的,听见娘亲的声音,也屁颠屁颠跟在大姊身後一齐奔了出来。 一家四口人围着那蠕动的麻袋瞧着,金生娘亲一脸得意的模样,倒是金生和金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福儿是个胆大的,瞧着麻袋还在动着,就大胆上前,伸了一根指头戳了一戳,它却突然停下不动了。 金玉好奇,拉过娘亲问:「娘,这麻袋里是什麽东西?」 金生娘亲指着金生道:「你把它扛进屋里头去,咱们到里头去说。」 这麻袋说沉不沉,说轻也不轻,只是金生扛起它的时候,心里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这麻袋里彷佛透出些许的香气,淡淡的,却是清香扑鼻,惹得他心窝禁不住抖抖颤了一下。 金生娘将屋门关好了,说道:「哎哟,你们懂啥,这可是天上掉给我们金家的宝贝啊!」她挽起了袖子,拉过金生道:「孩儿,去将那绳子解了。」 金生被她神秘兮兮的弄得越发迷糊,不过他素来孝顺,便依言走过去,解开了绳结。 这里面哪是什麽「东西」!金生被吓得向後退了一大步。 金玉也吓得捂起了嘴,指着那麻袋里面抱膝坐着的污面小人道:「娘啊,这……这怎麽是个大活人啊?」 「瞎瞎瞎,你们吵嚷个什麽劲?」金生娘围着那坐在地上的人儿走了一圈,抚掌笑道,「这是我今儿在望坡捡回来的,这姑娘痴痴呆呆,问她三句,连一句答话也没有,瞧这身子骨却是个极好的,骨盆大,好生养,孩儿啊,你可算是有福了!」 金生娘笑咪咪地着对儿子说道,金生不由大窘,连话都说得结巴起来:「娘……娘……您是在说什麽呀?」 「在说给你娶娘子的事啊。」金生娘喜上眉梢的,这事反正她也是想了好久了,便说:「咱们金家自你太太太爷爷起就是一脉单传,到了你这一辈上也只你一个男儿郎,阿玉、阿福那都是女孩儿,娘可不盼着别的,就盼着你呀能赶紧娶一房媳妇儿,开枝散叶!」 娶妻的事情,从前金生娘也老是放在嘴边唠叨,但每一回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要娶个媳妇儿毕竟要花不少的银两,这福缘村里的规矩,光是订金、聘礼也得要二十两,他们不过是个普通农户,这麽一笔银子又哪里负担得起?可是却不曾想,今儿个金生娘亲却真弄了个「娘子」回来。 金玉瞅了瞅这地上的小娘子,咯咯笑道:「可难怪了娘说这是天上掉下的宝贝,哥,我瞧这是好事儿,这老天白让你捡了个媳妇儿,给我和福儿白添了个嫂子。」她想着後面厨房里也煮着米糊,笑着推搡了自己大哥一把,又赶忙着往灶上去了。 金生被妹妹调侃一番,一张脸涨得通红,这随随便便捡了个姑娘,就说是给自己的媳妇儿,无论如何,金生可仍是有些接受不了,他猛一跺脚想要出去。 「回来!」金生娘吆喝了一嗓子,他到底不敢违拗老母,回过头对着娘气道,「娘,您……您这也太胡来了,娶媳妇儿的事哪有就这麽草率的?」 「胡来?儿啊,你倒说说这天大的便宜不占,你要娘上哪儿凑二十两银子给你讨媳妇儿去?这连年打仗的,家里都快要揭不开锅了。儿啊,你不会真让咱老金家断了香火吧,要真是这样,你要娘亲将来到了地下,可怎麽跟金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一说起这个,金生娘亲又是一阵哭天抢地。 金生他到底是个孝子,垂下了头,不知是该安慰娘亲还是劝她好,只是瞧着那地上坐着的姑娘,仍是一动也不动,彷佛刚才他们在说的这些话,同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倒是福儿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瞧着这个满头满脸尽是污垢的女子。 他叹了口气问:「娘,这姑娘……刚才您说是从望坡捡来的?」 「那可不是。」金生娘笑道:「不是说那儿打了一场仗嘛,我想着这士兵身上总会有些值钱的东西,趁着刚起日头,我就推了牛车想过去瞧瞧的,谁可想到呢,这死人堆里还有这麽个活人儿,看起来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儿啊,娘知道你觉得就这麽讨个媳妇儿,心里上不乐意,这姑娘反正是个痴傻的,你只要给她个名分,和她生个儿子出来就行了,别的事,你就甭管了。」 金生一跺脚,背起地上的姑娘就往外冲去,「娘,您怎麽能这样做呢?万一她要还有亲人寻她呢?我这就把她送回望坡上去!」 他步子又大又快,金生娘根本就追不上,在後面望着他的背影气道:「你这臭小子,给我站住!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啊!你……你……」叫也没用,金生早就一溜烟跑远了。 望坡离福缘村大约三里地远,金生身子强壮,腿脚也快,没多久就背着那姑娘到了这山坡附近。 秋风已带起了寒意,凛凛吹着金生的脸,身上的姑娘也似乎感到了寒意,将脸往下埋了埋。 有人在打扫战场,西苑国的、花朝国的,那些死去的士兵,就如同一件件废弃的物品一般,被扔回了各自的地方。 金生将她放了下来,两人蹲在树林子後面,他问:「你是西苑国的人?」 姑娘摇了摇头。 「那你是花朝国的人?」 她仍是摇了摇头。 金生娘不是说了嘛,这姑娘痴痴傻傻的,她弄不清自己是哪国人,金生倒也不敢贸然就将她送出去。原本,她是什麽人,从哪儿来,同他就一点关系都没有,既然她是从望坡捡回来的,那他就仍将她放回望坡。 金生要走,衣角却被拉住了,那一脸污泥的姑娘抬起了头,看着他。 那是一双乌黑而有灵气的大眼眸,她看着金生,拽了拽他的衣角,喉咙里挤出了沙哑的两个字:「别走。」 对上了这双眸子,金生心里不由慌了一慌,脚步也顿住了。 她又说了一句:「你别走。」 到最後,金生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出於怎样的原因,他终於还是没将这姑娘扔在了一片废墟的望坡上,他背起了她,摇头叹了口气,往回走去。 那姑娘安静地伏在他的背上,那淡淡的花香仍是缕缕不绝地传到了他的鼻中。 走过一条小溪的时候,那姑娘突然指了指潺潺而过的溪流,轻声说:「水。」 她大概是渴了,金生将她放了下来,拿了一片大叶子盛了一捧水给她,她饮了一口又一口,有了水的滋润,她整个人也舒服了许多,沾着黑泥的脸上竟绽出了一丝笑来。 金生见她实在太脏,便将她拉到溪边说:「你把脸洗洗吧,这样瞧起来实在不成个样子。」 她彷佛没听懂一般,眨着眼疑惑地看他,金生便动手在自己脸上做了个洗脸的动作,她仍是动也不动,抱着双膝只是看着金生傻笑。 他无奈,只好自己动手,衣袖沾了些水,伸到她的脸上,将那脸上的污泥一点一点地擦去,渐渐擦出来的皮肉非常细嫩,一点一点,污泥不见了,这脸也大概能看出个样子来了。 没想到这黑泥之下竟藏着这麽一张清新秀丽的面庞,金生有些怔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还有人能长得这般好看,她牵起唇角,朝金生笑了一笑,又伸出了手来,那手上也满是黑泥,她的意思大概是要金生继续帮她擦吧。 那手白皙纤嫩宛若柔荑,金生不敢直视,帮她擦着,目光却是侧着的,这一下,他比刚才听娘说给他捡了个娘子的时候更加慌了,心怦怦跳着,却说不上个缘由来。 好半天,才替她擦洗乾净,虽然她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可就这一副容颜,不管身上穿的是什麽破衣烂衫也难掩盖。 休息了一阵,金生将她背在身上,继续往家走去,脚步不停,心中却是忐忑不已,也不知道捡回的这个姑娘究竟是福是祸。 第二章 她显然开始有些信任金生,伏在金生背上的时候,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手臂碰到了他的脖颈,金生不自禁的红了红脸,咳了咳嗓子问:「你叫什麽?往後总该给你起个名儿,总不能你啊你啊这样喊吧。」 一路秋风飒飒,衬得这山林格外安静。 许久,金生听到背上的姑娘轻轻拙拙地说道:「海……棠……」 家里边儿,金生娘亲正黑着一张脸坐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口中无非是嘟囔着,前世造孽呀,怎麽生了这麽个冤家对头来和我作对呀,好不容易捡来个娘子,就又这麽将到手的肥肉给送跑了呀。 金玉在一旁安慰着娘亲,替她顺气,福儿倒是浑没在心,自顾自在院子里蹲在一旁看蚂蚁找食。 「娘亲,大哥背着嫂子回来了!」福儿眼尖,抬了抬头,就瞧见了不远处金生那壮实的身子正背着个人儿往回走,顿时便喊出了声。 「嚷嚷什麽呀……」金生娘正心烦着,好没气儿地回了一句,旋即回过神来,跳起脚来跑到门前,哎哟,她这儿子还不算太蠢,总算也没将这白捡的便宜给扔了。 金生娘顿时喜笑颜开,眉梢笑得弯了起来,「快快快,把人背屋里去。」又转身冲着金玉吩咐道:「快打盆热水过来。」 海棠脸上的污泥被擦去了大半,那秀丽的面庞露了出来,金生娘走上前去,左右端详了片刻,心头简直乐开了花。原本只看着了这姑娘是个骨盆好的,却没想模样儿竟也生得这麽俊俏,唇红齿白,一双乌溜的大眼珠顾盼生姿,那脸上的皮肤嫩得彷佛能掐得出水来。 这麽一来,她就更欢喜了,这般样貌的姑娘,就是放福缘村里那也是一顶一的,她捅了捅站在一旁的儿子,笑道:「傻小子,娘说她是宝吧,你还不信。」 「娘,您别乱打主意了,我是瞧这姑娘无家可归太可怜了,才将她带回来的,您总不能忍心见着她这麽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就被丢在那荒山野岭吧。」 「对对对,不忍心,不忍心的。」金生娘笑道:「带回来好,娘也没说不收留她。」 金生娘走到床边,那边厢金玉已经给打来了热水,放在了一边,她绞了一把热帕子,给海棠将那脸上还没擦洗净的污泥都擦了个乾乾净净,她越是瞧着海棠的样貌,心里就越是高兴,老是忍不住朝身後的金生啧啧赞着。 金玉站在一边,小声笑着对金生道:「大哥,看这样子,娘亲是认定了这个媳妇儿了。」 海棠被她擦洗得乾乾净净,脸上的毛孔一阵舒畅,竟也朝金生娘露出了个甜甜的微笑,喊道:「娘。」 啪!热手巾掉在了地下,金生娘喜极而泣,一把搂住海棠,「好姑娘,你刚才喊我什麽?」 她刚才坐着,听着金生、金玉、金福都喊她娘,就也跟着一起喊了,还只道她就是叫娘的,海棠笑了笑,红红的唇角向上勾去,又喊了一声:「娘。」 「哎……」金生娘拖长了尾音欢喜地应道,将海棠又搂了起来,挑了挑眼角看着金生,那样子彷佛是在说,瞧瞧吧,这可是人家姑娘自个儿叫的,她可是心甘情愿做咱们金家的媳妇儿的。 海棠算是在金家住了下来,虽说在金生娘的眼里,海棠已经算是她的媳妇儿了,不过就算家里再贫寒,这该有的仪式也还是要办的,挑个黄道吉日,吹吹打打,也总是要热闹一番的。 不过没办事儿前,他们两个还是该要分房睡的,原本金玉屋子里,她和自己的小妹子福儿是挤一张床的,如今多了一个海棠,她们便要三个人睡一张床。 福儿可高兴了,大概是觉得多一个人可就更加热闹了,穿着贴身小衣,卧在床头,双手托着下巴,瞧着正准备好好洗一洗身子的海棠,直是咯咯笑个不停。 金玉准备好了热水,正要帮海棠沐浴,瞧着福儿那个傻笑的模样,不由瞪了她一眼嗔道:「你这小丫头片子,笑啥呢。」 「嘻嘻,海棠嫂子长得可真是好看,二姊,我觉得她比咱们村里那一枝花,就是那个香梅长得还要标致。」 金玉解开了海棠盘起的发髻,如瀑的乌发散落下来,落在肩头上,瞧起来可真是水灵灵的一个美人。别说是金生娘了,就是金玉见了也忍不住暗想,大哥可真是个有福的,这样的嫂子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金家定是祖宗保佑才会撞到这样的好事儿。 沐浴洗去了一身尘土的海棠换上了金玉的衣裳,同金玉、金福一同躺到了床上。 这床原先是两个人睡,现在多了一个人,顿时变得有些拥挤了起来。 海棠睡在最里头,边上是金福这个小丫头,她身上似乎自带着一股淡淡香气,如今躺下了,更是缕缕不绝地钻到了金福和金玉的鼻子里头。 金福使劲嗦嗦鼻子嗅了嗅,朝海棠那头靠了靠,倚在她肩上问:「嫂子,你是从哪儿来的,怎麽身上这麽香?」 从哪儿来的?海棠睁了睁眼,摇摇头,一片茫然,她的脑海里好像是一片的空白,想要努力去记起些什麽,可就像一个撞进了迷雾丛林的人一般,什麽也寻不着,找不见。 除了迷迷糊糊知道自己叫海棠之外,其他的事情,对她来说都是大片大片的白,偶尔也会有一些零碎的画面撞进脑海,可那都是什麽呢? 黑压压的城墙,火烧云一般火红的旗帜,箭矢…… 她闭起眼睛,想要将这些片段画面重新拼接起来,可是越想头便越是疼得厉害,到最後也是徒劳无功,侧了侧身,她听到身边金玉和金福此起彼伏的轻鼾,自己也拉了拉被子,沉沉睡去。 那边厢,金生的屋子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拉锯战。 一边是软硬兼施,试图说服金生的娘亲,另一边是抵死不从,半点不肯乱占人家姑娘便宜的好铁匠。 「娘,您别再说了,她是个人可不是件东西,不是您说您捡来了那就是自个儿的了,我知道您是想我讨个儿媳妇儿,可就这麽把人家娶进门,孩儿万万不答应。」 金生娘瞥眼瞧了瞧他,手指头戳着儿子的脑门气道:「我说你怎麽就这麽死心眼儿呢?你不记得前两年你爹病死的时候说了什麽的,他心里唯一惦念的,可不就是要你给咱们老金家赶不紧儿的生个孩子吗?」 「那也不能就这麽办。」金生还是强着脾气,「再说了,人家姑娘也未必愿意,到时候难不成您还要我霸王硬上弓?」 金生娘呵呵笑了起来,「什麽不愿意呀,她就是个无家可归的姑娘,咱们好心收留她,那也总该要报答一番吧。这怎麽报答呢,她这身无长物的,自然就得以身相许了,而且,你也听见了,她都开口喊我娘了,这哪是不愿意啊,那心里头巴巴的可比你乐意多了!」 金生知道娘亲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别过头不去理她。 「孩儿,娘知道从前你喜欢那个香梅,她模样儿是生得不错,可那姑娘瞧不上咱们是个打铁的,眼睛长在脑门心上,哪里有正眼瞧过你呀?你不知道,我可听那香梅的娘说过,往後他们家那闺女是要嫁到镇上去的,可不会留在这穷山沟沟里,你还牵记着做甚?再说,要是论样貌,这海棠可比香梅都强了去了,你可别被云遮了眼睛,瞧不清啊。」 香梅是福缘村里最美的姑娘,小的时候,香梅上山放羊,金生跟着爹爹在山下打铁,他常常能听到山上悠扬的歌声,在山头天际一阵阵荡开,缭绕不绝。 那个时候起,金生就被吸引住了,觉得香梅就跟天上的仙女似的,只可惜,人家是仙女儿,他却只是个普通的打铁小子。 村里面喜欢香梅的人多了,可是她一个也看不上,总说将来要到镇里去,到大户人家的家里,可不愿再窝在这山窝窝里了。 可是金生还是喜欢香梅,说不上什麽缘由,就因为自个儿打小就喜欢上了她,便就不该这麽放弃,他娘亲说他是个死心眼儿的人,还真是一点都没错呢。 「儿啊,明儿我就带海棠到村东瞎眼婆子那儿去一趟,让她给摸摸这姑娘的命好不好,和你是不是相配,到时候再选个黄道吉日,就将喜事这麽办了。」 「娘……」 「别再说了。」金生娘截住了他的话头,「这事儿啊,我可就替你作主了。」她站起身来捶了捶腰,「哎哟,虽然今儿个折腾得我这老腰就快断了似的,不过啊,值!」 金生无奈摇了摇头,跳上床蒙起被子就睡,可他哪里睡得着啊! 这脑袋里乱糟糟的一团,一会儿想起香梅那甜得要将人的心窝子都化了的山歌声儿,一会儿想起爹爹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千叮万嘱:「金家不能绝後啊,儿啊,开枝散叶可全靠你啦!」一会儿又想起香梅娘亲瞧见躲在树後正看着香梅的自己,那冷嘲热讽,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模样,一会儿又想起了娘亲拉拔着他们兄妹三个艰苦过日子的情状来…… 第三章 到最後,他脑中一闪而过的,却是海棠那一对望着他的乌溜大眼来。 难道,他真的就要依了母亲,娶一个连身分来历都不清楚的女人当妻子? 海棠在金家住下的第一个晚上,睡得安安稳稳,没认床,没不踏实,直到外面院子里的鸡打起了鸣她才醒了过来。 金玉和福儿都比她起得早,早就下了床,这时候见她起了,金玉便拿了一套自个儿的衣裳过来给海棠换上。 金玉的身材比海棠略胖一些,这衣服穿上了海棠的身,显得稍有些大,用了腰带束了紧紧两圈才算好些。 金生娘亲瞧了瞧梳洗穿戴好的海棠,眯眼笑着,拉着她那细嫩的手就道:「好模样好模样,改明儿去镇里给你扯块布,再做两身合体的新衣。」 农家的习惯一日才食两餐,早一顿晚一顿。 海棠被金生娘亲带着到了桌边,指了指一张条凳,「往後你就坐这儿。」 福儿看着她嘻嘻笑道:「嫂子和大哥一起坐。」 正说着,外面金生挑着水回来了,福缘村只一条小河,村里人洗衣洗菜,生活用水都靠它,金生每日一早起来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挑上两木桶子满满的水回来。 昨晚上和娘亲争辩了大半宿,进了屋子,金生也只低着头,啥也没说,对着娘亲,彷佛是有些尴尬。 「大哥,快些来吃早饭了。」金玉朝他喊着。 「哦。」金生擦了擦手,过去要坐下,原本这八仙桌上他们一家四口一人坐一边儿,现在多了个海棠坐在他的身边,顿时感觉有些别扭不自在。 金生往一边挪了挪座,埋头啃起了玉米棒子。 进屋的时候他瞧了一眼海棠,她穿着一身旧粗布衣裳,乌黑的头发松松束在脑後,休息了一晚,面色要比昨儿见的红润许多,瞧着他那如水的眸子彷佛是要沁到人心里去,金生不敢多看她,只是低着头急急吃着碗里的饭。 金生娘亲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暗自好笑,自己儿子是个什麽样的人,她可是再清楚不过。他呀淳朴厚道,虽是个身板强壮的大男人,可一下子给他腾空变了个媳妇儿出来,一下子不适应、不习惯,甚至还有些害羞,那也是意料中的事。 只是他这麽一气猛吃,倒是把海棠怔住了,停下了筷子,只偏着头看身边的男人吃饭。 金生娘亲笑道:「又没人催你,你这麽火上房似的赶着是要做甚?」 「吃完了……我还要回铁匠铺子里……」他仍是埋着头,努力扒着碗里的饭。 大概是吃得太急了,又也许是因为身边不时传来缕缕幽幽清香,金生的头越埋越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吃完,快些吃完…… 「咳咳……咳咳……」一粒米饭呛进了喉咙,就像细细的小爪子挠着他的气管一般,止不住便咳了起来。 一只柔柔的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起来,他一侧头,见着一旁的海棠正看着他,嘴角漾起一个柔柔的微笑来,「你慢点儿。」 福儿这个鬼灵精见状便斟了一碗水过去,也说:「大哥你慢点儿,瞧你,脸都咳红了。」 是红了,不仅红了,还火辣辣烧得厉害。 金生好不容易缓了下来,看了海棠一眼,说:「多谢了。」 他就跟逃难似的匆匆离了家往铁匠铺子里去了,不知为什麽,今儿见了海棠,他的心就「咚咚」跳得跟打鼓似的,好像就要从喉咙里跃出来一般。他不禁有些後悔昨儿将海棠背了回来,这往後的日子朝夕相对,难不成每日里都是这般吗? 金生娘亲瞧着儿子的背影,抿了抿嘴角笑出了声来。 金玉不解,问道:「娘,您笑什麽?」 她莫可名状,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起身笑叹道:「我这傻儿子啊,看起来是要开窍喽!」 今儿个,金生娘亲不下田,农活都交给了金玉,她带着海棠要往村东的瞎眼婆子那儿去。 这瞎眼婆子在福缘村里可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她那一手摸骨的本事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原本是传男不传女,只可惜到了她这一辈儿上就只这一个女孩儿了,她爹爹怕这家传手艺就这麽失传,还是传了给她。 原指望她能嫁个好相公,生个娃儿再继续往下传的,可偏偏年轻的时候,这双眼睛不知怎麽就瞎了,这一来她的姻缘算是断了,就独自一人住在这村东的草屋里。 可说来也奇怪,她自打眼睛瞎了之後,摸骨算命的本事竟是要比祖上几辈都强了起来,算一个一个准。 她说那杀猪张家的媳妇儿是个天生旺夫命,没两年便生下了两个大胖小子,後来机缘巧合,这张家的猪不知怎麽就被县镇里的大老爷看上了,从此往後他这杀猪生意越做越好,如今已是福缘村一富了。 还有那在病榻上待了好两年的蒋家大爷,六十多岁的年纪了,时不时就看着好像是要咽气似的,家里棺材牌位抬进抬出几回了,好几次都是眼见快去鬼门关,了又被牛头马面给牵了回来。家里的大儿子也找了瞎眼婆子去摸了骨,她说这老爷子命硬得很,还得再折腾两回,过了这劫数便就好了,能活到八十二呢! 可还真准,这老爷子又去鬼门关转悠了两次,莫名这病突然就好了,现如今精神一日比一日好,整日价就坐在自己屋门口,和左邻右舍唠嗑呢! 自然也有命算得不好的,那福缘村一枝花香梅的娘亲也带着自家女儿来摸了骨,这瞎眼婆子摸了半日,摇摇头道:「不好。」 香梅娘急了,自家这女儿出落得标致大方,这村里前前後後可又有哪家姑娘比得?怎麽就不好了? 当时瞎眼婆子对着香梅娘亲说了四句话:「心比天高,富贵难得,一步行错,步步皆错。」 香梅娘亲当即便拉着女儿回去了,还四处说这瞎眼婆子胡言乱语,根本就没算准她家宝贝女儿的命。 不过,命格这回事,有时还真是不得不信,都说富贵天注定,这人生来就是各不相同的,命主富还是主贵,命中多灾还是多病,经她的手一摸,可便都出来了。 有人笑说,瞎眼婆子不知可曾摸过自己的骨,算过自己的命。 话传到她耳中,笑道:「我这一辈子泄露太多天机,那地府的阎王到我五十三时便会来收我了。」 如今她四十有八,若真如她所说,便还有五年的光景。 金生娘亲带着海棠过来,朝瞎眼婆子说:「大仙,今儿我带了个人来,您给摸摸骨吧。」 「你是那打铁家的金家婆子?」这瞎眼婆子耳朵好,但凡听人说过话便就记得他是谁了。 「大仙真是好耳力。」金生娘亲笑道。 「坐下吧。」 海棠并不知道她被带到这儿是做什麽的,疑惑地看着金生娘亲,有些迟疑。 金生娘亲将她拉过去坐下道:「孩子别怕,这大仙呀是来给你摸骨的,瞧瞧你同咱们家金生是不是命格相合。」 瞎眼婆子笑道:「原来是未来儿媳妇呀,可要先恭喜你了。」 她瘦骨嶙峋的手掌摸上了海棠的手骨,接着便一节一节向上按去,从手臂摸到了肩上,再从肩胛摸到了颈骨,向上是海棠的头骨。 一边摸,这瞎眼婆子的口中不时便发出啧啧之声:「好命骨,好命骨啊。」 「真好?」金生娘亲笑开了眉,赶忙问道。 「不只好,还很贵重。」 海棠被她身上按得又痒又麻,问道:「怎麽个贵重法?」 「姑娘生在富贵人家,是家中么女,只是自幼失恃,承蒙祖父怜爱,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金生娘亲听了,没想到海棠是这麽个来历,微有些慌,小声问她:「她说的对不对?」 海棠摇了摇头,「我什麽都记不得了,也不知她说的到底对不对。」 瞎眼婆子笑了笑说:「你大可放心,以前我摸过你们家金生的骨,那是鹏骨之相,若要说姻缘,和这姑娘可是再合也没有的了。她骨骼清奇,又有旺夫之命,夫妻命格甚好,和你们家金生那就是俗话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了,你呀,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给你家儿子办喜事吧。」 「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金生娘亲拍掌喜道,拉起海棠又是左瞧右瞧,怎麽看怎麽欢喜,怎麽看怎麽高兴,越看就越坚定了她赶忙想要给儿子办了喜事的决心。 回去可真要给金家列祖列宗上炷高香啊,你们可听到了吗,这可是咱们金家万里无一的好媳妇儿啊!旺夫之命啊! 咱老金家穷苦了大半辈子,这回老天可算是开了眼了,竟就捡到这麽好的一个媳妇了,一定是你们在天之灵的庇佑啊! 第四章 一下子,金生娘亲喜极而泣,这又哭又笑的把海棠看得纳了闷。 「娘,您怎麽哭了?」 「我的儿啊!」她一把将海棠搂在了怀里,「娘是高兴,是真高兴啊!」 为着瞎眼婆子的这几句话,金生娘亲今儿个连这摸骨金都多给了一些,一迭声地说着:「大仙,承您贵言,承您贵言!要是将来都应了,可一定再好好来孝敬您!」 瞎眼婆子笑了笑,心道,我这老婆子拢共就只五年可活了,也不知可等得到你家儿子富贵那日?只不过,这姑娘命虽是极好的,可生来却有劫,方要度了劫才能一生富贵美满。 这话她没说,一来说了徒增他人烦恼,二来这命里注定的事,躲不过逃不了,一切,都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金生一早去了铁匠铺子,火炉里的炭早就把火引旺了。 师父老萧正拿着铁夹将刚煆烧好的毛坯拿出来,一瞧见金生便喊:「这今早儿怎麽来得这般迟,赶紧过来帮把手,这锄头、铁犁都是赶着要的。」 金生「哎」了一声,拿着大铁锤过来帮师父制形,一直忙活了大半日。 金生力气大,每一锤抡上去都是铮铮作响,他的手臂上是紧实的肌肉,青筋勃现。 铁匠铺子里热,金生褪去了上衣,颗颗汗水附在上面,慢慢滑过他古铜色的肌肤,在这身强力壮的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阳刚的力量,少女路过瞧见这情景,免不了都要脸红心跳,低下头去。 那穿着淡黄衫子的姑娘在铁匠铺门外徘徊了一阵,终於还是微红着脸走了进来。 金生手里彷佛突然软了一下,这一下砸在上面的声音明显不对了路,他抬手擦了擦汗,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说:「香梅,你怎麽来了?」 她一笑,脸上便泛起了两个甜甜的梨涡,就好像被风吹皱的池水一样,直漾得人心里荡起层层涟漪。她笑是因为每一回金生瞧见她都是这麽个傻傻愣愣的模样,彷佛看呆了眼一般,不光是他,就是村里其他的小夥子瞧见她时,十个里有九个也是这般的神情。 年轻的美貌姑娘往往都有这样的心情,见着别人为自己着迷,为自己犯傻迷糊,心里总是乐呵的。 「萧大叔,我娘让我来取前儿她说要打的铁锅。」 「哦,是香梅姑娘啊。」老萧年纪大了,对年轻貌美的姑娘并不放心上,只瞧了她一眼,便转身到後面去取那口铁锅了。 金生对着她站着,这时候整个人就好像僵住一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里还提着那个大铁锤,又不知该继续拿着呢,还是放下好。 瞧着他窘然的模样,香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暗道这傻小子还真是有趣。 咚!金生手里的铁锤掉了下来,差一点儿就要砸在自己脚上。 香梅想着,虽说她知道金生喜欢自己,可大家同住一个村里,又不是第一次见面的,怎麽今儿个就失态成这个样子了? 再一看,金生的目光朝着自己身後望去,香梅回过头,自己也便愣住了。 从小到大,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用了许多溢美之词来夸赞自己,她十三岁的时候,模样儿刚刚长开,那时候她去山上放羊,到河边抓鱼,身後常常跟着人偷偷瞧她,後来也不知是谁给她封了这麽一个「福缘村一枝花」的名号。 她生在村里,长在村里,也只当这世上再没比自己好看的姑娘了,今日见着那跟在脸上笑得开了花似的金生娘亲身後的女子,一颗心便像被丢进了湖里,不断沉下去,沉下去…… 金生娘亲瞧见香梅也在这里,讪讪笑了笑说:「哟,香梅是来这儿取东西的吧,才刚我还去了你家找你娘亲唠嗑呢。」 「大娘去了我家?」 「可不是。」金生娘亲将身後的海棠拉了过来,故意让她站到香梅跟前说:「这不是咱们家金生就要娶媳妇儿了嘛,这怎麽也该要跟乡里乡亲说一声的,到时候办喜事可还不都指靠着大家一起帮把手的。」 金生脸色有些尴尬,咳了一嗓子想要打断娘亲的话头。 香梅瞅了瞅海棠,眼神不由有些黯淡,什麽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什麽叫人比人气死人,她一向引以为豪的美貌,站在穿着粗布衣裳的海棠跟前顿时失色不少。 她咬了咬下唇,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这姑娘面生得紧,好像不是咱们村里的人。」 「不是不是。」金生娘亲摇手笑道:「她呀,是我那红山村里七舅老爷表外甥女家的姑娘,说起来小的时候就和咱金生定过了亲,如今她那家里人也都没了,可不就送过来要嫁人了嘛。」 金生在旁噎着嗓子,瞪大了眼瞧她那春风满面的娘亲,这谎话可比真话说得还溜,还一点儿不带脸红的。 海棠也不反驳,站在边上,金生娘亲说什麽她都是微微笑着。 香梅心中暗恼,还以为这金生对自己一向都是上心的,竟没想到还有这麽个如花似玉一般没过门的娘子。 「那可要恭喜金生大哥了。」她扯了扯嘴角,明显言不由衷。 「同喜同喜。」金生娘亲笑道:「刚才听你娘也说了,香梅姑娘的亲事可不是也定了下来嘛,听说是那镇上开米铺的童老板呢,谁不知道那童老板家可是富得流油呢,往後香梅姑娘这日子那可定是过得不愁吃、不愁穿,富贵滋润。」 香梅脸色沉了沉,正要答话,那边厢萧大叔已经将她要的东西拿了出来。 「香梅姑娘,你家的铁锅。」 「这东西这麽沉,我自个儿可怎麽拿回去啊?」香梅故作踌躇地说着,眼神儿却看向金生。 金生娘亲可不吃这一套,心想这傻小子可还别真入了她的魔障,走上前去端起铁锅,「腾」的一声就塞到了香梅怀里,「这点儿算什麽重呀,就几步路的事儿,我一个老婆子都拿得了,你年纪轻轻的,没什麽问题。」 这福缘村里,若要论起来,金生娘亲的一张嘴那可算是一件神兵利器了,香梅一个小丫头哪里说得过她?手里端着沉沉的铁锅,脸拉得老长,只好嘟着嘴扭头走了。 金生娘亲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小骚丫头,都要嫁人了,还跑来招惹别人,不要脸!」 海棠笑着揉了揉金生娘的背,问:「娘,为什麽喊她小骚丫头?」 金生娘亲拉着海棠的手说:「儿啊,你道她是真的嫁人嘛,听起来风光,是镇上米铺的老板。哎呀,那个童老头儿都四十多的年纪了,做她爹还嫌老呢,家里还有一个娘子,三个妾室,她这是去给人做小的呢。」这话明着是说给海棠听,实则是在告诉金生。 那萧大叔听了叹息道:「好好一个姑娘,这是造哪门子孽呀!」他看了看海棠,又朝金生娘亲问道:「大嫂子,刚才你说这丫头是你……」 「七舅老爷表外甥家的姑娘。」 「哦……」萧大叔呵呵笑着,「这姑娘模样儿好,金生,你可真有福气啊!」 晚上回了家,金生坐在屋子里,他家娘亲坐在对面,将今儿带着海棠去摸骨算命的事儿都跟金生讲了,又说这姑娘看起来就是个面相好的,更何况无依无靠,既然早晚都是要娶媳妇儿的,难道真放着这天定的姻缘不要? 如今这村里前前後後也都已经知道了,金生娘亲七舅老爷表外甥家的闺女要和金生成亲的事儿,傍晚的时候,上门来道喜的就有几个,还有些关系好的,拉着金生娘便说,这办喜事的时候要帮啥忙,吱一声便是了。 他想着娘亲说的也有道理,只是顾忌着海棠那边,便问:「那海棠怎麽说?她可答应嫁给我当妻子?」 「答应了啊。」金生娘亲眯着眼笑,「你要不信,我喊她过来咱们当面问。」 海棠正在金玉屋里边儿和福儿拿草杆子编蚱蜢逗着玩儿,福儿最喜欢玩这种东西,就教给海棠,没想到海棠学得真快,只是看了一遍,就全记住了,拿了草杆子很快就也编好了一个。 想起之前教金玉的时候,可是费了老半天功夫呢,福儿晃着头,眨巴着眼睛瞧着海棠说:「嫂子,你不傻呀,还聪明得很呢!」 海棠笑了起来,「我本来就不傻呀。」她只是忘记了从前的事情,忘记了自己是谁,那些梦里模模糊糊的片段总是颤得她心惊,索性不再去想。 这深山里的小村落安静和美,她觉得待在这儿很舒服,过去发生过什麽,对她来说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金生娘亲喊她,海棠便去了那边屋子,金生也在,海棠低了低头,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儿啊,今儿娘问你一句,你可乐意嫁给咱们金生当娘子?」 对面两道灼热的目光望着她,海棠的脸红了红,低低说:「好。」 金生娘亲笑得一脸得意,怎麽样,我可说了吧,这姑娘可是自个儿愿意的,可没半点强迫的。 金生心里震了一震,想起刚才娘说的话来,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