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出一个太上皇 下》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一处低矮的砖瓦房内,两三件旧家具散发出陈腐的气味,纸糊的窗户关的严严实实,挡住了晴好的日光,院子里摆满了花花草草,绿叶葱葱,在夏日的早晨,一眼望去格外怡人。堂屋门口的小炉子上烧着热水,蒸汽顶起了壶盖,发出了刺耳的尖鸣声。 常婶疾步跨出门槛,吊着眉梢左右打量了一会儿,见没什么人走动,自己拿起了水壶进了屋。不一会儿,常叔剪完了一盆盆景,从花草后走了出来,他蹲在小炉子前,封上了通风口,拿着铁钳子在炭渣子中扒拉了几下,夹出几只没烧透的炭,丢尽了旁边的炭篮子里。 屋内的炕床上,架着一只小几子,上面摆着一只小托盘,用红布盖着,只隐隐透出轮廓,常婶心不在焉地倒着茶水,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上面瞟。 炕上还坐着另一妇人,梳着高挑的发髻,眉毛修的极细,轻轻靠着小几坐着,身为王府体面的管事娘子,她每到这些小门小户里,总是习惯地摆布摆布自己的威风,她看似懒散地歪着身子,摩挲着自己身上穿的上好的绸缎衣摆,眼神里流出掩藏不住的自得。她见常婶投来打量的目光,侧过头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清了清嗓子。 「您先喝口水,这是我姑娘带回来的好茶,叫什么春的,我也忘了,嗨,反正我是喝不惯。」常婶也没闲着,倒完了茶水又拿出点心,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东西都翻出来,才不叫人小看了去。 「别介,甭忙活了,我才喝了碗鸡汤出的门,现在身上还燥着呢,咱们接着说话儿。你瞧,这是王爷赏给你们家的,说你们家男人种花种的狠好,合他心意,叫他往后接着好好干呢!」说着一把掀开了红布,盘子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四排明晃晃的白银锭,两角翘起,中间圆凸,刻着四方的印章,成色上好。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常婶还是被这银光闪闪的好物儿闪了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瞪着,一时言语全无,手掌攒成了拳头。直到那妇人再次把红布盖上,才回过了神,她连呼吸声都变轻了,仿佛怕吓飞了这些宝贝。 「哎呦,叫我说什么好!我们家常喇子我还不清楚,一辈子都是个窝囊的,怎么会就入了殿下的眼?回来也没听他提起过啊。」 对面那妇人没再说话,挂上了神秘的微笑,只顾低头喝茶。常婶见了,心中敞亮,轻轻抿了抿嘴,亲自动手掀开了红布盖,拿出一锭银子塞给了她,见她依然无动于衷,暗骂一声,又加了一锭,赔着笑脸道:「请姐姐提点提点我。」 那妇人不动声色地将银子塞进袖口里,胳臂伏在小几子上,靠近了说:「听说还放了你们家姑娘三天假,今儿应该就能接回来了吧,这可是天大的脸面,我记得当年我们府里的倪主子,就是二百两抬举的,巧了,这回赏给你们家的也是这个数儿。」 常婶心里一惊,随即一阵狂喜,眉眼间都是掩盖不住的笑意,她兴奋的跳下炕床,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炕上的妇人有些看不惯她这样轻浮,带着一丝讽笑低头喝茶。 屋外传来了对话声,打断了还在喜不自禁的常婶,她第一反应是冲到银子面前,拿布盖住,而后才反应过来屋里还有别人,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那妇人脸上的轻笑更浓,眉梢一挑,顺势站了起来,告辞道:「好罢,眼下府里也离不得我,今儿在这儿躲了回懒,该回嘞,改明儿再找你说说话。」 常婶连连点头答应,将那妇人送到屋门口后,脚下生风折了回去,在屋里左翻右找,最后把银子一股脑儿塞进柜子里的被褥里,才算稍稍放了心。 欣喜的心情被人打断,她有些不悦,皱着眉头出了屋,见又是前两日来过的那寡妇,叫什么方三娘的,正跟自家男人说话,她脸色虽看似正经,可这人怎么都透出一股狐媚味儿,那又软又糯的腔调尤其叫她不喜,当下板着脸走来。 「这位嫂子前儿个不是来过了么,我们家妮子不在家,她如今在王府里管的事儿多,没什么工夫见闲人呢。」也许是刚刚的惊喜冲得她有些飘了,言语间都带着一股轻狂。 方三娘脸上的笑意淡了,但仍强忍着,她稍稍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布鞋,鞋面上沾满了灰尘,她不动声色地用裙子遮挡了,抬起眼对着常叔道:「那我改日再来吧,若是她回来了就说,她托新仓街的方三娘打听的事儿,有眉目了。」 说罢冲着常叔一笑,扭着腰转身走了。常叔被她的笑弄得不知所措,看向自家婆娘的眼神有些心虚,常婶对着墙角吐出一口唾沫,轻蔑地挤了挤嘴角。 就在方三娘出门之时,刚好碰上挎着包袱独自走回家的桑霓,她们俩一对视,俱是一愣,桑霓赶紧箭步上前,拉着她的手就往自己家里拽。 「怎么青天白日的跑来,还有谁看见了你?」 「没呢,我都挑人少的地儿走,就是走的路远了,还没喝上一口水呢。」 常婶见方三娘没走多远又折了回来,还是被自家姑娘带回来的,心中先是讶异,而后气不打一处来,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她一把拉过女儿,走到墙根下,悄声数落道:「你怎么跟这种女人打交道,你现在不一样了,身份尊贵,得自个儿端着些,少跟这些不正经的人来往。」 「妈你想说什么?」桑霓心烦,也没精神理会这茬,摆了摆手,先带了方三娘进屋,转头对常婶说道,「谁也别进来。」 自家女儿越来越管服不了,常婶气闷,她走到门口对巷子里张望着,见巷道里空无一人,不解地自言自语道:「抬轿子的人怎么不进来歇歇脚就走了?」 屋里,方三娘也不待主人家招呼,自己上了炕盘腿坐着,揉着酸痛的腿脚,瞥了一眼茶碗里的茶渣子,收回眼神耷拉着脑袋,自顾自地捶着腿。 桑霓走到桌边,一眼就瞧见桌上散着的茶叶,是自己带回来的碧螺春,当即翻了个白眼,拿出新碗泡了茶,端给方三娘,才坐在小几的另一边,等着她说话。 方三娘笑着接过,先喝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嗓子,刚准备开口,却被桑霓一只手拦住了。 桑霓转头看窗子下躲着个黑影,对着窗子提高声音说道:「妈,你去做饭吧,」她瞅了一眼方三娘,加了一句,「多做几道菜。」 方三娘这才满意地笑了,眼瞧着窗口的黑影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她才靠近桑霓的耳边,耳语道:「那天我偷摸进了燃记的小院,本来只打算摸摸门道,不料……你猜叫我看见了啥?」见桑霓露出不耐烦的深情,她双手合十念了一段经,咽了口唾沫悄声说道,「那院子里住着个妖精!」 桑霓气得一拍桌子,茶碗哐当一声,茶水洒出了一半儿。 方三娘啧了一声,急了:「我若骗你,叫我烂了舌根子嚼碎了自己往肚子里咽,肠子里长蛆不得好死!」 她拿出一个绢帕裹着的小包裹,一层层展开,露出两块干瘪的瓜皮,说道:「你看,这就是妖果……」 第二章 这天,桑霓和方三娘一直呆在屋里叽叽咕咕,直到日头最毒辣的时候,方三娘才出了屋门,顶着一头烈日,匆匆离开了。 常家东屋里,桑霓咬着指甲沉思着,她的呼吸越来越重,猛然一跺脚站起了身子,捏着的拳头不住地颤抖着,她绕着屋子走了两圈又回到原地,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将洒落在几上的茶渣搓成了小球儿。 燃记的小厨房里,靠墙的位置多了一座铁制的烤炉,这个烤炉是苏然仿烤鸭炉特别定制的,除了可以挂烤鸭子以外,两边还多了几排槽,可以放入铁架烘培一些其他东西。 此时烧的旺旺的灶上蒸着一笼红薯,苏然极快地掀笼,用手指戳了戳,还有些硬,但已经起了皮,容易剥了,她便撤了柴火,减小了火势,将蒸好的红薯全部收入竹筐中晾凉。 一刻钟后,她将已经冷却的红薯剥了皮,切成小长条,一条条码放在铁盘上,四四方方的铁盘被插|进烤炉的槽中,一把推了进去,一筐红薯足足摆了四盘,苏然再次点燃了干柴,码放在炉底,又加了一些碎木炭,关上炉门,慢慢烘着。 她要做的其实是前世很常见的红薯条,工艺不算复杂,经过前几次的失败后,她才慢慢烤成了型,为了尽善尽美,她还花了不少钱定做了个烤炉,虽然目前投入产出比例不太划算,但等第二家铺子开业了,烤炉就能大大利用起来了。 随着要卖的东西越来越多,凭她那些三脚猫的功夫越来越不够用了,之前她不过是仗着春草园里的特产本就高出一等,所以做出了一些简单、新颖又可口的东西卖了出去,但是一家店不能推陈出新,就会陷入固步自封的险地,光吃老本也不行,她最近就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希望能尽快走出这个瓶颈。 到底要不要招个厨师进来呢?苏然又陷入了这个问题。 这几日天公不作美,接连十日都是阴雨连连,迟了尽一个月的梅雨季节终于姗姗来迟,虽然赶走了暑日里的燥热,但潮乎乎的空气也实在叫人烦闷。 这糟糕的天气里传开来的消息也叫人心情低落。 南方战事愈演愈烈,大批难民开始往北边逃,一时之间乱了套,分不清谁是民谁是匪,还有北上燎原之势。乌塔人也卷土重来,上万兵马逼近俞州,诚王率领奎狼营众将士严阵以待,形式一触即发。而且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南北夹势,凌州城在风雨飘摇的世道里,难得的成了一处平静安宁的所在,城中的百姓也不惊慌,谈起这些事情,像说书一样热闹。但这份平静究竟能持续多久,没有人能预测。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苏然打着油纸伞,刚从外面回来,发丝肩头都被水气染湿了。她收起伞斜放在墙根边,残留的雨水顺着伞架流淌了下来。 「你说怪不怪,这几天对面的方家娘子,见了我像见了鬼似的,一个劲儿的往屋里躲。」 「家里这么多事儿,你还有心思管旁人呐,」晴枝抱着小世子,坐在堂屋门口看雨,她指着天空掉落下来的雨线,教他说话道,「下雨,下雨。」 见小世子秦昭兴趣缺缺,靠在她的怀里懒洋洋的,她又把手指指向揩着雨水的苏然,接着道:「这是姑姑,你说‘姑姑’。哎,这孩子快两岁了怎么还不会说话,怪叫人担心的。」 苏然一笑,走到小世子身边,把他抱了起来,躲过他伸来拽她头发的小肥手,笑道:「这叫贵人语迟,说不定他全会说,只是懒得和你对话,你每次教他说话,他指不定还在心里笑话你呢。」 晴枝哼了一声,随手拿起针线筐做起了绣活,没过一会儿,她抬头看看阴霾的天空,叹道:「这天怕是要变了,咱们挖个地窖,多屯些粮食吧。」 苏然没有接话,低着脑袋心事重重。 囤粮是她一直在做的事情,如今春草园内的粮食已经够他们吃上好一段时间了,可是一些生活必须品也得多准备一些才是,她算算手里的钱,加上铺子这段时间的盈利,只有五十几两,连投进生意里的本钱还没捞回来呢,这让她开张第二个铺子的计划又推迟了。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这段时间以来,苏然一直在致力于收集各种种子,枸杞、玉米、韭菜、萝卜、山药等等杂七杂八的品种,收罗了一大筐,虽然没有打算全部种下,但她现在的行为,到有些像世界末日前,保存物种延续生命的架势。 直到夏末的某一天,苏然在春草园里播种时发现,第一批种下去的白芨终于成熟了。那片田里,原本又宽又长的叶子枯萎了,一簇簇地聚拢在一起,看起来平淡无奇。在野外至少得三四年才能收获的药材,在春草元内只用了大半年。 苏然用二齿耙小心地挖出了块茎,将泥土清理干净,留下了一批老秆块茎,可以当作种用,剪掉了茎秆,放进箩筐里封存好,这一亩的产量共有七八百斤,当天就全部被她运到了小仓库里。 最近正是缺钱用的时候,草药应该能卖个好价钱。第二天,她就雇了一辆骡车,将新鲜的白根拖到了「无方堂」的大门口。 吴掌柜不在,她只好对着小药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很快她就被引入了无方堂的后院里,不过这次接待她的不是掌柜的,而是许久没见的吴太医。 甫一见到吴太医,苏然还没个心理准备,着实被惊呆了。经过了一番对话,她才知晓这家铺子竟然是吴太医家开的,凭吴太医和诚王的交情,恐怕过不了多久诚王也该知道她来卖了草药吧。 可是又让她意料不到的是,诚王好像早已知道她会来这里。 「殿下有过交待,苏姑娘定会再次送药来小店,老夫一直候着,这回便亲自前来迎接。」 苏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初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被诚王看穿了,亏她还沾沾自喜,自以为做事隐蔽周全呢。 以苏然的猜测,吴家和诚王应该是同一阵营的,她从吴掌柜口中听到的无方堂广收药材,也是为了替诚王做好后勤工作吧,毕竟一旦开战,粮草和药品,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那这么一来,她的这批草药,最终还是落入了诚王的口袋里啊。 「这批草药可是要钱货两讫的!」苏然捂着箩筐急忙道,稻子和小麦无偿提供给诚王是当初约定好的,可是白白送草药,可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自然,这次价钱绝不会亏了姑娘。」吴大夫捋了捋花白的小胡须,微笑道。 苏然松了一口气,尴尬地笑了笑。 她没有和吴太医多作寒暄,直接就进入了正题。他们先将这批白芨过了秤,一共七百六十斤,算是不少了,之前她已经打听好了行情,白芨干在这一带能买上每斤七钱五分左右,那么这批未加工的白芨块,应该不低于三钱银子。 果然,吴太医颠了颠手中的大块头,用指甲掐出一道印子,抠开了皮查看成色,最终点了点头,说道:「每斤三钱八分银子,姑娘可还满意?」 苏然一咬唇,讨价道:「再加两分辛苦钱,凑个整儿吧。」诚王的银子,不赚白不赚。 第三章 吴太医无奈笑笑,叹了一口气说:「好罢,就依姑娘的价,请姑娘随我去取银子。」 最终三百零四两银子入了账,果然还是种草药划算些,开个小吃铺,每月最多赚上十一二两银子,还累的慌,若不是怕晴枝他们担心生计问题,自己又不好解释,她真想关了小卖铺专心种田。不过卖草药也是有风险的,若是遇上了市场饱和,那就只有贱价卖出了,索性她这次搭上了诚王的东风,小赚了一笔。 苏然心情很好,拉着小骡车,脚步轻松地逛起了街,因为她一心想着要多买些必需品囤起来,于是,赚了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购物啦。 首先要去布庄买布,不光是她自己,晴枝和小陈管事,还有身量不断长高的小秦昭,都要备一些。 她的衣服大部分是在王府里住着的时候做的,虽然华美,但不耐穿,也太扎眼,自从出府以后,她就换上了粗布麻衣,尤其爱穿柔软透气的棉布衣裳。 布庄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料,苏然在一匹匹料子前挑挑拣拣,最终看中了一匹棕绿的、一匹鸭卵青的和一匹檀色的棉布料,每样各买了三匹,又特地给小世子挑了一匹花软缎,另外还买了三匹白绢、三十斤棉花,最后添了一些盘扣之类的小玩意儿,这下林林总总一共花了十五两三钱多,小骡车上被堆得满满当当,布庄的伙计满脸笑容的送她离开。 之后她又去鞋铺买了几双耐穿的布鞋,尤其是小世子的鞋子,从两岁到十岁的大小鞋,她都各备了四双,抗战花了八年,谁知道这天下一旦乱了,得多久才能平定,自然是趁着还算太平多准备些。 苏然拉着满满一车东西,用粗布遮盖严实,防止引起别人的注意,因出来了不少时间,她加快了步伐往回赶,在离新仓坊还有十分钟的路程时,她在街口找到了一家裁缝铺子。 停车走进店里,只有一个制衣女工伏在桌上裁料子,她见有人进店,便放下手里的裁片走来。 苏然拿出一张纸,递给她道:「这里有三个人的身量尺寸,请大姐各裁两套四季衣服,料子我自备的。」 那女工看了一眼停在门外的板车,点头道:「行吧,把料子搬进来,我估个量。」 苏然搬进了几匹布,安排好了每种花样做什么衣服,那女工就拿着尺子丈量布匹,裁剪撕拉,忙活了大半天才理清,苏然先付了九十文定金,约定好一个月后取衣,带着剩下的大半布料回去了。 她先去了码头上的小仓库,把买来的东西先搬到库里,再连同剩下的银子,一齐移到了春草园里,这些必需品将来可能会成为他们的保命资本,她必须随身携带。 苏然这几天正在寻找一种做肉松的办法,她知道成吉思汗当年远征时,就用这种肉松作为军粮,从而为蒙古铁骑横扫欧亚大陆提供了重要的蛋白质保障。为此她特地咨询了小陈管事,但见多识广的他也没听说过这个,想来这里的草原和她所知道的蒙古还是有些区别的。 另一个比较令人担心的是,今年的梅雨季节似乎特别长,雨帘一幕接着一幕,看不到尽头,再这样下去,就得耽误秋收了。凌州城里的北海龙王庙都被踏破了门槛,家家户户几乎都去拜了一轮,祈求这位镇雨龙王能够收收雨。 潮湿的天气也不利于风干肉类,储存肉制品的计划只好暂时搁浅,苏然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春草园里。这个月新一轮的白芨刚刚种下,就又到了花椒收获的时间,播种和收获的时点几乎无缝衔接,做好了田间管理,果然提高了不少效率。 一个月前为晴枝和小陈管事做的新衣服,苏然自己悄悄去取了,随后收进了春草园里,园中如今多了几只黄木大箱子,分门别类放着各种杂物,小到油盐酱醋,大到锅碗瓢盆,甚至还有崭新的大部件农具,全都应有尽有,这些东西全都封存在一个角落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红薯除了被烘烤成了红薯干,还被磨成了淀粉储存了起来,粮食这一块已经囤积的足够了,苏然在囤物清单上又打下了一个勾。单子上列举的几十样东西她已经搜罗的差不多了,唯独「肉类」那一栏还空着。腊肉放置的时间长了,吃下去对身体不好,春草园里的地都被充分利用了,要养大一些的动物也没有那个精力,而且养活物和种田不一样,活的东西变数大,光是饲料就够她头疼的了。 园子里如今只养了小牛犊,它的饲料都是现成的,不用特地喂食。而小黄被她留在了诚王府,她本打算等小世子再大一些再接过来的,但如今形势不稳了,搞不好哪天就得逃难去,留它独自在王府里她不放心,而且最近她发现,对门的方三娘总是往她的小院探头探脑的,见了面却又怕的连招呼也不打就逃走了,实在叫人捉摸不透,又有些不放心,所以她决定把小黄接回来看门了。 小黄在第二天就被晴枝接回了家,它摇着尾巴满院子撒欢,尤其喜欢蹦上石阶绕着院墙跑圈儿。小秦昭对于这个新朋友倒是一点也不害怕,有一次他还架着小黄的身子抬高腿,想要骑大马。小黄适应了新环境,就趴在堂屋的石阶上打盹儿,但大概是怕苏然再次丢下它,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抬高脑袋,四处搜寻苏然的身影,就是晚上睡觉也是在苏然的床下趴着的,苏然无奈,只好在自己的屋里给它搭了个小窝。 九月中旬,她收到了诚王写给她的一封信,信里让她收拾好家当,择日带着全家跟随吕莲前往俞州与他会合,看来南方打得火热,终于还是波及到凌州城了。城里最近的风向也开始转变了,原本还谈笑风生的百姓们,这几天都开始了疯狂的囤货,动作快的人已经拖家带口,往更远的堰州奔去了。 好在苏然已经把该买的东西都备齐全了,春草园的草地上多了一圈小篱笆,放置着藤编的小鸡笼,养了十来只小鸡仔,平日里苏然就撒一些稻谷喂给它们,还算省事。 但是凌州城的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物价飞也似的飙升,粮食卖到了每斗二钱银子,有的人家几乎倾家荡产了才能买下一点粮食,原本风平浪静的凌州城,渐渐有些不受控制了,听说南门口的坊间,为争食打死了人,造反的匪兵还未到,自己先乱了起来。 苏然的心里也不好受,自己的幸运和别人的不幸比起来,更加让她难安了,尤其是看见米行门口那些日夜排队买粮的人,痛苦和不安时刻压迫着他们,倒出了钱袋子里的所有铜板,却只能买一小斛米面回家。 苏然的心情跟着沉重了起来,于是她决定多帮助一些人,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但她也必须保护好自己,所以这个出头鸟不能由她来做,想了很久,她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这日午后,她将最新收获的花椒卖给了无方堂后,和吴太医坐在铺子的里间喝茶,她见药铺这几天也是乱糟糟的,不少药材都被打包装上了车,不间断地运走,药柜子上贴满了售罄的标识,看来他们家也打算离开凌州了。 第四章 苏然的心思活络了起来,她看着外面忙忙碌碌的身影,问道:「您这是打算往哪边儿走呢?」 「犬子是奎狼营的随军大夫,此次自然是投奔王爷殿下,说起来,和姑娘也是同路呢,这回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那敢情好,最近城里都乱了。」 「战事还在甘山胶着,朝廷吃了不少亏,人心浮躁,自然就乱了。照理说,这一仗不该波及咱凌州,只是旁边有乌塔人压着,城中百姓可是恨透了这帮鞑子,与其说是怕南边失利,倒不如说是怕乌塔趁乱搅混水。」 「背井离乡最是辛苦,这一去还不知几时能回,哎,我倒有心帮帮别人,只是凭我一介女流之力,怕是办不周全。」 吴大夫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没有回避,直接道:「哦?姑娘有何想法,若老夫能帮得上忙,定当不辞。」 「贵府一直来以济世救人为己任,实乃大善之家,若能得你们的帮助是最好不过了,」苏然先说了两句奉承话,才接着说正题,「其实此事也简单,早前王爷交给了我一些粮食,如今我们举家搬迁,那些粮食也带不走了,不如贱价售予城中百姓,也算是行善积德的好事。」 「姑娘宅心仁厚,这份赤子之心实在是叫老夫汗颜了。」 苏然谦虚了两句,接着说道:「只是我那地方太小,摆布不开,所以恳请贵店搭把手,将那些粮食售出去吧。」实际上是苏然的小铺本来就已经很扎眼了,她在凌州没田没地的,若是凭空冒出那么多粮食来,就更惹人猜疑了,而且在城中粮价节节攀升的当口儿贱价卖粮,谁知道会不会发生哄抢之类的乱子,所以这些麻烦事还是丢给别人处理吧,反正她也不图什么名声。 吴太医微一沉吟,就点头同意了,这事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苏然和他商定了细节,最终决定等无方堂的铺子空了出来,就可以把粮食拉来售卖了。放下心中的大石头,苏然轻松了不少,她回到码头的仓库里,把储存的大半粮食都取了出来,只留下了两个月的口粮,这些足够支撑他们到达俞州了,而且用不了多久,新种下去的六亩地就又能收割了,因此没有断粮的风险。 过了几天,苏然想起了王府里的灵芝和芳杏,便问起了绿湾小筑的近况,晴枝回说芳杏跟她家男人会留在凌州乡下的庄子上,看管王府的产业,灵芝和其他人都被安排前往堰州,过几日就动身了。 不过一说到桑霓,她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姑娘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去接狗回来的那天,这蹄子居然还想跟着我们去俞州,我说‘难道堰州不比俞州更太平?你跟着我们是想去见谁?’这话儿才起了个头儿,就把她臊了回去,这蹄子果然心思不干净!」 苏然笑笑,没有在意,她的生命里和桑霓应该是再无交集了,也不值得再费什么心思,想想她也可怜,没有了利用价值,只剩下被远远打发的份儿。 无方堂终于整理完毕了,小陈管事亲自把粮食运送过去,来回跑了三趟才搬运干净。无方堂开仓济民,每斗只售十文,每人每日限购二斗,此消息一出,所有人都纷纷前往,排队的长龙都出了街道口,还拐了两个弯儿。开售第一天发生了小范围哄抢,不过很快就被吴家的护院们镇压了下来。 天空刚晴了没两天,又下起了漂泊大雨,新仓坊空旷的街道上,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燃记的大门口,雨中的马儿甩了甩脖子上的雨水,打了个响鼻,这天是苏然一家出发前往俞州的大日子。 小陈管事撑着伞,扶着苏然和抱着孩子的晴枝上了车,吕莲紧随其后,坐在车板上亲自做车把式,她们和小陈管事打了个招呼,先行前往无方堂,与吴太医汇合。 小陈管事垫后,角门口的胡同里还停着一辆马车,上面放置着此次出行的所有行李,由他单独驾车。他走进胡同里,马车边已经站着两位执剑的侠士,并未撑伞,雨水已经将他们浇透。 这两人见了小陈管事,双双抱拳致意,小陈管事也回了一礼,说道:「这些日子,多谢兄台相助了。」 「陈兄不必客气,我等也是受命于殿下,如今事已圆满,就此别过,一路上还有其他弟兄照应,尽请宽心。」 小陈管事又一致谢,告别了这两人,才一跃坐上马车,甩开缰绳驾车离开。刚出了胡同口,突然从旁边窜出一人,惊得他急忙拉住马绳。 雨中的桑霓抱着一只小包袱,浑身湿透,缩着脖子,鼻尖红红的,一张清秀的小脸惨白着,双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小陈管事则平静地与她对视,大概是太过平静,桑霓首先沉不住气了,她扑通一声跪下,乞求道:「请您行行好,带我一路走吧。」 小陈管事望着她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再次甩起缰绳,马儿得得小跑了起来,与跪在地上的少女,擦肩而过了。 一锭银子滚落下来,磕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清脆响亮,最后滚了两圈,停在了她的手边,桑霓望着银子深吸一口气,咬紧了后槽牙,她愤恨地一转头,只见身后的马车突然加速,消失在蒙蒙雨雾之中了。 从凌州前往俞州,原本走陆路的话,只有七八天的路程。可从他们出发的那天起,雨水就没有断过,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车轮时常陷进泥洼中,马蹄子也总是打滑。总之一路走来,弄得人心情好不烦躁,苏然急的鼻尖上冒出了一颗小痘,晴枝的讲话声音越来越高,小陈管事则是变得更加沉默。好在同行的吴家对他们多有照顾,不时会派几个人来帮帮他们,否则光靠他们四人,折腾上十天半个月也到达不了目的地。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当第三天晚上,他们一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投宿了一家客栈的时候,听到了一条爆炸性消息:皇帝驾崩了! 正在喝汤的苏然,听见这个消息后,差点把汤水从鼻孔里喷出来。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突然宾天,意味着太多事情,她都不敢往深里想。 出了这样的变故,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他们只能放弃留宿的打算,飞奔前往俞州,与诚王汇合。 于是,两家子不分昼夜,马不停蹄地赶了三天的路,终于在亥时之前到达了奎狼营。 守营的小兵提前得到了指示,苏然一行人刚到达营口,就领着他们进去了。军营里气氛肃穆,无人喧哗,手执长枪的士兵们排着队巡逻,每个营帐前都插着竹竿,上面挂起了白布,在阴森森的夜晚随风飘摆。 苏然提着裙摆,踩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加紧脚步跟上队伍。她低着眼睛不敢乱瞧,这是她第二次进入奎狼营,但和上次比较起来,这一次的军营显得更加肃杀威严。 大帐内的诚王一袭黑衣,臂弯上戴着孝,神情一如既往的严肃清冷,只在见到苏然的一刹那,有了一丝微弱的笑意。 「军营里规矩严,平日里不要随意走动。」他提点了两句,就让其他人都退下了,只留下苏然一人。 第五章 空荡荡的营帐里灯光微弱,诚王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隔着桌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流转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疲惫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苏然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掠过一丝心疼,父亲刚刚过世,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还要和太子过招,兄弟反目,又要镇守边疆,防范异族,此时此刻的他得承受怎样的压力。 苏然的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来,她慢慢挪动着脚步,朝着他一步步走去。行至他的面前,缓缓蹲下了身子,执起他的一只手,攒在手心里慢慢摩挲着。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苏然才忍不住轻语道:「你几日没睡了?」 诚王的眼神微闪,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抽出了手抚上苏然的脸颊,粗糙的指尖轻轻擦过她柔嫩的皮肤。 「后面的日子会很艰苦,委屈你了。」诚王的声音清浅,眼神里有化不开的温柔。 苏然摇了摇头,一只手叠上了贴在她脸颊的手上,晕黄的烛光将她的双眸照的柔和清澈,她歪着脑袋娇俏一笑。 其实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诚王把她带走,不是因为凌州即将不保,而是他要远征了! 「行军打仗多有危险,从今往后你就呆在我的身边,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说完他从面前的桌上拿起一套衣服,抖落开来,是一套鸦青色男装,「换上这套衣裳,主营里不能留女人,以后就做男子打扮吧。」 苏然接了过来抱在怀里,目光朝上想了一会儿,不确定的问道:「你这样是为我坏了规矩?」 诚王笑笑,靠在没椅背上没有说话。 「那晴枝和吴大夫的家眷怎么办呢?」 「她们跟在军队的后方,和其他做杂活的妇人住在一起。」 「那里可安全?」 「全军没有比那更安全的了。」一个部队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守卫最严密的地方,而是最不重要的地方。 苏然明白了,那地方就是个勤杂营,住着一些浆洗缝补的女人,那里的帐营和军营之间还有一段距离。这样一来她和晴枝就离的远了,苏然虽有些小失落,但只要她们一切安好,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随军驻扎,日子肯定比在家辛苦多了。 「往后你带着昭儿住在隔壁的营帐里。」 诚王的主帐是由三个连通帐篷组合而成的,中间的帐篷放着沙盘和各种文书,是他平日和部下商议军情的地方。东边是他的卧室,有帷幔挡着,看不清内里的模样。而西边的小间则是今后她和小秦昭起居的地方,地上铺着干净的藤编地板,地板上还铺着厚厚的平纹菱花地毯,一尺厚的缎面绒垫占据了大半个房间,两端放置着扶手枕头,干净的被褥叠的四四方方。 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的苏然,刚一坐进柔软的床垫上,就有些困了。她瞥了一眼外面,诚王还在伏案疾书,便轻手轻脚地褪下了鞋袜,脑袋刚沾上松软的枕头,就进入了梦想。 诚王写完一份军策,已是三更时分,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一想到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自己的身边,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一直漂泊的心像是找到了回家的感觉。 他揉揉抽疼的太阳穴,起了身准备去睡一个时辰,却鬼使神差地转变方向,步入了她的帐内。他动作轻柔地坐在床垫上,撑着身子低下了头,看着她熟睡的容颜,渐渐入了神。因为暖和,她的双颊上染上了一抹酡红,湿漉漉的嘴唇无意识地嚅动着。他的心里有一个角落变得温温的,软软的,像被塞进了一团棉絮。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坐拥锦绣河山都抵不过她这般酣睡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最近太累了吧,精神不济就容易胡思乱想,他笑着摇了摇头,把这个荒诞的想法打消了。 做了一整夜美梦的苏然,是被身上的一个重物压醒的,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见胖嘟嘟的小秦昭露出一口小米牙,趴在她的身上蹬着小腿。而旁边的不远处,小黄安静地趴着,看见她睁开了眼睛,兴奋地抬头摆尾,吐着舌头哈气儿。 苏然笑着翻了一个身,把秦昭抱在了怀里,张嘴在他藕节般的小胳膊上轻咬了一口。昨夜是他跟着晴枝睡的最后一晚,从今天起,她就要做全职保姆咯。 她捏着秦昭的肉肉脸,佯装恶狠狠的样子说道:「我可没有你晴枝姑姑的耐心,你以后给我老实点,不然请你吃竹棍烧肉。」 说来也奇怪,晴枝那个泼辣的性子,碰到秦昭却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真是一物降一物。这下要和小世子分开,她指不定得多么伤心呢。 秦昭可没有被她的这番话吓住,小胖手抓着苏然的一绺头发用力一扯,疼的苏然怒吼了起来,罪魁祸首却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苏然气得仰倒,这娃绝对随他爹,是个腹黑的种! 帐外的诚王听见里面的热闹声,不自觉勾起了唇角,提笔写字都有了劲儿,连日来的疲倦感一扫而空。 由于秦昭这个臭小子的嘴巴越来越刁,已经发展到除了春草园出产的东西,其余一概不肯吃,苏然只好亲自下厨做他的饭食。 她先去春草园里拿出了米粉和红薯粉,和在一起下锅煮着,再加入切碎的青菜和肉末,慢慢用小火熬着。两刻钟后,肉末和青菜都煮的软烂了,才盛在碗里晾凉,一勺一勺喂他吃了精光。 之后才轮到她自己吃早饭,大帐内已经摆好了一桌菜。苏然把小秦昭放在里间的床垫上,让他自己玩布老虎,小黄则陪在他的身边。 来到这里的第一顿早饭,居然有难得的牛肉,苏然穿过来的这一年,还是第一次吃上这久违的味道,就是肉质有点老柴了。 「奎狼营的伙食不错呀,还有牛肉吃。」 「是前天老死的一头牛,今天早上刚送进来的。」 苏然咬着筷子,又想起了制作肉松这一茬。 「我以前看过一本书,提到了一种叫做肉松的东西,就是把风干的牛肉捣碎做出来的,整头牛做成的肉松,最后只有一小袋,用热水一泡能膨胀数倍,很饱腹的。」 后面的话不用苏然多说,诚王自己也能想的通了。庞大的粮草运输一直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不光会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还常常成为敌军偷袭的目标。如果真有这种方便携带的压缩食品,无疑会大大提高行军效率。 诚王相通了这些关节后,立马一声令下,召集来所有的火头兵,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下指令,命他们尽快研发出肉松来。 底下的人听了这席话后面面相觑,全都被这闻所未闻的东西弄蒙了头脑。 一个看起来比较有经验的老兵,为难地说道:「殿下说的这肉松,听起来不难做,只是要风干的话,怕要不少时间,少说也得两年才能制成。」 「不行,最多给你们两个月,两个月后不见肉松,全部去领军棍!」诚王一句话拍了板,那些火头兵也不敢反驳,全都苦着脸离开了。 苏然在营帐内听着外面威吓的话语,又丢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嚼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心里想的是,权力真是个好用的东西啊! 第六章 由于诚王已经下了军令状,那帮火头兵们自然不敢怠慢,于是最近军营里的炊烟总是不间断地升起,肉香味也飘出了好几里。 有了巨大的压力,果然动力十足,不出几天,火头兵们就送上来三盘不同的肉松,请诚王鉴别。而诚王自己并不是很清楚肉松到底为何物,只好让苏然说了算。苏然拿着筷子在盘子里翻翻拣拣,像法医检查尸体一样仔细。 第一种不太像肉松,倒像是牛肉干,肉质比较柴,她皱着眉摇了摇头;第二种太腥了,还能看到油腻腻的脂肪,她扒拉了两下就略过了;剩下的那个看起来还不错,从卖相上已经有些接近正宗的肉松了,苏然尝了一小口,没什么味道,不过口感差不离了。 「这个不错,若是再加点盐和五香大料,就更美味啦。」说完这句话,苏然就有些后悔了,这是军粮又不是小吃,还得追求色香味俱全。 诚王好笑地看着她,把肉松捏在指尖细细研磨,吩咐伙夫们就按照第三种的做法,多做几斤出来。但是就在伙夫将要退出之时,诚王又叫住了他,轻飘飘斜了苏然一眼,补充道:「再做一斤加盐和香料的送来。」 苏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嘴馋的人脸皮薄呐。 诚王见她这会儿装乖巧了,忍不住打趣了她一句:「你这是要放在你铺子里卖么?」 咦,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正好点醒了她。 本着多学一门技能饿不死自己的原则,苏然屁颠颠地跑到火头营去偷师了。 负责伙食的大师傅知道她是诚王面前的红人,对她还挺热情,教她做菜也不藏私。这肉松的做法其实并不刁难,只是有几道工序比较繁琐。 要先挑出一头牛身上最精瘦的肉,切成小块下锅煮熟。然后加盐和葱姜蒜、五香料收干汁,这个步骤就得有耐心,要想完全入味,至少得小火慢煨三个小时。接下来出锅的肉已经完全软烂了,但还得烘烤干爽,才能下舂子捣碎。 苏然把自己亲手做的肉松加入小瓷坛里,吃了一口就停不下来了,这味道和她以前吃到的几乎没什么差别!很快小半坛肉松就被她消灭了,苏然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居然感到有些饱了。做成的肉松体积只有原本肉块的五分之一,盛在小囊袋里可以随身携带,吃一小把就能抵得上一顿饭的热量,这绝对是战场上的神器呀。 苏然在吃的欢的同时,也没忘记诚王和小秦昭两人,她也想尽快让他们尝尝自己的手艺,便卷起袖子再次干起活儿来。诚王的口味偏重,苏然多加了一些盐和香料,小秦昭还是吃辅食阶段,不能吃的太咸,苏然又单独给他开了小灶。 在火头营随便对付了一顿饭,终于在天擦黑时,做好了两种肉松。苏然分门别类装好,脚步轻松地往回走。 行到半道上,突然从旁边的帐篷里窜出一个人影,吓得她差点打翻了手里的坛子。她稳了稳心神,才发现原来是杨铮这小子,此刻他正笑脸盈盈地望着她。 苏然翻了个白眼,重重哼出一口气。 「你拿着什么好东西,跟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要尝一口吗?」苏然一有机会就想卖弄卖弄,她笑眯眯地掀开一只盖子,露出里面绒绒的肉松丝。 杨铮好奇地瞅了一眼,从中捏起一小撮,迟疑地放进嘴里咀嚼了起来,尝出味道后一脸惊喜。 「有牛肉的味道!这是怎么做的?」 「秘密!」苏然卖起了关子,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几个月不见,他窜出了老高,已经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了。此时他的鞋面上全是泥点,衣摆下方也是一片脏污,似乎刚刚经过长途跋涉,苏然好奇道:「你这是去哪儿了呢,我来了好几日也没见着你。」 「我去了一趟南方,」杨铮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他看了一眼苏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肉松上面,「这味道不错,让我再吃一口。」 「这是要献给王爷的哦,已经被你抢了先。」听了这话,杨铮伸出的手又默默地收了回去,苏然咧开嘴一笑,她就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 话别了杨铮,小跑着回到了诚王的营帐,她献宝似的拿出了自己忙活了一个下午的成果。 诚王用筷子夹起一小撮的肉松,优雅地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像品鉴美食一般,虽然他没有多说什么,却似乎对她的手艺很满意,很快就吃完了一盘。秦昭却没有这么斯文了,他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手心和嘴巴上沾的全都是碎末,刚给他换上的干净衣裳又被糟蹋了。苏然气得抢过了小瓷坛,搁在高高的桌子上,让他够不着。 秦昭见好吃的被夺走,满脸的不乐意。他垫着脚尖,高举双手,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坛子,啊啊了两声后,一脸委屈地看着苏然:「嘟……嘟……」 得,居然开口说话了!虽然人生的第一句话喊得不标准,把姑姑叫成了嘟嘟,但还是让她欣慰自豪的很!可是,这吃货的性子究竟是随了谁? 诚王听见小世子开口了,也新奇地凑了过来,单手把他抱了起来,一脸严肃样:「叫父王!」 苏然扶额,看来对于哄孩子,他确实是没什么天赋的。 然而,小秦昭开口说话带来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几天,就有另一件棘手的事情扰乱了诚王的心神。 在边界驻扎了几个月的乌塔人,终于忍不住动手了! 互市关闭了大半年,草原各部落的供给都明显不足了,这次乌塔人打了头阵,各大部落在其后推波助澜,奎狼营是最后一块王牌,驻守在战线的最后方,前线已有两万将士在浴血奋战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糟糕的事情可不止一件儿,不过这回还真是雨水作的祟。由于长达数月连绵不息的大雨,各大河口均有决堤现象,俞凌堰三州沿河的几十个村庄,在一夜之间都被洪水淹没了,一时之间鬼哭狼嚎,民不聊生。 主战场虽然集中在俞州,但仍有不少草原铁骑趁乱骚扰了凌州,他们打砸抢烧,连着摧毁了好几条街,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而本该于半个月前迁往堰州的桑霓,此刻躲在诚王府的一处角门口,惊恐地打量着四周。此时她的心里是又惧又悔,本来她是因为害怕去了堰州就回不来了,才趁乱从王府里逃了出来的。却没想到没能跟去俞州,倒赶上了这帮野蛮鞑子,这下她守着王府等王爷回来的计划也泡汤了!她抱紧了怀里的包袱,里面足足有一百两,还是她从家里偷出来的。现在这些钱放在身上也不安全了,她必须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街上的一阵骚乱刚刚过去,她听四周没了动静,才低着脑袋冲出了巷子,拼命的往前奔跑。她记得芳杏就躲在乡下的庄子上的,此刻也只能投奔她去了。 诚王的庄子就在小芦河的对面,那条路她认识,但连日的雨水使得河里的水势一路长高,如今已经漫出了河道。新仓坊的大部分人家都被河水淹了,如今水位已经涨到了膝盖处。桑霓跑的气喘吁吁,怀里的银子也变得沉甸甸的。 第七章 她一路狂奔,已经能看见不远处拴在码头石墩子上的小舟了,只要再奔跑过两条街,她就安全了! 但是,在路过燃记小铺的时候停,她住了脚,「燃记鲜汤馆」这几个字莫名地燃起了她心中的怒火,她一心认为,如今她落得这般下场全,都拜一人所赐! 愤怒摧毁了她的理智,她从包袱里左翻右找,终于找到了一小块墨条,这是她一直随身携带的东西,以前她拼了命的认字读书,就是为了能离心中的那个人近一些。想不到在学会了几百个字以后,第一次用上的竟然是这四个字:此处有钱! 桑霓恶狠狠地在崭新的门板上划上最后一笔,被浸湿的墨条染了她一手的黑污。然后她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小串零碎的铜钱,挂在了燃记的门环上。做完这些,她放肆地笑了起来,朝着门上吐了一口唾沫,一甩包袱跑了出去。 突然一阵马蹄踏着水花奔来,溅起水珠四下飞溅。正在奔跑的桑霓惊恐回头,一条长鞭迎面飞来,重重打在了她的脖子上,火辣辣的疼痛袭来,她捂着伤口跪倒在地,止不住地咳嗽着。 「下手轻些,是个妞儿,脸坏了玩起来就不带劲了!」又有一浑厚嗓音响起,说着一口变了味儿的凌州话。 两匹马儿一前一后,绕着桑霓打圈儿,马上的两个男子发出「哦咯咯」的嚎叫声。桑霓吓得胆魂俱碎,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又有一长鞭从后面打到她的脖子上,缠绕了两圈,蛮横地拉着她站了起来。桑霓被迫地仰起头,脚步错乱地倒退着,阴霾的天空中,豆大的雨水擦过她的眼睛,砸到了她的脸上。 一个颠倒的脸庞进入她的视线——宽大的脸庞,浓密的胡子,满脸横肉,披散着几十条小辫子。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草原鞑子! 雨水越来越大,砸在瓦砾上的雨滴轰鸣作响,四下里俱是一片氤氲水气。 潮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体上,勾勒出少女美妙的曲线,桑霓站在雨中,害怕得瑟瑟发抖。马上的男人狂傲地下了马,揪着她的头发拉到了自己的跟前,用力一拍她的屁|股,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下一瞬间,她就被腾空抱了起来,粗鲁地甩到了马背上,男人也紧跟着一跃上马,手掌死死压着她的脊椎,按住了她的两个穴位,疼的她立刻软下了身子,无法再乱动。 断了线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终于忍不住呜咽了起来,因为哭得太过伤心,鼻尖和双眸都起了红肿。可现在她失去了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眼睁睁的看着停靠在码头边的小舟离她越来越远,最终淹没在了朦胧灼热的泪水中。 风雨悲鸣,燃记小铺的门面上,一串铜钱随风飘摇,撞上了门扉,敲打出了一阵凄惨破碎的节奏。 百里之外,俞州奎狼营内。 刚刚收割完三亩小麦,苏然又经历了一次地震般的摇晃后,春草园果然又再次扩充了一倍。她看着四周广袤的土地,揉起了太阳穴,这下凭她一人之力,是真的打理不过来了。 而最近诚王忙于部署前线战事,也根本无瑕顾及到她,甚至一连七天,她连面都没见过他一次。每晚入睡前和第二天睁开眼,大帐里都是空荡荡的,若不是每天还能见到他用过的茶盏,她还以为他已经离开了这里,奔赴前线去了。 既然王爷都在玩命似的工作,她也没有心情躲懒。何况最近她也听到只言片语,知道外面的洪灾已经造成了上千顷农田被摧毁,数十万人无家可归,饿殍随处可见,甚至还有易子而食的骇人听闻。诚王已经开仓放粮了,但仅仅上万石的粮食,面对数十万灾民,根本是杯水车薪。 苏然攒紧了手中的耙犁,虽然已经困倦的眼皮都打架了,但她还是凭着一股意志强撑着。若是她多种出一把稻子,就意味着多了一碗米汤,说不定就能多救一个人的性命。而且,每回看他一筹莫展的样子,她总是忍不住地心疼,既然她有能力帮助他,也想多替他分些忧愁。 又一亩田终于犁好了,苏然瘫软地坐在田埂上,连呼吸都感到疲惫。这回实在撑不下去了,她还是先回去睡个觉。这几夜稍有风吹草动她就醒了,没有一天睡足了三个时辰。饶是如此,她也没能见上他一面。 苏然收好农具,伸了个懒腰,抱起了随她进园,此刻正趴在小绒被里睡的正熟的小秦昭,轻手轻脚地踏出了园子。 刚一出来,她就惊喜地发现,已经十来天未见的诚王,此刻正安静地坐在她卧室的垫子上,低着头睡着了。大概是倦极了吧,苏然轻轻地把孩子放进小床里,跪坐在褥子上细看他的睡颜,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大胆地贴近他,观察他。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是紧锁的。 苏然的脸离他越来越近,阴影笼罩在他的脸上,嘴唇离他的眉间还有一寸,却没有了往前进的勇气。轻柔的呼吸扫过他的眉毛,诚王的睫毛轻轻一颤,他突然闭着眼睛揽过了她,双双压进了被褥中。 没有预兆的,细密的吻落在了她的眉头、鼻尖、嘴唇和脖颈上,像蜻蜓点水一般轻柔,仿若呵护一件珍宝,吹离其沾染的尘埃。苏然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揪住身下的缎面,扯得花纹都起了皱。一盏茶后,他将脸埋进了她的颈项之中,微凉的脸颊贴上她滚烫的肌肤,她竟有些贪婪地,想要更多。 诚王却没有再继续下去,他直接扯过被褥,盖在了他们两人身上,放在被子外的一只手轻轻拍了两下,哄着她睡觉。 苏然也实在太困了,整个人的思维都有些不清明了。她窝在他的怀里蹭了蹭,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安然入睡。 这一晚是有史以来,她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苏然醒来的时候,身边的诚王已经离开了,她愣愣地抱着被子的一角,兀自发起了呆。 他们昨晚,是同床共枕了吗?苏然只觉得神奇,在这个时代,他们之间居然没有任何别扭,自然而然地就做出了这样的举动。虽然没发生什么脸红心跳的事情,却感到异常的温馨,像一汩细流淌过了她的心田。 经过诚王日夜不间断地部署,俞州的前线终于传来了利好消息,乌塔部落在首战告捷的情况下,居然没有守住大好局面,接连败了两场战役,这下他们终于扛不住了,愿意派使者前来讲和。 不过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前来和谈的人物,竟然是他们的大王子巴特尔。 巴特尔穿着交领右衽袍,脚踩黑底彩花的络缝靴,金光闪闪的銙带是他尊贵身份的象征,他策马奔直奎狼营,在草原上畅行无阻的第一勇士,却在营口被几个小兵拦了下来。他居高临下地望了那些小兵一眼,沉着脸眯了眯眼睛,冷哼一声,才甩开缰绳,翻身下马。 两边的士兵这才自动退散开来,放他入内。 苏然只远远的看了他一眼,为避免被陌生男子冲撞的风险,诚王把她暂时安排在了杨铮的帐篷内。此时帐篷里空无一人,杨铮也去参加和谈了。 第八章 苏然百无聊赖地坐在桌案前,很快视线被桌上的一把小匕首吸引住了。匕首手柄上的装饰并不是十分珍贵的宝石,只是五颗围成一圈的白色石子儿,中间是镶金的掐丝圆环,看上去就像一朵小白花。 苏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雏菊。 上次杨铮送给她的那几朵小花,都已经风干成了干花,她一直保存在春草园里。这次她灵机一动,将它们全部取了出来,用油纸包裹好,叠成方方的小纸包,搁在了他的桌上。这是他家乡的花儿,希望这个小礼物,能减缓一些他的乡愁吧。这个少年虽然嘴上不说,但她至今都忘不掉,他站在湖水边远眺家乡的凄清背影。 经过三天的激烈争论,双方终于达成了一致。乌塔撤兵,五年内绝不再犯,并补偿牛羊若干,战马若干,遣返所有战俘。但作为停战条件,俞凌堰三州必须重启互市。诚王答应了这个条件,关闭互市是朝廷的明令,如今诚王擅自重启,也表明了,他与当今以太子为主导的朝廷,正式撕破了脸。 南方的战事一直不太明朗,各种势力错综复杂,虽然名义上是乱民起义,但其中还隐藏着各个藩王的影子,尤其以皇叔彭王最为活跃。诚王在这场混战中,隐藏的很深,他只是挑起了一个头,但蠢蠢欲动的人不只他一个,谁也不是傻子,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索性放开了手,借力打力,让局势一直混乱了下去。 乌云压城,秋风瑟瑟,奎狼营王帐内。 偌大的帐篷里鸦雀无声,当中的地上跪着一名衣衫破烂的男子,诚王坐在宽大的桌案后,看不清表情。苏然留在侧帐里,长长的帷幔放下,遮挡了外面人的视线。 「你该死!」诚王重重扔出了一只铁剑,砸到了面前男子的腿边。那男子低伏着头颅,鼻尖几乎触了地。 「因为你的自以为是,擅自改变战术,害死了一千将士,你可知,你的下场如何?」 伏在地上的双手微微卷曲,极大力地扣住了地毯上的菱花纹。 诚王像在跟自己较劲,急得浑身在颤抖,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虚弱地倚靠在椅背上,苍凉地叹了口气:「崇林呀,你跟了我多少年?」 这一句似悲似伤的叹息,让原本一直强撑的男子,终于崩溃落下了眼泪。 「殿下,属下唯求一死,按军法处置!」 「死?不,我不能让你死,当年出生入死的七个兄弟,如今只剩下了你我啊。」 想起往事,崇林忍不住打了个泪嗝儿,张着嘴无声地痛哭起来,混着血水的口水丝儿流了出来。 「你先下去吧,我虽不要你的命,但军法不可废,否则不足以服众,你……好自为之吧。」 「无论将要受到何种惩罚,崇林都甘心领罚!」 叫崇林的男子退下后,外面是一阵久久的安静,苏然在里间坐立难安,反复捏着自己的指尖,不确定现在该不该出去安慰他。 就在苏然还在犹豫的时候,诚王首先掀开了帷幔,站在帐口望着她。苏然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此刻看起来很悲伤。 苏然走了过去,看着他向下弯曲的嘴唇,伸出手指按在他的唇角,轻轻向上一提。诚王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拥抱着她,抚摸着她光滑的发丝,喃喃说道:「原本我想让你以嫂夫人的身份见见他,我们三人可以围炉品酒,畅聊古今,却没想到……」 苏然轻抚着他的背,她能感觉到他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才缓缓问道:「他既然是你最重要的兄弟,你打算将他怎么处置呢。」 诚王再次将她紧紧勒在怀里,语气里尽是掩不住的痛苦:「要想保住他的命,只能打断他的腿,关他一辈子!」 苏然沉默了下来,亲如兄弟的人要在自己的命令下变成残废,并且终生活在囹圄之中,这个决定对于他来说,无疑于比杀了他还难受吧。也许在将来长久的年月里,他还要夜夜被今天的决定折磨得彻夜难眠。可若不给他严厉的惩罚,又对不起命丧黄泉的将士们,这同样让他的良心饱受折磨。 苏然将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双目无神地盯着繁花朵朵的帐顶,思绪纷乱。片刻后,她离开了他的怀抱,将双手贴上他的脸颊,很认真地和他对视着:「也许,还有第三种选择呢?」 诚王很用心地听着苏然说出了她的提议,本已灰暗的眼神亮了起来。 「同样是监禁,与其让他烂在牢笼里,不如叫他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再说如今园里的地确实太多了,我一个人耕种不了。」 诚王显然已经心动了,却还是有些犹豫,这件事牵扯到的问题甚多,尤其还把她扯了进来。若是因此给她带来了危险,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剩下的话苏然也不多说,只能让他自己想通了。她回到了自己的营帐里,逗小秦昭说话玩。 诚王像烙煎饼一样,在榻上翻来覆去苦想了一夜。天刚蒙蒙亮时,他连早膳也顾不上吃,坐在案前急急批了一条军令:副都统王崇林轻重任意、延误军机,即日起革职枷责,圈禁水牢。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赌气似的将笔掷了出去,毛笔在地上滚了两圈,扎眼的墨渍印在了华美的地毯上。他有些急躁地在桌面上敲打着手指,最后一把抄起了手里的令状,步履匆匆地迈出大帐。 圈禁水牢是极其残忍的,水牢里的水能够漫到腰腹,牢顶又极低,根本无处可避。下半身终年泡在水里,迟早会泡烂长蛆。苏然听了这些解释,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他真的忍心做出这样的惩罚? 当天下午,王崇林头戴枷锁,步履蹒跚地走入地牢。几步远的台阶下,是一池浑浊的水,泛着阵阵恶臭。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上突然掀起了两朵浪花,一串水纹极快的游荡开来,隐约可见水面下极速的黑影。王崇林的喉结一滚,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抬脚朝前走去。 「且慢。」在最后一刻,诚王拦住了他。 王崇林不解地回头,只见诚王抱着手臂,走到地牢门口,对着守门的侍卫吩咐道:「你先回避。」 侍卫退下后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从地牢口走进来一个娇小的身影,虽然穿着男装,可王崇林一眼就瞧出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子。 一个不认识的姑娘笑盈盈地望着他,这让他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诚王走到他的面前,冷着脸解开了扣着他的枷锁,动作粗鲁急促,像是憋着一股气。 而对面的少女竟然当着他的面扯开了衣领,看样子像是要宽衣解带!饶是活了这么大岁数的他,脸也红了。 接下来的画面他却再也没看到了,因为身后的王爷立即从袖口抽出一条黑巾,蒙在了他的眼睛上。 诚王一边系着黑巾,一边无声地瞪着苏然。苏然耸耸肩,这个男人的占有欲太强了,连这样的小动作也计较,她什么都没露呢。 第九章 眼前一片漆黑的王崇林,感到自己的后脑勺贴上了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柔若无骨的触感让他不禁瑟缩了一下。紧接着他的皮肤触碰到一种奇妙的凉意,一弹指间,脑袋上的手就放开了,他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好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没一会儿,布巾就被扯了下来,与昏暗的牢房不同,明亮的光线照耀得他的眼前一片白光,他眨巴着眼睛适应着。 当视线清晰时,王崇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方才连脚步都没有挪动,为何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他看着面前依旧板着脸的诚王,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这一定是在做梦! 对面的少女对着诚王莞尔一笑,轻快地道:「剩下的事情你来解释吧,我去干活儿。」 苏然留他们二人单独说话,自己拿着镰刀走到草地上,割起了草料。小牛见她靠近,对着她哞叫了一声,便低下头自己吃草,而小黄也兴奋地从远处飞奔过来。在军营里养狗多有不便,苏然就把它带了进来,反正它也更喜欢园子里的环境。苏然从自己的荷包里倒出一小把肉松,窝在手心里喂给它,粗糙的狗舌头舔的手心痒痒的,她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那边正在谈话的两人听见笑声,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诚王原本严肃万分的脸上,难得浮现了一抹柔情。而王崇林则是一脸呆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到底落在了哪里,此时他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想清楚。」诚王撂下了这一句话就丢下了他,朝另一边走去。 王崇林望着那姑娘蹦蹦跳跳地迎了上去,抱住诚王的一只胳膊,指着面前的黄狗,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而诚王则溺爱地看着她,用拇指轻柔地抹去了她脸上的泥痕,这般珍重疼惜的表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王崇林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被眼前自然流露出的温馨甜蜜感动了,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二哥冷情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找到了可以呵护疼爱的人,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有人情味了,他由衷地为他高兴。相较之下,自己现在的遭遇,又算个什么呢?很快他也相通了,这般天降的祥瑞,果然也只有二哥这样的雄才才配拥有。 为了二哥的伟业,也为了赎自己的罪,他心甘情愿留在这里一辈子! 他家世代都是种田的,到了他这一辈才从戎立了军功,从小的耳濡目染,让他对于田间的事情并不陌生。当年光着脚在田里割猪草的日子,他也是经历过的。 苏然和诚王一起开开心心地喂完了狗,她坏笑着把手掌伸向了他的脸颊,有严重洁癖的诚王被她的举动惊得落荒而逃,她笑哈哈地追了上去。 王崇林坐在凳子上,微笑地看着他们嬉笑打闹,苏然跑了一圈,才想起这里还有别人呢。她一转头,见王崇林一身破败的衣裳,头发都脏的打了结。 于是她从之前囤积的衣服里,翻出了一套为小陈管事准备的衣衫,交给他道:「这里有两个炉子,那边有洗澡盆,你烧些水洗个澡吧,然后换上干净的衣裳。」 诚王走到她的身后,拿过衣服直接摔给了他,牵起苏然的手,又恢复了冰冷的面孔。 「回去。」他命令道。 苏然摇了摇头,这人怎么这么倔呢? 出了地牢的门,诚王带着苏然往回走,远远地歇在树林边的侍卫见他们出来了,忙跑了过来。诚王停下脚步,对他道:「把钥匙交给我,往后你不用守地牢了,去奎狼营报道吧。」 那小兵惊喜地抬了眼,在奎狼营当兵可比看地牢有出息多了,若是他表现的好,还能往上爬得更高!小兵激动地给诚王磕了两个头,兴冲冲地离开了。诚王亲自将牢门锁了,钥匙贴身放好,才随苏然一起离开。 从此奎狼营上下都知道,王副都统受了军法,被关在俞州郊外的地牢里了。 王崇林果然是干农活的好把式,动作比苏然利索多了,力气又大,能长时间不间断地做活儿。以前她要花两天才能做完的事情,他只要一天就全部搞定了。懂得的东西又多,比如某些菜是点播好还是撒播好,红薯怎样才能出苗更多,稻麦和什么植物套种产量更高等等。可以说,以前春草园在苏然手上只发挥了五成作用,如今在他的手上却大放异彩。 之前要三个月才能长成的稻麦,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只需要两个月,不仅大大缩短了生长周期,产量还明显提高了,几乎翻了一番。 看来王崇林才是春草园的伯乐啊。 他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把多出的十六亩地全部开垦播种好了,时间也是错开的,两个月后,几乎每隔两天就能收获一亩地。因此种出的粮食成几何倍数增长,很快就屯到了一千石左右。 洪灾发生以后,俞州府一直在开仓放粮,如今粮仓已经快见底了,却还有大批难民食不果腹。 于是,苏然提出了设立粥棚的建议。 「虽说下面每天都呈报上来放了多少粮,接济了多少灾民,可真正落实了吗?越是荒年,那些贪官污吏越心黑呢。」这批粮食究竟有多少入了百姓的口袋,还是值得商榷的,下面递上来的文书越来越哭穷,就巴望着有更多的灾银拨下去。银子是拨了一批又一批,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南方的战事一团乱麻,朝廷几乎管不了北方的这次大灾,所有抗灾事项,全都由诚王一人扛着。 要花自己的钱,诚王当然慎之又慎。 他用拇指摩挲着杯口,把苏然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问道:「若是设立粥棚,现有的粮食能支持多久?」 「一天不超过七百五十斤的话,就能一直供应下去!」 诚王当即一敲桌子,决定以奎狼营所在地方为中心,在五里外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设立粥棚,每个施粥点每天供应一百斤米,八十斤面,熬粥做饼,施舍给饥肠辘辘的灾民。 诚王的设立的粥铺,供应的是最好的粳米白面! 此消息经过连日来领粥的灾民口口相传,迅速传遍了整个大惠朝!所有人都称赞这位年轻的王爷,竟能剩下自己的口粮来接济灾民,实在是世间罕有的一位爱民如子的好王爷。尤其和南方那些腐臭的大老爷们一比较,恨者更恨,亲者更亲。 四个粥棚合算起来,每天四百斤的米,大约能熬出二十大锅粥,容纳接济的灾民能达到两千来号人。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前来领粥的人越来越多,粥棚渐渐有些负荷不了了。 但好在雨时已过,洪水正在慢慢退去。还未至秋分,农时并没有耽误。等节气到了,新一轮的庄稼播种下去,日子就会好过起来,现阶段正是最难熬的时候。 苏然掐准了时间,决定加倍供应米面。如今春草园里的粮食,撑到秋种时节不是问题。她只跟王崇林交代了一句,他就加倍力气干活儿,简直恨不得把时间捋长了用。幸好春草园里种庄稼不用除草施肥,他打理起三十亩田游刃有余。 第十章 自从粥棚开设了以来,苏然几乎没有一天过得安稳,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余粮够不够,米粥熬得稠不稠,她甚至还亲自到棚里视察过。见到那些面黄肌瘦的人喝下了热滚滚的粥水,发出满足的喟叹,她的心里就有一种难言的幸福感。 原来心系苍生是这样的一种感觉,沉重的,充实的,又好像永不满足似的。以前她从没想过,一心只想过好自个儿小日子的她,有一天会想尽办法让更多的人吃饱饭。也许是因为和诚王处久了,被他的一些忧国忧民、爱民如子的情怀感染了吧。 上半年提供给诚王的麦种,他已经圈出了一顷地,就等着今年秋分种下去了。 诚王妃的陪嫁还有两百顷土地,如今这些庄子都由苏然代为管理,她的手头也留下了一些种子,打算挑出几百亩地试着种种看。 大灾刚过,诚王给他名下的几个庄子全都免了租子,苏然也在琢磨着要不要也学学他。 诚王听闻她的想法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免就不必了,少收些吧,毕竟昭儿还小,每年给他存些银子,将来办事手头也宽松些。」 苏然听了他的话,也把原来的五成地租减少到两成。 今年的租金是收不上来了,几乎所有的农田都是颗粒无收,于是她给佃户们赊了口粮,又赊了种子,让他们来年补齐。 诚王的粥棚已经声名远扬,最近聚拢在奎狼营四周的灾民越来越多,几乎快要达到一万人的承受临界点了,有些人远道而来,排了一天的队却也没能领上一碗粥。 苏然此时萌生了一个想法:与其僧多粥少,紧巴巴地养着他们,不如招他们做些农活儿。 「雇灾民做佃户?」这天用午膳时,诚王听了苏然的建议,停下了正在夹菜的手,不确定地问。 「是啊,现在这些人每天只靠施粥过活,肚子都吃不饱,不如雇他们去种田,给他们一条生路。农忙时节快到了,田里也却人手。」 「这个主意我不是没想过,但这些逃难来的人鱼龙混杂,不知根底,弄不好会扯出不少麻烦。何况等灾过了,大部分人都是要回原籍的,到时候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果然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么,苏然也没心思吃饭了,心不在焉地捧着碗,眼神涣散,低着头喝了一口浓汤。诚王看她光喝汤不吃菜,亲自夹了一片蘑菇,放进了她面前的碟子里。 「这道小鸡炖蘑菇做的很入味,如今你的厨艺见长了。」 苏然回过神,听见他夸奖的话,低着头得意地笑了。她把蘑菇丢进了嘴里,扒了两大口白饭,越嚼越香。 虽然诚王点出了雇灾民的风险,但她还是决定招一批人试试。不过为了防止出现弃田回乡而留下烂尾地的情况,她这次决定只招一批长工,等一年后摸清了他们的人品,再把田地租给可信任的人。 招工告示很快就贴了出去,条件很优厚,包吃住、提供牲口和种子,每年还另发五斗粳米十斗白面、二十尺布。这样的条件对于这些朝不保夕的人来说,无疑是极具吸引力的。一时之间,闻风前来应招的人还真不少。 大概也是受到了苏然的启发,诚王也决定趁此机会,扩充军力。他打算在奎狼营之外,再编一支新的军队,名字都已经起好了,尾虎营。不过因为没有得到朝廷的批准,这支军队有那么一点见不得光的感觉。现在他还没有到了和太子兵戎相见的地步,所以这件事只能私下里秘密进行。 又到一年露月时,小秦昭满两岁了。和去年大操大办的热闹相比,今年他的生日则低调的多。苏然亲自下厨炒了几样家常菜,下了一锅长寿面,就凑成了一顿生日宴。 没有宾客祝贺,只有家人陪伴。晴枝送来了亲手做的小衣裳,苏然第一次学做鞋,花了很大心血才给他做了一双白底小皂靴。乌青的绸面没有绣花,鞋底很厚实,最适合走路还不稳当的小孩穿。小秦昭似乎很喜欢这双靴子,握在手里使劲儿地甩着玩,还想自己穿上。可惜他人小力薄,手脚又极不协调,套了半天也没把脚给塞进去。 他拿着小靴子,放到苏然的手里,奶声奶气地说道:「嘟嘟,穿脚脚。」 这是要让苏然给他穿鞋,小秦昭还不太会说话,常常词不达意。诚王从来没有猜对过一句,倒是苏然每次一听就懂。 苏然把他抱到腿上,握着靴筒往他的脚上一套,肥嘟嘟的小脚丫就塞了进去。再拉着靴筒的两边往上提了提,穿稳了之后,才放他下地。小秦昭脚刚沾地,就抡着小短腿跑到了诚王身边,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仰着脑袋看着他。 诚王抱起了他,叉了一碗面条,亲自喂他吃。他做这些事还有些不顺手,但苏然没打算帮他,她觉得男人带孩子的时候有种别样的魅力。 小秦昭抿着一根面条,刺啦一声吸进了嘴里,呵呵笑了起来。 「好好吃饭,不许拿粮食开玩笑。」诚王虽然说着严厉的话,神色确是柔和的。 小秦昭瞪着无辜的小眼睛,听话地咀嚼着面,一口咽了下去。喂完了面,又喂他吃了一碗蛋羹,才放他下去自己玩了。 这下才轮到苏然和他两人吃饭。 小辈先吃饭先离席,这在古代是败坏规矩的,也只有在秦昭生日的这一天,诚王才这样放纵他。平时他对待儿子,也是以严厉居多,小秦昭虽然不像宝玉怕贾政一般怕自己的爹,但也不敢过分违逆诚王的意思。从他小小年纪开始,诚王就建立起绝对的父亲权威。 苏然给诚王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手中的酒杯,先敬了他一杯。 「景鸿,谢谢你。」这三个字她很早就想对他说了,千言万语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最后只汇成了这一个词。她想今生有幸能和他相遇,无论最终他们的结局如何,她都不会后悔的。 诚王执起了手里的杯子,带着笑意仰头而尽,馨香的酒水沾湿了他的唇瓣,亮晶晶的。 诚王凝视着她的眼神,神色渐渐变得专注认真,他缓缓低下头,两人的脸越来越靠近,苏然都能够闻到他呼吸中散发出的酒香味。 「殿下,有急报!」帐外传来一声不适宜的喊声,原本情动的气氛瞬间当然无存。苏然急忙扭过了脸,把酒当做茶一般灌着,她只想找些事做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诚王拿过了她手里的酒壶,伸出拇指按了按她唇角的酒滴,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嘴唇,极具挑逗意味,苏然的脸瞬间更红了。 诚王搁下酒壶,忍着笑意,转身离开营帐。他掀开门帘,外面站着的杨峥朝里面瞥了一眼,看见了苏然后挠了挠头,憨憨一笑。 诚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疼得他龇了牙。直到诚王走远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惹得上司不爽了。 这天奎狼营里,从南方来了两个人,带来了一条不太乐观的消息:太子登基了。 「战事绊住了他几个月,他也是时候按捺不住了。」诚王的指尖玩弄着一把断箭,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每次他在议事时,都喜欢摩挲着这把断箭。 第十一章 「可是没有先帝的传位遗诏,也没有传国玺印,如此鲁莽登基,恐怕不足以服人心。」一位老者坐在侧边的太师椅中,佝偻着腰背,满脸褶子,一双精明的小眼睛闪动着光。 「彭王拒不臣服,已经在容城自立为王了。」另一边的椅子上,一个腮帮子突出的壮年男子接着说道。 「我这位皇叔,还是这么心急呐,」诚王听了这话,一笑而过,站起来对身边的这两人说道,「南方的事情暂先撤出,由他们二人去斗。两位先生此行辛苦了,我已命人备好了毡包,明日我们再详议。」 事情到了这一步,一直都还在他的计划之内,只是突如其来的洪灾为他添了一些麻烦,果然是上苍要磨练他么。为此他不得不改变策略,只能先把老师从南方调回来了。 何况已经过了一年,他们父女二人,也是时候相认了。 晚间,当苏然听说自己的父亲还没死的消息时,先是震惊,继而欣喜,最后恐惧。 苏济铭可是最了解他女儿的一个人,可她对苏然的过去一无所知。凭她的这点道行,在他面前说不上两句话就被打回原形了吧。到时候露馅儿了怎么办?以苏济铭的手段,会让她不得好死吧。 凌迟?沉塘?火炙?五马分尸? 躺在床上的苏然越想越害怕,脸色一片乌青,抱着被子滚来滚去。 她无声的哀嚎着,难道真的要装失忆么? 苏然拿着诚王妃的嫁妆单子研究了许久,发现其中一处庄子离奎狼营不远,做骡车的话大约一天的功夫就到了。 她请诚王派人去摸了摸底,一共只有两百多亩地,算是所有陪嫁庄子中的边角料了。以前也是租给佃农种的,但那边地势较低,这次受灾最为严重,几乎成了荒地,佃户都跑了大半。 苏然这次招了一百号壮劳力,打算近期就把他们送过去。她先派小陈管事去修葺屋舍、采买牲口和农具,做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 出发当天,苏然把二十石麦种装上了车,细细嘱咐道:「如今形势不大好,你们一路小心,若是遇上抢粮的,还是保命要紧。」 又交给陈鹏一百两银子,接着说:「添几头水牛和驴子,剩下的钱你看着办吧,别委屈了自己。」 陈鹏一一应了下来,骑上了骡子,先领着十多个会修屋子、会打家具的长工走了。 忙完了这件事,苏然就暂时丢开手了。眼下还有另一件更严峻的事情盘桓在她的心头,简直让她如临大敌。 探子来报,苏济铭已经启程前往俞州了。 苏然思前想后想破了脑袋,也只想到了一个办法来应对接下来的情况。 这两天,她对着诚王使劲儿撒娇,说自己太思念晴枝了,呆在军营里太无聊,想跟她唠唠嗑。诚王禁不住她磨,只好同意了。 有了诚王的许可,她就抓紧一切时间,从晴枝那里恶补以前在苏宅的事迹。可是她也不敢问的太露骨,只能在聊天的时候尽量套一些话出来。 「晴枝,你的家人呢?」 「我也不记得了,打小我就被人伢子卖了进来。这次大灾,我看到处都有卖儿卖女的人,想来当年我也是这么被卖掉的吧。」说起这个,晴枝并没有特别的情绪,从始至终都很平静,苏然便继续套话。 「那你跟着我有不少年了吧。」 「可不是呢,姑娘穿开裆裤的样子我都见过呢。」 「去去去,没个正经,」苏然佯装锤了她一拳,喝了一口清茶,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那你觉得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倒奇了,姑娘怎么反倒来问我?」晴枝把针线箩里的碎布码成卷儿,用丝线一只只捆好,抬起头认真想了一会儿,接着苏然的问题答道,「老爷,自从没了夫人以后就不大笑了。嗨,这些话也不是我这个做下人的该议论呢。」 苏然被她这样高的职业素质急得冒汗,什么都不肯说,她还怎么打探消息呐。 她只好没话找话,随口问了一句:「咦,你见过我娘吗?」 晴枝停下手里的活儿,奇怪地看着她:「夫人三年前才没的呀,那时候姑娘已经记事了吧。」 「咳咳咳,」苏然喝了一口水被呛到了,她可不敢再胡乱说话了,没得什么情报都没套出来,还把自己给卖了。 她只好改变策略,直面出击:「这不我爹快回来了,我得送点礼物表表孝心,就是不知道该送些什么呢,你可知道我爹的喜好。」 「姑娘这话就是玩笑了,我在姑娘屋里当差,哪里知道老爷的喜好?」说罢眨着眼睛盯着苏然望,直把心虚的苏然看得落荒而逃。 这条路行不通,苏然只好转向攻克诚王。 这天吃过饭,诚王难得有兴练大字,苏然见他兴致好,就做了一道炸春卷,给他作为饭后小点。诚王挺喜欢吃她弄出来的这些小花样的,他夹起一块热乎的咬了一口,嗯,是他喜欢的鸡蛋豆腐馅儿的。 「锦鸿,我爹什么时候到呢?」 「三日后。」 「啊!这么快?」苏然一惊,拿在手里的春卷还没咬下,却怎么都没了胃口。 「一路走走停停,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了。」 「可是,我还没想好送些什么礼物呢,」苏然眼珠子一转,靠近了诚王身边,腆着脸笑道,「殿下帮我想想主意呗。」 诚王一本正经地想了小一刻钟,才说道:「你是老师的女儿,送什么他都会喜欢的。」 苏然强撑着笑脸,暗道:废话,谁要听这个。 苏然没有气馁,再接再厉地说:「那锦鸿,你管我爹叫老师,我爹都教过你什么呀?」 「四书五经,兵法策论。」 「就这些?」这时候他怎么犯了说话节省的毛病,得再多说些才好呐。 诚王却是理解错了这话的意思,以为她是在嫌弃自己的学识浅薄,挑了挑眉,背了一段书:「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见苏然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摇了摇头不再理她,继续在纸上练字,却写下了「愚者多贵寿,贤者独贱迍」这样的一行字。 苏然被他突如其来的高贵冷艳的气质震慑住了,只好抱着一盘子春卷躲到角落去吃了。 苏然上蹿下跳了几天,也没打听出和她心意的消息来。眼看形势实在是迫在眉睫了,她只好歇了心思,专心准备见面的礼物。她本想着做些鞋袜衣服,因为这些是最安全的礼物,万能乖乖牌嘛,但她不知道苏济铭的身量尺寸,只好变为发挥自己的长处——做菜。 可是她又不知道苏济铭的口味,怕他有什么忌口的食物,所以也不敢准备大荤大腥的菜。 这两天她就为菜单绞尽脑汁。 宫保鸡丁、鱼香肉丝、西红柿炒蛋、麻婆豆腐、菌菇素锅,这几样虽然平常,但几乎没有人不爱吃吧。 她刚写好这几样,又烦躁地把后面三个划去了,西红柿、辣椒和菌菇,都要用到春草园里的出产的蔬菜,苏然还不知道苏济铭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空间的存在呢。 第十二章 她揉了揉脑袋,感觉快要被逼疯了。烦躁地揉皱了纸张丢在一边,哀号一声,趴在桌子上欲哭无泪。这比受刑还难受啊,苏济铭果然厉害,他还什么都没做,就让她自乱阵脚了。 即使再盼着时间走的慢些,这一天还是来了。 一辆马车悄悄地驶进了奎狼营,诚王亲自迎接,苏然站在他的身后,紧张地嘴唇发白。同时迎接的还有两个不认识的男子,一个驼背的老头,一个大脸盘男子。这两人苏然之前没见过,看样子像是诚王的近身宠臣,但她此时也没有心情了解别人的事情了。 车轱辘将地上的泥土压出了深深的褶印,进入营里行驶了一丈远便停了下来。 苏然伸长了脖子张望,交握的双手一片冰凉,一个身影踏出了车门,苏然的呼吸渐渐加快。蔚蓝的天空下,一个俊逸的男子挺直了身子,朝着她微微笑着。 苏济铭一点也不像四十几岁的人,他的发丝虽有些发白,上嘴唇蓄着一排小胡子。但五官俊秀的很,皮肤也十分紧致,看起来只比诚王大上几岁,完全符合一个帅大叔的标准。苏然感概,男人果然是时间的宠儿啊。 他下了车后,刚准备掀开袍子给诚王行跪礼,诚王连忙上前两步扶着他的手臂,紧紧握着他的手,显得有些激动。 苏然之前种种的担忧恐惧,在见到苏济铭的那一刹那便不翼而飞了,只觉得一阵亲切欣喜,她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两步。 苏济铭也见到了她,也满脸慈爱地望着她,这让苏然的心都变得更加柔软了。就好像被遗弃的孩子突然见到亲人,她的心里冒出一股酸酸的委屈感,眼眶也跟着湿润了。 「然儿……」苏济铭的声音极有磁性,这一声叫唤她虽然第一次听到,却有一种难言的熟悉感。 当然,她已经不是原来的苏然了,可她依旧是他的女儿。 苏然跪了下来,给他磕了一个头,泪眼汪汪的说:「父亲,女儿能有今日,全靠父亲的爱护成全。如今女儿重活一回,过去的纷纷扰扰,就随它去吧。从今往后,女儿一定好好孝顺您,陪伴您,照顾您。把您当作女儿一生中,最敬重的人。」 一只温暖的手掌扶起了她的胳膊,将她托了起来,苏济铭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发,笑道:「你说的这些话,倒叫为父以为你犯了什么错儿,」他把苏然额前细碎的刘海拨弄顺,从近处打量着她的脸。瞧着一年未见的女儿养的水灵灵的,满意的笑了,「你如今这样很好,之前你吃了不少苦,为父今后会好好补偿你的。」 父女情深了好一会儿,身后的两人才上前来拜见,他们在苏济铭面前都自称下官,看来是以前的同僚。苏然从他们的零星几句对话中了解到,驼背老者姓李,大腮帮子姓郑。几人寒暄了一阵,就各自回了。 苏济铭站在原地,指挥着十几个小兵,卸下马车上的行李。从车上搬下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看起来都很重的样子,最小的一只匣子只有一尺长宽,也要两个人才抬得动。 苏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最初的激动和愉快过后,她又陷入了巨大的压力之中,眼下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早在几天前,她就从诚王的大帐中搬出来,住进了一个单独的毡包。苏济铭来了以后,她自然是要跟父亲生活在一起。这也是最让她感到不安的地方。 沉重的行李花了大半天的功夫,终于全部搬入帐内,苏济铭点了点数目,确认无误后,向苏然招了招手。 苏然听话地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轻轻掀开其中一只箱子的盖子。 一片金灿灿的强光闪瞎了她。 刻着牡丹吐艳的木箱盖大敞着,苏然瞪大了眼睛,望着只有在电视上才看到过的一整箱金条,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这一箱给你做嫁妆,如何?」苏济铭拿起一条金块,放在她的手心,笑道。 苏然以为他在开玩笑,赶紧把这烫手山芋放了回去。末了还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她自己也没意识到,手心里已经汗湿了一片。 苏然伸出手指一挥,指着面前全部摞起来的箱子,悄声问道:「这么些,全都是金子吗?」 苏济铭笑着点点头。 苏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说:「这么多金子,就这么,随马车运来的?额,女儿的意思是,没有镖行护镖之类的吗?」 苏济铭见她一脸憨相,情不自禁地笑了:「这一年你长了不少见识,连镖行走镖都摸清楚了。」 苏然听他这么一说,怕引起他更多的怀疑,立即闭了嘴。苏济铭将匣子合上,吹了吹盖子上落下的灰尘,继续说:「谁能想到一个已死之人的车里会有金子呢?」 这么多金子加起来恐怕有上万两,苏然当然好奇它们的来路,但这些问题不是她能问的,她只有缄默地站在一边,低头装乖巧。 苏济铭检查完金子,就不再搭理这茬了,好似箱子里面装得都是石头,一点也不上心。 他坐在软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苏然也过来坐下。苏然踩着小碎步,尽量走得像个大家闺秀般优雅端庄。 「在爹爹面前还这么拘谨吗,你以前可是匹小野马呢,」苏济铭抹了抹她脖颈边皱起的交领,轻轻叹了一口气,「殿下的信里已经跟我交代了,你母亲的春草园,果然由你继承了啊。」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苏然的冷汗刷地一下渗了出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苏济铭不在意地笑笑,眼神透过了她像在看另一个人,说话声也变得轻飘飘的了:「阿玲若是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吧。」 苏济铭沉浸在回忆中,苏然也不敢打扰他,皱着眉头一脸忧愁,仿佛也陷入了思念亡母的沉痛之中。 半晌,苏济铭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女儿的眼神愈发轻柔:「听说你自己还开了个铺子?」说道这里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右手握成拳头捂在唇边,轻轻笑了起来:「你呀你呀,还是这么胡闹,将你托付给殿下,难道不合你的心意吗?爹爹当初九死一生,若是真就那么去了,你还一个人孤苦伶仃,岂不是叫爹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苏济铭的这番话让她有些感动,也更加让她愧疚。看得出来,他为了这个女儿操碎了心。 苏然试着一点点打开心扉,大着胆子把双手放在了他的膝盖上,脑袋轻轻靠了上去,像个普通女儿一样撒娇地笑。 「你跟殿下……之前住在一个营帐内?」 苏然见他一脸担忧,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缓缓安抚道:「爹爹放心,我跟锦鸿,虽然互相倾慕,但我们并没有做出逾礼之事,只是……」苏然抬起头来,眼神里闪烁着微微光华,「只是女儿的心太大了,将来的事情女儿不敢去想,因为,女儿不愿意嫁给一个帝王。」 这话听起来自相矛盾,可是苏济铭并没有露出疑惑的表情,反而似乎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理解。他看着苏然的眼神充满怜惜,微微吊起的眉头使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第十三章 他转过脸看着外面一碧如洗的天空,一声叹息:「难啊……你我,都已经骑虎难下了。」 苏然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一寸寸收紧,揪住了手心下的衣料,闭上眼摇了摇头:「不,我相信事在人为!」她握紧了拳头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爹爹也尝尝我的手艺吧,我去做两样小菜来为您洗尘。」 说完她匆匆小跑了出去,脊背还是僵硬的,脚步略显慌乱。 苏济铭静静坐在原地,双手交握置于腹部前,喃喃自语道:「阿玲,女儿越来越像你,是福是祸?」 他起身走到自己的行李旁边,打开箱子取出一副裱好的卷轴,画卷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在他的手里徐徐展开。 画中描绘了一妙龄女子,手执团扇回眸一笑,乌黑的长发松松披散着,似慵似懒。身后立着一少年,红透了一张脸,高举着右手,做急切的发誓状。四周花团锦簇,春色明媚。 画里的人物活灵活现,仿佛又把他拉回到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也记起了那份为博佳人芳心,日夜煎熬的心情。 他的视线缓缓上移,画卷的右上角,用簪花小楷提了两行小字。 「春风风流花羞色,晴光艳艳空落红。郎君可愿指天誓,一双棺椁梦娑婆。」 猛然见到熟悉的字体,苏济铭的心被重重一击,热了眼眶。 苏然端着托盘进来的时候,苏济铭已经洗脸净手完毕,一身清爽地坐在桌前等着她了。 「爹爹,这是我在铺子里卖的鲜汤,你尝尝,这汤的生意很好呢。」 红艳艳的番茄菌菇汤搁在他的面前,另有几样小菜,颜色艳丽,看起来就很有食欲。苏济铭拿着调羹,仔细打量着汤水。 「汤头里加了什么?颜色还挺鲜亮的。」 「是‘报喜三元’,这个果子是能吃的,你可别说出去呀,这可是我的秘方呢!」 苏济铭笑笑,吹凉了一勺汤,品了下去。 他喝完了一口慢慢回味,似乎挺满意,又连喝了两口,才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西红柿炒蛋,问道:「这就是‘喜报三元’?」 苏然点了点头,期待地看着他。 「你的鬼点子为何那么多?」 「我这聪明灵巧的性子,自然是接了您的代。」苏然笑嘻嘻地说,顺口拍了一句马屁。 苏然发现其实和苏济铭相处并不困难,从晴枝和他的一些只言片语推测,以前的苏然和她的性格似乎有些相似。所以只要她自然地说话行事,穿帮的几率应该不大。可况他们父女二人分开了一年,中间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即使性格有些出入,也是合理的。 于是她也不再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就像个普通的女儿一样,轻松自在地和自家老爹玩笑撒娇。 经过这一顿便饭,她还发现苏老爹嗜辣。放在他面前的那盘麻婆豆腐是第一个被吃光的,而有些酸甜的西红柿炒蛋,他反而吃的不多。苏然用心记下了他的口味,也便于她今后投其所好。 诚王只放了一个中午的时间,让他们父女相聚。苏济铭吃完女儿亲手为他做的第一顿饭,又喝了两杯消食茶后,便匆匆前往大帐商议军情了。 主营大帐内,苏然之前住过的侧间已经空了出来,如今显得空落落的。 诚王坐在上首,苏济铭坐在他的侧首,李郑二人则靠后坐着。 大帐内一时针尖可闻,苏济铭呈上了一张素笺,诚王展开扫了一眼,笑着叫了两声「好」! 「有了这两万两金子,大可解了我军的燃眉之急了!」他一转手,把单子交给了姓郑的男子,说道,「郑宏维,你是钱谷师爷出身,这笔金子就交给你了,你拟个添补军资的单子上来,务必要精打细算。」 郑宏维恭敬地站起,喏了一声,大腮帮子随着他的话语,显得更突出了。 另一老者摸了摸胡须,摇晃着脑袋,豁口笑道:「苏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去了一趟滇南,就把困扰了我等数月的难题解开了,下官佩服佩服。」 此人虽说着佩服的话,笑意却没达到眼底,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转动,仿佛算计着事情没有一刻停歇的。 苏济铭也没紧着搭话,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晾了他小一刻钟,才不痛不痒地说:「哪里哪里,都是各地的乡绅抬举罢了,说到底,也是沾了殿下的光。」 那老者还想接着刺几句,诚王先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们你来我往的交锋。他道:「日前本王收到彭王的修书一封,他向本王借兵三万,助他攻下甘山后,我们二人划江而治,共享天下。各位如何看?」 「何家树大根深,军饷充足,支撑个三五年不成问题。此刻我们贸然出兵,后继不足,怕是会陷入苦战。」苏济铭率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诚王顺着他的话语点头赞成。 「可是日前御林军失利,此刻正是合围的绝好时机。苏大人也说何家财力雄厚,此时再不出手,待他们喘过气来,形成反扑之势,就更难对抗了。」李姓老者对这话颇为不服,辩驳道。 郑宏维看着他们两位你来我往,沉默了许久才说了一句:「彭王此人狡诈无信,他的话未必可靠,殿下还是三思为好。」 「他信中言及,沈家的小女儿待字闺中,可以与本王共修两姓之好。」 沈家是彭王的姻亲家族,也是开国以来延续至今少有的望族,若能得到他家的支持,的确可以事半功倍。 在座的所有人都清楚,诚王殿下具备成为一名英明帝王的所有资质,就是缺少一个强有力的妻族支撑。 苏济铭正在翻茶盖的手一顿,盯着杯中的茶叶一片片散开,下沉,最终沉入杯底,再也翻不了身。 诚王见下面无人接话,似乎都默认同意了这个提议,便暂且搁置了这件事情,部署今后的行军战略。 「南方的民变和彭王的五万大军,至多还能拖住何家一年。故本王决定于明年秋收起兵,速战速决,诸位有何建议?」 这场战事彭王填了几万兵力下去,当然不肯白白让诚王捡便宜,除非他二人有强有力的维系做保障,才能共享天下。看来他心里已经同意了联姻的提议。 苏济铭叹息一声,想到了自家女儿就有些心疼。刚刚她还趴在他的膝头,撒娇地说她爱慕诚王,若让她知晓了这样的事实,这个傻瓜得多心痛? 这种事虽在王侯公爵之家再平常不过,但轮到自己女儿的头上,他还是揪起了心。他想起了阿玲临终前的嘱托,愈发觉得对不起女儿。他自己是白手起家,并未长成在世家大族之中,可为官多年的所见所闻,也让他明白名门望族里的血雨腥风并不少见。以女儿的性子,进去了就是送死。 当初他在滇南,命悬一线,危在旦夕,无奈之下只得将她托付给诚王。如今他安然回来,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他便有了更多的打算。他只有这么一个独女,自然不肯轻易送出门去,甚至他还动过招婿入赘的念头。只是眼下的麻烦恐怕还是……殿下的心意。 舐犊之情与忠君之义,实在叫人难以取舍啊。 第十四章 苏济铭轻轻搁下茶盏,眼望着面前意气风发、英姿卓绝的年轻王爷。他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如泰山一般沉稳了,这样的英主,会是女儿的良配吗? 一个时辰后,诸事商议完毕,李郑二人离开,苏济铭却被单独留下了。 诚王摩挲着手里的一只断箭,眼神并未看向自己的老师,而是落在案上的一方白玉印章上,声音低沉飘渺:「令媛的心里怕是不好受,请老师安抚安抚。」 苏济铭思索了片刻,并未多说什么,起身行了一个躬礼,刚要离开时,却又被叫住了:「罢了,还是我自己来说吧。」 晚间,苏然正在和小秦昭玩数棋子儿的游戏,她把围棋子抓出一把来,让小秦昭你一个我一个分好。小秦昭很喜欢这个游戏,每次都能把半盒子棋子数尽。 「你一个,我一个,你一个……唔?」他拿着最后一枚棋子,抓在手心里迟迟没有落下。 苏然笑着看他一脸纠结的模样,问道:「怎么啦?」 「给爹爹。」他把手掌展开,白色的棋子躺在他的手心,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真乖,知道想爹爹了,」苏然一把把他抱起,用脸颊贴了贴他嫩生生的小脸,「走,去找你爹爹。」 苏然抱着小秦昭,往诚王的营帐走去。 帐里,诚王正站在一幅美人画前端详,画上的女孩巧笑倩兮,粉雕玉琢,让人见了就心生欢喜。诚王的眼神却是空洞的,脸上也不见任何喜悦。 苏然悄悄走到他身后,想吓唬他一把。 「脚步太重了。」诚王突然说了这一句,即使看起来心神恍惚,他的神经也时刻绷紧着,这也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没劲。」苏然翻了个白眼,把怀里的小秦昭放下了地,他立马跑到诚王身边献宝似的拿出那枚棋子,诚王扯了扯嘴角,接了过来。 「这画上的姑娘是谁呀,怪好看的。」苏然好奇地望着前面的美人图,如文人骚客一般品鉴着。 诚王没有回答,他弯下腰抱着小秦昭回到里间,拿出一盘蜜饯给他吃,才转身回到她的身边,和她一起凝望着画像。 沉默了半晌,他终于开口了:「沈家的闺女,芳年十六。」 苏然的睫毛一闪,轻轻眨了一下眼,她若无其事转过头看着他,笑笑转移了话题:「饿了没,我去下碗面给你做夜宵吧。」 「我想跟你说件事……」 「我新学会一种香辣火腿面,用蔬菜汁和的面……」 「然……」 「配上葱花、青椒丝和我特制的香菇酱……」 「沈家女儿世出名门,其族势力名望仅次何家……」 「吃完了面,汤头才是重中之重呢,掰碎了馍撒进去,那滋味……」 「我必须娶她。」 一片寂静。 苏然不敢呼吸,她怕自己一吸气,胸腔会疼的破裂开来。 「什么时候?」她的声音沙哑,听起来像个老妇人在喃喃自语。 「明年秋分左右。」诚王的回答近乎耳语,他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再握紧。 莫名地,他的心一丝丝抽疼了起来,越来越痛,像溺了水的人踹不过气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开了这个口以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永远逝去了,他的心一阵慌乱。他想挽救补偿,却无从下手,急得像犯了错的孩子,急忙补充道:「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名分的!」 苏然轻笑了一声,但她依旧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突然,从今天起她就失恋了么? 「我知道了。」苏然眨了眨眼睛,逼回眼中的泪水,自嘲地笑了。 这样的失意落在他的眼里,仿佛又一把刀子戳进了他的心里,他就这么看着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远离他。 他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也是同样的踩在雪地里,一步一步从他的身边走开,说着不愿嫁给他的话。可是为什么,此时的心,比那时疼了千百倍。 这一次离开,仿佛再也不会回来一般。 「然然!」 这熟悉的名字,前世的父母才会叫她的昵称,让她的泪水夺眶而出,隐忍的理智溃不成军,紧握着的手心被她自己掐出了点点血痕。 她怕留下来就会心软会妥协,她会恨死这样的自己,于是她逃跑般,一头冲进了夜色里。 诚王急得双目通红,快速跑着追了出去。 苏然不管不顾地跑着,她不在乎自己撞到了什么人,打翻了什么东西,一直跑到树林边,伏在树干上咳嗽了起来,越咳越恶心,吐出了苦胆水。 胃里一阵痉挛,她抱着肚子蹲了下来。 诚王远远地看着她,看她蹲在地上哭泣,心底的酸涩一阵阵翻涌,快要将他淹没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向她靠近。 苏然的眼里一片模糊,看着他渐渐靠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在等我祝福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早生贵子?儿孙满堂?」她狠狠擦了一把泪水,声音变得失真尖锐,「别做梦了!我只会咒你过的不幸!咒你永远孤零零的!」 谁稀罕你的狗屁名分! 又一阵反胃涌了上来,苏然还没骂够,便跪在一遍呕吐了起来。 「你太卑鄙了,」苏然早已潸然泪下,她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哭了出来,「你怎么能就这样若无其事的说出来?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 诚王走到她的跟前,蹲下了身子,一只手轻轻拂着她的发丝,被她一掌拍掉了。 「你不要碰我。」哭的累了,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满脸颓丧,目光呆滞地站了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脚步虚无地往回走。 诚王一直默默地跟着她,脚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沉闷的破碎声响。直到看见她安全地到达了自己的帐篷,他才停下了脚步,却依旧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苏济铭站在门口,搂过伤心的女孩,轻声安抚着。他一抬头,看见银白的月光下站着的男子,脸色发白,气质冰冷,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愁。 二人对视了许久,诚王略微一点头,便抬脚往回走。在回去的路上,他反复安慰自己,她是因为受到了刺激才这样的,女人都爱哭闹,待她情绪稳定了,再哄哄她,她就会原谅他的。再等到成亲之后,他要把天下间所有的宠爱都给她,她就一定会被他的真心感动的。 苏济铭端来一杯热茶,放在了苏然面前的小杌子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她。 「如今苏家被抄家灭族了,你没了一个硬气的家世,婚事上自然吃亏一些。若时间往前倒退些,那时爹爹还身居高位;或往后推迟些,天下平定了,爹爹也能封爵拜相。到那时,或许还可争一争。」 苏然对着他虚弱地笑笑,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却像生锈了一般嘶哑。 「爹爹,女儿都明白的,错的时间遇上了错的人,怨不得别人。女儿不敢奢望与他终成眷属,却也不想委曲求全。」 「到了如今这一步,殿下看来是不打算放手的,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女儿什么都不怕,只怕连累了爹爹。」 第十五章 苏济铭笑了,他将她散乱在鬓边的碎发笼到耳后,不在意地说:「你且放心,目前你爹爹的地位无人撼动。」 话虽如此,她依旧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对不起」,倘若他知道了她打算做的事,也会怨她不肖吧。 这一晚,万籁俱寂时,苏然抱着双膝坐到了帐门口,瞪大了眼睛仰望着夜幕中那盘缺了口的月亮,静静地坐了一夜。 次日,苏然一如往常的早起梳妆打扮,她取下了平常用来绑头发的丝绦,插上了一只金丝坠粉白珍珠相间簪花。模糊的铜镜中衬出一张憔悴的脸庞,她摸了摸自己的毫无血色的嘴唇,难得的擦了一些殷红的口脂,又在脸颊上拍了少许胭脂,掩盖住了一夜未眠的苍白脸色。 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尽管从昨夜至今,她已经心痛到麻木,但她必须强打起精神来。而且说实话也没什么好矫情的,眼下这种情况,她在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天,就预料到了。只不过她曾经拥有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终于破灭了。诚王还是那个诚王,不会为她改变任何事情。 尽管不舍,但她必须斩断这份情愫!可她也不会蠢到直接和诚王摊牌,且不说什么可笑的你侬我侬,难舍难分的话,单是堂堂一个王爷的尊严就不允许她一而再的挑战。她看的很清楚,诚王能够容忍她的哭闹任性,不过是建立在他自以为的「真爱」上,她当然不会想当然的以为,她真的可以随心所欲,无法无天了。 苏然笑了,对着镜子,笑得很灿烂。 诚王也早早的起了,但此刻他有些焦头烂额。自打昨天苏然突然跑了出去,不光是他自己感到不安,小秦昭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压抑气氛,「嘟嘟」没有回来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他就以为「嘟嘟」抛弃了他,哭闹了大半宿,最后才倦极睡去。 而第二天一大早,他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闹着要找「嘟嘟」,他只穿着里衣,躺在榻上蹬着小腿哭闹。 诚王被吵得心烦意乱,一掌拍在了枕头上,吓得小秦昭打了个嗝儿,止住了哭声。他不擅长哄孩子,也觉得男孩子不能惯,板着脸说道:「再哭就出去罚站!」 小秦昭把嘴一撇,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两圈,也不敢哭出声音来。苏然走进来时,就看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小秦昭也眼尖,第一时间看到了苏然,光着小脚丫从褥子上跑了下来,挂着泪珠喊:「嘟嘟!嘟嘟!」 他一头扎进了苏然的怀里,委屈得大哭起来,这下可真是哭得伤心欲绝。 苏然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视线却没有离开诚王,诚王也站起了身,默默地望着她。他们两人相对无言地互相望着,空气仿佛渐渐凝结。诚王的喉结一滚,眼里似乎隐藏着千言万语,却什么都没说出口。苏然也垂下眼皮轻轻一笑,深吸了一口气,朝着诚王行了一个蹲礼。 诚王的心突然抽疼了起来,她几时待他这般疏离过? 「殿下公务繁忙,我先将世子带出去了。」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诚王急急跨出了两步,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她的心情不悦,他说什么都会听不进去的。 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不敢面对她,仿佛只要多看她一眼,心就像犯病一样痛了起来。而一想到自己要和别的女子结为连理,白头偕老,他也会难受得彻夜难眠。 他自嘲地笑笑,这是中毒太深了吧,以往即使宠爱其他侧室,他也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这股难受劲儿一刻不停地啃噬着他,甚至让他有了悔婚的冲动。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必须克制,他很清楚,要想君临天下,就不能有任何弱点。 诚王轻轻呼出一口气,心绪才稍稍平静了些。他转头看着放在桌案上的少女图,眼神更加坚定了。 苏然木木地趴在桌子上,眼神呆滞,漫无目的地想着心事。小秦昭自己一人乖乖地在一边玩着围棋子,他的两只小手各抓了一把棋子,像下雨一样撒了下来,听见清脆的撞击声,乐得大笑大叫。 苏然被他高分贝的叫声扰的心神不宁,想事情的头绪全都没有了,只好走到他旁边,捏捏他的小脸蛋道:「你可真磨人呐!」 苏然拿起香榧木制的名贵棋盘,无奈地笑了。小秦昭的破坏能力果然强大,崭新的棋盘面已经惨遭他的「毒手」,被撞出了星星点点的小坑和划痕。 她把围棋挪到一边,抱着他坐到自己的腿上,像晃摇篮一样晃着身子。小秦昭则靠在她的怀里,极享受地摇晃着脑袋。 苏然的心里百转千回,最后她还是忍不住摸摸他嫩白的小脸,问出了憋了一晚上的话:「姑姑如果走了,你看不到姑姑了怎么办?」 小秦昭哼哼了起来,不愿意地扭动着小身子,又轻又糯地说:「不要,不要。」 苏然被这委屈又软弱的撒娇弄得都软成了棉絮,她把他朝怀里搂紧了,咬着唇接着问:「那爹爹和姑姑,你喜欢谁呢?」 小秦昭歪着脑袋,一把抱紧了苏然的胳膊,大大的脑袋搁在了上面,仰望着苏然,说道:「喜欢嘟嘟。」 虽然听见这样的回答很开心,但她的心情却更沉重了:「和爹爹在一起不好吗,爹爹会教你骑大马。」 「爹爹,凶。」小秦昭一瘪嘴,紧皱着小眉头,活脱脱地另一个诚王的翻版,而后他又想了想,补了一句,「和嘟嘟爹爹,一起。」 他的意思是想和两人永远在一起,可是这个愿望不能满足他了,苏然一直在纠结,倘若将来的一天她离开了,秦昭该怎么办。 带他一起走吗?那她会产生无穷无尽的罪恶感,她凭什么带走他?他是诚王唯一的血脉啊。可留下他?别说她舍不得这孩子,这孩子也离不了她呐! 这件事她是想不出结果来了,那就让老天爷决定吧。 「昭儿,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唔?」 「姑姑抓一个棋子儿在手里,你来猜猜在左手还是在右手,猜对了,就跟姑姑出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天气渐渐转冷了,农忙时节刚刚过去,新一批麦种全部种了下去,所有人都翘首企盼着来年的收获。 苏然此刻正在春草园里忙碌着,王崇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像不要命似的干活,惊讶得都结巴了:「苏……苏姑娘,你,没事吧?」 苏然已经忙红了眼睛,根本没空搭理他。她撒气搬飞速割着麦子,听见咔嚓咔嚓地割断声,竟然体会到了一种莫名的快感。 「你和殿下,吵架了?」 苏然猛地直起了腰,手握镰刀刷刷挥舞着,指着他吼道:「别跟我提到他!」 王崇林立马闭了嘴,缩着脖子走开了。 苏然今天的速度是平常的两倍,等到她离开春草园时,都已经收了大半亩地。王崇林走到田亩中央左右看看,到处都是倒伏的麦子,七七八八洒落了一片,他暗叹了一声「作孽」啊,心疼地拾起了麦穗。 出了一身汗,心情果然轻松多了,准备好澡盆,拉上了帷幔,烧了两桶热水,舒舒服服地泡进了热水里。 第十六章 紧绷了一天的肌肉猛然松弛了下来,她才感到浑身酸痛、闭着眼睛缓缓沉了下去,让温水漫过鼻尖,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迫感觉。 胸腔里的氧气越来越稀薄,胸口变得剧痛,可她并没有伸出头的意思。也许就这么过去了,心就不会这么疼了吧。眼前突然一阵阵发黑,脑子越来越浑浊,她甚至看到了前世的父母笑着朝她招手,和他们一起离开,就能解脱了!她伸出了双手,缓缓放上他们的掌心。 就在肌肤相触的最后一刹那,她猛然浮出了水面,趴在澡盆边剧烈地呛咳着。 有自杀的念头太蠢了,如果就这么死了,岂不是毫无价值可言?那个指天发誓说要好好对待此生的苏然,难道因为区区一次失恋就丢了小命?她被自己的蠢念头逗乐了,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脸上的水珠流进了她的口中,咸咸的,涩涩的。 从那天起,苏然变了,她不再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而是淡然地看待周围的一切事物。见到诚王的时候,她的双眼再也没有了爱慕之情,只剩下深潭一般的古井不波;她不再娇笑嗔怒,也没有了孩子气的小脾气,面对诚王,她只有客气疏离。 苏然的这一转变让诚王有些心慌害怕,他疯狂地想抓住她,想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甚至想求她不要放弃,至于放弃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想了很多办法,找来各种新奇的玩意儿逗她开心,最终却只换来她淡漠的一句「谢谢殿下」。 他不能让她越走越远,他必须要做些什么来阻止她的躲避,做一些真正能换回她心意的事情。 当天,他即刻修书一封,唤来了杨铮,在营帐里间吩咐了他半天的话,才放他离开。而后又来回地踱步,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够保险,便叫来了苏济铭,对他说道:「请老师受累,往容城一趟,本王有些条件要和彭王重新谈谈。」 苏济铭这一离开就是大半月,日子一天天流过,天气渐渐转凉,诚王和苏然的关系也越来越冷。 有时候他们即使同桌而食,一顿饭下来也说不上三句话。诚王暗自焦虑,连带着脾气也暴躁了起来。最近一段日子,他变得更加冷酷无情,属下稍一犯错便是严惩,全军操练更是没日没夜的进行,弄得军营上下苦不堪言。 若是以往,苏然还会劝上两句,对于她的话,诚王也能听得进去,从而对属下的责罚自然就会减轻三分,但是这次她是铁了心思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晨起,她便定时进入春草园,收割、播种,日复一日,忙着自己的事情。 对各种农活儿都熟练上手了以后,苏然和王崇林搭配干活,效率大大提高了。几乎隔日就能收获一亩,如今已经储备了上万石粮食,满满的堆了好几亩地。 春草园又经过两次扩充,土地已经变得广阔无垠,站在园里的一端眺望另一端,边际线上那些朦朦胧胧的迷雾,几乎都看不见了。 这天午后,诚王又罚了一个兵长去跑了一百圈校场。同时王帐内,在他冷若冰霜的脸色下,其他人总算有惊无险地商议完了军务,以李郑二位大人为首的一帮智囊鱼贯而出,一个个都低垂着脑袋,只敢用眼神交流。 他们途径苏然的帐篷外,都不自觉地往里扫几眼。只见苏然正坐在光亮处,旁若无人的加固着一双鞋底。这双靴子她花了大力气来做,穿在脚上既舒适又耐穿。 李显贵和郑宏维见状一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各自心中的想法。 这位姑娘好本事啊!明眼人一眼就瞧出,殿下就是为了她才变得如此烦闷郁躁的,这可和当初那个喜怒难辨的王爷大相径庭了。可这位姑娘倒好,依旧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这样的心量倒是世间少有,连他二人也是自愧弗如。 李郑二人不敢置喙主上的事情,各自摇头叹气地离开了。 苏然补上最后一针,打了一个结实的结,扯断了线头,将鞋子放在手心欣赏着。这么厚的鞋底怎么穿都散不了的,她还特地在底部多加了几道纹路,增加摩擦力,就算穿着它爬山也不成问题了。 她将鞋子收好,回屋查看正在午睡的小秦昭。小家伙张着嘴巴流了不少哈喇子,抱着被子的一角都已经濡湿了一片。他已经睡够了半个时辰,是时候该叫他起了,否则夜里又该睡不着闹腾人了。 她轻轻拍拍他的背,用一根手指塞进他的小拳头里,肉肉嫩嫩的掌心暖的发烫。小秦昭被打扰,哼了两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苏然无法,只好使出杀手锏——咯吱他。 在麻麻痒痒的攻势下,美梦了一觉的小秦昭终于醒了,他睁着刚刚睡醒的呆萌的眼睛,精神还有些不济。 见到他这般可爱的模样,苏然的心却是一痛,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分开了。 苏然强压下心里的伤感,轻柔地抱起了他,搂在怀里轻声哄着,颠颠他替他醒神儿。 诚王收到了加急的信件,拆开封子刚刚扫了两行,便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刚到门口就停住了脚步。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儿轻柔地哄着孩子,眉眼间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嘴角含笑,一头青丝垂散开来,发梢轻轻晃动,这样的一幕,不禁让他看入了神。 苏然的余光扫到斜后方有人注视着她,转过了头,刚好撞入诚王的眼里。 诚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唇角轻轻一勾,笑道:「你刚刚的样子,很美。」 苏然的眼神微闪,低下了脑袋,朝后退了两步,平静地问道:「殿下找我有事吗?」 诚王的脸上浮起掩饰不住的失望,但他很快展露了笑颜,将手里的信笺展开在她的面前,轻松地说道:「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他停住了话头,上前接过了小秦昭,这小子虽然才两岁多,却浑身长着肉,抱起来沉甸甸的,时间久了,胳膊也会酸的。 他把秦昭放在地上,让他自己在帐内玩耍。之后才靠近苏然,想去牵她的手说话,却被她避开了。他也没有生气,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容城来了信,令尊前去和彭王交涉,总算有了眉目,我与沈家的婚约有变……」 苏然抬起了头,双眸无意间升起了一丝亮晶晶的光彩。 「沈家嫡女将不会成为我的正室,而是以侧室的身份嫁过来!然然,我的正妃之位,是留给你的!」 竟然是这样的改变,为此他应该付出了不少吧。苏然闭上了双眼,遮住了那仅剩的一点光彩,她刚刚在期待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改变罢了。 当她再睁开时,剩下的只有死寂。 她盯着诚王的脸看了许久,突然觉得他们两人都很可怜。即使离得这么近,心却永远贴不到一起去。他们之间的鸿沟,不是外界的困难和诱惑,而是他从没有站在她的角度,感受过她的感受。而她也不愿意站在他的角度,体谅他的不易。 他以为只要给了她尊荣和宠爱,就是给了她爱情。殊不知她真正想要的却是一场奢望。 第十七章 苏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仿若回到了他们亲密无间的时光,她走到他的近前,轻轻揽住了他。歪着头贴在他的胸口,轻声耳语道:「谢谢你,锦鸿,你的心意我感受到了。你不用为我做到这个地步的,你就做回原来的自己,对你对我,都好。」 诚王听了苏然的话后,愈发摸不着头脑了。他将苏然拉到了他的面前,低下头仔细打量着她,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 「你还不开心?你告诉我还想要什么,为你建造一座宫殿可好?不要再让我来猜你的心思,我真的猜不透你。」 苏然摸上了他的脸,一滴泪极速划过,仿佛从没有存在过。她的手有些冰冷颤抖,诚王温暖的手掌贴了上去,捂热着她。 「我很开心,因为我知道,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个人,如我一般得到你的倾慕。」 「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诚王略微有些激动,他把苏然紧紧地搂在怀里,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的后背,轻轻吻着她的秀发,「你放心,我不会对沈家的女儿太重视的,无论是谁,都抵不上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苏然吸了吸鼻子,咽下了哽在喉咙里的话语,轻轻点了点头:「嗯。」 见她终于服软了,诚王畅快地舒了一口气,连日来积聚在他心头的郁闷,不翼而飞了。 心气儿顺了的诚王,对待下属也和颜悦色了不少,军营里的气氛明显松快了。另有一班子人马替他打理和沈家的婚嫁礼俗,一切事情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朝着完美的方向发展。 十一月初六,宜纳采。 诚王早早就准备了一对大雁,是他亲自打来的,足以显示他的诚意。用红绳捆绑好双足,再系上大红花,托人送往容城去。这一天帐外喜气洋洋,觥筹交错,独自坐在黑暗中的苏然却心如死灰。近日来的强颜欢笑,已经耗去了她大半心力。 她和衣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不自觉地哼起了《太委屈》的曲调,哼着哼着却嗤笑了起来。有什么好委屈的,她应该哼《潇洒走一回》才对。 「在唱什么小调?」诚王带着些微醉意走了进来,坐在了她的床垫边,悄悄打量着她。 苏然没有睁开眼睛,仿若睡着了一般。诚王伸出食指,虚空地贴着她的脸,画起了她的眉眼唇鼻。 苏然依旧躺着没有反应,诚王索性蹬脱了靴子,侧躺在她的身边,单手支起头说道:「明日,我画一幅你的肖像可好?」 苏然没有理睬他,诚王也不再搭话,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互相依偎着。 一刻钟后,一直沉默的苏然突然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纳吉?」 「一个月后。你呀,你呀,」诚王无奈地叹着气,将她搂紧在怀里,嘴唇贴得极近,柔声说道,「好大一股醋味儿啊。」 「好重的酒味,离我远些吧。」苏然在他怀里挣了挣,诚王却将她搂的更紧了。 带着浓郁酒香的嘴唇贴上了她的唇,与以往蜻蜓点水的亲吻不同,这一次他吻的霸道张扬,舌尖直直探入她的口内,反复挑逗着她。苏然本能地反感着,想要扭过头躲避他,却被他的一只手牢牢扣住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的亲吻了,起码现在的他,还是完完整整属于她的。以后他的身上不再是酒的香味,而是另一个女人的脂粉味了。想到这里,苏然含着泪回应了起来,她伸出双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下巴高高抬起,舌尖轻触,情意缠绵。诚王翻了一个身将她压在下面,一只手揉搓着她要侧的嫩肉。苏然也不甘示弱,抬起一条腿,挂在了他的腰间。 最终诚王败下阵来,趴在她的脖颈边喘着粗气。 「坏东西,打量着我现在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就肆无忌惮了是吧。」 苏然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一阵紧似一阵的喘着气,胸腔的跳动声像鸣鼓一般。 她推了推趴在她身上的诚王,疲惫地说道:「你快回去吧,席面上少了你还像话吗?」 诚王轻轻一笑,在她的脑门上轻轻留下了一个吻,翻身坐起穿起了靴子,时不时地还回头望她一眼,直到苏然背过身去,他才好笑地摇摇头,踏着轻松的脚步离开了。 冬至刚过,天气迅速寒了下来,苏济铭自那日离开了之后便再没回来,看来他似乎被外派到别的地方办事去了。苏然叹了一口气,抹平了刚刚做好的一件冬衣,软和的料子里塞满了厚重的棉花团,虽不太轻巧,却比一般棉衣还要御寒。这是她花了十天时间才赶制出来的,看来无法亲手交出去了。她将棉衣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了苏济铭的床榻之上。 苏然坐着想了一会儿心事,外面炉子上烧开的水顶起了茶壶盖,吱吱名叫了起来。苏然快步出了门,提起了水壶放进屋里,转身出门熄灭了炭火。 她取来一套梅雪争春的白瓷温酒壶,现在酒壶里倒满清香的美酒,再在酒瓮里加入热水,最后放进酒壶,盖上翁盖,捧着温热的酒水朝诚王的营帐走去。 此时诚王正拿着一本《兵制》仔细品鉴着,苏然放轻脚步走到他的身边,将酒壶搁在桌上,又如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只小酒杯,挨靠着放在一起。 诚王听见声响放下了书,瞅了一眼旁边的一整套酒具,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着苏然笑了起来。 「一大清早就想买醉?」 「天冷了,喝些热酒活血暖身。」 诚王说不过她这些歪理,但看她兴致高昂,也不忍让她失望,便亲自斟了一杯酒,送到她的唇边。苏扶瞥了他一眼,轻轻抚着他的手,低下头喝了一半,留下另半盏笑盈盈地看着他。诚王无奈,稍微晃了晃酒杯,便将剩下的酒一仰而尽。 趁着气氛正好,苏然抱着胳膊趴在了书桌上,上半身前倾,靠近了诚王,在他耳边轻轻一吹,清淡的酒香弥散开来。 「锦鸿,我想去一趟庄子上。」 「嗯?」诚王吃了一惊,没有预兆地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让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三日后,我想出去散散心。」苏然的脸上虽带着轻柔的笑意,眼里却是一片伤感。 三日后,正是纳吉之日。 那一天对她来说又是一次煎熬吧,上次看她郁郁寡欢,诚王也止不住地心疼,如今的她强忍着泪水微笑,更是让他的心都被揉碎了。 让她出去玩两天也好,这样的场面对她来说太残忍了。最近他时常会莫名的惆怅,考虑她的感受,有时甚至回想,如果她嫁给了别人会怎样?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掐断了,多想片刻也会心如刀割般疼痛。 「好,我多叫几个人跟着你,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开开心心玩两天。」诚王在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着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苏然点点头,有些失神地盯着酒壶上的朵朵红梅。 「昭儿的话……」 「不带了,」苏然的声音又轻又飘,仿佛不是出自她口一般,「还是让他跟着你吧。」 她怕自己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猛一回头走出两步,才停下脚步,背对着他道:「炉子上还烧着水,我先去熄了炭火。」 第十八章 诚王笑着低下了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自言自语道:「还是这么大大咧咧啊。」 这日晚上,苏然和小秦昭面对面躺着,苏然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哄他入睡。今晚的小秦昭却有些好动,早就过了睡觉的点了还没有困意。大概因为喝了一小碗羊肉汤觉得臊,他扭动着肥胖的小身子,一骨碌跪趴在被褥上,撅着小屁屁做起了喵式伸懒腰。 一身舒爽了以后又打了个滚,这次直接滚进了苏然的怀里,蹬着小脚丫踢开了被子,撒娇道:「嘟嘟,讲三只小嘟。」 「是三只小猪,不是小嘟。你这是在拐着弯儿骂我呢吧?嗯?」苏然哈了一口气咯吱他,痒的他尖叫一声打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闹了一阵之后,她把他挪到自己跟前躺平,掖好被子讲起了睡前故事:「从前有三只小猪兄弟,老大住的是茅草屋……」 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他也听不腻,本还以为他闭着眼睛睡着了,谁知她刚一停下来,他就睁开了眼睛望着她,等着她接着说下去。苏然只好勉强打起精神,从「三只小猪」到「龟兔赛跑」,她把自己小时候听过千百遍的故事又将给他听。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听着十分舒服,渐渐地,小秦昭不自觉地吮起了手指,这表示他快睡着了。 一盏茶后,苏然拿出他的手指,轻轻握在手心里,亲了一口。 初冬的夜晚鸦雀无声,苏然呆呆地看着小秦昭的睡颜,回忆起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第一次尿床,弄得她惊慌失措;偶尔她玩心一起,把他欺负得嚎啕大哭;他犯了错时,她挥舞着藤条吓唬他;他开心时,高兴地抱着她的脖子蹭来蹭去…… 今晚,是他们呆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了,没想到他们的缘分,竟然这般浅呐。 她摸摸他温热的小脸蛋,轻声自白道:「今后无论姑姑在何方,都会祝福你健康成长的,而姑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翌日清早,大骡子早早地就被拉了出来,套好了绳索。 苏然匆匆吃完了早饭,便打理起行囊。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必需用品她早就放进了春草园里,这次轻装上阵,也能减少诚王的怀疑。 将包裹打好了结,挎在了肩上。她最后一次返回帐内,看了看睡熟的小秦昭,双脚像钉在了地上一般。 昨晚睡得比较晚,此刻他应该不会醒了。苏然隔着空气,对着他做了一个刮鼻头的小动作,狠狠心转头离开了。 外面的骡车停靠在营口,诚王站在不远处等着她。 阳光明媚,空气清凉凉的,苏然对着诚王咧开嘴一笑,这是压抑了许久之后,她发自内心的第一个笑容。 「东西都备齐了吗?」 「嗯,没什么要带的,小陈管事都替我打点好了。」 「若是管服不了那些长工,就给我递个信儿。」 「知道了,你也保重。」 「小寒前一定要回来!」 「嗯,」苏然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低着头踢开了脚边的一块小石子,「你,先回吧,今日也有你忙的呢。」 「不急,我先看你走。」 苏然怕他唠叨下去会没完没了,咽了咽吐沫,闭上眼睛用力抱了他一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朝马车走去。 「记得早日回来!」 苏然没有回头,只伸出一只手挥了挥,示意自己听到了。 她刚一爬上骡车,便从后方跟上了四个骑马的侍卫,她知道那是诚王派来保护她的人。 骡车缓缓驶动了,一只寒鸟扑棱着翅膀飞过,发出一声嘶哑的鸣叫,似悲似泣。 车厢内,苏然头靠在壁板上,无声地哭泣起来,离别之时,竟是这样痛彻心扉。她紧紧咬着自己的拳头,哭到气竭,脸色潮红。 可是,骡车刚行驶了没几步,便停了下来。 突然的刹车让苏然的精神立刻紧绷了起来,她赶忙用袖子擦干了泪水,清了清嗓子,尽量平静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你快看!」 苏然打开小窗户,探出了脑袋,朝后望去。 只见小秦昭穿着单衣,光着脚丫子,大哭着飞奔而来。诚王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抱了起来。小秦昭却拼命扭动着身子,胡乱挥着小拳头,要挣脱他的怀抱。 苏然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刷地流了下来,她怕被发现异常,赶紧缩回了车里。 「继续……」走。 最后一字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叹了一口气,用帕子擦干净泪水,稳了稳心神,重新下了车。 小秦昭看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震天响的哭声把林子里的鸟都惊起了一片。 他张开双手,让苏然抱抱。 苏然一把将他抱了过来,温热的手掌握住他冰凉的小脚,眼神里满是疼惜和无奈。 一时间,她默默看着诚王,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不在,这小子吵得我头疼,还是带他一起去吧。」 「可是……」 「我忙起来也顾不上他,还是你照顾他比较细心。我看他也只跟你亲,连我这个老子都不爱搭理。」 苏然还在犹豫,小秦昭却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不禁打了个喷嚏。苏然一惊,咬牙切齿地想: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因为私心作祟,她也顾不上什么道义了!秦昭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她离开的最后一刻冲了出来,她只当是老天爷改主意了! 苏然经过一番心里斗争,最终避开了诚王的目光,点了点头,说道:「那好吧,我们,走了……」 一步三回头地辞别了诚王,苏然抱着孩子回到了车里,用小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轻声安慰着还在抽噎不止的小人儿。 待他再长些年岁,对她不那么依赖了,她再把他送回去罢。 「哎,你果然是来折磨我的啊!这么一来,今后的每一天,我的良心都会遭到谴责的啊!」 车辙浅浅,落叶深深。车马最终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他却依然久久伫立在原地。一阵寒风卷起纷飞的落叶,片片飞旋儿,散落满地,掩盖住了车轮行驶的痕迹。 诚王的脑袋里一阵恍惚,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心口,这里为什么会有空了的感觉? 冬天太阳落山早,苏然到达庄子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漆漆的了,天空中飘下了一片片细小的雪花,今年的初雪终于姗姗来迟。苏然抬起手掌,接下了一片薄薄的雪花,瞬间在掌心融化成晶莹的水珠。 「姑娘仔细脚下,待小的先亮灯再下车。」小陈管事站在车外,吹醒了手中的火折子,点好了明角灯,举至苏然的脚下,替她掌灯。 苏然抱着昏昏欲睡的小秦昭,扶着小陈管事的胳膊下了车。 「有没有备吃的?小世子今天吃的不好。」由于本来没打算带他一起来,准备的吃食都不太讲究,今天只用热水泡了一小只饼,将就喂他吃了一些。 他还从来没吃过这种苦,平时挑食的毛病在饿肚子的痛苦下,也败下阵来了。 「灶上煨了山药汤,我这就让人给姑娘盛两碗来。」 第十九章 一小碟醋溜白菜、一碗豆腐蒸蛋,配上四五样什锦腌小菜,还有一海碗山药南瓜汤,凑成了一桌精致的农家小菜。 小秦昭穿着新做的大红小棉袄,坐在小凳子上,像等食的雏鸟一样张着嘴等苏然喂他吃饭。 「你就这么一件衣服,可不许吃脏了!」苏然吹凉了一勺汤,送进他的嘴里,小秦昭吃到新奇又可口的饭菜,美的笑眯眯地猛点头。 这件衣服还是苏然在走前收拾在行囊里的,原本是为了缓解今后的思念之苦,没想到竟然还派上了用场。 小陈管事立在一边,不时帮她布菜盛汤。热热闹闹吃完了一顿饭,苏然早早帮小秦昭洗漱干净,热了炕床,哄他睡觉。 因为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又是低矮的土胚房,小秦昭一时还不太适应,非得抓着苏然的衣角才肯入睡。等到他睡熟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了,这时苏然才出了屋,小声地和小陈管事商谈事情。 「地里的庄稼怎么样了?」 「刚镇压耱实,浇足了越冬水,如今又下了一场雪,过冬应是不成问题的。」 苏然点点头,拿出一包银子放在面前的小杌子上,认真地说道:「这阵子你辛苦了,这里有些辛劳费是我补贴给你的。」 小陈管事刚要推辞,苏然抬手打断了他,继续说道:「这里有五十两银子,多了我也拿不出了,你一人拿三十两,剩下的二十两分给工人们吧,也叫他们过个好年。」 这五十两其实是苏然给他们的补偿费,她走了之后,工钱就没法按时发了,顶多只能以粮代钱,不过她相信以小陈管事的能力,这些问题还是能够处理好的。 「往后我不能常来了,这里一切都由你做主吧。这庄子原是王妃娘娘的陪嫁田产,你在这里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交给你打理总比我这个两眼瞎好。」 「姑娘,为何说这些?是要出远门吗?」小陈管事疑惑地看着她,满脸的疑惑。 苏然差点忘了小陈管事也是一个人精,幸好没露出什么马脚,她故作轻松地笑笑:「没有的事,我是懒得来回走动了,管的事多容易心烦,你能做主的就自己办好吧,今后我只专心带孩子就是了。」 除了这些,还有一件事情是她放不下的,只是走前太匆忙,她也没来得及安排,现在贸然提出反而惹人怀疑了,她只好把肚子里的话又咽了回去。 交代完剩下的几样琐事,苏然顿觉浑身轻松,笑着说道:「今年冬至我还没吃上饺子,明儿补上!煮上几大锅,全庄上下热热闹闹地过个早年!」 下了一夜大雪,苏然第二天推开门时,眼前白茫茫一片,一眼望去,天地连接,叫人格外心情舒畅。 一阵冷风窜了进来,吹散了火盆子里的点点火星。小秦昭的整个脑袋都蒙在被子里,露出一条小缝隙朝外瞄。 「懒猫快起床,姑姑带你出去玩雪!」 小秦昭听后兴奋地大叫一声,掀开了被子,迅速爬了出来。苏然赶紧把门关上,先用被子将他裹好,再一件一件替他穿上衣服。 粉雕玉琢的娃娃配上猩猩红小棉袄,肉嘟嘟的小脸小手粉嫩嫩的,头戴苏然给他特质的棉布垂耳帽,乍一看倒真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 苏然用小围巾捂好了他的口鼻,带着他出了门。小秦昭喜欢踩雪玩,在院子里踩出了一溜小小的脚印。苏然搓了一只小雪球给他,替他整理好兜帽说道:「再玩一盏茶时间,就得回屋咯。」 小秦昭乐呵呵的答应了,两边脸颊上红红的一片,苏然伸出手掌替他焐脸。小秦昭好奇地看着手里的雪球,张大了嘴巴想啃下去,被苏然拉住了。她把他抱起,朝屋里走去:「饿了咱们就回去吃饺子!」 秦昭软糯糯地答应了一声「好」,拿着雪球的那只手搂住她的脖子,雪水滴答滴答,流进了她的衣领里。 苏然杀猪般的嚎叫声环绕着整个院子—— 「你给把它我扔了!」 大锅里翻滚着白生生的饺子,荠菜馅儿、香菇馅儿还有白菜馅儿的,另一边的桌上放满了刚包好的生饺子,少说有好几百个,饶是如此,也远远不够上下一百来张嘴的食量呢。 苏然见了刚包好的饺子,想起了生煎的吃法,一时烹饪兴致高涨,立即生火热锅。 她在锅里刷了一层油,若是平底锅更方便些,但现在没有条件,她也只好将就了。油锅热了后,她将生饺子一轮轮码放好,倒了一小碗面糊水,油锅立马炸了开来,她迅速盖上盖子,掐算起时间。 直到水声减小,饺子也差不多焖熟了,苏然开了盖子,把饺子挨个翻了个面,再焖上一两分钟,就差不多了。装盘上桌,配上一小碗番茄酱,简直是绝配。 小秦昭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伸长了脖子,晃荡着小腿,等得有些焦急。苏然夹了一只饺子,蘸上番茄酱,送到小秦昭的嘴边又收了回来,自己一口吞了进去。嚼着脆脆的面皮,夸张地享受般嗯了一声。 小秦昭扑了个空,不乐意地嘟起了嘴,满脸不高兴。 「这个太硬了,不能给你吃!」苏然斜眼看了他一眼,不理他,吃下了第二只饺子。 哼,谁让你整我来着!苏然小心眼地这么想着。夹着饺子的筷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可就是不给他,小秦昭的小眼神随之转来转去,却吃不到,只能干着急。 最后,小秦昭终于意识到自己吃饺子无望,肚子又配合着发出一阵咕隆声。他小嘴一撅,「哇」地哭了出来。 「哦,哦,不哭不哭,姑姑逗你玩呢。」悲剧的某人眼看情势失控,手忙脚乱地安慰了起来。 最终还是苏然缴械投降,直到填饱了小家伙的肚子,才算就此揭过。 雪花只飘了一天就放晴了,田边的积雪融化后流进了沟渠中,最终汇入了村头前那条宽厚的河流之中。这条河的河面看似平缓,实则水流急湍,苏然站在河堤上,捡起一小根树枝,丢尽了河里,眼看着它越流越快,越来越远。 苏然找了一块干净的地儿,卷起裙摆,坐在了河堤边。手里抓了一把小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丢进了河里,目眺远方,想着心事。阳光洒了下来,她对着空气哈了一口气,白蒙蒙的水气立即凝结一团。她搓了搓手,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啊。 而此时,就她的身后几丈远处,四名侍卫远远地望着她,其中一人担忧地说道:「姑娘这几日总在河边晃荡,心事重重的样子,咱们要不要向殿下报告一声?」 「殿下即将娶妃,她心里难免会不痛快,我们不要多事。殿下只让我们护着她周全,那我们就……啊!」话未说完,他便大叫了一声。 而其他三人早已嗖嗖飞奔了出去,就在刚刚一眨眼间,眼前的女孩竟然直接跳进了河里! 冷冽的冰水灌进她的嘴里,刺骨的寒冷割疼了她的皮肤,她顺着河流向下漂泊。不远处传来「咚咚」两下入水声,她知道是跟着她来的那几名侍卫,想不到最后还是连累的别人,苏然本就不轻松的心情又沉重了一些。 第二十章 在河里泡了不到一分钟,她的身子就已经冷僵了,苏然闭上了眼睛,缓缓沉了下去。 一刹那间,她就出现在春草园里了。 当她浑身冰冷湿透的突然出现在春草园里时,在一边陪着小秦昭看大牛的王崇林吓了一跳。 苏然青紫着脸,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王崇林飞奔了过来,跪倒在她的身边,拍拍她冻僵的脸蛋,急切地问道:「姑娘?姑娘!」 眼看苏然精神有些涣散,他急忙找来干爽的衣裳,却对着她无从下手,他总不能亲自替她换衣裳呐。 苏然咳嗽了两声,翻身跪在地上,将口鼻里的冷水全都咳了出来。她艰难地爬起身,推开王崇林递过来的衣服,虚弱地说:「生火。」 衣服待会儿还要湿透,她就不换了,春草园里四季如春,还是先让身体暖和起来再说。 小秦昭被她这副模样吓哭了,他奔了过来,张开双臂要她来抱。 苏然此刻浑身冰冷,后退了两步躲开了他的靠近,笑嘻嘻地说:「别怕,姑姑出去凫水玩的,等你长大了姑姑教你游泳。」 听见是在玩儿,小秦昭这才收住了眼泪,吸了吸鼻子点点头。他拿起刚刚被丢下的干净衣裳,一直往她手里塞,闹着要让她穿上。虽然他人小什么都不懂,却晓得心疼人了,苏然满心欣慰,答应了他去换衣裳了。 春草园四周的迷雾变成了水墙一般的透明状,虽然还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但明显能感觉到他们此刻正是在水面下的。 王崇林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惊恐地四处打量,焦急地问着苏然:「苏姑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难道掉进河里了吗?」 「嗯,我落了水,不过没什么大碍。」苏然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并不想多做解释。 突然空中又响起了此起彼伏地呼喊声,听起来闷闷的,并不真切。 王崇林竖起耳朵仔细辨别了许久,才不确定地说道:「姑娘,外面似乎有人在叫你?」 可是,苏然只是专心致志地烤着火,并没有理他。王崇林见状也不多言了,虽然眼下的情形太诡异了,着实让他有些担忧,但苏然的态度摆明了不愿多说,他也无可奈何。 炉火越烧越旺,冰凉的身体很快就被烘热了,全身的血液顺畅地流动了起来,苏然估摸着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刻钟左右,外面的呼叫声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了。看来那些侍卫应该已经离开了,很有可能是回去搬救兵了。 苏然理清了头绪,知道自己必须抓紧行动了,她必须趁着诚王有所行动之前,尽快逃得更远。 苏然放下了手里的手炉子,站起身活动着四肢关节,一盏茶后,热身运动准备完毕,她的浑身都发散出了阵阵热量。最终,她鼓起了勇气,深吸一口气憋住,一刹那间,就重新返回了冰冷的河水中。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骤然转变的温差还是刺激得她差点昏了过去,皮肤如针刺一般疼痛,她咬着牙仅凭意念向河流的另一边游去。 如此反复了三次,她才终于游到了河对岸。这次的「冬泳」估计会是她一生中最恐怖的经历,若是今后她患上了恐水症,她一点都不会奇怪。 苏然已经摸到了河岸边的淤泥,她悄悄浮起了脑袋朝对岸扫视了一眼,确定已经空无一人,并且是一片陌生的荒林才敢爬到岸上。看样子她已经被水流冲出了老远,这里的林木茂密错落,遮挡住了视线,她已经看不到原来的农家小院了。 树林里的树木大部分都是常青树,即使在严寒的冬季也是枝繁叶茂,粗壮高耸,顶部的枝叶遮挡了大部分阳光,树根下的积雪还没有完全化尽,一阵阴冷的风扫过,直把人冻成了冰棍。 苏然刚一爬上岸就躲到了春草园里,打了几个大喷嚏后,喉咙渐渐疼痛了起来,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的了。她无力地蹲下了身子,抱着双腿浑身哆嗦,一阵寒噤窜过全身,小腿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王崇林抱着厚实的棉被赶到她的身边,将她过了个严严实实。苏然抱着棉被止不住地发抖,颤着声音说道:「没关系,我还有力气,先拿衣服给我换上。」 苏然撑着最后一丝毅力换好了衣服,刚系好松松垮垮的腰带,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当她再次恢复意识之时,就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一双小手反复推搡着,小猫一般细微的哭泣声萦绕在耳边。 「呜呜呜,嘟嘟,嘟嘟,嘟嘟。」 「世子不哭,姑娘已经退烧了,很快就醒了。」王崇林轻声安慰着,但显然效果并不太好。 「呜呜呜,骗人……」 眼皮仿佛又千金重,苏然吃力地睁开一丝细缝,小秦昭哭得红肿的眼睛正好与她一对视,哇地大哭一声扑到了她的怀里。苏然被这一扑撞得七荤八素,喉咙里像被烟熏了一般干疼,她大喘了两口气,虚弱地说:「渴……」 一只臂膀贴着她,将她扶了起来,温热的水送到她的嘴边,她低下头猛灌了一大碗,才算舒服些。 虽然依旧头昏脑胀,但最难受的劲儿已经过去了,她把小秦昭搂紧怀里,摇晃着身躯轻声哄了许久,才勉强使他恢复了平静。看来这次确实是吓坏了他,听王崇林讲述,自从她昏过去以后,小秦昭就一直哭泣,即使哭累了睡去,在梦里也是流着眼泪的。 苏然心疼地把他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再三保证以后绝不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来了,他才紧紧抓着她的衣角沉沉睡去了。 「我睡了多久?」苏然扶着脑袋,揉着抽疼的太阳穴问道。 「六个时辰左右,外面的天又亮了一轮。」王崇林指着四周明亮的迷雾说道。 竟然整整昏睡了十二小时,看来这次大伤元气了,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苏然有些担心地活动活动腕关节,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她昨天上岸的那个地方,肯定离最初入水的地方不远,如果诚王派人搜索的话是很容易找到的,而她昨天上岸之后,还在积雪上留下了脚印! 只有脚印,没有走出树林的痕迹,诚王很容易猜到她就在原地进入了春草园里,并且一直没有出现,到时候他来个守株待兔,那她之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奎狼营离这里不到一天的路程,诚王若是有心要彻查这件事,只怕会更快找到她。苏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虽然还生着病,但她必须走出树林,跑到没有积雪的地方去! 俞州郊外奎狼营。 诚王看完手里的急报之后,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他将信笺揉成一团捏在手心里,握着双拳抵在桌面上,周遭的声音仿佛全部消失了,他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喘气声和极速乱跳的心跳声。 不会的,他的然然不会就这样撒手人寰的,她几天前还站在他的面前娇笑轻语,答应他过几日就回来的,怎么可能突然就没了? 他的然然,还没有及笄,还没有做成他的新娘,她怎么会忍心离开他呢?如果她真的这么狠心,那从前的甜言蜜语算什么?海誓山盟算什么?生死与共的经历算什么! 第二十一章 他缓缓跪到了地上,心像被凌迟一般痛极,他的后脑勺磕在桌腿上,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撞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心里的痛苦。 他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觉得天塌了也不过这般感觉,若是知道然然的报复是这样,他当初还会坚持么?他不是没有看出她的强颜欢笑,也不是没有看出她的郁郁寡欢,他甚至知道她不甘心乖乖嫁给他。 但他还是太高估自己了,他满心以为她逃不过他的手掌心,所以给了她最大的自由;他也太低估了她,没想到她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向他表明,她抵死不从的决心! 她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能!诚王此刻满腔恨意,他恨不得撕开她的胸膛,看看里面的心是什么颜色! 即使她已经对他不在乎了,可是她怎么能舍得朝夕相处的昭儿呢?她如同亲儿一般对待的昭儿啊! 对了,昭儿呢? 诚王打了一个激灵,理智迅速回归,他虽然伤心,但长久以来的磨炼使他的反应十倍强于常人,即使只有一丝细小的疑点,他也能准确的找到。他急忙召来送信的侍卫,仔细询问了事发前后的状况。 从侍卫口中得到了部分情报,再联系起这段时间的蛛丝马迹,他很快就得到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她并不是要自杀,而是逃离! 因为她带走了昭儿。 诚王不知道他此刻是该庆幸还是该愤怒,他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想:「好你个苏然!」 虽然他已经得出了一个几乎肯定的答案,但隐隐的惶恐还一直消散不去,他必须尽快前去验证一下。当夜,诚王骑上最快的千里马,带着十名最精英的手下,踏着月色飞奔而去。 树林里,苏然穿着自己亲手制作的厚底靴子,在凉薄的树林中快速小跑着,这双靴子是她特质的厚底登山靴,就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她不熟悉这里的地形,也不知道这个林子究竟有多大,她只能尽自己所能奔跑着。有了上次迷失在沙漠里的经验,她知道沿着帝星的方向,就一定能跑出树林的。 虽然身上还带着病,嗓子里又干又疼,呼吸间都是夜间寒冷逼人的凉气,五脏六腑都已经快结成了冰。但她不敢有一丝松懈,加快了脚步全力奔着。 当诚王赶到河边的时候,已经将近子时了,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可他没有一刻停顿,当即派遣手下沿着河边四散开来,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 一个时辰之后,十来名侦察好手也无功而返。诚王脸色阴沉地看着对面黑黢黢的树林剪影,发话道:「速去寻一艘舟来。」 苏然的体力严重透支,她的眼前已经一片朦胧,脚步也由原来的小跑变成了稀稀拉拉的走步,脚下的积雪已经渐渐消失了,树木也越来越稀疏,她猜测应该已经走到树林的边缘了。这个好现象让的她精神一振,但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以诚王的能力,搞不好真会抽丝拨茧找到这里,她必须再往前走一点才保险。 这一次她糟了大罪,恐怕养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好。等这次顺利逃出了,她一定要多吃些人参灵芝之类的补补才行。 她一边奔走一边自我安慰着,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一分她身心上的煎熬与痛苦,但是这份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她无意间一转头,竟然看见了几千米外有火把的亮光。虽然还很远,连人声都听不见,但她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竟然这么快就追了上来! 夜凉如洗,树影鬼魅。 因为刚刚见到了火把受了惊,此刻苏然奋不顾身地奔跑着,跑累了她就弯腰扶着膝盖歇息,不到一分钟又跑了起来。 树林里的路不太好走,这一晚上,她已经跌了不少跟头,但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刻钟后,她终于能看见前方宽广的荒野了!再有几丈远的距离,她就能出了林子了! 由于太过兴奋,她忽略了脚下的路况,猛然一个踏空,苏然一头栽了下去,顺着一个极陡的坡滚出了老远! 眼前的景物不停的旋转变换,苏然护着自己的脑袋,紧抿着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即使磕到了坚硬的石子儿,也咬牙忍着。她滚了近一分钟才停了下来,挺尸般躺在了一处平坦的空地上。 夜晚的月亮很圆,星星却只有稀疏的几颗。苏然躺在地上不敢动,她的腰像断了似的疼痛,浑身的肌肉稍一扯动,就感到一阵钻心的疼。 苏然孤苦伶仃地躺在冰凉坚硬的地上,痛的连连喘气,但此刻不是她软弱的时候,她咬着嘴唇捏紧拳头,使出浑身的力气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虽然双脚发软,但还是勉强站立着。做完这一套动作,她的脑门上竟然出了汗。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朦胧亮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树林子的地理位置比较高,几乎是个小山头了,而幸好她滚下来的地方土质比较硬,没留下什么痕迹,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也稍稍放了心,她尽量放轻脚步继续往前走。 她一边走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裳,蓬头垢面的突然出现在春草园,会吓坏小秦昭的。 半个时辰后,苏然走到了一个岔路口,筋疲力尽的她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此时天色已经光亮,太阳即将升起,苏然决定先回去补个觉。 刚一现身,小秦昭就小跑着奔来,紧紧抱着她的腿,抬着笑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苏然无力的笑笑,摸摸他的脑袋轻声说:「昭儿乖,姑姑太累了抱不动你,让姑姑先去睡一觉哦。」 小秦昭乖巧地点了点头,率先跑到苏然的被褥旁,跪坐在被子上等她。苏然一入被窝,他也一身不吭地躺在她的旁边,睁着大眼睛望着她,生怕自己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树林里,诚王等人盯着洁白的雪面上印着的一排脚印沉默了许久,再往前去,积雪已经融化了,搜寻工作就变得加倍困难了。 诚王知道若是追踪一个普通的弱女子,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她,可是然然带着一个随时可以隐蔽的春草园,这么一来变数就增大了。他几乎不清楚她会何时隐藏,何时现身,这让他的追踪变的只能碰运气了。 诚王极不甘心地一拳捶到了树干上,冷着脸吩咐道:「所有人分三路,再往前追一个时辰,若依然没有发现踪迹,便全部撤回!」 众人领命离开,朝三个方向分散开来,诚王一脚踢散了雪地上的脚印,脸色沉了下来。 这个丫头是他遇到过的最荒唐大胆的姑娘了,不光敢在他的眼皮子地下逃跑,竟然还敢拐跑他的儿子!简直无法无天了! 若是让他逮到了她,他一定要……一定要……,诚王思索了半天,也没想出惩罚她的办法,罚太轻了根本吓唬不了她,罚的太重,他自己又先心疼了。脑筋转了一圈,他这才发现,自己是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倦极而眠的苏然在春草园里睡了最香甜的一觉,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脑袋是史无前例的清明,但是身上的肌肉更加酸痛难忍了,苏然刚一抬脖子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第二十二章 小秦昭端来一碗热水,走得颠颠簸簸的,碗里的水都洒出了大半。他还想学着用胳膊把苏然扶起来,只是自己人小力薄,憋红了脸也没能挪动她半寸,看他这一副认真专注的小模样,倒把苏然逗乐了,身上的痛楚也减轻了大半。 这一夜的逃亡让苏然受了不少苦,好在都是皮外伤,将养几天就痊愈了。她也估摸着诚王这几天会经过她藏身的地点,为了保险起见,她觉得还是呆在园里过段时间再出去为妙。她相信以他那么忙碌的日程,他也没有功夫和她慢慢周旋了。 于是当她再次踏出春草园时,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她特地挑了夜里的时间出去,穿着一袭黑衣,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果然这条道上空无一人,苏然裹紧了衣裳,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这次出门太匆忙,她都没来得及准备代步的牲口,只能先累着自己两条腿了。而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弄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昼伏夜出的赶路一直持续着,终于在第三天的凌晨,她走到了一座小村庄。此时的天气已经异常寒冷,苏然走了一个晚上的夜路,早已冻得瑟瑟发抖了,她来到村头的一家农户门口,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 这个农家小院干净敞亮,小院边种着一排大白菜,两个孩子在院里玩耍,一名妇人正拉着小毛驴拉磨磨面粉,而一个年轻的男子则踩在凳子上贴春联,旁边一年长的男人站在院落中央,观赏着两边的春联,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 苏然在院外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一个小娃娃发现了他,他跑到自家爹爹身边手指苏然,嘀咕了两句。那男人便抻着脖子朝她这边望,苏然见状,终于鼓起了勇气搭讪道:「大伯,我是过路的人,今早走错了路,我想问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男人叉着腰,挠了挠头说道:「这里是马栏村,姑娘你打哪儿来?」 「我从凌州来,请问这里还是俞州境内吗?」 「是啊姑娘,今儿是除夕,你一个人在外,不要紧么?」 原来走走停停了这么些日子,一晃眼都到了过年的时候么。苏然扯着嘴角露出了苦笑,哈了一口气搓了搓手,勉强笑道:「没事的大伯。请问这附近哪里有集市?」 她得尽快找到市集,雇一辆车才好赶路,不然仅凭她的两条腿瞎跑乱撞,走断了也走不出俞州的。 「大过年的谁还往市集上赶,都回家过年啦。姑娘你要赶市集,最快也得等到正月十五呐。」 苏然意识到这一严峻的事实,立刻皱起了眉头,没有市集,那只能往更大的镇上走了。 「那这附近的镇子在哪个方向?」 「呦,姑娘你要去镇上可不容易,坐车也得走一整天呢。何况这附近都是山,你要翻过最大的那个山头才能走到镇上,山里有野兽出没,你一个姑娘家进去了多危险!」 苏然吓得咽了一口唾沫,山里不会还有狼吧。如果仅仅是走路的话,她倒是无所谓,但是野兽之类的还是怪吓人的。而且她对树林子没什么好感,可不想再一次迷失在其中了。 她绞着手指有些为难地看了他们一眼,虽然觉得麻烦别人是一件不美的事情,但此刻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弱弱地开了口:「大伯,我如今飘零在异乡,实在走投无路了,所以能暂时借宿几日吗?等你们要去镇上或市集了,顺带捎我一程。」 她说道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的表情。苏然的这些话确实是比较唐突的,但是她一个姑娘家孤苦伶仃,若不是到了穷途末路的情况下,也不会提出这样难堪的请求的。那男子同情地看着她,但是这件事他也做不了主了,便朝自家婆娘看了一眼。 这时旁边那高壮的女人走了出来,爽朗地说道:「大过年的也没有把客人撵出去的道理,姑娘你小小年纪流落在外也怪可怜的,若是不嫌弃就留下来吧。」 苏然听后感激地对着他们鞠了一躬,挽起了袖子自来熟地要帮那妇人拉磨,那妇人也没有推辞,欣然地接受了她的帮忙。原本苏然是想给些银子表示感谢的,但她转念一想,自己独身一人在外,还是不要露财为好,于是她最终决定用劳动来报答他们吧。 因为苏然做事勤快麻利,很得那妇人的喜欢,她们俩边聊边干活,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从交谈中苏然得知,这家的男主人叫栓子,祖孙三代都是种田的,于是她便管他叫栓子叔,又称呼女主人为英大娘。他们夫妻二人还有三个儿子,大儿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小伙子了,学名周荣浩,在村里的秀才家里读过两年书,但因为不是读书的料最后还是辍学了,现在子承父业继续种田。另两个小的一个十岁,小名大宝,另一个才六岁,身子有些虚弱,是家里的宝贝疙瘩,起了个贱名毛蛋,期望他好养活。 三个男孩整日里在家淘气,是以他们夫妻二人一直想生养个妞妞,乍一见到了娇俏可爱的苏然,也是打心眼里喜欢的。 这一家人淳朴善良,苏然便决定先在他们家借宿一段时日,等到过完年再去镇上寻找出路,此时的她也是没头的苍蝇乱撞乱晃呢,还是应该先安定下来,好好规划下面该如何生活了。 马栏村原本是个几百户的大村,但近些年北边的镇子上开通了互市,愈发发达了起来。于是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许多乡亲都跑到镇子上去做工了,也不少由混出头的,把一家老小都迁出去了。于是渐渐地,原本上千人的村庄到如今就只剩下百来户了。 栓子叔一家在村里头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小康之家了,他们家不光有驴有牛,还有几十亩良田。原本小日子过的红红火火的,但是今年洪灾泛滥,也殃及到了他们家。于是,今年的这个年就过的有些紧巴巴的了。 不过经过苏然的观察,即使日子再艰难,他们夫妇俩依然是乐善好施的热心肠。隔壁家嫂子来借点米,东村头大婶来赊点面,只要他们家还有余粮,就没有吝啬过。 苏然庆幸自己遇上了一户好人家。 在她借宿的第一天,英大娘就替她收拾出了一间小厢房,屋子里搭着简易的床板,弥漫着一股酱菜的香味,几个大酱坛子就摆在她的床板下面。 「家里没有多余的棉被了,只翻出来这一床单薄的,我拿去晒晒。若是夜里睡觉凉的话,就把棉袄子封在被子上吧。」 睡觉对于苏然来说完全没有问题,她反正还有春草园,晚上都是要进园子睡觉的。她看英大娘一脸歉意的表情,赶忙安慰她道:「没关系的英大娘,你们肯收留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我身子骨很好,不怕冷的。」 「娘,要不把我的被褥给苏姑娘吧,我身上阳气旺,寒气不侵。」他们家的大儿子周荣浩开口说道,他生了一副魁梧的身材,皮肤黝黑,衬得一排牙齿特别白。他虽然读过两年书,可身上却没有一丝匠气,反而有种行伍的气质。刚刚苏然就见他在院子里活动拳脚,打拳的套路还有模有样的。如此冰寒地冻的天还穿着单衣,苏然见了都替他冷得慌。 第二十三章 「你弟弟身子弱,受不得冻,你们的被褥不能换。」英大娘看了苏然一眼,似乎在仔细打量着她瘦弱的身材,苏然怕她再说出把他们夫妻俩的被褥拿出来的话,急忙从她手里夺过了单薄的被子,笑着说道:「没事儿,这个就很好了,晚上把脚泡热了睡觉,一整晚都不冷呢!」 说完自己将被褥架在了晾衣绳上,熟捻地拍了拍被面扬灰。 晚上所有人都围坐在一起,吃上了热乎乎的饺子,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两个小的了,他们一年到头就盼着今天能吃上一顿好的,栓子叔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热黄酒,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极享受地眨眼咂嘴。 这顿年夜饭一家人倒也吃得热热闹闹,苏然也被他们浓浓的喜悦感染了,虽然她只是个外人,但一点儿也没感到不自在,也许这就是缘分吧,正如有句禅语所言:世间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别的重逢。也许上一辈子,她真的和他们是一家人呢。 一家团圆之时,苏然就特别想昭儿,也不知道他在春草园里闹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只期盼快快吃完这顿饭,好回去多陪陪他。她也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诚王,此时的他,是否会感到一丝孤独?苏然不忍心再想下去了,她的眼睛被碗里的热气熏得有些泛红,抓着袖子一抹眼眶,扒了一口饺子进了嘴里。 奎狼营内,诚王独自一人坐在一桌饭菜前,仿佛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眼盯着满桌丰盛的佳肴,却没有动一下筷子。原本热气腾腾的菜肴渐渐冷却了下来,他执着酒杯轻呷一口,入口的是一阵苦味,他连借酒消愁的心情都没有了。 去年王妃离世,但好歹然然还在他的身边,今年却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诚王自嘲地笑了,他握紧了拳头抵在自己的脑门上,并未喝多少酒,脑袋却生起了一阵宿醉般的疼痛。 然然现在在哪里呢?受苦了吗?后悔了吗?还有他的昭儿,想父王了吗? 他越想越觉得悲伤,自己仿佛成了全天下最失败的人,妻离子散,是老天预示着他最终的下场吗? 这样的夜晚,总让人忍不住胡思乱想。 诚王丢下了筷子,离开了席面,独自坐在一尺高的案牍后,头靠在高高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火盆里的炭火星星点点地燃烧着,不知过了多久,炭火一块接着一块熄灭了,椅子上的人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丝毫未动。 栓子叔家欢欢喜喜地吃完了一顿饭,苏然主动收拾了碗筷,抢先一步将碗盘洗了干净。英大娘看着她勤快的背影,赞赏地点了点头。初见这丫头时,生的脸白手嫩的,模样又好,她还以为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指不定是家里遭了难或走失了。处了一天下来,她也打听了一回,但是人家没有说的详尽,她也就没再追问了,现下见她做活儿麻利,不怕劳累,恐怕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吧。 苏然速速洗完了碗,把冻僵的手使劲儿搓了搓,和英大娘打了一声招呼,就回到厢房去了。她轻轻将门闩插好,就进入了春草园。 小秦昭坐在小凳子上,趴在桌上一脸不高兴,桌上的饭菜几乎都凉透了,王崇林束手无策地坐在一边,轮流给他的碗里夹菜,可他就是不理。当他看到苏然突然出现以后,却破天荒地哼了一声,扭过脸去赌气。 苏然走到他的身边,蹲了下来和他对视着,可他撅着嘴又一摆头,把后脑勺对着她。苏然噗嗤笑了,伸出手指戳了戳他,柔声哄道:「姑姑给你做好吃的红薯山药糕好不好啊?」 小秦昭听见这话,脾气立马不翼而飞了,他转过脑袋看向苏然,眨巴着眼睛,咽了一口吐沫,脆生生地补充了一句:「要甜甜的。」 苏然被他可爱的模样逗乐了,在他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果然这小子的软肋就是吃啊。她先把已经凉掉的鸡蛋汤热了一遍,喂他喝了一碗垫垫肚子,然后才动手做起糕点。 先把红薯和山药洗净刨皮,放在锅里蒸熟后,将红薯捣成泥,山药切成厚块,挖空中心,填入红薯泥,就做好了一只糕点的雏形。再把剩下的山药边角料捣成泥,用糖水收汁,浇在做好的糕点上,便大功告成了。若是有花朵样的模具的话,还能做得更精致些。 不过小秦昭可不管什么美观不美观,他三两下就把面前的一块糕点吃得面目全非了,鼓鼓囊囊的嘴巴上糊的都是淀粉。苏然坐在他的面前,看他吃得喷香的样子,心里洋溢着满满的满足感。 大年初一正是走亲访友的日子,不过栓子叔的爹娘都去了,也没有亲兄弟,是以他们这一家在年初一反而闲了下来。 英大娘收拾了一篮子鸡蛋,包了两条腊肉,递给周荣浩,仔细吩咐了一番。 「这些礼给里长家送去,去年他帮了咱家不少忙,拿点东西去孝敬孝敬也是应该,」说完她想了想,又转身从厨房里拿出一袋子粮食,添到了节礼中,「他们的家几亩田都在河边,今年遭了大殃,明年怕是连种子都拿不出,你把这袋谷子也带过去吧。」 周荣发应了一声,提起了肉和粮食,刚要去拿篮子时,被苏然抢先了一步,她转头对英大娘道:「这些东西都不轻,我也帮忙送过去吧。」 英大娘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点了点头,嘱咐他们二人早去早回。 走在清晨的乡野间,空气冷飕飕的,苏然抱紧了篮子,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前面少年的步伐。周荣浩意识到身后的女孩儿跟的有些吃力,便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今天的他显得格外安静,他忍不住用余光瞄了瞄旁边的女孩。此刻她正低着脑袋仔细走路,乌黑的头发编成了两股麻花辫垂在两侧,虽然这样的打扮和其他乡下姑娘没什么不同,但他却觉得她格外好看。 他被自己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忙正了正脸色,随口找了个话题掩盖自己的羞赧:「苏姑娘打算去镇上做什么?」 「嗯,我得雇一辆车回家。」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在凌州做小买卖的。」 「那你怎么跟家人走散了呢?」 「那是因为,嗯,乌塔人进了城抢劫,我和家人逃难出来,却在路上走失了。」 「原来是这样,初三那天我们要去舅舅家拜年,他家就住在镇上,到时候可以捎上你一程。」 「啊,那太好啦!你们家于我有大恩,我却没什么好报答你们的。」 「嗨,这算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一路说说笑笑,很快他们就到了里长家门口,苏然把手中的篮子交给他,说道:「那我先回啦,你也早点回家。」 说完也不等他回话,转过头朝他挥了挥手,步伐轻快地走开了。 周荣浩呆立在原地,注视着前方女孩的背影,一时半刻竟然回不了神。他甚至有些后悔提起后天就去镇上的话头,他想要是她能一直住在他家该多好。初见她时,她披散着头发站立在院外,两鬓的发丝垂下,显得本就娇小的脸蛋只有巴掌大。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粉雕玉琢的脸蛋上,小巧的鼻头冻得粉粉的。他想起了前些年看过的一些诗集,想来「水沉为骨玉为肌」也不过如此吧。 第二十四章 周荣浩重重吸了一口气,紧闭着双眼摇了摇头,企图把自己脑海中奇怪的想法驱散出去。 大年初三,一头小毛驴拉着一辆木板车缓缓走在山道上,道路有些颠簸,车上坐着的四人都有些摇摇晃晃。英大娘搂着两个儿子轻声说话,苏然抓着车架边的护栏,观赏沿途的风景。 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山谷间的一条小道,两旁的高山巍峨,人行走在其间,会自然升起一股渺小感。也不知是不是去年雨水太多的缘故,今年的冬天居然没有下过几场雪,如今满山的树木都是光秃秃的,露出了黑黑的土地,一眼望去单调乏味,叫人提不起兴致来。 「阿爹,今年去舅舅家住几天?」他们家最小的小毛蛋窝在娘亲的怀里,细声细气地问道。 在前头走路的栓子叔把手中的烟杆子对着鞋底磕了磕,控出了灰渣才回答道:「咱们今年过完元宵再回来。」 「哦哦!」大宝兴奋的手舞足蹈,连带着车都晃了三晃,跟在后面的周荣浩扶住了车身,训斥了弟弟一句,才让他老实了下来。 周荣浩的呼吸有些喘,哈出的白气又急又长,苏然坐在车上有些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便说道:「栓子叔、周大哥,你们走了一早上了,上车来歇歇吧,我下去走走。」 「不打紧,我们习惯了,在地里干活儿可比这个累多了。小驴仔也拉不动我们这许多人,我们走的还快些。」 为了不给他们拖后腿,苏然便放弃了这个提议,安静地坐在车上随车一路前行。 俞州西郊的一处军营内的校场上,诚王正和一名士兵过招。 那士兵手握长枪,大喝一声向诚王刺去,诚王轻巧一个转身,躲过了他的袭击,转到后方,空手一劈,重重打中了那小兵的后脖颈,疼的他本能地缩起了脖子。诚王逞他分神之时,迅速出手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力使出了个过肩摔。 那小兵疼的躺在地上嗷嗷叫,诚王站在他的面前摇了摇头,沉着脸说:「漏洞太多,你们这般样子,如何上战场?两个月的集训都打水漂了吗?所有人投石一个时辰!」 校场上上千名士兵听了这话,虽不敢吱声违抗,但都苦着脸互相挤眼色。过了午时就集合训练了,到现在还水米未进,铁打的人也要熬不住了。 杨铮眼看诚王失去了以往的沉着冷静,一日比一日躁怒,暗自焦急。他知道王爷的脾气变得阴晴不定,和那丫头的突然失踪有很大关系,但个中缘由他也不甚清楚,只想着等苏大人回来了,或许有办法解开这个难题。 虽然他也不愿意此时去逆鳞,但是身为军人,他对下面士兵的苦累也是感同身受的,他正了正神色,跨出一步走到诚王身后,轻声说道:「殿下,尾虎营刚刚建立,这些兵丁自然不能和身经百战的奎狼营弟兄们相比,凡事欲速则不达,不如……」 诚王轻轻看了他一眼,杨铮下面的话自动就咽了回去。 「你看看这些人的脸,有哪一个有勇猛精进的劲头?且不说和奎狼营相比,就是将来征战沙场,他们这般态度也是死路一条!不如趁着现在狠狠收拾他们一番,让他们清楚打仗不比种田,这是提着脑袋的事情!」 杨铮被他说的哑口无言,低垂着脑袋自我反思了起来,正在尴尬之时,一名黑衣侍卫走到诚王的面前,抱着拳头小声报告道:「殿下,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暂时还未发现苏姑娘的踪迹。」 「那就是找错了方向,互市那边也不要松懈,继续派人盯着,再按照计划从另一条路出去,接着找!」 俞州说大不大,却也有数十万人口,若是某人存心躲藏,隐匿在闹市之中,也如海底捞针一般难找。 诚王负着手来回踱着步,脑筋飞速地思考着。 她最后留下的踪迹是树林边的几只脚印,再往下走便是两条岔路,一条直接通往繁华的边疆互市,一条路沿途荒无人烟,走出几十里,才能见到几个零散的小村落。他原本以为她会选择躲避在闹市之中,但搜寻了多日也未见结果,看来这次她似乎反其道而行之了,当然,也不排除是她瞎跑乱撞地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诚王此刻产生了一种猫捉老鼠般兴奋心态,她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好,那就陪她玩玩,看她究竟能有多大能耐! 此刻,他已经开始期待逮到她的那一刻,她脸上的精彩反应了。 苏然坐在车上昏昏欲睡,却怎么也睡不着,许多事儿堵在心口,她不得不一条一条梳理干净。 她之前向英大娘稍微打听了一番,俞凌镇上的互市位于俞州东北方向,与凌州接壤,是北方三州中规模最大的一个互市。在那里,骡马牛羊、珠宝丝绸、茶叶药材等等行当各成体系,每天来往进出的人不计其数。苏然心想,若是短时间藏身其中,应该不成问题。 但这里是诚王的封地,奎狼营就驻扎在俞州西北郊外,虽然距离比较远了,但就怕哪天诚王心血来潮到这边溜达,跟她来个巧遇什么的,那她真是欲哭无泪了。 为了避免撞上这样的狗屎运,苏然打算尽快缩短在俞州逗留的时间。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她必须要筹集足够的盘缠,购买足够的物资,才能踏上新的逃亡之路。 而她也得知了一个好消息:由于北方草原上的牧民没有过春节习惯,是以为了迎合这一部分人,互市里有近一半商户年初就开业了。 于是苏然迅速在脑袋里做了一个精简的计划,规划后面行走的路线。南方正在打仗,苏然可不想跑去当炮灰,北方又遍布诚王的眼线,一不小心就会被抓包,苏然可不信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这样的话。 那么只有往中部走了,虽然山迢水远,但胜在保险。 苏然咬紧了牙关,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从这一刻起,她要打点起精神,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因为,她和诚王斗智斗勇的追逐战开始了! 苏然双手扒着护栏,脑袋枕在手背上,半阖着眼帘,额前细碎的发丝遮住了表情。周荣浩走在前方,不经意间一回头,就看见她这副乖巧的模样,心口不自觉地微微疼了一下。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她挺立的鼻尖稍稍翘起,睫毛又长又密,像一把小扇子似的扑闪扑闪的。周荣浩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艰难地移开了眼神,自顾望着脚下的路行走,后面的路程他一言未发。 一个时辰后,奔波了一天的众人终于到达了俞凌镇,刚好是饭点儿,栓子叔一家加快了速度赶路。 但既然已经到达了镇上,苏然便不想给他们再添麻烦了,她一个外人再跟着他们住进别人家里去,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了。于是她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袋铜钱,交给英大娘道:「大叔大娘,这两日多谢你们照拂,我这里有些盘缠,你们不要嫌弃收下吧。如今到了镇上,也是时候分离了,日后我再路过俞州之时,就去马栏村看望你们。」 第二十五章 英大娘自然极力推辞,可这次苏然的态度却十分坚决,拉锯了近一刻钟,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收下了钱,却不放心她一人留宿在外,热情地挽留她。 苏然笑着摇了摇头,胡诌道:「我在俞州也有认识的人呢,你们不用担心,我找一家客栈投宿便好。」 英大娘见她似乎铁了心,也不再坚持,再三嘱咐了她许多,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栓子叔和两个小的都和她告别了,可周荣浩却是一言不发,低着脑袋头也不回的走了,看起来似乎生了气。苏然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但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头绪来,索性撂开了手,专心找起今晚的落脚处了。 客栈虽然是最理想的住所,但她并不敢前去投宿,诚王若想找一个人,最容易打听到她下落的地方便是客栈。 可除了客栈,还有哪里能收留她一夜呢,难道要去青楼?苏然赶紧把这想法打消了,不说她还没进门就会被叉出来,就算真的混进去了,她一个姑娘家在那样的地方出没,也难保不会碰上纨绔子弟之类的麻烦。 其实她只要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一个能方便她进出春草园的隐蔽空间就可以了。 苏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各种店铺的幌子随风飘摇,直直的街道一眼看不到尽头。这里的互市果然和普通的市场大不相同,才刚年初三,就有不少商铺挂牌营业了,街上也有不少人流,大部分是高鼻白脸的草原人,身材高大,腰配短刀和马鞭,敞着步子走路,天生带着一种粗犷的气质,生在北方的中原人与之比较起来,倒显得秀气了许多。 苏然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心想若是今晚找不到个像样的住所,那只好躲到隐蔽的胡同里进春草园去了。 她刚准备调转脚步寻找合适的胡同时,目光却被斜对面一座高高的两层小楼吸引住了。 小楼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其门口的梁柱上悬着一只铜壶,屋檐角的木桩子上,挂着一条蓝底白字的大布幌,上书着一个大大的「汤」字。 楼里不时有热蒸汽冒出,苏然眼珠子一转,心想自己难道遇到了传说中的古代澡堂了吗? 此汤馆非彼汤馆,她突然觉得自己开的「鲜汤馆」和这家一比较,顿时有了一种浓浓的喜感,难怪自己当初取名的时候,小陈管事和晴枝一脸不解的震惊表情,但碍于她的坚持,也没有提出反驳的意见。虽然直到现在,苏然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丢脸,但为了今晚的住宿问题,她还是厚着脸皮朝正牌「汤馆」走去了。 中原人对于洗澡这样的私事一般是比较忌讳,愿意上澡堂洗澡的人不多,不过互市之中大部分都是异族人,他们对于合浴这件事并不是很在乎,因此在互市中澡行这个行业还是比较旺的。 苏然踏入的这家「清池浴肆」装潢十分华丽,四壁的墙上画着牡丹纹饰,朱漆的梁柱上绘着万福花样,地板上铺着富丽堂皇的金菊吐蕊红毯,两扇碧波白莲屏风挡住了东西两个甬道口。这样高级别的澡堂,在后世绝对称得上某某高级会所啊。 柜台内一名男子正擦拭着台上的水渍,此时店里并没有什么人,苏然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柜台前,清了清嗓门问道:「请问,这里可有女浴?」 那人头也未抬,继续忙碌着手里的事情,懒洋洋地接话道:「小店男女分浴,女浴就在西边房间里,半个时辰两文钱。」 听见有女浴,苏然放了一半心,看来自己来澡堂也不是特立独行的了,她便又接着问道:「那这里可有单独的雅间?」 这回那伙计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笔,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一身村气的打扮,似乎不信她能用得起雅间,斜了一眼楼梯道:「雅间在二楼,半个时辰十文钱,。」 那住上一夜,倒是比客栈还便宜些,苏然盘算着五个时辰才一百文钱,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可否包夜?」 这下他似乎确认了苏然是认真的,笑着脸回道:「小店昼夜经营,有那半夜从草原深处赶到互市的客人,都爱来这儿解解乏呢。」 苏然点点头,从荷包里摸出一颗小银锞子,放在柜台上道:「给我找一间清净的房间,至明日卯时我便离开。」 澡堂伙计挤出了满是皱纹的笑脸,殷勤道:「姑娘可要用点心和酒?可要揩背人服侍?」 「全都不用,不要进来打扰。」 「好嘞!二楼西侧兰花间有请,」说罢,他从柜台下方拿出一块精致的刻画小木牌,交给了苏然道,「酉时三刻入浴,明儿客官离开前,请把牌子交还给小的,屋里有热茶,门外廊上有人候着,您有需要唤她一声即可。」 苏然摩挲着小牌子离开了大厅,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娘引入了二楼的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房间里燃着蜡烛,灯光晕黄,靠墙的一侧放置着一张小床,另一侧的角落有一座四方形的木制台子,约有一尺高,中间凹下去一块三尺见方的正方形池子,台子边放着干净的布斤和皂角,还有几只小瓷瓶。苏然拔出其中一只的瓶塞,顿时一阵芳香扑鼻,看来似乎是某种花朵的头油。虽然这味道挺好闻的,但苏然还是将它放回了原位。现在的她是越低调越好,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容易引人侧目。 一柱香后,几个壮丁提着热水桶进来,将热水和凉水调兑好倒入池子中,直至水池注满,才恭敬地退下。苏然走到门口,让守在外面的人离开了,她将门轻轻掩好,放下门闩,才进入园里。 一天没见面的小秦昭此时正由王崇林扶着其在牛背上,像骑马一样「驾驾」喊得欢,见到苏然后开心地叫了一声,就闹着要让苏然抱他。 苏然走上前去,把他抱在怀里笑着拍了拍他的小屁屁,佯怒道:「你又淘气了是吧,折腾了你王叔叔还不够,还要来折腾小牛犊。都这个点儿了,怎么还不睡觉?」 「想嘟嘟了!」小秦昭搂着她的脖子撒娇道。 每次他一这样,苏然就拿他没辙,心想这么下去岂不是要被这小子吃得死死的了? 即使不甘心也没办法,她抱着小秦昭和王崇林打了声招呼,便出了园子,进入了洗澡间。小秦昭好奇地盯着浴池左瞧右看,指着冒着热气的水哦哦叫唤了起来,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 苏然蹲下身子替他揭开小衣服,笑话他道:「几天没洗澡啦,臭熏熏的!」 苏然摸摸热水,水温刚好,三两下把他剥了个精光,丢尽了池子里。水池里放置着一个小凳子,苏然便让他踩到凳子上,这时水位刚好没过他的脖颈。 小秦昭抓着水池边木杆上,勉强站稳了,他第一次在浴池里洗澡,看什么都觉得新奇。苏然掬起一捧水浇在他的脑袋上,轻柔地替他洗头洗脸。 清水渗进了他的鼻孔和眼睛,他难受地哼哼了两声,苏然哄他道:「马上就好了哦,我们是男子汉,这点难受算什么,想当年,你爹爹他……」 苏然话说了一半就顿住了,她沉默着用手巾替他擦干净了头脸。 第二十六章 小秦昭难受地眨了眨眼睛,却依然惦记着苏然刚才的话,可怜巴巴地瞥了两眼苏然,小声嘟囔道:「我想爹爹了。」 苏然心中一抽,摸了摸小秦昭湿漉漉的小脑袋,眼中露出掩盖不住的愧疚,轻声道:「对不起呐……」 小秦昭揉了揉眼睛,抹去了两滴泪水,终于忍不住撅着嘴哭了起来。可是虽然他心里难受,却没有闹着要找爹爹。这就更让苏然心疼了,她把他捞了出来擦干净水和泪,穿好衣裳抱在怀里哄他入睡。 小秦昭咬着自己的拇指,和苏然头靠头躺在小床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在这个无声的夜晚,都因为想着同一个人,相互依靠着睡去了。 第二日凌晨,苏然就早早的醒来了,这个房间内湿度极大,闷闷的有些喘不上气来。 苏然抱着秦昭进入园子,把还在熟睡中的小家伙交给了王崇林,便走到田里挖起了地,去年种下的人参和三七,差不多都能出土了。 不过苏然今天的行程有些紧,她只有一天的时间,必须尽快做完计划之中的事情。她昨天打听了互市的东北角有一处草药行,打算今早就去那里碰碰运气。而要卖三七就得大面积出土了,苏然当下也没有时间去挖了,因此她这次准备先卖几颗参试试看。 一个时辰后,苏然走在宽广的街道上,握在手中的布袋子里装着三株参,每株个头都不小,生着长长的须,外面覆盖着一层泥土,根须都保存的很完好。 茸参行内,新年开市热闹非凡,各大店铺的叫号声不绝于耳。这一带山里出产的参是远近闻名的,各种名头花样百出,野山参、移山参、红参、白参等等,看的人眼花缭乱。 苏然谨慎地左瞧右看,观察着旁人的交易,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愈来愈发现这里头的学问深的很。 不过她转了几家店铺便发现,上点档次的参成交价格就没有低于一百两的!这买卖对于她来说简直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直接砸了一笔巨富到她的头上啊! 因此她抱着吃亏也能赚大钱的觉悟,朝最大的参铺「杨枝堂」走去。 这是她第二次入药铺出卖药材,但这次要出手的药材档次提高了很多,因此她还是有些紧张的。 杨枝堂的掌柜刚好得了闲,苏然瞅准了时机开口道:「掌柜的您好,我这里有几株参,请您给掌掌眼?」刚刚才看完一笔山参交易,她立马现学现卖了起来。 那掌柜的刚做成一笔大买卖,此刻心情正好,他也没有因为苏然是个小姑娘就轻视她,接过她手中的袋子,举起一株粘着泥土的参,仔细辩究了起来。 没一会儿,他的眼神越来越惊讶,放下手里的人参,仔细盯着苏然的脸望了半晌,才开口道:「姑娘您若不介意,让本店将这几株参打理干净过称可好?」 「当然可以,若‘杨枝堂’再不可信,这天下怕是没有可信的药铺了。」甭管最后结果如何,先给拍一拍他家马屁总是没错儿的。 那掌柜呵呵一笑,抱拳谦虚道:「哪里哪里,姑娘您抬举了。」 说罢便把人参交代了下去,亲自请她去客厅歇息了。他亲自奉上了茶水,稍稍聊了两句之后便道:「姑娘的参确实是好参,不过这儿有句话还得说在前头,请姑娘不要见怪。鄙人刚才粗粗看了一下,你的参虽为人参,不过形态上极似野山参,若是眼睛拙些的,恐怕就误买了。」 「掌柜的好眼力!」其实她也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但她不能在此时表现出来。这家掌柜看上去经验很丰富的样子,想来专业过硬应该不会出错的,苏然便装作了然于心的样子,附和他了一句。 二人喝了几杯茶,便有小药童将三株人参用托盘装了出来,参下垫着红色的绒布,已经打理干净的人参衬托在其上,细长的参须垂落到托盘外,乍一看上去,倒真像个活物似的。 小药童还拿来一个戥子,小小的称盘还没有手掌心大,他小心翼翼地一株株过戥子,每戥一株便响亮地报出来:「二两二钱、二两七钱、三两六钱!」 大掌柜的听完了三次报数,心中微微沉吟,靠近苏然说道:「既如此,咱们谈谈价吧。」 掌柜的将案头的一只算盘拿起,拨了一个珠子递给苏然,苏然伸出脑袋一看,是个八。 苏然打定主意,甭管价格公道不公道,先讨个价再说:「掌柜的,跟您说句实话,这三株参来路不同寻常,一般人我还不愿卖给他,这个价儿确实低了些。」 「您这是移山参,可不是野山参,行情就摆在这儿呢。」 「隔壁的一株三两重的移山参,可卖到了三百八十两,那株还没我的这个成色好呢!」 「那您开个价儿?」 「这么着把,过年讨个好彩头,八百八。」 「嘶。」掌柜的吸了一口气,急急地拨着算盘珠子思考了起来,檀木珠敲击在算盘上,发出一阵咔哒咔哒响。一刻钟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掌拍在了算盘上,高声说道:「好!今年杨枝堂进的第一批参,图个吉利,我也不压价了,同讨个好彩头!」 没想到瞎猫碰上死耗子了,苏然本来不过是一通胡诌,没承想还真给她说通了!她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装作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朝对方笑笑,缓缓点了点头。 这次结算的银钱是「惠盈钱庄」的银票,「惠盈」在全国三十多个地区都有分号,是大惠王朝数一数二金融大鳄,互市最繁华的中心就开了一家他们的票号,苏然刚一拿到银票,便前去兑换了五十两银子放在身边。 手边有了钱,心里底气就足了,她打算填饱肚子就上路。苏然在路边找了一家面馆,点了一碗阳春面,就坐在店里的角落处吃了起来。 今天她的脑袋上包裹着厚实的头巾,遮住了乌黑的头发,身穿喜庆的花棉袄,下身套着青蓝色的麻布棉裤,这样的打扮平淡无奇,丢在人堆里都挑不出来,粗粗一眼看过去,还真以为是个乡下丫头。 苏然吃饭吃到一半时,店里进来了两个客人,坐在了她旁边的桌子上。其中一个是高头大马的草原人,另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小老头,头大身子小,穿着单薄的儒生袍,和旁边的汉子在一起,简直是天壤之别。 原本这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那草原人一开口,就吸引了苏然的注意力,因为他说了一口漂亮的中原官话,标准的连苏然都自愧不如。 「先生方才所言甚是,大丈夫应当杀伐果断,我就不信会每次都栽在他的手上!」那人义愤填膺地说道,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动静之大吓得全店的人都朝他望去,苏然更是连汤碗都没捧稳,手一哆嗦洒出了一半汤水。 那人朝她望了一眼,没在意地转过头去,刚要继续开口说话,却突然顿住了。他又重新转回视线,皱着眉头审视起苏然来,似乎在思考在哪里见过她一般。 苏然一惊,难道他们以前见过吗? 此男子的长相并不平凡,高鼻梁大眼睛,五官立体,眉眼深邃,是个标准的美男子,不过耳朵边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刀疤,破坏了整体的美感。按理说这样有特色的长相,苏然若是见过的话,一定留下印象的,可是她现在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第二十七章 眼下的情形有些诡异,似乎这人认识苏然,可苏然却处在失忆之中。为防止事态恶化,苏然默默转过身子避开他的视线,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吃面,但速度却加快了许多,烫得喉咙生疼也不敢吱声。 她草草吃完了一碗面,迅速结了帐,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苏然一直低着头走路,跨过门槛时和一人擦肩而过,裙摆华美,香风阵阵。苏然此时也没心思看别处,只想快快离开,于是,她跨出门后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 原本一直目不斜视的桑霓在进入面馆后,突然脚步一顿,困惑地回头,看着一个娇小的背影越走越远,湮没在人海中。 「东西都买完了?在看什么?」刀疤男子走到桑霓的身边,一手揽过她的肩膀,接过她手中的包裹,轻声问道。 桑霓对着他娇娆一笑,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估计是眼花了。殿下刚刚又在看什么呢?」 那男子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我倒是见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说罢对着街对面的两个男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点头领会,也双双消失在人潮中了。 苏然一路奔逃,跑得气喘吁吁,却不敢停下脚步,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撵着她一般。 她迅速跑到了早就打听好的车马行,甩下了大手笔卖了一匹上等马,也顾不上自己那三脚猫的骑马功夫,直接上马走人。 虽然心中焦急,可她也不敢表现的过于惊慌失措。她勉强压下了浑身的躁火,一夹马肚子小跑了起来。她必须尽快出城,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躲进春草园中,呆上个把月再出现为好。 只是一路走来,街面上人群熙熙攘攘,走马的速度一直慢悠悠的,苏然不时朝身后望去,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但又看不到什么可疑的人,只能暗自祈祷是自己想多了。 同一时刻,俞州郊外的奎狼营内。诚王手执一封密函,迅速扫了一遍,便放下了手里的信笺,对座下的众人说道:「近日乌塔的动向有异,乌塔大王子巴特尔出现在俞州境内,连叛徒魏甫田都现身了,诸位如何看待此事?」 底下人闻言一阵骚动,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虽说之前的战事风波已经过去,互市重新开启就表明两方已经重修于好。 但是底下的人都清楚,乌塔族和诚王的恩怨远没有那么简单。 乌塔族和诚王过世的王妃母族之间有着血海深仇,如今扎尔明部大不如前,只能躲在草原深处苟延残喘。而乌塔和奎狼营三次大战,均都铩羽而归,更是不甘心,虽然目前已经平息战事,可但凡有些了解乌塔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他们的缓兵之计,如今恐怕就躲在什么地方伺机而动呢。 针对此事,下面的人经过几番唇枪舌战,渐渐分成了几个派别,各自争论不休。诚王低垂着眼睛喝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果然老师不在,就如同一盘散沙。 他将茶杯砰的一声搁在了桌上,底下的争辩声戛然而止。 诚王交握着双手放在桌案上,前倾着身子,看着刚刚争论最激动的一人说到:「李显贵,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诚王的声音不高却隐含着一股威严,被点到名的老者佝偻着背,起立恭敬地说道:「此事,还是要等苏大人那边调查清楚,才可定夺。」 啧,老狐狸。 诚王心嘲了一句,视线一一扫过其他人,最后定在了郑宏维的脸上。 郑宏维见状,上前走了一步,抱拳说道:「殿下,依下官之见,此事恐怕和尾虎营有关。」 诚王听见这样的说法,顿时来了兴趣:「何以见得?」 「上次交战,我军的擒王阵变幻多端、攻无不破,让他们吃尽了苦头。而众所周知,魏甫田乃天启四十年三甲进士,其过目不忘的本领无人能及,若他能见识到擒王阵的排兵布阵套路,相信他日再战,他们也找到了擒王阵的攻克之法。」 「这与尾虎营有何相干?」 「一来,尾虎营是刚刚组建的军营,他们此番正是想来打探打探尾虎营的虚实;二来,尾虎营近日正在排练擒王阵,不过尾虎营不比奎狼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抬头偷觑了一眼诚王的脸色,见无异常才接着说,「不比奎狼营犹如铜墙铁壁,滴水不进……」 后面的话他未说全,但其他人也都听明白了。无非就是想说明尾虎营的管理散漫,漏洞百出,在这种情况下,还排练那么重要的兵阵,简直就是作死。 诚王听得兴致勃勃,连连点头,甚至还开起了玩笑:「看来本王被扣上了治下不严的罪名了。」 郑宏维惊恐地抬起了头,双腿一曲就要跪下,被诚王哈哈一笑拦住了。 「你说的很好,」诚王嘉奖道,顺便也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李显贵,后者缩着脖子站了回去,佝偻的背显得更弯了。诚王移回视线,没有多做追究,继续夸奖道,「让你做个钱谷师爷太埋没了你,先记上你一功,三日后你来本王营帐,助本王处理军务。眼下苏大人在外,我也急需一个帮手。」 郑宏维激动的双脸泛红,胸膛起伏不定,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其他人均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能整天都在殿下身边共事,在这之前可只有苏济铭一人有此殊荣! 诚王议完了事,便起身大步朝外走去,众人纷纷让出了一条道路。他负着手,边走边说道:「今晚送一头烤全羊去你帐内,你们众同僚好好聚聚罢!」 诚王刚一踏出大帐,里面顿时响起了吵闹的声响。他唇角一勾,不置可否,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后,立即换上了一套浮光锦裘常服。接着他又从马厩内牵出了一匹追星宝马,脚踩马镫骑上了马背,甩起马鞭,一阵烟尘扬起,转瞬间就已奔出数丈之外了。 四周的人流越来越稀疏,苏然艰难地穿过最后一条繁华的街道,终于安然走出了这个北国三州中最大的互市,一直提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喧闹的声响离她越来越远,她加快了马速,只要尽快离开俞州城,就万事大吉了。 颠簸的马背硌的她大腿一阵刺痛,苏然的骑马技术太差,从后面看去,歪歪斜斜的极不稳当,仿佛随时会掉下来一般。 她驾着马儿一路狂奔,高高的城门口已经近在咫尺,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近一些,再近一些…… 可就在即将到达城门口之际,一个人影极速闪过,吓得马儿长嘶一声,两只前腿猛地高高抬起,苏然猝不及防,重心不稳,直直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一阵天旋地转,她的后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坚硬的石子儿戳得她钻心的疼,一口气堵在了心口,嘴巴大张着,白热的哈气从口中散出,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昏暗的天空乌云密布,仿佛下一刻就会滴落下雨滴。苏然的视线渐渐失去了焦点,最终陷入了一片黑暗。 诚王到达俞州城时,立刻有一名探子上前拜见他,手里牵着一匹躁动不安的马儿,似乎刚刚受了惊吓,马背上挂着一只土气的花布包袱,鼓鼓囊囊塞得满满的。 第二十八章 他走到诚王身边行了一礼,小声说道:「殿下,一个时辰前巴特尔派人跟着一个小姑娘,在西城门口劫走了,这是那姑娘留下的行囊。」 诚王惊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手看向不远处孤零零的马儿,不知为何,心情陡然变得异样了起来。 他打开了沉重的包袱,里面赫然出现了几锭沉甸甸的银锭子,还有几套干净朴素的衣裳。有男装也有女装,尺码都不大,还有两件看着很眼熟。诚王的心跳骤然加快,他颤抖着抖落开其中一件,一只玉佩掉了出来。 诚王捡了起来,栩栩如生的钟馗脸瞪着一双狰狞的虎目,仿佛看透了世间的魑魅魍魉。这是他给然然的玉佩!他的手掌瞬间合拢,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惊恐,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僵硬的牙关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生平第一次,他尝到了恐惧的滋味,那是一种灵魂被绞碎的感觉,他的每一片头皮都在发麻,像溺水的人抓不到救命的浮木,压抑得喘不上气来。 他不敢想象此时的然然,正遭遇着什么样的事情。 没有片刻的耽误,诚王迅速跨上马背,用尽全力抽打出一记响亮的马鞭,马儿吃痛,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奔窜而出。 当苏然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黑暗的屋子里,她躺在冰冷的床上,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而正对着炕床的不远处,放置着一张宽厚的太师椅,其中坐着一人,无声无息地隐秘在黑暗之中。 苏然并没有发觉,她捂着撕裂般疼痛的脑袋,吃力地坐了起来。此时的她,有一瞬间的失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现在在哪里? 她只隐约的记得,俞州的城门越来越近,却在快要出城之时,她好像出了「车祸」? 她揉着酸硬的脖子一抬头,猛然看见黑暗中有一人阴森森地看着她,骇得她跐溜缩成了一团,捂着嘴差点叫出声来。 「呵呵,好久不见啊,姑娘。」 语气森冷,声音却无比的熟悉。 「你你你是……桑霓?」苏然惊讶得语无伦次了,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情形?她本能的感觉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并不乐观,昏迷、小黑屋、宿敌,这不就是被绑架了么?一想到这儿,苏然不由自主地脑补了许多画面,比如最终大反派居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丫鬟之类的,却怎么也想不透怎么会再这里见到桑霓,似乎她还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吧。 就在苏然胡思乱想之际,桑霓慵懒地站起身,一步一扭腰地朝她走来,行至床榻边,俯下身子靠近苏然,苏然环抱这胳膊躲到了最角落的地方。 桑霓凝视着苏然的脸近一刻钟,才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道:「姑娘怎么一个人流落在外呢?殿下不要你了吗?」 说完捂着嘴咯咯咯笑了起来,尖细的笑声如鬼魅般阴森森的,听得苏然毛骨悚然。 「跟姑娘讲个笑话罢,之前有个人跟我说,你是个妖精,不仅能随意隐身,还能变幻出各种东西。」 苏然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假装听不懂她所说的话,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没想到这表情彻底惹怒了桑霓,她一把揪过苏然的头发,扯到自己面前,嘶吼道:「你还不知道吧,我今日遭遇到的一切全都拜你所赐,即使你是哪路妖魔鬼怪,我也一样要叫你生!不!如!死!」 昏迷后刚刚醒来的苏然浑身无力,她握着桑霓的手,想要掰开她的手指,却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没想到她会突然失控,苏然不想吃亏,只好先软化了口气说道:「别别别激动,我好像没怎么得罪你吧,我不知道你之前遇到了什么,但肯定不是我造成的,迁怒也不能这般伤及无辜啊!」 「我最恨的就是你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所有事情都因你而起,你却一无所知!」 妈啊,这么说的话,自己也太冤了吧。在她的印象中,桑霓只是不讨喜而已,在绿湾小筑时,虽然平时防范着她,却也没有刻薄过她。当知道桑霓就是埋伏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之后,确实有些膈应,但最后也只是躲得远远的,这样算下来,自己真的没什么对不起她吧。 一个人若是把悲惨人生全都归咎于另一人,那岂不是每天都活在地狱之中吗?苏然觉得此刻的桑霓可怜又可怖,同时更加替自己担忧了,如果她真的钻了牛角尖的话,那自己岂不是很危险?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并不想在桑霓这样的恐怖分子面前暴露春草园啊! 「会突然隐身?嗯?你倒是耍一个给我看看啊!」 她揪住苏然的头发,突然发狂似的朝墙上撞去,情急之中,苏然猛地一蹬腿,朝她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 桑霓飞出了几尺远,跌倒在地上,捂着肚子蜷起了身子,滚在地上喊痛。虽然这一脚踢得很爽,但苏然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刚刚她被扯住了头发,桑霓飞出之时揪下了一小撮头发,如今头皮上火辣辣的疼着。 刚刚那一脚又狠又准,如果是孕妇的话,铁定掉了。不过看桑霓又矫捷地爬了起来,苏然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桑霓气得浑身战栗,她一把拽下了头上的簪子,二话不说直接朝苏然扑了过去! 手无寸铁,情势危急!苏然一把扯过炕床上唯一的一条破被单,撒网般撒了出去,正好兜住了桑霓的头脸,挡住了她的视线。苏然瞅准这个机会,再次一脚踹了出去。桑霓受了一脚,急忙退了几步,却被脚下的被单绊倒了,摔倒在地时大叫了一声。 苏然急忙跳到了地上,朝门口跑去。还没摸到门栓,门却从外面被人用力踹开了,门栓立时断成两截。 苏然捂紧胸口,惊恐地看向门外的人。 居然就是在面馆里碰见的那个男人! 那男人看看跌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的桑霓,又看看惊恐万状的苏然,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复杂纷呈。 他没有多说什么,一把拎起了刚刚还准备逃跑的苏然,丢到了屋子中央,这人气场很强大,苏然咽了一口吐沫,握着手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他又从地上拽起了桑霓,直接撕碎了交缠在她身上的布料,抓着她的胳膊转了转,看看她的后背,似乎在检查她的伤势。 桑霓小声的啜泣了起来,那男子烦躁地摸了摸头,带着一脸荒唐的表情问道:「不是说是旧识么,怎么会弄成这样?问出了什么没有?」 桑霓低着脑袋,捏着袖口擦了擦眼泪,娇弱地摇了摇头。 那男子叉着腰,闷声笑了起来,他上下打量着苏然,个头小小的,比桑霓还矮上一寸,看起来力气也不大,倒是一双眸子看起来机灵得很,他实在想象不出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手指苏然,不可思议地问桑霓:「你打不过她?」 桑霓抽噎了一声,咬着下唇没有言语,双颊因为自惭形愧而变得通红。 自己的女人居然这么弱,这在草原上是要遭人鄙视的,不过他也喜欢她这样的调调,觉得新鲜,和泼辣爽朗的草原女子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第二十九章 不过眼下不是欣赏女人的时机,他冒着风险,花了大力气才把这个女子弄来,却没有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这让他感到恼火,看向桑霓的眼神也隐隐带上了怒火,这个蠢女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就在三人僵持之际,门口窜出了一人,他疾步走到那男子身边,伏在他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那男子听了几句,不可置信地吸了一口气,看向苏然的眼神变了,挂上了一股玩味的笑容,自言自语道:「哦?居然独自一人来了?看来是捡到宝了。」 他突然揪住苏然的前襟,疾步向门外走去。 苏然被拉了一个踉跄,惊惶地问道:「你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巴特尔,你给我记住这个名字,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主人!」 巴特尔走的飞快,苏然小跑着才能赶上他的步伐,他用力拽着苏然的衣领,收紧的领口卡得苏然咳嗽了起来,可无论苏然怎么捶打他,他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屋内,桑霓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原地,经过刚刚一番激烈的打斗,她的肚子还十分疼痛着,可是似乎所有人都遗忘了她,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她阴沉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苏然的背影,牙根咬得嘎吱响,而就在他们快要消失在拐弯处时,她对着角落吐了一口唾沫,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一阵风吹开了半阖的门扉,吹散了屋里的一片狼藉,月光被乌云遮挡,黑暗中,这间空荡荡的屋子更加显得阴森可怖。 诚王根据不同的探子汇报,绕城大半圈,才找到了这么一处隐蔽的地点,此时早已人去楼空,可是倒地的椅子,破碎的布料,还有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无一不显示出这里刚刚经历过一番激斗。 然然受伤了吗?诚王焦急地四处翻找了起来,没有看见血迹,却也找不到任何线索,他气急的一脚踢开了挡道的椅子,重达十几斤的木椅飞撞在墙壁上,哐啷一声,四分五裂! 他要杀到乌塔老家去! 诚王提着宝剑,杀气腾腾地冲出了屋子。此时的他理智全无,沸腾的热血游走全身,连寂灭多年的血性都活络了起来,他红着双眼,单枪匹马地直奔城门而去。 如果不能追踪到他们的行迹,那他就赶到他们之前,守在必经之路的道口,杀他个措手不及! 夜里的空气极凉,苏然骑在马上,身后坐着的人竟然是巴特尔,这般亲密的动作让她浑身不自在,此时她的身上披着一套大氅披风,遮挡住了被捆着的双手。 苏然一路以来绞尽脑汁,苦口婆心地劝说了许多话,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让他良心发现放了她。 「这位大王子,我真的不是很重要的人,你看诚王殿下都把我逐出来了,可见我一点价值也没有,还有啊……」 「要我把你的嘴也堵起来么?」 苏然立即禁了声。 巴特尔见她终于闭嘴了,哼了一声,看来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他摸了摸脖子上被指甲划伤的三道血印,微微的刺痛让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三道印子,还是刚刚巴特尔要和苏然共乘一骑时,苏然暴力抗拒的结果,后来被人家三两下收拾了,才算老实了不少。 另一边桑霓独自一人骑着马,冷艳的脸颊上闪过一丝愤恨,她强忍着噬骨的妒火,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如今她只要多看苏然一眼,就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再把她丢尽粪坑里任其腐烂! 他们正在往西北方向走,苏然猜测这是要回到草原去,她隐隐焦急了起来,如果还留在中原,好歹是诚王的地盘,要脱身也容易。此时她宁愿被诚王逮回去,也不愿意跟着目的不明的人走,尤其还有桑霓这个定时炸弹,谁知道她会不会突然发疯,把自己大卸八块。 如果自己真的死了,那么留在春草园里的王崇林和小秦昭会怎么样呢?一起死去吗?一想到这个可能,苏然更加着急,她宁愿自己受尽折磨,也不愿意看到小秦昭受一点点伤害啊! 她必须想个办法,尽快把小秦昭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苏然的脑筋转了几百圈,最后想出了一个还算靠谱的办法,只是她需要先找个机会进入春草园去。但是身后的这人体力不是一般的好,看样子他似乎打算彻夜赶路了。苏然无法,只好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装作疲倦万分的语气说道:「已经过了子时了,我们不投宿客栈吗?」 「闭嘴!你算什么东西,敢这般和殿下说话!」身后的桑霓气势逼人地怒斥道。 苏然斜看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讽刺道:「你又以什么身份说这话?奴才还是暖床的货色?」她实在忍无可忍了,这一路以来桑霓一直阴阳怪气的拿话刺她,前面她一直忍让着,可却让她得寸进尺了。 这一句话正中桑霓的痛脚,她气得胸口针扎般疼痛,一口甜腥涌到了嗓子眼。苏然翻了个白眼,见目的达到了,也不再理会她。 后面的巴特尔却是一脸兴致盎然,他很享受两个女人为了他拌嘴这样的事情。虽然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了,却每次都能让他心情大好。他毡包里的那些女人,每天都要为了他吵上几次,却至今还没见谁能把桑霓气成这样的。 前面这个小丫头倒是本事不小,一句话就把桑霓气得仰倒。她不光口齿伶俐,还耐性极佳,这一路走来,各种话儿都被她说了个天花乱坠,还不带重样的,无聊之时听她说话,还能解解乏。 不过虽然这丫头很有趣,只是身子骨还没全长开,完全叫人提不起兴趣来。他实在想不通那个威震天下的诚王爷究竟看上她哪一点了,今天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冷静如水的诚王爷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单枪匹马地找来了。从死敌的手里抢走他珍视的东西,实在是大快人心。 心情很好的巴特尔加快了马速,前面有个小镇子,他们正好路过。原本打算连夜赶路的他改变了主意,决定照顾到两个女人的身子,今夜找家客栈歇息一晚。 而与此同时,一路策马狂奔的诚王直接穿过了小镇,跑到了郊外的树林子里。他把马儿拴在了一棵树干上,自己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这个林子是两条路的交汇口,无论他们从镇上出来,还是从小路赶来,都必须要经过这个树林,于是他决定就守在这里了。 寒冷的夜风穿过他单薄的衣衫,即使穿着厚靴,也阻挡不住寒气从脚下冒起。穿过这片树林,就出了俞州境内了,另一边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而发生在草原上的事情,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了。 这是最后一道关口,他必须守住! 祥福客栈里,桑霓前去定了两间上房,虽然今晚能够睡上床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一想到这是因为苏然开口才有的待遇,又一次把她气得七窍生烟。 第三十章 她回想起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先是被两个龌龊汉糟蹋了,想到这里她掐紧了手心,对苏然的恨意又上一层。后来她被送给了大王子,使出了浑身解数踩下了别的女人,爬到今天的位子,却再一次被苏然轻描淡写地比了下去。她有了一种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拼不过命运的感觉,她甚至觉得苏然天生就是来克自己的,只有弄死她,才能后顾无忧。 一丝歹毒的心计涌上心头,满腔恨意明晃晃地露在了她的脸上。 两间房的分配是,桑霓和巴特尔一间,苏然单独一间,只可怜了随行的侍卫要一夜守在苏然门外,谨防她逃走。 总算有了一间单独的屋子,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苏然刚一关上门,就在眨眼间进入了春草园。她见到了王崇林,还没开口说话,王崇林就率先开了口,语气中满是急切:「我都听见了,苏姑娘,是巴特尔劫持了你。」 苏然急急点了点头,不浪费一秒钟,连珠炮般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待会儿我将门口的侍卫引进来,你就地将他制伏,我再出去吸引开巴特尔的主意,你趁乱抱走小世子,回到奎狼营把他交给诚王。」 说罢她就要前去抱孩子,却被王崇林一把拉住了。 「不行!苏姑娘,你得跟我们一起走!」 苏然急急地摇了摇头,她就怕出现这样扯皮的情景,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我只会拖你的后腿,到时候三个都逃不掉!」 「那我们就一起躲在园子里,等风平浪静了再出去,不是两全其美吗?」 「没用的,有人知道了春草园的存在,他们来个守株待兔,我们同样逃脱不了!」其实苏然也不确定桑霓究竟知道多少,从她的行为举止来看似乎并不太相信这件事,但也不排除是她胆子大,不把这些事情放在眼里,总之苏然现在不敢拿小秦昭冒一丁点险,她宁愿自己先往火坑里跳。 见王崇林依然犹豫不决,苏然只好安慰他道:「你不用太担心,我对他们应该还有利用价值,你找到殿下,让王爷不要轻易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拿我怎样,之后我再伺机逃走。我连在诚王的眼皮子底下都能逃出,何况这些人了!」 情况紧急,王崇林也只有将信将疑的听了。 苏然安排好其他细节之后,便走到躺在被窝里的小秦昭身边,她已经一天没有见过他了,此时已经夜深沉,小家伙早已沉沉睡去了,也不知道没有和姑姑一起睡觉,他的梦里会不会出现她。秦昭的睡相很好,也不容易吵醒,苏然看着他粉嫩嫩的小脸蛋,微微出神。 想不到他们的缘分只有这么浅,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当初就应该把他留在诚王身边的,果然强行逆了天意,就是这样的报应吗? 虽然心中万般不舍,苏然也没有时间多留了,时间拖得越久越可疑,她必须尽快出手。 下一秒钟,她就回到了客房内,先把孩子放在了床上,床前架着一座屏风,透过屏风看出去,隐隐约约不甚清楚。 做完了这件事,苏然便再次走到门口边,王崇林手握匕首,贴着门边站着,蓄势待发。 苏然凝视着王崇林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气,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苏然猛地打开了门。 老旧的木门突然被打开,吱呀的响声惊动了站在门外看守的侍卫,他惊讶地转过头,只见屋里的女孩捂着胸口,一脸惊恐地望着他。 「侍卫大哥,我床上有个奇怪的东西!」苏然伸出手指,朝着床的方向指去。 那侍卫顺着手指看过去,床前架着屏风,看的并不清楚,但他仔细辨认着,床上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孩子? 那侍卫一惊,没有多想,直接跨出两步朝屋里走去,躲在门后的王崇林突然窜到他的身后,一手捂住那人的嘴巴,另一只手窝匕首柄,朝他头顶的百会穴重重击了下去。王崇林也是个练家子,一击即中,只一瞬间,那人就昏迷不起了。 苏然用脚踢了踢倒在地上的人,确定真的没反应了,便赶紧把孩子塞给了王崇林。 可是人还没跑出去,隔壁间就有了动静了。 天字一号房内,原本交缠在一起的两具身体,在听到旁边的房门打开的声音后,顿时停止了动作。 巴特尔快速披上了衣袍,桑霓也紧跟着穿起了衣裳,此刻她比任何人都焦急,如果出了什么岔子让苏然跑掉的话,她一定会怄到吐血。 苏然眼看来不及了,一把按捺住王崇林,小声说道:「按原计划行事!」 说罢匆匆奔跑了出去,还故意弄出极大的声响。 王崇林抱着小秦昭躲在了角落里,原本熟睡的小秦昭滚了两下眼皮,看样子似乎快醒了,王崇林急忙把他换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轻轻摇晃着继续哄他入睡。 隔壁间的房门一瞬间被大力打开,巴特尔敞着胸膛跑了出来,他跑到苏然的房门口,看见躺在地上挺尸的侍卫,啧了一声,暗骂了一句乌塔话,闪电般追了出去。桑霓也心急火燎地穿着衣裳,她顾不上寒冷,赤着脚就跑了出来。 这一出动静极大,客栈大堂的所有人都仰着脑袋,好奇地观望着,只见一女孩极速从楼梯上奔了下来,而另一男子紧随其后。 等到二楼都陷于一片寂静之后,躲在门后的王崇林才抱着小秦昭走了出来,他此刻心急如焚,既要护住小世子的周全,又要躲避客栈里其他人投来的异样眼光。 店小二噔噔噔上了楼梯,见地上躺着一个不省人事的人,唬得一惊一乍的,大叫了起来:「死人啦!」 整个客栈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朝二楼涌来,王崇林趁着混乱,护着小秦昭的脑袋,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嘈杂声过大,小秦昭终于被吵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第一反应问道:「嘟嘟回来了吗?」 王崇林紧抿着嘴唇,把他的头按进了怀里,拍拍他的背,第一次对他撒了谎:「姑姑一会儿就来了,我们去街上等她。」 而同一时间,苏然咬紧了牙关,拼尽全力跑到了街上,她环顾四周,本能地朝着最黑暗胡同逃去。巴特尔的速度极快,他跨着大步,一步顶苏然两步。他刚追出几丈远,就看见了不远处正在全力逃跑的女孩,他冷哼一声,三两步就追了上去。在还剩一臂远的距离之时,他伸出了一只臂膀,指尖已经碰到了她的肩膀。 千钧一发之际,苏然突然来了个急转弯,灵活如兔子一般,窜进了一条只有一人宽的巷子口。 巴特尔扑了个空,踉跄了两步,但依旧反应极快地调转了身子,可是下一瞬间,他却猛然停下了脚步,对着空无一人的巷道傻了眼。 狭长的甬道口黑乎乎一片,却并没有人出没的迹象,巴特尔不确定地伸出了一只手,胡乱捞了一把,依然什么也没碰到。 怎么就突然凭空消失了?他对眼前的情形百思不得其解,呆愣着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桑霓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巴特尔还没回过神来,她站在她的身后,探出脑袋望着黑洞洞的巷子,心里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人呢?」 「怪事,没了!」 第三十一章 竟然真有其事!桑霓捂着嘴,满脸震惊。若不是这次她亲自验证了苏然隐身的本事,她还以为这些怪谈只是方三娘那个女人的鬼扯,目的是想要讹她的银子呢! 虽然心里已经几乎确定了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她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巴特尔,心机深沉的她立刻意识到,这个情报将会成为她的王牌,必要时候,她还能好好的利用一把。 可眼下她却觉得十分不甘心,大好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放过了,她原本还想趁机狠狠折磨苏然一番,以解自己心头之恨,却没想到居然让人轻易逃脱了。她此时懊悔不已,都怪自己太轻敌了,而她又一次领悟到了苏然的狡猾。 「这丫头速度太快了,竟然连我也比不上,」巴特尔一拳捶在了青砖墙上,心有不忿,过了半晌后,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按理说不应该,方才明明差点就被我抓住了……」 王崇林一路狂奔,小秦昭趴在他的肩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的,他呜呜地小声哭了起来:「我要嘟嘟……嘟嘟……」 哭了一会儿,见王崇林并不搭理他,他气得抡起小拳头砸着他的后背,奋力蹬着腿脚,闹着要下地。 危急时刻,王崇林一改往常的好耐心,粗鲁地搂紧了他的身子,按住他乱动的腿,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 这个小镇坐落在俞州的东北面,他曾经带领部队在这里歇过脚,凭着残存的记忆,他朝着最近的一条大路向北跑去。 他记得出了镇子就是一片树林子,那边足够隐蔽。方才一番折腾,镇里闹出的动静太大,已经不安全了,今晚还是去那里避一避罢。他一边奔跑,一边敞开了外袍,罩住了小秦昭的身子,用体温替他抵挡了一些寒气。 树林里诚王抱着双臂靠在树干上,夜里的凉气已经将他的脸冻得僵硬了,但他依旧不动如山立在原地。黑暗中的诚王双目如炬,周遭的冷空气和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寒气比较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了。 光秃秃的大道上,一个人影越来越近,由远及近的喘气声越来越清晰,诚王精神一振,迅速握紧了手里的剑,瞪大了眼睛盯着来人。 王崇林一心跑路,还要分神照看孩子,因此并未发现隐匿在树林里的诚王。他此刻只想逃得里小镇更远些,所以当面前突然窜出一个人来,骇的他急忙刹住了脚步,手掌本能地掏出了腰间的匕首。 两人还未打照面便动起手来,锵锵两下刀光剑影,双方各退了一步,待看清面前之人时,同时大吃一惊。 「是你?」诚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目光也自然地被他怀里的孩子吸引了。 「爹爹!」小秦昭清脆的叫声响彻了夜空,展开手臂迎接诚王。 诚王丢下了剑,一个疾步上前,把许久未见的儿子拥入怀里,摸摸他的头,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可是,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人?他们不是应该呆在春草园么? 「她人呢?」诚王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一把抓住王崇林的胳膊,力道之大连健壮魁梧的王崇林都痛得皱起了眉头。 虽然未提及姓名,王崇林却听懂了他的意思:「走散了,苏姑娘应该还留在镇上……」 话还未说完,诚王便如离铉的箭一般飞奔了出去。直到跑出了几仗远,身后才传来了一句几乎听不清的话:「林子里有马,速回奎狼营……」 「苏姑娘从巴特尔手中逃了出来,此时恐怕已经被抓住了,你万事小心!」王崇林对着他的背影大喊道,诚王的身影一顿,而后以更快地速度消失不见了。 胡同口,赤着脚的桑霓忍着脚底传来的冰冷的刺痛,单脚踩在地上,独自一人守在胡同口。她不时变换着及地的脚掌,活动着另一只脚,防止被凉气冻僵。 一柱香后,去别处搜寻的巴特尔空手而归,他气得把拳头卧得嘎吱响:「整个小镇都被我搜遍了,居然还是让她跑了!这丫头是怎么办到的?」 桑霓脸色暗沉地盯着黑暗中虚无的一个点,心里也有些不确定了,难道她不仅能隐身,还有瞬间移动的神通吗? 一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嫉妒起来,老天真是厚此薄彼啊,同样为人,苏然却什么都比她强,出身、运气、甚至连男人的宠爱都比她强,这些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可恨的是拥有这一切的人却满不在乎!她的满腔愤恨无处宣泄,便油然生出了一种想要摧毁一切的渴望。 来日方长,桑霓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了,她的脸上挂上了一丝森然的冷笑,赤着双脚重重踩在了碎石子上,疼痛愈盛,她的心里却越快活。 桑霓终于放弃了守在原地,她跟在巴特尔的身后,一步一步地往回走,离开了黑黢黢的巷道。 巴特尔此时满心郁闷,在他手上逃脱的女人,苏然还是第一个,他觉得没有面子,走路的步伐也不由自主地加大了。 可当他走出巷子口时,站在对面的男子让他停下了脚步。 诚王一袭暗紫色裘服,神色冷峻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手中的宝剑早已出鞘,剑尖及地,即使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也隐隐闪烁着亮光。 旗鼓相当的两个宿敌,在夜黑风高的夜晚,再一次相遇了。 夜色如墨,风起云涌。飞扬的发丝四散飘荡,诚王目光冷峻地扫视着对面的一男一女,在见到怯懦的桑霓的时候,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原来她也参与了进来,果然是个后患。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利剑,剑指前方,夜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翻飞,剑穗悬在空中左右摇摆,对面二人都感受到了他身上浓浓的杀意,互相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惊惧。 巴特尔面对诚王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想起前几次战败的经历,自然而然地就会升起一股畏惧的心理。 但他绝不会承认自己会惧怕任何人,尤其是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此时他只好强装镇定,昂首挺胸地往前走了两步,轻蔑地看了一眼诚王手中的剑,嘴角勾起了一丝满不在乎的笑意:「你也不过尔尔,仗着自己有剑,想要对付赤手空拳的人?」 「对你用不着讲君子道义!」 「哈,你想要挑起两国之间的战火吗?」 诚王的眼皮一抽,握着剑的手青筋累累,却没有继续下一步动作,此时的他还保留着一丝理智,只是冰冷的语气令人闻之胆寒:「把人交出来!」 巴特尔见诚王似乎还有些忌惮,胆子也大了起来,装作一副痞痞的模样,看向诚王的眼神竟然有些幸灾乐祸:「哈哈哈哈,看样子你是被那丫头甩了!」 此话一出,顿时点爆了诚王的最后一丝克制。他身形一晃,如飞豹一般,刹那间奔出数丈远,剑花翻飞,锋利的剑气直逼巴特尔罩门。此举太过突然,巴特尔心中大惊,诚王看起来像是真的要置他于死地!他竟然不顾两国的契约! 第三十二章 剑势凌厉,杀气逼人,手无寸铁的巴特尔躲避的有些狼狈,他万万没有想到,向来沉着冷静的诚王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更让他感到惊异的是,让他破功的原因居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看来那丫头在他心里的分量远不止他想象的那样,巴特尔躲避之余,忍不住裂开嘴笑了,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有趣了,那个无懈可击的诚王居然有了弱点。 巴特尔稍一走神,防守便出现了漏洞,剑光一闪,他的脸颊传来一阵剧痛,他急忙退了几步,跃至战斗圈外,轻轻一抹脸颊,满手鲜红。 「说!人在哪里!否则下一剑,就是割下你的耳朵!」诚王反手一转手里的剑,直直插入脚边的土壤中,剑身发出一声嗡鸣,晃了几晃。 巴特尔盛怒,瞠着双目像是要喷出火来,但他也知道此时不是诚王对手,粗粗喘了好几口气,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我追到了巷子口,她就溜了,你若是动作快些,兴许还能追得上!」 诚王听了这话,眼神微闪,他转头看向漆黑的巷子,急切地搜寻了起来。 巴特尔自觉失了面子,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一甩被划出了好几道口子的袖子,愤而迈开了步子,与诚王擦肩而过,正要离去。桑霓小心翼翼地跟上,斜着眼睛偷偷瞥了一眼诚王,低下头快步走着。 「慢着,你不能走,」诚王回过神来,拦下了桑霓,转过身看着巴特尔面无表情地说道:「此女必须留下!」 「这是我的人,秦襄,你莫欺人太甚!」 「你有资格与我谈条件么?」 「呵呵,你养的那几条扎尔明的老狗,最近没来跟你乞怜么?他们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吧?」 诚王眯了眯眼睛,冷哼一声,拔出手边的剑,身子前倾纵将而出,急如闪电,穿过巴特尔身侧,直夺桑霓的头颈。 桑霓的瞳孔急速放大,眼睁睁地看着波如蝉翼的宝剑破空而来,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僵在原地,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 巴特尔大急,他没想到诚王竟然敢真的不顾扎尔明部落的死活,看来自从死了老婆以后,扎尔明部和诚王的关系真的破裂了。 眼看诚王即将挥剑斩下,巴特尔情急之中立即回旋转身,单手扣住了诚王的肩膀。诚王被拖住,身形立顿,可是凌厉的剑尖却已刺入了桑霓鼻梁上的肌肤,划出一道血痕。 桑霓一惊,捂着鼻子跌坐了下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前面冰冷如霜的男子,刚刚那一剑,是真的想要她的性命吧…… 喉头一阵酸涩,泪水夺眶而出,夜色朦胧中,她看着那个让她痴迷的男子,挥舞着三尺剑,为了要杀自己,和另一人拼命厮斗着。 你想要守护的人,就是我要摧毁的人! 桑霓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大喊道,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溢出,混着血水留了满面。当眼泪流尽之后,她又不可抑制地大笑了起来,笑声愈来愈大,尖细而悲凉。 另一边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被这笑声打断,一拳对一掌,各自分开,不约而同地看向又哭又笑的桑霓,均被她这副魔魇的样子怔住了。 桑霓笑了良久,直到笑到岔气才停了下来,擦干眼角的泪水,万念俱灰地看着诚王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不如去寻你心尖儿上的人呢,你不担心她逃走了,你就再也也找不到了?」 诚王盯着她看了半晌,眼神在巴特尔和桑霓之间穿梭,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现在若要较真,他也讨不了便宜,巴特尔虽粗莽,却也不是寻常之人,单论武艺,若没有个把时辰,他也拿不下他。 这女人只有日后收拾了,他当机立断,丢下了这二人,转身跑进了胡同口,隐没在黑暗之中。 「呸,真晦气,」巴特尔啐了一口痰,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桑霓,不解地问,「你们是旧识?他为什么要杀了你?」 「因为……我会夺走他最宝贵的东西!」桑霓的脸上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连胆壮气粗的巴特尔见了,都有些心惊肉跳。 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起来,诚王失魂落魄地穿梭在巷子里,僵硬的双腿早已失去了直觉。一个时辰以来,他已经搜寻了一遍又一遍,却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他知道若是苏然存心要躲他的话,他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又机械地绕了一圈之后,他驻足在一条细狭的胡同口,向里望去,空落落的巷道里冷风飕飕。 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诚王背靠着墙壁缓缓坐了下来,握着剑的手竟然抓不住剑柄,宝剑从手中脱落,砸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闭着眼睛的睫毛微微颤抖,静谧中他微微叹息了一口气,这些时日以来萦绕在心头的苍凉孤独之感,在这个萧瑟的夜里变得尤为明显。 就差那么一点儿,他就能见到她了,他艰难的咽了一口吐沫,满嘴苦涩。 可是见到之后又怎样呢?她不愿意跟他走,就算把她绑了回去,她依然可以躲起来。明明离得很近,却远似天涯。 诚王迷茫了,他不清楚这些日子以来的执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他只知道自己很想她,他每天都在脑海中把她的脸描绘了一遍又一遍,将他们过去的点点滴滴回忆了一遍又一遍,她娇美的睡颜,甜甜的笑容,还有生气时瞪得圆溜溜的眼睛。正是这些回忆才支撑着他走到现在,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她的模样还是渐渐模糊了。他怕将来的某一天,他会完全记不起她的样子来,可是心里却永远丢失了一块,空虚的感觉会陪伴他孤独终老。 所以他才要不顾一切的找到她。 诚王颓废地伸直了双腿,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坐在墙根下,望着渐渐吐白的天空。 「然然,跟我回家吧。」 他的声音如泣如诉,浓浓的悲伤伴充斥着沙哑的嗓音,像云雾一般飘渺。 回应他的却是一片寂静。 明明是在意料之中,却再一次痛彻心扉,他靠着墙壁露出了一丝苦笑,灵魂仿佛已经剥离了躯体,游荡在未知的天际。 她真的这般不待见他吗?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他放下了繁忙的军务,一听见有她的消息,便奋不顾身地赶来,就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他终于明白,她没有了他,依旧可以活得很好,可是他失去了她,就如行尸走肉一般,终日活在深不见底的深渊。 元河是大惠朝第一大河流,宽数十丈许,贯穿东西,支流众多,凌州城的小芦河就是其中最大的一支。 这条小芦河纵穿南北,与几十年前开凿的运河相连通,四通八达,水情平缓。是以多年以来,河上往来船只数不胜数,漕运、商船甚至青楼画舫,都在这条河上出没过。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荡起层层水纹,一支船篙戳进水中,拔起时搅污了河底的淤泥,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水顿时浑浊了一小片儿。 一叶小小的乌篷船游荡在广阔的元河水面上,船头的艄公撑了一上午的船还没歇息,他疲惫地喘了喘气,看了一眼坐在狭小的舱内那位带着斗笠的女子,打起了精神,提高了嗓门说道:「姑娘,从前面的岔河拐过去就是小芦河了,你可要继续往南走?」 第三十三章 「再往南去,是什么地方?」声音轻灵,洋洋盈耳。 「那便是凌州新仓坊了,再从小芦河顺流而下,便是容城了,容城往南,可就不太平了,那一代有滇南来的流民作乱呢。」 苏然压低了斗笠的帽檐,沉吟了片刻,从袖口取出一串铜钱,递与了他:「先在新仓坊停一柱香时间,之后再往南去罢。」 艄公答应了一声,小船便晃晃悠悠地继续前行,苏然侧身靠在船舱上,闭目养神。 从俞州逃出已有两个多月了,这一路走来并不算顺当,前段时间诚王派出不少探子来寻她,让她躲避的很辛苦。有一次甚至已经被发现了行踪,但她最终还是利用春草园躲了过去。 在园内一避就是两个月,是以当她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了。不过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四处打探她消息的人,估计诚王也厌倦了这种躲猫猫的游戏了吧,撤走了所有耳目,从她的世界中消失了。苏然抿了抿唇,他终于打算放弃了吗? 一口浊气轻轻呼出,在感到一身轻松的同时,心里又有种茫然若失的感觉,他们……真的已经走到了头吧。 从今往后,他们将各自开始新的生活了。他会娶上许多娇妻美妾,每日游转在各色美人之间,过上最平常的贵族生活。也许有朝一日,他还会登极巅峰,开创盛世,成为万世景仰的一代圣主;而她,则会窝在一个小小的县城内,每天早睡晚起,关心着自家小铺子的生意,精打细算着油盐酱醋茶,若是运气好的话,她会遇上一个温顺的男子,与他日久生情,共享天伦。 这想法和她初到这个世界时计划的一样,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飘摇的船只如婴儿的摇篮一般让人昏昏欲睡,午后和煦的日光照进船舱里,顿时满室生辉。苏然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幻想着将来的生活,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 「姑娘,小芦河到了,您瞅前面十几艘船停靠的地方,就是新仓坊的码头了。」艄公一抹满脸的汗水,指着前方人声鼎沸的地方说道。 苏然之前在新仓坊住过好几个月,那个码头她很熟悉,不过从河面上的角度看过去还是头一次。新仓坊的码头上人头攒动,工人们一如往常地忙碌着运送货物,数十艘船只随着水波摇摇晃晃,苏然座下的这只小蓬船和那些高头大马的船舫相较起来,愈发显得不起眼了。 乌蓬舟的船头触到了河堤边,艄公熟练地扔出了套索,精准地套进了石墩子上。他一寸寸收缩着绳索,在离岸边还有一尺远的距离时,轻巧一跃,跨到了堤岸上,再拉平船身,稳稳当当地靠在河堤边,便示意苏然可以上岸了。 苏然放下了斗笠上的纱幔,遮住了脸蛋,提起了裙摆登上了岸。 她从容地走在街道上,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虽然一别数月,可新仓坊依旧一片生机勃勃,仿佛几个月前的恐怖气氛只是一场梦幻而已。 她先走向燃记小铺的街道口,只敢远远地望一眼,却没想到原本崭新的黄木门窗竟然被破坏的七零八落了,似乎有人闯了进去洗劫了一空。而这条街上也不止她一家倒霉,对面的方三娘家里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如今也是大门紧锁,人去楼空。 虽然心疼自己的家被踹了,但她也无可奈何,原本还想偷偷回去拿些大部件的东西放进春草园的,现在看来,这个地方是回不去了,她只好另寻出路。 再次回到船舫内,她给了艄公两只白面馒头和一小坛子香菇酱菜,待他吃饱喝足了,才又重新开始了新的征程。她对下面的行程并没有清楚的规划,如今只能随波逐流,顺其自然了,也许走到一座安逸的小城时,她会定居下来,买一些产业,细心打理,度过余生。 诚王站在一片青油油的麦田之中,视察着这片田地的麦子生长情况。他的指尖轻抚过青翠的麦穗,细硬的穗尖扎得指腹微微刺痛,嗬,真像那丫头的性子啊,别扭又刺头儿,他不经意间勾起了嘴角。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又是一阵怅然,最近他总是想入非非,见到一些细小的事物,都能联想到然然。难道他真的害了相思病么? 可是再美好的回忆,也掩盖不住他内心的苦闷。他只知道,他想见她,发疯般地想她,却不敢再打扰她,他怕自己一冲动,再一次把她吓得销声匿迹。如今他虽然知道她在哪个方位,却不敢惊动她,只能默默地守候着她。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变得这般卑微。 可是在别人面前,他依旧是那个威风八面的铁血王,十万将士以他马首是瞻,只要他一声令下,大军压境,所向披靡。 原本一直韬光养晦的他也渐渐失去了耐心,此时他只想速战速决,尽快还给她一个太平盛世,也许到那个时候,她就愿意回到他的身边了。 而最近他的一些举动也引起了朝廷和彭王的注意,原本打的不可开交的两方,隐隐有了休战之势。不过他也不在乎了,他的羽翼已经丰满,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能横扫天下了。 诚王摘下一串麦穗,放在手心颠了颠重量,紧紧握成了拳头,转过头问着身后的人:「此次种下去的麦子较之以前,可有何不同?」 「回王爷,今年小麦必定高产,至少翻了一番。」随他一同下田视察的郑宏维激动地说道,脸颊上因为兴奋泛起了潮红。 这是然然留给他的种子,也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份念想。 「好!」有了这最后一份保障,他便无后顾之忧了。 「最近彭王和朝廷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回殿下,下个月初七是伪帝生辰,有几个小国的使者前来朝贺,不过他们刚刚丢了两个州,这个生辰怕是过的不太顺心。」郑宏维低着头,收敛了一些笑意,默了一会儿,才抬头看看诚王的脸色,「至于容城那边,彭王几次三番传书过来,请求殿下提前婚期。」 看来第一个忍不住的是彭王了,他这么急着联姻,是出于对自己的忌惮吧,诚王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就依他所言,婚期定于下月初二吧!」 郑宏维闻言一惊,仔细辨认着诚王的脸色,发现并非玩笑之言,恭敬地行了一礼,暗自记下了。 小舟依旧慢悠悠地在水面荡漾,两边的风景不时变幻着,时而是热闹喧哗的市坊,时而是青山幽幽的农家。一路顺流而下,苏然游尽了山水,渐渐有些腻了。 这天小船漂到了一排杨柳青青的河岸旁边,纷飞的柳絮飘落进船舱里,苏然好奇地探出头去,只见这个地方十分奇妙,河岸两边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情形。西边是繁华无比的大城镇,东边却是一望无边的乡野农田,两者之间仅一水相隔,却是天壤之别。 「这个地方有点意思,叫什么?」 「姑娘,这里便是容城啦,再往南去,就是打仗的地儿了,我也只能泊到这里咯。」 第三十四章 苏然也不想冒险跑到兵荒马乱的南方去,这里是她远离诚王的极限了,那就在这里住些日子把,若是合心意,就在这里常住了。 苏然取出一只青灰色的钱袋子,里面装着满满的铜钱,一个抛物线抛到了艄公的怀里,铜板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多谢你了,大爷,用这些钱打些酒喝吧,不过撑船的时候可不能喝酒哦!」苏然调皮地眨眨眼睛,船身还没停靠稳当,她就一跃跳到了堤埂上,小船失去了平衡,猛地晃了两晃。惊得那艄公哎呦叫唤了一声,笑骂了一句,抛了抛手里沉沉的钱袋子,咧开了嘴笑了起来,站在船头奋力对着她的背影挥了挥手。 这一路吃喝玩乐,花了不少银子,她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惠盈钱庄,换些零碎的钱出来花销。 之前被巴特尔劫持的时候丢失了几十两银子,害她心痛了好久,好在剩下的银票她都贴身放着,至今还剩余八百多两。这些钱若是打理得当的话,尽够她一个人生活了,她提了提挎在肩膀上的包袱,踏入了南方重要的一个城镇——容城。 容城的中心地带是一座高耸的白塔,上面供奉着三位上古神仙,一直以来香火鼎盛,千年不绝。容城的百姓们坚信这三位神仙就是他们的光明护法神,是以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白塔前烧一柱香,虔诚地祈愿家宅安康,风调雨顺。 容城依水而建,景色秀丽,城内还有众多湖泊,是有名的百湖之乡。夏季各大小湖泊莲花盛开,十分壮观,自古以来不少文人骚客都在此留下墨宝,才子佳人的传说更是络绎不绝。这里是大惠王朝文明的摇篮,崇尚精致安逸的生活。而这座城市的封王是先帝的胞弟彭王,归隐蛰伏了数十年,终于在先帝宾天之后揭杆而反,自立为王。 彭王府坐落在容城北端的风水宝地,主府位于王脉之首,城中最高的建筑观星台便是其王府中一景,相传此楼建造费用高达几十万两,苏然远远地看过一眼,确实金碧辉煌、光彩夺目。 名门望族沈家紧随其后,沈府的宅子与彭王府仅相隔于一片二十余亩的莲花湖,两座府邸关系密切,莲花湖上修筑了一条盘龙水榭,长长的石梯将两府紧紧相连了起来,每逢花开时节,两府女眷便相约赏荷,临水赋诗。每到这一天,总会引起全城轰动,甚至有那风流才子写诗赞美过这一年一度的盛况,美其名曰:浮莲汇。 只可惜这湖泊甚大,岸边的平民只能远远地观望着,影影绰绰的娇丽身姿在水榭中弹琴论诗,引起岸边之人无数遐想。 「那穿水红色纱裙的,一定是沈家幺女沈青溪,咱们容城的第一美娇娥!」 「沈家小姐不是今年就要远嫁凌州了么,她不在家中待嫁,还来今年的浮莲汇?」 「啧,你懂什么,瞧着吧,明儿个满城都会盛传沈家小姐惊才艳艳的美名,沈家这是要在嫁女儿前压夫家一头呢。」 「那可是诚王,能吃这一套?」 「嗨,我们操这心做甚,有热闹瞧就行。」 看来自古以来,上层贵族的生活一直是平民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苏然穿着一身男装,混在人群中,抱着双臂倚在杨柳树上,侧过脸看向水榭中一群花枝招展的丽人,神情飘渺,双眸中露出一丝淡淡的伤感。 后面的话她也没有兴趣继续听下去了,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她心里闷闷的难受,眼眶干涩,连哭泣的欲望都没有,灵魂仿佛已经干涸枯竭了,只剩下行尸走肉一般的躯壳。她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没关系,只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又不是世界末日,终有一天会淡化这份情感的,更何况这世上比她惨的人多多了,她要做的,就是珍惜现在,过好今后的每一天。 路边有个乞儿跪在地上行乞,脏污的头发干结成球,破烂的衣衫打满了补丁,他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偶尔有一两个路人发了善心,朝他面前的破瓷碗中丢进了一两个铜板。 又是一个比自己过得惨的人,苏然从他跟前走过,勉强打起了精神,面无表情地扔了一块银锞子给他。他不过是缺钱,用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她有能力帮助了别人,心里得到了一丝安慰,眼神也不再如刚才一般空洞了。 跪在地上的乞丐听到一丝异响,惊讶地抬起头,碗里的银疙瘩足有一两重,他急忙揣进了怀里,再抬头时,那女孩的背影已经湮没在人群之中了。 天清气朗,阳光明媚,浪费这大好的光阴实在太暴殄天物了,苏然买了一只烧鸡,又买了一瓶玫瑰露,找了一块平整的草地,席地而坐,铺开包裹着烧鸡的油纸,抓起了一只鸡大腿,不顾形象地啃得津津有味。 狼吞虎咽下一只鸡腿儿,心情果然畅快了许多,她吮了吮手指,打了一个饱嗝儿。玫瑰露馨香清甜,一口咽下齿颊留香,苏然小口小口地喝着,很快一瓶就见了底,她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 「苏……苏姑娘?」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是谁,苏然愣在原地不敢回头看,绷紧了身子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 居然在这里被人认了出来,情况实在不妙,她只好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心里一直在默默祈祷:不管是谁,希望你以为认错人了赶紧走吧! 「真的是你!苏姑娘,你怎么来容城了!」显然老天爷没有听到她的祈祷,那人确认了以后说话的声音更加兴奋了,语调都提高了八度。 苏然干咳了两声,挂着一丝尴尬的笑容回过头,没想到竟然是马栏村收留过她的栓子叔家的大儿子——周荣浩。 「周大哥,好巧啊!」苏然的脸上堆起了假笑,心中却是叫苦不迭。 「我随我舅舅来容城办事,没想到竟然碰上你了,我们真是……有缘啊。」最后的那三个字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周荣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苏然没有在意他的态度转变,此时她只想快快逃离这里,她一把裹起了烧鸡夹在胳肢窝下,哈着腰点了点头,没有过多寒暄,嘴里说着「好巧好巧」,脚步却已经迈开准备逃离了。 「你现在住在哪里呢,有时间我便去府上拜访拜访。」 「这个……不用这么客气了,我现在住在客栈而已,明天就准备搬走了。」 「你和家人团聚了吗?」 苏然语焉不详地应了一声,脚尖蹭着绿茵茵的草地,浑身不自在。 周荣浩的兴奋劲儿过了之后,只见苏然一身男子的装扮,才发现了一丝异常:「苏姑娘你怎么是这身打扮?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没有的事儿,这么穿舒服又方便,我习惯了做假小子啦。」苏然扯着嘴角笑了两声,敷衍的意思溢于言表。 周荣发也看出了苏然的神情有些焦虑,他踌躇了片刻,还是壮着胆子搭话道:「上次匆匆一别,着实让我遗憾了许久,这次是个千载难逢的机缘,请姑娘不要推辞,让我请你吃一顿便饭吧。」 第三十五章 苏然深吸了一口气,连连摆手:「不用如此客气,周大哥,我知道你们全家都是好客之人,之前你们愿意留宿我,实在让我感激不尽,这次就不要再为了我而破费了。」 「姑娘哪里的话,前面的‘江南春’酒家与我舅舅关系甚好,这几个月来我们常去那里请客吃饭,那店家与我也十分熟悉,这次就让我尽尽半个地主之谊,请你去吃一顿地道的容家菜罢,还请姑娘万万不要推辞。」说罢他竟然抱拳深深鞠了一躬,这让苏然十分受宠若惊,连推辞的话也不好说出口了。 苏然跟在周荣浩的身后满腹心事,她看着他意气风发的背影,心想几个月不见,他的变化倒是挺大,记得在当初马栏村的时候,他还是个内向的乡下小子,见到她都说不上几句话,有时候甚至会躲着她。曾经有一段时间,苏然每天都在自我反省,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想不到他跟着自己的舅舅混了几个月,待人处世倒是圆滑老练了许多。 「江南春」内一张不起眼的小桌上,芙蓉豆腐、葱香酥鸡、三脆羹、油炙鹌子、细枣糕等五花八门的菜肴,摆满了一大桌,苏然目瞪口呆地盯着面前的佳肴,高举着筷子都无从下手了。 「周大哥,你点得太多了,你我二人根本吃不完。」 「无妨,今日遇上你确实高兴,总要让你吃得尽兴才好。」 「这怎么好意思,让你如此破费。」 「苏姑娘放宽心,我虽只跟着家舅几个月,却也攒下了一些体己,今天你就敞开了吃!」 「唔,看来你的舅舅是个做生意的。」 「非也,家舅是‘杨枝堂’的二查柜,这次为了容城新开的分号常住于此,我也有幸沾了一些光而已。」 「杨枝堂?」苏然惊讶,这家店不就是她卖出人参的店家么,原来要在容城开分店,实在是奇妙的缘分。 原本打算尽快跑路的苏然突然改变了主意,她咬着筷子组织了一下语言,一本正经地说道:「周大哥,实不相瞒,我……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正打算在容城落脚,还要请你替我兜住这个秘密呐。」剩下的话她没有多说,她决定日后多多和他来往,一点点加深关系,说不定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一个很可靠的合作伙伴。 在这样的世道,她一个小姑娘要立足不容易,有一些事情她不方便出面,能搭上熟人的顺风车,就再好不过了。 周荣浩听了她的话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听自己娘亲提起过,苏姑娘可能是大户人家逃跑的丫鬟,他也知道有些地主家苛待下人,甚至能逼得人活不下去,因此他也并没有轻视她,反而油然产生了一股怜惜之情,甚至有种想替她遮风挡雨,保护她安然无虞的冲动。 在容城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周荣发举着一根细竹竿,上挂着一溜红纸包裹的鞭炮,他捏着一柱长香,别过脖子迅速点着了鞭炮的尾端,一瞬间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街道。 不少衣着光鲜的客人前来恭贺,杨枝堂的少东家亲自在前厅待客,店内各种名贵珍稀药材摆的满满当当,抓药的小药童忙得不亦乐乎。 苏然穿了一身体面的浣花锦长衫,依旧做男子打扮,白净的脸上神采奕奕,手里提着一只杏黄色压花锦盒,满面笑容地朝杨枝堂新号走去。 还未及门口,周荣发兴冲冲地迎了过来。 「苏姑娘,今儿你也来了?最近不是在忙着找房子么?」 「杨枝堂分号开张,我怎么能错过这个道喜的日子呢?」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一齐朝热闹的厅堂走去。杨枝堂的新掌柜,也就是周荣发的舅舅霍东云,正是那日在俞州从苏然手中收购了三株人参的人,苏然不禁又一次感慨世间最妙不过「可巧」二字。前几日通过周荣发的牵线,苏然和霍东云也算是结识了,今后苏然手头紧时,免不了要向杨枝堂兜售一些药材,和他打好关系是必要的。 此刻霍东云正忙着招呼客人,苏然便站在门口稍稍等了一会儿,待他闲了下来之后才上前恭贺道:「霍叔,恭喜你呀,我听周大哥说了,你做了新号的大查柜!」 「嗨,什么大不大的,不过是替东家诚心办事儿罢了。发子,带苏姑娘去里间喝口热茶。」 「不劳烦啦,我今儿来就是送个贺礼,待会儿还有件事儿要办呢。」苏然一边说话一边递上了手中的锦盒。 霍东云客气了几句,双手接过了沉实的盒子,轻轻揭开了盖子,顿时惊得倒吸了一口气。锦盒内,红色绒面上躺着一株极长的白色山参,最长的一根须有大半尺长。此物一出,顿时吸引了不少宾客的注意。 「呦!这参成色真好,少说也有五两重吧。霍掌柜您给估估价儿!」一个脖子上挂着一串金链子,看起来财大气粗的胖子叉着腰说道。 苏然微微一笑,补充了一句:「五两三钱重。」 「此物乃货真价实的野山参呐,至少值一千两!这……这礼物太贵重了,小店承受不起!」霍东云连连摆手,想要把盒子退还回去。 「礼物不在贵重,全在心意,霍叔不要拒绝我的一番心意了。今日是杨枝堂大喜的日子,我这株参是来喜上加喜的。」苏然负着双手,不肯接受退回的礼物。 「嘿,这小子倒是会说话。霍掌柜,这参你今日卖不卖?」那胖子迫不及待地摩拳擦掌,双眼放光地盯着锦盒里的参。 此时人群中走出一人,个头不高,三十岁许,蓄着一排小胡子,他朝苏然拱手作了一个揖,微微一笑:「多谢这位……公子对小店的抬举,小可乃杨枝堂的少东家杨连翘,今日小店有幸得您赠宝,他日您来本店买任何药材,一律八折!霍师傅,马上把这株参上柜挂牌出售,售出的银子,贴补给今后看不起病的人抓药治病!」 「好好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震天响的欢呼,全都交口称赞这位年轻的东家宅心仁厚。 苏然也笑得开心,这位少东家确实是个聪明的人,很懂得替自家的招牌赚取口碑,提升企业形象嘛,利用的还是白捡来的便宜,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妙计。 「这参是我先看上的,一千两卖给我吧!」那胖子急吼吼道,堵在人群之前,生怕被别人抢走了,他甩出一把银票拍在柜台上,粗着脖子喊道,「正好最近急需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送礼,我可是杨枝堂的老主顾了,这点面子不会不给吧。」 霍东云看着那一沓银票,略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少东家,这参在参茸行的进价值一千两,可谁也不会按本往外卖呀,这株参到了容城,少说得翻一倍,是以这一刻,他既不敢得罪顾客,也不敢妄下定论,一切只等少东家的决断。 杨连翘看了脸红脖子粗的胖子一眼,脸上堆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自然,今日开业只为酬宾,一千两成交!」 那胖子拍着双手哈哈一笑,乐得找不着北了,看样子似乎他也清楚自己讨了个大便宜。 第三十六章 另一边的苏然不懂行情,倒是欣喜不已,想不到种在春草园里的人参经过了几个月的进化之后,已经从还能看的出人工痕迹的移山参蜕变成高级野山参了!而且她带来的这株参,只不过是她种出来的众多人参中比较普通的一株了,还有更惊人的七八两的参没问世呢!不过太惹眼了对她也不利,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在议论纷纷苏然的来历了,显然他们对于一个「小少年」为何能送出这么名贵的礼物很感兴趣。苏然握着拳头咳嗽了一声,和杨连翘及霍东云寒暄了几句,便借口告辞了。 避开了众人的视线,苏然才感到浑身轻松了不少,她决定最近还是少出门了,等这阵热潮过去之后再露面,此时她正赶往另一个重要的地方——庄宅牙行。 苏然也是最近才知晓有这么个地方的,庄宅牙行其实就相当于后世的房屋中介,因为住在客栈多有不便,她便着托牙郎替她找个隐蔽舒适的住所,今后就可以关起大门自在地生活了。 庄宅牙行位于容城的一条小河边,四五间敞院房紧挨在一起,外围着一圈围墙,中间空着一处拱门,门头上挂着一块掉了漆的牌匾,「庄宅牙行」四个字却清晰可见,苏然这才确定自己找对了位置。 一位中年妇人正坐在院门口晒太阳,她瞧见了一俊俏小生走了进来,站起了身子,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笑眯眯问道:「这位小公子有何贵干?」 「我来找牙郎作保。」 「哎哎,您稍等,我这就叫人去,」说完她急匆匆地跑进了屋,扯着大嗓门喊道,「死鬼,有生意上门啦!」 过了许久,屋门口才出现了一个手拿烟枪的男子,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烟,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的烟腔,慢悠悠道:「买屋还是赁屋啊?」 「租赁。」 受了上一次的教训,苏然再也不敢在房子上一次性投入过多的钱了,这次她只想租个短期的屋子,以防自己随时要逃走。 「打算在哪一带?」 「清净一些的地段就成。」 那牙郎又问了一些琐碎的问题,小声嘀咕道:「一个人住,要有独立小院,四周街坊和善,还要安静自在,临水为佳,这怕是不好找啊!」 容城比凌州小得多,苏然来的这几天几乎都把这座城市逛遍了,因此她也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有些苛刻,便说道:「不拘多少钱,请您费费心吧。」 「既然您这么开口了,我也提一个地儿,不知合不合您的意,」牙郎叼起烟呛缓缓吸了一口烟,吐尽之后才接着说道,「王府和沈家的那一带,有几处零散的小院子,俱都精致的很,也安泰。大多是往年告老还乡的官人们筑的屋子,如今空出了几家,不知您意下如何。」 苏然一听到沈家就有些膈应,她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改了口:「可以,我就要住那一带。」 赫赫名门沈家内的一处雕梁画栋的偏厅里,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粉面朱唇的女孩围坐在一起聊天。 席间,一双细如葱白的玉手翘着兰花指,轻轻捏起一只茶匙筒,从玉竹白瓷罐中舀出几匙极品毛峰,轻轻放入翠玉茶荷之中供众人观赏,之后又将茶叶细细拨入白玉茶盏中,提起小炉上滚烫的小紫砂壶,高山流水冲入盏中,半杯停下,手托茶盏均匀摇晃了两下,才再次注入大半杯水。尖尖的茶叶在杯中舒展开来,随着水波上下沉浮,姿态秀美,色泽清透,香气袭人。 泡茶之人动作行云流水,极尽优雅,看得众人都有些痴了。 「沈姐姐,你这一套动作真好看,也教教我吧。」一个年龄甚小的丫头托着腮羡慕地说道。 「好呀,你留下来多住几天,我全都交给你。」声音婉转如歌,仿若黄莺出谷。只听其音,便能猜出这女子定是一位绝代佳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过阵子你就要出门了,我想多陪陪你。」 此话一出,旁边几个女孩吃吃笑了起来,不住拿眼神瞟向沈青溪,被说中的女孩脸色绯红,娇嗔地瞪了一眼。 隔着屏风的另一边,几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聚在一起,听了这话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其中一名浑身上下金光闪闪的妇人见缝插针,顺着这个话头说道:「贵府千金出门在即,我也没什么好东西添妆,昨儿个倒是得了一株参,沈夫人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说罢她转过头给了自家下人一个眼神,立即就有人捧着一只锦盒上前来,打开了盖子,露出里面一棵硕大的人参。 那沈夫人轻轻瞥了一眼参,低头笑着喝了一口茶,看似并不在意,客气道:「您太费心了,这礼物我代小女谢谢您,整好家里要做一盒人参养荣丸给她带走,找不到好参,您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呢。」 那妇人听见这些话,乐得合不拢嘴,眯起的眼尾挤出了好几道皱褶。 其他贵妇见她这番情态,纷纷用手帕捂住了嘴偷笑,神态中满是不屑。 另一边的主角沈青溪听见话题越来越害羞,急忙起立走到古琴边,对着屏风向对面的长辈请示道:「午后乏味,容小女为各位婶婶弹奏一曲解解乏吧。」 一曲深沉悠远的琴音自松鹤漏花窗飘散而出,回荡在精致古朴的花园中,坐在花坛边打瞌睡的小丫头扬起了脑袋侧耳倾听,在抄手游廊上奔走的下人们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沈府院落之外的几十丈远处,一个小巧玲珑的小四合院内,郁郁葱葱的花木投下一片阴影,趴在门槛边耷拉着脑袋的小黄突然间抬起了头,耳朵微微掀动,像是在仔细倾听着什么。 苏然正坐在花架下的秋千上想着心事,小黄的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到小院的门扇边,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脑袋,温柔轻语道:「突然听见了什么,这么好奇的模样。」 小黄被顺毛捋得正舒服,眯着眼睛哼哼,苏然抬眼朝外望去,只见对面高门大户的墙根下站着一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托着破瓷碗眼巴巴地看着她。 苏然如今一个人住,很怕惹上什么麻烦,于是叫起了小黄,把它撵到了屋子里去,自己随手关上了门扇。 结实的木门哐当一声关了起来,小乞丐摸了摸鼻梁,擤了一把鼻涕,捂着空瘪的肚子,吊儿郎当地离开了。 天气渐渐燥热了起来,各大湖泊中的荷花开始竞相绽放,小麦也到了收获的季节。 无边无野的金色麦浪之中,诚王站在田埂边,观察着田里辛勤劳作的农人们,他背在身后的手里拿着一本蓝封册子,上书着「农经摘要」四个清秀小字,书册的边角已经有些微卷曲,看似这本书已经被翻阅过无数遍了。 一亩田的麦穗刚刚脱离完成,郑宏维兴奋地小跑到诚王面前,弯腰低头说道:「启禀殿下,此次亩产粮食七石!真乃天降祥瑞,亘古未有的大喜事!」 诚王却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看起来并无惊喜,郑宏维诧异地抬起头来,偷看诚王的脸色。 不远处一名穿着宽大袍服的礼官行色匆匆地赶来,行至诚王身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凄苦:「请殿下回舆,三日后即是大婚之日,府内一切均已安置就绪。」 第三十七章 诚王依旧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双目微微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跪在地上的礼官神色焦急,不时对站在旁边的郑宏维使眼色,郑宏维见状,上前小声劝说道:「殿下,请回舆罢,收割之事请您放心,下官定会安排妥当。」 诚王背着的双手渐渐收紧,手中的书册被他揪得皱了一片,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突然转过身子,紧紧攒着的双手像是要捏碎手里的册子,郑宏维和那礼官俱是一惊。 诚王未发一言,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只留下那二人面面相觑,诚惶诚恐,不知自己那里得罪了这个主子。 月朗星稀的初夏夜晚,苏然穿着宽松地睡袍呆呆地坐在床边,月光透过纱窗映射在屋内,满室银辉衬托得这个夜里更加寂寥,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因为明日就是沈家女儿出阁之时。 苏然这些日子不敢出门,她怕那些无处不在的红色喜字会灼痛她的眼,刺穿她的心。 月色正浓,她走到窗户边打开纱窗,细小的蚊虫飞了进来,盘旋在她的头顶。她歪着头靠在窗棂上,眼神清冷地盯着皎洁如玉的月亮,时间流逝,鼻尖微微酸涩了起来。苏然吸了吸鼻子,突然对着天空的月亮大喊出声:「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去你的臭男人!」 绿湾小筑的一处卧房内,诚王从窗前回转过身,银色的月光洒在他的背上,投下了一片光影。他颓废地躺倒在床榻之上,一只手臂枕在后脑勺,另一只手中举着一截断裂的短箭,箭尾的羽翼已经被磨得所剩无几了,他将已经取下了箭头的尖部对准了自己的胸口,缓缓按了下去,胸前的皮肤已经被戳出了凹下去的印记,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他们已经分别了一百二十八天,每过一天,对他来说都如过了一年般难熬,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忘记了开心的滋味,昨日的种种,如梦幻一般不真实,他甚至有些不确定,她是否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窗外的草丛中,不知名的小虫子悉悉簌簌地鸣叫着,夏风吹拂而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第二日一早,苏然是被一阵响彻云霄的鞭炮声吵醒的,将近天明才睡去的她拖着昏沉的脑袋坐了起来,早起的一瞬间,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唢呐锣鼓的声音越来越响,无处不在,苏然机械地穿上衣裳,步履沉重地开了门,迤逦而行,走到了一团喜气的沈府正门口。一只大红花轿停在路边,四下里有不少衣着光鲜的妇人,手挽上挎着竹篮,里面盛满了油纸包裹的糕点糖果,正喜气洋洋地给路人发散喜糖。 一把捧着糖果的手伸到了苏然面前,苏然却只是呆呆的望着没有动作,那妇人笑着抓过苏然的手,强行向她手里塞了一把糖后,未作停留走到了别处,继续派发糖果。 苏然咬着下唇咽了咽嗓子,迅速仰起头眨了眨眼睛,对着天空微微笑了。 「新娘子出来了!」 此话一出,她却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呆下去了,着急慌乱地转过身子,脚步凌乱地跑了回去。「嘭」地一声关上了门,苏然背靠在门扇上缓缓滑了下去,泪水再也隐藏不住,流过她的脸颊、脖颈,沾湿了衣襟,早已麻木的心有了一种寒气无孔不入地钝痛,她伸出手背覆盖在双眼之上,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甜蜜的糖果洒落了一地,惹得一溜蚂蚁浩浩荡荡地占领了它们。 就是为了看到这一幕,她才选择搬到这里的,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她真的可以彻底死心了。从今往后,大惠朝又多了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甚至会记载史册,流传百年千年,后世会有无数文人墨客撰写戏剧话本,为这段天作之合留下引人遐想的韵事,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有一个叫做苏然的女子,与这即将小登科的男子,有过一段倾心爱慕的美丽过往…… 苏然把自己彻底关闭了起来,远离了外界的纷纷扰扰,不分昼夜地留在春草园劳作,稻子、小麦、草药、蔬菜,收获了一批又一批,摞得如小山一般高,够她吃几辈子了,可是她却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她害怕自己闲下来之后会胡思乱想,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每天都倦极而眠,一夜无梦,醒来后继续埋头耕作,除了耕种收获,脑袋里不想任何事情,她仿佛把自己的情感关进了牢笼之中,变成了一个冷漠如冰的人。 渐渐地,心里的那块随时随地疼痛的地方变得偶尔抽搐一次,再往后,心底只剩下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 当有一天,她再次想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心里竟然没有了一丝波澜,她坐在田埂边,愣神了许久,最后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重新走出了园子。 这一次「闭关」不过两个月余,比她想象中要短。没想到短短的两个月,她就走出了这段失恋的阴影,她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了。 「锦鸿,我对你的感情不过如此啊,昨日种种昨日死,他日再见是路人。」苏然将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镜子里的人还是那个脸蛋,却俨然成为了另一个人的感觉。 两个月前。 大红喜轿一路吹吹打打,纷纷引得路人驻足观看,还未出阁的大姑娘捂着嘴笑,眼神中满是羡慕的光芒,年轻男子则是摇头叹息,一脸苦闷。 坐在轿中的沈青溪盖着大红头盖,紧张地咬着唇,不停地捏着手指,眼神飘忽。她不时摸摸袖口里的硬块,做几个深呼吸。 披星戴月地赶路,也不知走了几天的路程,终于到了凌州境内,当轿外的喜娘提醒她已经到了的时候,她捂着胸口,感受到了胸腔里强有力的跳动。 强行压了压惊,她捏紧了袖口,扶着喜娘的手走出了轿子,立时就有一条红绸伸到了她的面前,她轻轻执了过来,纤纤玉手缠绕在艳丽的红绸之间,愈发显得肤如凝脂,皓白如月。 一路走来并不吵闹,她虽然蒙着盖头,也感受到了这场婚礼并没有多少客人,这与她想象中的场景有些出入,但她并不在意,心想人少些也好,省得耗费自己的精力去应付女眷,后面还有更紧张的事情要做呢!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前面那双大脚之后。 红烛高烧的屋内,绮丽的红光随着烛火的飘动摇摆不定,坐在床侧的沈青溪有些心慌慌的,她轻轻咳嗽了一声,立时就有两个丫鬟上前来,询问她是否需要伺候。 「去把窗户关上吧,风吹进来,蜡烛晃得厉害。」 丫头听命,前去关了窗户,原本就寂静的屋里变得更加静悄悄了。 随着时间移动,沈青溪渐渐有些坐立不安了,就在她的腰酸疼的几乎忍不住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推开了,惊得她差点站了起来,好在修了多年的涵养稳住了她,只有盖头轻轻晃动着。 诚王刚一进屋里,看见床边坐着的新娘,盖着红头盖,看不见脸蛋,这一幕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坐在床边的人,是他的新娘啊,他的心尖突然烫得发疼。 第三十八章 他不敢在看下去了,他的脑袋里已经出现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三步并做两步,提起托盘中的如意称,随意一挑,盖头顺势落下,露出了一张陌生却娇美的容颜。 香炉里的合欢香冉冉升起,案上的红烛滴下了一滴烛泪,娇媚的新嫁娘含羞地低垂着头,诚王曲着食指抬起她的下巴,深邃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了良久,稍一用力,将她按在了床榻之上。 他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挑起了她腰间系着的红绸带,轻轻一拽,腰带便松散了开来。 他俯下身子,缓缓靠近她的脸,在两人的双唇还有一指宽的距离时,他却停了下来。 原本紧张不已的沈青溪见他突然停下了动作,抿着唇巴巴地望着他,心跳骤然如捣鼓,这样地僵持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壮着胆子伸出手,贴上了诚王的脸颊,不料却被他歪过头避开了。 诚王倏地抽开身,坐到了床边,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双目紧闭,脸色万分纠结:「抱歉,今日不可以。」 今天,是那丫头十五岁及笄之日啊! 她一人流落在外,可有人为她煮上一碗长寿面? 诚王捂着胸口,这里又疼了起来。自从她离开之后,他的内心深处不时有个声音冒出来谴责他,可他始终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明明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却觉得什么都不对了,甚至连这么重要的场合,他都感到发自内心的厌恶。 他大概是病了吧,这些日子以来通宵达旦地忙碌,使他的精神有些不济了,看来需要找吴太医为他调理调理了。 「你先歇下吧。」 诚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再在这间红彤彤朦胧胧的屋子里呆下去,就要窒息了!他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这里,仿佛屋子里藏着什么洪水猛兽。 沈青溪红着双眼坐了起来,呆呆望着喜被上一对栩栩如生的戏水鸳鸯,双目渐渐失去了光彩。 诚王独自一人坐在盛晖阁内,他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手里的一支短箭,回想起然然将这支箭从头发上拔下之时,满头青丝泻落及腰的那一瞬间,画面极美,久久挥之不去。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勾起了一丝笑意,僵硬冰冷的脸色终于有了一抹温柔。 他从一只红木镜匣内取出了一支翡翠玉簪子,通透的玉身雕刻着海棠花纹,簪尾处是精致的箭羽造型,其上雕刻的羽毛毫发毕现。 他本想亲自替她簪上的,他说过待她及笄之后,便会亲自提亲求娶她的。只可惜,他已经先娶了别人,她为此也离开了他,那她以后也会嫁给别人吗?诚王一想到这个念头,手指不禁猛一用力,手心的玉簪立马断成了两截。 时间不温不火地流逝了过去,白昼的时日渐渐变长,树上的蝉鸣越来越响亮。 沈青溪嫁入诚王府已经十日,这十天她见到诚王的面屈指可数,一到晚上,他更是如辟邪似的躲着她,有好几次她主动求见,都被拒之门外了。今天听说有位太医来府里替王爷诊脉,沈青溪借着这次机会,去厨房做了几样点心,端着茶点来到盛晖阁的小书房外,请求觐见。 屋内沉默了半晌,才传来请她进去的声音,沈青溪轻轻推开了门扉,步伐轻盈地踏了进去。诚王坐在硕大的案桌后端,桌上铺满了纸笺案牍,她并不敢多看一眼。低眉敛目地走到他的面前,放下手中的捧盒,揭开盖子,露出里面通透翠绿的小糕点来,精致的外形让人一见就有了食欲。 「殿下,妾身做了几块小点心,请您尝尝。」 「知道了,放下吧。」诚王兴趣缺缺,瞥了一眼糕点后,就移开了目光。 沈青溪揪着衣摆,眼神闪烁,依旧不愿离去,她看向诚王欲言又止,诚王也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良久相对无言。 沈青溪舔了舔红艳艳的嘴唇,挤出了一丝笑容:「殿下,妾身近日练就了一支新曲,正巧今夜明月高照,繁星万点,若殿下有雅兴,不如听妾一曲,以解乏累。」 诚王看看天色,一轮皓月当空,他算算自己自从那日之后,就再也没有踏入过新房,他虽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躲什么,但这么躲避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于是开口道:「知道了,今晚我会去你屋里的。」 说的如此直白,沈青溪的脸腾地红了,她连捧盒都没收回,就脚步凌乱地离开了。 沈青溪回到屋内,大红喜子还挂在床头,此刻看上去别有一派迤逦风情。她捏紧了拳头,浑身起了一股异样的颤栗,为了迎接今夜,她必须要做足准备。 沈青溪急急忙忙地翻箱倒柜,找到了一盒特制的香片,她鬼鬼祟祟地看了一眼门外,确定无人才把香片放进熏炉之中。 接着又给自己泡了一杯酽酽的提神茶,吹凉后咕噜噜一口灌了下去,最后,她把袖口内一块硬物掏了出来,放在了枕头之下。 做完了这些,她拿起了瑶琴,掩上了门扇,走到了凉亭之中,在明朗的月色之下,抚了一曲《潇湘吟》。 悠扬婉转的琴音飘进盛晖阁内,如泣如诉,似哀似怨,诚王停下了手中的笔墨,莹白的宣纸上,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孩正笑盈盈地看着他。这曲子勾起了他的许多回忆,他痴痴地看着巧笑倩兮的画像,仿佛下一秒钟,画上的人就会开口说话一般。 一支韵味悠长的乐曲已毕,诚王回过神来,依旧坐在孤清的书房内,陪伴他的只有一些死物。他闭了闭眼,拿起手边的另一张白纸,遮盖了画上的女孩。 诚王刚一走进阔别多日的新房,便皱起了眉头,炎热的夏夜一阵热浪扑面而来,浓郁的香味闷得人险些喘不过气来。 「大夏天的,为何熏这么重的香?」诚王径自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通风。 正在铺被褥的沈青溪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脚下一软跌坐在床侧。 「做甚么这么害怕,本王会吃了你么?」诚王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沈青溪愣在原地,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诚王没有理会她,直接躺上了床榻,闭目养神。 他这样的态度,倒让她一时没了主意。她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依旧无人打破沉默,她瞥了一眼燃烧得旺旺的香炉,又看了一眼大开的窗户,见诚王没有醒来的意思,便蹑手蹑脚地前去关上了窗户。 她回到床边,伸出手掌轻轻在他的面前挥了挥,躺在床上的人没有一丝反应,呼吸也渐渐趋于平缓,她便屏着呼吸,急急走到香炉边,提起了桌上的瓷壶,往炉子里浇了一壶水,火星顿时熄灭了。 沈青溪小心翼翼地越过诚王,爬到了床榻里侧,她试着轻轻推了推诚王,见他毫无反应,才哆嗦着手从枕头下面摸出了那个硬物,竟然是一只小匕首! 她瞄准了诚王的喉咙,呼吸越来越重。 这一瞬间,想起了出嫁前父亲对她的命令,还有被关在乡下受苦的娘亲。 世人都道她是沈家千娇万贵的嫡女,才华横溢、绝世独立。却鲜有人知沈府内院那些龌龊阴暗的事情,更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身份,她不过是一个下贱婢女生下庶女,因为在孝期出生见不得人,连生日都是假的。 第三十九章 亲生娘亲成了她的奶嬷嬷,将她养到了十岁就被赶到了乡下,从此母女相隔,夜不能寐。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沈府当家主母的狠辣手段,她故意让娘亲陪了自己十年,产生了深厚情谊之后,再生生将她们拆散,让她们饱受痛苦,终日以泪洗面。 从那以后她便咬着牙发奋要强,她以为自己变得更加优秀了,父亲大人就会赏识喜欢她,就会把娘亲接回来。于是当别人背十遍《女训》的时候,她要背二十遍;当别人绣了一枝梅花,她就要绣一幅百花争艳;当别人学会了一首新曲子之时,她已经将整本乐谱都练熟了。 可是,她依旧连娘亲的面都见不着,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来——她要嫁人了!嫁的人竟然是威震天下的英雄,大惠朝的铁血王。 她幻想自己做了王妃之后,父亲总要看在诚王的面子上,将娘亲放出来的,将来她们母女二人,总有再次见面的机会。 因此当出嫁前一晚,父亲将她叫到书房之时,她是怀揣着满心期待的。可是接下来的一席谈话,当头浇了她一盆凉水:「记住最好在失身之前得手,你若保住了贞洁之身,将来送到乌塔之后,会更值钱些!」 父亲毫不避讳地说出这些丑陋之言,万箭穿心的感觉不过如此。原来在他的心中,自己早已经如货物一般被明码标价了,她连哭泣的权利都没有。她不敢反抗,因为她那可怜的娘亲,还被关在乡下吃尽苦头,她的任何一个自作聪明的举动,都可能给她带去灾难。 从那天起,她就对人生彻底绝望了,她自觉地把自己看成了一件工具,没有感情,没有灵魂,机械地按照别人的指示生活,就像现在这样,举着锋利的匕首,只要一瞬间,她就能结果他的性命,完成父亲交代给她的最重要的任务…… 苏然将竖立的菱花镜扣在了梳妆台上,再将手里的梳子随意扔进了梳妆匣内。天气晴好,她走到了小院子里,深深嗅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关在春草园里两个月,再见天日的感觉特别爽快。现在她最想做的就是去「江南春」叫上满满一桌子菜,请周荣发来作陪,听戏、饮茶、遛鸟,娱乐休闲活动一个都不能少。 想到就做!当她打开大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周荣发就站在门外,举着手像是正要敲门。苏然见了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脸:「这么巧,周大哥,刚准备请你去喝茶!」 周荣发却是一脸焦急,用力一拍大腿急道:「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出大事啦!」 正是日头毒辣的时候,苏然从袖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了满头大汗的周荣发:「周大哥,你先擦擦汗,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周荣发一愣,本就潮红的脸上又增添了一分红晕,他不好意思地用袖子一抹脸颊,扇了扇风说:「彭王要起兵北上了!」 「什么!彭王不是在南方打仗么,怎么突然改了行军线路?南方的战事停了?」 「我舅舅打探到消息,彭王与何家暂时和解了,如今两军集中兵力共同对付诚王了,乌塔人也掺和了进来,形成了三方合围之势!坊间还有传闻,诚王病危了!」 「不可能!」苏然下意识地大喊出声,她紧紧掐着自己的胳膊,强制自己保持镇定。 周荣发被她突然爆发的情绪惊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不确定地道:「苏姑娘,你怎么了?」 苏然的手心出了一层汗,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四周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处传来,却穿不进她的耳朵里。很多事情像跑马灯一般在她的脑海中闪过,她却一件也没记住,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病危」二字之上。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和死牵扯到关系呢? 周荣发担忧地看着她,伸出手掌在她面前挥了挥,却依旧见她一脸呆滞,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摇晃了起来:「苏姑娘,你醒醒,以防战火烧到容城,我们得尽快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苏然被他晃回了神,理智也渐渐清晰了,这件事情有太多的漏洞,任何风言风语都不能相信,越是水浑的时候,她越不能自乱阵脚。 当下她点了点头,沉着冷静地说道:「我知道了,周大哥,我这就去收拾东西,两个时辰后在杨枝堂汇合。」 周荣发见她又恢复了正常,只当刚刚是被打仗的消息吓傻了,随即也不再耽误时间,争分夺秒地回去准备了。 苏然在院落里来回走了几圈,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可疑,突然脑袋里灵光一闪,她急忙走到大门口,对着空旷的胡同高声道:「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盯了我个把月了吧!」 声音落了许久,胡同内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苏然却没有放弃,她迈出了门槛,走到巷子口,叉着腰喊道:「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若跟丢了我,怎么回去交差?」 话音刚落,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出现在了胡同的另一端,破旧的衣衫,脏兮兮的头发,乌黑的脸颊上看不清相貌,只有一双眼睛是明亮的。 是一个小乞丐。 「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苏然朝他招了招手,表情严肃地说。 小乞丐年纪不大,十一二岁的样子,他挠了挠露在外面的肚皮,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你是谁派来的?诚王么?」 「不,不是的。是苏老爷派我来的。」 竟然是苏老爹,苏然心里微诧,难怪发现了她之后也没见有其余动作呢。 「我爹都让你做什么?」 「老爷只让我跟着您,定时向他汇报情况。」 「他现在在哪儿?」 「在凌州。」 这么说就是在诚王身边了?苏然心里一紧,凌州那边果然出了什么事情么? 「诚王他……可是真的有恙?」 那小乞丐踌躇了,他皱着眉头拽着衣裳,声音低的几不可闻:「老爷说,让姑娘远离凌州即可,其余不必担心。」 虽然没有正面回应,但苏然心中的大石总算放下了一半,听苏老爹的口气似乎对于战事胸有成竹,那诚王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剩下的事情苏然也不用操心了,她只要保护好自己,不给他们惹麻烦即可。 凌州诚王府内,盛晖阁灯火通明,诚王苍白着脸卧坐在床榻上,端着药碗一仰而尽。他的另一只手臂上裹着白色的棉布条,隐隐可见红褐色的血迹。那日实在是惊险万分,幸亏长久以来养成了睡梦中也能保持警醒的本能,所以在沈青溪刺下的手风扇面之时,他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躲避了致命的一击,否则他当下就已经命丧黄泉了。 如今细想,依旧有些后怕。诚王倚靠在床头,有些虚弱地闭着眼睛。 苏济铭站在他的床边,弯下腰轻声道:「他们已经动手了,三路大军齐齐逼近凌州。」 「必须把他们的兵力分散,第一战打狗,让尾虎营去会会乌塔,若是这一战能赢,就一棒杀了他们的士气了。」 「可是尾虎营战力还不足够。」苏济铭想起近些日子关于尾虎营的传闻,心里有些不踏实,这个新成立的军队他还没有见过,其实力究竟如何他并不知晓,这样的决定不免让他有些担忧。 第四十章 「对付乌塔足够了,让杨铮领兵,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诚王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苏济铭这才发现,面前的这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凡事都依赖他的少年了,他的权威日甚,已容不得他人反驳了。这些年苏济铭也感到了自己的权力被有意无意地削减了,诚王不动声色地扶持了不少新的亲信,最近的杨铮和郑宏维便是个例子。 「他果然是天生的上位者啊,从现在起就已经在为将来的事情考虑了。」苏济铭心中微叹,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置喙了。 两人各怀心思地沉默着,良久之后,一阵风吹开了窗扇,赶走了满室的闷热。 「老师,」诚王喊出了久违的称呼,闭着的双眼睫毛轻轻颤动,「她现在可好?」 虽然未提姓名,他的心意却表露无遗。 「一切安好,她能保护好自己。」 诚王睁开了双眼,呆呆地看着帐顶,松花青的蚊帐已经有些褪色了。他沉默了许久,叹了一口气:「不要让她来凌州涉险,更不要打听我,以免被人盯上。」 苏济铭嗯了一声,把连夜拟好的作战策略放置在诚王的床头,轻轻退了出去。 由于原本打算主动出击的战略变成了被动防守,诚王之前几个月所做的准备计划全部被打乱了,连日来,诚王府内所有门客先生昼夜不休,加急讨论应对方案。 虽然忙乱了些,但这次敌人主动来犯也是一个契机,行军打仗粮草先行,从容城到凌州有两千里,即使走水路也是逆流而上,需要消耗大量人力物资,何家的军队从南方赶来,消耗更是惊人。这么一来,倒是替诚王省下了不少军资,何况俞凌堰三州各有天险,易守难攻,彭王之所以敢全军压境,不过是得到了错误情报,以为诚王已经病入膏肓了。 是以彭、何、乌三方都以为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虽说明面上三家是合作关系,但谁都不是傻子,个个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谁先拿下这三州,谁问鼎中原的胜算就最大。 三方就这样你追我赶的急急往三州奔去,离得最近的乌塔最先到达。 不过在听说守在边境的竟然是尾虎营之后,巴特尔气得一拍桌子:「他们也太看不起人了,拿这些虾兵蟹将来挡,无异于螳臂当车!」 「南边的十万大军正在靠近,他们自然不敢有一丁点儿松懈,此次他们派出尾虎营,也不过是想拖住我们一段时间。我们一定要趁此机会拿下俞州,将来才有一席之地。」巴特尔身边一个身子瘦弱的小老头说道,大大的脑袋架在脖颈上,让人忍不住担心他的小身板能不能承受住脑袋了重量。 「魏先生所言甚是,前段日子我们已经将尾虎营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了,连他们的‘擒王阵’都破解了,这次自然是战无不胜!」 两日后,双方军力在俞州境内激烈交战,捷报频频传入巴特尔帐内,尾虎营溃不成军,节节败退,巴特尔闻此仰天大笑三声,心想这一次终于轮到自己翻身了,为了巩固战果,一定要将敌军全军覆没,于是一道道「继续追敌」的军令陆续发往了前线。 至第十日时,战线已经深入俞州腹部,气候越来越恶劣,不见树木只有飞沙,这次连乌塔的军队都有些吃不消了,追杀过快导致补给出现了断层。 可是反观尾虎营这边,后续发力才刚刚开始,在战斗力上尾虎营无法与乌塔铁骑媲美,但他们可以利用天时和地利弥补自身的缺陷,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主要军粮不需要依赖庞大的随军粮草,而仅仅依靠人手一袋的肉松,以及压缩之后的草饼,就完全满足了整个军队的需求。 这一日,尾虎营的将士们已经退无可退,背后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鬼沙海」!几千人面对上万敌人站在沙漠边缘,各个神情严肃,严阵以待。 杨铮骑在马上,一脸肃杀地望着前方的敌人,高举长枪大喊道:「众将士听令,排‘擒王阵’!」 几千士兵整齐划一地排成三路,高举盾牌环环相扣,从空中俯瞰下去,竟无死角。 「他们排了‘擒王阵’!」乌塔将领兴奋地骑着马在前面跑了一圈,撕扯着嗓音吼道:「破阵!」 一声令下,两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对方杀去! 可就在还有十几丈远处时,尾虎营天衣无缝的兵阵突然发生了变化,左右两路兵力如展翅一般散开,中间一路向后退去,瞬间形成了一个倒「八」字形包围圈,原本集中攻打中路的乌塔部队顿时失去了目标,慌神过后只好杂乱无章地攻打了起来。 尾虎营并不恋战,打不过时就稍稍撤退,之后再投入战斗之中,他们更集中地刺杀敌军的坐骑,当乌塔最后一匹马倒地之后,尾虎营只损失了一半坐骑,他们立即训练有素地两两上马,奔腾而去,只留下乌塔众人面面相觑。 直到这时,他们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在一片沙漠之中! 历史上以少胜多的例子并不常见,这次尾虎营三千兵力大败乌塔两万骑兵,足以在历史上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不出两天,此消息便不胫而走,整个大惠王朝为此沸腾了起来。街头巷尾都能见到奔走相告的百姓,他们欢欣鼓舞,拍手称快,尤其是常年受到骚扰的北方三州的百姓,乐得连在睡梦中都能笑醒了。乌塔这一次遭受重创,怕是永远都翻不了身了。 俞州城内一间老旧的土坯房内,破败的木门摇摇晃晃,突然被里面扔出的一只破碗砸中,咣当一声,木门再也支撑不住,从门框上掉落了下来。 「滚,我还死不了,把这些狗屁药渣给我撤了!」巴特尔扒着床沿怒吼道,消瘦的脸上一片乌青,头发如枯草一般杂乱。 桑霓沉默着蹲下了身子,将散落一地的七零八碎的青花瓷片收拾了干净。只是她这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彻底激怒了巴特尔,他掀开了被子赤脚踩在地上,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扔到了潮湿阴冷的炕上,随后欺身而上,窸窸窣窣地去解她的衣裙。 「连你也敢反抗老子?」他贴着桑霓的耳后根,恶狠狠地嘶吼道,手上的动作愈发粗鲁,桑霓痛的皱起了眉头。 「殿下,如今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我们必须反击回去……」 「闭嘴!现在还轮不到母鸡来打鸣!」巴特尔不管不顾地摁下她的头,刺啦一下撕开了她的亵裤…… 两刻钟后,巴特尔正是兴起之时,而桑霓却被弄得眼前发昏,下面如撕裂一般疼痛,可她依旧没有放弃刚才的念头,颤抖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殿下,报复诚王有一个绝佳的办法。」 巴特尔的动作陡然停住,红着双眼怒视着桑霓,仿佛她说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话。可是桑霓并不惧怕,她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成功引起了他的兴趣,她对着他娇媚一笑,缓缓抚上了他的脸颊:「那就是,毁掉他最珍爱的人。」 波光粼粼的元河水面之上,几百艘战舰密密麻麻的停靠在岸边,当中最大一艘舰船的甲板上,一个挺着圆滚滚肚皮的男人负手而立,稀疏的小胡子迎风乱舞,他的身后站着一排武将模样的人,俱都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第四十一章 风越来越狂躁,看天色似是要下雨了,那排武将之中有一人上前而言:「殿下,乌塔全军覆没,恐怕我们情报有误,诚王并未伤重,是否要撤兵?」 「晚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本王与他迟早有一战,这次与何家联手,未必会输,一切照原计划行事!」 「可是前方便是天堑庐门,诚王极有可能在那里设了埋伏。」 「先派二百人小队去探探路。」 一艘船舰载着两百名士兵,组成了探路小分队,乘风破浪驶向凌州的门户入口——庐门。 虽被称作为「门」,但其实是两座极长的山脉,矗立在河岸两边,形成了一道极险的狭道口。 探路的舰船缓缓地逆流而上,两旁巍峨的高山上怪石嶙峋,奇峰罗列,偶尔有一株孤零零的黄松立于巨石顶端。此时正是盛夏的午后,却安静的出奇,船上众人都感到一丝异常,俱都屏住呼吸,仰着脑袋四处张望。 突然,从远处飞来一只黑色的阴影,快如疾风,直奔甲板而来。船上众人只凭本能慌忙躲避开了,铮的一声,一支细短的箭插入木板之中,尾部挂着一簇红穗子。 箭身通体发黑,无光无泽,十分罕见,几十个士兵将它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开来。这时从甲板另一端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高呼:「快躲起来!」 所有人都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兵躲在一块木板之下,惊恐地望着天空。可是其他人还未来得及回头看上一眼,脖颈、头颅、后背,就已经遭到了密集的袭击。漫天箭雨密密麻麻地洒落,船只上被插满了锋利的箭只,船身四周的水域也不时传来「叮咚」的入水声响。 如此反复几轮之后,甲板之上近百名士兵,幸免于难的人仅有十分之一! 「有埋伏,回程!」士兵队长捂着被刺伤的胳膊,冲进船舱内大声命令道。 留在舱内掌舵的船长急忙调转方向,剩下的士兵拼了命地划着桨,原本气派非凡的战舰早已被攻击的满目疮痍,狼狈地逃窜离去。 彭王坐在甲板正中的太师椅上,见远方急速驶来的船只越来越近,倏地站了起来,虚着眼睛仔细辨认。当他见到船舱上插满了箭头,气得一甩袖子,转身回了舱内。 一间小小的舱室内,几名小官围聚在一起,仔细研究着一只黑色的铁箭。 「这是玄铁打造的暗器‘甩手箭’,当今世上只有暗器世家唐门才有此物,怎会出现在这里?」 「庐门自古以来便是江湖人士的圣地,这时节正是一年一度的‘绿林大会’之期,出现唐门暗器也不足为奇,可江湖人士都不屑与朝廷为伍,不知为何此次他们竟然公开支援诚王?」 连江湖上的奇人异士都站与诚王同一阵营,这确实不是一个好消息。 彭王铁青着脸色,将手中的甩手箭奋力掷出,咻的一声,直入门框的木头缝之中,原本嘈杂的环境顿时鸦雀无声。 「嘁,尽找些变戏法的人来滥竽充数,当真以为本王会怕了他不成!我军四万精兵良将岂容这些宵小轻视!传我令下,全力进攻!」 狂风乍起,上百艘军船直逼庐门,每艘舰船的甲板上示威般站着一个方阵的士兵,每人手中举着一只两寸厚的盾牌,悬于头顶,如铜墙铁壁般密不透风。 「秦襄,看这次你的那些雕虫小技如何耍出来!」彭王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他近乎迫不及待地期待着双方的交锋了。 浩浩荡荡的大军终于驶入了庐门之内,上百艘船只挤入狭窄的道口,河道内顿时拥挤不堪。领头的船只加快了速度,水波朝两边划开,一排排波纹四散开来,壮观无比。只是,有什么情况不太对劲…… 之前那些嚣张的唐门暗器,竟然一个也没见着。 狭道口内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诚王一摆手,做了一个停止前行的手势。所有船只迅速停泊在河流中央,只是由于太过狭窄,不时有几只船身擦撞在一起。 这次前进的太过顺利,彭王的心中有了一股隐隐的不安。 「快看,那是何物?」一名视力较好的士兵指向前方不远处的水域,水面上黑乌乌一片,顺着水流朝这边漂来。 「是火油!」 「快撤!撤!」 彭王奔跑到船尾之处,对着后面的船只急吼道,呼啸的大风将他的声音吹得四面飘散,远处的船只依旧停留在原地,没有一丝动作。 彭王急得满头大汗,不顾自己那肥硕的肚子,对着标杆蹦了几下,好不容易扯下了牙旗,急忙打着「撤退」的旗语。 尾部的船舰虽然看懂了旗语,只是河道太窄,根本无法调转方向,有两只强行掉头的船只,反而和更多的船碰撞了起来,船队立即乱成一团。 更糟糕的是,顷刻间从船队头顶的山上,泼天火油从天而降,大批船身都被沾染了,彭王军队所在的水域上,早已是黑乎乎的一片。 刹那间,上百只火把犹如漫天烟火,自上而下飞泻而来。顷刻间。庐门变鬼门,一片火海之中惨叫声不绝于耳,其形状惨不忍睹。 有那水性好的士兵立即潜入水中,头顶火光冲天,他们硬憋着一口气朝安全的地方游去,只是刚一露头,一只只利箭便准确无误地穿刺进他们的脑袋…… 熊熊的大火越烧越旺,呛人的烟味从木头中冉冉升起,苏然抽出了一块烧焦的木头,撒了一把干树叶进去,树叶跐溜一下烧成了灰渣。大夏天的在野外生火,简直是活受罪,但如今逃亡在外,这点小苦她还是能坚持的,更何况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流落在外了,做起这些事来熟门熟路的。她把小锅子放在火堆上,倒入了一小袋米粒,加入凉水,小火慢炖着清粥。 周荣发怀抱着一摞树枝走来,将柴火整齐地收拾好后,揭开锅盖看了看今晚的伙食,不满意地皱起了眉头:「明日我去打些野味吧,喝稀粥不顶饱。」 苏然扯断了一枝树枝丢进火堆中,漫不经心地问:「你还会打猎?」 「豺狼虎豹对付不了,抓只山鸡总没问题,」周荣发把一块空地打扫干净,连细小的石子儿都被他扫开了,之后他在上面铺了一件宽大的裘衣,跪在其上用手压了压,确定松软舒适了,才转身对苏然说道,「苏姑娘,你的床褥铺好了。」 「谢谢你周大哥,这件小事都要麻烦你。」苏然转过头对他笑笑,没想到周荣发却像被冒犯了似的转过头,并没有搭理她。苏然感到一阵没趣,耸耸肩继续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再有两日就到马兰村了,接了我爹娘和弟弟们之后,咱们就继续往东走,那边地广人稀,还算太平。」 苏然听后点了点头,抱着膝盖发起了呆,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显得尤为落寞。 夏雨倾盆,一骑马儿呼啸而过,马上之人手举镶红边明黄军旗,一路奔来,各城大门齐开,畅通无阻,原来正是百里加急军报。 距离凌州城不足一百里的一座小城内,乌压压驻扎着数十万士兵,营帐紧紧挨着,雨水顺着高高的帐篷顶流下,连成了一幕幕雨帘。 第四十二章 快马踏散了稀泥,黑乎乎的泥水被溅起,急速飞奔的身影直接闯入军营重地,守营的士兵眼见高举的军旗,纷纷退散让路。 王帐内一头戴冕旒的男子高坐上首,阴鸷的眼神扫向座下一人,阴恻恻地说:「居然不费一兵一卒二战连胜!何二,放虎归山是你做的好事,事到如今,你还有何妙计?」 何友纹并未因为他的冷嘲热讽而受到影响,径自走到沙盘前,拿起三面小旗,分别插入三块不同的地方,回首答道:「依臣之见,若论兵力,奎狼营还不及我军一半,是以我军可以兵分三路进攻俞凌堰,待分散了奎狼营的兵力,便可一举拿下三州!」 「乌塔和孤皇叔都栽在了他的手上,难道你还想重蹈覆辙?」前太子秦寅额前的宝石串微微颤动,如今已经登基为皇的他比以往更加跋扈。不过在他看来,处处掣肘的何家,比诚王秦襄更碍眼。 「此二人兵败并非由于兵弱将少的缘故,而是他们太过轻敌,中了激将法,葬送了全军命脉。是以我们只要绕过鬼沙海,抢占庐门高地,再配合堰州大军进攻,定能万无一失。」 「好,既然你说的如此斩钉截铁,孤要你即刻立下军令状,若不能大破敌军,便提头来见!」 何有纹眼神一跳,他望了一眼几十尺外冷若冰霜的男子,双膝跪地怆然说道:「臣,领旨。」 署月最末,何家十万大军齐压境,一时间旌旗招摇,狂风乍起,黑云遮天蔽目滚滚而来。诚王迎风站在城门头上,远眺前方如蚁巢般攒动的人头,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峻。何有纹不比平常人,他自幼聪慧异常,生性谨慎,任何奇招怪计于他来说都如水投石,无甚效果。 所以这一战,只有硬拼! 战鼓低沉,烽烟袅袅,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数万兵马如潮水一般涌出,排成壮观的一排,士兵们身穿铁甲,手执长矛,严阵以待,视死如归。 诚王伤势刚愈,元气还未恢复,他惨白着脸色,在风中咳嗽了两声,猛然拔剑出鞘,剑身发出一声急促的龙吟。下一瞬间,他用力一挥打马鞭,带头冲锋杀出,几万大军倾巢而出,呐喊声响彻云霄,马蹄声阵阵轰鸣,所有士兵都红着眼睛,浴血奋战,刀光和剑影交织,杀戮与血光并存…… 一阵细雨带走了夏日里最后一缕燥热,凉风拂过,带来了一丝寒意,苏然抱了抱胳膊,看向远方的滚滚黑云,心跳没由来的骤然加速。 她和周荣发等人穿梭在小溪边的丛林里,翠绿的树叶间不时滴下水珠,苏然按着鼓噪的胸口,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就在歇息的空挡,她听见幽深的树林中传来一些异样的杂音。 「周大哥,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苏然压低了嗓门,悄悄喊道。 周荣发停下了前进的步伐,仰起头侧耳倾听,须臾,他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同行的几人都止住了脚步。 他的舅舅霍东云拄着一根树枝,搂着周家的两个小弟,站在几步外看着他。 周荣发将手里的包袱丢给他的母亲英大娘,弯下腰悄声说:「我去前方探探,你们留在这里不要出声。」 说罢他压低了身子,尽量不触碰到拦路的枝叶,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苏然眼看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心想今夜又要露宿野外了。 英大娘不放心儿子,焦急地来回走动,不时抻着头朝远处张望,但茂密的树丛遮挡了视线,雨后的丛林愈发显得青翠欲滴,枝头的鸟儿并不怕生,站在高处叽叽喳喳。 苏然捡来了一些树枝和枯草,但大部分都湿漉漉的,并不容易点燃,她用打火石试了几次,都冒出了一股股黑烟,却并没燃烧着。 突然不远处的树枝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耸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周荣发猛地窜出,大踏步走到火堆边,一脚踢翻了柴火。 他急忙拉住苏然,又对所有人招了招手,急促地说:「前方有一小队当兵的,可能是逃兵,我们还是赶紧撤吧!」 苏然神情一凛,也不知刚刚的黑烟有没有打草惊蛇,虽然这里枝繁叶茂要被发现也不容易,但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于是他们全都卷起了裤腿,趟过小溪,顶着疲惫朝另一个方向赶路。 树林里几个士兵模样的人砍倒了一棵手臂粗的树苗,劈成了几瓣当作烧火用的木柴。另一端的树墩上,坐着一消瘦颀长的身影,眉毛又细又长,眼梢微挑,极有媚色。其身后站着一个面白脸方,身形微微发福的人。 那人将手里的一截树枝扯断,满腹怨气地扔了出去,嘴里不住地抱怨道:「这鬼天气,何时才能走出去?」 前面的人听后眉毛一挑,眼波流转斜了身后的人一眼,朱唇微启:「二哥在前线奋战,比我们艰苦的多,大哥你有何好埋怨的?」 被数落的男人咬着牙吸了一口气,一脸鄙夷地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反击了回去:「打仗的事情有我们大老爷们做主,你一个女人瞎掺和什么劲儿!」 那女子轻轻一笑,用帕子轻轻擦了擦树叶上滴在她肩头的露水,丝毫不为所动:「若论起谁最了解那位铁血王,自然非我莫属了。」 后面的男子听见这话,嘴角扯起一丝嘲讽,语气也变得阴阳怪气了起来:「哈,那倒是,在凌州呆了几年被撵了出来,京圈儿里谁不知道你是秦襄穿过的破鞋呢?」 刻薄的话语终于成功激起了何素娥的怒火,她将手里的帕子一把掷到了地上,两步上前狠狠踩了上去:「我敬你一声大哥,你可不要不识好歹,我虽是个女人,却比你中用得多,当初天寒地冻的时候,我就有能耐从诚王府逃出来,那会儿你在哪儿呢?宿在温柔乡吧!你自己也知道,这个家里最没用的人就是你!」 「呸!我也是看在老二的份上给你三分颜色,你不要得寸进尺,你我都是庶出,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就瞧不起你这份捧高踩低的轻狂。休得在我面前充主帅,瞎指挥,老子跟你一起窝在后方,已是一肚子火,你可别自己往刀口上撞!」 「呵呵,您大话倒是说得漂亮,有本事自己领一军人马出征去啊!我差点忘了,你手里一块虎符也没有吧,就连指挥这一小队人马的兵符,还在我的手上,」何素娥拿起手边的酒瓶子,松松垮垮地举起来塞进对面人的怀里,满脸轻蔑地低语道:「你还是做好分内的事吧,喝点酒,睡一觉,明儿醒来的时候,咱们就到了。我找两个人抬着你走都省事得多,别再拖后腿了,大——哥。」 最后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却满是嘲弄的语气。 何家大少气得把酒瓶子重重掼在了石头上,顿时碎瓷片四分五裂的飞散了开来。周围的士兵们抬起头看了一眼后,依旧有条不紊地忙活着自己手里的事情,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苏然一行人在经过长途跋涉之后,终于走到了树林边缘,入眼的却是一大片荒无人烟的荒地,地面的另一端是两座高耸的大山。由于遇到突发事件,他们不得不改变方向,现在的情况和他们的计划相去甚远。 第四十三章 苏然提了提肩上沉重的行李,看众人脸上都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周大哥,这下该怎么办,我们迷路了吗?」 「快到庐门了,眼下只有两条路走,一是直接爬过山,这条路虽然近些,却苦累得多;二是绕道回去凌州城,冒险雇一辆骡车去堰州,如此一来就要耽误十来天了。」 「眼下战事如何了?」如今世道已乱,要想保命,苏然自然更加关心战争的情况。 「前几日听得的消息,庐门大战已经结束,诚王军大胜。不过何家的军队已经逼近凌州了。」 苏然更倾向于徒步翻山,这条路虽然艰险疲惫,但胜在稳妥。若是回到凌州的话,万一正好遇到两军交战,最后战败被屠城之内的,那她真是连哭的地儿都没有了。 可是英大娘却显然抱有侥幸心理,她心疼两个儿子走路太累,一心想要去城里雇车。她搂着自家的小儿子,摸了摸他的小脑门,担忧道:「发子,毛蛋浑身烫得厉害,再这么下去,就得病倒了。」 栓子叔见状也搓了搓手,走到周荣发身边,小声地嘀咕了两句,却依然被耳力不错的苏然听见了:「你娘有了身子,也不能这么累下去了。」 苏然当场被劈成焦黑,英大娘看起来有四十了,居然在这时候还能再来一次晚来春,同时被惊吓到的可不止苏然一个,周荣发就差点跳了起来:「爹,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早说!」 「这兵荒马乱的,跟你说了也是白担心,还是逃命要紧。」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苏然只好服从大部分人的意见,戴着低低的斗笠,遮住大半张脸,重新前往凌州城赶去。 苏然一行人走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路边的野草茂盛,不时有一两只癞蛤蟆窜出。英大娘捂着肚子,面有菜色,众人担心她的身子,也都是走走歇歇的,于是原本一天能走完的路程被拉长了两倍。 这天傍晚,他们刚刚路过一座小村庄,得知离凌州只剩下十多里路了,却不料见到了许多人拖家带口的迎面涌来,原本卯足了劲儿赶路的苏然停下了脚步,疑惑地望着行色匆匆的人擦肩而过。 这情形太不正常了,苏然急忙拽住一名妇人,询问道:「这位大娘,请问前面发生了何事?」 「小娘你还不知晓?前面打仗啦,家都没了!」那妇人说到了伤心处,捏着袖角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满是褶子的皮肤几乎逡裂了开来。 果然还是遇到了最坏的情况,凌州城进不去,他们这些日子披星戴月赶路的功夫全白费了。 事情变得棘手了,苏然咬着唇沉思了起来,周荣发的神情无比严峻,他看了看一家老小,个个都灰头土脸的,他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背着小弟走吧,咱们原路返回。」 英大娘瞬间面如土色,颤抖着双唇红了眼,她捂着嘴巴别过脸去,双肩微微颤抖。毛蛋抱着她的腿,细细弱弱地唤着娘。 周荣发走到毛蛋的跟前,叉着他的胳肢窝,把他高高举起,骑大马般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毛蛋蔫蔫儿地抱着他的脑袋,憋着嘴哼了哼。 苏然眼见这一家人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心想这么下去可不行,心神先崩溃了,往后的行程肯定不顺,于是她拦住周荣发的脚步说道:「我看后面有驾车的,我们出些盘缠,请他们顺带捎上我们一程吧。」 「可是这个世道太乱,恐怕人家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未必肯带上我们。」 「有钱能使鬼推磨,多出些银子就是。」 「可是……」周荣发愈加犯难,低着头踌躇不已,苏然见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们恐怕已经囊中羞涩了。 这一路走来她也受了不少照顾,这么一些小钱她还是拿得出的,于是她把腰带上的钱袋子解了下来,交给了周荣发,周荣发明白她的意思,羞得连连后退。 「就当是我借给你的,等你手头宽裕了再还来。」 周荣发听见这话也不再推辞了,红着脸接了下来。 一辆小车只多塞进了四个人,英大娘和两个小儿子是重点优待对象,栓子叔则要随行保护他们,其他人则落了单。苏然把手中的包袱放进车中,对他们嘱咐道:「到下一个村子只需大半日时间,你们先在那里落脚,待我们汇合了再从长计议。别不舍得花钱,大娘和小弟的身子要紧。」 栓子叔愧疚地点点头,眼神都不敢和苏然对上,他大概觉得苏然出了钱却让她留下来是一件不太厚道的事,因此心里产生了不小的负担。 不过苏然倒没什么想法,没有英大娘随行,他们赶路还能快些,何况她正暗自庆幸不用回到凌州城呢。 将骡车送走之后,苏然感到了一身轻松,剩下的人身体都不错,赶路明显快多了。周荣发身强力壮不必多说,苏然有过更艰苦的逃难经历,这些脚程对她来说也不值一提,霍东云虽然是长辈,但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历使他练就了极强的适应能力,于是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也自得其乐。 可是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多久,就在天刚擦黑之时,他们的身后猝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夹杂着混乱嘈杂的马蹄声,苏然惊愕地一回头,只见大批难民蜂拥而来,其身后竟然是一大片骑兵模样的人,手拿着刀剑策马狂奔。 「糟了,战场转移到这里了!」经验丰富的霍东云一眼就瞧出了真相,惊恐地叫出了声。 苏然大骇,急忙压低了斗笠沿,窜梭在人流中,艰难地避开四周混乱的撞碰。可是一不小心,就被人踩住了脚后跟,脚下一绊,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瞬时有几人从她的胳膊上踩了过去,这几下疼的她脑门上立即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待刚要爬起来,又被一人踩在了背上,再次跌了回去。 苏然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脏话,问候了那人全家,心里却开始慌了,再这么下去要被人踩死了,这年头发生踩踏事件可没有保险。她只好在混乱中勉强护着头,一只只脚从她身上踏过,疼得她龇牙咧嘴,在正准备躲到春草园去的时刻,背后突然伏上一只温暖的胸膛。 周荣发咬着牙护住了她,用自己的身躯抵挡着身后的踩踏,苏然不禁心里一暖,难得还有一个人愿意在这么危险的时刻保护她。 苏然一回头,他们二人一对视,极有默契地相互扶持着,顶住了身后的人潮站了起来。苏然的后背上印着不少脚印,浑身酸疼的厉害,周荣发的嘴角破了一个口子,头发上也沾上了泥巴。 可是,几乎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后面的战马猛然逼至眼前,马蹄高高扬起,眼看就要踏到他们身上……电光火石之间,苏然猛地一推,把周荣发推了出去,自己则靠反作用力滚向相反的方向,咕噜噜两下便滚到了路边草丛里。 借着半人高的杂草的遮挡,她顺势进入了春草园。 几丈远外的诚王骑在马背上,惊异地看着前面一人滚了出去,那身影太过熟悉,他愣愣地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举在空中的手僵直地握着剑柄,硬生生地顿住了。 第四十四章 就是这一瞬间的分神,立刻给了敌人可乘之机,背后传来一声剧痛,握着剑的手拼尽全力往后挥去,直接砍下了偷袭者的头颅,可是一杆长枪插进了他的背中,殷红的血水顺着他的铠甲流了下来。 跟在他后面的杨铮大喝一声,快马加鞭奔了过去,赶在诚王倒地之前扶住了他。出了这一变故,军情立即急转直下,何家军眼看敌营主帅重伤,立马士气高涨,步步紧逼。杨铮身上也多处挂了彩,手腕渐渐乏力,最后在十几名死士的拼死相护之下,才杀出重围,狂奔而去。 凌州城内,守在城门的士兵眼见帅旗已倒,上百名铁骨铮铮的汉子,竟然全都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是他们第一次尝到失败的苦涩,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城门外,几万名何家军缓缓挺进,他们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阔步的走来,「嚯嚯」的呐喊声朝四方唱响,向世人宣告着:凌州城破了!铁血王的神话破了! 留在城内的几百名士兵手举火把,站在一垛垛高凸的谷堆旁边,仰望星空,默默唱起了流传在军中的歌谣,下一瞬间,所有人都对着天空扔出了火把,如烟花般绚烂的火光,顿时将储粮仓烧成了一片火海。 「绝不能让敌人得到一粒种子!」王爷在出征前对他们吩咐道,而这句话,也许就是他们听到殿下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是以他们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完成了任务。 前方的城门已经传来沉重的撞击声,城墙上的弟兄还在奋力抵抗,箭羽漫天飞舞,热油、滚石轮番上场,即使螳臂当车,为了心中的信念和神圣的职责,也要誓死守卫家园。 深情凛然的士兵们手握长弓,齐齐对准了城门口,在在冲天火光的映衬下,如雕像一般,孤独地矗立在星空之下。 三个月后。 新皇在京城盛大登基,四方朝贺,普天同庆。 凌州城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没有了诚王的城池,再也不复当日的繁华。苏然游走在破败的城市中间,眼看着当地的居民一批批迁出,商铺一家家关闭,这座原本拥有数十万人的大都会,最终退化的只剩下不到十万人。 苏然留了下来,买了一处小房产,安静地住了下来,她也不清楚自己在执着什么,也许是怀念当初生活在这里的时光,也许是想为这座苍凉的城市尽一份微薄的力量,也许是……还心怀期待。 诚王已经命丧黄泉的消息,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可是她一个字都不信,也不愿相信。 日复一日,东升西落,她守着新仓街的那座小四合院,关闭了铺子,褪去了浮华,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大门外突然想起一阵敲锣打鼓声,沉寂了许久的凌州城突然热闹了起来,苏然打开大门,循声望去。 一名大汉手拿铜锣,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木槌,眉飞色舞道:「各位街坊听我一言,传闻新塞北王与朝廷互通了牒文,咱凌州城的互市又要重新开启咯!」 互市是利于边疆稳定的举措,新皇只要不是傻子,迟早会颁布这条政令的,只是如今的凌州城已经大不如前,只怕就算开通了互市,也恢复不了当年的盛况了。 苏然并未放在心上,漠然地关上了门,继续坐在院子里发呆,阳光渐渐西斜,当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隐没在云层之中,天空顿时暗了下来,苏然这才惊觉,她竟然空着脑袋干坐了一个下午。 一阵胆寒的空虚感突然侵袭而来,一寸寸啃噬着她的心,恶心的感觉泛起,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陷入了崩溃的边缘。干呕了两声后,她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屋里,黑幽幽的屋舍让人惧怕,她一刻不停地爬上了床,裹紧了被子闭上眼睛,数着数儿强迫自己入睡。 岁月荏苒,光阴似箭,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百花冒出了花骨朵儿,郊外的绿茵地也是一片郁郁青青。 一转眼,苏然来到凌州城已经近半年了,也意志消沉了半年,整日里都懒洋洋的,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春草园就被荒废了许久,里面的果树杂乱无章的疯长着,藤蔓枝条缠绕在一起,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即便如此,苏然也懒得去打理。 不过坐吃山空的日子总有尽头,当她发现钱袋子里只剩下几十文钱的时候,她才终于惊觉,自己过的日子有多糟糕。来到这个世界,也吃过不少苦了,难道这次的坎就过不去了么?她如今这一副死样子,真以为天塌下来了么。 苏然把脸埋进冷水中,神智瞬间清醒了许多。生活是自己的,自怜自艾只会让自己更悲惨。她用巾帕捂住脸,一幕幕往事历历在目,那些笑语嫣然的日子恍如隔世……不愿再回首,她将手中的帕子掷入脸盆之中,转身走出了屋子。 目前最紧迫的,是要赚些生活费。她已经将近半个月没吃上荤腥了,身上的衣服也已洗得发白。于是她先去春草园晃了一圈,那里几乎成了野生生态园。 挑挑拣拣采了两篮子香菇,放在小板车上,推到了几里之外玉明街上。这条街原本是凌州城最繁华的地带,如今已经落魄了许多,当地的达官贵人迁走了之后,房屋几乎空出了一半,有些铺面只落了一把锁,上面锈迹斑斑,门头也破败不堪。 苏然在一个空置的铺面前摆好菜篮子,自己坐在了前阶上,低着头也不吆喝,干等客人上门。有几个行人路过,纷纷朝她投去好奇的目光。 一刻钟后,有个老妇人走上前来,拨拉了两下还沾着泥土的新鲜香菇问道:「这菇什么价儿?」 「三十文一斤,」苏然抓了一把香菇,递到老太太鼻子前,「您闻闻,多香。」 「太贵了,便宜些吧。」老妇人瘪瘪嘴,用手指甲掐了掐香菇柄,倒是水灵灵的。 「不瞒您老,我今儿第一天卖菜,那就给您个开张价,二十五文吧。」 老妇人颠了颠手里的香菇,又有些犹豫了,虽然这个价儿比市面上便宜的多,但是二十五文都能买半斤肉了,这个价钱还真不是普通人家能吃得起的。 香菇在这里被称做四珍之一,是很金贵的食材。老太太当下也犹豫不决,拿起了又放下,复又拿起,最后她还是下了决心:「给我十文钱的吧。」 十文钱还不到半斤,基本没几颗,苏然今天糊里糊涂地出了门,也没带秤砣来,她抓起两把放进老妇人的菜篮子中,微微一笑道:「这么多肯定过半斤了,就收你十文钱吧。」 那老妇人拿起一颗菇,菇盖肥厚,菇柄短壮,是很难得的上品,一颗就有一二两重了,她满意地笑了起来,愈发看眼前的这个小姑娘顺眼:「你是个实诚人,以后若是常摆摊的话,我还来你这儿买。」 成功做了第一笔生意,后面来买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苏然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刚刚那位老大娘给她做了广告。很快一篮子香菇就见了底,她几乎半卖白送地赚了几百文,这就够她改善几天的伙食了。原本她也只想赚几天的生活费,并没打算长久做下去,不过今天的这次卖菜经历,也让她考虑起要不要做个专职的菜农。 第四十五章 只是还没待她想出个头绪出来,又有顾客上门来。这次是一个蓄着胡子的瘦大叔,看穿着很是体面,他看似对苏然香菇很感兴趣,也很懂行,蹲着身子挑了几颗菇,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检查。 不一会儿,他捻着胡须表明了来意:「这位小娘,在下是对面‘富香居’的采买管事,听伙计说你这里有上好的山珍,就来鉴鉴。方才我也看了,这菇尚可,剩下的就供给我们‘富香居’可好?」 苏然面上一哂,「尚可」这词儿说得挺保守的,恐怕是把自己当作没见识的乡下姑娘了吧,苏然明白,他说这话就是想压压她的价。 「富香居」是远近闻名的大酒楼,苏然曾经还来消费过几次,一道山珍鸡汤就要好几两银子,如今虽然远不如前了,但是底子还在,苏然可不甘心当冤大头,也许以后她还有机会供货给「富香居」,这个口子一开,后面岂不是每次都要吃亏? 于是她抢先一步说道:「我这儿还剩下一篮,一贯钱给您包圆了,可好?」 「刚刚你可不是这个价!」此人瞪圆了眼睛,不乐意地说道。 「可我也没坑你呀。」 这倒是实话,即使涨了价,也比市面上便宜一些呢。那管事不禁沉默了,他大概没想到苏然这个丫头片子竟然还会坐地起价这一招,本来他还想把价格再压低些,可话还没说出口,倒让她先下手为强了。 「八百文,我瞧你这里还没二十斤呢!」 虽然没带秤,可这篮少说也有二十几斤重,缺斤少两的事情苏然可做不来,这关乎到人品,苏然有些怒了:「您若不信,大可以去您的店里过过秤!」 卖了一早上的菜,此时苏然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噜叫了,她也不想再耽误时间,又让了一些价:「九百文全拿走吧,我也提早收摊了。」 那人这才同意,领着苏然入了富香居的后院,当面付了钱,而后他又对苏然道:「在下姓孙,小娘以后再有这么肥厚的香菇,可以销给我们。」 苏然拨了拨手中的钱串子,漫不经心地问道:「这香菇你们多久要一次?」 「大概一旬左右。」 「我这儿还有些其他菜,红薯、花椒、辣子还有其他菇,包括极珍贵的猴头菇,你们可收?」 孙管事微微诧异,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苏然,能一口气报出这么多不寻常的食材,他再也不敢把她当作无知的乡下姑娘了:「那就请小娘带来给我瞧瞧吧。」 「行,一旬后,我送新的香菇来,顺便带点其他菜给您挑选。」 忙碌了一早上,苏然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走,虽然东西卖得很好,可她的心里依旧无波无澜,很早之前做成第一笔生意时的激动之情,她再也体会不到了。 她在路边摊将就地吃了几口饭菜,回到家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一觉醒来,她发现这个倦极而眠的夜晚竟然没有做任何梦,这让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噩梦缠身的她感到一丝解脱。从那以后,她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几乎昼夜不寐的忙碌了起来。原来春草园里种的稻谷她一辈子也吃不完了,于是她把所有种粮食的土地腾了出来,重新翻整了一遍,种了一种凌州没有的经济作物——茶叶。 从前她做了一些小打小闹的生意,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疾而终了,这次她刚刚从诚王兵败失踪的打击中走了出来,一夕之间仿佛找到了新的方向,和以往随遇而安的理想不同,这次她誓要做出一番大事业! 以往种菜几乎是随心所欲的,所以春草园里的植物就显得杂乱无章。不过这次决定种植茶叶,她却是经过深入的市场调查的。 凌州城多险峻的高山,气候土壤也并不适合种植茶叶,但凌州又与外藩草原接壤。草原人民主食牛羊肉,油水很大,去油腥的奶茶就成了他们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因此他们对茶叶需求很大。苏然之前去了凌州的互市逛了一圈,本想卖出几根人参,但凌州的互市并没有专门的茸参行,散客们都买不起她手里的参,因此那一整天,她也没卖出一株,不过却无意间看见一些卖散茶的商贩们生意极好。经过多方打听,她才最终决定种茶。 苏然了解到茶树也是多年生草本,正常情况下至少要四五年才能打顶采摘,苏然记得当初种人参的时候也是经过大半年才采摘的,这次恐怕也不会低于这个时间,于是种下茶种之后,她也不再操心这件事了。更何况仅仅种了茶还远远不够,炒茶烘茶这些活儿是她完全不能胜任的,要招一个熟练的制茶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一边卖菜一边打听懂得制茶的工人。 除了给「富香居」供菜,她还把多余的菌菇制成了干,拿到互市上卖去,这些商品倒也很受欢迎,虽然不至于到一抢而空的地步,但也总能卖得七七八八。这一回苏然也从上次的生意中吸取了教训,当初开鲜汤馆的时候苏然把汤的价格定的很低,虽然生意火爆,但也得罪了不少同行,所以在铺子在后期发展的并不是很顺利,也时常收到其他店铺老板的恶意眼光。即使她后来百般示好也无法挽回,于是这次她卖的货物都是稀缺物,不需要打价格战,因此价格不比同行低多少,而且量也不大,是以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阻力。 这一个月下来,她也小有了积蓄,虽然比不上最富有的时期,但日子过得却很充实,比以往吃了更多的苦,学到了不少东西,性子也沉稳了不少。这一次只靠她自己一人打拼,她才知道之前的那份小生意做的有多顺风顺水,诚王虽然表面上表现的万事不管的样子,恐怕背地里也帮了她不少忙。还有小陈管事确实是个得力助手,人情来往之类的很多麻烦事都是他解决的,苏然几乎就是坐等着收钱了。 苏然对此不禁感慨了一番,她揉着酸疼的肩膀,不禁想到了过去所有帮助过她的人。 也不知他们现在过的如何了,凌州沦陷后,他们就凭空消失了。苏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不留神就想到了他——锦鸿他,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滇南的一处阴暗潮湿的贫民窟内,光着膀子的孩童们踩着脏兮兮的污水嬉戏,不时有一两只硕鼠穿堂而过,吱吱的尖叫声转瞬消失。孩子们肆无忌惮的追逐打闹着,连珠串儿似的拐进了一处狭窄的胡同口,却顿时刹住了脚,笑闹声也戛然而止。 胡同的尽头站着一名消瘦的男子,挺拔的身姿却使得他与这种脏乱的地方格格不入,虽然他也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脸上也是乌黑一片,看不清五官,但那双威严的双眸,犹如深潭一般沉静清冷。 那男子扫了一眼调皮的孩童们,仿佛对他们刚才的吵闹有些微恼,这一记眼神吓得孩子们一哄而散,像没头的苍蝇一般窜入各个小巷道之中。 诚王秦襄对着再次清净下来的巷子默默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了现今他的藏身之所——一间破烂的木板房。 第四十六章 屋子里昏暗如夜,连一盏油灯也没有,房顶有一个角看起来快塌了,四面木头搭建的墙破洞百出,刚刚下过了一场雨,潮湿的木头上长满了青苔,不时还有水珠滴落。 秦襄坐在了屋里唯一的一只椅子上,摇摇欲坠的木腿发出了吱呀的声响,他从衣襟内掏出一只黄纸糊好的信封,右手仿佛有些不听使唤,哆哆嗦嗦地拆着,拆了大半天才将信封口拆开,此时他的脑门上竟然出了一层密密的虚汗。信笺被展开,他就着破墙板的缝隙中漏下的微弱光线,细细读了起来…… 千里之外的凌州城中,重新开启的互市有了一次难得的鼎沸欢腾,因为这一天来了一大批外藩商人,他们带来了大量的皮草、奶酪、肉干等等,用这些和城里的中原商人们交换着商品。苏然今日也搭上了这趟顺风车,她带来的一板车香菇干被一个外域商人全部买下了,她收下了二两银角子,放在手心里瞪了很久。 已经有多久没见到银子了呢,貌似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了吧,以前她从没把二两银子当过一回事,花钱也大手大脚的,所以赚的钱没几天就被她花光了。过了几天清汤寡水的日子,她才感慨由奢入俭难。算算这段日子的收入,不过刚刚突破了五两银子,这些钱都是她舍不得吃穿,一文钱掰成了两半花,才省下了一分一厘存起来的。 她收好了钱,注意力重新回到互市之中。这里卖的最好的自然是茶叶,如今茶叶的出手价已经卖到了一斤七八十文,有那成色好些的,都能卖到一贯钱了,看着别人流水般地捞银子,苏然也只能干着急。春草园里的茶树生长得太缓慢了,如今才刚刚冒出了一点小芽,要等到掐尖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她也觉得不能再干等下去了,必须想点别的出路了。凌州的互市果然还是规模太小了,只能让她勉强混个温饱,而她种出的上好的草药,竟无人能买得起,当然但她也不愿意贱价销售,于是便陷入了死循环。 好东西卖不出去,生意便成了一潭死水,怎么才能把手里的宝贝盘活呢?她第一想到的是俞州互市里的参茸行,上次她在那里卖出了三根参,八百两银子着实让她逍遥快活了一阵子。只可惜俞凌堰三州是诚王的旧封地,朝廷依旧对此很忌惮,于是在其有意无意的干预下都渐渐萧条了,如今那边恐怕也大不如前了吧。 她现在手头紧,若是要迁去更远的地方,路费也出不起。于是她又把心思放在了自己的老本行上,当然除了鲜菇汤之外,她也有了一些更多的打算。 先前一直没有恢复经营铺面,是因为开小吃店太累,不仅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熬汤,还容易惹上是非,有时候会遇上一些无理取闹的顾客,刁难了几个时辰就为了吃顿霸王餐,像苏然这种怕麻烦的包子,通常都会选择息事宁人的。 又或者生意好了点,就惹得左邻右里的同行们眼红了,紧接着就有各种风言风语传出来,损害店铺的名声。当初苏然在得知了这事之后,还感慨过这时代的商业竞争也厉害着呢,一不小心就会中招。 当然之前的这些麻烦事都是小陈管事解决的,苏然几乎万事不管,听这些事情也当作笑话听的,可如今没了帮手,她只好当缩头乌龟。 但不遭人忌是庸才,总不能因为怕了这些,就当一辈子的乌龟。何况穷则思变,如今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没法再逃避了。 于是她挑了一个晴好的日子,把铺子里的桌椅全部擦洗得干净锃亮,又翻了翻黄历,挑了个良辰吉日重新开张。同时,她又想起了之前准备开第二个铺子的计划,那个当初因为种种原因搁浅的计划,在现在看来,似乎时机已经成熟了。 最后她又翻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把铜板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是狠下了心,一口气添置了十几只宽口胖肚的白瓷坛子。再请木匠沿着墙壁打了一个长条形台面,还有一块新的匾额——酥记零食小铺。 很久以前因为嘴馋,她也是研究过一些零食的做法的,除了捣鼓出了甜脆的红薯片,爽口的香菇酱,还新研发了香浓味足的卤蛋和鲜甜酥脆的栗蓉馅饼。 去年春草园里种了两棵栗子树,经过一年的栽培,已经和外面三四年树龄的栗子树毫无差别了,即使枝干很粗壮,也被满枝桠的毛栗子压弯了。地上掉落了满地熟透了的栗子,如刺猬一般的外壳开了口,有两果的也有三果的,个头极大,如蜜一般甜。 糖炒板栗虽然好吃,但难度太高,苏然也没那个力气去炒,不过她却知道一个简单的栗蓉做法。 先把栗子剥干净用石舂子捣碎,加一点冰糖和油,用小火慢炒,一刻钟就能炒出细腻的蒜蓉了。再把蒜蓉加进擀好的面皮中,重新裹好擀成烧饼状,切成小块用油锅煎熟就行了。考究些的还可以刷上一层蛋黄液,再用烤箱烤出来,小厨房之前添了一架烤炉,现在正好派上了大用场。 这天是她第十二次实验做酥饼,当两刻钟的时间刚过,就迫不及待的熄了火,取出已经烘烤得酥酥脆脆的栗蓉酥,金黄色的酥皮油亮亮的,入口即化,十分美味,这一次总算过关了。这道点心是她花了许多心血才做出的,不仅美味,而且每天做出的数量也有限,所以价格自然就不菲了,苏然打算把这种饼作为高档点心销售,定价在每只十五文左右。 除了甜品,苏然也在追求多元口味,凌州人的口味重,但是吃辣椒的人不多,主要原因是如今的辣椒还多为药用,平常百姓不会想到拿来做菜。但苏然相信当辣椒普及的时候,一定会收获一大批无辣不欢的狂热爱好者的,于是她决定率先把辣味引入到食物之中。 经过反复思考之后,苏然打算试着做几种自己前世最爱的零食——麻辣豆干。 做这种小吃,无非煎炸两种方法,苏然两种都试了一遍,觉得炸的口味更好些。新仓坊有个老余头,做了几十年的豆腐了,他家的茶干是祖传秘方,香味浓郁,咸淡适中,还有一种独特的味道,似甜似咸,口感非常丰富。用他家的茶干做出来的麻辣豆干,不仅味道正,而且一点也不呛喉,苏然在一盏茶的时间里就把自己试做的豆干全都吃完了,虽然味道还不够完美,却让她越吃越想吃,越吃越够味。 麻辣豆干、香菇酱、红薯片、卤蛋和栗蓉馅饼,勉强凑出了五样小吃。只靠这几样开一家店显得单薄了些,但在前期,苏然是打算把这些小食配合鲜汤出售的,等汤馆重新步入正轨,利用这段时间积累的人气,再把第二家铺子推出去。 新仓坊和凌州城里的其他地方一样,比之以往萧条了不少,铺面关了近一半,人口也减少了大半,这个时候开铺子,苏然的心里也没有底。不过好在新仓坊临靠码头,自从互市开了之后,内陆的商船也时常停靠在这边。这些外地的商人们把中原的丝绸茶叶等货物卖给草原的牧民,再从互市里低价买入牛羊等草原特产,高价贩卖给京城等繁华之地的大老爷们,如此来回倒货,每一趟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让苏然好生羡慕。 第四十七章 多亏了这些阔绰的商贩们的到来,苏然的小店倒也能经营下去,因为燃记的食物风味独特又实惠,一段时间下来也有了几个回头客。 小吃方面香菇酱依然最受欢迎,麻辣豆干从一开始的无人问津,到后来销量越来越大,很多商客甚至在临行前会买上一二十斤带走,如此看来用不了多久,豆干就会赶超香菇酱了。卤蛋和红薯片反应平平,孩童比较爱吃,有些家长多赚了一点钱,也会买点给孩子们解解馋。 不过出乎苏然意料的是,她最满意的栗蓉酥却销售不太好,难道是卖得贵了的缘故么? 苏然疑惑地拿起一小块酥饼,咬下了一口,细细咀嚼品尝着,香甜的口感在舌尖一丝丝化开,吃完一块仍然觉得意犹未尽。苏然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味道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家了,应该对得起这个价呀! 由于麻辣豆干的销量节节攀升,苏然几乎都来不及制作了,虽然生意一天天好了起来,可是一个人顾店太辛苦了。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没日没夜地操劳,苏然发现自己的肤色都变得暗沉不已,于是她决定招一个人来帮忙。 新仓坊是工人聚集地,要招工也不算难事,招工启示刚一发出,就有几拨人前来应聘了。最后苏然雇了一名手脚利索,说话干练的大姐,姓曹。其以前帮过有钱人家洗衣服,能吃苦,打扮清爽,后来因为主家搬离了凌州城,她才丢了饭碗。 经过一轮商谈,最终敲定了三百文的薪酬,包吃住和四季衣裳。曹大姐对样的待遇很满意。 当天,苏然就领着她参观了自家的小院子:「以后你就住在西厢房,那边的被褥床垫都是干净的,你拿出来晒晒就成。我这里没什么难做的事情,就是活儿比较重,小厨房只有我一人能进,你只要负责前面跑腿就成,不过磨面舂米这些杂活儿也要做,可有问题?」 「没问题,这些事儿我常做,衣裳我也能洗,保管洗的干净。」曹大姐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站在万恶的资本家角度,苏然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这相当于花一份工资请了两个干活儿的人,跑堂加保姆。这么便宜的事儿,苏然当然是一万个愿意。想不到从前总是同情弱者的她,居然有一天摇身一变成了剥削者,不过她还没到丧失良心的地步,起码保证了曹大姐的伙食比别家工人强多了,不仅顿顿能吃上白米白面,三不五时还能沾点荤腥,这可是过年过节才有的待遇。 这天刚吃完午饭,曹大姐主动收拾了碗筷,去井边打水洗碗。苏然惬意地回到屋子里睡了一会儿午觉,醒来后想起小厨房里的茶干快用尽了,不禁叹了一口气,果然悠闲的时间也有限呐。 赶在太阳落山前急忙忙赶到老余头的豆腐摊,买下了所有茶干,又买了几斤豆腐皮,因为她打算开辟麻辣豆干系列,下一个产品就是麻辣豆腐皮。 老余头见苏然买的茶干量越来越大,忍不住问道:「小娘,今天二十斤茶干都卖给你了,你明儿可还需要?」 「要呢,余爷爷,要不以后你专供我们家豆干吧,每天再多做十斤。」苏然捏起一块茶干咬下,含糊不清地说。 老余头挠了挠光秃秃的头顶,一脸不可置信地问:「你们家的辣干卖得这么好?比我家祖传的茶干还好?」 「那些人就好这个味儿,也多亏你们家茶干的味道正呢,」苏然顺口拍了拍马屁,以后还要靠他长期供货呢,嘴甜些不吃亏,「再给我一块豆腐,回家做鱼汤喝。」 老余头从旁边的木桶里拿出一块水灵灵嫩生生的豆腐,用荷叶包好交给了苏然。苏然买了不少东西,一时间两只手拿不下,老余头只好把放在一边的竹筐拿来,清空了里面的物件,把苏然买的东西都装了进去,让她直接提回家。 「真是太谢谢您啦,待会儿我再给您送来。」老余头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苏然却没立即离开,视线被刚从竹筐里拿出来的一只草编蚂蚱吸引了。 「这蚂蚱真有趣,是您自己编的?」苏然凑近了去看,这件小东西编织的天衣无缝,栩栩如生。 「闲来无事,编个小物件哄孙子顽的。」 熟悉的物品唤起了她遥远的记忆,她记得小时候总喜欢驻足在民间编织艺人的摊子前,观察他们神奇的双手迅速地翻飞,小老鼠、小蜻蜓、小龙和小蛇,从他们的手中一个接一个「蹦出来」,形态各异,好似有生命般鲜活。而这时候爸爸总会给她买上一只,然后牵着她的小手走回家,只可惜过不了多久,新鲜的蚂蚱就枯黄了。 苏然的情绪有些低落,最近她总是容易想起前世的事情,也许是一个人孤单太久了吧。她收拾起惆怅的心情,拿起自己的东西往回走。老余头的竹筐又轻又结实,和普通的藤筐很不一样,恐怕这也是他自己编的吧,想不到除了做豆腐,他还有这手艺,做的东西轻巧又耐用,都可以拿出去卖了。 想到这里,苏然突然冒出了一个点子。 一阵兴奋感燃起,她急忙加快脚步回了家,把东西放下后又匆匆返了回去。 「余爷爷,竹筐我还回来了,」苏然拍拍竹筐的底部,紧绷的竹条错综交织,纹丝不动,「您编的框子真不错,编一些小只的卖给我吧。」 苏然之前一直想不通栗蓉酥为什么卖不出去,她也请了不少人试吃,都说味道不错。所以她觉得既然不是口味不好,那就是卖相的问题了。一只售价十五文的酥饼,却连个像样的包装都没有,也确实寒碜了些,如果苏然是顾客,也会觉得这钱花的不值。 那如果用小竹篮包装好,扣上彩绸花之类的装饰,想来确实要吸引人的多,既然打算走高端路线,那面子也得做足才行。 老余头听说苏然要讨几只小筐子,满不在意地说:「这东西不值钱,我送你几个便是。」 「这可不行,余爷爷,以后我要的多呢,你要白送可吃不消,」说着她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接着道,「还记得上次我请你尝的栗蓉酥吗,我是用来装那个的。先做几只能装下六块酥饼的框子吧,要带盖子的那种,可好?」 「就你这丫头鬼点子多。」老余头一听就知道她要用来做什么,虽说着揶揄的话,却也佩服她小小年纪就能想的这么周全,更是一人撑起了家产,这在凌州城也是独一份了。 「这东西不难做,明日你来取吧。」天色渐暗,老余头收拾了摊子,临走前把那只草蚂蚱送给了她。 苏然提着拴住蚂蚱的草棍子,轻轻晃了两下,草蚂蚱立刻如活过来似的弹跳了起来。 老余头的手艺十分精湛,编织的小竹筐小巧玲珑,平平整整,他还编出了方便提携的手把,实用性大大增强。在里面铺上崭新的油纸,整齐地码放好栗蓉酥,用红绸带系好竹盖。经过这番包装,栗蓉酥的档次立刻提升了一倍。 于是,苏然一整天就在燃记里兜售这种「新」酥饼,改头换面的酥饼确实得到一些人的青睐,他们愿意买下一两盒,用来送人。 第四十八章 从此以后,百般艰难的栗蓉酥也终于走上了正轨,虽然一小筐酥饼价格不菲,但也渐渐吸引了一些中高档客户,吃腻了油重甜齁的传统糕点,像栗蓉酥这样的小清新甜点,总能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日子平静流过,苏然渐渐把重心放到第二家铺子的筹备上来,燃记就基本交给曹大姐打理了。出了原来的几样小吃,她还添了几样新品:烤香肠、麻辣腐竹、麻辣干丝、香脆锅巴,她还从互市里购回了牛奶,与春草园里种出的水果混合,开发了两种新饮品——牛奶桃子汁和牛奶哈密瓜汁。 燃记渐渐打响了名声,趁着这股热劲儿,当第二家店铺开业的时候,已经是秋末时节了。这个时候苏然的店铺生意已经十分红火,不过也时常有人来找茬,最严重的一次是几个混混砸了她的场子,桌椅板凳被踹得东倒西歪,锅碗瓢盆被砸了个遍,苏然经过一年多的磨练,早已不是吃素的了,她二话不说牵出了小黄,直接放狗咬人,追得那几人屁滚尿流。 虽然小胜了一回合,但是第二天苏然就发现,其中一名混混居然拿着肉骨头引诱小黄,这么看来,恐怕那肉骨头里添加了不少药剂吧,好狠的心!好在小黄平时只吃苏然递给它的食物,对于陌生人递来的东西,它也懒得搭理。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梁子也结下了。从那以后铺子里就没有太平过,小偷小摸是常事,偶尔还会碰上无赖来挑衅,气得苏然在柜台上随时备了一把刀,扬言这些小畜生再来找麻烦就直接砍死。 因为这事,苏然彪悍的名声也彻底低传了出去。最后还是当地的地头蛇齐虎出面,调停了此事。 要说齐虎此人,苏然只见过一面,还是燃记第一次开张的时候他来捧场的,苏然大约知道他是小陈管事的朋友,这次大概也是看在小陈管事的面子上,替她解决一个麻烦。但人情确是欠下了,有他的名头罩着,铺子里总算清净了许多,明目张胆使绊子的人也不见了。 虽然不时还有流言蜚语传出,对她的清誉造成了负面影响,但既然选择了做生意这条路,她早就做好了被人说长道短的觉悟,只要能多赚钱,她才不在乎究竟谁眼红了。这一年来,她也赚到了一些体己,从原来一穷二白的生活,总算跃入小康阶层了,于是她给自己的下一年目标是——步入小富阶段。 爆竹声中一岁除,鹅毛大雪片片飞,除夕之夜,凌州城家家户户响起了鞭炮声,曹大姐回家团圆了,只留下了苏然一个人。这已经是她在大惠朝的第三个新年了,回顾往年总有一些不真实的感觉,明明只有两年多的时间,她却像走完了一生一般漫长。 温了一壶清酒,苏然独自小酌,雪花随风飘零,从敞开的大门飘了进来,落在冷冷清清的地上,化为水滴。苏然的手脚冰凉,即使喝着热酒,也无法暖身,她的心情在这样的夜晚总是格外寂寥。 平时忙忙碌碌,她几乎无暇胡思乱想,可是但在这个微醺的夜晚,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了一个人,即使那人的音容相貌已经渐渐模糊,但他犹如烧红的烙铁,在她的心中留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这份印记,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愈发明显。 也许是心太累了,也许是喝醉了,苏然伏在桌子上,把玩着面前的空酒杯,双眼却是失神的。突然间,趴在门口的小黄抬猛然起了脑袋,灵敏的双耳微微掀动,像是发现了什么动静。 屋内一片寂静,苏然打了个酒嗝儿,脑袋昏昏沉沉的。小黄焦急地在屋里乱晃,它扒拉着苏然的裙摆呜呜轻唤,期望能引起主人的注意。可浑身无力的苏然并没有搭理它,半睁半合的眼帘渐渐贴在了一起,小黄无法,只好一骨碌跑到院子里,对着角门吠叫了两声。 小黄极少有这样的动作,苏然这才发现异常,她勉强撑着虚弱的双腿,摇了摇脑袋保持清醒。以防万一,她还拔出了随身佩带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谨慎地躲到角门边,一只耳朵贴上门板,安静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门外有人在小声对话:「今天年三十儿,她一个人在家,我们翻墙进去正容易!」 「你听见狗叫了么,那狗杂种怎么对付?」 「不怕,我带了只鸡腿,下点药就完事了。」 「那我托着你,你先翻墙过去,开了门放我进去,咱哥俩再好好整治这个臭娘们!」 后面的交谈声渐渐消失了,但仅凭这些只言片语,苏然也摸清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心里一阵冷笑,这声音她认得,就是之前找过她麻烦的两个小痞子,被奇虎教训了一顿就消停了一段日子,想不到憋到年三十终于出手了。她摸摸小黄的脑袋,安抚了它焦躁的情绪,一只手轻轻握住门闩,静待时机。 当门外响起细微的刮擦声,苏然知道对方已经开始行动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开角门,小黄如闪电般窜出,张口就咬中一人的胳膊,吓得他们大叫一声,双双跌倒在地。小黄死死咬住不放,那人甩脱不了,只能嘶吼狂叫起来,痛苦得满脸通红,大汗淋漓。 苏然举着锋利的匕首,凶神恶煞地盯着另一个人,一步步朝他逼近。这小混混年纪不大,嘴唇上刚长出绒绒的小胡须,此时正瞪大了一双眼睛,如见了鬼一般脸色惨白,坐在地上蹬着脚跟,蹭着冰冷的雪地连连后退。 「这么好的夜晚不好好珍惜,跑到姑奶奶这里找不自在,今儿算你犯太岁了!」苏然趁着酒劲,将匕首的利刃对准他的大腿,狠狠戳了下去! 高亢的嘶吼声响起,瘫坐在地上的人捂着脸大叫,叫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刺痛感传来,正纳闷间,他瞧瞧从指缝中朝外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女孩,此刻竟然趴倒在他的脚边,一动不动。而在她的后面,站着一个手举木棍的男子,此人个头高大,身材魁梧,左耳边有一道骇人的疤痕。 「滚!」那男子冷若冰霜的脸使人不寒而栗,浑厚的嗓音吐出严酷的字眼。 不敢多发出一个声音,他一骨碌爬站起来,抱着头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另一边原本还气势汹汹的小黄,此刻竟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它的背上插着一把匕首,已经奄奄一息,正痛苦地呻吟着。 当巷子里再次安静下来之时,从另一头走来一个消瘦的身影,单薄的肩膀上套着一件厚重的披风,娇丽的脸蛋陷在厚实的皮毛之中,她望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眼睛里露出一股不明的笑意。 「巷子口的那两个家伙收拾干净了么?」男子用脚踢了踢倒在地上的人,确定她是否还有意识。 「已经去见阎王了。」女子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随意。 「呵呵,秦襄一定想不到,他视若珍宝的女人,竟然没有保护住。」 「这都是他的报应!」桑霓激动地说道,她死死盯着雪地中鲜红的血迹,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动手吧,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第四十九章 巴特尔一把扛起昏迷中的苏然,走进了小院里,他转过头对着桑霓使了一个眼色。桑霓会意,褪下了繁重的披风,开始从厨房里搬运柴火。 所有的木柴都搬进了卧室,围摆在炕床四周,巴特尔将苏然丢进木柴堆中,确定她仍然处在昏迷的状态,从桑霓手中接过吹燃的火折子,不带一丝犹豫,面无表情地扔到了沾满火油的柴草上,火舌霍霍跃起,房间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气。 巴特尔捂着嘴巴咳嗽了起来,艰难地喘了两口气,他领着桑霓离开了屋子,桑霓在临行前回头看了一眼,猛然窜起的火焰瞬间掩盖了火光中间的人…… 朦朦胧胧间,苏然只觉得四周热浪逼人,卷缩成小小的一团,呼吸间充斥着刺鼻的烟熏味,她不由自主地咳嗽了起来。睁开仿佛有千金般重的眼皮,下一瞬间,还未反应出发生了什么事,一团明亮的火红袭面而来! 除夕之夜,新仓坊的一把大火毁了三户人家,全街出动救火,忙活了大半宿才被扑灭,这一事件甚至惊动了凌州府衙,知府大人连夜从小妾的被窝里钻出来,望着东边冲天的火光,暗自祈祷。 三户人家的屋舍都被烧得面目全非,燃记的院子最为严重,几乎完全化为了灰烬,年纪轻轻的苏家小妹也在这场大火中丧生,新仓坊的四邻街坊纷纷前来悼念。 这一消息随风穿梭在大街小巷,当远在滇南的诚王看见手中的信笺之后,胸口闷如高山压顶,一口血气猛然冲出喉咙,殷红的点点血珠染红了洁白的宣纸。 来不及多等一刻钟,他不顾虚弱的身体还未痊愈,连夜策马疾驰,独身一人朝遥远的北方奔去。 三日后。 当苏然再次醒来的时候,胸口如火烧般灼热,她捂着快要爆炸的心口,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处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地方。 经过一番仔细辨认,她才确定这里竟然是春草园,可是如今的春草园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所有植物都已经枯死,看上去像是被烤焦了。 她想起上次看见的漫天火光,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她也确信当时自己是处在一片火海之中。不过当时她被惊呆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根本没有意识进入园里避难,不过似乎春草园自己做出了判断,于危急时刻自动开启了保护机制,这一发现着实让她吃惊不小。 现在四周的迷雾是一片暗灰色的状态,这表明外面正处在夜间时分,四下里万籁俱寂,现在出去应该是安全的,苏然闭上了眼睛,默念「出去」。仅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她做起来也十分吃力。 刚一出来,竟然是站在一块焦木之上,烧焦的木头无法承重,咔嚓一声断成两段。腿脚无力的苏然应声跌落,直直坐在了地上,发出了极大的响声。也不知碰到了什么,原本摇摇欲坠的屋梁终于轰然坍塌,粗细不等的木头洒落下来,直扑苏然而来。 可是这一次,春草园似乎出了一些问题,因为刚才一瞬间,苏然动用意念进入园中却没有半点反应! 苏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熏得乌黑的梁木砸到了她的肩上、背上和腿上,她无助地抱着脑袋四处逃窜,躲避这突如其来的飞来横祸。 好在木头并不多,有好些已经被烧的焦空了,砸在她的身上也并不十分疼痛,只有一个实木的梁木砸中了她的脚,疼得她眼泪都飙了出来。 她怕这次巨大的动静引起邻居的骚动,强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匆匆离开了。她虽然不太清楚这次火灾是怎么造成的,但这绝对不是一个意外。这一次的手笔明显是想要她的命,苏然感到一阵心悸,竟然有人恨她到了这个地步,并且心狠手辣没有人性。她虽然得罪过一些小混混,但他们还远远没有到杀人放火的地步。 为了避免再次被不明仇家发现,她只有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找个隐蔽之处躲起来。她又试了一次用意念进入春草园,可是依然没有成功。一股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她失去了春草园吗?是因为这场大火把春草园烧坏了吗?还是因为之前启动了一次自动保护机制,就彻底失效了?各种胡乱的猜想掠过她的脑海,却理不出一丝头绪,当下逃命更要紧,她强压下心中不安的情绪,跛着脚离开了这片废墟。 覆满冰雪的官道上,马蹄子不住地打滑,好几次差点翻进路边的沟渠之中。马上的秦襄心急如焚,平日里一贯的从容和风度,此刻在他的身上早已不见半点踪影。此刻他的脑海里充满了自责的声音,他怎么能把她一个人丢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本想先还给她一个安稳的天下,再将她接到自己的身边,谁承想竟然收到了她香消玉殒的消息。 一想到这里,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心底有一股股寒气冒出,他不能想象失去她的后果,也许,他会疯掉。 一定是报信之人的消息有误,她有空间傍身,怎么可能会丧命于一场小小的火灾?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抛下一切,冒着被暴露的风险,先来确认她的安危。 苏然为了躲避仇家,并不敢走大路,也不敢出现在人烟繁盛的地方,只能在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上奔波。除了脚踝受了伤,疼痛难忍,更糟糕的是,她没有一点方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随身携带的荷包里只剩下两三块碎银子了,之前赚的所有钱她都存进了春草园,可现在那里进不去,一切都化为泡影了,这些银角子也撑不了几天,连马车钱她都付不起。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以前遇到任何的困难,她都能乐观面对,那是因为春草园给了她很大的信心和支持,可如今的她已经陷入绝境,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迈过这道坎了。 脚上的疼痛愈盛,跑了一整晚的她早已精疲力尽,突然不小心踩到了一块凸起的硬石头,再一次重重地扭伤了脚踝,钻心的痛楚直达心口,头皮疼得一阵发麻。这一创伤似乎成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捂着脸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失控地抽泣着,一夜之间,她失去了一切,包括她仅剩的勇气和希望。 就在她自暴自弃的这一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空无一人的小道上显得尤为清晰,苏然缓缓抬起了头,脸上挂满了泪珠。 远处的地平线上微微泛出了鱼肚白,黎明在绝望中悄悄到来。一个疾驰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下变得渐渐清晰起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苏然跪坐在冰冷的地上,愣愣地看着前面骑在马上的人。 马儿立在原地,转了转脖子,从鼻孔内喷出白腾腾的热气。秦襄坐在硬邦邦的马鞍上,身体也仿佛僵硬了,他凝视着坐在地上的女孩,眼神微微闪动,眼眶也似乎有些泛红了。 几百个日夜难眠,辗转反侧,心像在油锅里煎了一遍,可当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出现了,他的心里却产生了一丝胆怯。 第五十章 苏然此时的衣服又脏又破,原本白嫩的脸颊上沾满了污渍,泪水滚落印下两行泪道,双手被冻得红肿,在刺骨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秦襄见此情形,喉咙哽住了,又涩又苦。此时此刻,他宁愿替她承受百倍的苦痛,也不愿见她留下一滴眼泪。 他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下马,冲到她的面前,把她裹紧自己宽大的披风内。 苏然呆呆地伏在秦襄的怀里,一动不动,她怕自己一动这个梦就消散了。 马蹄慢悠悠地晃荡在冰冻的路面上,秦襄抱着苏然骑坐在马背上,一言不发,他的面颊紧紧贴着她的额头,双臂越收越紧。苏然冰凉的身体渐渐暖和了起来,嘴唇也不再青紫,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不过此时的她还有些恍惚。 感觉到对方身体里源源不断传来的温热,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他是真实的。她抬起头,眼神聚焦在他下巴上青黑的胡渣上,吸了吸酸酸的鼻子。其实她想问的话有很多很多,憋在心里像是要炸开来了,可最终却只是弱弱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找来的?」 「我去燃记转了一圈,雪很厚,你留下了脚印。」秦襄的声音发紧,似乎还有些紧张。 苏然闭上了眼睛,嘴角轻轻翘起,心底是从未有过的踏实。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般安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几天未合眼了,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融化了憔悴不安的神色。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他们走到了一条广阔的河流边,岸边停靠着一条随波晃荡的小船舫,河面上漂浮着几块碎冰渣。 秦襄见苏然醒了,便将她轻轻抱下了马,苏然的双脚一落地,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她急切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襄立马蹲下了身子,用温暖的双手缓缓地揉捏着她的脚踝,过了一会儿,他扬起脸来担忧地看着她。 苏然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秦襄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她打横抱起,朝河边的船舫走去。 久别重逢的幸福将苏然的心充斥的满满的,此时的她一点也不在乎他们将要去哪儿,只全身心的信赖着他,跟随着他。 秦襄的呼吸就贴在她的耳朵边,暖暖的,痒痒的,她缩着脖子躲避着。 秦襄见怀里的小丫头有些不安分,便轻声细语地对她道:「此次来凌州,我已经暴露了行踪,是以我们要去个荒蛮之地待上一段日子了。」 苏然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脸颊紧紧贴着他,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秦襄被她逗笑了,胸腔中传出好听的轰鸣声。 他们乘坐的这条小船舫虽然个头不大,却十分精致,家具、食物、器皿应有尽有,看上去像是早就准备好的。 秦襄将她放在床上之后,便出了屋子,苏然的脚受了伤,她只好蜷腿坐在床板上,轻轻地摞起了裤脚,检查着自己的伤势。 受伤的那只脚踝已经肿得有一个拳头大小了,手指一戳就疼;小腿上还有多处淤青,看起来斑斑点点的;脚趾头因为长时间走在雪地里,也被冻伤了,又皱又红的皮肤破了皮,流出了黄黄的脓水。这样的惨相简直不忍直视,苏然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船舱门被打开了,秦襄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当他看到苏然满目疮痍的双腿时,愣住了。 苏然受惊吓般拽过被子,捂住了令她难堪的双腿,眼神都不敢与他对视。 秦襄放轻了脚步朝她走来,在床脚边放好热水,执起苏然紧紧揪着被子的双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反复搓了搓,印下了一个吻,苏然的心里顿时暖得发烫。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拿开了被子,捧起了那双千疮百孔的脚,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向苏然的双眼又微微泛红了,苏然发现如今的他似乎很容易感性了。 「都是外伤,养养就好了,」苏然无所谓地笑笑,希望能打消他的难过,她冰凉的双手摸上了他的脸颊,入手一片温温的,叫人不忍放开,「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春草园,没了。」 秦襄先是微微睁大了双眼,显然这个消息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震惊,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伸出一只手贴上了苏然的手背,细细研磨着她的每根指头,发出了一声叹息:「没了就没了吧,如今我也不敢奢求太多了,只要你呆在我身边。」 说完他用热水浸湿柔软的布巾,仔细替她擦拭着伤口,他的动作有些笨笨的,紧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像是在对待什么难题一般。 擦试完后,他从一边的药箱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抠出一小块药膏轻柔抹在她的伤口处,一阵热辣辣的刺痛瞬间升起,苏然痛得脚趾都卷缩了起来。 他一把捉住了她临阵退缩的脚,粗粗的手掌按摩着她肿起的脚踝,虽然疼痛感此起彼伏,但她咬着牙不再躲了。 刺痛感过后她出了一身的汗,虚脱地抱着双膝深呼吸,她长久地盯着他英俊的脸庞,怎么也看不厌,似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张脸了,就连在梦里都是模糊的。 他瘦了许多,也黑了不少,眼神也更加凌厉了,不过看着她的时候总是温柔的,青青的胡渣使他显得更有男人味了,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眼角细细的纹路,呢喃道:「这两年,你过的很辛苦吗?」 「你说呢?」诚王依旧低着头,专注地按摩着她的脚,手上的力道却渐渐加重了,他有些负气地叹道,「你怎么能这么心狠?」 苏然将头枕在膝盖上,心情突然有些低落,嘴巴也变得不饶人了:「嗯,这句话再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秦襄沉默了,他知道这是在说自己负了她的事情。一步错步步错,当初他因为自己的贪心,做了那件让他后悔万分的事情,也因为自己娶了别人的举动,使得后来的事情都不受控制了。 秦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别过脸去,像是在生气,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嗫喏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句话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道歉。他低着脑袋,垂着眼睛,嘴唇抿得紧紧的,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苏然的心突然就软了,苦笑一声:「罢了,你不过是做了这个世上大部分男人都会做的选择。」 秦襄的军队失利了,如今的他一无所有,要想反扑难如登天,这也让苏然产生了一丝希望。也许他会厌恶过去的生活,愿意跟她重新开始,过平淡的日子呢?但这样的想法她不敢深思了,她经历过一次幻想破灭的痛苦,也尝到过心如死灰的滋味。 苏然收拾了心情,勉强对他露出了笑容。秦襄看上去也放松了许多,他从袖袋中拿出了一根玉簪,正是一支短箭的形状。 「这是为你准备的及笄礼,去年没送出,现在补上吧。」 苏然接了过来,簪子上还带着他身上温热的体温,上好的玉色泛着光泽,箭尾处雕刻的羽毛纤毫毕现,苏然很是喜欢。她对着自己的发髻,正准备插上,却被秦襄拦了下来。 第五十一章 秦襄被她的举动逗得啼笑皆非,他勾起她的一绺发丝划过,漫不经心道:「哪有自己给自己上头的?」 他接过簪子,对着苏然松松的发髻,轻轻地插了进去。 初春的阳光下,容颜娇丽的女孩头戴自己亲手插上的碧玉簪子,正盈盈地对着他笑。秦襄的呼吸不经意间变得又轻又缓,他想再过几十年,这样的笑容也会深深映在他的脑海中的。 于是他情不自禁了,他捧着她的脸,闭上了双眼,轻柔地吻了过去。他的舌尖细细地触碰着,品味着她的芳香,这样的一幕他思念了千万遍,当真的实现的时候,他的心尖都是颤抖的。即使闭着双眼,他也感受到了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的刹那光华…… 苏然前倾着身体,倒在他的怀里喘着气,刚刚就差一点,他们就要擦枪走火了,好在最后一刻,他凭借着强大的毅力,把已经伸进她衣服内的手又抽了回去。他的额头紧紧贴着她的,艰难地吞噎了好几口吐沫,喉结滚动着,强压着心口的躁动。 苏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了动作,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空落落的,明明已经情动如斯,却还要憋着难受劲儿,浅尝辄止。 他拉过被子将她裹得紧紧的,抱在怀里一齐倒在了床上,听着木浆划过水波的声音,合上眼睛重重地喘着气儿。 这条船舫有两间小舱室,一间是他们起居的卧室,另一间住着两名船夫,他们轮流执桨,日夜兼程。 天气一天天回暖了,厚重的棉衣被换下,换上了单薄的春衫。苏然的伤势也在一天天好转着,淤青和红肿都消了下去,小腿重新变得光滑如初了。冻坏的脚趾头麻痒难耐,粉嫩的新肉长了出来,她总是忍不住去挠,只是每次被秦襄发现后,都换来不轻不重的一拍。 如今他们俩之间的相处虽然亲密,却总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秦襄常常在梦醒时分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而之后就是彻夜的失眠。苏然的情绪也不太稳定,她有时候想到将来的事情,心情就变得莫名的失落。她知道秦襄只是一条蛰伏的龙,迟早要一飞冲天,她担心他的安危,也担心他们会再次回到天涯相隔的局面。 失而复得的感情让他们更加珍惜,也更加惶恐了。 风和日丽的季节是出行的好时节,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艘其貌不扬的小船舫一路南下,飘荡在宽阔的水面上。 苏然坐在临窗的凳子上,看着几只欢腾的小鸟在空中盘旋,托着脑袋憧憬着他们即将要去的新家。会是怎么样的光景呢,听上去像是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鸟语花香,气候宜人,只可惜秦襄没有多说,偶尔提到的一言半语也足以让她遐想万分了。 风渐渐大了起来,秦襄走到她的身后,合上了纸糊的窗户,握住她凉凉的双手,替她捂热了说道:「河面上的风厉害得很,你刚刚痊愈,吹久了骨头疼。」 苏然拉着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轻柔地蹭了蹭,眉眼弯弯地笑了。秦襄的眼神变得很温柔,她的一些细小的举动总是能戳中他心里最柔软的一部分。他坐到了她的身边,将她揽入怀中,发出了一声长叹。 小船荡漾,犹如摇篮一般轻柔。苏然窝在秦襄的怀里昏昏欲睡,而秦襄一直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水面,突然间他打破了宁静:「然然你见过大海吗?无边无际,一碧如洗,夕阳照在海面上的时候,是一片金黄色的。」 「怎么突然说这个,」苏然不解地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望着秦襄,可他却是一脸莫名的笑容,苏然的脑筋在转了两圈后,猛地睁大了双眼:「难道我们要过海吗?」 秦襄依旧是一副神秘莫测的笑。 不过凭苏然对他的了解,这几乎就等于默认了,可是……就凭这艘小船?去航海? 苏然凌乱了,她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不过眼看着水面越来越宽,船身越来越晃,真的大有入海的迹象。苏然不禁替这艘小船的安危担心了起来。先不提海面上时不时会有飓风之类的风险,单是浪头大一点,都有可能拍散这单薄的小身板。 苏然觉得秦襄虽然是个封建的贵族,可好歹也是搞军事的,不会连这些常识都不懂吧,可是,在秦襄的命令下这艘小船全速驶向了更广阔的水域,没有一点调头去码头上换一艘大船的迹象。 憋了两天,焦躁的苏然终于忍不住了,她拽着秦襄的袖口急道:「出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我们什么都没准备呢,食物和水还不够两天的量,更重要的是,这船根本出不了海呀,你看这船身晃的,一不小心我们都得喂鱼啦!」 最后一句苏然几乎是叫了出来,急得她脸蛋粉嘟嘟的,围着秦襄乱转。 秦襄却老神在在地看着她急得跳脚,被她这幅模样逗乐了,也学了那纨绔子弟的做派,乘她不注意,在她粉嫩嫩的脸颊上偷偷香了一口。苏然立即捂着脸瞪圆了眼睛,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耍流氓!」 秦襄极力压下了翘起的嘴角,指着苏然背后的水域说道:「快看,你身后有什么?」 苏然虽然怀疑秦襄只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可还是抵不过心里的好奇,她半信半疑地瞥了他一眼,严正警告道:「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把你大卸八块!」说着就抡起了小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露出了尖尖的虎牙,一副气势汹汹的小兽样。 秦襄裂开嘴一笑,像转陀螺似的将她转过了身子,双臂一拢就将她抱在了怀里,宽厚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嘴唇贴在她的耳畔轻言道:「我何时骗过你。看见远处的黑点了么,那才是我们要乘坐的船。」 有意无意间,秦襄湿润润的嘴唇擦过了她的脖颈,激得她一阵酥麻迅速传遍全身,她条件反射般缩着脖子,躲避着他灼热的呼吸。 作为一名上辈子就没看过真实的海船,只在动画片和照片里了解过一些的土鳖,如今面对的这支「海上巨无霸」着实让苏然惊得目瞪口呆。她不知道郑和下西洋的船有多大,但现在她见到的这艘肯定也不遑多让了。 这艘船的船身有四层楼高,俨然一座庞然大物,矗立在水面上犹如一座山,九根桅杆上挂着一排白色的帆布,一眼望去极其气派。苏然捂着咚咚跳的心口,震撼地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船身侧面放下了一排绳梯,苏然在秦襄的帮助下踩了上去,梯子很不稳当,她吃力地一步一步往上爬。虽然以前没有过恐高症,但当她爬到顶部时往下一看,汹涌的涛水撞击着船身,翻出白色的浪花,浑厚的响声就在她的耳边萦绕,简易的绳梯在空中晃晃悠悠,她的小心肝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此时秦襄就在她的下方,当他发现上面突然停住动不了,抬头一望,只见苏然的眼神失焦地望着下方,脸色发白,一幅被吓傻的样子。他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脚踝,鼓励道:「别怕,我在后面接着你呢。」 第五十二章 他的声音温柔又坚定,充满了安全感。苏然回过神来,感受到了握住她脚踝的手正在支撑着她,心情便渐渐平复了,僵硬的四肢也找回了知觉。她捏紧了绳索,呼出一口气,用最大的力气登上了船板。 当双脚踩在坚硬的木板上时,苏然感到全身都虚脱了,徒步攀爬这种事情她可不想再来第二次了。她趴在栏杆上,俯视着秦襄,对他伸出了胳膊。秦襄仰着头微微一笑,抓住她的手腕三两步爬了上来。 这条船舰吨位太大,容易引起朝廷的主意,所以从不在港口停靠,这次他们在无人水域上船,也是为了躲避视线。 船头的风很大,船身很高,站在甲板上放眼望去,视野极其开阔。秦襄揽着她立于船头,迎风远眺,苏然有一瞬间觉得「君临天下」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海上的生活是单调乏味的,秦襄在上船后的日子也变得忙碌了起来,一天之中几乎见不了他几面,船上除了苏然是唯一一个女人,其余皆是一众汉子。没人能陪着聊天唠嗑,那苏然只好自己找事情打发时间。如今她虽然没有了春草园,却早就养成了看农书的习惯,因为前些年编纂的《农经摘要》留在了军营里,几经辗转,她还以为这部心血丢失了,却没想到被秦襄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当她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 编纂的工作重新开始,苏然又加了许多自己的经验,当初秦襄说要把这本书推广开来,虽然只是一句戏言,却在她的心里扎了根,也许,她真的能对这个世上的人有些积极的影响呢。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去了,当她的书写到最后一篇的时候,航行终于要结束了。这一路还算风平浪静,遇到过两次暴雨,都有惊无险的度过了。不过最危险的一次是经过一片暗礁海,听说那片海有「死亡之角」的称呼,稍不留意便是尸沉大海的后果,所以没有一艘船愿意从那边经过。 可虽然危险,却也是天堑,正适合用来避难。于是那一天,全船人员都神情戒备,水手们翻来覆去地对比着航线图,几乎每隔一刻钟就调整一次航道,就连一向镇定自若的秦襄都是紧绷着脸的。 经过百般磨练终于走出了困境,在一个和风习习的午后,一座青山幽幽的小岛终于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全船的人员也随之欢呼了起来! 这就是他们的新家,位于大陆西南边,一座方圆百千里的无人岛! 这座岛史书上并无记载,因为四周暗礁甚密,从未有船成功到达过。不过秦襄几年前就暗中命人打探大陆南方的海域形势了,原本只是为了给自己准备一个攻打京城隐蔽航线,却无意间发现了这座神秘的岛屿。他也没想到那一次的意外收获,竟然在今天起到了这么大的作用。 岛上的风光很漂亮,蓝天白云,海鸥椰树,金黄的沙滩踩上去软绵绵的。只是这里的气候很炎热,苏然带着斗笠阻挡了炽烈的阳光,即使穿着夏装,也出了一身的汗。 岛屿的中心是一座高山,密布着茂密的丛林,秦襄此刻就带着她进入了丛林腹地,这里奇特的植物随处可见,不时还能听见不知名鸟儿的鸣叫声。不过这样的环境也让苏然想了起以前看过的一些丛林灾难片,都是关于狂莽、蜘蛛和鳄鱼之类的,这么一想,当她再看这些高耸的树干和幽静的树林,顿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这地方有蛇吗?」苏然快跑了两步,主动牵起了秦襄的手,紧紧地跟着他。 秦襄反握住她已经汗湿了的手,将她拉近自己的身边,步伐也放慢了,配合着她的速度。 只是他说出的话也让苏然更加不淡定了:「有时候会有小蛇从树上掉下来,警醒些吧,若是真遇上了,掸下去就是了。」 听见这样的回答,苏然差点要咆哮了出来:大哥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能说得这么轻松啊!真遇到这种事情绝对能把人吓尿啊! 不过她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招惹来什么奇怪的生物,只好闷声不吭地贴着秦襄走路,虽然在心里已经把某人腹诽得「体无完肤」了。 秦襄觉得今天的苏然难得的乖巧,被心爱的人粘着的感觉很不错,他不自觉地有些膨胀了起来,于是他故意更加放慢了脚步,只希望这样的行程能更久些,也让他多享受一会儿被人依赖的感觉。 于是当半个时辰之后他们还没走出树林的时候,就有了如下对话: 「还有多久才能到?」 「小半个时辰吧。」 「这里有猛兽吗?」 「蛇虫鼠蚁都有,还有一种四脚龙,身上覆盖着鳞片,跑起来速度极快。」 「……」是蜥蜴吧。 「你若是怕了可以抱着我。」 「……」嗯嗯,不错的建议。 「也别抱太紧了,勒的人喘不过气了。」 「……」不管! 「嘶,你怎么还挂我身上了。」 「……」哼! 苏然给这座岛取了个名字叫「南川岛」,此岛虽然风光宜人,却常有极端天气,平日里就像个蒸笼般闷热,每隔三五天就有一场暴雨。苏然不确定是不是这个时候就是这一带的雨季,如果不是,那她可要做好常年吃苦的准备了。 首先就是要多储存一些粮食。这座小岛目前处于半开发的状态,秦襄之前就在这里开垦了一小片荒地,种植了一些稻谷,虽然足够裹腹,但并不富余。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里出产的米口感极佳,米粒细长,还有一种独特的香味,苏然心想前世享誉世界的「泰国香米」大概就和这个差不多吧。 由于岛上的气候特别炎热,苏然磨了秦襄近半个月,才让他点头同意自己穿得清凉一些。如今她把自己的衣服全都改成了简易的窄口中袖短衫,在日常生活中方便了不少。而他们住的地方正位于山脚之下,背靠山脉,前方是茂密的森林,四周罕无人迹,于是秦襄对于她平时的「衣不蔽体」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岛的另一面居住着随船而来的一百多名船工,他们同时还肩负种植粮食和巡逻全岛的职责,即使每天的饭桌上多了不少鱼虾等海产品,可粮食问题依旧是一个严峻的问题,苏然去看过储存粮食的粮仓,实在没有多少余粮,若是发生一次严重些的自然灾害,从而导致全年颗粒无收,他们铁定要面临饿肚子的风险。 苏然最近就时常在森林里出没,她想尽可能的多找到一些食物。托前世见识的福,还真让她找到了香蕉和芒果这两种水果,不过这里的香蕉和她以前吃过的不太一样,果肉中间有许多明显的黑硬颗粒,看起来像是它的种子,苏然以前从没见过,因此也有些不太确定,不过她还是保留了一些黑籽,打算在自己住的附近试着种植看看。 她把能够找到的水果采摘了不少回来,吃不完就晒成了干储存起来,于是她也做出了不少零嘴出来,由此她也想到了以前做出来的肉松,于是灵光一闪,又烘晒出了许多小鱼干、小虾干。这些鱼虾的肉质中本就含有不少盐分,几乎用不着进行二次加工也很美味,只可惜在潮湿炎热的环境下,这些干货的保质期并不长,通常隔个两三天就变质腐烂了。 第五十三章 储存粮食的计划失败,苏然有些闷闷不乐,秦襄见她前几日还忙活得热火朝天,这两天却有些蔫儿蔫儿的,感到十分不解。于是他悄悄走到她的身后,趁她不注意时一把抱住她的腰,原地转了两圈,见她咯咯咯笑出了声才作罢。 秦襄憋着笑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在苏然的花拳绣腿攻势下败下阵来,好言好语哄了一阵,才总算让她打起了精神。 在岛上住了近两个月时间,也没有特别大的灾难降临,苏然还发现降雨有越来越缓的趋势,这表示雨季快要结束了吗,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充沛的雨量并没有造成山体滑坡之类的灾害,除了由于山上的植被茂密,根系发达之外,和山上拥有多处瀑布及泉流也有关系吧,这座山有着天然的排水系统,因此苏然在山脚下住得更加放心了。 但是她刚放下的心没多久就又吊了起来,因为岛上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因为小岛的特殊地理位置和复杂的海域环境,苏然从没想过这里还会有其他人到访,秦襄显然也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他第一时间是把苏然塞进了后山的一座山洞内,并嘱咐她天黑之前不得出来。 「若是我天黑前没有来接你,你就在凌晨时出发,一直往东走,东面海滩的牙口处有个小木屋,里面住着个老头,他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苏然噙着泪花拽住了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他们才刚刚重逢,正是怎么粘在一起都不腻的时候,她怎么舍得和他分开?苏然急得小脸涨得通红,使出全身力气握着他的手,他每说一句话就摇一次头,一副决不妥协的架势。 秦襄被她那双绝望的眼睛击得心口一痛,往事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他又何尝不知道分离的痛苦?可在「生死与共」和「护她安全」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一把拖住了她的后脑勺,狠狠吻了下去,唇齿间顿时充盈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可他们谁也没有放开彼此。苏然一边哭着一边吻他,咸苦的的泪水落进了嘴里,再被他席卷而去。 秦襄把她的脑袋按进了怀里,在她的耳边轻声道:「若这次我能安然无恙回来,就娶你为妻!」 苏然终于哭出声来,泪水怎么抹也抹不掉,她的心口胀得满满的,却又是一片绝望的灰暗。 秦襄终于还是走了,苏然早已哭干了泪水,双目无神地靠着冰凉的岩石坐着,她望着山洞中的光线一点点变暗,潮湿的风吹进了洞内,带来一阵寒意。不一会儿,暴雨倾盆,刷刷的雨滴敲打在岩石上,狂风呼啸而过,洞内淹没在一片嗡嗡的轰鸣声响中。 苏然大半个身子都湿了,冷风一吹不禁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最终还是忍受不了心中的煎熬,心想趁着暴雨的掩护,她应该能绕到后面去偷偷看一眼,总比现在两眼一抹黑强得多。打定主意之后,她便拖着被雨水浇透的的僵硬的身躯,沿着山脉绕转,直奔山顶而去。 她这次没有走大路,而是选择了直接翻山,这样遇到敌人的几率就大大降低了。只是爬山是个痛苦的过程,苏然的十个手指头就被粗糙的岩石磨得红肿了,十指连心,现在只要稍一触碰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当她的十个指头全都脱了皮的时候,她终于爬到了小岛的最高点,这个地方视线开阔,全岛的大部分地方都能看的清楚,苏然心想如果要开打的话目标一定很大,她一眼就能看清了。 可诡异的是,除了风雨声,整座小岛几乎处于一片死气沉沉的静谧之中。 没有响彻云霄的打杀声,也没有血流成河的景象,苏然分不清现在的心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加恐惧了。细密密的雨帘遮蔽了她的视线,给她的寻找带来了困难,而且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如果不加紧返回,滞留在半山腰过夜的话恐怕会有危险。好在现在雨已经停了,苏然只停留了一刻钟,只好放弃搜寻,加快了下山的步伐。 泥泞的山路给下山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她必须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稍一松懈就有可能滚落下去,虽然此时她的心里有一百个疑惑和不安,也尽量不去分散注意力,思考为什么没有发现兵戎相见的情况,以及秦襄现在的处境究竟如何。 乌云刚刚散去,沉坠在西边的太阳只剩下清冷的余晖。苏然刚刚走出两刻钟的时间,突然前方的树丛里一阵耸动,她迅速反应了过来,一骨碌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中,屏着呼吸,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前方。 「然然?你在吗?」熟悉的声音中隐隐地藏着焦急的情绪,是秦襄! 苏然几乎喜极而泣地冲了出来,奔向秦襄的怀抱。秦襄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了一跳,本能地扯住了她的胳膊正准备来个过肩摔,可当他发现正是那个磨死人的丫头的时候,又立即改变了力道,结果两人抱成了一团,双双跌坐在地,蹭着泥地滑了好几尺。虽然他又急又气,但好歹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剩下的只有无奈的叹气声。 「为什么不听话留在原地,嗯?」秦襄把她提溜了起来,鼻尖对着鼻尖质问道。 苏然自觉理亏,只好使出杀手锏,搂住他的脖颈撒娇道:「不管我在哪里,你总能找到我的嘛,」说罢还破天荒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果然秦襄的脸色好看了许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是朝廷的军队打来了吗?」 苏然还是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形都在脑子里描绘了一遍,却没有理出任何头绪来。 「一时半会说不清,你去看看就知晓了,不过可别人家被吓到了。」 秦襄的话瞬间点燃了她的好奇心,有什么人能吓住她?三头六臂么? 直到苏然亲眼见到了前来「拜访」的客人,她才明白秦襄指的究竟是什么。 一群金发蓝眼的外国人。 从外貌上看,正是苏然所熟知的那个世界的欧洲人的模样。 此时那些人正对着几名本岛的船工们鸡同鸭讲,正急得拍脑袋叹气,船工们也全都举着长矛指着他们,估计是怕他们突然袭击,但面对着这些从未见过的「异类」,船工们也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 苏然侧耳仔细听了听,隐约听懂了一两个词,这些人貌似在讲英语!不过虽然她上学时的英语成绩还不错,也看过不少美剧,但口语水平却很一般,而且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语句,语速太快了就会反应不过来。 虽然她可能是所有人之中唯一能与这几个老外沟通的人,可她却不打算暴露自己会点英文的事实。她在这个时代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没理由会一种从没发现过的番邦的语言,这太容易惹人侧目了,而且秦襄可比普通人难对付的多,如果让他对自己产生怀疑,她可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只是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苏然听了许久之后只对一句话有把握,她装作顿悟的样子,小声地对秦襄说道:「你看他捂着肚子,是不是因为饿了?」 第五十四章 于是秦襄命人取来了一些饭菜,果然那些人立即两眼放光,对着秦襄做了一个脱帽致敬的动作,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们不会用筷子,直接上手,抓得满手油腻。 秦襄皱着眉头看他们的吃相,苏然知道他现在肯定是满脑袋的鄙夷,旁边的船工也吃吃笑了起来,还有几个人毫不避讳地指指点点,说着「蛮夷」之类的话。 可苏然却笑不出来。之前听秦襄所说这个岛是个孤岛,在他的探知范围内没有发现第二个大陆,可这些外国人却乘着船漂洋过海地来到这里,可见他们的远航能力比秦襄的舰队还强大,难道别的国家的大航海时代已经开始了吗? 苏然实在不愿意回想自己的祖国曾经遭受过的百年耻辱和伤痛,更不愿意大惠王朝步其后尘,从前的历史她无法修改,但从今天起,她一定要给当今的世人提一个醒! 经历了虚惊一场,苏然的身心都疲惫极了,她跟着秦襄回到了小屋内,直接摊在了床上。 秦襄的脸上也满是疲倦,只是当他看见苏然的十个指头都磨出了脓,不禁心疼不已,原本还打算秋后算账的他,此时也不得不软下心来,只得又怜又恨地瞪了她一眼。 「你这么不听话,难道要我以后把你拴起来么,嗯?」他翻箱倒柜地找出药箱,自言自语嘟哝道。 苏然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言,装作乖巧依跪坐在床榻上,主动交出爪子,忍着痛让他给自己上药。药粉刚一粘上,就凝结成了脓块,手指变得更加狰狞可怖,这双手跟着她遭了不少罪,早些时候为了讨生活,硬是把这双纤纤细手磨得粗糙了,如今更是连个好皮肉都没了。 抹完了药,秦襄用拇指轻轻磨了磨她布满硬茧的掌心,眉头渐渐皱紧,长时间没有言语,末了只微微叹息了一声,定定地靠在床头,小心温柔地陪她说了一会儿闲话,直到苏然睡眼惺忪之际,才在她的额头轻轻印下一吻,柔声细语地哄她入睡了。 接下来的几天,苏然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触那几名外国人,想从他们口中听取更多的关于外界的消息。秦襄显然对他们还抱有警惕之心,并不准他们离开小岛,只安排了一间简陋的草屋供他们起居。这间小屋前有一小片围着篱笆的院子,院中央长着葱茏的榕树,长长的须坠下来,几乎触地,那几名老外就常常睡在树底下的凉床上消暑。为了套近乎,苏然时常会带去一些水果或小鱼干,用蹩脚的英语加肢体语言沟通,很快就和他们混熟了。 从他们的口中,苏然大概知道了海峡外有一个叫离罗大陆的地方,十几个小国常年征战不断。近几年来,几个实力雄厚的大国已经开辟了自己的海上航线,这是他们第一次到访中原,被中原的繁华与文明深深震惊了,并且换得了许多瓷器和布匹,准备敬献给自己国家的国王。只可惜回程的时候恰巧遇到飓风,又误驶入了这片暗礁之中,导致整个船队分崩离析,如今仅剩下他们几名船员,幸运地逃到了这片小岛上。 苏然了解到这些信息之后便在心里暗自琢磨,看来她的猜测被证实了,大航海时代已经开启,接下来的几百年就是资本积累的黄金时期,各个国家只有占得了先机才有强大的机会。不过作为饱受列强欺辱过的中国人来说,苏然很不齿那种通过烧杀抢掠积累资本的做法。 此刻她的心里充满了矛盾,既焦急又不安,还有些庆幸自己及早地发现了这些情况,但她所知道的信息目前还无法透露给秦襄,况且她作为一个女子,能做的实在有限,这不禁让她感到心塞。 这天傍晚,苏然在屋外点燃了艾草驱蚊,把新晾干的蚊帐挂好,又用温水擦洗了一遍席子,再用扇子扇凉,这样晚上躺上去的时候就是凉沁沁的了。做完了这些事情,她就坐在院子里乘凉,团扇轻摇,凉风习习,天边火红的晚霞照印着她红润润的脸,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篱笆外的小路上,盼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就像个成亲多年的小媳妇,等着晚归的丈夫回家。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想起了那一天秦襄紧紧地搂着她,嘴唇贴在她的耳边说要娶她为妻的话,脸颊不禁热了起来,脑袋像喝醉了酒一般昏乎乎的,隐隐的喜悦又有些苦恼。她和秦襄虽然两情相悦,但他们的根本矛盾并没有解决。秦襄始终放不下对权力的渴望,而她也不希望终身困在一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过着胆战心惊的生活,最后变成一个精于算计、薄情寡欢的人,甚至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 只是这一个月来,秦襄与外界的联系越来越频繁,苏然有几次甚至看到了军事部署之类的机要文件,这也让她更加不安,预感到一场巨大的变故正在悄悄逼近。 苏然想了很多,从她进府到离开,从战争到逃亡,她的生命卷轴明明只展开了短短的一角,却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太阳穴突突地疼了起来,心中烦琐的头绪怎么也理不清,暑气蒸腾,燥得她把手里的团扇往地上一扔,一脚踢开。 「管他呢,将来的事情谁知道,没准老娘会甩你第二次呢!」 扇子颤颠颠地滚出了老远,最后撞在了一双白底青面的布鞋上,打了个旋儿停了下来。 秦襄弯腰拾起扇子,掸去了上面的灰尘,望着苏然无奈道:「怎么又跟扇子置气了?」 苏然一时语塞,但自己任性的姿态被他撞见也不是一两次了,也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只是心里有话口难开,只得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我不喜欢那上面的画!」 她的脸蛋因激动红扑扑的,双眼也蒙上了一层水雾,又气恼又着急的样子,秦襄不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扇子,是个很普通的宫装美人折花细嗅的图案,旁边写了两行旧诗:「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秦襄笑了笑,不以为意道:「怎么有心情叹起宫怨来了,你还没嫁给我呢,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苏然气噎,狠狠瞪了他一眼,语气也有些不善:「谁稀罕,就算飞龙真的升天了,难道鸡犬就必须要跟着去么?」 秦襄的脸蓦地沉了下来,扇子在他的手中来回翻转着,一时语寂,只有知了声一浪高过一浪。 气氛渐渐僵硬,苏然说完就后悔了,眼神也变得有些局促。秦襄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走到苏然身边,牵过她的手往家里走,轻语道:「上回剩的化瘀膏你还收着么,找来给我擦上些,背上的旧伤复发了。」 夕阳照在他的身上,投落下长长的影子,苏然一言不发地走在他的阴影之中,看他的肩膀比以往瘦弱了许多,又想起他最近日夜操劳,连个整觉都睡不好,不由叹息了一声,方才的冲动也都化为虚无了。 双方都有意粉饰太平,说起了无关紧要的琐事,好像刚刚的僵持不存在似的。 第五十五章 屋内,闷热的令人窒息,昏暗的烛光只照亮了周围一小圈。 苏然轻柔地替秦襄抹着药膏,他的背上肿起了一片。 「这是第三次复发了,再这样下去要留下病根的。」苏然抹好了药,轻轻吹着。 羽毛轻拂过般的细痒和凉凉的药感觉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秦襄捏紧了拳头,腰背挺得笔直。 苏然注视着他肩头的一处旧伤,陷入了回忆,那还是那年他们在鬼沙海里逃亡时留下的,如今伤口早已长出了新肉,在大大小小的新旧伤疤中已经不甚显眼了。 「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吧,这里是个世外桃源,我们可以做对平常夫妻。」终于,苏然鼓起了勇气,把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口的想法说了出来,尽管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哀求。 虽然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但苏然相信秦襄能够理解。 窗外的夕阳收起了最后一丝光辉,秦襄久久没有回答,苏然知道这阵沉默代表着什么。 「嗨,瞧我最近总是胡言乱语的,恐怕是节气到了,心里烦躁。」苏然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尴尬的氛围,强颜欢笑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心中那份颤抖的恐惧是什么。 「是了,最近气候多变,这么闷,怕是要下雨了,」秦襄也笑着附和,他顺手揉了揉苏然的小脑袋瓜,捺了捺她发迹线上细碎的柔发,「在家若是闷了,就出去逛逛,这些天忙,冷落你了。」 「嗯,不用担心我。倒是见你总是食不下咽的,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说到这里秦襄的脸色又有些凝重,他避着眼睛揉了揉眼角,叹气道:「从这里运出去的稻种,在外面种了一轮,收成都不好。」 苏然知道秦襄在外面发展着自己的势力,她也从不过问,只是说到这一茬,倒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你还记得我们在新仓码头租赁了一间货仓么,早先我在里面存了许多粮食,少说有七八十石,都是春草园里出产的。只是……这一批时日有些久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芽。」 秦襄听了后倏地站了起来,兴奋地在屋内来回踱步,也不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顿住了脚对苏然大笑了起来:「然然,你果然是我的福星啊!」 苏然垂着眼笑了笑,似乎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秦襄迅速走到案边,龙飞凤舞地写好了一封信,就匆匆离开了。 苏然望着他渐渐没入夜色的背影,闭了闭眼睛,心底有一处地方莫名地疼了起来,她在期待什么呢,希望他能为了爱情放弃经营多年的宏图大业吗?苏然自嘲地笑了笑,这完全是在自寻烦恼。 又一个雨季刚刚过去,太阳冉冉升起,空气中荡漾着清新凉爽的气息,山间的小溪潺潺流过,偶尔有一两条小鱼来回穿梭。 一只木槌敲打着湿漉漉的粗布衣衫,苏然正趁着早凉,麻利地漂洗着衣服。汗珠子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汇聚在鼻尖欲滴未滴。 苏然一边手上动作不减,一边盘算着今日要做的活计。院子里的葡萄成熟了,今晚就摘下来酿酒或晒干储存;屋子的外墙有些斑驳了,自己和点泥补补就成;米缸里的粮快见底了,因为口粮紧张,今儿就只喝清粥吧…… 正想得入神,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还未待她回头,就突兀地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秦襄一言不发,脸颊轻轻蹭着苏然的头发,双臂却是微微颤抖的。 他很少表现出激动的一面,尤其是一大清早就有这样的举动。苏然不禁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秦襄听见苏然的问话,收紧双臂把她勒的更紧了,重重吸了一口气,激动道:「赢了!捷报传来,海战赢了!」他将脸埋入苏然的脖颈,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然然,多年的心愿就要成功了……」 乍一听见这话,苏然有一瞬间的恍惚,刚刚她还在思考着柴米油盐之类的琐事,却突然被告知……身后的这人,就要完成他的宏图大业了?这让她有了一种「人生真荒唐」的失真感。 不过仅仅是片刻时间,她就恢复了平静,这样的结果她早就料到了,秦襄准备了这么多年,后勤保障充分,又是战略战术的高手,也是时候反扑了。只是,这样的局面让人有些害怕面对,她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试探着说:「只是赢了一场海战,敌人也不是善茬,还不可掉以轻心呢。」 「你说的不错,不骄不馁才稳妥。只是这一次,何有纹被安了个‘指挥不当’的罪名,已经被打入大牢,少了何家这个臂膀,剩下的乌合之众根本就不足为惧了!哎,我这个三哥,做了皇帝还是这般偏激短视。」说到这里,秦襄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把苏然的手握在手心里,捏捏她的指节,显得心情极好。 「他有那么蠢?」苏然觉得匪夷所思,即使是她这样的军事小白,也知道临时换帅是大忌,新皇好歹也是在政治圈中摸爬滚打长大的,这点常识也是有的吧。想到这儿,她不禁斜瞄了一眼秦襄,该不是这家伙从中作梗了吧? 秦襄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唇角上扬,闷闷地笑了起来:「他早就对何家有所忌惮,一直在找机会铲除这个心腹大患。这次海战,我的人只是佯装成海盗,对沿海港口抢劫骚扰,他的二十艘精锐舰船居然不敌区区几个‘倭寇海盗’,自然大动肝火,除了怪罪何家,各大海港也关闭了,这让他死得更快。还有滇南的叛乱没有平定,折损了不少兵力,实力大减,现在真是成了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了。」 秦襄说得兴起,搬过苏然的身子,视线在她的脸上来回逡巡,最终定定地凝视着她,轻声说道:「然然,不出明年六月,我将必定问鼎中原,到那时,你就陪在我的身边,我们共同看尽天下风云,可好?」 苏然心神一震,这大概是这个男人最动情的话了,原本沉静的双眸渐渐湿润了,她抚上了秦襄的脸颊,细细勾勒着他俊美的轮廓,很想不顾一切地说一句「我愿意」,只是在张开嘴的那一刻,却从喉咙深处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凝望着秦襄满含期待的双眸,苏然闭上眼睛狠了狠心。 「还记得三年前的那个雪夜吗,那时我对你说的话,今天,依然不变……」那一晚,他说父亲将她许配给她,可她却挣脱了他温暖的手心,坚定地说出了「我不愿意」的话语。此刻,虽然嘴里说着无情的话,她的心却像是被锯齿碾压了一轮,痛成渣滓。 秦襄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原本满心欣喜之情也迅速冷却了下来,他没想到会遭到这样拒绝,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骄傲如他,自尊再次受挫,是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他失落地笑了笑,眼神中不禁也蒙上了一丝嘲讽:「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了?呵呵,姑娘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即使是石头做的,也早该被捂热了吧!」 「锦鸿……」苏然胸闷异常,用力眨了眨眼睛,将眼泪逼了回去,说话声却带着一丝鼻音,「你还记得,曾有一个人爱你如命,她嫁给了你却得不到你,她耗尽了所有力气,却落得抑郁而终的下场……那样的人生,我不想重蹈覆辙!」 第五十六章 这话彻底激恼了秦襄,他一把挥开苏然抚在他脸颊上的手,双目变得通红,他狠狠盯着苏然的脸,像是要将她看穿一般。 「你究竟想说什么?嗯?原来在你的心中,我连保护心爱之人的能力也没有!」 「你自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之中,自然比我更清楚后宫女子的悲惨命运!」苏然又气又急,失控地大声呛了回去。 「那是她们没有足够的地位!若是母仪天下、宠冠后宫的皇后,谁敢比肩!」 「那你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是整日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的小妇人,还是遍布眼线算计他人的铁娘子?是争风吃醋不择手段的毒妇,还是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权后!」 秦襄的呼吸一滞,苏然的这些话字字诛心,他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不由得悲从中来,他不明白原本水到渠成的事情,为什么就变得这么复杂了。 他绝望地望着苏然,满心疲惫:「即使为了我,你也不愿意妥协么?」 「你瞧,我们都是自私的人,」苏然笑了,语气中也是无尽的悲凉,「兜兜转转这么久,我们还是回到了原点。」 秦襄步步逼近苏然,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那你究竟要如何?」 究竟想要个什么样的结果呢?苏然犹豫了。她很久以前认为,如果秦襄为了她抛弃世俗的成见,顶住舆论的压力,只娶她一个,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后来渐渐地,她发现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在于娶几个女人,而是他们根本没有思想上的共鸣。秦襄始终跳不出一位封建君主的思想禁锢,就好比他知道苏然无法忍受他另娶他人,可他所能想到的办法不过是给她更多的荣华富贵来弥补,而苏然,也绝不可能在这一点上委曲求全。所以渐渐地,她明白了,如果她嫁给了他,即使不为了后宫,也还会有其他无穷无尽的矛盾。 一想到这观念上的天差地别,再多的勇气也被消弭殆尽了。可是,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的这一步,难道要轻言放弃吗? 不,从他们再次相遇的那一刻起,苏然就决定了,即使希望再渺茫,她也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改变他们的命运。 「我现在脑子很乱,让我静一静,晚些时候,我们谈一谈,我会把我所有的想法,都跟你坦白。」最有帮助的沟通莫过于坦诚,苏然决定放手一试了。 「好,我等你。」秦襄也完全冷静了下来,只是声音有些沙哑,苏然愕然发现,他的眼圈竟然红了。 告别秦襄,分道扬镳。 苏然独自一人走了回去,短短的小道竟然像走了一个世纪般漫长,当门扇缓缓关上时,她抱着双臂缓缓蹲下,方才的争吵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汗水淋湿了她的发丝,白皙的脸蛋因为激动泛着红晕。 她的思绪杂乱,前世今生的许多零碎片段,像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虽然决定要和秦襄坦诚相谈,却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苏然一直沉静在自己的思绪中,连午饭也没有吃,当空腹的鸣响传来时,才猛然惊醒。蹲得太久双腿都不听使唤了,她勉强抬起一寸身体,却因为酸麻难忍而摔倒在地。 恰巧在这一刻,房门被推开了。 刺眼的阳光照进来,苏然眯着眼往外瞧,只看见三个模糊的身影。 「怎么跪在地上?」秦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弯下腰轻轻把她扶了起来。 苏然并没有回答他,因为她的全部视线,都被另外两个人吸引住了。 逆光下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杨铮,以及,消失了许久的,何素娥。 秦襄曾今的女人。 曾经在苏然眼皮底下逃跑掉的女人。 何素娥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苏然,视线在秦襄扶着苏然的手上一晃而过,露出一丝得体的笑容,对着苏然轻轻点了点头。 苏然并不知道她这样的举动是什么意思,只本能地感到有些不自然,一想到这个女人曾经是秦襄的爱妾,心情就有些微妙。秦襄有没有对她动过真情已经无从知晓,苏然也不会去刨根问底自寻烦恼。可是,正因为对秦襄的过去一无所知,苏然的心情在这一刻才五味陈杂,仿佛有一根刺扎进了心中。 气氛变得极其诡异起来,杨铮来回看着两个女人间的眼神交锋,似乎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尴尬,握着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静。 苏然收回了目光,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对着杨铮笑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杨铮这小子看上去更高更壮了,眉梢处留下了一道伤疤,褪去了少年般的稚气,性子变得更加沉稳刚毅,他对着苏然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呢?」苏然瞥了一眼何素娥,无波无澜地问道。 杨铮张了张嘴刚准备回答,却被何素娥抢过话头:「这位就是苏姑娘吧?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说罢,她稍一低首,做出了一个优雅的揖礼,眉眼唇角边都透露出无尽的风情,「在下何素娥,字慧卿,今日有缘得见姑娘芳容,实乃卿之大幸!」 她同男子一般自称「在下」,是极与众不同的,也流露出了超脱的自信风采,这般成熟从容的气质是苏然在其他女人身上没有见到过的。苏然的个头在她面前有些吃亏,只得仰着头看着她,何素娥身上显露出的气势更加让人有种压迫之感。 「去屋里谈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秦襄出声打断了他们,自然地搂过苏然的肩膀,带着她朝屋里走去。 何素娥原本完美的笑容顿了一瞬,看着前方相互依偎的身影,眼神闪了闪,随即露出一丝更加从容的笑容,无声地跟了过去。 屋内暗香浮动,一只纤纤素手执起了青花茶盏,送至红唇边轻轻呷了一口,秋水般明眸微微一抬,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秦襄。 「几年不见,殿下变了许多,」何素娥嘴角带笑,看着青烟袅袅的香炉出了会神,「这香还是奴家住在绿湾小筑时常燃的,想不到殿下还记得……今日是中秋佳节,这样的日子总有许多往事浮现眼前,不知殿下可还记得五年前的中秋之夜,元河水畔立下的誓约?」 「当初是你先背信于本王,还有何资格提起这誓约?」 何素娥一愣,旋即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抹苦笑道:「殿下所言极是,一切都是奴家咎由自取,只不过此情此景,总教人忍不住感叹一番罢了。想当年塞外涉猎之时,奴家被乌塔俘虏,殿下便孤身深入敌军大营,死战三天三夜,最终落下了满身伤痕……」 原来当年的乌塔大战还有这样一段原由,那么秦襄对何素娥的感情可能不仅仅局限于王爷对小妾宠爱的程度了,一想到秦襄曾经对别的女人付出过真情,苏然不禁感到心塞。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秦襄,只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第五十七章 何素娥仍在滔滔不绝地回忆过往,苏然的脸色却越来越僵硬,虽然知道追究一个男人的过去是愚蠢的行为,但何素娥近乎示威的行为,却让苏然几乎要忍不住做出揪住秦襄的衣领大声质问的蠢事来。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你跋山涉水来找本王,想必不是为了叙旧的。」秦襄出声打断了她的追忆,寥寥几句话语显得极为生硬,这让苏然的心里好受了一些,看来他此刻对待何素娥的态度,是防备多过于柔情的。 何素娥被突然打断,神色有些微恼,她低下双眸幽幽叹道:「殿下果真凉薄,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呢。」秦襄听了这话,本就冷酷的脸上瞬间蒙上了一层霜,双眸咄咄逼人地盯着何素娥,强大的气压下,她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一股讨好的笑意,继续道:「殿下息怒,是奴家不知好歹,说话造次冒犯了殿下。其实奴家此次前来,是想投诚于殿下的,如今何家上上下下,都愿归顺殿下。」 秦襄的嘴角挂起一抹讽刺的笑意:「你们风向倒是转的挺快。」 何素娥微窘,她细细斟酌了片刻,才轻言慢语道:「当今天子昏聩无道,迫害忠良,陷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此时正是需要殿下这样的雄才济世,才是顺应天意,苍生之福。如此,何家也愿倾尽所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本王凭什么信你一面之词,你不过是个女人,还是何家的庶女。」 何素娥今日第三次被秦襄毫不留情地反驳,尤其是这一次似乎戳中了她的痛处,原本明艳的脸蛋顿时染上了一层怒怨,无奈敢怒不敢言,强忍了半天,才从袖袋中掏出一张羊皮纸递给秦襄,说道:「奴家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是受全族信任委以重任的。这张单子上列了我族百年基业,共计银三百万两,钱四百万贯,兵器七千斤,战马两万匹,田亩三千倾,屋舍六百余间,其余珍宝若干,全部奉给殿下,还请求殿下能够青眼相看。」 秦襄扫了一眼她手中的单子,并没有接过来,而是执起面前的茶盏,缓缓揭开了盖子,吹了吹茶水,才接着说道:「你们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不用说的这般好听,何家如今也只剩下这些筹码了,对了,听说何二被判了斩监候?」 几个回合下来何素娥一直被秦襄牵着鼻子走,对她的谈判很不利,于是这一次,她采取了迂回战术:「殿下若要这么说,奴家自然不敢辩驳。不错,这也是各取所需,只是也实在不枉为一桩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何素娥果然厉害,很快就看清了形势,说话不卑不亢直击要点,她很清楚自己开出的价码很高,有了这笔资助,三年军饷都不用愁了,秦襄不可能不动心。 可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何家开出的条件呢?」秦襄朝前探了探身子,貌似很感兴趣。 何素娥顿了一顿,并未立即回答,而是转头对着苏然说道:「可以请姑娘回避一下么?请姑娘见谅,此事关系何家今后命运,故不得不小心谨慎。」 苏然心中咯噔一声,有什么话到现在还要藏着掖着?把她支开,是表明了让她不要插手,还是怕她从中作梗坏了何家和秦王的好事? 这些想法一闪而过,苏然立即意识到这样的反应并不冷静客观,而是怀有恶意的揣测,难道说,她在何素娥面前竟然感到了深深的危机和不自信? 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立即调整心态,把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既然把何素娥摆在了「情敌」的位置上,就不能露出任何怯场的蛛丝马迹,气势上一矮就难翻身了。于是她正了正神色,理直气壮道:「不用如此麻烦,你有事不妨直说吧,景鸿一定会同我商量的。」 大话撂下,掷地有声,苏然忍住不去看秦襄此刻是什么表情,兀自装作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噙着笑等待何素娥下面的话。 何素娥对苏然油盐不进的态度颇为惊讶,本以为只是个性子软弱的小姑娘,却没想到竟然是个难缠的角色。她再次仔细审视眼前的女孩,虽然身材娇小,白皙的脸庞上还有些稚气,但那双坚毅的双眸却让人无法轻视,仿佛那小小的身体里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更让何素娥惊讶的是,秦襄居然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反而似笑非笑地盯着苏然,似乎方才的那番话很得他的心意!何素娥心下有些忐忑,沉吟了一会儿,只得继续说回正题:「何家自然全心全意效忠于殿下,只是……还恳请殿下能给予何家点滴恩赐,如许予贵妃之尊和皇家血脉……」 苏然一听这话就炸毛了,起兵造反还没成功呢就想着来瓜分她的男人了,她愤怒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双手紧握成拳。 「然然,你觉得这买卖划算吗?」秦襄看起来似乎对这些条件并不是很上心,对苏然此时的反应倒是饶有兴趣,眼带笑意地看着苏然涨红的脸颊。 秦襄的态度让苏然有些恼火,她不管不顾地站起身,盯着秦襄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同,意!」 秦襄笑意更甚:「哦?为何?我觉得这买卖并不亏呢。」 虽然秦襄的话惹人生气,但此时面对外人,她必须分清轻重缓急。 苏然冷哼一声,对何素娥不假辞色道:「请你听清楚,此时坐在上首的这个男人——秦襄王,是我的男人,他是当今世上举世无双的英雄,有足够的谋略和手段达到君临天下的目的,而你送来的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可有可无!若是接受了你的提议,威名赫赫的秦襄王岂不是成了靠后宫才能维持朝堂平衡的君主?呵呵,这样的帝王也不过尔尔,我还看不上!」 这番言论嚣张至极,简直弄懵了何素娥,她一脸荒唐的表情,张口结舌了半天,也只问出了一句话:「这,这是什么话,简直闻所未闻!」 「这话的意思是:我将是景鸿从今往后唯一的女人!我会陪在他的身边,爱他,懂他,尊重他,支持他,想他所想,忠诚待他,而他,亦会同等待我!所以,什么贵妃皇子的主意,你们就不要打了!」 「你疯了!」何素娥尖叫出声,她下意识地去看秦襄的反应,却发现秦襄也怔怔地盯着苏然,眼眶中好似有光在闪动。 「回去告诉何家的长老们,我秦某人无福消受你们的美意了。」秦襄听完了苏然如宣誓般的表白后,心情极好,他走下座来到苏然的身边,牵起她的手握在手中,头也不回地对何素娥发话道。 而这句话,也判了何家的死刑,何素娥原本还想再做挽回,却被守在门口的杨铮强行带了出去,她在离开的时候,双脚都是虚浮的。 何素娥离开后,秦襄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拉着苏然的手轻轻揉捏,低头浅吟道:「这就是你想跟我坦白的话?」 被何素娥一刺激,苏然确实头脑一热,说了些「惊世骇俗」的话,但她对方才的言行并不后悔,甚至有些庆幸,多亏了何素娥,她才有勇气把憋在心里的想法一口气说了出来。 第五十八章 但是苏然觉得,刚刚所说的那些,还远远不够。于是她一言不发地拉着秦襄坐下,和他肩并肩挨在一起,摩挲着他骨骼分明的手指,缓缓道:「还有些事要和你说,只是你可能不爱听……和你分开的那段日子,我寄宿过一个农家,他家有个儿子,年岁与我相当,对我极好……」 她刚说了这一段,秦襄就倏地抓紧了她的手,神情也变得凝重。苏然无视了他,接着说道:「后来我们一路逃难,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那时候我还以为,他只是心肠不错的人,直到有一天我们在路上遇到战乱,我差点被踏死在马下,而他奋不顾身地把我护在怀里,我才意识到他对我的情谊……」 苏然说这话时,是很平淡的叙述语气,神情也不见波澜,可是仅仅听了这样的几句话,秦襄就显得十分烦躁了,他颇为不耐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们失散了,」苏然平静地叙述着,看见秦襄明显送了一口气的样子,将话锋又一转,「但是,后来我时常在想,也许他这样的男子才是我的良配。」 这话明显刺激了秦襄,他猛地站了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眉宇间的戾气很重。 「此人叫什么?家在何方?」苏然刚才的那番话无异于平地惊雷,深深震动了他的心,他从未想过苏然会除了他以外,还想过嫁给别人,这无疑大大挑战了他的底线。 「你先冷静,我说这些并非表示我对他有男女私情,只是表达我对成亲这件事的一些看法。」 「所以呢?既然这样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既然这样你还不放手做什么?」 秦襄语噎,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只知道一想到苏然嫁给了别的男人,替别人洗衣做饭、生儿育女,就如万箭穿心般疼痛。 「景鸿,你如今感受到当我听见你娶沈家女儿为妻时,心中的痛楚了吗?你可能体会到在将来的某一天,我日日夜夜都要忍受噬心的煎熬?那时的我们,互相折磨,痛不欲生,生死与共的情谊也被消磨殆尽了,真到了那一步,你大概也会叹一句‘不如相忘’罢……」 「不,不是这样的!」秦襄疾速走到桌案边,用力敲击着桌面,胸膛急速起伏着,「我明知你说的不对,却反驳不了你……」 平时那么强势的一个男人,此刻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反复喃喃几句。苏然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走到他的身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将脸蛋贴在他的背上,喃喃道:「既然你不愿放手,那你会为我做到什么地步呢?将来某一天,满朝文武逼迫你广纳后宫,你该怎么办?外族部落为了缔结同盟,要与你和亲怎么办?那时候的我,依然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啊……」 秦襄背对着看不清表情,苏然叹了一口气,这事她不能逼他,只能靠他自己想通了,如果他愿意为她做出一些让步,那她对未来也有了一丝信心,即使将来再艰难困苦,她也有勇气面对了。 这一晚,苏然始终没有得到秦襄的回答,她卧在床上听着雨打窗棂的声响,辗转反侧,而秦襄,独自一人坐在堂屋中央,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夜未眠。 何素娥被送走了,秦襄没有出面,在离开之前,她找到了苏然,丢下了一句不甘心的警告:「你会害了他的!」 苏然不在意地笑了笑,秦襄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在这场实力悬殊的博弈中,获胜的居然是弱势的一方。回想几天前她还在这位情敌面前感到自卑,现在的心境却完全翻转了,不禁有些唏嘘,在爱情角斗中,女人的自信果然来源于男人的真情。 朱门尚靡音,紫微已残辉。 就在京中的老爷们还沉浸在酒池肉林的奢靡之时,民间却对于传国玺现身一事传得沸沸扬扬,更有流言直贬当今圣上不仁不圣,祸乱百姓,上苍动怒,必遭天谴! 果然三个月后,滇南遭遇大地动,有声如雷,毁屋千间,亡人近万,一时之间各种蛊惑人心的谣言四起,朝廷极力压制,却依旧压不住沸腾的民怨,更多流离失所的人加入了反叛的大军。 秦襄借此机会,挥军一路南下,攻略城池,与滇南叛军两面夹击,江湖各路人马倾巢而动,一时之间,天摇地动,狼烟四起,整个中原变成了混乱与杀戮的修罗地狱! 面对突如其来的战事,朝廷那些娇生惯养的散兵根本不敌秦王的精锐部队,战况几乎呈一面倒的趋势,朝廷的战线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终于,在除夕之夜,襄王的铁骑攻入了皇宫的巍峨大门。 寒风四起,苏然坐在马车里,用手帕捂着唇鼻,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木头烧焦的烟味,呛得人眼睛酸痛。远处的厮杀声此起彼伏,鼓声阵阵,苏然挑起车帘朝外望去,只见几重城墙外缕缕黑烟直冲云霄。 一片雪花飘下,落在晶莹的发钗上。 「又下雪了,天寒地冻行路困难,你快回车里吧。」杨铮穿着厚重的甲胄,如小山般壮硕,他骑马小跑到苏然的车前,提醒了她几句话,握着剑柄的手一刻也不放松,一双警醒的双眼四处扫射着。 「今日除夕,不知有多少人命丧黄泉了,哎……」苏然抱着手炉,歪在车壁上,望着灰黯黯的天空叹道。 「等天下平定,好日子就不远了。前日奎狼营被偷袭,折了三百将士,殿下才决定在今夜决一死战,让那帮龟孙子一同陪葬!」话音刚落,一支箭迎面飞来,杨铮迅速拔剑劈开,转头高声道:「全队在此休整!」 再往前去就是战区,偶尔会有箭支落下,杨铮担着护送苏然的重任,自然不敢让她冒险。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包干粮和肉松,递给苏然道:「吃点东西吧,已经过了直崇门,不出三个时辰,战事就该有结果了!」 苏然咬了一口干粮,混着凉水嚼了嚼咽下,搓搓被冻僵的脸颊,闲聊起来:「杨铮,待到天下太平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杨铮灌下一口烈酒,擦擦嘴角,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把我娘接到京城来,好好孝敬她,让她天天都穿金戴银,呼奴唤婢。」 苏然被他这股天真劲儿逗乐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以你现在的军阶,也能让你娘过上好日子呀。」 「这哪能比得上我在跟前伺候,何况我娘清苦惯了,寄回家的银子她也舍不得花,都存了起来,说是要给我娶媳妇。」杨铮失笑,黝黑的面庞上居然露出了一抹羞赧。 苏然狡黠地眨眨眼,揶揄道:「那你赶紧娶个媳妇生个娃,你娘一定更高兴呢!」 杨铮被打趣地又羞又恼,竖眉瞪眼地哼了一声,牵着马走到路边去,不再理会苏然了。 苏然见杨铮这个大男孩这般较真儿,也不好再开玩笑,只好独自卧在马车内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手炉里的炭火都渐渐冷却了,一阵冷风灌进来,不禁打了个寒颤。 突然,所有马匹都扬蹄嘶鸣起来,车厢一阵猛烈晃动,正在打瞌睡的苏然险些跌了出去。杨铮见状迅速奔来,大力牵住马嚼子,大声道:「别动,有偷袭!」 第五十九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苏然一跳,她本能地紧紧扣住窗框稳住身子,另一只手摸到腰间的匕首,静静地蛰伏着。 刀剑的碰撞声瞬间响起,杨铮大喝一声,便加入了厮杀的行列。苏然的心跳如鼓,几乎快蹦出了嗓子眼,看不见外面的真实情况,却越想象越害怕。 一刻钟后,车门被哐当一声踢开,苏然刷地抽出匕首护在身前。一个蒙面男子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待看清车内只有苏然一人的时候,他兴奋地扭头大喊了一声:「在这里!」 几乎一瞬间,苏然猛地扑了过去,她必须先下手为强!可就在匕首快要戳进身体的那一刻,却被对方迅速侧身躲开了,此人再反手一掌将苏然的匕首打落在地,揪着她的衣领一提,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苏然又惧又急,手脚不断地拍打他、掐他,甚至低头咬他,那男子吃痛闷哼一声,对着苏然脖颈后一处穴位痛打下去,疼地她立刻缩起了身子。 意识到自己挣脱不了,苏然只好对着不远处正在酣战的杨铮疾呼道:「杨铮!救命!」 杨铮听见呼救,一脚踹开眼前的对手,不再恋战,立即朝苏然这边追来,只是从四周不断涌出新的敌人,拖住了他的脚步,使他无暇分身。 眼看着离杨铮越来越远,周围又没有什么可以帮助自己的人,情急之下,苏然只得一把揪住蒙面男的头发,死命地拉扯,另一只手无意间拽住了他的腰带,顺势一拉,却没想到腰带立刻散了开来,裤子没走两步就往下掉…… 这一意外让蒙面男子吃惊不小,趁他慌乱地去提裤子的时候,苏然挣脱了他的另一只手,膝盖用力一拱,狠狠地撞在了他的肚子上! 那男子吃痛,本能地捂着肚子蹲了下来,苏然双脚落地又使出全力给了他一脚,手也不闲着,学着他刚才的动作,照着他的后脖颈处劈了一掌,强大的危机感激发了人的潜能,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即使是这蒙面男是练家子也没来得及防范。 争取到了这段时间,杨铮也赶了上来,他挥舞着剑唰唰刺向蒙面男,对方只得勉强应战,不出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眼看反扑无望,他只好收起攻势速速撤退。杨铮没有穷追不舍,他浑身上下也受了不少伤,尤其是虎口处撕裂了好大一个口子,他扯下腰间的布巾,将伤口三五下包扎了起来。 惊吓过后,苏然双腿一软跪坐在地,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自己差一点就被掳走做了人质,甚至有可能被抛尸荒野,想想真是后怕。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怎么会找到自己的头上。 「你可有事?」杨铮将盔甲脱下,披在苏然的身上,握着她的肩膀晃了晃,关切地问道。 苏然咽了一口吐沫,轻轻摇了摇头,她本想说些什么,却发现牙齿打着颤,只好沉默着缩成一团。 「吓坏了吧,我们回车里去……」话音未落,杨铮痛苦地闷哼一声,拄着剑跌跪了下去,他的面色极其狰狞,大口喘着气。 苏然被他这个样子吓住了,张着嘴巴木愣愣地看着他。 下一瞬间,他突然用力将苏然的头往下一按,用自己宽厚的身躯笼罩着她,将她圈在一个小小的范围之中。苏然不解其意,抬起头正准备问个究竟,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杨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失去了光彩,脖颈上的青筋凸起,嘴角的鲜血一滴滴流下,滴在了苏然的脸上…… 一支利箭嗖地划过她的身边。 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纷纷飞过,密密麻麻的箭雨落在他们的四周,苏然这才意识到,杨铮的背上已经插满了箭杆!即使如此,他却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如石雕般屹立不倒。 苏然哭了,她扯着袖子去擦他嘴角的鲜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恨自己此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声地留泪。绝望让她的脑袋如千斤般沉重,昏胀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口,企图支撑起他的身体,让他轻松一些。 杨铮,这个刚刚弱冠的男子,在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她! 热泪决堤,滴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瞬间成冰。 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众人的呼啸,轰鸣般的声音在苏然听来简直有如天籁。冲锋之人身披铠甲,手持盾牌,踏雪奔来,即使他的面目隐藏在狰狞的盔甲之下,苏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秦襄! 恍惚间,她想起了一句话:「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也许缘分真的如此奇妙,上天的安排也惊人的相似,她的盖世英雄总是踏雪而来,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给她带来希望。 苏然不再关心战场上的拼杀,即使淹没在滚滚浓烟和兵荒马乱之中,她的心也是安定的,因为她知道秦襄就在她的身边,用尽一切力量保护着她。 而此时,杨铮静静跪在雪地里,喉咙里溢满了血,说不出话来,他勉强睁着空洞的双眼看着苏然,嘴唇嗫嚅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苏然含着泪,扶住他的身子,不让他倒下,只见他哆哆嗦嗦地从衣襟中掏出几朵风干的小花朵,花瓣已经微微泛黄。 这是苏然送给他的,他家乡的小雏菊。 这一刻,苏然明白了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年迈的母亲。即使已经泣不成声,她依旧点头回应道:「我知道,我会照顾好你娘的,我发誓!」 杨铮眨了眨眼睛,原本因痛苦而扭曲的神色舒展了开来,那只捏着花的手渐渐失去了力气,花瓣片片飘零,落在冰冷的雪地里,翻滚过猩红的血泊,随风无声远去。 天幕愈发暗沉了下来,雪越下越大。 「然然,回家了。」苏然跪坐在雪地中,浑身冻得僵硬,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下来,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声呼唤。 长长的睫毛上落满了雪珠,苏然睁着朦胧的双眼,努力辨清声音的方向。秦襄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揽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 「回家吧。」秦襄亲亲她的额头,重复了一遍。 「结束了吗?」秦襄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苏然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嗯,都结束了,从此以后,还你一个太平盛世,我不会再让你遭受今天的苦楚了,你会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秦襄抱着苏然一路朝皇宫的至高处走去,鲜血染红了脚下的道路,狂风将他们的发丝吹得翻飞,枯焦的宫殿沦为暗沉的背景,这座拥有百年历史的皇城,在这一刻,迎来了这巍峨江山的新主人—— 一位独一无二的旷古明君,一位空前绝后的痴情帝王。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种出一个太上皇 上》作者:纹艺 2、《种出一个太上皇 下》作者:纹艺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