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回锅娘娘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苏妤已经在成舒殿前跪了两个时辰。 烈日毫不留情地照在她身上,她渴求一丝凉风拂过却始终得不到。若不是心里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几乎就要相信,自己今日一定会死在这里。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她想着便是禁不住的恐惧:她会跪到晕过去,然后大病一场。不仅如此,因为得不到妥善医治,从此她的膝盖会落下病,每逢阴雨天气她便生不如死。 她知道一定会是这样。在过去的十七年里,她总能时不时梦到一些片段,一件件都应验了,这件事不会是意外。 她只觉自己的一生都在一个她无力改变的诅咒里。 苏妤终于听到了脚步声,似乎走得很急,又有些乱。她知道那是皇帝的步辇,她想起梦里的那些片段,皇帝会如常般走下步辇,走进殿中做他的事情,连看也不会看她一眼。哪怕那是她的夫君,与她同牢合卺过的人。 她想着,一声疲惫的长叹。 「你……」那个曾很熟悉的声音蓦地在她身后响起来,就这么带着犹豫的一个字,在她心底掀起了无尽的波澜。她不可控制地回过头,带着无可言喻的意外和惊惧。只是愣了那么短短的一瞬,她便定了神,转回头去,无比规矩地行大礼下拜:「陛下大安。」 她压抑着自己的心惊,等着皇帝的反应。只求他回一个「可」字给她,若不然,她岂不是要维持着这个拜姿跪到晕过去…… 只觉皇帝在她面前驻足了很久,好像在思量要怎么做似的。她看他似乎没有进殿的意思,心觉奇怪,便忐忑地重复了一遍:「陛下……大安。」 「咳……」皇帝轻咳了一声,好像有点莫名的不自然,继而沉缓道,「免了。」 「谢陛下。」她轻道了一声谢,如先前般跪直身子,再不多话。只感觉皇帝好像仍是在她身后停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却没有直接进殿去,而是在她面前再度停下了脚步,语中带着无尽的犹豫般对她说:「你……起来吧。」 苏妤几乎愕住,缓了缓神,解释说:「陛下……臣妾是因为……」 「起来吧。」他再度说,声音比方才有力了几分。她心下疑惑更甚,默不作声地又一拜,拎裙起身。 她确实跪得太久了,久到双腿都没了知觉,感觉不到什么痛苦。但只在起身的一瞬间,积攒了两个时辰的痛苦一下子涌了起来,她只觉双脚猛地被千万根针一刺,头也一沉,身子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撑,却在触地前被一双手有力地扶住了胳膊。 她抬起头,惶恐地望着扶住她的那个人。 贺兰子珩也低头看着她,察觉出了她的每一分惊意,也看出她明明已无力自己站稳,手上却仍是挣了又挣。 分明是不肯让他这么扶着。 他便有一只手放开了她,瞥了眼身后的宦官,淡淡道:「扶她去侧殿歇着。」 苏妤已经数不清自己这已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第几次大觉错愕,怔了一怔,垂首道了一声:「谢陛下。」 那正跨进殿门的身影似乎有一滞,才继续进殿去了。 在侧殿歇息的苏妤,神色间满是迷茫和不解。自小到大,她总能梦到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虽是连贯不起来,却一个个都在她生活中出现了,无一例外;但也因为过于零散,她无从提前得知任何一件事的来龙去脉,故而无力避免任何一件事,只能任由着它们一件件发生。 唯独这件……和她梦到的走向完全不同了。皇帝不该是走过来的、不该停下来跟她说话,更不该扶她起来…… 可惊惧之余,她心底又有一股分明的喜悦。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离他如此之近,大燕的帝王,她的夫君…… 只有那么短短一瞬,她就狠然将这种喜悦避开。 她不会忘记,正是因为他,她如今在后宫中的地位那么尴尬。贵嫔,一个对旁人来说决计说不上低的位子,于她而言却是那么不堪,一次次提醒着她曾经受过的侮辱、她的冤屈,以及……她日后会日渐波折的路。 因为全天下都知道,她曾是太子妃,当今圣上的结发妻子,却不是皇后。 可她现在要思索的并不是皇帝到底怎么想的,而是她即将面对什么。她之所以会在成舒殿前罚跪、且一跪就跪了那么久,是因为她得罪了章悦夫人叶氏。 叶景秋,那本是她随嫁的媵妾,如今却掌着六宫权,位份比她高了三品有余。阖宫嫔妃都要去向这位夫人晨省昏定,自也包括她这个昔日的正妻。 她太知道叶景秋对她有怎样的敌意了。若不是她的外祖父霍宁当年在朝中积攒下的权势尚在、苏家亦是名声显赫的大世家,她大概连现在这个贵嫔的位子也没有、叶景秋也早已登上了后位。但就因为那一拨朝臣的反对,叶景秋至今也只是个妾,而且……也不可能登上后位了,皇帝已决定迎娶左相之女窦绾为后。 虽说不上是拜她所赐,也是拜她母族势力所赐,叶景秋恨不能早一日取其性命。 苏妤惴惴不安地垂首坐着,回忆着晨间的事情。是她在晨省时无意中打碎了蕙息宫里的一个玉瓶,满座寂然间,章悦夫人神情淡漠地告诉她,那是御赐的东西,普天之下也寻不到第二个,便让她去成舒殿前跪着谢罪,等着皇帝发落。 彼时她拿不准皇帝会如何发落她,因为在她印象中,皇帝是最不肯她过得舒坦的人。好在跪了一会儿,她倏然想起昨夜梦中自己在成舒殿前跪晕过去的景象,再细思下去……她觉得那就是今日的结果了吧。 可这个梦却没应验,苏妤不得不担心她在晚些时候是否会面对更严苛的责罚。 是以在那一抹玄色出现在侧殿门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地往里躲了一躲才强作镇定地拜了下去:「陛下大安。」 「可。」贺兰子珩一壁走进去一壁免了她的礼,站在她面前看了她半晌,瞧出她明明已是怕得不行,还偏要强装冷静地坐得端端正正。她淡施粉黛,一张脸清清素素的,长长的羽睫低低垂着,有意识地压制着视线不去看他。 短暂的失措之后,苏妤恢复了再面对这个人时习惯性的平静和冷漠——这显然不是嫔妃在面对皇帝是该有的态度,却是她唯一能有的态度。因为就算她温柔他也照样不会喜欢。她虽无法知道日后具体会发生什么,但仅从梦中零碎的片段,她也能清楚地知道,他对她的厌恶是会越来越多的。 她不是没试过逆来顺受温柔以对,但是没用。所以她现在早已没了笑脸相迎的心思,反倒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他平日里不会来见她、她当然也不会去碍他的眼,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犯大错,他再厌她也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皇帝默然不语地凝视了苏妤一会儿,开口淡道:「怎么回事,贵嫔,你自己说。」 「臣妾失手打碎了陛下赐给章悦夫人的玉瓶。」她淡淡道。没有什么怯意亦寻不到不恭敬,只是平平静静地说明了事情。 她听到皇帝轻轻地「哦」了一声,又说:「然后呢?」 ……然后?她不禁蹙起眉头,皇帝素来是懒得跟她多说话的。想了一想,她不知该怎么答这话,只好说:「然后……随陛下吧。」 皇帝喝着茶险些呛出来,她显是会错了意。他想问的是然后又发生了什么、章悦夫人是怎么说的,她却理解成了‘然后让朕怎么发落你’? v第二章 苏妤犹自低垂着眼帘,只觉一阵安静,她这才抬了抬眸,静静道:「臣妾一个人的错,但求陛下别迁怒于臣妾身边的人。」 话音落后又是一阵安静。她复又垂下眼帘,皇帝觉得她整个人周围都是一股充满疏离之意的寒气。这股寒气让他忍不住地继续打量她,他曾经的正妻。良久之后,他冷声一笑:「朕若非拿折枝问罪呢?」 她的身形禁不住地一颤。 折枝,那是她从家中带来的婢子,可以算是她在宫里唯一的依靠了,他也知道这一点。 「陛下……」她思量了一会儿,抬头直视着他,强压着心底的惧意,维持着平稳的口吻道,「陛下是明君,臣妾这个罪魁祸首在这儿,陛下何苦拿无关之人问罪?」 皇帝神色一凝。 她到底是不肯求他。哪怕她那么想护折枝,却宁可用这样的话来噎他、甚至激怒他,也不肯求他。 苏妤一瘸一拐地回到她所住的霁颜宫贞信殿。这是一个挺繁华的住处,却离成舒殿最远。把她安排在这里,意思再明显不过,皇帝不想见到她。 刚到殿门口,她就见到了满脸担忧的折枝。折枝看她回来明显松了口气:「娘娘可是回来了……」 折枝说着,又瞅了瞅随在她身后的两名宫娥,小心地道:「两位女官……」 「奴婢奉旨送贵嫔娘娘回来。」其中一人低眉道,说着一福,「既已送到,奴婢告退。」 显是半刻也不愿多留。谁都知道,整个后宫里,陛下最厌恶的就是这位苏贵嫔,霁颜宫也就成了个众人避之不及的地方,谁也不肯在这里多驻足半刻。 看着两个宫娥远去了,折枝才上前扶住她,紧蹙眉头说:「跟红踩白的东西……娘娘都伤成这样了也不知扶一把。」 「好了,也怪不得她们。」苏妤笑劝了一句,就和折枝一起进了殿。费力地坐在榻上,撩起裙子又挽起中裤一看,整个膝盖青得发紫,显是淤血淤得厉害。折枝一见眼睛便红了,银牙一咬,道:「娘娘等等,奴婢请医女去。」 医女,不是太医。太医们早已不愿管她,唯恐触怒圣颜,只剩几个医女还敢来看看。 她却叫住了折枝:「不必去了。这不是寻常的病痛,章悦夫人亲自罚的,你当还有医女敢来么?」 正往外走的折枝足下一顿回过头来:「那奴婢去求章悦夫人去!」 「你若去求她,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苏妤的神色淡淡漠漠的,莫说怒意,折枝甚至连半分不悦都寻不出,却就硬生生感到一股森然的压迫。她怔在原地忖度了一番,咬唇焦急道:「娘娘何必这么硬气……她是掌着权的,宫里去求她的人多了去了。娘娘就跟她低个头,日子便能好很多。」 「折枝。」苏妤闻言,声音更添了三分冷意,「我再说一遍,我就是明日就死在这儿,今天也不会去求她。」 折枝在她的目光下噎住,再不敢多劝。只得默不作声地走回榻边,轻手轻脚地给她揉膝盖。就算再轻,伤成这样也会觉得疼,苏妤死咬着牙强忍,忍着忍着,竟忍出了一声冷笑。 她到底为什么还要死熬着作这个贵嫔……宫里再没有哪个嫔妃会被欺负成这般。她的夫君早就厌极了她、恨极了她,觉得她的家族玩弄权术,觉得她蛇蝎心肠…… 可她不会自尽,她永远都记得,她曾那么高傲地对他说:「殿下以为这样就能逼死臣妾么?殿下您错了,臣妾会活下去,且定会比殿下活得久。」 那是两年前,他即将继位的时候。 那时她还有着如今几乎被消磨干净的傲骨——至少在外人眼里,这种傲骨已经消失殆尽了。 那一晚,苏妤再度被零散却真实的梦境惊扰。扰得她痛苦不堪却又无论如何醒不过来。 她梦到……章悦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怪她打碎了那玉瓶。然后在第二天早上,皇帝传了她去,自是要兴师问罪。 当着一众宫嫔的面,她无论如何也是不肯向章悦夫人叩首道歉的…… 接着,是章悦夫人身边的掌事宫女怒了,劈手打在了她脸上。她没能来得及躲,硬生生挨了一个宫女的掌掴…… 她终于被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也睡不着,环膝坐着,一直坐到天明。 她没有去晨省,腿上的伤让她不敢小觑。虽然从梦里,她知道这伤必定会留下病根,让她在阴雨天气痛苦不已,但她还是想努力养好,也许能少些痛处呢? 将近午时,那如催命符的声音终于传来。御前来的宦官告诉她:「陛下传您去蕙息宫一趟。」 蕙息宫,那是章悦夫人的住处。 折枝扶着她蹒跚地走向蕙息宫。两处宫殿离得很远,颇是用了些时间,她刚踏入殿门,便听到了章悦夫人的涔涔冷笑:「贵嫔,姗姗来迟啊。」 她循声四下望过去,果然是一众宫嫔皆在了。 皇帝也在。 苏妤无声一叹,松开折枝的手走进去,垂眸下拜:「陛下大安。」 六宫嫔御都看着她,这个即便当着皇帝的面也不肯向章悦夫人行礼问安的曾经的正妻。 皇帝也看着她,这个看似谨小慎微却始终有着消磨不去的傲气的自己曾经的正妻。 苏妤低低伏着,半晌,听到皇帝的声音沉沉响起:「免了。」 她道了声「诺」,起身起得艰难,死命撑着才没让自己跌回去。 她不想当众出丑。 抬起头,恰好和皇帝视线一对,她忙不迭地低下头去,便听得皇帝一声轻笑:「贵嫔,昨日的事……」 她垂首不语。 皇帝续言说:「昨日的事,朕已问过你。你说你是无意的,朕才没有再罚你。」 看来是章悦夫人告诉他自己是有意的了。苏妤心底冷笑着,连解释也懒得解释。反正他也不会听,多少次都是这样。 左不过就是等他发落。就如之前一样,她沉默不语一会儿,他就有了决断,无一例外都是她的错。 v第三章 过了片刻,一众宫嫔却见皇帝站起了身,缓步走向她,停下脚步时已离她不足半步。随着他的离近,苏妤心中忍不住地有些惧意,却强定着脚不往后退。 皇帝审视着她,淡漠的语声听上去颇是严厉:「你再告诉朕一次,朕要听实话。」 苏妤沉了一瞬,低着头跪了下去,身姿是恭顺的,口气却是如常的冷:「陛下,臣妾是无心的。」 一声轻笑。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蓦地矮下去一截的她,神色有些难言的复杂。 过了须臾,苏妤听到他说:「朕不管你有意无意,给章悦夫人谢个罪吧。」 和梦里一样,却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苏妤未及多想,几乎是脱口而出地为自己争了一句:「夫人昨日已经罚过臣妾了……」 每次都是这样。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她的人生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的梦境、她的家世、她的命运,还有她的倔强……一切都神使鬼差,没有一样由得她选择似的。 又是一声轻笑。 然后,她听到皇帝好像带着点思量的意味淡淡说道:「也是……腿伤是不是还没好?」 苏妤垂首不言。 皇帝沉吟了一瞬:「都退下吧。」 ……都退下吧?这是不怪罪的意思?周遭嫔妃都有些错愕于皇帝今日对苏妤的宽和,隐有一声低低的惊呼。 叶景秋更是觉得意外,她本是等着看苏妤下不来台的,怎么皇帝却…… 「……陛下?」一声轻唤,皇帝被叶景秋拉回了神思,方有所察觉,略有尴尬地轻咳嗽了一声:「罚三个月俸禄。」 再之后,皇帝再度命众人退下,包括她。没有逼她认罪、没有争执、也没有掌掴…… 梦里可怕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已是第二次。那因为奇准无比而搅扰她多年的梦似乎突然间失了灵,已一连两天出了岔子。 这种感觉堪称奇异。 苏妤回到霁颜宫,反正也无事可做,便悠闲地倚在榻上歇着。过了会儿竟有了些困意。朦胧间听到折枝的声音,好像在殿外与什么人交谈着,她睁了眼,扬声一问:「折枝,怎么了?」 片刻后,折枝回到殿中,朝她一福:「娘娘……黎太医来了。说是……说是来为娘娘看伤的。」 苏妤一怔,转瞬间却是不耐的神色:「谁让他来的?章悦夫人?」 折枝亦是疑惑地蹙着眉头道:「不知……奴婢问了,他不肯说。」 「那就让他回去。」苏妤生硬道,扬了扬下巴又道,「就说我睡着,只穿着中衣见不得人。」 不知是谁派来的人,她怎么敢用。焉知不是想趁机要她的命?虽然她的命在不在都已不值得旁人费心,但她到底是碍了许多人的眼,譬如章悦夫人的、譬如皇帝的。 黎太医没有同折枝多加争执,一揖告退。但他并不是回太医院、亦没有去蕙息宫,而是径直去了皇帝的寝殿,成舒殿。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这么快?」 「是……」黎太医犹豫着如实道,「霁颜宫的宫人说贵嫔娘娘睡了……不便见人……」 「知道了。」皇帝松散地应了一声,「你退下吧。」 黎太医躬身告退。皇帝放下手里的奏章凝神思索着:睡了?不便见人? 他轻声一笑:「徐幽,传苏贵嫔成舒殿伴驾。」 大监徐幽躬身应了句「诺」,心下止不住的疑惑。几年了,从潜邸到宫里,陛下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位苏氏。怎的从昨天起……突然转了性似的,昨天没借着她打碎玉瓶的事罚她不说,今天又只是叫来问了几句便作罢。如若不是旁的嫔妃显出了无比明显的讶异,他好像连那三个月的俸禄也不想罚。 方才更是奇怪,皇帝传了黎太医去给苏氏看伤,却又特意叮嘱了一句不要告诉她是自己的意思。当时徐幽就估摸着苏贵嫔得把人退回来,心里直替她捏了把汗,皇帝不告诉她不要紧,她退回来岂不是触了霉头?可……他认真地瞅了一瞅,皇帝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黎太医要给苏妤看伤时,苏妤说睡下了是假的。但待得徐幽到了霁颜宫时,她确是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了。 是以折枝当然是挡了徐幽进殿的脚步,如实告诉他苏妤正睡着。徐幽瞧了瞧半步不肯退的折枝,淡漠道:「那有劳姑娘叫她起来吧,陛下亲口传的,耽搁不得。」 徐幽一如既往的平静的语声,只听得折枝浑身一个寒栗。慌忙福身应了句「诺」,进殿去叫苏妤。 苏妤正睡得沉沉。昨日在烈日下跪了两个时辰,难免身子发虚,夜里又睡得不好,本是琢磨着一觉睡到晚上,谁知就这么被人晃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满面焦灼的折枝,蹙起眉头:「怎么了?」 折枝指了指外面,压声说:「徐大人亲自来了,说是……陛下传您去一趟……」 苏妤心中一阵紧张。 片刻后,她坐起身子,淡淡道:「知道了,帮我理一理发髻吧。」 皇帝在成舒殿里等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听到宦官进殿禀道:「陛下,苏贵嫔到。」 他轻有一笑:「请她进来。」 又过了片刻,听到殿门口的响动。他抬起头,看见苏妤浅颌着首走进殿中,一袭水墨纹的齐胸襦裙清清素素的,发髻也绾得简单极了,除却两只雪花银钗,半点点缀都没有。 哪里像个贵嫔。 「陛下圣安。」苏妤在他案前几步远的地方俯身拜了下去,从语声到动作都四平八稳。 v第四章 没有惊慌是他意料中的,没有半点因伤痛带来的身形不稳却在他意料之外。 她太要强了。 他看着如此平静的苏妤,心里一阵刺痛。不能再让她自己起身了,她会死忍着痛一直强撑下去,不让自己看出半分不适。 他对她两年的厌恶,终是让她再不肯在他面前示弱了。 眼下……只有他去示弱。 皇帝站起身踱到她跟前,见她仍是低伏着身子,轻咳了一声说:「你……抬起头来。」 苏妤依言抬起头、直起身子,他伸出手去。 苏妤却倏然蹙起眉头,冷视着他递过来的手半晌,自始至终紧紧抿着嘴唇,然后喃喃道了一声「多谢陛下」,却是自己面色不改地站了起身。 她始终没有把手递给他。 殿里一片静默。宫人们屏息偷偷瞧着,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只觉在苏贵嫔的沉容肃立之下,皇帝的面色一分又一分地冷了下去。 皇帝端详着面前的她,这张曾经很熟悉的面容因为太久没有好好看过而显得有些陌生——不仅是太久没有「好好」看过,昨日之前,他都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没见她了。 只因为他曾经那样的厌恶这张脸。她的苏家不仅权势滔天、屡次想把他掌控在手中,她亦是蛇蝎心肠。不仅容不下妾室,她连未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她除掉那个孩子的时候,恰是先帝驾崩、他准备登基的时候,他本就不想立她为后,但贬妻为妾不是件小事,朝臣决计容不得,那个孩子的死……成了堵朝臣嘴的重要一步。 彼时他冷笑着,告诉她休想做皇后了,自作孽,不可活。 而她几近轻蔑地告诉他,她不会死的,而且一定会活得比他长。 两个人从成婚起就粉饰着的太平,在那天被撕破了。 那时她才嫁给他七个月。 之后他就一直冷着她、不肯见她,甚至从心里希望她早一天死。这个女人……是她的家族送到他身边的一颗棋子、一条眼线,他根本就不想容下她。 所以他让她受了很多罪,只想比她去死。她却始终活着,后来……连他也惊讶于她的承受能力。 直到他发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自己一直在伤一个怎样的人。 照现在算来,那是好几年后的事。他狩猎时受了伤,一病不起很多日,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觉得所有的痛苦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浑身发轻。 他不知怎么离开了成舒殿,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看,自己分明还躺在榻上。 很多人在哭,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死了。 没有痛苦,好像也没有太多的恐惧,他自如地走在他无比熟悉的皇宫里。他看到他的皇后和章悦夫人并没有太多伤心,有条不紊地料理着后事……这好像没什么错,却让他心里有些凉。 他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霁颜宫,抬头看了看宫门才想起来,这里还住着他曾经的发妻呢。 他对她那么不好,她现在应该很开心吧。 他这么想着,提步走了进去。 面前的景象却让他瞠目结舌。苏妤在殿里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压抑了多年的眼泪全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似的,几个宫人劝了许久也劝不住,直到她哭得昏过去。 她静静地躺在榻上,他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目光好像无论如何都移不开了。这是自他继位到死的几年里第一次好好看她。 她的面容……看着比其他嫔妃要沧桑一些,也对,她过得比她们要苦多了。 他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似的,一阵一阵地发着沉。 他居然就这么看她看到了半夜,看着她醒过来。她一步步地走到案边,每一步都有些发木,眸中也毫无神采。他跟着她走过去,看到她拉开了抽屉,拿出很厚的一沓纸。 她一张张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也站在她身后看着。 那是些画作,画得简单随意却很传神。都是他和她。大部分话中场景他已不记得,但看着陈设,他知道,那是他们婚后不久,在潜邸的时候。 是他和她仅有的和睦的过往。 她的手在翻到其中一张时停住,他也看得神情一滞。那是一张画得比前几张精巧一些的画,画中的她微微笑着,一袭浅绿的交领襦裙。双手环在他的腰上,轻仰着首看着他。他手中持着一根嫩绿的柳条,轻轻点上她的额头。 祓禊礼。他也还记得……这是她刚嫁给他那年的上巳节,他执着柳条行祓禊礼祝福她无病无灾,恰到好处地掩下了心中的所有不快与厌恶。彼时他看着她的笑容,以为她也是这样的心思。 粉饰太平,世家间最常见的关系。 他现在才知道……竟然不是,她的笑容竟然是真的。不仅这一件,之前的数张画上记载了那么多他们的曾经,原来那时……她的心都是真的。 虚伪的一直是他,无情的也只有他。 他的心蓦地一阵剧痛,这种痛,在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曾有过。他木讷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继续翻看那些画作,一张又一张从她的指尖拂过、也拂过他的心头。 每一张,都像是一柄利刃。一点点刮去多年来挤压在他心上的对于她与她的家族的厌恶,刮干净了仍没有停,直直刺出他的愧疚。 他断然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是她要了那个孩子的命。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命。 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对他,还是她作孽在先。 苏妤将那一叠画理齐了,放回抽屉里,离座转过身来。他屏了息,有些心惊地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她看不见他。 她的手轻支着桌角,手指一下下敲着,一缕浅笑有些凄凄的:「你还是信不过我对不对?」 他一愕,再度确定了一下,她确实看不见他。 v第五章 「我没有杀那孩子。」她哑声笑着,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活得比你长了。」 他看着她走向妆台,从妆奁中,取出一柄匕首。他登时慌了,那柄匕首还是他给她的,他已不记得那次是因为什么原因恼了她,扔给她这把匕首,他冷冷说:「什么时候想通了给自己个了断吧,朕一定厚葬你。」 但她始终没有自尽,一直到他死。 苏妤对着镜子将那柄匕首拔出鞘,凝神望了那锋利的寒刃片刻,唇边的一缕轻笑比那寒刃还要寒冷。接着,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匕首划向了自己的手腕。 他想要拦她,手臂却一次次从她身上穿过,她无知无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腕上喷出鲜血,穿过他的身体,他的魂魄依稀感觉到些许温热…… 「阿妤……」那股温热带来一阵虚弱,他情不自禁地唤出她的小名,无措地看着她倒在地上,看着她的鲜血不断地涌出来,看着她的面色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 他忽然有了一种很清晰的感觉,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他心里。 他也许仍不爱她,但他知道,他欠她的。而且欠了那么多……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他从来没有这样过这样的无力感……他突然很想弥补她,可他也知道,没有机会了。他就这样眼前一黑,再没有知觉,似乎已经魂飞魄散。 直到他再度醒来,宦官告诉他……现在是建阳二年七月。 他的意识一片模糊,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早朝时才逐渐清明起来。他想起了这一天发生的一些事,下了朝就匆匆赶回了成舒殿,然后……他看到了已在那里跪了很久的苏妤。 他们这样相对而立了许久。他看着她,脑海中一幕幕划过前尘往事;而她只是垂眸静立,随着时间的推移,心底逐渐沁出几分冷意、几分惧意,却始终没有半点表露。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从前在他面前她也都是这样掩饰着心绪,小心翼翼,没有一次例外。但这次……他是例外。 在他抬手碰到她的脸颊的那一瞬,她禁不住地浑身一栗,登显慌张地向后退了半步。直待看到他滞在半空中的手才回过了神,强自平复下了心绪,颌首一欠身,显得无比恭敬:「陛下……」 看着她的神情,贺兰子珩一阵无力,这种无力感堪比上一世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割破手腕倒在地上。 那时是在她面前,却已是一缕孤魂无力救她;如今,是在她面前,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虽然现在在她的记忆中,尚没有之后许多年的种种痛苦,但他也清楚,之前两年他给她的痛苦,已足够多了。 他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传了她来见他。 他压制着心下的慌乱,琢磨了许久才想到了合适的话题,沉然问她:「为什么不让太医给你看伤?」 「太医?」苏妤微愣,方才意识到他说的便是刚才在霁颜宫吃了闭门羹的黎太医,面上的惊异隐隐一现就很快荡然无存,她静默地跪下身子,声无感情地道,「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那是陛下指去的人。」 「不知是朕指去的人?如是章悦夫人派去的,你便不见么?」贺兰子珩脱口而出,语声未落便猛地闭了口,心里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他自是好意,他实际上是想说「如是章悦夫人派去的你也不能不见,总是治伤要紧」。可这话是犯了什么糊涂?他明明知道章悦夫人容不下她,就算给她请太医也绝不是好心,怎么能怪她不见? 果然看到苏妤面色一冷,只是短短思索了一瞬便给了他答案:「是,如是章悦夫人派去的人,臣妾便断不会见。」下一句话,却出乎他所料。她抬起头,眸中有毫不做掩饰的冷意,「臣妾不会接受她的施舍。」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记得的……前一世的时候也是这样,苏妤大抵还是怕他的,见他的时候总是小心谨慎、毕恭毕敬。唯独在提到章悦夫人时,她会半点也不惧,总是一副就算他当即要了她的命她也绝不示弱的劲。 亏得他没真因此要了她的命。否则……他大约就无缘知道那些、也无法补偿她了。 见他不说话,苏妤几乎就要被心底愈渐分明的恐惧击溃——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她都是如此,图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便后悔不已,可下次照旧忍不住。因为如今的她……除了争一口气之外,也实在没什么可争的了。 「你……」皇帝的嘴角不自然地翕动了一下,神色间有着苏妤从前不曾见过的黯淡,遂伸手再度扶起她,「别跪了,方才不知是朕派去的,现在知道了。」 口吻竟有几分颓丧和懊恼。微一停顿,侧首吩咐宫人说:「去传御医来成舒殿。」 御医?! 苏妤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御医和太医不同,御医只负责为帝后看病,无旨绝不为其他宫嫔出诊,再得宠的嫔妃也不行——甚至连掌着凤印的章悦夫人也请不动。 她么……平日里连普通的太医都懒得管她,今日居然直接劳动了御医? 她的惊愕转而变成了一股森意,淡看着眼前的帝王,不知他又想做什么。 皇帝扶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在她这样的眸光下却有点犹豫,斟酌着想了一想,哑哑地解释说:「贵嫔你……你别多心……」 「臣妾什么也没说。」苏妤低垂着眼睫道出这么一句,任谁也听得出那没说出口的下半句是「陛下您心虚什么?」 皇帝尴尬地一声咳嗽,环视了四周一圈:「先……坐吧。」 她任由皇帝扶着她走,却在看到去处时毫不配合地立时停了脚步。那是一张胡床,到她膝盖的高度。皇帝要她胡坐?她心底冷声一笑,胳膊微微一挣,脱开他的手,垂首向后推开了半步,抬了抬眉道:「陛下,胡坐不雅。」 「你的腿……」皇帝看着她的神色无奈极了。 苏妤静默不言,她才不信皇帝会是照顾着她腿上的伤势才不让她正坐,相较于此,她更容易相信皇帝是有意想寻她的错处——虽则觉得皇帝不是这么无耻的人,但做出这样的事还是比让皇帝待她好要容易得多了。 皇帝挑了挑眉:「先坐行不行?」 苏妤颌了颌首:「陛下,臣妾腿上的伤没有那么严重。」 「你跪了两个时辰!」皇帝有些急,苏妤平静地抬了抬眼:「臣妾知道。」 简直油盐不进。 好在御医及时到殿打破了这僵局,皇帝索性挥了挥手:「扶贵嫔去寝殿躺着。」 苏妤神色不变地低头一福:「臣妾告退。」 御医奉的是皇帝的旨,自是不敢怠慢,悉心查看了半天,开好了药,又细细叮嘱了许多。各样医嘱苏妤都仔仔细细地记下,她也想好好把伤养好,一想到梦里阴雨天时腿上的痛苦,她就忍不住地寒颤。 至于那药……她抬手拦住前来为她上药的医女,淡淡道:「不急,本宫先谢恩去。」 v第六章 正殿里的贺兰子珩有了准备,看她从寝殿出来便迎了上去,似是随意,却不着痕迹地抬手在她胳膊上一扶,笑问了句:「怎么样?」 没给她见礼的机会。 苏妤抿了抿唇说:「没大碍……」 「……」皇帝滞了一瞬,「没了?」 他特地没留下御医问话,就是想亲口问她。谁知她就这么回了一句「没大碍」,就如同他没给她行礼的机会一样,她也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截断了他再问话的机会。 可那好歹是个御医……无论如何,诊断也不能是句不疼不痒的「没大碍」。 「御医开了药……」苏妤静默地说着,「臣妾会小心。」 「哦……」贺兰子珩逐渐察觉出自己完全应付不来和她的对答,她和其他宫嫔的态度差异实在来得太大——当然,这全是拜他所赐,他这个始作俑者,活该无言以对。而在上一世,虽没有今天这番相见,苏妤对他也是差不多的态度,他对此只有无尽的厌恶,从里没有无措的感觉,更没想过如何去解决。 活该无言以对! 默了半天,还是苏妤先开了口:「多谢陛下。陛下若没事……臣妾先告退了。」 「等等。」他立刻叫住她,总觉得该慢慢解释些什么,思忖片刻,缓缓道,「朕今天……不是真让你跟章悦夫人谢罪。」 苏妤有些疑惑,却已是习惯了不同他多言,从容地笑道:「臣妾也没有谢罪。」 章悦夫人到底是他一手搁到那个位子上的人,他如是一朝重生之后倏尔变了态度,未免太过奇怪。他很想直接解释这些,到底说不得。现在她对他也许是厌恶、是恐惧、是不信任,跟她说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她大概会觉得他疯了。 他沉了一沉,补了一句:「朕只是想给章悦夫人个面子。」 苏妤垂眸覆下那止不住的戏谑笑意:「陛下一直很给夫人面子。」 却从来不会给她面子。 皇帝觉得自己今天是彻头彻尾的多说多错,每一句话都是好意,却都在触她的痛处。 他想再解释下去,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再说出来。他已不敢再轻易跟她说什么,两人间的隔阂太深,他说什么在她听来都是错,就如同从前她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不对。 苏妤终于从成舒殿告退了,出了殿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的感觉。折枝上前扶住她,犹疑不定地看了看她:「娘娘,您……没事吧?」 「没事。」她瞥了眼旁的御前宫人,衔笑摇了摇头。 回到霁颜宫,她才把方才的种种皆同折枝说了。折枝听得合不上嘴,这堪称是她这几年里听说的最离奇的事情。讶然半天,她才愣愣地问苏妤:「陛下他……到底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意思?」苏妤翻了翻眼睛,「反正没好心。大抵是父亲在朝上又做了什么吧,我也懒得去问。他如是觉得我能劝住父亲什么便错了,还不如早不接这招,免得到时候办不到,又是怪到我头上来。」 她倚在榻上阖上眼睛。如今的苏家……还能在朝上做些什么呢?官居要职的几个人都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次再要做什么,估计就要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吧……她想着长长一叹,细细思量着皇帝方才的一言一语,又是忍不住地一声冷笑。 要给章悦夫人面子。是啊,叶家那样一直顺着他心思办事的,他当然要给他们面子。不像她,家族和他的一争,她已然输了,在他面前,她本就只有等着替家族背罪的份儿,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子时,料理完事情的贺兰子珩回到寝殿。视线落在床头小几的一只瓷瓶上,蹙了蹙眉头,拿起来细一看登时窜了火。叫来宫人,冷然问道:「苏贵嫔的药?怎么没给她?」 那宫娥滞了一瞬,看了一看皇帝手上的东西蓦地跪下,支支吾吾道:「陛下恕罪。今日……医女要给贵嫔娘娘上药来着,娘娘说先去谢恩便走了……药就留在了这里。」 所幸是留在了这里,若是被收走了,他就不会知道这事了。想了一想,他鼓起了很大勇气才吩咐说:「去霁颜宫。」 ……霁颜宫?殿中的一众宫人都是一愕。从皇帝登基那天起,他就没踏足过霁颜宫。亦没有其他嫔妃在那里随居,只苏贵嫔一人住在那儿,空顶个一宫主位的贵嫔名号。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霁颜宫去了,在宫门口,皇帝下了步辇,抬手就制止了刚要朗声通传的徐幽。徐幽的声音咽了回去,默不作声地随着皇帝进去。 整座霁颜宫都安安静静,比任何一处宫室都要安静太多太多。一路往贞信殿去,他甚至没有见到宫人,直到踏入了贞信殿前的院门,才见一个宫娥出来,愣了一愣忙不迭地行大礼下拜:「陛下圣安。」 是折枝。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眼前的宫女,道了一声:「可。」 折枝却没有起来的意思,跪伏在地微微发着抖,轻轻道:「陛下……贵嫔娘娘已经……已经睡了……」 她跪得很是地方,正好拦在殿门中间,明摆着是不让他进去的意思。 他淡瞧了折枝一眼:「知道了,朕进去看看。」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任谁也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让折枝躲开。折枝也知道再不能装作听不懂,咬了咬唇,一叩首道:「陛下恕罪。贵嫔娘娘久未面圣了,今日如有失礼的地方……求陛下别怪罪。」 折枝竭力平静地说着,心知自己这话无异于找死。每每皇帝恼了苏妤的时候,她多多少少要受到牵连,很多时候甚至罚她比罚苏妤还要狠。原因很简单,再怎么说苏妤也是个贵嫔、又和霍老将军沾着亲,皇帝就算再不待见她苏家,也要顾及霍将军的面子。折枝就不同了,一个宫女,正好拿来替她担罪。 「折枝。」她听出皇帝的话语骤然冷如寒冰,浑身一栗,只听皇帝顿了一顿,语中无甚波澜道,「你让开,今日朕保证不伤她分毫。」 「陛下……」折枝想再辩,皇帝今天好像也格外有耐心。但身旁的宫人到底不能让她这么拦着了,两个宦官上前便将她架了开来,皇帝面色沉沉地进了殿去。 殿里空空的,也没见别的宫人。皇帝径直进了寝殿,苏妤确是睡了。 他走过去坐在她的榻边,凝神于她的睡容。其实苏妤也是个美人儿,生得清清秀秀的,眉骨间又有几分异族女子特有的妖娆——她是霍将军的外孙女,霍将军的夫人朵颀是靳倾公主。 睡梦中的苏妤蹙了一蹙眉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他看着虽是炎夏仍旧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她也蹙了眉头:不热吗?尤其腿上还有伤,不怕捂坏了? 要不要叫醒她? 他踟蹰了半天,好像这是比奏折上那些大事还要难以决断的事。 良久,他重重地沉了口气,挥手轻轻吩咐了随来的宫人一句:「都退下。」 继而又是良久的踟蹰。 v第七章 「阿妤……」他终于开了口,带着些许心惊,在前生今世加起来的这么多年里第一次叫出了这个名字。 苏妤好像听见了,却没什么意识,蹙着眉头「嗯」了一声就没了反应。 「阿妤?」他又唤了一声,苦笑着轻轻去拽被她牢牢裹住的锦被。 苏妤的眉头蹙得更近了,羽睫一颤,终于睁了眼。几乎是定睛看清眼前之人的同时,她就猛地坐了起来,继而便要离榻见礼。 「……」皇帝伸手拦住了她,「躺着吧,朕只是……」他取出了那只瓷瓶,「你把这个忘在了成舒殿。」 苏妤的目光落在了那瓷瓶上,冷视须臾才伸手接过,生硬地道了一句:「谢陛下。」 她并不是把药「忘」在了成舒殿,是根本就没打算用。她与皇帝间已全然没了信任可言,这些东西,她连碰都不敢碰。 贺兰子珩对此心中有数,只是……眼前这个情景,还是不要戳穿她为宜。 「朕走了。」他站起身,不做耽搁地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轻轻笑说,「这么热的天还盖得这么厚,别捂坏了伤口。」 他满心期待着苏妤的回答,等了一会儿,身后传来毫无温度的一个字:「诺。」 他只好离开。 自霁颜宫离开的贺兰子珩懊恼不已。明明是要来补偿她……他觉得他能重获一世就是老天要他补偿她,可每每面对她时,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做。他试着想对她好,她也全然不领情。 这样下去,只怕任凭他怎样做,她也不会原谅他半分。 就像一潭毫无出路的死水。 手无意在袖中一探,方觉腕上少了什么东西。那串时时带着的紫檀珠没了,必是落在霁颜宫了。 贺兰子珩禁不住地哑笑:连老天也对他做的不满意,非要他再折回去一趟。 「回霁颜宫。」他没有多加半句解释地举步折了回去,一众宫人只好不明就里地跟着。 「都在外面候着。」他在宫门口扔下了这句话。方才在贞信殿,他也屏退了宫人;这次,他索性自己进去见她。 踏进贞信殿的大门,却在寝殿外停了脚步,他听到苏妤冷冰冰的话语:「扔出去,他给的东西,我断不会用。」 自是在说那瓶药。 折枝在旁温言劝说:「娘娘何必……陛下待娘娘再不好,也犯不着用这种法子害娘娘。」 「还有他做不出的事么?」苏妤咬牙切齿地一字字说着,森冷之意分明,「我不知他安得什么心、也不想知道他安得什么心,这辈子我都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瓜葛。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弃妇,谁要他的平白施舍!」 他心里骤然一阵搐痛。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从苏妤口中听到「施舍」这个词。第一句是……「臣妾不会接受她的施舍」,说得是章悦夫人。 这次是他。 在她眼里他们一样,这也怪不得她,他确实对她太狠。 他清楚地记得,上一世到后来……她的身体愈发不济,他从来不会主动给她传太医,心里无比平静地等着她去死。可她每一次都活了下来,顽强得令他咋舌。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当初立誓要活得比他久。 两世的画面不住地在他眼前撞击着,使他的心速不稳起来,一阵难言的不适。他捂住心口,咬着牙不发出半点声响,脑海中不停翻腾的画面却挥之不去。 他曾经欠她的、她的一张张画,还有……她死时那一股穿过他灵魂的温热液体。 那是他死后唯一的感受,他以为自己一缕孤魂会对一切事物无知无觉,却唯独感到了那股温热的血液,连带着那刺目的鲜红色泽一起烙在他心上。 「他不就是想灭我苏家么!」里面的话语还在继续,听上去那样凛冽,「亏得他一国之君连这样的伎俩也使得出来,莫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便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他的。我傻过、我让他骗过一次,但绝不会有第二次……」 苏妤的声音微微有了颤意。那是他对她最好的一阵子,却是她最不堪回首的记忆。那时她那么傻,满心觉得她的夫君对她好极了,却不知他对她只有利用,从娶她的那一天起就全是利用。 贺兰子珩不敢再听下去,又强迫着自己一定要听下去。他要知道,她到底恨他多少、他到底欠她多少。 她说她当初傻透了,他也觉得他当初傻透了——他利用了一个对他满是信任的女子、之后却对她弃如敝履,不仅如此……他还理所当然地觉得,当初她对他也皆是利用。 寝殿里的苏妤沉默了一会儿,略微平复了一下心绪,抬眸看向折枝,面上浮现了一抹清浅的微笑:「我不管他这次又是想套我的话、还是想让苏家放下戒备,随他去好了。我就是死,也不会再相信他半句话。」 她说得那么平静,其中的情绪又狠意了然。殿外和贺兰子珩无声地苦笑,手伸向门想要推开,却又缩了回来。 他再度退却了,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懦弱。他不知自己该怎样面对自己对苏妤的亏欠,更不知今时今日他该如何弥补她。 翌日苏妤照常去蕙息宫晨省。 昨晚皇帝驾临霁颜宫的事不胫而走,阖宫都知道:皇帝去见了苏贵嫔。 苏妤也清楚,这一天的晨省必定会发生什么。 折枝扶着她进了殿,一如既往地默不作声下拜——说是问安,但她从没跟这位掌权的章悦夫人说过一声「安」。 还未抬起头,章悦夫人的声音就清凌凌地传了来,带着些许蔑意慢慢道:「哟,苏贵嫔?本宫还道今日必定见不到你了呢。」 苏妤直起身子,低颌着首微微而笑,温和道:「夫人何出此言?」 章悦夫人的笑意比她明艳多了,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说:「也没什么,这不是昨天也没见着你么?」 是了,昨日她也没来,那是因为腿上太疼——其实从前她也偶尔会不来见礼,章悦夫人从来都懒得搭理,这回问了,不过是因为皇帝昨晚去了趟她的霁颜宫。 v第八章 苏妤轻轻一哂不再答话。曼声细语地问了这么多,唯一的目的不就是想让她多跪一会儿么?反正横竖也是要受这份罪,她懒得和叶景秋多废话。 果然,她不说话,章悦夫人也就不再理她,转过头和其他宫嫔侃侃而谈,自是「忘了」叫她起身。 一殿的嫔妃很是默契,都将她视如无物。 类似的事情这两年里她已不是头一回经历了,且通过朦朦胧胧的梦境她知道,日后大概还会再有。心下只能暗自祈祷皇帝别来。因为她隐约记得,在有一场梦里,也是类似的情境,本就是在殿里跪着颇是颜面扫地,后来皇帝来了……淡瞟了她一眼说:「你怎么在这儿?」 蕙息宫的宫人就很自觉地把她扶到殿外去了——接着跪着。 但愿不是今天,她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再去外面跪着,简直是要生不如死。 是以宦官那声尖细悠长的「陛下驾到」传来时,苏妤的心里「咯噔」一声,暗自苦笑道:「老天,我到底是如何得罪你了?非要这么折磨我不成?」 贺兰子珩进了殿,目光一下就落在了那个纤瘦的背影下。老实说,他没预料到这件事——从他两天前重生开始,他就在有意地对苏妤好,所以这两天的事情都是与前世不同的。 一众宫嫔齐齐地行礼下拜,曼声道了句:「陛下大安。」 皇帝随意回了句「可」,在苏妤身畔停了脚步。他察觉到周遭一阵异样的安寂,好像众人都很好奇他要做什么。 但见皇帝平静地四下看了看,略有一阵沉吟,开口,是如常般的淡漠口吻:「你怎么在这儿?」 苏妤浑身一冷。 梦里的她,大约是不愿答话;现在的她,是不知如何答这话。 总之都是静默,她心里一声认命的哀叹。 一只手从身后伸到她胳膊下面,还未及她回神便用力向上一提,生生将她扶了起来。 苏妤慌张地侧头看去,定睛之下不觉轻抽了一口冷气才平静了心神,颌首一福道:「谢陛下。」 「你……」贺兰子珩不自然地轻咳,经了之前的两天,他发现自己现在已是只要面对她就会无措、尴尬。 但他总要面对她。上一世他伤了她,这一世总不能再避着她。他沉了一沉,问她:「怎么回事?」 苏妤紧抿嘴唇,端得是不想回答的意思。他始终看着她,非得从她嘴里得到答案不可。 半晌,她抿得发白的嘴唇一松,轻描淡写道:「夫人忘了让臣妾起身了。」 她觉得,这应该是他最乐意听到的答案吧。她如是告上一状,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息事宁人,让她觉得自己服了软,总好过再闹出什么不快让她当众出丑。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 她低垂着眼眸,感觉握着她胳膊的手一颤。 皇帝凝视着她,这张在他面前时时刻刻都面冷如霜的脸,他几乎觉得她是不会笑的。 可他又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曾经真心实意地笑着的样子——他忘记过,忘了很久,是通过那些画想起来的。 忘了让她起来?皇帝看向章悦夫人,明明是如常的神色,章悦夫人却从他的眼底感受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冷厉,冷得让她微窒了息。直到皇帝的视线落回苏妤身上,章悦夫人才松了口气,继而听到皇帝对苏妤说:「去坐吧。」 短短三个字,听上去却格外温和。 「诺。」苏妤又一福,皇帝仍未松开的手却让她有些疑惑。抬头望了他一眼,他侧过身去,给她让出了回席的道来。 然后,神色自若地扶着她过去了…… 一众嫔妃狠狠地愣在了原地。 待扶着苏妤坐稳了,皇帝才去主位上落了座。淡扫了一眼犹自处于惊愕中全然回不过神的六宫嫔御,语气平平地唤了一声:「夫人。」 章悦夫人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起身一福说:「臣妾在。」 「苏贵嫔腿上有伤,日后跪礼免了。」 殿里又覆上一层分明地惊愕。 章悦夫人愣了又愣,禁不住回头打量苏妤,但见她淡淡地坐着,连分毫表情都没有。面前的皇帝……也没什么表情,但刚才那话,是明明白白的决断,不是同她商量。 再近一步讲,他是在怪她方才又让苏妤跪,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没重说她而已。 个中意思,章悦夫人听得懂,有些恍然地匆匆一福:「诺,臣妾谨记。」 「你近来累不累?」皇帝忽然问她。 章悦夫人心中微疑。今早……不,这两日皇帝的举动都反常了些,倒也没什么别的不对,只是突然对苏贵嫔变了态度。目下突然问她累不累,让她不得不多个心。想了一想,不咸不淡地笑答说:「还好,只是……」 「还好?」她的话还没说完,皇帝就轻笑着接了口,与她相对的眼中似是满满的关切,「总之是不轻松了。这样吧,让娴妃给你协理六宫,你也好多休息休息。」 协理六宫?! 这下章悦夫人完全惊住,全然不知皇帝是怎么了。对苏贵嫔转了性也就罢了,怎地突然会找个人来同她分权? 在座嫔妃间一阵骚动,大家看见了章悦夫人的惊意,却看不到扭脸看着章悦夫人的皇帝是怎样的神情。她们看不到,章悦夫人却看得清清楚楚,那浅带笑意的面容之下,分明是半分不容质疑的冷意。 章悦夫人缓了一缓,才好像刚听懂一般露了微笑,浅浅一颌首,遂向娴妃道:「那就……有劳娴妃妹妹了。」 这边娴妃也有些回不过神,听得章悦夫人说话了,才想起来施力,恭敬道:「臣妾尽力而为。」 众人心里都腹诽着,今日是怎么回事?昨天不过是皇帝对苏贵嫔好了些,今天连六宫局势也变了。 v第九章 这是贺兰子珩辗转反侧一夜想明白的唯一有用的事——不管苏妤现在对他是何样的态度,他总是要把前世欠她的还给她。可他现在对她好,她根本就不接受——不仅是不接受,那简直是毫不掩饰的抗拒和厌恶。既然如此,就只能先让她在后宫过得舒心一些,头一步就是不能再让章悦夫人刁难她。 他知道章悦夫人和她不合,但平心而论,章悦夫人也没什么别的错,于情于理他不能把她发落了。于是就找个人来分章悦夫人的权吧,章悦夫人会明白他的意思。至于他此时面对章悦夫人时的冷意……他似乎控制不住。毕竟他曾看到,在他死后章悦夫人那样冷静。 冷静得让他即便重活一世也觉得心寒。 「阿妤。」皇帝尽力显得自然地叫住了正往霁颜宫走的苏妤,苏妤侧身一福:「陛下安。」 沉容肃立,规矩得就像一尊美丽的陶俑。 「你霁颜宫的宫人,朕吩咐尚仪局给你补齐了。」他淡笑说。这会儿大约人都该到了吧,总不好让她回去后蓦地见到那么多人吓一跳。 苏妤的眉头不着痕迹地一蹙,又是一福:「谢陛下。」 「那药……」皇帝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若是不愿意用……自己再传太医开新药便是,别耽搁了。」 苏妤目光微凛,瞬间觉得他莫不是知道了什么?转念一想,他如是昨日听到了自己的想法,便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了——当然也有可能有个例外,便是他有什么算计,故而强压着火对她好。 皇帝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第三次福了身、应了一句「诺」,神情愈发扛不住地不自然起来。滞了半晌,犹犹豫豫道:「阿妤你……其实……不用这么规矩。」 苏妤闻言几乎就要冷笑出声,抬眸看向他,徐徐地问说:「那陛下要臣妾如何呢?臣妾怎么敢失了规矩,最近正勤练着,等着来日向皇后娘娘见礼呢。」 「皇后?」皇帝心底一惊。 苏妤奇怪地扫了他一眼,眼底一片冷笑:「难不成陛下您忘了,您就要大婚了?」 皇帝在一阵心速加剧间哑口无言。他确是忘了,从醒来开始,他就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待苏妤好,彻头彻尾忘记了……这一年,于在整个大燕而言,最大的一件事莫过于——他大婚了。 贺兰子珩一时懵住了。重生后的这两天里,朝中一切一如上一世,是以他并不用为政务再烦心一遍,只琢磨如何同苏妤相处就好。 可他偏生忽略了大婚。即将嫁进来的窦绾,那是左相的女儿,按上一世来说,那是他的皇后。 可这一世,他不能娶她为后。他心里清楚,他对苏妤的种种亏欠,都从不许她为后开始。他不能再让这件事发生一次。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把婚退了。 细一思索又觉不行。这个时候六礼1已经行了二礼,他要迎娶窦绾已是上下皆知的事情。他是皇帝,甚至是个在世家问题上颇为强势的皇帝,但到底不是个为所欲为的皇帝。 「窦绾……」他长叹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思索着出路。案头的折子已尽数看完了——照着前世的做法再批一遍很是省时省力,窦绾的事就不行了…… 实在头疼。 「徐幽。」他低沉一唤,身旁的宦官一揖:「陛下。」 皇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去给朕传宫正女官来。」 「陛下大安。」宫正司的掌事女官张氏入了殿,恭谨一拜,便见皇帝挥手屏退了一众宫人,似是有什么大事要问,一时难免有些心惊,垂眸不言。 「张氏。」皇帝凝视着她,思量着开了口,「朕记得,你是……齐眉大长公主荐来的人,是不是?」 张氏一叩首:「是。」 「所以你和苏家很熟络?」皇帝似有一丝笑意,听得她心中微惊,未及答话便听他又道,「那和苏贵嫔呢?」 张氏一颤。定了定神,徐缓道:「奴婢只在宫正司做事……未曾……」 「朕要听实话。」皇帝的口气慵懒,却让她清楚地察觉到那一阵冷意。 张氏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从先帝在时就坐到宫正这个位子上,如今七八年了。因为一直秉公处事,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心虚——她确是与苏妤私交甚好,不仅是因为齐眉大长公主有交代,更因她自己觉得苏妤的处境实在可怜。 她不知道日后还会发生什么,皇帝却清楚在自己的上一世里,她是如何的下落。 那是在他以铁腕扫清了苏家的最后残存的势力之后,要问罪苏妤,头一件要提的就是她当年戕害皇裔。是这个张氏拼死了要护苏妤,甚至全然不理会他的意思朗朗道出苏妤不会戕害皇裔的若干理由。虽是红口白牙口说无凭,还是让众人心里添了个疑影。 于是苏妤没死,她却死了。 贺兰子珩相信,这一世,她也会护着苏妤的。 「陛下。」张氏终于重重叩首,口吻坚定,「是奴婢受齐眉大长公主之托暗中照顾苏贵嫔,贵嫔娘娘并不知情。」 果然,面对他的逼问,张氏把苏妤择得干净。 张氏似乎听到皇帝松了口气,未敢抬头,听到他说:「那好,你把当年苏贵嫔戕害皇裔的事给朕重新提起来。」 什么?! 皇帝在她的惊惶中续言说:「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要让六宫觉得,这事兴许不是她做的。」 「……诺。」她刚犹豫不决地应了一声,皇帝又道,「此事你也要实实在在地给朕去查,朕要知道当年的真相。」 张氏几乎窒息。真相?他为何突然又对那件事起了疑心? 疑惑之下一时愣是没敢应声,却听得皇帝又道:「你不是有心还她个清白么?这次就循着你的心思去查,你能查到足够的证据,朕就还她清白。」 君无戏言。 张氏按捺着心惊郑重一拜:「诺,奴婢遵旨。」 还苏妤清白,这本是他心知必做的事,一时却拿不准如何重提才合适,如今蓦地被苏妤提醒了即将大婚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总之先提起来,一来早晚要做到,二来她的罪名如被认为有了冤情,突然说不想立新后,也能得到一部分朝臣支持。 张氏告了退,徐幽回到殿中看皇帝是否还有别的吩咐。皇帝沉吟须臾,又道:「传沈晔。」 v第十章 徐幽连忙应了声「诺」。 沈晔是亲军都尉府的指挥使,上一世时,这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所以他不需要去考虑沈晔是否乐意帮苏妤,他只要吩咐沈晔照办便是了。 「陛下。」沈晔入殿后一拱手,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峻刚毅。皇帝半句过渡的话语也没有,开口即道:「朕要你办件事。」 「但凭陛下吩咐。」 他习惯于照办皇帝的每一道旨意,这一件却让他惊讶而惶恐,皇帝说:「你知道朕要大婚了,六礼已过两步,下一步纳吉,朕要无论如何都是‘不吉’。」 沈晔短促地吸了一口冷气:「陛下您……您如此是……」 「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皇帝口气平淡,「去照办。」 「可……」沈晔犹豫道,「那可是……太庙。」 「朕知道。」皇帝的语气仍是毫无波澜,言罢就淡看着他,直到他硬着头皮应了一句:「诺。」 皇帝让「纳吉」时的占卜无论如何都是不吉,说白了,就是要让他在太庙动手脚。 苏妤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梦。 梦里她看到……好像是皇帝与窦绾昏礼的那日,章悦夫人在蕙息宫里冷笑着让宫人去请她。却不是去蕙息宫,而是长秋宫。 到了长秋宫椒房殿,宫女躬身请她自行进寝殿,她虽有疑惑却不敢不照做。 她看到榻上放着一套礼服,乱七八糟地堆在榻上,殿中却再无旁人。不明就里地四下望了一望,她就不敢多留地退了出去。 退出这本该属于她的椒房殿。 但她在殿门口被宫正司的司正荀氏拦住,荀氏向里看了一看,冷冷问她:「贵嫔娘娘在这里干什么?」 然后画面一片混乱,她什么也看不清、亦听不到自己答了什么。再回归清晰的时候,已是荀氏拿着那套礼服出来见她,她这才瞧见礼服上被剪刀剪开的两道口子。 接着,荀氏二话不说就押她去见了皇帝。 最后一个画面,是皇帝一掌掴在她脸上,大骂她:「妒妇!」 苏妤猛然惊醒,梦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她的心惊、她的无助到现在都清晰地感觉得到。 甚至是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抚着胸口缓了好久,才扬声唤道:「折枝。」 「娘娘。」一个宫娥入殿一福,不是折枝。她这才想起来,皇帝给她的霁颜宫补齐了宫人。看似是关照,其实……不如说是监视吧。 她冷声问道:「折枝呢?」 「折枝姐姐睡了……」那宫女恭敬答道,打量着她的神色又说,「奴婢去叫她?」 「不必。」她放下心来,好歹不是安排了人进来又把折枝调走了。挥手让她宫女退下,她回忆着梦境中的每一个画面,冷涔涔地沁出笑来:叶景秋,你嚣张太久了,连老天都看不过去,要助我一把。 从前的所有梦,近也好、远也罢,都是模模糊糊地一些影像,让她看不出个原委,防无可防。换言之,那些梦虽是预示,却除了带给她无尽的恐惧以外别无用处。 今日这个却不同了……时间、事情、结局,她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能有机会避开…… 她这样想着,琢磨着该如何做为宜。也不好做太多安排,毕竟前两日的梦都不曾应验,谁知这个准不准? 皇后礼服…… 她轻笑着感慨叶景秋真是好心思,仗着皇帝本就厌极了自己,在皇后礼服上动手脚栽赃给她,皇帝自然会重罚她。可……皇后的礼服,就算是宠妃也毁不得吧? 皇帝不能容她此举,也未必能容叶景秋做出如此大不敬之事。 并且……从先前梦到的种种,她隐约觉出,在往后的时日里,窦绾和叶景秋十有八九会联手对付她一个。若能让她们先翻了脸,那是再好不过的。 哪怕她已与后位无缘,不必同时应付两个,日子也总能轻松些。 「椒房殿……」她徐徐念叨了一遍这三个字,微微露出了笑意。 三日后,在宫正司一连忙了几日、好不容易歇下来的张氏被敲响了房门。门外是熟悉的声音:「女官大人,奴婢是折枝。」 张氏微怔之后随即心下一喟:从前皇帝很少亲自召见她这个宫正,苏贵嫔那边更是不愿麻烦她。 如今倒好,皇帝突然让她重查当年之事不说,苏贵嫔居然也前后脚地遣了折枝来。 必定也有事……这夫妻俩想干什么? 「进来吧。」听到张氏发话的折枝推了门进去,盈盈一福:「女官大人安。」 「免了,坐。」张氏和颜悦色,待她坐定后又嗔笑说,「鲜少见你主动来。」 「是……」折枝讪讪地颌了颌首,不好意思地喃喃说,「这次……是苏贵嫔娘娘……有事想劳烦大人……」 张氏微有一凛,轻道:「你说。但凡我能办得到,必定不会推辞。」 齐眉大长公主托她多帮着苏妤,可苏妤不仅没来找过她,甚至为了不给她惹麻烦时常避而不见。如今会主动开口,可见是有不得不托她相助的事。 「娘娘说不是难事……」折枝说着,从袖中取了个紧紧封好的信封搁在她面前的漆案上,「娘娘未同奴婢说是什么事,都写在里面了。」 v第十一章 这么谨慎?张氏抬了抬眸:「我知道了,你回去复命吧,就说我一定照办。」 苏妤那样地不愿给她惹麻烦,说不是难事就必定不是。 折枝施礼退下,张氏起身闩上了门,才撕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笺,纸笺上只有两行小字,直看得她疑惑不已。 后宫突然出了一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各宫女眷都知道轻重,谁也不敢擅自往外说去。 皇帝与新皇后窦氏的纳吉礼行了,结果是……不吉。 听闻此事的苏妤轻轻一哂:「不吉就不吉呗,过几天还要再占就是了。」 诚然,纳吉礼也确实就这么回事。说是占卜吉与不吉,然则从皇宫到民间都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如若是「吉」便罢,如若「不吉」,便找些「我心不诚」或是「我斋戒日子没够」这般的理由,改日再占,占出「吉」为止。 苏妤嫁为太子妃时占卜占得顺利,一次便成了。不过这些规矩她也是早早就知道,心觉不会影响这位新皇后入宫。 可钦天监择了吉日,再占,还是不吉; 第三次,仍是不吉。 议论就按不住了,吉与不吉,怎么说也是各一半。连占三次都是不吉,难不成这新皇后真是不吉、又或是祖宗不认可? 广盛殿里,负责纳吉事宜的礼官已经跪了许久,坐上帝王始终没有发话,似乎此事很是难以决断——倒也确是很难以决断,自本朝建立起,还真没有过因纳吉结果而退婚的皇后。 皇帝眉头紧皱着沉吟了良久,终于缓缓开了口:「来人。」 那低沉的口吻让礼官浑身一紧,简直以为自己要被灭口了。可杀了他……还有一众纳吉执事呢。 「去把这事禀给窦大人,让他定夺。」皇帝无波无澜地说。 礼官见没自己的事了,松了口气,一叩首退到殿外去,是以他没听到皇帝在他退下后吩咐的另一句话:「再知会叶家一声。」 宦官领命告退,贺兰子珩倚在靠背上,一缕笑意若有似无。 他不能直接把不吉的事公诸于世,一来他的目的只是把后位留个苏妤、不是让窦家颜面扫地;二来……许多事,做得声势太大反倒叫人怀疑其中隐情。是以他细细思量了,假若前一世他迎娶窦绾之时,纳吉的结果确实是屡屡「不吉」,他会如何做。 绝不是闹得人尽皆知。 因此他便先只告诉了左相,让他「定夺」。可左相就是权势再大,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劝他不要理会纳吉结果、照常迎娶。 可左相必定还是会费尽心思劝他娶的,搞不好会劝他再纳吉一次。眼看着到手的后位要没了,哪家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答应。 就只能利用叶家了。章悦夫人,他知道叶家曾经费了多少力气想把她推上后位——他曾经也是有心立她为后的,反倒窦绾才是在朝中反对声实在太大、立不得叶景秋的时候才出现的人选。 若此时再给叶家一线抓住后位的希望,他们必定不会放过。 左相会尽全力去弥补这件事,叶家也会尽全力阻止窦绾登上后位。 之后怎么做,先静观其变。 轻一舒气,皇帝起身出了殿。立于殿前的长阶上,他朝四周的宫殿环顾过去。 霁颜宫……再最西的地方,这里看不见。可按理说,苏妤应该住在另一个他在此处全然看不到的地方…… 长秋宫。 长秋宫在成舒殿的正后、成舒殿又在广盛殿的正后,是以在广盛殿前,看不到半点长秋宫的棱角。 「传苏贵嫔来。」他说。 身边的宦官微有一怔,即刻去了。自那日给了娴妃协理六宫之权以后,他已有数日没再见过苏妤。不是他泄了气,是怕一时做得太过给苏妤惹得麻烦太多。现在想来,那几日的种种做法也是欠妥的,只不过那时蓦地重活过来,尚有些失措。 好在目下苏妤身边的宫人都是自己遣去的,不会委屈了她。 平静了二十余日的苏妤忽地见宦官来传,一颗心再度悬了起来,理好妆容,随宦官去见。 她到广盛殿的时候,抬眼见皇帝就在长阶之上,好像是有意在等她。这个想法让她有一瞬的失神,摇了摇头,提裙行了上去。 长阶很高,她始终都是微颌着首看着脚下,依稀能察觉出那直直射向她的两道目光。 终于踏上了最后一阶。苏妤要俯身行大礼,被他一握手腕只好停住:「跟朕来。」 他不由分说地转身往里走,她只好任由他拉着走进去。 眼看皇帝在那胡床边上停下,她微有一惊。这次皇帝却连问她都没问、连一句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转过身来猛地一推,她后膝刚好被那胡床的沿一硌,不受控制地坐了下去。 皇帝淡看着她一声惊呼后即要站起来,平静地伸手按在了她的肩头,眸中微显厉色:「坐着。」 苏妤心中一惧。纵使胡坐不雅,强跟他顶也绝没好果子吃。 如坐针毡。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后也坐下来,苏妤不自觉地往一旁避了一避,同时听到皇帝问她:「伤怎么样了?」 苏妤平缓心神:「臣妾无大碍了,多谢陛下。」 皇帝一声轻笑:「无大碍,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有些许冷意的口气,让苏妤有些发寒,低垂着首没敢吭声。听得皇帝沉了一沉后说:「朕看看。」 苏妤轻一讶,看向皇帝,皇帝往她膝盖上睇了一眼:「你的腿,朕看看。」 v第十二章 这不是商量,她好像没有拒绝的资格,可是…… 眼前的九五之尊,让她犹豫不决地望了又望。 皇帝也看着她,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愈发明显,还不自觉地又往侧旁躲了一躲,笑说了句:「你过来。」 「……」苏妤僵了一瞬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到他面前。 她这般谨慎与恐惧交加的神色让他倏尔想起成婚不久的时候,他们尚过得和睦。那次……好像是她在他的书房里,无意中碰翻了他案头涮笔的瓷杯。污水倾了一桌子,浸过他刚刚写好的奏折。 在他进屋的时候,她惊慌不已地回过头来,也是这样的神色,支吾了半天才说:「殿下,对不起……」 那时苏家的势力尚还大着,他和她并未翻脸。他往桌上看了一眼,信步走过去抬手在她额上一拍,笑责道:「净找麻烦,亏得是明早才要用的折子。」 同样的神色,但那件事如是发生在今天,她却绝不会是无措那么久后道一句「对不起」了,只会是规规矩矩地下拜,然后说:「陛下恕罪。」 他瞧着她的神情,须臾,睇了胡床一眼:「坐。」 分明是不许她坐远。 苏妤的内心挣扎无比,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只好惴惴不安地依言坐下。这个远近刚好,贺兰子珩一笑,抬手拽起了她的裙摆。 明显觉出她身子一栗。 他淡扫了她一眼她便再不敢动,任由他撩起了她的裙子又挽起了中裤,露出已好得差不多、只还有些微微发青的膝头。 他仔细查看后满意地笑了一笑:「还真是‘无大碍’了。」 「……是。」苏妤应了一声,说着就要起身,他的手却及时地在她腕上一扣:「上次跟你说不用那么多规矩,你说你不敢失了规矩,正准备着向皇后见礼,朕现在告诉你——免了吧,不会有皇后了。」 他等着她的反应,惊愕也好喜悦也罢,不管是怎样的反应他都接受。然后他要告诉她,后位会给她留着——即便知道她一时不会信,他也要先让她知道,之后再慢慢让她相信便是。 却没想到,她竟然没有反应,没有任何一种他所设想过的反应。 过了良久,他也等了良久,终于见她朱唇微启,缓缓说:「可是因为……纳吉不顺么?」 他思忖一瞬,点头说:「算是吧。」 苏妤又沉默了一阵子,沉默得他全然看不出她到底在想写什么。只得自顾自地解释下去:「一连三次纳吉礼,都是不吉。于情于理,这皇后朕封不得,所以……朕想着,倒正好可以把后位留给想给的人。」 「章悦夫人么?」苏妤脱口而出之后噤了声,颌了颌首,笑意有些戚戚的,「其实……陛下何必在意纳吉的结果?那占卜……说到底也不意味着什么。臣妾嫁与陛下的时候,纳吉倒是顺利得很,之后……又如何?」 虽则隐约知道窦绾日后也会对自己多有刁难,但在她心里,窦绾为后还是好过章悦夫人执掌凤印。毕竟,窦绾只是他明媒正娶的另一个女子,而章悦夫人……那曾经是她的随嫁媵妾。 有朝一日要与章悦夫人|妻妾调换……她想也不敢想。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大是忐忑,自知虽是实情却有些逾越了。皇帝犹看着她,听言眉心一跳。 之后……又如何?她说得如此的轻描淡写。 之后的种种,都在那一日之后让今天的他悔恨不已,所以他拼尽全力也要在这一世扭转这一切。 「朕知道你的意思。」皇帝平淡言道,「知道你看不惯章悦夫人。」 苏妤心里惊意更甚了些。一直以来,章悦夫人都是他二人间提不得的话题。平日里是,在她梦里也是。她从前因为对章悦夫人表露不满而挨过罚吃过亏,且从她的梦里,她知道类似的事日后大抵还会有。 可她实在按捺不住对章悦夫人的厌恶。 默了一默,苏妤见皇帝也未再开口,才嗫嚅说:「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皇帝轻有一哂。 他依稀记得她曾经多么倔强。这个「曾经」按现在算来不到两年,算上他重生前的日子也不过七八年。他记得那时她是以怎样的傲气对他说「区区一个媵妾,还不配臣妾对她见礼」,可他却不曾留意,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消磨掉了她这股傲气。 继而……让她越来越怕自己,几乎每一句话都带着无可言述的恐惧。 「阿妤。」他再度唤出了这个名字,问她,「如若朕不迎娶窦绾、亦不封章悦夫人为后,你……」 他忽然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你愿不愿意做皇后?你会不会原谅朕?似乎哪句也不合适。 抬眼,他看到苏妤直视着前方的目光冷得像覆了一层冬霜。 她果然还是丝毫不肯接受、也丝毫不肯信他。他叫出那个小字,只让她戒备无比。 「陛下,左相大人求见。」宦官入殿禀道。 他暗道了一声好快,便见苏妤站起了身,垂眸向他一福:「臣妾告退。」 「慢着。」他也站起了身,却没再碰她,与她保持了一步远的距离说,「晚上朕去霁颜宫用膳。」 「霁颜宫……」她下意识地便要出言拒绝,抬眸与平淡的他视线一对即刻噤了声,化作了一声低低的,「诺。」 这大概是她如今惧怕他的唯一好处了,很多时候她不敢顶他,只得顺着他的心思来。见她如此,皇帝虽总是愧疚颇深,却也多多少少有半分的欣慰——如是她一味地顶他、执意不肯多见他,他就当真不知要怎么办了。 「陛下圣安。」左相窦宽进了殿,朝皇帝行了大礼。皇帝略有一笑命了免礼,窦宽今日显有不安之色,斟酌了半天才道,「臣方才听宫里来的中贵人说……纳吉之事……」 他至此便语滞,皇帝坦坦荡荡地接口说:「是,纳吉结果是‘不吉’,朕不能封窦绾为后。」 窦宽心下一沉。这事出得突然,他觉得女儿坐上后位已是毫无悬念的事情,六礼都已开始行了,谁知半截被挡在了纳吉上。一路上他都在揣摩皇帝的态度,希望皇帝看在窦家的份上能给他个余地,谁知刚一见面,皇帝就把话说得这么死,不能封窦绾为后。 「陛下……」窦宽沉吟片刻,肃然一揖,道,「占卜之事,时有不准之时,您看……」 v第十三章 「可朕已试了三次。」皇帝平淡地截断了他的话,话锋一转又笑说,「诚然,先前也知她与朕的八字是合的,朕也不知这纳吉为何就是占不出个‘吉’来。事已至此,朕若硬封她为后怕是不妥。不过朕也知道,朕若就此退了婚,她这辈子是嫁不了人了。」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悠悠地靠在了靠背上,「所以才暂未公诸于众,先请左相大人您来商讨一番。」 「……谢陛下。」窦宽道了一声谢之后也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事太少见了,一次不吉之后再占,若出了「吉」也就无人再提先前的事,怎么偏生自己的女儿连占了三次都是不吉?踌躇再三,窦宽缓缓道,「若不然……陛下可否过些时日再择个时日……」 皇帝微有一凛:「再占一次?」 窦宽本是这个意思,但见皇帝分明的不满,只好把话咽了回去。皇帝也思忖了会儿,轻笑说:「倒也不是不行。但朕须得把话跟大人说明白了,如若还是‘不吉’,她无论如何也进不得宫了。」 窦宽沉默不言,皇帝端详着他,不急不忙地抛出了自己的意思:「窦大人,朕倒是觉得还是不占为好。万一真还是不吉,朕于情于理不能允她进宫,她摊上‘不吉’之事也嫁不得人……朕又不能再把她强赐给谁,大人说呢?」 端得是为窦绾考虑的口气。这话倒是也没错,一连三次都是不吉,谁也不敢保证第四次就能扭转,窦绾一揖:「是……」 「所以……朕思量着……」皇帝微有一叹,「让她先进宫来,封个夫人。等过些时日,寻个合适的机会再封后。」 「这……」窦宽有些犹豫。册嫔妃为后和直接迎娶皇后不一样,倒是能避开「纳吉」,但若论风光,也是差得多了。 「大人如是不答应,便还照大人的意思办,再纳一次吉。」皇帝显得很是大度。 窦宽简直觉得,这是这些年来最棘手的事情了。虽说不上是关乎身家性命,却是涉及女儿的终生、窦家的颜面。 皇帝淡看着他,半点不急,给他足够的时间掂量,他心知自己方才的提议窦宽只能接受——若不接受也罢,第四次纳吉的结果如何他心中有数,到时候窦绾就决计进不了宫了。 窦宽思量了很久也做不了决定,数度欲言又止。忽听得宦官禀道「陛下,吏部尚书叶阗煦求见」,窦宽背后一阵发冷。 他抬眼觑向皇帝,皇帝平静地问他:「倒是正好,不然大人跟叶大人商量商量?」 谁都知道叶家也盯着这个后位。 不知为何,窦宽很有一种错觉,觉得眼前的皇帝简直是在看笑话。却又觉不会,他窦家不是苏家,没有表露苏璟那样的野心,封窦绾为后也是皇帝先提的,怎么会是等着看笑话? 窦宽没开口,皇帝沉了口气道:「大人不妨先回去思量思量,不知叶大人有什么事。」 窦宽听言踟蹰了一瞬,试探着揖道:「陛下……臣斗胆问一句,这纳吉的事……叶家……」 「叶家不知道。」皇帝笑说,窦宽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听得皇帝又道,「不过章悦夫人知道。」 窦宽脑中一懵。 皇帝全做不明地扬声道:「传叶大人。」 「陛下!」窦宽猛地一喝,见皇帝神色一凌方觉失礼,惶然跪拜下去,「陛下……臣……臣听陛下意思。」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了。」遂又吩咐了一次,「传叶大人吧。」 「陛下……」窦宽全没有告退的意思。这时候不能走,既然章悦夫人知道此事,这叶阗煦多半就是冲着这事来的。不吉,算得极充分的理由,让他进了殿,定要极力阻拦窦绾入宫了。 窦宽咬了咬牙,本想着再过几日让朝中同僚多说说话,兴许还有斡旋余地,目下却是被逼得半刻都耽搁不得了,重重一叩首,问道:「陛下可否……先把旨下了?」 「窦宽!」皇帝怒然一喝,大显不悦,「君无戏言。朕既然允了,这夫人的位子定然会给你女儿。」 「臣明白……」窦宽再叩首道,「臣并非不信陛下,只是这位叶大人……毕竟章悦夫人她……」 「哦……」皇帝方才露出恍悟之色,口气轻松地答应了,「徐幽,着礼部拟制,册窦氏正一品夫人位。」 「谢陛下。」窦宽这才算放了心,好生捏了把汗,叩首告退。 「朕不会亏了你女儿。」皇帝和缓道,「除了这后位给不得她,其他比照着皇后来。昏礼该怎么办怎么办,长秋宫也给她住。」 眼下,这于窦宽来说算得意外之喜了。一丝不苟地再行了稽首大礼,退出殿去。 成舒殿里,皇帝但笑不语地凝神抿了口茶,他许了窦绾长秋宫甚至是昏礼,却绝口未提凤印。没有皇后,两个夫人。一个住着长秋宫、一个执掌着凤印,想也知道这两家且得互不相让,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分出高下的。 正好让后位先空着。 叶阗煦入殿叩拜,连问安之语都还没来得及说出,皇帝便一壁批着奏章一壁发了话:「朕知道大人为什么来的。纳吉不顺,朕不会册她为后。」 「陛下圣明。」叶阗煦心下一喜,俯身下拜,一字一顿地严肃道,「立后之事不可小觑,陛下理应谨慎。如此不吉的人,自是入不得宫的。」 皇帝轻轻「哦?」了一身,抬眼淡睇着他:「大人觉得她连宫也入不得么?」 叶阗煦心中惑然,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这么问,躬身道:「不知陛下觉得……」 「朕倒是觉得不封后便是了,毕竟纳妾选妃本也没有纳吉之事。」皇帝站起身,悠然踱着步子道,「所以朕刚封了她做正一品夫人,先住着长秋宫,过些日子再提册后之事。」 贺兰子珩踏进霁颜宫时,苏妤便在殿门口施了礼,俯身一拜,道了声:「陛下大安。」 她每每这般行大礼的时候,贺兰子珩都有些不自在。旁的嫔妃平日里见他多半也不过是行个万福了事,偏她十次里有八|九次都是毫不懈怠的稽首大礼。 恭敬无比的大礼,却还是如霜淡漠的神色。 他伸手扶她,这次没给她躲避的机会,直接弯腰握上了她的手腕。苏妤低垂着首,又屈膝一福:「谢陛下。」 他没有松手,拉着她一并入了殿,晚膳已备好了。他落了座,苏妤犹自立在他身侧,低眉不言。 皇帝看了看她:「你……坐吧。」 「陛下。」苏妤微有一笑,却是从容不迫地回了一句,「臣妾戴罪之身,岂敢跟陛下同席。」 他神色一沉。 是,她的话没错。她是因为戕害皇裔而不能为后,这样的罪名从六宫嫔御到满朝文武人尽皆知,她岂是仅仅被贬妻为妾,这两年来,她都还一直背负着罪名。 v第十四章 在外人眼里,皇帝留她一条命就已经不错了;而她也清楚一直以来皇帝对她的厌恶,虽不知近来皇帝是个什么心思,但让她就这么和他同席用膳……她不敢冒这个险。 皇帝凝视着她没有半分笑容的面颊须臾,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又道了一遍:「坐。」 不由分说的口气。 苏妤轻一抬眼帘,却又很快放下。并没有落座,而是带着按捺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疑惑不解肃容静静道:「陛下,臣妾已形同弃妇。」 陛下又何必在臣妾身上费心思? 这半句话她到底没有说出来。 「阿妤。」皇帝微有愠意地一声哑笑,「朕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防心这么重。」抬头对上那双冷意分明的明眸,看到她眼底满是倔强和不信任。 一时僵持,他沉吟了半晌,缓缓问她:「你觉得朕想干什么?」 问得苏妤一滞。她虽有她的猜测,却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出来。皇帝站起身,抬手轻捏起她的下巴:「你听着,朕知道从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从今往后对你再无利用,再者,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现在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么?」 苏妤心中一震,很快又是五味杂陈的滋味。他说得是,她目下对外面一无所知还是拜他所赐。苏家如何、父亲有什么打算,她几乎半点也打听不到。她就像一只折了翅的莺雀,被他锁在笼子里,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那他到底是图什么? 对不住?他怎么会这么想? 哑了一哑,她淡淡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从没有对不住臣妾的地方。」 她说着面上沁出一缕笑意,凄迷中又有几分诡魅。看着她这般的笑容,他立刻知道了她想说什么。便见她羽睫微颤,声音冷淡得毫无感情地告诉他:「臣妾害了陛下的孩子,是臣妾对不住陛下才是。」 这话从她口中亲口道出,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是他一直以来不肯信她、咬定了是她害了那孩子。当年她明明喊过冤,他却带着苏家的恨和对她的偏见半个字也不肯信她、甚至连听也不愿听。 如今,他愿意信她了,她却再不肯信他,宁可亲口认下当年的罪名。 这听似柔弱却半分不示弱的推拒。有那么一瞬的晃神,他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苏妤是不是在他死后哭得撕心裂肺、然后一死了之的苏妤。 他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绪,松开捏着她下颌的手。苏妤心下一松,低了低头说:「陛下……用膳吧。」 皇帝简直被她逼得哭笑不得,只觉非得跟她死扛到底不可,右手在她左肩上一按:「你今天就是说破了天,也得给朕坐下。」 「……」到了这个份儿上,苏妤也难免有点哭笑不得。她觉得自己做得已经够油盐不进了,怎么皇帝也油盐不进起来? 迟疑片刻,苏妤终是服了软,垂首朝他一福谢恩,敛身正坐下去。 接下来分外安静,谁也没再说话。皇帝不言就罢了,苏妤更是连眼都没怎么抬,第一筷子夹了个藕片到碗里,就再没动别的。 直到她慢慢把那片藕吃完,皇帝瞧了一瞧,默不作声地又夹了一片藕片搁到她碗中。 「陛下……」苏妤微有一怔,抬头看过去,皇帝却如全不知情似的继续吃自己的。 苏妤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看了看碗里那片藕片,犹豫了一会儿,乖乖吃了起来。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法子,不吃不合适,谢恩太矫情。 贝齿浅咬下去,有一声轻轻的脆响。皇帝抬眼觑着她,看她吃得慢条斯理,无声地笑起来——他突然发现,苏妤吃藕片的方式很有意思,她转着吃,把本来铺满了小洞的藕片咬了一圈,那些小洞就都成了豁口。 她好像不是故意的,浑然不觉,自顾自地继续吃。 她的最后一口藕片送进嘴里,那双筷子又往她碗里送了个酥炸金糕。 「……」这气氛太奇怪了,一举一动都让苏妤心惊不已,又不便表露什么。不住地抬眼去偷瞧皇帝的神色,但她看皇帝的时候,皇帝一定没在看她。 这样用膳的情况,莫说在二人翻脸后不曾有过,就是在他们处得和睦的时候也没有过。苏妤吃得战战兢兢,皇帝神情愈发平静。 直到皇帝放下筷子,苏妤才松了口气,简直如蒙大赦。垂眸静静道:「陛下用完了?」 「嗯。」皇帝低应了声,遂看向她,笑容有些许玩味之意,「你呢?吃饱了没?」 「……」苏妤颌首,「是。」 皇帝又问:「吃什么了?」 苏妤陡然一恍。完全不知道,只觉得整顿饭都在心惊中吃下去,食而不知其味。 皇帝端详着她的神色,笑意淡了两分:「就知道你心不在焉。」说着,没等她回话就站起了身,本犹豫着是不是该谢罪的苏妤也只好跟着站起来,随着他一同往外走去。皇帝随意道,「歇着吧,吃得那么少,吩咐折枝给你备个宵夜。」 蕙息宫,叶景秋听完宫人的回禀猛然起了怒意。近来的种种都让她觉得怒不可遏,一边是纳吉不顺的窦绾照样要进宫,虽不是皇后,却是和她位子齐平的夫人;另一边,皇帝到底为什么突然对那个弃妇好了,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因为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她甚至不敢擅动苏妤了。 目下又听说,皇帝居然到霁颜宫用膳去了,还屏退了所有宫嫔。这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窦绾做不得皇后,皇帝便动了让那弃妇为后的心思么?即便让她坐后位也轮不到自己? 压制怒气须臾,她凛然问身边的宦官:「父亲怎么说?」 那宦官一揖:「叶大人说让您暂且忍下……窦氏不能即刻做皇后,日后还能不能做也就不一定遂陛下和窦家的心思了……」 「忍!几年了本宫都在忍!」叶景秋愤然不已地怒道,「当年让本宫给她做媵妾的时候就要本宫忍,如今她倒不是正妻了,本宫却还坐不到那位子上!这也还罢了,眼看着窦氏当不了皇后,本宫还要接着忍!」 「夫人……」宦官沉吟了一番,低声劝道,「依臣看,您还是得听叶大人的。不过……大人说让您忍着窦氏,可没说忍着苏氏,您不妨……」宦官略一停顿,续言道,「就先和窦氏示个好,把那碍眼的先除了再说?」 叶景秋默然点头。其实听闻皇帝要封窦氏为后时,她就有这个想法。不管苏妤是否还值得她费工夫,这个曾经的正妻在宫里总是看着碍眼的。只不过在得知纳吉不顺后,她才又动了兴许自己仍能为后的心思,以致于在听闻窦氏仍要入宫、与自己位份齐平时极其不忿。 但既然父亲要她忍,就只好忍了。趁着不能与窦氏为敌的时候先与她一起除了苏氏也好,尤其……现在皇帝对苏氏的态度还莫名其妙地转变了。 不能留她,不管皇帝是怎样的心思也不能留她。相较于有个新皇后入宫,旧日的正妻东山再起只会更可怕。 v第十五章 凝神思量着,叶景秋睇视着幽幽烛火浅笑起来:「窦绾,倒是个有福气的,做不得皇后还能住长秋宫、昏礼照办……可见她在陛下心里有些分量。」 那宦官应了一声「是」,叶景秋笑意愈浓了:「本宫倒要看看,如是那弃妇敢对这原本的新皇后不敬,陛下会让她怎么死。」 长秋宫,椒房殿。她要让那原本该属于苏妤的地方给苏妤最后的一击。 大不敬,本就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宠妃兴许背得起,但她这个本就犯过戕害皇裔的大罪的弃妇可未必背得起。 初秋,锦都终于迎来了那一场盛事。虽然原要成为皇后的窦绾只封了佳瑜夫人,但昏礼仍是照办。宫内宫外一早便忙碌起来,迎亲的仪仗已往窦府去了,傍晚便是册封礼与昏礼。 六宫嫔妃照常去向章悦夫人晨省,回了宫后却不能歇下来,各自盥洗更衣梳妆,等着册封礼后向佳瑜夫人见礼。 皇帝照旧让她住长秋宫,可见还是想让她为后的。 霁颜宫贞信殿,苏妤心中估量着时辰,侧倚在榻上小歇,没有更衣的意思。 一旁的宦官郭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眼见已是巳时,再不起来准备便要晚了,她却仍没有动的意思。 「贵嫔娘娘……」郭合试探着唤了一声,见苏妤看过来,便躬身提醒道,「今日佳瑜夫人进宫……」 「知道。」苏妤应了一声,「不就是见个礼么?不用特意准备什么。」 口吻淡漠,毫无波澜。郭合也知道,这样的日子,这位苏贵嫔必定心中不快。她曾是皇帝的正妻,如今要向别人行大礼。不管那人是皇后还是如她现在一样的妾室,她心里总难免不舒服的。更何况虽不册后,皇帝却仍让她住长秋宫、行同牢合卺礼,可见日后还是要封后。 任谁也能知道目下苏贵嫔得有多难受。 可事实上,苏妤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后位也好、长秋宫也好,虽然本该是她的,但她也清楚自己早已争不过。那些梦不清晰、不完整,却很清楚地让她看到,在日后的数年里,她都住在这贞信殿里,长秋宫椒房殿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是以她今日所关心的,是那场格外清晰的梦。 已经巳时三刻,她几乎昏昏入睡了。 珠帘一响,她睁开眼,看见折枝正挑帘进来,朝她浅浅一福:「娘娘安。蕙息宫那边来人说……请娘娘去一趟……」 未理会折枝眉目间的担忧,苏妤起了榻,简单地理了理发髻,随着蕙息宫遣来的人出去。 她坐上步辇,静默不言,淡看着不断从身边经过的一景一物,都与梦里如出一辙,连半点不同之处也寻不到。 她的一颗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有些忐忑又带着些许异样的快意。她很庆幸,自己能有那一场梦。 这条路是往长秋宫去的,她心里清楚。而在那场梦里,她也曾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当时坐在步辇上望着这条宫道时的疑惑。 因为不明走向,梦里的她即便有那样的疑惑,还是只能一步步走进叶景秋的布置。 那么如果这场梦是准确的,她就一定要避开。 步辇在长秋宫门口稳稳停住,她抬眼瞧了一瞧面前巍峨却安静的宫殿,蹙着眉头问宦官:「不是夫人传召么,为何是长秋宫?」 那宦官一揖,恭敬地答说:「这臣就不清楚了,您见了夫人便知。」 一切都和梦里的一样。 她笑了一笑,提步前行。 「苏贵嫔娘娘。」有宫女急唤了一声,苏妤转过头去,微有一疑。那宫女小跑至她面前,盈盈一福笑柄道:「娘娘果真在此处……齐眉大长公主方才去看娘娘,听说娘娘来了长秋宫,便让奴婢找过来了。」 「哦?」苏妤微怔,余光瞥见那带她前来的宦官神色隐有慌乱也只作不觉,向那宫女道,「不巧……章悦夫人传召。你不妨先去回个话,请大长公主先等一等,本宫见完夫人便去问安。」 那宫女笑意不变,又朝她一福,口气却有些为难:「娘娘,不好让大长公主这样候着……不如奴婢去给夫人回个话,您先去见大长公主便是……」 眼瞧着旁边那宦官神色一凛欲出言阻拦,苏妤却先不紧不慢地颌了颌首,浅笑道:「有劳了。」 她回到霁颜宫时,齐眉大长公主已在正殿端坐着品着茶等她了。苏妤步履稳稳地行上前去,俯身行了大礼,双手交叠着置在地上,额头亦触了地,口道:「大长公主万福。」 「什么大长公主,叫舅母。」齐眉大长公主显对她的称呼不满,纠正得颇为生硬。苏妤滞了一滞,改口道,「舅母万福。」 齐眉大长公主这才点了头:「来坐。」 苏妤站起身,垂首过去落座。大长公主打量她片刻,淡笑道:「瞧着气色好了些。你今日这是哪出?」 苏妤浅有一笑。她做了那场梦后,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要宫正张氏和这位舅母做什么,却完全没有解释原因。如今大长公主问起来,她也只笑了笑说:「接下来会如何阿妤也不清楚,舅母等一等便是。」 大长公主听得一笑:「还跟舅母打哑谜?」 时间一点点过着,苏妤和大长公主在殿里吃着茶点闲谈,很是轻松的样子。二人都绝口不提今日的安排,直至郭合匆匆进了殿,跪地一拜说:「禀大长公主,成舒殿来人说……有个宫女毁了佳瑜夫人的礼服不肯认罪,说自己是……您身边的人。」 苏妤笑觑了大长公主一眼:「嗯……来了。」 大长公主回以一笑:「好啊,倒先把舅母身边的人算计进去了?」 苏妤赔笑解释说:「本没想如此……可她自己提出要进殿去回话,阿妤不好拦着。」 遂一起出了殿,一路往成舒殿去。方才在长秋宫发生了什么,苏妤猜得八|九不离十,齐眉大长公主不知情却也半点也不用怕。步辇行至成舒殿前,苏妤抬眼望去面上一冷,心中又止不住地轻笑。 章悦夫人,倒是来得很快。 一并行到殿门口,章悦夫人正好从另一侧也行了过来,见了大长公主面色有些发白,垂首一福:「大长公主万安……」 「夫人。」苏妤低眉欠了欠身。双手仍扶着齐眉大长公主,没有向章悦夫人正经见礼的意思。 叶景秋现在却没有揪苏妤错处的心思,长秋宫方才的事她已然听说了。原是布置好了一切栽赃给苏妤,谁知半道杀出来了个大长公主身边的人。 v第十六章 安排下去的宫正司的人不知情,照原有的安排把人扣住了,直接带来成舒殿问话,她总不能在皇帝跟前咬死了是大长公主嫉妒佳瑜夫人而毁她礼服——同样的理由,在苏妤身上全然行得通,用在大长公主身上绝不可能。 一切都乱套了,见到齐眉大长公主时叶景秋全然乱了阵脚,又不好解释什么。 三人一起进了殿,垂首福道:「陛下大安。」 「姑母。」皇帝朝齐眉大长公主一揖,不自禁地看向她旁边的苏妤。他记得上一世的今天发生了什么,细想起来也觉大抵并不是苏妤,故而做好了安排。谁知今日却与上一世不一样。 上一世是苏妤毁窦绾礼服,这一世是姑母的人毁窦绾的礼服,两世放在一起一想,可见是有人设计在先,却是算计了不同的人进去。 皇帝一时未动声色,只看向跪伏在地的那宫女,冷声道:「当着大长公主的面,你自己说。」 大长公主也冷着脸看过去:「怎么回事?」 「大长公主……不是奴婢……」那宫女慌乱不已地叩首道,「奴婢只是想着贵嫔娘娘回去见大长公主,便不能见章悦夫人了……就想着先进殿去替贵嫔娘娘回个话。可进了殿……也没见着夫人,正奇怪着,出了门就让宫正司扣下了。说是……说是奴婢毁了佳瑜夫人的礼服。」 虽然慌张却说得清楚明白。皇帝皱眉看向大长公主:「她真是姑母身边的人?」 「是。」齐眉大长公主点了点头,「不过本宫断没教她做这样的事。」 「自然……」皇帝哑笑。 「大长公主自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章悦夫人沉容开了口,带着些许沉吟思量,从容道,「不过臣妾听说……这宫女在长秋宫前,和苏贵嫔交谈了几句。且是……瞧着很相熟似的。」 她果然还是会把这事强加到自己头上。苏妤轻一哂,默不作声地俯身拜了下去,才道:「陛下,臣妾和这宫女是见过几面的,故而说一句相熟臣妾也不能否认。但臣妾实在不敢指使大长公主身边的人做这样的事。」 说得坦荡,不是因为她觉得她坦荡皇帝都会信她,她是等着章悦夫人再发话。 「如非受你指使,她又如何会做这样的事?」章悦夫人厉然道。 「可她又如何提前知道今日会去长秋宫替臣妾回话?」苏妤直起身子,侧首看向章悦夫人,凛然之意中沁出些许冷笑来,一字一顿地续道,「臣妾又如何提前知道……夫人您今日会传臣妾去长秋宫?」 在梦里,她也说了后面这句话,却因被皇帝质问着而极显慌张。此时她说得一字不差,却比梦中冷厉许多。皇帝可以如同在梦里一样不听她这句话,却不能不相信接下来的种种。 梦里她因为这件事挨了皇帝的掌掴,今日她要章悦夫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陛下。」有宦官在殿门口一拜,殿中几人皆望了过去,那宦官禀道,「宫正求见。」 皇帝隐有一笑:「传。」 宫正张氏入殿行了大礼,皇帝淡然问她何事,张氏默了一默,不知如何开口。数日前苏妤差折枝送了张纸笺给她,上面只有两行字:劳宫正昏礼当日带人暗守长秋宫,请舅母长秋宫前差人拦我。 没有说任何原因。张氏大抵明白,苏妤是怕一旦出了岔子牵连到她,故而索性让她不知情。于是她便依言照做了,反正她一个宫正安排些人不难、知会大长公主些事情亦不难。 可在两日之前,皇帝也传了她,告诉她说:「有人要在昏礼时毁佳瑜夫人礼服,可能牵连苏贵嫔。朕安排了顶罪的人,你一早带人去,把人给朕扣住。」 彼时她全然没想到,苏妤要她做的和皇帝要她做的竟是同一件事。她不知这二人是如何预料到了今天要发生的事情,只是当她在把皇帝遣来的宦官扣下后又听那鬼鬼祟祟故而被她带去宫正司问话的宫女招出毁礼服的事后,禁不住的一懵。 一个是真人证、一个是假人证,撞在一起可如何是好。 但她已来不及向任何一边回话,听闻成舒殿这边已抓了大长公主身边的宫女,她只好硬着头皮来见了。 张氏心下矛盾不已,不知该带哪个人证来见。踌躇许久,还是觉得该听苏妤的安排,苏妤在后宫孤立无援,大抵是为了自保;可皇帝……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护着苏妤,张氏无论如何也觉得信不得。 张氏一叩首,以四平八稳的口吻禀道:「奴婢听闻大长公主身边的人毁了佳瑜夫人的礼服,有一事要禀——今日一早,奴婢经过长秋宫时,见一宫女形迹可疑,便带回宫正司问话。她什么也没说,不过奴婢觉得兴许与此事有关。」 「宫女?」皇帝一愕,他万分确信自己安排过去的是个宦官。心觉不好,凝睇张氏片刻,带着些许提醒之意又问了一句,「……宫女?」 「是,宫女。」张氏按捺着心惊应道。心想虽是没按皇帝的意思办,这人证却到底是真的。 皇帝觉得进退两难,沉了沉气,只能吩咐道:「带她来。」 两名宦官押着那宫女进了殿,那宫女神色明显慌乱,伏地一拜,道了声「陛下大安」便瑟瑟缩缩的。从服色看,该是正四品的女官,不会是苏妤这个贵嫔身边能有的人。 皇帝微松了口气,声音略显厉然:「那礼服怎么回事?」 端得是已确认是她动的手脚了。那宫女本就心虚,一听这话面色都白了,完全被吓住想不起再狡辩,连连叩首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苏妤冷眼看了她须臾,垂眸不言。这个人是让她在这场布置中唯一不放心的人。在梦里,她并不知是谁会在她到前毁了那礼服,只模模糊糊地瞧见个背影。她觉得应该就是她,正四品女官的服色。也正因如此,她才敢做这场布置,不怕对方反咬一口说自己是她的人。 现在这个人出现了,确是正四品女官,她便放了心。 「贵嫔。」皇帝伸手一扶她,她站起了身,这才再度看向那宫女,冷声道:「谁支使的你?」 「是……是……」那宫女支支吾吾半天,叩首答说,「是娴妃娘娘……」 苏妤心中一沉,同时觉出皇帝扶着她的手一紧。 霁颜宫中,苏妤懊恼不已。她太相信那个梦了,并且因为她看到了叶景秋的种种安排,便想当然地觉得如若她能翻盘,担上这个罪名的当然会是叶景秋。 却忘了叶景秋也可以做出更周密的安排。 她在梦里见不到翻盘后的结果,根本不知道那宫女会招出什么话。没想到,自己倒是顺利脱身了,却平白拖了娴妃下水。 「章悦夫人……」苏妤凝神一喟,还是她大也太自信意了,把自己的安排局限在了那个梦里。 成舒殿,贺兰子珩说不出的困惑。 他很清楚今日会发生什么,知道有人要毁那礼服栽赃苏妤。没有去抓真凶而是安排个假证,为的就是把局势彻底抓在自己手里,以防真抓着的人反咬苏妤一口亦或是嫁祸别人。 可张氏……怎么就出了岔子?! v第十七章 他会做出这些安排,是因为他重活一世、无比清楚会发生什么,张氏总不能也是重活一世的。为什么她会抓着了这个真正的人证而忤了自己的意思? 宫正司查了那宫女,确实是娴妃的人。他便只好撤了娴妃协理六宫的权力,他看得出苏妤不甘心,提醒他说是章悦夫人传她去的长秋宫。 但不能就凭章悦夫人传她去了这事治章悦夫人的罪,何况,他还需要叶家牵制着窦家,空着后位。 这感觉实在可恨,防着什么来什么,到头来虽是没再冤枉了苏妤,却牵涉了不该牵涉的人。 「亏得你想用这样的法子扳倒章悦夫人。」齐眉大长公主公主听完苏妤的解释,无奈地一叹,「宫里使计,但凡能嫁祸旁人便不会用自己的人,你怎会不知道?」 苏妤苦笑。她当然是知道的,可那个梦实在让她激动极了,只想着赶紧成事,疏忽了太多。她当然不能把做梦的事告诉大长公主,只歉然笑说:「听闻了此事后一时心急……未想起去查那宫女的底细。」 齐眉大长公主无奈一叹:「幸亏是个高位的女官,若是个小宫女,咬死了是你可怎么好。」 苏妤哑笑着颌首赔罪:「是阿妤大意了。」 如上一世一样,这点不快的事全然影响不了昏礼的照常举行。贺兰子珩隐隐记得,那天他怒极之下动手打了苏妤,苏妤便回了宫,没有去拜见窦绾。这也直接引起了窦绾的不满,在以后的日子里对苏妤多有刁难。 今天应该不会,苏妤平安无事。并且他差人去霁颜宫问了,片刻后宦官回成舒殿回禀说:「贵嫔娘娘在沐浴更衣,准备着向佳瑜夫人问安。」 皇帝放了心,出了成舒殿往辉晟殿去了。 昏礼之称,便是因为在黄昏时行礼。昏礼毕后,众内外命妇才会齐聚长秋宫拜见。而在此前,她们就要早早前去等候,内命妇在椒房殿中、外命妇在殿外。 苏妤搭着折枝的手上了步辇,与齐眉大长公主一起前往。她看到在梦里的时候,因为礼服的事挨了掌掴便没有去见礼。那多少不合礼数,今日并没有发生那件事,她自是不能不去。 而当她端坐在步辇上,缓缓向长秋宫行去时,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嫁入太子府的那一天。 府里的规矩没有宫中严格,更多了些民间昏礼的热闹。她记得那天从锦都街道到太子府中都热闹极了,她与他行了共用了牢食又饮了合卺酒,然后接受几位随嫁媵妾的拜见。 如今轮到她去拜见别人了……所幸那人也是个妾室,没有真正成为皇后。 她安慰着自己,一颗心刚刚平复下来,眼前却蓦地窜起了别的景象。就如同做梦一样,清晰却又有些恍然,挥之不去的一幕又一幕。 她看到窦绾在辉晟殿中,一身红黑的礼服,与他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祭1、肉、酱、稷2……他们一起尝过一道道牢食,然后,行合卺礼…… 自太阳穴掠起一股剧痛,倏然窜进心底,她猛然捂了额头,痛苦不已。旁边的齐眉大长公主一惊,连忙身手扶住她,语气惊惑:「阿妤?」 「舅母……」苏妤一阵目眩,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眼前的画面却仍在继续。画面中的她,也唤了一声「舅母」,继而便忍无可忍地哭了出来。哭得痛彻心扉,她似乎能真真切切地体会那种心痛。 她看到自己躺在榻上,伏在齐眉大长公主怀里哭得不管不顾,面颊上依稀有几道清晰的指痕。 那是在……皇帝打了她之后? 「舅母……我心里难受,他怎么能……」她听到自己哭着说出这句话,齐眉大长公主抚着她的背安慰她说:「好了好了……你别太难受,陛下也是一时气急。」 「不是的……」她哭得声音发虚,摇着头嘶哑道,「他大婚了……要与别人同牢合卺……他明明娶了我为妻。」 这是顺着梦境发展便会发生的事么?皇帝会打她,她会躲在自己宫里痛哭一场,却不是因为自己受了掌掴之辱,而是因为他要娶别人为妻。 苏妤心中一刺。对……她确实会因此而难受,当初听说皇帝要册窦绾为后的时候她就有无可抑制的委屈和痛苦。但在皇帝改册窦绾做夫人的时候,这种痛苦就不复存在了。说到底不过添个妾室而已,根本就无所谓。 那现在这种痛又是怎么来的……明明不该存在,却那么真实地在她心中撞着,让她清清楚楚地感受着如若他娶旁人为妻她会是怎样的痛苦。 分明是并未发生、一时也不可能发生的事带来的痛苦,为什么会感觉这么真实…… 真实得就像……她似乎曾经经历过。 步辇稳稳落在椒房殿正门前,苏妤缓了一缓,齐眉大长公主犹扶着她,关切道:「阿妤?身子不适么?舅母给你传太医来。」 「不用……」苏妤摇了摇头,深深沉了一口气,搭上折枝的手下了步辇。 辉晟殿主殿,一派肃穆,一切皆是按册后之仪而设。正行着同牢礼的二人都很安静,一道道品过漆案上放着的各样牢食后,搁下碗筷仍是静默不语。 宫娥奉上了合卺酒,呈在一切为二的匏瓜中奉与二人。合卺礼所用匏瓜味道微苦,酒从中一过便也染了苦味,夫妻二人各饮一半后交换再饮一半,之后将两半匏瓜合二为一,以红线系住便礼成,意在夫妻二人同甘共苦。 匏瓜呈上来,皇帝与佳瑜夫人各自饮下一半,忽听得殿外有动静,似是有人在争吵着什么。 天子大婚,谁敢如此吵闹? 皇帝微蹙了眉头看过去,见一宦官正疾步行来。他心下微沉,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亲自挑给苏妤做掌事宦官的郭合。他吩咐过,如若苏妤有什么事,郭合可直接来禀。但目下毕竟是正行着昏礼,什么样的事能让他此时闯大殿? 「……陛下?」窦绾打量着皇帝的神色轻轻一唤,皇帝未有反应,仍是看着郭合来的方向。 郭合行上御阶,在帘前深深一拜,在这样的气氛中有些犹豫:「陛下……」 皇帝的口吻是如常的淡漠沉着:「怎么了?」 「苏贵嫔娘娘……」郭合气喘吁吁地道,「苏贵嫔娘娘在……在椒房殿门口晕过去了……」 贺兰子珩仍持着那半个匏瓜的手一颤,其中余酒倾洒出来。他垂眸看了眼被酒沾湿的手,毫无迟疑地将匏瓜扔在桌子上,便要起身离座。 「陛下?!」窦绾大惊,未及开口,皇帝已从御阶上走了下去。 正观礼的百官,看见的便是皇帝蓦地掀了帘子出来,疾步向殿外行去,衣袍夹风。 众人都齐齐愕住,竟是谁也没来得及问上半句。 郭合追着皇帝一并行出殿外,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贵嫔娘娘已送回霁颜宫了……」 「朕知道。」皇帝脚下未停。 v第十八章 「可是佳瑜夫人……」窦绾得去长秋宫接受内外命妇拜见,按理,皇帝得同去。 「先让内外命妇觐见。」皇帝扔下这句话,坐上步辇,沉冷道,「去霁颜宫。」 这是自皇帝继位以来,霁颜宫最忙碌的一次。没有人知道苏妤为什么会突然晕过去,然后就发了高烧。齐眉大长公主立时传了太医来,郭合思量半天,觉得这样大的事他若是不及时禀给皇帝,一旦问罪下来他担待不起。 是以就在这阖宫上下都忙成一团的时候,皇帝踏进了殿门。 一众宫人齐齐地见了礼,免礼后又继续忙碌起来。皇帝行到榻前向齐眉大长公主一揖:「姑母。」 齐眉大长公主浅蹙着眉头看向他:「陛下不是该行着昏礼么?」 贺兰子珩此时却没心思同她解释自己扔下辉晟殿中众人赶来的事,见躺在榻上的苏妤仍昏迷着,面色苍白如纸,急问她:「这怎么回事?」 「不知道。」齐眉大长公主紧锁着眉摇了摇头,「在去长秋宫的路上突然身子不适,刚下了步辇没走两步就晕了过去。」 眼前的苏妤,毫无生气。让他恍然想到……割破了手腕的她,也是这样苍白的面色,倒在他的眼前,鲜血流了一地。 「阿妤……」他定了神,颤抖着探出手抚上她的额头,确实好烫。昏迷中的苏妤动了一动,眉心微有一跳,好像梦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舅母,我心里难受……」苏妤的梦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那个场景。重复的次数多到她自己都意识到她被梦魇住了。 可她就是醒不过来,无力地任由着自己被困在那个梦里,浑身酸痛。 「他怎么能……」她和梦中的自己一起呓语着,来回来去都是这几句话,不受控制,「他大婚了……」 「他明明娶了我为妻……」 昏厥中的苏妤说得激动,齐眉大长公主听得神色慌张,看向皇帝,皇帝却仍面色平静,未显怒意。 「阿妤。」齐眉大长公主坐在她身边温声唤着,不知她能不能听见,只想让她怪别说梦话了,谁知一会儿还会说出什么来。 病成这样再惹恼了皇帝,只能是自讨苦吃。 「阿妤。」梦中的苏妤听到了这声轻唤,继而正安慰着她的大长公主的话语继续了下去,「你想开些……陛下总要册后,窦绾总好过叶景秋,你……」 然后大长公主语中一滞,看向正躬身进殿的一个宦官。她的哭声也陡然顿住,来人她认得,是御前的宦官。 「齐眉大长公主安、苏贵嫔娘娘安。」那宦官重重一拜,沉稳禀道,「陛下旨意,苏贵嫔娘娘既然身子不适,连拜见皇后也去不得,往后就好生在宫中歇息吧。」 苏妤觉得自己的神色茫然极了,看了他一会儿,才从心底慢慢地生出了狠意,切齿道了句:「禁足……」 听到这两个字的贺兰子珩身子一震。他记得上一世时,他在这天因为礼服的事失手打了苏妤,听齐眉大长公主身边的宫人禀说「苏贵嫔身子不适」,细问下去,是苏妤自回了霁颜宫后就一直在向齐眉大长公主哭诉。 原因不必细究,总之是迟迟没有起驾去长秋宫见礼的意思。是以他清冷一笑,吩咐宫人说:「去告诉苏贵嫔,既然身子不适到连皇后也拜见不得,好好在霁颜宫歇上一个月就是。」 说白了就是禁足。 齐眉大长公主始终惴惴不安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他面色忽地一变,连忙劝道:「陛下,阿妤病着说胡话,陛下别计较。」 「阿妤?」皇帝却忽然神色一喜,齐眉大长公主看过去,竟是苏妤醒了过来。 苏妤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尚穿着昏服的皇帝。苏妤冷冷地与他对视了许久,只觉脑中那些画面仍挥之不去。 禁足。她身体不适然后他禁了她的足,即便身体不适是假的,这样的旨意也太让人心寒。 梦中的一切都太真实,让苏妤明知是梦境却仍难忍恨意。梦里是宦官来传旨,醒来索性是皇帝亲自到了么? 「陛下……」她一声带着讥嘲的冷笑,亲口道出,「臣妾身子不适。」 「……」贺兰子珩不由哑了一瞬,温言道,「朕知道,你好好休息。长秋宫不必去了……」在苏妤的冷眼相看下,他又说,「朕在这陪你。」 苏妤未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一旁的齐眉大长公主却是分明的一愕,怔了一怔,略一踌躇低声道:「陛下今日大婚,长秋宫那边不能不去。不如本宫今晚在这儿守着她,陛下还是去长秋宫为好。」 皇帝侧过头,却见齐眉大长公主眸中也是少见的冷厉,默了一瞬,颌首道:「姑母借一步说话。」 齐眉大长公主同他一起到了侧殿,未留宫人,大长公主问他:「陛下想说什么?」 皇帝沉然一笑,却道:「是姑母有话要说。」 齐眉大长公主一阵沉默。 「姑母是怕佳瑜夫人日后怪到她头上?」皇帝打量着她,「如是这样,朕还去长秋宫便是。」 「陛下。」齐眉大长公主长声一叹,「姑母不是怕这个。佳瑜夫人要怪罪,您这会儿来霁颜宫她就已经要怪罪了。」 「是。」皇帝微一颌首,「知道会惹她不快,但阿妤突然出这样的事,朕怎能不来看看?」 上一世没有这件事,苏妤为何突然晕厥他半点也不知,自然放心不下。佳瑜夫人不悦,总也比耽误了苏妤的病要好得多了。 齐眉大长公主听罢沉了一沉,沉容和缓道:「陛下如此是为什么?朝中之事阿妤半点也不清楚,如今的苏家也已是苟延残喘,陛下您可以继续除他们以绝后患,但能不能……放阿妤一马?」 他头一次听姑母说这样的话,上一世从没有过。不过上一世时,大长公主也对苏妤很好,他很多时候也是看在大长公主的份上才不动苏妤。 贺兰子珩明白,因为从前的种种,如今他的态度忽然转变,不仅是苏妤信不过他,连齐眉大长公主也不信。 他略作斟酌,苦苦一笑,对齐眉大长公主说:「姑母,阿妤疑朕别有用心,姑母也是。你们都想得太多了,倒也无妨,朕只是真心实意地想对她好一次。」他一哂,「就当是弥补从前欠她的。」 齐眉大长公主错愕不已地看了他许久,却仍无法从他脸上找到半点说谎的痕迹。滞了一滞,她犹疑不定道:「就算陛下想弥补她,她又怎么会接受,毕竟……」 毕竟他们已闹到了这般田地。 v第十九章 「她会接受的。」皇帝凝眸浅笑着,笃定之意更甚了些,「朕用一辈子让她接受。」 这样的坚定让齐眉大长公主懵住,全然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让他突然转了态度。 皇帝却如未见她的不解般,端然向她一揖:「也有劳姑母相助。」 苏妤扶着床栏坐起来,定神许久,脑中的各样画面仍不住地搅扰着她。她觉得无力极了,不自觉地蜷缩起身子,双臂环着膝盖缩在床榻的角落,禁不住地发着抖,茫然无助地看着那些一遍遍在眼前晃着的画面。宫人们几次试着来劝她,她都毫无反应,不动也不吭声。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再度出现在她视线中的时候,她禁不住地浑身一冷。抬头望过去,空洞的眼眸中惊惧交加。 贺兰子珩在她的视线中脚下一滞,看她仅穿着中衣裙不觉眉头一蹙,信步走过去在榻边停住想给她把锦被盖上,但看了看她这样的坐姿——实在不好盖。 「陛下……」苏妤笑意凄凄地开了口,发哑的嗓音弄得贺兰子珩心里一阵不适。沉了一沉,伸手过去拉她的手,觉出她因出了虚汗而有些滑腻的手微有一搐分明是在躲她,轻一叹温声道:「你病着,躺下休息。」 苏妤的下颌搁在膝盖上,笑意清清浅浅地浮在脸上,望着白色的中裙裙摆轻轻说:「陛下您娶妻了……」 「……」皇帝一哑,心知她是烧糊涂了,在榻边坐下来解释道,「没有,只是封了夫人,朕没册后。」 「哦……」苏妤微微缓过神来,揉了一揉额头,「臣妾如是不能去拜见佳瑜夫人……」 陛下会下旨禁足么?她把这句话噎在了口中。仅仅是一个梦罢了,如此问出来也太奇怪。 「你好好休息便是。」皇帝仍在拽她,手上微用了几分力让她挪动了些许,就势扶着她让她躺了下去,「拜见也不急这一时。」 苏妤的头一阵阵泛着晕,任由他把锦被给她盖好,就又沉沉地睡过去。 如果不是病得身子太虚,她大概是不会这么在自己面前安睡的吧。贺兰子珩凝睇着她,她烧得面上血色难寻,明明已睡得无知无觉,眉心还是紧紧蹙,不知是在想什么。 刚才她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怕极了。上一世时,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只觉她是一个根本没有柔弱一面的女子。任何时候见她,她都是冷冷漠漠的,和其他千娇百媚的嫔妃们搁在一起,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也因如此,他对她半点怜惜也没有。 原来……她一直在怕。 「子珩。」苏妤的嘴微微翕动,继而眉头蹙得更紧了,贝齿死死咬在下唇上,很快就咬得下唇发了白,还是半点没有松劲。 「阿妤……」皇帝低低一唤,怕她再这么咬下去咬破嘴唇,手抚上她的脸颊想让她松开,见她毫无反应,拇指轻轻在她下颌上抚着,不知她能不能听到而劝得很无奈,「再咬就破了,快松……」 苏妤蓦地一松劲,下唇碰在他的拇指上。 贺兰子珩心中生出一阵奇怪的痛感。抬起手来一看,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红得刺目。 那血珠好像有着散不尽的温度,顺着他的指尖灌入胳膊、刺入心底,直弄得他连呼吸也不稳了。 那是曾经贯穿他魂魄的温度。 他怔怔地凝望了那颗血珠好久。血珠一动不动的,好像已经凝固住了,静静地停在他的指尖,一遍遍地提醒他,他曾经犯过多么可笑的错误。 不自觉地窒息了须臾,直到一个声音带着几分犹豫细声细气地询问道:「陛下您……受伤了?」 他抽回神思,回头看了看一旁战战兢兢的折枝,轻咳一声道:「没有。」遂站起身往外走去,一壁走着一壁吩咐折枝说,「照顾好贵嫔。有什么事,让郭合去成舒殿禀一声。往后几日让她不必去晨省了,就说是朕说的。」顿了一顿,又觉再补一句,莫要让苏妤误会是禁了足才好,便道,「她若愿意,多出去走走也好,多加件衣服便是。」 听着皇帝一反常态絮絮地吩咐了许多,折枝生生怔了半天才应道:「……诺,奴婢谨记。」 长秋宫。 刚接受完内外命妇拜见的窦绾歇了下来,换了身舒适的襦裙,卸下头上簪钗步摇。从镜中瞧见宫娥在她身后一福,禀道:「夫人,窦夫人求见。」 是母亲。窦绾一笑:「快请。」 「佳瑜夫人安。」窦樊氏衔笑一福,窦绾急忙起身迎了上去,笑道:「不敢受母亲的礼,母亲快坐。」 二人一并坐下,窦樊氏环视四周,徐徐笑道:「这个时辰,陛下该和你一起在椒房殿的。」 是,不仅是这个时辰。今天他们应该一直在一起,但他在合卺礼还未行完时就离开了,留她一个人去见内外命妇。 窦绾想着,笑意不觉有些发寒:「听说苏贵嫔突然病了。」 「呵……」窦樊氏冷声而笑,闲闲地拨弄着指上丹蔻,话语轻轻幽幽,「早不病晚不病的,非赶在这个时候病。」遂是目光一凛,问她,「问过了么?」 「问过了。」窦绾浅一颌首,「这病倒是不假,当真是发了高烧。说实在的,碰巧在这日子生病倒没什么奇怪,女儿更奇怪陛下的态度。」 宫内宫外不是一直都说,陛下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位发妻么? 「陛下的态度没什么奇怪的。」窦樊氏抿着笑意,眸中有几许抹不掉的厉色,「听说了么?从今儿中午,齐眉大长公主就一直陪着那苏贵嫔。」 「是。」窦绾轻锁黛眉,点了点头,「可这又如何……」 「如何?」窦樊氏笑看着女儿,笑意更浓了几分,「这说明……皇家还是有人认她这个天子发妻的;又或者,霍家还是在意这个外孙女的。是哪样也不能小觑,毕竟你还没真正坐到后位上。」 「陛下不会让她做皇后。」窦绾凝神微笑道,「是谁也不会是她,若是肯让她做,又何必让这后位空到现在?」她说着轻垂了羽睫,「女儿倒是更担心那一位。」 「章悦夫人。」窦樊氏一哂,「得了,不管你更担心谁,这二人你都得镇住了。若不然,你早晚得从这长秋宫搬出去。」 「诺,女儿谨记。」窦绾长长地沉下一口气,看向母亲,「那礼服的事……母亲可听说了么?母亲怎么看?」 「是谁的设计都不重要。」窦樊氏淡泊道,「总之这二人都是不服你的,拿捏得住她们,你才坐得稳正妻的位子。不过么……」窦樊氏思索着,话锋一转,「母亲听说,近来陛下待那苏贵嫔确实不同于往日。相较于章悦夫人一直掌着宫权,只怕这东山再起的更难对付。」 窦绾缓缓点了点头:「女儿心中有数。」 苏妤的病养了五六日终于大好,只身子还有些发虚。便让郭合去成舒殿回话,禀说高烧已退,可以去长秋宫问安了。 v第二十章 皇帝思忖了片刻:「让她自己拿主意吧。」 苏妤听了郭合的话长舒了口气,准备着明日一早便去长秋宫问安去。心觉有着礼服那事,反正佳瑜夫人断不能和章悦夫人联手了,能少得罪一个便少得罪一个为好。 当日仍是在霁颜宫中安心歇着,这几日皇帝再没亲自来过,倒是日日谴人来送东西。有时是些精巧的首饰,有时是几道清淡的点心,每次送来都附着亲笔写的纸笺一张,每次都是同样的四个字:好好养病。 苏妤每每见了,都对他的态度疑惑不已,对他的态度疑惑不已的却不只是她。 徐幽就曾忍不住问过:「陛下既关心贵嫔娘娘的病,何不去看看?」 皇帝思量了片刻,只说:「还是等她病好了再说吧。」 他在,她就明显忐忑不安、每一刻都紧张着,哪还能好好养病? 午膳时分,成舒殿的宦官又来了。一连几天都是他来送东西,苏妤都和他熟了,一见他进殿便笑道:「又劳何大人走一趟。」 那宦官连忙笑应说:「臣也是奉旨行事。」 便将食盒搁在案上,向她一揖:「臣告退。」 躬身退到殿外,一转身却碰上另一个宦官。两人相互一颌首,各走各的。 何匀多留了个心眼,在殿外驻了足,侧耳听着。他是御前的人,想听两句,这阖宫上下也没人敢拦他。 却听里面那宦官向苏妤见了礼,尖声禀说:「佳瑜夫人传贵嫔娘娘椒房殿侍膳。」 侍膳? 何匀一惊,正巧碰见郭合进来,忙拉了他出去,低声道:「长秋宫来人传贵嫔娘娘侍膳,你务必跟上,我现在去成舒殿禀陛下。」 「侍膳?!」郭合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虽在霁颜宫时日不多,但这位苏贵嫔的脾性他也摸得清楚,心知她从前是陛下的正妻,不愿向妾侍们低头。如今佳瑜夫人传她侍膳,分明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非得出事不可。 何匀急匆匆地回了成舒殿,一时却禀不得。几位朝中重臣正在殿里和皇帝议政,他只好在外面等着,说不出的心焦。他和苏妤其实并无甚交集,只是这几日下来觉得这位贵嫔娘娘待人宽和,如今皇帝又肯护着她,故而不愿让她白白吃亏罢了。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几位大臣才从殿里出来,何匀不敢耽搁地进了殿,伏地一拜:「陛下大安。」 皇帝知道这几日都是他往霁颜宫送东西、目下也是刚从霁颜宫出来,微一挑眉,问他:「怎么了?」 「臣方才按陛下的吩咐去霁颜宫送东西,正巧碰见长秋宫的宦官去霁颜宫,说是……传苏贵嫔娘娘长秋宫侍膳。」 「什么?!」皇帝微怔。没想到佳瑜夫人会来这出,这不是明摆着给苏妤好看么? 略作思忖,他沉沉道:「摆驾长秋宫。」 苏妤在听了传召后没有太多思索的时间,佳瑜夫人,那是她得罪不起的人。不管她心中服是不服,都要小心谨慎着才是。是以仔仔细细地更衣梳妆,备了轿辇往长秋宫去。 她在椒房殿外驻足一瞬,见殿外候着的宫人超出夫人仪制,大致猜到了今日还有别人受邀前来。不作多问,垂眸进了殿去,便见自己带来的宫人也被挡在了门外。折枝略有不放心地轻唤了一声「娘娘……」,苏妤侧了侧首,浅一笑道:「在外候着吧。」 径自移步进去,微抬了抬眼帘,见殿内菜肴已布好,坐上之人让她心中一紧——佳瑜夫人窦绾自是在的,端坐主位颇是端庄;然在两侧的位子上,左边是娴妃阮月梨,右首则是……章悦夫人叶景秋。 换言之,除却这个佳瑜夫人算是明媒正娶进来、且差一点当了皇后的,余下二人,都是她昔日的随嫁媵妾。 苏妤觉得心里一阵发闷,轻缓了口气,还是敛衣拜了下去,却只是道了一句:「佳瑜夫人大安。」 叶景秋预料到苏妤必定是不愿给自己见礼的,凝睇着佳瑜夫人微有一笑,话则是对苏妤说的:「有日子没见苏贵嫔了。上次一见,还是佳瑜夫人受封之前,在成舒殿里。」 便是出了礼服那事的时候。苏妤心底冷冷一笑,漠然应了一句:「是。」 「本宫也早想见贵嫔一面。」佳瑜夫人同样只是淡看着叶景秋,「不过听闻贵嫔一直病着才不便打扰。」 二人分明是一边压着苏妤一边又互相较着劲,谁也不先开口叫她起身,就看对方有没有胆子不经自己的允许就让她起来。 一旁的娴妃从见到苏妤进殿时就心中一震。她听说佳瑜夫人传了低位的嫔妃来侍膳,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却忍不住猜测佳瑜夫人传的是谁。 竟是苏妤…… 两位夫人相互笑睇着对方,娴妃亦是静默了一会儿,长缓了口气,不再理会二人的心思,看向苏妤浅浅一笑,兀自道:「苏贵嫔免礼吧。」 叶景秋和窦绾都神色一凛,同时瞟了娴妃一眼,但见苏妤已安安静静地起了身,总不好让她再跪回去。 侍膳。这不是什么难事,却是苏妤决计不愿做的事。寻常人家,是妾室服侍正妻用膳;而在宫里,皇后亦可传嫔妃服侍用膳——虽则有这规矩在,却鲜少有哪个皇后或是执掌凤印的宫嫔当真这样做,叶景秋也不曾用这样的办法为难过苏妤。 这是窦绾为同时给叶景秋和苏妤立威而想的法子,一面让苏妤知道日后她才是正妻,一面让叶景秋清楚如今住着长秋宫的是她窦绾,叶景秋不敢做的事她也敢做,因为她住长秋宫住得名正言顺。至于邀娴妃前来,她只是想看看这个协理过一阵子六宫、又被疑毁她礼服的阮氏何许人也。 静了一静,佳瑜夫人的视线终于瞟了过来,瞥着苏妤微有一笑:「今日就有劳苏贵嫔了。」 苏妤浅抿着笑意,垂眸应了声「诺」。便自如地走上前去,执了碗筷起来。 「夫人……」看苏妤镇静如常,娴妃心中愈发慌了,忐忑不安地看向佳瑜夫人,垂下羽睫温声劝道:「夫人,臣妾宫中随居的两位嫔妃是亲王送进来的人,遵规守矩,夫人如若想让嫔妃侍膳……她们大概更为合适。毕竟苏贵嫔……」 毕竟苏贵嫔曾是当家主母。娴妃的话说了一半哽在了喉中,哑了一哑,改口只说:「毕竟苏贵嫔也是一宫主位。」 「娴妃妹妹这话就错了。」叶景秋犹自笑睇着佳瑜夫人,缓缓道,「她是一宫主位,可本宫执掌着凤印,佳瑜夫人住着长秋宫。指不定日后谁就是皇后,传她来侍个膳又如何?」说着笑意蔑然,「再说,即便谁也不是皇后,本宫与佳瑜夫人也都位居正一品夫人。」 苏妤的面色不自觉地发了冷,不动声色地颌首夹菜。 桂花糯米藕,因为淋了蜂蜜故而一片片粘在一起。苏妤轻轻用筷子把藕片分开,第一片搁到了佳瑜夫人面前的碗里。 叶景秋神色一厉,佳瑜夫人未作理会地执起筷子颌首浅笑。是以第二片藕片搁到叶景秋碗中的时候,苏妤听到她清冷一笑:「贵嫔该知道本宫不爱吃这些甜的东西。」 v第二十一章 苏妤的手一顿。夹着藕片的筷子缩了回去,将那藕片搁在了旁边的一只空碟子中。 娴妃黛眉轻挑,淡扫了叶景秋一眼,一壁轻笑着说了一句「臣妾都是头次听说夫人您不爱吃甜的」,一壁就自己伸了筷子出去。筷子还未打开,那藕片已经搁到了她碗里。 娴妃手上一滞,面容有些发僵:「贵嫔……」 「娴妃妹妹何必如此不自在。」叶景秋笑睨着她,又看了看正端起小瓷碗呈汤的苏妤,「是,便如娴妃妹妹所说,她也是一宫主位。但主位和主位不一样,她么……说好听点是个贵嫔,说难听了,不就是个弃妇?戕害皇裔,若不是看在霍老将军的面子上,她岂能活到今日。」 苏妤的双手都是一紧,不自觉地眸色凛然,猛一瞪之下竟惊得叶景秋一噎。随即更起了怒意,轻一击案,低喝道:「你瞪什么!本宫说错了么?」 「章悦夫人。」苏妤搁下碗筷,冷涔涔笑着,一改方才的恭顺之相,「夫人说臣妾戕害皇裔……那是陛下定的罪名臣妾无话可辩。但弃妇二字还不需夫人来说,臣妾毕竟还是一宫主位,陛下还没将臣妾废入冷宫。」 她一席话说得颇有些气势汹汹,弄得叶景秋身子一震,遂是恼意更甚,怒然喝道:「你还敢嘴硬?你在宫里是怎样的地位你心知肚明,如此强词夺理简直可笑!」 她在宫里的地位委实和弃妇差不多,苏妤确实心知肚明,但目下被她当着面讥刺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淡瞧着她,衔笑道:「臣妾是怎样的地位?臣妾也是陛下亲封的正四品贵嫔。若不然章悦夫人觉得如何呢,请夫人明示!」 叶景秋已经许久不见她如此直言顶撞,一时气结,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地缓了又缓,一抬眼又见佳瑜夫人笑看着她,分明是有几分得色。 「来人!」叶景秋一扬音,冷声吩咐道,「苏氏没规矩,给本宫掌嘴。」 「章悦夫人!」娴妃一声断喝喝住了正要上前的宦官,「夫人还是莫要欺人太甚为好,这是佳瑜夫人的长秋宫,夫人在这儿对一宫主位动私刑,传出去是夫人您担待着、还是佳瑜夫人担待着?」语毕,她的视线划向苏妤,幽幽又道,「再者,方才苏贵嫔哪句话说得不在理了?」 叶景秋听着她的话,胸口几经起伏舒缓了气息,遂一轻笑,仿若未闻地只向那两名宦官道:「本宫的话你们没听见么?」 「谁要掌掴贵嫔?」带着几许愠意的声音冷漠传来,听得几人都有一颤,各自起身见礼。 「陛下大安。」齐齐的一声道安,苏妤照旧拜了下去,眼看着那黑色龙纹的靴子在她面前停住,口气温和了几分却犹有不悦地问她:「你病好了?」 「是……」她刚应了一声,便被他猛地一把拉起来,慌乱之下视线一触,她忙又低下头去,听得他一声轻笑:「脸色这么差,也敢说病好了?」 他说着看向佳瑜夫人,佳瑜夫人在他的视线中禁不住地一栗:「贵嫔大病初愈,直接差人来成舒殿回的话,夫人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窦绾暗惊,躬身一福,徐徐回道:「陛下误会了。实是贵嫔遣了人来长秋宫禀说病已痊愈、明日便可来长秋宫晨省,臣妾才知晓此事。」 他的视线转回苏妤脸上,苏妤微一颌首:「是。」 皇帝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许,又睇向叶景秋,口吻淡泊:「朕都没说她是弃妇,轮得到你来说?」 显是已经听了一阵子了。 「臣妾只是……」叶景秋登觉惊慌。她从前虽不曾说得这般露骨过,但不给苏妤面子的时候多了去了,从未被皇帝这般质问。蓦地被他一问,她忐忑之余更感意外,怔了须臾,才道,「臣妾只是觉得她曾戕害皇裔……」 「戕害皇裔。」皇帝轻有一笑,「倒是说到点子上了,近来宫正司说楚修媛当年小产之事只怕另有隐情。」他不紧不慢地徐徐说着,复又看向了苏妤,一颌首沉然道,「大约是朕冤枉了贵嫔。」 什么?!一瞬间,几人都是同样的吃惊,吃惊之后却是不一样的心思。苏妤望着他几乎愕住,她从没想过那桩已成定局的陈年旧事还会被重新提起,更不敢想他会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张氏肯为她翻案也就罢了,可他……居然肯相信么? 「至少在宫正司查明原因之前,朕不想再听见那般的议论。」皇帝口气平平淡淡地一字字敲在章悦夫人心上,看着她面色微有发白,他微一顿又道,「既有冤情,就先晋她做婕妤。位份不高,但两位夫人应该清楚朕的意思。」 他说得宽和,窦绾和叶景秋却生生愣住。位份是不高,但既然还未查明,苏妤便算不得清白。如此急着晋她位份,他的意思她们自然清楚,这是明明白白地要护苏妤一道。是以要紧的根本不是位份高低,而是自此之后六宫都能看出不一样来。 二人还未回过神,他沉吟片刻又向苏妤道:「霁颜宫太偏了些,你搬去绮黎宫住吧。离簌渊宫近,你和娴妃走动起来也方便。」 竟还顾及她和谁交好了…… 叶景秋怔了又怔,终于回过神来,一福身道:「陛下,臣妾以为如此不妥。当年之事,涉及皇裔安康。如真有冤情,待得查明后陛下再复她位份不迟;但陛下如此急于晋位……如若并无冤情,岂不是……姑息了重罪?若日后六宫嫔妃皆效仿……」 「夫人担心得太多了。」皇帝缓一笑打断她的话,「若当真无冤情,朕自会决断。至于夫人方才说的‘复她位份’……」他笑睇了苏妤一眼,「待得事情查明,朕自会考虑。」 窦绾闻言只觉被人在胸口重重一击般窒了息,恨不能当众给叶景秋一巴掌——复苏妤位份,亏她真敢说这样的话。她先前的位份可是他的正妻,复了她的位份,还有她二人什么事? 叶景秋一听亦是后悔不已,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得狠一咬牙闭了口,生怕慌乱之下多说多错。 见无人再敢多话,皇帝心中很是欣慰,轻一挑眉看向自他说晋位起就再未吭声的苏妤。苏妤本是惊得回不过神,在他的目光中终于反应过来。虽是太突然,突然到她从来不曾设想过——经了先前的种种,她哪还会去想自己还能晋位?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了,揣着满心的疑问又觉当着旁人的面半句也说不得,是以除了谢恩似乎也没旁的话可说。刚欲下拜,皇帝却如浑然不觉般自顾自地揽过她就往外走去。 没给她下拜的机会。 跟进来的御前宫人在这般的场景下亦是愣了又愣才举步跟上。 出了椒房殿,贺兰子珩觉出苏妤不自觉地躲了一躲,便松开了她,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各自走着。 苏妤在侧后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觉得疑惑。先前她觉得他是想从她口中知道些苏家的事,可连他自己也说,知道她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今日便更奇怪,他会赶来长秋宫解围也还罢了,竟还毫无征兆地这样晋了她的位份,还是个根本站不住脚的理由。犹豫片刻,她试探着开口唤了一声:「陛下……」 「嗯?」他停住脚步回看着她,见她不语,挥手让随在后头的宫人退下,轻问道,「怎么了?」 「陛下为什么……」她哑了一哑,不知怎么问他合适。 皇帝看着她的神色了然一笑:「别多心。回去好好歇着,过两天再迁宫就是。」 「……」苏妤默了一瞬,垂首一福,「诺。」 她带着无法消释的疑惑不解接受了陆续前来嫔妃的道贺。在近两载的时间里,这是霁颜宫最热闹的一次。她看得出前来道贺的嫔妃们笑容之下亦有深深的不解,不知这个曾经犯下大错、被皇帝厌弃多时甚至是贬妻为妾的嫔妃为何突然有了翻身之势。 或者说……如若阖宫中有一个翻不得身的人便该是她,可她却偏偏翻身了。 从前对她颇是不屑、与她迎面碰上也会假作不见的低位嫔妃终于不得不恭敬地称她一声「婕妤娘娘」,纵有几分不情愿,却是谁也不敢忤逆圣意。 傍晚时分,来道喜的人仍是络绎不绝,折枝见她疲乏,便以「婕妤娘娘尚未病愈」为由拒了来客。扶着苏妤上榻歇息,苏妤倚在榻上阖目沉思,半晌,复睁了眼,眸中微有凛意:「折枝。」 「娘娘。」折枝一福,上前了半步。苏妤挥手屏退了旁人,坐起身浅蹙着黛眉问她:「你说……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v第二十二章 折枝立时蹙了眉头。 是,连她也觉得奇怪极了。她觉得陛下并不是爱心血来潮的人,就算是,也不会对苏妤的看法有所改观。可从苏妤罚跪那天起,他的态度就奇怪极了,后来的种种都让她们忐忑不已,今天索性直接晋了位份…… 「奴婢也不知道……」折枝苦思着嗫嚅说,「兴许是因为宫正司查出了什么,陛下当真觉得冤枉了娘娘?」 「呵,你信么?」苏妤冷声一笑,「张姐姐也不是头一回提起那事不对了,他先前哪次信了?」 是不可信。折枝沉思了半天,摇头一叹说:「那就不知了。不过且先不说陛下是个什么心思,娘娘您是怎么想的?」 苏妤淡泊的面容下凝起笑容,思量一瞬,问她:「我若说我想争宠,你觉得如何?」 「……啊?」折枝惊得合不上嘴,只觉这比皇帝突然晋她位份还要奇怪,愕了一愕,她说,「可是……如若陛下当真是另有所图……娘娘您……」 「那就让他有所图去。」苏妤沉下一口气,「我一时想不到他能图什么,但就算真有所图,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再摔一次罢了——我连贬妻为妾的事都经过,再摔一次也惨不过那时了。」她轻抬眼眸凝视着折枝,眼底有着少见的坚定,「所以我近来在想,如若还能再风光一次,为什么不?」 「可是娘娘……」折枝忖度着道,「娘娘会不会想得太容易了?出了事单是降位份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如是搭上性命……」 苏妤微有一滞,她还记得,她曾经说过,自己定要活得比他长。一直以来她虽然活得艰难却还是对此颇有信心,因为她从来不去争、不去斗,让他再也找不到她什么错处。 如若她要去争…… 她想了一想,缓缓道:「我不会去害人的,只是不想任人去踩罢了。你看看如今的后宫,新进宫的佳瑜夫人也还罢了,正经迎娶进来的,就算当真坐上后位我也说不了什么;可叶景秋……」她想着便笑意愈冷,「这两年,她实在嚣张得可以。」 不管她从前争不争,她心里始终是不服的。 「娘娘……」折枝仍是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她也知道,苏妤这两年活得实在委屈,如今有了机会想要一争也并无不对,但是…… 她咬了咬下唇问她:「娘娘您如是信了陛下……」 「我半点也不信她。」苏妤轻然一笑,「不管他是为什么转了性,若说他是当真为我好,我半个字也不信。你放心就是,我自会心里有数。要争是一回事,断不会就此信了他让他再抓了把柄的。」她说着笑觑了折枝一眼,「干什么担心这个?你当我傻么,早知他是什么样的人还会信他?」 折枝噤了声,犹豫不决地看着苏妤。只觉她如是当真能扬眉吐气、狠狠地将从前受的委屈还给那些妾室,她也觉得畅快。但又委实怕她得不偿失,毕竟……后宫里的起起伏伏太难预料。 苏妤亦是沉思着,掂量着其中利弊。过了好一阵,终是做了决断,望了一望天色,笑问折枝:「快到晚膳的时候了吧?」 「是。」折枝一颌首,询问道,「娘娘要传膳么?」 「传吧,早些用完了,好去长秋宫昏定。」苏妤说着一哂。原是想明天早上再去晨省的,可有了今日这一遭,她不去昏定就太不合适了。再者,她也实在想看看,今晚在长秋宫的众人会是怎样的反应。 她衔着笑意下了榻,看了眼镜中发髻略有些乱的自己,卸下了珠钗径自梳理着垂下来的长发,闲闲道:「还是让郭合去成舒殿回个话,就说晋了位份不去拜见佳瑜夫人不合适,故而今日便去昏定了,请陛下不必担忧。」 从佳瑜夫人入宫开始,苏妤就病着,这段时日的晨省昏定她都不曾出现,侍膳是她头一次和佳瑜夫人见面。是以这日昏定时见她入殿,整个椒房殿内都好一阵安静。 苏妤一如既往的从容静默,上前下拜却不言不语。佳瑜夫人亦是神色淡淡的,掩饰着几个时辰前惹来的不快轻道了一声:「可。」 苏妤起了身,到自己的位子上去落座。 「恭喜婕妤。」说话之人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寒意涔涔。苏妤一哂,回看过去:「多谢。」 那是少数几个今日未到霁颜宫向她道贺的人之一,楚修媛。她当然是不会来道贺的,因为是苏妤害了她的孩子——至少在她眼里,是苏妤害了她的孩子。 「连婕妤也还有晋位的一天,本宫真不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楚修媛冷睇着她,目光尖锐不已。苏妤微有一喟,平静地回视道:「臣妾知道修媛娘娘一直恨臣妾什么,但那件事,究竟如何……还不一定呢。」 楚修媛眸色清冷地凝视她须臾,一声轻笑之后不再与她多言。 那晚的昏定很平静,闲说了几句之后各自告退。长秋宫外,苏妤刚踏上步辇,便被一忿忿之声猛然喝住:「苏妤!」 她停下脚步,转首望去,从步辇上退了下来,垂眸一福:「修媛娘娘安。」 「你真是好手段。」楚修媛淡瞧着她,含笑的眸光森森凉凉,「被陛下厌恶至此竟还能晋得了位?你如是安安分分地在你霁颜宫过日子,本宫绝不会为难你,如今是你自找麻烦。」 苏妤静静听着,思量半晌,缓缓言道:「修媛娘娘,您该知道臣妾此番晋位便是因为陛下对当年之事尚存疑虑。娘娘您可以记恨,但如真不是臣妾所为,娘娘如何?」 楚修媛短短一滞,再回神时苏妤已径自转身踏上步辇,稳稳地落了座,侧头看向她平静道:「修媛娘娘别忘了,事出之时,臣妾尚是太子妃、是陛下的正妻,臣妾知道当家主母要容得下什么,从来没想过要去害妾室的孩子。」 那一刹那间,楚修媛望着端坐在步辇之上沉容看着自己的苏妤,几乎出了错觉。似乎眼前之人还是当年风光无限的太子妃,她们这些妾室都只有见礼的份儿。 见楚修媛一时怔住,苏妤也懒得与她再多费口舌,淡声吩咐了回宫。步辇抬起来,走出去数步,楚修媛才拉回了神思,望着苏妤的背影狠然切齿,也往自己宫中去了。 这一下午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回到宫中苏妤便觉困顿不已。吩咐宫人备水沐浴,长汤中热气氤氲,水面上均匀地漂了一层花瓣。苏妤阖着眼,思量着今天的每一件事、甚至每一句话。争宠……这是她此前从没想过的。做正妻时,她觉得她不该争;贬为妾室时,她受尽厌恶争无可争。如今…… 背后传来宫娥们一叠声的「陛下圣安」,听得苏妤浑身冒了一阵冷汗,又因想的事太多一时未能回过神来,僵在水池中纹丝未动。 贺兰子珩犹站在门口,远远看着那背对着自己的女子。身子浸在水池中,只洁白的肩膀露在外面,静静地半点不动,这是……睡着了么? 他忽然犹豫要不要出去。 其实他本也不是有意要来看她沐浴,只是到霁颜宫的时候他满心都在琢磨见了她说些什么合适。听宫娥禀了一句「婕妤娘娘在沐浴」,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然后就神使鬼差似的走过来了。到了门口看见她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宫人方才禀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看她始终不动,莫不是真睡着了?着凉了怎么办? 贺兰子珩不自觉地哑笑一声,提步悄悄走了过去。蹲下身,手刚在她肩头一触,她忽地有了反应,浑身一阵瑟索,继而立刻转过身来面朝着他,身子仍旧浸在水里,被水面上的花瓣遮得严严实实,就露了肩膀出来。 苏妤低了低头:「陛下大安。」 虽是有了争宠的想法,但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面对眼前这个人,她已经冷漠惯了,一时怕是改不过来。不过也罢,如若突然转了性,莫说她自己不习惯,连他也要起疑。 「你……」皇帝的手滞在半截,轻一咳嗽,「朕还以为你睡着了。」 苏妤没有答话,垂眸静静待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警惕。皇帝心中长叹,遂站起了身:「不扰你了,朕去寝殿等你。」 v第二十三章 「恭送陛下。」苏妤如旧的口气。 她的寝殿……和他记忆中的一样。换句话说,和几年后他死时一样。除却宫人多了些——多了那些他几日前安排进来的宫人以外,就没有什么大差异了。 他环顾四周,心里一股莫名的凄意。他不知道这一世的事他究竟能扭转多少,亦不清楚几年后他是否会如上一世一样死去,只是希望……如若还是那般死去后,他可以再回到这殿里来,却不用再一次看着她绝望地自尽,带着对他无尽的怨与恨自尽。 那些画呢?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画,他死后站在她身后与她一张张看完的画。从颜色来看,那都不是新画,该是已经作成许久了。 他的目光定在放着笔墨纸砚的案上,提步走了过去,有几分犹豫却又不由自主地打开抽屉。 手颤抖着滞住。 那抽屉收拾得干净,除却一沓纸以外再无其他。纸是背面朝上放着的,依稀能看到些许透过来的色彩。他定了定神拿了出来,一张张看着,看着画上的他们,相处和睦…… 每翻过一页,那纸张就如同刀子一样在他心上划过一道口子。在先前的很多天里,他都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再活一次来弥补她;如今他突然发现,即便有机会弥补她,再面对这些过往的时候,他也并不比死后看到这些时心里舒服。 只会愈发自责,自己从前错得太离谱、太可怕。 他的手停了下来。又是那张画……三月三上巳节,他为她行祓禊礼的那一张…… 「陛下……」带着几分惊意的声音传进来,弄得他同样有了惊意。手里一边慌乱地理好那一叠画,一边回头看过去,尴尬地笑了一声:「婕妤……」 苏妤目光沉下,落在他手里那叠画上的时候,明显更加慌了。她从来没想过让他看到那些东西——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想多看,所以就那么收在一个单独的抽屉里,碰都不愿多碰。 一时就这么僵持住了,两人隔了十余步的距离,谁也没再开口。 皇帝踌躇了片刻,看了看手里的话又看了看冷在殿门口的她,竟分明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踱步走过去,思忖片刻没话找话:「……你画的?」 苏妤垂眸未答,看着他手里那厚厚的一叠纸便心跳加了速。思绪越来越乱,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就这么铁青着脸默不作声地伸了手去拽那一沓纸,简直就是生抢。 「……」皇帝被她的这般反应搞得有些懵,滞了一瞬松开手,任由她把画拿了回去。 画回到自己手里,苏妤才松了口气,继而惊觉自己片刻前做了什么,浑身一个激灵。 「陛下恕罪……」 面前将画抢回去后明显颜色稍霁的她忽然道了这么一句,皇帝也有点回不过神来。略怔了一瞬说:「朕不是有意翻你东西……」 随在苏妤身后的折枝亦是发了懵,深觉二人说得似乎不是一件事又不便插嘴。苏妤低着头进了殿,小心地将那些画理整齐了收回抽屉中,才转回身垂首道:「陛下别在意……」 「嗯……没事。」皇帝应了,审视着她的站姿。她站在那案前,一只手仍背在后面,似乎是下意识地要护着桌案。 是怕他抢不成? 皇帝走上前去,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驻了足,明明是已有意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她却仍旧向后靠了一靠。 他端详着她止步未动地说了一句:「你不用总这么怕。」 苏妤未言,皇帝挑了挑眉,俯身伸手探向那抽屉。 「陛下……」苏妤立即回身去拦,与他的手一触,蓦地滞住。 她的手犹自按在他的手背上,微微的有些颤意,好像想要挪开又怕他动那些画一般。手指一紧一松,最终还是放了下来。低了低头,口气淡漠不已却又挤出了一丝冷笑说:「陛下,那是臣妾做过的最傻的事情,陛下就别看了。」 他的眉心狠有一跳。苏妤抬眸,见一旁的折枝神色慌乱不已,方觉语中有失。她已不想再同他僵持,只是那画中的每一个场景于她而言都太痛,猛地被提起,她忍不住言辞间的冷意。怔了一怔,苏妤低垂着眼帘按捺住心惊说:「臣妾是说……画得也不好,从前无聊解闷的东西……陛下就……别看了……」 她在补救。贺兰子珩清晰地觉出了其间的情绪变化,之前那句话才是真的,是他负她太多,让她觉得从前的自己傻透了。可话一出口她却又后了悔,急急地解释着生怕惹恼了他。 他一阵心酸,只觉若她日后肯在他面前说真话,不管是多难听的话他也不怪她。 谁让他欠了她那么多。 皇帝默了一默,终将搭在抽屉上的手却没有拿回来。苏妤满脸不安地抬眼睨着他,张了张口没敢再说话,便用力咬了下唇,垂首等着他开口的样子。 「不动就是了。」他低笑了一声将手抽了回去。环顾了一圈再度不知还能说什么,哑了一哑说,「过几日就要搬到绮黎宫去……」 「是。」苏妤颌首应道。 「如是需要什么,及时告诉朕。」他说罢心中徒增了一分忐忑,等着她的回答。苏妤抿唇静了一静,浅浅一福:「诺。」 每一次与苏妤的相处,都让贺兰子珩懊恼极了。他发现过了这么多日子,他还是全然不知如何面对她才合适。起先觉得能在此时重活一次很是幸运,如今却愈发觉得——这也不失为上苍的一种戏弄。如果再让他早重生两年……不,哪怕只有一年半,都会少发生很多事,他心中都会好过一些。 不过也怪不得别人,更怪不得上苍。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苏妤迁宫的时候宫里也算是小小的热闹了一天。因为霁颜宫在西边最偏的地方,绮黎宫则在东边,离成舒殿并不远,也算是在皇宫中间的位置。 苏妤心里明白,这一天,必定多少人都看着,怀揣着各样的心思。 但其中真心为她好的,怕是少之又少。 她在霁颜宫居住的时候,宫中没有随居宫嫔,绮黎宫亦没有。这让她略微松了一口气,觉得可以少些麻烦、至少图个耳根子清净。 忙碌了一整日才歇下来,折枝为她沏上了一杯安神的清茶,她笑觑了一眼旁边的席子:「坐吧,这一天下来数你最没闲着。」 折枝依言坐下,倚在案上托着腮懒懒道:「娘娘说是要争宠,也不见娘娘主动见陛下去。陛下也是时来时不来,娘娘到底争什么宠了?」 「现在也只能这样。」苏妤轻吹着茶盏中徐徐而上的热气,「他是帝王,想怎么心血来潮都不要紧,但我若突然转了态度不是太奇怪了?再者……」她浅有一哂,「我也实在不知怎么跟他相处才合适。」 「怎么,从前的太子妃也会不知如何相处?」冷蔑的声音让苏妤眉头一蹙,视线跃过折枝的肩头看过去,垂眸起了身:「修媛娘娘万安。」 v第二十四章 「贺婕妤迁宫之喜。」楚修媛神色清冷地颌了颌首,环视四周后视线重新落回她身上,寒笑涔涔,「婕妤被陛下厌弃了将近两年都能突然复宠晋位,还用担心不知怎么和陛下相处?本宫还等着婕妤荣登后位、执掌凤印呢。」 楚修媛没有免她的礼。苏妤低着首,听言微有一笑,遂径自直起了身子回看着她:「修媛娘娘谬了,臣妾一个婕妤和那后位有什么关系?若这么说……修媛娘娘您更容易为后。」她说着,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楚修媛,含笑一福,「臣妾就先恭祝修媛娘娘一声。」 如此议论后位归属实在是不合规矩的,不过这是在她的绮黎宫,又是对方先提及的此事,苏妤没什么可怕。见楚修媛神色微凛,苏妤目光一转看向随在她身后的两个韵宜宫的随居宫嫔,笑说:「原是阖宫来访?倒是本宫招待不周了。折枝,上茶。」 「修媛娘娘请坐。」垂首一福,心知大晚上不请自来绝无好事,苏妤仍是笑了一笑请楚修媛落座。那二人也各自坐了,茶奉上来,楚修媛浅抿了一口蹙了眉头,倒未多言。一旁的陆润仪一直打量着二人的神色,她平日里最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见楚修媛神情如此,当即也抿了口茶,遂是不快地皱了眉头、用帕子掩着嘴仿佛喝了多难喝的东西一般。 苏妤挑了挑眉:「润仪娘子怎么了?」 「这茶……」陆润仪的眉头又皱了一皱,继而强自舒展开,满含歉意般赔笑说,「婕妤娘娘恕罪,臣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平日里在韵宜宫喝修媛娘娘那儿的茶喝惯了,便觉婕妤娘娘这茶喝得不顺口呢。」 「哦。」苏妤执盏一啜,蕴起笑容问她,「陆润仪这意思……是本宫这儿的茶不如修媛娘娘的好了?」 耳闻她语中变了称呼,从带着两分客气的「润仪娘子」改成了直言的「陆润仪」,陆氏却仍半点不惧。自己宫中的主位在这儿,这才是她要打好交道的人,区区一个曾被贬妻为妾的苏婕妤不值得她讨好。何况,当着楚修媛的面,她还能翻脸不成? 便见陆润仪笑了一笑,话语亦是更加直白了:「婕妤娘娘何必非要这么问呢?臣妾不曾直说便是给娘娘留面子,娘娘您自己也该清楚,从三品的婕妤如何同从二品的修媛娘娘作比?」 言外之意,是说苏妤不知天高地厚了。 苏妤的面色一分分冷了下去,待她最后一字落了音,手中的瓷盖微带了两分力狠扣在盏口上。瓷器相碰的声音让陆氏微微一惊,只见苏妤犹自低垂着眼帘,沉静的面容上平添两分冷意,缓沉下一口气,方抬眼看向她:「润仪。」 陆氏后脊一冷。 却听苏妤一字字问她说:「本宫方才邀修媛娘娘坐,何曾许你坐了?」 「你……」陆氏面上一白,有些慌地看向楚修媛。楚修媛却未理她,从她听到陆氏品评茶水的时候就暗道不妙——自己品茶后蹙了眉头并非因为这茶不好,而是因为…… 「本宫问你话呢。」苏妤的话语狠狠截断了楚修媛的神思。陆氏又滞了一滞,见楚修媛始终未理自己,只好服了软,离座拜道:「娘娘恕罪。」 见陆氏谢罪,另一个未经赐坐便径自坐下的才人谢氏也只得福下身去,语气倒是比陆氏平稳多了:「臣妾失仪,婕妤娘娘恕罪。」 苏妤一时却未在理她们,笑看向楚修媛,从容笑问:「修媛娘娘觉得,这茶如何呢?」 楚修媛被广袖覆着的手紧紧一握。 苏妤又一笑,复看向跪地不敢起的陆氏,微缓了口气:「实话告诉润仪,这茶不是本宫婕妤位份的茶,是陛下赐下来的阳羡茶。每年就这么多,拿来请润仪尝尝润仪还不领情。」她轻声一笑,「俗话说‘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凭你也敢说这茶不好?」 楚修媛心中发闷,只觉被她迎面泼了一盏热茶似的。今日本是想来寻些事给苏妤个下马威,好歹也要让她不痛快——她要让六宫看到,这曾经让她失了孩子的人她容不下,六宫各人该偏向哪一边也该心中有数。 却就因为这么一盏茶,让苏妤倒过来给了她好看。宫里的事素来传得快,苏妤也断不会让自己身边的宫人遮着这事。只怕明日一早,她在绮黎宫吃了哑巴亏这事便要阖宫皆知。 淡睨了跪地陆、谢二人一眼,楚修媛心中忽然生了个念头。微微一笑,她自如地向苏妤道:「是本宫没教好规矩,今日在这里惹得婕妤不快,婕妤发落便是,本宫必不多言。」 苏妤羽睫覆下,笑吟吟说:「娘娘宫里的人,臣妾怎么好管?」 她若是管了,日后宫中议论的便是她了。 「嗯……」楚修媛沉吟着微有一叹,随即凝起笑容,淡泊地向二人道,「本宫也不重罚你们,去外头跪半个时辰再回韵宜宫来,这事便算了了。」遂笑问苏妤,「婕妤看呢?」 苏妤颌了颌首,带了些许乏意回说:「娘娘宫里的人,听娘娘吩咐就是。不过也别在臣妾的绮黎宫跪着,外头随便找个地方,臣妾都管不着。」 立威的是她,要落个坏名声的是楚修媛。这事按理说是很好,可没过多久,皇帝却亲自来了。 「陛下大安。」苏妤见了礼。皇帝道了声「可」,忖度片刻,告诉她说:「朕让她们两个回去了。」 苏妤的脸色陡然一凌。默然间心中难免冷笑,说到底是楚修媛罚的那二人,他听闻了此事便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原委, 却还是来怪她。 皇帝看她的神色便大抵知道了她在想什么,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让宦官回个话了事而是亲自来了。沉了一沉,他道:「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此事……」他有些无奈,思忖半晌不知如何同她解释,只道,「你罚得没错。」 那是与她说不清的事。他记得,在他死的时候,陆润仪已位居正三品充华,原因是她生下了皇长子。 是建阳二年十月太医禀说她有了三个月身孕,也就是说,现在那孩子大抵已在她腹中了。 虎毒不食子,皇长子聪明伶俐,他总不能让这孩子这么没了。何况即便他不在意这孩子,也断不能不在意陆润仪小产后的后果——虽说是楚修媛下旨罚的,但如果陆氏当真小产,伤及皇裔之事素来严苛,苏妤也决计逃不过干系。是以一听闻此事,他二话不说便吩咐那二人回宫歇息去了,自己来同苏妤解释,就是为了让她知道他没有为这事怪她。 苏妤听罢他的话,低低覆下的羽睫中微渗出些许漠然,一抹微笑显得很是刻意,一福身说:「谢陛下不怪罪。」 贺兰子珩听得一阵无力。 凝神看了她眉目间的冷意须臾,心下一苦笑,他自知她此番不过是为了立威,自己如是当真就此护了那二人,宫中便又免不了要议论她不为他所喜。略作斟酌,他扬声叫来了宦官:「徐幽,传旨下去,谢才人、陆润仪禁足一个月。」 苏妤短暂的一惊,抬起头来犹疑不定地望了望他,只觉他这般下旨禁足出乎意料。皇帝一颌首,便往寝殿走了去,一壁走着一壁有些乏意地道:「睡了。」 这些苏妤彻底僵住。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总会有的,尤其是如若她要争宠,侍寝又哪里躲得开? 却没想到这么快。她以为皇帝只是突然转了性,这样的事总要再等一等,她也好有所准备。 滞了一滞,苏妤带着几分慌乱木然地跟了上去,感觉每一步迈出去都没有什么知觉。几步之后,几乎浑身都没了知觉。 心底一声自嘲。这个样子,她到底哪来的决心争宠? 就这么一步步往前走着,魂不守舍。蓦地一抬头,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正看着她,眸中有些她读不懂的意味。 「陛下……」苏妤惶惑中嗓音有些许哑意,视线乱极了。但见皇帝神色淡淡地打量着她,俄而笑了一声执起她的手,说了一句:「早点休息。」 听他这样说,苏妤只道他是要离开了,刚欲松了口气,却见他还是径自往床榻的方向去了。仍是牵着她的手,她只好木讷地跟着他过去。 v第二十五章 不安地躺下,她始终紧咬着牙关死死盯着他,惊惧分明。贺兰子珩站在床边凝视了她一会儿,只作不理地躺了下去。 苏妤往里缩了缩。却见他全没有动她的意思,闭了眼淡道:「睡了。」 苏妤始终睁着眼不敢睡,过了不久困意袭来也生生忍着。她也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总之时隔近两年、经了那么多的事,她对「侍寝」这个词有说不出的抗拒。 直待他气息平稳,苏妤才缓出口气来。犹豫着伸了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见他确实没有反应,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她睡得倒是很快,片刻间已是呼吸均匀,明显睡得熟了。贺兰子珩睁开眼,近近地看着她,见她羽睫低低覆着,睡容沉静。 如此淡泊的睡容,他先前究竟为什么会以为她心思深沉? 俄而见她黛眉浅蹙,似乎有些许烦乱似的,双臂将锦被拢得更紧,弄得锦被上被拽出了一片褶子。 贺兰子珩想起来,上次他来送药时她也睡着,那时暑气尚重,宫中嫔妃多用轻薄凉快的丝被,她亦是这样一床锦被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贺兰子珩觉得奇怪却没有扰她。坐起身倚在床栏上思索着近来的事情。 皇长子,那个会叫启瑞的孩子。贺兰子珩知道自己重活一世是为了什么,如若能早些时日重生,他或许会选择不让陆润仪有这个孩子;可现在已经有了……他总不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陆润仪…… 他凝神看向榻上之人。上一世,她们两个并无交集,如今起了这样的冲突,只怕不可能和睦了。 仅一瞬的迟疑,贺兰子珩心中便有了决断。如若相安无事便罢,如若只能留一个…… 他自知该怎么做。 昨晚的事情在次日一早传遍了阖宫,总结起来不过两句话:一,昨晚陛下为了苏婕妤禁了两个嫔妃的足;二,陛下昨晚宿在了苏婕妤的绮黎宫。 宫中的风声自此彻底扭转了。先前尚有人觉得皇帝突然对苏婕妤好,大抵是和苏家有些关系;现下如此护着……只怕不是,至少不只是。 然则很快盖过苏妤风头的则是陆润仪了。禁足两天后,韵宜宫的宫人匆匆去禀了成舒殿,道陆润仪有孕。 彼时贺兰子珩正在成舒殿里批着折子,这些在上一世曾让他时感劳累的东西如今容易极了,皆照着当年的方式处理便可。是以在看折子时,他总是心情舒畅。 然则听到宫人的禀报后,他执着笔的手一顿,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没有宫人们预料中的喜悦,皇帝的神情似乎很有些发冷。 两个韵宜宫来的宫人都没敢再吭声,静了一静,还是徐幽在旁道:「陛下,润仪娘子有孕了。」一顿又说,「您看是不是……」 是不是先解了禁。哪有怀着孕还禁足的? 「知道了。」皇帝淡淡地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看那折子,继而闲闲地吩咐了句,「退下吧。」 没有晋位也不解禁?二人面面相觑一番,但见皇帝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言,行礼告退。 看来真是一出好戏,却不知是陆润仪自己的主意还是楚修媛的主意。皇帝一声冷笑,他记得上一世,是在十月的一次宫宴上,陆润仪忽地反胃才传了太医,继而得知她有三个月的身孕。 如今看来,她是早就知道自己有孕却未说。瞒了他、也瞒了六宫上下。这本没什么不妥,怀孕之初胎像不稳,知而不报待得胎像稳了再说也是常事,但…… 昨日只怕也是故意寻了由头让苏妤动她。 她大抵觉得,一旦那孩子没了,苏妤便再无翻身的机会,楚修媛倚仗着位份和几年来偶有圣宠却不会受太多牵连。 够毒。贺兰子珩微抽了一口冷气,他因为上一世时与那孩子有父子情分故而不可能下手杀他,这做母亲的倒是比他狠得下心。 当然……也有可能是另一个原因。陆润仪前两日也许当真还不知自己有了身孕,但身居一宫主位的楚修媛兴许知道。一边弄死陆润仪的孩子一边又算计苏妤? 并不是没有可能。 贺兰子珩倚在靠背上沉思着。究竟是如何都并不那么重要,要紧的是,这宫里想算计苏妤的人已太多了。 陆润仪不能晋位。必须让六宫再看明白一次,苏妤已不是昔日的苏妤,他要护她。 「徐幽。」皇帝思量着开了口,「传旨下去,陆润仪要传太医请脉随时都可。其他的,暂不必提。」 「……诺。」徐幽略带疑惑地一揖应下,躬身告退去传旨。他跟在皇帝身边多年,如今,却连他也想不明白皇帝的心思了。 徐幽到韵宜宫向陆氏转达了旨意,陆氏愣了一愣,竟就放声大哭了起来,哭得徐幽滞在那里。听她哭得卖力,徐幽腹诽一句「我又不是陛下——陛下也未必吃你这套啊」便朝她揖道:「娘子好生安胎,臣告退。」 退到韵宜宫的宫门外,两个随他一并前来的宦官迎了上来,往里瞧了一瞧,低问他:「大人……哭成这样,是不是回陛下一声?」 「回陛下?」徐幽淡瞥了他一眼,望着前方沉了口气,「谁也不许在御前瞎说话。六宫的事,说不清楚,小心再一不小心把命搭上。」 「诺……」那宦官连忙应了一声,又有些犹豫地道,「可这位……她怀着皇裔。」 「绮黎宫那位还是从前的太子妃呢。」徐幽神色平淡,「当年能贬妻为妾,谁说现在就不能再扶妾为妻了?都别多话,这边是陆润仪一个,那边可是苏家、霍家再加上大长公主。」 大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御前没人敢不听。徐幽倒不为别的,一来是他审时度势惯了,二来……他也觉得苏妤不是个坏人,这两年确实委屈了些。 事情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苏妤细听着折枝说完成舒殿的旨意,思索须臾道:「去成舒殿。」 这该是她两年来头一回主动去成舒殿求见,弄得贺兰子珩措手不及。 本该是她进殿拜见,跨进殿门却见皇帝已在殿门口等她,怔了一怔她福了个身:「陛下安。」 皇帝微一点头:「进来说。」 她随着他进了殿,宫人奉了茶来,苏妤抿了一口垂首不语,几度欲言又止,眉目间满是犹豫。 v第二十六章 「怎么了?」皇帝问她。 「陛下……」苏妤羽睫微抬,眸色清澈地望一望他,「臣妾听说陆润仪有孕了……」 「是。」皇帝应了一声。 「可她还禁着足……」苏妤下唇浅咬,沉吟了片刻说,「其实她昨日……在绮黎宫也没犯什么了不得的打错。皇裔为重,陛下不必……」 「这事你不必管了。」皇帝偏过头来淡看着她,让她一下子哑了声。他们最初出现不睦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她还是太子妃,府中诸事本该是她管,可他却时常冷冷扔下类似的一句话让她不必管。后来进了宫,她便彻底不用再管了。 不过此刻虽是差不多的话语,却是截然不同的温和口气。 她仍大着胆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虽是不说话了却没有退缩的意思。 「这事……」皇帝斟酌了一会儿,坦然告诉她,「跟你没有关系,禁足、不晋位都非因为她昨日在绮黎宫的错处。」 是因为她存心想要算计你。 皇帝的话让苏妤惶惑难减。途径韵宜宫,她不自禁地往里看了一看,在轿辇上沉吟须臾,终是什么也未说。 有着身孕晋不得位份还被禁足确实可怜,不过后宫里……她不必在意这些。在她最难的两年里,也不曾有人在意过她。既然人人都是循着皇帝的心思办事,她也如此便是了。 反正她已不是当家主母,干什么那么温良贤淑。 能替陆润仪祈祷一句愿她母子平安,她心地就已算好的了。 陆润仪在禁足时心情阴郁自是难免,却也未出什么事,平平安安地过了一个月,到了解禁的时候。 六宫众人这才得以向她道贺——虽未晋封,有孕却本就是一桩大喜事。 苏妤亦是去了,挑了一对水头好的玉镯为贺,着意避开了吃食。踏进韵宜宫门便觉出了里面的热闹,在文颜苑前停下脚步,向守在门口的宦官淡道了一声:「有劳通禀。」 宦官一揖,忙进去禀了,片刻后出来请她入内。正厅中已坐了数位嫔妃,低位者居多。见她进来齐齐见礼:「婕妤娘娘万安。」 「可。」苏妤轻言了一句,抬眸看向仍躺在榻上兀自低着头沉默、全然当她不在的陆氏,抿唇浅浅一笑,「恭喜润仪娘子。」 就是一句简简单单的道贺,没有其他意思,听在陆氏耳中却变了味。润仪娘子,她月余前就是「润仪娘子」。按规矩,有了身孕起码位晋一例,现在怎么说也该是个才人了,她却还是润仪。这也罢了,毕竟自己当时有错在先,不晋位便也忍了。可皇帝竟是连禁足也未解,生生关了她一个月。 都是因为苏妤。 陆润仪抬了抬下颌,轻有一声笑:「当不起润仪娘子一声谢。」 旁的嫔妃都不敢说话。月余前的事她们也都清楚,知道这禁足的旨意最终是皇帝下的。但若说和苏妤半点关系都没有……也说不过去。 苏妤的视线扫过一众嫔妃,最后落回陆润仪身上。仿佛浑然不觉她的无礼般笑意更添了几分:「本宫是为润仪娘子腹中皇裔而贺的,当得起当不起娘子都得替皇裔当着。」她说着瞟了眼端着贺礼的宦官,「不知娘子腹中是皇子还是帝姬,别的礼也不好备。这对镯子成色上佳,娘子这做母亲的,便替皇裔代收了吧。」 分明一字字都是提着皇裔、半分没把陆润仪放在眼里,偏还说得温温和和教旁人挑不出错来。陆润仪听得不悦又只能暗骂自己自讨苦吃,面上白了一白,看向她眸色凌厉,笑了一声说:「那就多谢婕妤娘娘。」 搁下贺礼未作多留,苏妤转身便离了文颜苑。其实陆润仪的敌意亦让她有些心惊,多一个敌人终归不是好事。是以她期盼从梦里看到些什么,但一个月了,几乎什么梦都没有做。 踏出文颜苑,身后一阵玉器撞地摔碎的脆响。 又过了一个月,陆润仪的身孕有四个月了。太医说她胎像安稳,好好养着必能平安生产。想来这一个月来,陆润仪必定是在翘首盼着晋位旨意的,因为连苏妤都忍不住在盼,可皇帝却始终没下旨。 皇帝仍是隔三岔五便往绮黎宫来一趟,却从不动她,这样她逐渐放了心,倒是不妨碍六宫误以为她当真得「宠」。 她仍是不太知道如何面对皇帝才好,很多时候都是没话找话。不过时日一久,二人到底还是熟络了些。陆润仪的事随着日子长了,让她心中好奇之意更甚,终是忍不住问皇帝:「陆润仪说到底也没多大的错处……陛下何必如此怪她?」 彼时皇帝正喝着一盏清炖排骨汤,闻言平淡地瞟了瞟她,微搁下汤碗吐了四个字出来:「多管闲事。」 「……」苏妤听出他话中的几分促狭,竟是禁不住地嗔了他一眼,显是存着几分赌气和委屈。 贺兰子珩心中微一动。 苏妤也觉出自己的心思与神色,略有一诧登时又慌了起来,急急地望向他刚想解释些什么,他却一笑先道:「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和你没关系了,还非要问?」 「可她毕竟有着身孕……」苏妤低着头话语呢喃,「皇裔为重。」 「但朕有更重要的事。」他面容微沉,说着伸出手指在她鼻子上一刮,「跟你也解释不清,不许问了。」 苏妤在他这个动作下身子一颤,心底也一片波动。他也倏然意识到自己随意之下做了什么,这个动作他只做过一次,也是对她。不过,是在他们成婚当晚。 相对无声少顷,苏妤抬了抬眸:「臣妾……不问了……」 翌日,皇帝在下朝后又回了绮黎宫。那时苏妤也刚好从长秋宫晨省回来不久,皇帝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了常服,苏妤则坐在妆台前让宫女为她重梳个简单轻便的发髻。 手中一直把玩着一对镯子,抬眼从镜中瞥见他就在她身后,腰带上挂着的玉佩流苏尚未理好。一时想也未想,就随手将那对镯子套在了手腕上,侧过身伸手给他理了一理。 手腕被他一握,对镯按在皮肤上微有凉意。苏妤的手微有一搐,便任由他握着,不言不语。贺兰子珩也不知说什么,扫了眼她腕上的镯子:「成色太差。前些日子不是差人给你送了对好的来?」 苏妤闻言一滞:「那镯子……」 还未说完,便听折枝在旁道:「陛下别提了。润仪娘子有孕,娘娘便把那镯子送了去,结果娘娘前脚出了文颜苑,润仪娘子后脚就把那镯子摔了。」言罢微顿,又带了几分可惜地补了一句,「好好的东西……」 「折枝!」苏妤轻喝了一声,便向皇帝温声笑道,「也不是。臣妾就是听到声音了,没见她摔;再者也未必就是有意摔的,拿起来看的时候失了手也是有的……」 「偏娘娘还这么替润仪娘子说话。」折枝隐有不平,却被苏妤一个眼风扫得噤了声。皇帝一哂,抬手就把那对镯子从苏妤腕上取了下来,笑对折枝说:「别惹婕妤不高兴了。去,找徐幽把剩下两副镯子取来。」 「诺。」折枝一福告退。 那是宜宁献进来的玉,水头太好,总共打了三副镯子。苏妤隐约知道这事,一见那对镯子的时候便知必是其中一副。是以给陆润仪送贺礼的时候,她别的什么也没挑,心想就这副镯子这礼也不薄了。 v第二十七章 谁知碰上个不识货的,委实可惜了那好东西。 但陆润仪不识货,她却是识货的。当即笑着劝说:「臣妾要那么多镯子干什么……」 她的话还未说完,余光瞥见有宦官行色慌张地进了殿,定睛看去,那宦官伏地一拜,禀道:「陛下……韵宜宫那边……出事了……」 苏妤一凛:「出什么事了?」 那宦官犹疑不定地未敢开口,皇帝面色一沉:「说。」 「是……是润仪娘子动了胎气。」那宦官一叩首,「说是吃了苏婕妤娘娘送的点心。」 点心?苏妤一愕。 御驾到韵宜宫的时候,很多嫔妃都已经在文颜苑中了。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随在皇帝身侧的苏妤,才一并福身见礼。 皇帝在主位上落了座,淡问一句:「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竟不是先问陆氏的胎如何了,而是直接问怎么回事? 众人怔了一怔,还是佳瑜夫人上前福道:「润仪娘子无大碍了。至于这事……」她抬了一抬眼皮,「是苏婕妤送的点心有问题,臣妾已让宫正司将那送点心的宫女扣下了。」 苏妤只觉心中发凉,但看皇帝平静地接了宫人奉上的茶盏啜了一口就道「传吧」,也不好说什么。 宦官领命出去带那宫女,楚修媛怒视着苏妤,阴恻恻道:「臣妾是在座嫔妃中头一个小产的,看来却不是最后一个。」 显是说苏妤又故技重施了。 苏妤垂眸未答,却是皇帝淡淡漠漠地道了一句:「陆润仪小产了?朕怎么不知道?」 那宫女被带进来,低着头伏地叩拜。皇帝瞥了她一眼便问苏妤:「是你宫里的?」 苏妤如实答说:「臣妾不知。」 皇帝睇了徐幽一眼,徐幽躬身道:「查过了,确是绮黎宫的宫女。」 皇帝轻轻「哦」了一声,又问那宫女说:「苏婕妤让你送的点心?」 「不……不是。」那宫女一叩首道,「是折枝姐姐。」 折枝是绮黎宫的掌事宫女,折枝让送的还不就是苏婕妤的意思么?已有在座嫔妃面色一冷,淡看着苏妤颇有等好戏的意思。都道这从前就因戕害皇裔被贬妻为妾的人,如是再犯一次同样的罪定然没命了。 苏妤神色凛然。她知折枝今日从一早开始就在自己身边,几乎寸步未离。直到皇帝让她找徐幽去取镯子她才告了退,那么短的工夫哪有空做这些。 只是口说无凭。 但听得皇帝缓缓道:「这么说,并非苏婕妤亲口吩咐的?」 语惊四座。旁人惊异于皇帝竟就这么轻轻巧巧地信了苏妤的清白,苏妤则忐忑于皇帝是否要拿折枝问罪。 「陛下……」苏妤慌神了片刻便站起了身,行至殿中俯身一拜,「不会是折枝……」 皇帝眉头微挑。章悦夫人淡看着苏妤微有一笑:「本宫也觉得折枝一个宫女,犯不着害陆润仪。至于婕妤么……」她略作思忖添了三分笑意,「怎么如今得见圣颜了,就又故伎重演了?」 苏妤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话却没有理她,沉稳地一叩首:「陛下,在陛下让折枝去找徐大人取镯子前,折枝半步未离。至于取那镯子时、宫人来回话前她有没有见过别人,陛下问徐大人便是。」 「半步未离?婕妤这话便不可信了,她是你德容殿的人这些自然全凭你说。」佳瑜夫人口吻淡淡的,端坐着低眉瞧着她,「婕妤说话总要有真凭实据。」 「臣妾拿命保她。」苏妤抬起头,冷涔涔地对上她的双眼,看得佳瑜夫人气息微沉,「如若是她,但求陛下赐臣妾白绫三尺。」 皇帝胸中一闷,娴妃在旁一喟道:「是不是的……先传折枝来问个话不就是了?」 众人看向皇帝。 「不必了。」皇帝沉声道,抬手示意苏妤起身,「你身边的人你最清楚。折枝跟着宦官去成舒殿取东西,一时半刻也回不来,朕便不问了。」 什么?!连娴妃也是一诧,她本就听出皇帝对苏妤的偏袒,心道把折枝叫来问一问,折枝不承认这事大抵也就不了了之了,却没想到皇帝索性连问也不问了。 「成舒殿还有事,朕先走了。」皇帝说着便站起了身,一众嫔妃仍在错愕中未回过神来,木讷地福身恭送。 「来。」经过苏妤身边时他轻一拽她,带着她一并出了殿。 皇帝在韵宜宫外停下了脚步,微一偏首,徐幽上前了一步,听到皇帝说:「着宫正司彻查这事,去看看是谁……」 话没说完,被他握在手中的手一搐:「陛下……」 他不满地扫了她一眼,继续向徐幽道:「去看看是谁要嫁祸婕妤。」 「诺。」徐幽应下。 他上了步辇往成舒殿去,苏妤就告退回了绮黎宫。折枝已回来了,见了她焦急问道:「娘娘……怎么回事?」 「没事。」苏妤应了一句,轻描淡写道,「润仪胎像不稳,我随陛下去看了看。」 「可是奴婢听说……」 听说有人道是苏妤加害陆润仪,折枝明显神色惊疑不定。苏妤摇了摇头:「不管她们怎么说了,已没事了。」 折枝微微缓了口气,仍有些许担忧地又问了一句:「陛下没怪罪娘娘?」 「没有。」苏妤一哂,想着皇帝方才的做法不觉间笑意上了眉梢。他从来没有这么护过她,就算是二人相处得和睦的那七个月也没有过如此分明的偏袒。 v第二十八章 回了回神,她问折枝:「那镯子呢?」 「在这儿……」折枝回身去拿桌子上的两只盒子,捧过来给她看,喃喃道,「奴婢觉得……成色都不如先前那对。」 苏妤低眼一看确是差了一些,看来本是挑了最好的那一对来给她,可惜就这么让陆润仪打碎了。 「收妆盒里去吧,好玉得常带着用人气养,放就放坏了。」苏妤淡然吩咐了一句,听得折枝暗喜。上一对镯子,她明知是上好的玉料,还是看也没多看一眼就让人收起来了。如今肯用,便是态度有所好转。是不是真心信了皇帝暂且另说,但凡能多接受一些、与皇帝处得更融洽些,日子总会好很多。 听出折枝应「诺」声中的喜意,苏妤只作不理,径自落了座,沏了茶来细品。时至今日,她仍不知皇帝此番的转变究竟为何,却开始无法控制地逐渐接受这样的相处。这般情境让她细一思索便觉可怕不已——如若他再骗她一次,她要如何是好。 当日下午,宫正张氏便到了成舒殿求见。皇帝当即准她进殿了,张氏叩首道:「陛下恕罪。」 皇帝神色微凌:「怎么了?」 「当年修媛娘娘小产之事至今都未查出什么……」张氏低低道。皇帝未有责意,时隔两年,本就不是那么好查的。张氏一顿,又续言道,「上午送去宫正司那宫女……也是什么都不肯招。」张氏颇感无奈,「动了刑也没用,她硬是咬死了就是婕妤娘娘指使。您看此事……」 「到此为止。」皇帝一喟。可见这宫女是对幕后那人极忠心的,如是当真扛不住严刑,说不好会随口招一个人拖其下水。真相查不到,又牵连个无罪之人,委实有害无利。 张氏叩首道:「诺。」 皇帝又说:「苏婕妤身边的人是朕赐下去的,能出这么个宫女,可见还是有人存异心。你亲自去尚仪局挑人把苏婕妤的宫人再换一次——换之前问她一声,想留谁就给她留下,免得她多心。」 「……」张氏讶了一讶,叩首再应道,「诺。」想了一想,询问说,「那宫女……」 皇帝短一思量神色森然:「韵宜宫前剥衣杖责五十。」 张氏浑身一哆嗦。 剥衣杖责,还不如杖毙了算了。如此打了又不打死,却是堪堪要受尽侮辱。 皇帝也看出了张氏的心思。是,他从不曾下旨动过这样的刑,可目下不如此不足以震慑旁人。必须让绮黎宫上上下下都知道,若是再敢存异心,必定没有好下场。 至于为什么在韵宜宫前…… 之前的事让他没办法不怀疑这人是受楚修媛或陆润仪的支使。 这边张氏接了旨去办,消息很快就传得阖宫皆知。剥衣杖责,宫中一众女眷一想到这四个字就忍不住地寒噤。从来没想到皇帝会亲口下旨动这样的刑,可事情就是堪堪发生了。 那带着哭腔的惨叫声从压抑得低低的到抑不住、再到后来喊得发了哑,最后一杖可算是打完了。 也亏得她在宫正司受过了刑还能活着熬完这些。宦官凑凑合合地给她把衣服穿上拖回绮黎宫复命,途径各处宫室时皆有小宫女瑟瑟缩缩地扒在门边偷瞧着。她们看不下去可以不看,可到了绮黎宫门口,折枝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迎出来。 「女官。」两名宦官一拱手道,「人送回来了,如何处置让娘娘决断便是。」 「嗯……」折枝看着他二人应了一声,强自不低头去看那宫女,只蹙了眉头道,「打成这个样子,送回来让娘娘心烦么?随便送到哪做杂役去,绮黎宫也不差她一个。」 「折枝。」一声轻唤,折枝回过头去,两名宦官抬头一看连忙揖道:「婕妤娘娘。」 苏妤淡瞥了几人一眼,黛眉浅蹙道:「扶她进去歇着吧。折枝,去请医女来。」 「诺。」二人一应,便半拖半扶着那宫女进去了。折枝拉住苏妤急问:「娘娘干什么?这人留不得。」 「我知道留不得。」苏妤睇了她一眼,「可你听说过陛下对别人动这样的刑么?剥衣杖责而不杖毙,焉知他不是有意想看我的反应?」看着折枝的神色犹豫,苏妤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是就是想说陛下没必要如此么?可防着些总是没错,再者,她已伤成这样,也做不了什么了,留她一命罢了。」 宦官去成舒殿回话时,陆润仪正巧在殿里。她知道自己有着身孕求见,皇帝总不会不见她——皇帝也确实让她进殿了,只是见了礼之后就没再说一句话,她已干坐了一刻的工夫。 听了宦官的回禀,皇帝无甚反应,「嗯」了一声继续做自己的事。陆润仪却是轻声一笑,寒涔涔道:「苏婕妤真是好狠的心。」 皇帝未有理会,她兀自站起身踱着步子笑道:「一个被剥衣杖责过的,必定是生不如死,赐死才是解脱呢。非得这么留她一命,让她吃尽苦头,苏婕妤也太……」 「润仪。」皇帝口气微厉地截断她的话,扫了她一眼未作置评。陆润仪讪讪地闭了口,凑到案边去坐下。如此被皇帝视作无物实在不是滋味,她思量片刻又不依不饶地改口道,「陛下要待苏婕妤好臣妾不敢置喙,不过那犯了重罪的宫女她必要留下,还不能证明就是她所为么?臣妾腹中毕竟……」 一声沉闷的击案声。陆润仪哑了声,忐忑地望着面前帝王。皇帝微偏过首,淡漠道:「她到底位居婕妤,陆氏,你不要仗着有孕就目中无人。」 「陛下……」陆润仪惶然地欲解释。 「陛下不必跟润仪娘子动怒,臣妾便是来同润仪娘子解释此事的。」曼曼语声传进殿中,贺兰子珩抬眼一看,苏妤正在殿门口聘婷而立。一旁的宦官面色有些发白地急禀了一声:「苏……苏婕妤求见。」 皇帝哑音一笑:「看见了。」 苏妤移步进去,仍是如旧一拜:「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睇着她命了免礼。苏妤站起身却未再往前走亦未去侧旁的位子上落座,端然站着瞧着陆润仪不语。 短短一晃神,陆润仪竟从这位昔日倍受厌恶的婕妤微抬下颌的神色中寻出了些许蔑意。想要发火又碍于皇帝在此丝毫不敢,与苏妤僵了一会儿,陆润仪只好站起了身,低首一福:「婕妤娘娘安。」 「免了。」苏妤颜色稍霁地露了一丝笑,便要去旁边落座。皇帝却向她招了招手:「来这边坐。」 案几的两侧,陆润仪坐在左手边,右边的位子尚还空着。苏妤睨了她一眼未有推辞便过去坐了,她刚一坐稳,陆润仪便幽幽开了口:「婕妤娘娘真是好灵通的消息,臣妾来成舒殿也没多久,娘娘便找来这里和臣妾解释了。」 意指苏妤要么是别有用心故而打听得这么清楚、要么就根本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来「惑主」的。 苏妤笑意微抿,歉然颌首道:「润仪娘子聪颖,什么都瞒不住。本宫确是不知道你在这儿,不过随口一说。宫中嫔妃那么多,本宫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没本事去了解每个人在干什么。」 便是说陆润仪根本不值得她多费工夫打听的意思了。 陆润仪一阵气结,不觉瞪了她一眼,却见她已自顾自地垂下眼睫给皇帝添茶去了。中袖上襦的袖口外,带了一对色泽极好的圆条玉镯。盈盈润润、棉絮均匀,温温润润地搭在她的纤纤手腕上。添茶间两只镯子相碰轻响她也浑然未觉,自顾自地衔笑说着:「特意来找润仪娘子是假,却是当真要和润仪娘子解释一声本宫为何没赐那宫女一死。」 陆润仪冷看着她听着,她低眉道:「娘子,你方才说受了那样的辱还不如死了。那话不假,但她只是个宫女不是嫔妃,熬到明年采择家人子时放出宫去,出了着道宫门谁也不知道她是谁。所以能活一命总是好的,娘子说呢?」 这话驳的是陆润仪的头一番说法,陆润仪听罢轻一冷笑:「那宫女犯了如此重罪,差点牵连了娘娘,娘娘也能容得下?」 v第二十九章 就这么扯到第二种说法上了。苏妤回以一笑:「差点牵连了本宫么?本宫怎么没觉得?」 自始至终,最是手握生死的人没有半句疑她的话,甚至句句都在为她开脱。陆润仪自是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微一滞又道:「纵未牵连,到底也是个罪人,娘娘如此未免回护太多。」 「润仪。」苏妤眸色微冷,轻抬羽睫间陆润仪感到涔涔寒光袭来。苏妤凝睇她片刻,复又垂下眼帘,「本宫不清楚你起先知不知道那点心是本宫送的,如若你不知道,本宫只好叮嘱你一句有着身孕日后万事加小心,别的宫里送来的吃食还是不要动为好;如若你知道……」苏妤略缓了口气,「润仪娘子,你如是本就知道那是本宫送去的,你可还会吃么?」 陆润仪一时噎住。那点心送去后宫人搁在桌上,她确是不曾多问过。吃了觉出不适,才知那是苏妤送来的。 凝滞须臾,陆润仪想到先前那拜苏妤所赐的一个月禁足……无论如何,都要先报这个仇才好。陆润仪想着一笑:「是,臣妾知道那是娘娘送的点心,却不曾想过娘娘会害臣妾。」 「……」苏妤默了一瞬,几乎就要笑出声来。刚要说话,皇帝却搁笔先开了口道:「没想过她会害你?你和她不是早就不睦么?」 陆润仪想到会被这样问,却没想到是皇帝来问。略一踟蹰犹是答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妾和婕妤娘娘从未不睦过。她虽是罚过臣妾,却也是臣妾有错在先,不敢记恨。」 她说得平平淡淡,听上去道委实大度。皇帝默了一默,淡泊道:「哦,那婕妤送你的镯子呢?」 镯子?陆润仪微有一愕,急要出言解释,但对上皇帝冷厉的神色,一句「收在库里了」都生生咽了回去。只怕皇帝已知道了实情,说了这样的话便是欺君之罪。 见她不言,皇帝轻一笑:「能当众摔了她贺你有孕的礼,你还敢说从未不睦?她送你个镯子你都不肯留着,送你点心你反倒敢吃?」 皇帝冷睇她,让她不禁觉得,如若不是腹中有着孩子,他必定会治她的罪。 「退下吧。」皇帝继续看着折子,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朕还有事。」 陆润仪无话可说,贝齿一咬不甘地起身行礼:「臣妾告退。」 见她往外走去,苏妤也站起了身,向皇帝一福道:「臣妾告退。」 手腕被他一叩,皇帝头也未抬地道了一声:「坐下。」 苏妤余光瞥见陆润仪身影一顿,浅浅一笑坐了回去,问他说:「陛下有事?」 「一会儿就知道了。」皇帝一笑。 片刻之后,宦官禀道:「陛下,沈大人求见。」 沈大人?苏妤微有一怔,即道:「既有大人求见,臣妾还是先告退了。」 「不必。」皇帝神色平淡,苏妤却不觉凛然。之前的两年里,他从来不许她与朝臣有任何接触——虽则后宫本也难与外朝有甚接触,但对她更是苛刻到连她苏家人也见不得。 如今这位沈大人…… 苏妤默了一默:「陛下……」 话未说出口,沈晔已入了殿。苏妤身子一栗垂下首去不去看他。 那一身飞鱼纹的曳撒她是识得的……亲军都尉府! 直接听命于大燕帝王、掌管刑狱且有巡查缉捕之权的亲军都尉府…… 他在查苏家——这是苏妤的第一个念头。 身子忍不住寒栗,莫不是真信错了他?他突然待自己的好……只是为了让她在这一天眼睁睁看着苏家又落了什么大罪? 她死死地盯着他,眸中满是不置信与悔恨。 「你说吧。」皇帝一时未察觉到苏妤心底的惊意,靠在靠背上问沈晔。 沈晔的视线却尽数被皇帝身边突然脸色大变的嫔妃所吸引,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只觉这一天奇怪极了,皇帝先是让他去查一个宫女——让他这个亲军都尉府的指挥使亲自去查一个宫女,然后自己来求见时竟破天荒地见到了个嫔妃——以往皇帝见外臣时从来不会让嫔妃在场。 沈晔沉下气来,向皇帝一揖,禀道:「宫女孙氏,淮昱人。裕启十五年进宫……」 「朕想听的不是这个。」皇帝眉头微挑,直言问他,「谁的人?」 沈晔一滞,照实禀道:「裕启十三年来的锦都,与楚家交往甚密。」 楚家?苏妤这才听明白了一些,讶了讶问皇帝:「陛下,那孙氏是……?」 「你身边那宫女啊。」皇帝睇了她一眼,一副好笑的样子。真是亏得她出了这样的事都没去查那宫女的底细。 苏妤懵了会儿神,继而松下气来。原来不是在查苏家,是在为她查那件事。 沉吟须臾,皇帝的笑容中添了两分凌厉,斟酌着向沈晔道:「你上次说楚家在大修墓地?」 沈晔一颌首:「是。但陛下您不是说……」 说不必管。 「去查,但凡用于修墓的银两有半点来的不正,即刻给朕禀来。」 沈晔一愕,试着问道:「陛下指的‘不正’是……」 「不是俸禄。」皇帝凝笑。 沈晔施礼告退,直至退出殿外仍没想明白皇帝究竟为何这样大动干戈。若说是查贪官污吏倒是无可厚非,但皇帝将这「不正」定为「不是俸禄」——楚家也在朝这么多年,官员之间互送个礼总是难免,这般查下去…… 难不成皇帝是真要找着茬把几大世家都拔除出去? 沈晔揣着满腹的疑问又问不得,一声长叹之后依言去办。 成舒殿里,苏妤望着皇帝全然不明就里。默了半天,皇帝被她看得不解释不行,放下手里的折子无奈道:「很难懂么?朕突然查楚家,楚家慌乱之下必定心虚,自该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v第三十章 「可是楚大人……」苏妤说到一半住了口,斟酌了一番言辞才又续道,「楚大人在朝中尽忠这么多年,陛下因为这个查他……」 不合适吧。 「所以朕没挑他的大错。这种可大可小的罪名,他自会有数。」皇帝风轻云淡的,说着一笑,「朕有分寸,你不必多虑。」 「诺……」苏妤应了一声,有些犹疑地垂首道,「臣妾不该问……」 「你没问……」皇帝理所当然地睨着她笑说,「不是朕主动告诉你的?」 似乎是…… 苏妤讪笑着贝齿咬住下唇,面上微微泛起些红晕。皇帝端详她这般神色少顷,缓缓道:「知道你信不过朕,不怪你事事小心。」沉吟片刻,他又道,「那宫女……留在你身边总是麻烦。你若不在意,朕赐她一死;你若不忍心,朕就趁早下旨送她出宫去。」 苏妤点了点头,淡淡道:「那就……请陛下送她出宫吧。」 苏妤告了退,皇帝倚在靠背上一声冷笑。可大可小的罪名?苏妤许是忘了,那宫女也是他赐下去的人,楚家这是往他御前安插了眼线。 那么……上一世呢? 当晚是皇帝头一次召苏婕妤去成舒殿侍寝。虽则前些日子都是他去她的宫里,这次换了地方,他看了看满脸不安的她,倒是照旧没动她。 看她每次都要这样紧张一番,他索性同她直说了:「你不必每次都这么紧张,朕没想强求你。」 所以究竟什么意思…… 苏妤放心的同时却疑惑更甚了,时时去见她亦或是召她来,却碰也不碰她一下……他何必? 静默一会儿,皇帝带她一起进了内殿。在案前落了座,皇帝淡笑了一声道:「是不是每次有什么事,朕不解释你就害怕、解释了你又觉奇怪?」 苏妤面有一滞,遂是点了点头。皇帝了然笑道:「朕若说……近来的事情都没有其他原因,只是朕想从此好好待你,你信多少?」 「陛……」苏妤心有惊意,话未出口便瞥见一正匆匆进殿的宦官。是郭合,她身边的人。显是有事要禀,苏妤正好借此绕过了答话,蹙了眉头问他,「怎么了?」 「陛下大安,婕妤娘娘大安。」郭合一拜,禀道,「方才送那孙氏出宫的人回了话,说是……她没熬住,死在了半路上。」 皇帝冷一笑说:「知会楚家给她收尸,其他皆不必说。」 「陛下。」苏妤垂首间声音有力。略作斟酌,她默然道,「陛下可否……许臣妾给她料理后事?」 皇帝微微一怔,颌了颌首:「可以。但你何必……」 「都在宫里,各有各的难处。」苏妤说了这样一句话,笑容沾染上几许凄意,遂又续道,「旁人看到的只是她的错处,不会有人在意……」羽睫微抬,视线与面前帝王一触。见他眸色沉沉的,虽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快,却仍让苏妤心中微惧。 在宫里,各有各的难处,旁人看到的却只是她的错处。皇帝自然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 「随你吧……」皇帝一喟间仍带着些许笑意,却亦是无奈之意。挥手命郭合退下,他长声一叹说:「朕从前待你……朕自觉有愧,你恨不恨朕?」 恨么?大抵是恨吧。苏妤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更不曾细想过。思索须臾,她沉静道:「不恨陛下,臣妾只恨自己没谨记诗书教导。」 「什么?」皇帝微愣。 苏妤缓缓抬起头,望着他笑意清浅地一字字念道:「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她的声音停住,哑哑地一笑,「臣妾现在说不得那两个字了。」 至亲至疏夫妻,可她已是妾室。 看得出皇帝心中不快,苏妤却并不怕。她已隐约觉出皇帝这般对她大约确实是因有愧——虽然不清楚他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竟然突然对自己生了愧疚,但她知道,他愈是有愧,她的处境便会更好。 那晚苏妤入睡得很快。这样「侍寝」的次数多了,她已不再防他。何况他自己亲口说了不动她,君无戏言,她还是信的。 睡梦中一片朦胧,继而有些嘈杂的声音。她费力地侧耳去听,好像有很多人在惊慌地喊着,明明喊声很是尖锐,她却就是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终于,她听清了。那话是……楚良娣小产了。 整个梦境倏然清晰。 她置身太子府里,不远处是另一个自己。眼前的情景似乎已和方才小产的事隔了几天,她在他的书房里跪伏于地,对他说:「臣妾没害她。」 那时她是强忍着哭装得镇定的,即便在梦中,她也依稀能感受到那阵酸楚。 画面突然安静,她看到他唇畔翕动,该是说了一句什么,却是没有听到,便见他起身出了书房。 接着场景一转,已是在宫里。这就是今日的事了,楚修媛寒意涔涔地说:「臣妾是在座嫔妃中头一个小产的,看来却不是最后一个。」 这个梦想告诉她什么?她明明在睡梦中,脑海中却清晰地闪过了这个疑问。这么多年,她恶梦不断,这却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相隔几年却连在一起的梦。没由来的一阵恐惧,她在梦中四处闯着,想要醒过来却醒不过来。 「阿妤?」皇帝看着她熟睡中的惊慌,知她是做了恶梦。本不想打扰,可她却越来越慌,连呼吸都乱了起来。 犹豫一瞬,他凑过去伸手环在她身上,继而一使力,将她搂进了怀里。 梦中的苏妤只觉身上一紧,好像被人生生从那梦境中拽了出来似的,一下子醒了。 他察觉出她睁开眼睛,长长的羽睫轻颤着在他颈间一扫。他环住她身子的双臂紧了一紧,犹能感觉到她在浑身发抖,久久都没缓过来。 「……做恶梦了?」他温和地问了一句。 苏妤木然地任由他搂着,缩在他怀里,被那阵龙涎香与檀木香混合的味道包裹着,只觉梦中的一切清晰真实得都仿如昨日。 「殿下……臣妾没害楚良娣……」她的思绪好像不受控制似的,发着抖麻木地道出这句话。皇帝微微一怔,低头看着她,答出的三个字平静有力:「朕知道。」 v第三十一章 朕知道。苏妤蓦地回归清醒,身子僵住。安静中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她本身就紧裹着被子,梦中受了惊吓又被他这么一搂,也说不清这汗是吓出来的还是热出来的。 她挣了一挣,皇帝没有再说什么便放开了她。她重新闭上眼,静静琢磨着那场梦。 难不成……陆氏这孩子会保不住?且还会怪罪到她头上? 这好像是唯一行得通的解释。也许这孩子会让她再历一遍几年前的事? 不寒而栗。 她觉出他的气息很近,时长时短的明显还未睡着,便试探着唤了一声:「陛下?」 「嗯?」 「臣妾没有害楚修媛……」她咬了咬嘴唇,忍住了梦醒后怕带来的哽意,又道,「也不会害陆润仪的……」 那无力的口吻,让他连问她梦到了什么也不敢,生怕再伤她一次。 锦被中,她感觉到他的手探了进来,紧握住她的手:「朕知道,朕信你。」 纵使他说相信,苏妤却不可能因此就任由那些事情发生。翌日晨省后一回绮黎宫,便吩咐阖宫上下须得格外谨慎,千万惹不得韵宜宫那边。若是陆润仪来求见,也直接推说她身体不适闭门不见。 她不能让陆润仪在她的绮黎宫里出事。 而在她并不了解的前朝,禁军都尉府查出了楚家多年来「受贿」的罪证——其实那些钱物,照常理来讲也算不得什么受贿,不过是同僚间的礼尚往来。只不过改换成这个说法,也并不是行不通。 所有罪证直呈广盛殿,皇帝看后未说什么,只命人誊写后交送兵部尚书楚弼一份。 当日下午,楚弼急入宫求见。一番表忠心证清白的慷慨陈词,外加一番对怒斥禁军都尉府滥用职权的不满,皇帝都安静地听着。待得他说完,皇帝才默然开了口:「传沈晔。」 沈晔犹是一身飞鱼服,入殿后看也未看楚弼一眼,肃然一揖:「陛下安。」 皇帝一笑:「楚大人。」 「……臣在。」楚弼有点心虚,沈晔这个样子,分明是听到了自己刚才的话。 「查你楚家受贿的便是沈大人。」皇帝说着瞟了沈晔一眼,又续道,「不过,是朕让他查的。」 「陛……陛下……」楚弼一懵。他以为突然这样查下来,必定是自己无意中开罪了禁军都尉府,谁知竟是皇帝亲旨。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容不得他表露不满,眼见坐上帝王冷睇着他,连忙伏地一拜,「陛下恕罪……陛下容禀,那些所谓的受贿……不过是臣在朝为官多年,同僚间偶有走动。譬如逢生辰、逢佳节的相贺……」 一番解释虽有些紧张,却也在理。并且皇帝心下也清楚这确实是实情,略有一笑,他道:「朕知道这些。不过,楚大人,你该知道朕为什么查你。」 「陛下……」楚弼身子一栗,叩首道,「臣不知。」 「不知?好,朕让你知道知道。」楚弼低伏着身,耳闻皇帝的声音中隐含笑意,却叫人不寒而栗。一旁的大监徐幽击了击掌,外面的宦官押了三个人进来,楚弼疑惑地抬头一看,立时面无血色。 怎么会…… 「楚弼。」皇帝冷睇着他笑意尽无,眸中厉色分明,「看不出啊,人都搁到朕御前来了。」 楚弼全然不知皇帝是何时、因为何事起的疑,不过眼下人赃俱获,也不由他多辩驳了。 这是死罪。 他霎时便后悔极了。他本无恶意,只觉自己在朝中沉浮,能有人在御前帮他听着看着总是好的。既不用他们左右君心、亦不需他们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可就这么被查出来了,本就是大逆不道的事。 殿中静了许久,贺兰子珩淡看着他涔涔而下的冷汗,忽有一笑:「楚大人不必紧张,不如大人帮朕个忙,这事就算过去了。」 ……什么?楚弼愕住。监视帝王的大罪,能就……这么过去了?这得是多大个「忙」。 略作思量,楚弼觉得,不管这个「忙」有多大,顶多也就是搭上他的命;可皇帝若要治罪,搞不好就是夷三族诛九族…… 所以他豁出去了。 深深一叩:「臣万死不辞。」 皇帝对此大是满意,微有一笑:「不用爱卿死。」说着抬手示意他起身,又道,「只要你明天上道折子,说苏婕妤戕害楚修媛腹中之子一事尚还存疑、让朕晋苏婕妤的位份便是。」 「陛下……」楚弼一凛,刚有推拒之意,便听得皇帝又道:「朕知道修媛是你女儿,所以才要你来做这件事。实话告诉你,当年之事确是疑点尚存,是朕发落得太急。宫正司也正查着,如若无甚变数也还罢了,倘若确非苏婕妤之过……」皇帝噙笑,「朕就算立不得后也得给她夫人的位子,到时候后宫里最不好做人的,是谁?」 自是他的女儿楚修媛。苏婕妤因她的孩子被贬妻为妾,如若最终发现是一桩误会,这两年的委屈就只能找她算。 眼看着楚弼擦了擦额上冷汗,贺兰子珩站起身来,似在斟酌般踱到他面前,很是诚恳道:「所以啊……朕也不想修媛不好过,大人得给朕这个台阶下。大人做了这事,阿妤自会念着大人的好,日后也不会刁难修媛。」 楚弼心底划过一阵错愕。先前的种种惊疑都敌不过从皇帝口中道出来的这声「阿妤」——这说明不止是皇帝想还她清白,更意味着……他们确实比从前亲近了。 楚弼心下好一阵挣扎,狠一咬牙道:「臣领旨。」 「还有。」皇帝欣然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再度把楚弼的一颗心提了起来,躬身静听,皇帝别有它意道,「今天的事……如是传到后宫里……」 「臣不敢。」楚弼沉沉揖道,「臣心里有数,自不会让修媛娘娘知道。」 皇帝心满意足地颌了颌首:「爱卿请回吧。」 楚弼行大礼告退。退出殿外不禁长长一声哀叹,只觉这简直就是他仕途中最黑暗的一天,牢牢地被皇帝抓住了开条件,他还连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广盛殿里,沈晔回到正殿询问皇帝楚家受贿的事还要不要接着查。皇帝看上去很是舒心地淡笑说:「先搁着吧,日后再说。」 v第三十二章 「……诺。」沈晔一揖,再一次对皇帝的所作所为陷入了无休止的纳闷。 他施礼告退后,皇帝叫过了徐幽:「去,把方才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苏婕妤,免得她又瞎琢磨。」 「诺。」徐幽一欠身,随即却有些踌躇。这话怎么说?他总不能说「陛下让臣跟娘娘说说前朝中的事」——苏妤听了非得一百二十个防心。 见他愣着不动,皇帝微一挑眉头:「怎么了?」 「陛下……这话……」徐幽赔笑,「臣不知道怎么跟婕妤娘娘说合适……」 皇帝轻一哂:「就说给她讲个笑话逗她开心。」 是以正用着晚膳的苏妤听郭合神色怪异地禀说:「徐大人奉旨来给您……讲个笑话。」 郭合眼看着苏妤和折枝的神色同时变得怪异。 「那……娘娘……」郭合犹豫着问她,「您……见不见?」 苏妤淡淡挑眉:奉旨来的人,岂是她说不见就能不见的? 徐幽进了殿,神情肃穆,苏妤端正身子坐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郭合与折枝相视一望:这哪是听笑话的样子? 觉出气氛不对,徐幽屏退了其他宫人,轻咳了一声调整了一下神色,终于带着笑绘声绘色地将那事说了。 苏妤越听越是讶然,直待他说完仍是愣了一愣,有些发懵地问他:「楚大人就……答应了?」 「楚大人哪敢不答应!」徐幽笑道,「娘娘便等着领旨晋封吧,臣先恭贺娘娘。」 徐幽告退后,郭合和折枝回到殿里,便看见了目瞪口呆的苏妤。 「……娘娘?」折枝试着唤了一声,见苏妤转过头来,又道,「您……怎么了?」 苏妤蓦回神,觉得自己方才该问徐幽一句:陛下怎么了? 居然如此愚弄朝臣? 心知此事不宜让折枝知道,苏妤只好自己思量了起来。想挑唆楚家折腾她苏家?不像。想引得楚修媛和自己撕破脸?那又何必不许楚弼将此事告诉楚修媛…… 思来想去,苏妤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实在心中不安。默了一默,一喟道:「备步辇,本宫去成舒殿一趟。」 虽然她也不知去了又能如何。 却是在成舒殿外遇上了陆润仪。 陆润仪草草朝她一福,笑靥娇媚:「大晚上的,婕妤娘娘还往成舒殿跑?」 苏妤觑了她一眼,口气平淡:「润仪娘子才该在自己宫里好好安胎。」 「婕妤娘娘说的是。」陆润仪颌了颌首,又道,「不过陛下传臣妾来见,臣妾不敢抗旨。」 传了她?苏妤微有一滞,心知如若皇帝传了别的嫔妃来,她还是不要打扰为好。陆润仪存的也是这么个心思,想让苏妤就此回去。 成舒殿的宫人却没听到她们在说什么,迎出来的宦官朝她们一揖:「婕妤娘娘安、润仪娘子安,娘娘和娘子可是来见陛下的?陛下还没回成舒殿……还在广盛殿批折子。」 可说是给了陆润仪一巴掌。 苏妤淡瞧了瞧她,抿笑向那宦官道:「多谢大人告知。」 便转身往广盛殿走。成舒殿与广盛殿离得近,连步辇也不必坐。陆润仪银牙一咬也跟了过去,她就不信了,自己有着皇裔,还能输给一个苏妤? 到了广盛殿门口,苏妤理也未理紧随在她身后的陆润仪,径自朝守在门口的宦官一欠身道:「大人,有劳通禀。」 那宦官「诺」了一声,进殿去传话。片刻后便返了回来,笑揖道:「娘娘请。」 也不知是他没提陆润仪、还是皇帝没传陆润仪,总之是没陆润仪什么事。但见苏妤莲步轻移进了殿去,陆润仪愈发不服,兀自提步跟了进去。宫人一见这情势只道她是随着苏妤来见的,便也未敢阻拦。 内殿门口,徐幽却挡了出来,虽是挡驾的劲头,仍是毫无疏漏地向二人一揖:「婕妤娘娘安、润仪娘子安。」 「徐大人。」苏妤衔笑一福,朝里一望,看出他的意思,即歉然道,「不知陛下还忙着,可见是不该来的,便先回去了。」 倒是爽快。 「娘娘。」徐幽笑着又一拱手,问她,「娘娘可用膳了?」 苏妤挑眉,心说你方才来讲笑话的时候,不是看见我正用着膳呢么?当下却仍是微微笑着,颌首道:「大人来时正用着……」 「娘娘恕罪。」她话未说完,徐幽便深深地长揖下去,解释道,「臣也是奉旨行事,不知会搅扰娘娘用膳,不过……」徐幽微一停顿,「陛下也正用着膳,娘娘不妨进去同用。」 苏妤滞了一滞想要推却,但看了身旁的陆润仪一眼,施施然一福:「多谢大人。」 便进了殿,陆润仪自然是被徐幽拦在了外面。 「来坐。」皇帝在她刚要俯身见礼时便开了口,苏妤不觉一声讪笑前去落座。皇帝端详了她须臾,看得她浑不自在了才道,「果然是知情了也还心里不安?」 「……」苏妤微讶,轻点了点头,「是……」 「呵……」皇帝轻笑了声,一边夹了鱼片搁到她碗里一边道,「别这么多担心,就是想晋你位份又寻不到理由,想法子托人给个理由罢了。」 v第三十三章 苏妤低着头静默地把那鱼片吃下去,听他这么说便很想问「干什么平白无故地晋位份」,一抬头,下一个一片却直接送到了她嘴边。 「不许疑神疑鬼了。」皇帝睇着她一声笑,「张嘴。」 「……」苏妤踌躇片刻,朱唇轻启吃了进去。这鱼片做得不错,保留了鱼原有的鲜美,却又并不显得味道单调。很好吃的东西,却生生让她觉得别扭——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的夫君,但早在两年前她就不再拿他当夫君了。可他偏偏就这么突然地对她好起来,还有些一天好过一天的势头…… 熟悉得让她舒心,却又陌生得让她无比恐惧。 说不清的感触。她心中一叹不再多问,自己执了筷子,夹了块豆沙酥来吃。 豆沙酥的薄皮一层层的,馅料细腻但外皮酥而干。苏妤有心事,便吃得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呛了进去,嗓子就一阵阵发起了痒来,想咳嗽又不便咳、不咳又痒得难受。一时忙持起帕子捂了嘴,面色涨得泛红。 「怎么了?」皇帝微有一惊,看见她扔在碟中的半块豆沙酥时便了然了。忍笑去盛汤,宫女连忙要上前接碗却被他挥手挡开。径自盛好汤递到她面前,强板着脸说:「喝口汤。」 苏妤忍了一忍接了汤碗,抿了一口下去便觉得舒服了,转而觉得实在丢人不已。她纵使这两年在宫里过得不好,在家时也还是父母悉心教大的,用膳时从来没这么失态过。 还是当着皇帝的面。 陆润仪被挡得不甘心,不依不饶地在外等着。听见里面的一阵猛咳清冷一笑,向徐幽道:「徐大人,苏婕妤听着身子不适呢,大人还是让我进去为好。」 「适或不适都有陛下在里头。」徐幽眼也未抬地平淡道,「如若婕妤娘娘当真身子不适,陛下自会为娘娘传太医。」 话语中偏颇分明,直说得陆润仪面色一白,打量他一番道:「徐大人何必如此帮衬着这位?不看看现在怀着皇裔的是谁。」 徐幽听言眯起眼淡瞧着她,心说虽然素来「皇裔为重」,但眼前这位未免也把皇裔看得太重,真当有个孩子就一切无忧了?怎么就忘了有孕至今陛下都没晋她位份呢?怎么就忘了即便有了身孕,在点心那事上陛下还是袒护苏婕妤袒护得分明呢? 徐幽沉吟片刻,不咸不淡道:「臣并不帮衬谁,只是循圣意办事。」 翌日辰时,广盛殿。兵部尚书楚弼上奏,道当年苏婕妤加害楚修媛一事多有疑点,因此致苏婕妤被废多年来实在良心不安,故而奏请陛下晋苏婕妤位份…… 如今的朝堂之上,鲜少有朝臣爱去多管皇帝后宫的事。偶尔有人提一提、找找茬,也不过是为表个忠心;但今日这事…… 楚弼一边说着,一边就听旁的同僚倒吸冷气。 满朝文武皆不住瞟着他,心说楚大人您这是……失心疯了?楚修媛可是你亲女儿! 一番话说完,满殿安寂。连皇帝都久未说话,似是也被他惊住了。过了许久,才见那冕前的十二旒一动,皇帝的口吻中似乎带了些许玩味,问他:「哦……既如此,楚大人觉得,晋婕妤什么位份合适?」 「若真非苏婕妤所为……便不该有当初废立一事。」楚弼沉稳说。一众朝臣都是一惊,窦宽和叶阗煦更是一凛,所幸楚弼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既只是存疑……便也不好说是否清白。臣请陛下重查此事,未查明前,暂封苏婕妤昭仪位为宜。」 昭仪?九品之首?位比九卿? 泰半朝臣并不很清楚目下后宫局势的变动,只道皇帝还如从前般厌恶苏妤,当下若不是要守着礼数,简直就要忍不住扶了额头擦一把冷汗:楚大人,您今日是怎么魔障了?同时得罪当今天子和自己的女儿去护一个「不好说是否清白」的嫔妃……您是想告老还乡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故而有意触怒陛下吗? 窦宽身边的几人,只觉左相大人的目光冷若寒刃…… 「楚大人。」窦宽扫了楚弼一眼,沉然道,「苏氏当年戕害皇裔一事已是满朝皆知,何来存疑之说?」 苏妤的罪名不是早已坐实了么? 楚弼刚一张口,却被皇帝抢了白。皇帝笑说:「哦,窦大人,是宫正司近来在查,朕想着修媛是楚大人的女儿,便跟楚大人提了一句。」 「这……」窦宽懵了一瞬,遂一揖道,「陛下后宫中事,臣等不便置喙。」 听着倒像是替皇帝把楚弼的话挡下了。 「嗯,朕的后宫是不劳各位大人操心。」皇帝笑说了一句,窦宽刚一放心,他便又道,「不过楚大人所言也有理。苏氏……」他沉思着微有一喟,「到底是朕的发妻。不论能否确定是不是冤枉了她,只要不确定是她所为……朕总不好太亏了她。」 皇帝如此说着,仿佛要晋她位份只是为了做给旁人看的。窦宽思量着,只觉话说至此,想阻住皇帝不给她晋位已不可能,正琢磨着如何讨价还价一番,却听得叶阗煦禀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想公平出事无碍,封昭仪位却不妥。莫说昭仪,后宫九嫔位比朝中之九卿,岂能让一许有大罪之人做?」 窦宽心下欣慰,叶阗煦这番话莫说拦住了苏妤做昭仪,估计连九嫔也做不到了。下一句话却让他觉得天旋地转:「不如……先册个正三品的位子,再下诏阐明昔年之事,着禁军都尉府与宫正司一并彻查……也算先还苏氏清白。」 如若这不是朝堂之上,窦宽简直想动手打他。正三品无碍,高于婕妤、又非位列九嫔的,也就剩下正三品的充仪、充媛、充容、充华了。但…… 下诏阐明当年之事?这是要满朝文武都明明白白知道苏妤可能蒙冤了?窦绾怎么办?叶大人你就算不在乎窦绾……你女儿叶景秋离后位可也只有半步之遥。 竟还要着禁军都尉府一起查!原本两年过去了,这事也就是后宫中的事。如今如若牵涉了禁军都尉府,便是从后宫扯到了朝堂,变数一下子多了多少! 窦宽心中重重叹息,叶大人您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陛下,臣以为……」窦宽才一开口,皇帝却未给他多加阻拦的机会,满意地笑道:「朕觉得可以,便按叶大人的意思办。暂册正三品充仪,着礼部挑个吉日行册礼。」 册礼,按规矩嫔妃晋封都需行册礼。但一则麻烦二则所耗人力物力颇多、加之很多嫔妃晋封是因有孕,故而除却昭仪、妃和夫人外,其他的册封礼基本都能省则省了,时常是下道旨了事。 皇帝说出的「册礼」二字,似是无意,却堪堪在众人心头一敲。 皇帝在朝上没提封号的事,可当他亲自拟好了封号差人送去礼部的时候,礼部的一众官员几乎齐齐傻住。 云敏。 按理,只有正一品夫人能用双字封号,不过苏氏本就是皇帝的发妻,所以也没什么大关系。只是这两个字……都是很普通的字,看似没什么不妥,但就这么放在一起,让人禁不住地联想到本朝从前用过的两个封号:云清,敏宸。 云清是仁宗的皇后闵氏做夫人时的封号,也是她后来的谥号;而敏宸……是太皇太后做夫人时的封号。 这两个字同时出现,一众官员不得不去猜测皇帝到底是何用意。难不成…… 真是世事难料! 后宫中,听罢此事最是吃惊的便是楚修媛了。愣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什么?父亲请旨……册她做昭仪?」 v第三十四章 岂不是堪堪让她压自己一头?若没有左相和吏部尚书拦着,自己日后是不是要向她见礼? 简直人人都疯了,先是皇帝为了个苏妤置陆润仪腹中皇裔于不顾、又是父亲亲自上疏奏请皇帝册苏妤做昭仪…… 狠一咬牙:「备轿,本宫要见章悦夫人。」 「娘娘……您还是别去了。」宦官在旁低言劝说着,「楚大人进了这样的言,您想想后宫里最担心的是谁?必是那两位夫人啊……章悦夫人现在只怕正在气头上,您何必去找这个不痛快?」 锦都城,禁军都尉府。 宫中有宦官来传话,沈晔知是有事要办,一并落了座,命人奉了茶。 「中贵人1有事请说。」沈晔说着揭开茶盏盖子饮了一口。 「陛下命沈大人协宫正司彻查当年苏氏戕害楚修媛腹中之子一事……」 宦官的话音未落,沈晔呛了水。 「……协助宫正司查后宫的事?」沈晔惊疑不定地打量眼前之人一番,确是一身宦官的装束,沈晔却仍觉得他一定在开玩笑。 这阵子都什么事儿!先是接了急令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去彻查一个……宫女;现在又索性把嫔妃的事也推给了他。 陛下您直接把禁军都尉府搬进宫和宫正司放在一起算了! 沈晔一阵腹诽,宦官看出沈晔的神色古怪,长声一叹:「唉……沈大人,您就别不满意了。礼部和后宫现在都已经惊得回不过神了。」喝了口茶抬头觑了觑他,「告退。」 「……中贵人留步!」沈晔叫住了他,神情仍有些不自然,「这后宫里的事……我也没法查啊。」 「陛下也知道您没法查。」那宦官转回身道,「瞧着陛下的意思,就是想让满朝都知道这事,所以沈大人您就……往大了查便是。」 沈晔这才猜着了三分,皇帝这是不想立后所以四处找事来拖时间么? 只是……为什么是苏氏?直接让两位夫人争个没完不就行了? 往大了查…… 沈晔思索须臾沉声一唤:「来人,去彻查当年太子府中所有侍婢下人。随入宫中的无妨,放回各家的、赐去别府的一律叫回来问话!」 这声势确实够大。 绮黎宫德容殿中,折枝为苏妤斟了杯桂花酒来。这酒是中秋时采了新鲜的桂花酿的,目下已经十一月,可以用了。 苏妤啜了一口,味道尚有些淡,便道:「再倒一杯出来留着我喝,剩下的在放一放吧,滋味差些。」 折枝应了一声「诺」便去斟酒,斟完了未及端给她,晚殿门处一看就连忙拜了下去:「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朝她一抬手示意免礼,又过去扶苏妤,扫了眼苏妤搁在旁边小几上的酒盅促狭笑说,「自斟自饮,好雅兴。」 「没有……」苏妤看看他又看看折枝,认真道,「折枝‘斟’的,臣妾只管‘饮’。」 「……」皇帝挑眉看着这个从一见自己就害怕到如今敢开上一句玩笑的发妻,心下甚慰,「下个月就是你生辰了,想怎么庆生你自己定。」 庆生……两年没正经庆过了。苏妤心中微有一酸,抬头望着他眸光清亮:「陛下,臣妾想见见姑母……可以么?」 她已经太久没见过任何一个苏家人了。满带心惊地提了这个要求,也不知他会不会答应。 只是要见家人么?皇帝心中微颤,当即点头应允:「可以……其他的呢?」 苏妤面上一喜,衔笑摇了摇头:「没什么了。」 次日一早,皇帝就下了旨,召苏妤的的姑母纪苏氏进宫。苏妤的母亲霍念去世得早,她自小跟这位姑母最亲,纪苏氏待她也好。听宫人说她到了,苏妤连忙迎了出去,伸手拦住要俯身见礼的纪苏氏,含泪一福:「姑母万福。」 「阿妤……」纪苏氏亦是双目含泪,端详了她半天才又开口笑道,「现在该叫婕妤娘娘还是充仪娘娘?」 「册礼未行,还是婕妤。」苏妤浅一颌首,「姑母还叫阿妤就是了……」 最近苏家因为苏妤的事很是不宁,连她这个已出嫁多年的人也难免担忧。在过去的两年里,苏妤不为皇帝所喜,一家人顶多是干着急;如今突然而然地晋了位份——且还是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晋了两级,苏家喜悦之余更觉心惊,不知皇帝是个什么心思。 莫说苏家,只怕满朝文武、三宫六院都为此奇怪。 纪苏氏握住苏妤的手,焦急问她:「你近来和陛下……」 「姑母里面坐。」苏妤先请纪苏氏入了殿,落座敬茶后笑喟道,「姑母也别问什么。姑母所听说的事就是阿妤所知道的事了,其他的……阿妤也解释不清楚。」 「那陛下怎么就……」纪苏氏愈觉奇怪。苏妤却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就是和突然转了性似的。晋位迁宫不说,还着手重查了楚修媛当年小产之事。」 「你还是多留个心。」纪苏氏欣慰之下仍不免叹息沉重,「毕竟陛下……」 「我知道。」苏妤点头。不愿再继续说这些了,便转而道,「父亲可好?」 纪苏氏凝神思量了片刻,却是摇头:「苏家这个样子,他能好么?当年苏家急转直下,他不甘心。」 苏妤听言皱了眉头,自有担心,却更显得有些许不耐烦:「姑母劝劝父亲,不要再争那些个名利上的东西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了这些耗费了多少心力?如今陛下肯待我好,我自会为苏家争一口气;可如是父亲硬要去争……那些事到底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 苏妤自然恨皇帝对她苏家太狠、对她太狠;可反过来说,她也清楚,确是父亲野心太大。苏家是先帝一手扶植起来的,她的祖父和父亲也确实都是有识之士,当得起那样的荣耀。 但……父亲实在权欲熏心。 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身体已大不如前。父亲从那时起便想拿住根基尚且不稳的太子,也因此才让她嫁给太子为妻。 v第三十五章 最后却是父亲败了,苏家便成了今日的样子。父亲担了个虚职干涉不得什么朝政,她……被贬妻为妾。 静默一会儿,苏妤怅然道:「阿妤知道父亲不容易,但父亲也该知道我的难处。这两年我在宫里是怎么过的,阖宫上下人尽皆知,他想打听打听也不难。如若他瞧着陛下待我好了便又要去争那些,阿妤情愿触怒圣颜,死在冷宫里。」 「阿妤……」纪苏氏听得一懵,但见她冷冷淡淡的样子,生生将话忍了回去。 「罢了……朝中的事,咱们不管。」纪苏氏苦笑着又是一叹,凝视着她诚恳劝道,「但你听姑母一句劝,别的可以不争,只是你得有个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帝姬,不求让他争位,只求给你做个伴。」 有个孩子…… 苏妤听得面上微红,不太自在道:「这个阿妤知道,不过……」她咬了咬嘴唇,浅蹙的眉头间有些许懊恼,「阿妤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接受陛下。」 「你说什么?」纪苏氏听得一愣,「不接受陛下?什么意思?」 「就是……」苏妤说不出口,脸涨得通红地嗫嚅道,「姑母觉得还能是什么……先前那么多事,我实在……」 「这么说你们……」纪苏氏讶异不已,惊得捂了嘴,「可我来时听宫中宦侍说,陛下近来对你时有召幸,是假的?」 「是真的……」苏妤道,「不过他知我不愿,也不曾逼过我。」 纪苏氏听得更惊:「陛下怎么能……」 怎么能许一个嫔妃如此……不识抬举! 「大概他也没别的办法吧……」苏妤兀自猜测着道,「毕竟是你情我愿的事。」 纪苏氏惊疑不定地打量了她半天才确定她没有说笑,稍稍放下心来,仍是多劝了一句:「纵使心结再大,你也还是宫中嫔妃,想清楚才是。」 苏妤点了点头:「诺,阿妤明白。」 因为皇帝答应了她这个请求,是以苏妤心满意足之下关于生辰的事再也没有多想。皇帝仍是隔三岔五地来绮黎宫走一趟抑或是召她去一趟,一切如常。 若说「至亲至疏夫妻」,苏妤也说不好现在是亲是疏。总之这些日子下来,二人都开始有意识地回避着从前诸事,就这么维持着和睦,相处时总有一种淡淡的温馨萦绕。 苏妤的生辰在腊月初五。这一年,生辰之日恰逢小寒。这是极冷的一天,殿里点着炭火虽是暖融融的,但望一望被白雪铺天盖地覆着的屋外,还是让人忍不住觉出一阵冷意。 因着雪大,佳瑜夫人知会六宫免了当日的晨省昏定。傍晚,苏妤用完晚膳,立于廊下静静看了一会儿下个不断的大雪。上一次下这样大的雪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刚进宫不久吧。那是她过得最苦的日子,当时皇帝对她厌恶到了极致、苏家倒了、齐眉大长公主又去了淮昱王的封地,弄得她全然无所依靠。 那场大雪时,她在霁颜宫里冻得瑟瑟发抖。又不敢焚炭,那炭的烟太大,点上一会儿就是满室的乌烟瘴气…… 她想着,狠然摇了摇头,打断了自己的思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它干什么…… 起风了。苏妤拢了一拢斗篷,转身回到殿中,微微一笑说:「折枝,去温些酒来。」 皇帝在离德容殿不远的地方已经静立了很久,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如画的美景:夜色中,巍峨沉肃的宫宇只能看到个轮廓,殿中暖暖的烛光照出来,衬得廊下一片柔和。立于廊下的那女子,一袭镶着白狐毛边的玫红长斗篷,被烛火和月光拥着,安然静好。 他就这么看了许久,说不清是为什么不愿打扰这画面,直到她转身进了殿。 他回了回神方有一哂,提步继续往前行去。 德容殿里,小炉正烧着,壶中的酒微微腾出热气来,带着些许桂花的清香沁人心脾。 苏妤伸手碰了碰盛酒的白瓷壶的盖子,眉眼一弯:「还可以再热一点。」 折枝今日心情也不错,凝视于那烧得泛红的炉子,情不自禁地吟了一句:「绿蚁醅新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却是两个声音不约而同地接了下一句,一是苏妤无妨,另一个声音却是…… 苏妤微有一滞,回身下拜:「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笑而伸手扶她,手一交握,苏妤便觉一凉。抬眼见他一身黑色的狐皮斗篷上依稀白雪片片、亦有融化成水珠的沾在上面,颗颗晶莹。 「陛下……」苏妤犹豫着探出了手去抚他肩上的雪花,低着头道,「这么大的雪,陛下干什么还……」 干什么还来。 话未说完,她的手腕被他有力地握住,一声轻笑:「你生辰。」 「……」苏妤轻一咬唇,挣开他的手,转身倒了杯桂花酒给他,低言道,「陛下暖暖身子……」 皇帝一壁解下斗篷递给宫人一壁接过了她手中酒盏,便觉一阵香气迎面袭来。举杯饮下,他笑赞了一句:「味道不错,你做的?」 「和折枝一起做的。」苏妤颌首莞尔道,「其实……每年中秋都会做。」 他却从来没有喝过。 一时静默,他凝睇着她,随手将酒盏递给折枝:「再倒两杯来。」 「……诺。」折枝一福身,倒了两杯酒奉与二人,默不作声地躬身退下。 这次是苏妤先饮尽了杯中酒,带着些许迷离笑道:「臣妾只是觉得这酒甜甜的合口味,不知陛下也喜欢。若早知道,就该多温一些来。」 温酒入腹,掀起一阵说不清的感触。一点点从心底涌动起来,撩起她许久不曾有过的渴求。她仰望着他,目光慢慢地划过他眉宇间的一分一毫,那感觉便越来越强烈了。 好奇怪的感觉…… 苏妤觉得不舒服,而皇帝的神色亦有些异样。他觉得心速莫名地快了,眼前女子的面容倏尔间变得陌生而熟悉。他不自觉地吻了下去,一触到她额上的肌肤便再也移不开,一分一分地继续吻下去。 她的脸,好烫…… v第三十六章 「陛下……」一声软糯的轻唤,皇帝下意识地离开了两寸扫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面上不正常的潮红上,霎时有了三分的清醒。 难不成…… 他按捺着心底的涌动双手猛然握住她的双肩,蓦地将她隔远了些。理智与心底的渴望似乎扭打在一起似的,弄得他一阵气闷。 「来人……!」终于喝了出来,声音竟已沉得有些发哑。折枝的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未待她福身见礼,他便喝道,「去端凉水来!」 「……诺!」折枝有一愣,立即去了。 他犹自撑着她的肩膀,却不敢再回过头去看她,这般强撑着实在难过不已。苏妤心底的不适愈烈,好像是不受控制地想要凑近他,却敌不过他的力气。 而她也分明地看出,他的眼底……意乱情迷! 折枝带着另一宫娥一同端了凉水进来,皇帝松开苏妤眉头紧蹙地吩咐了一句:「给她洗脸。」自己则快步走了过去,弯下腰撩起凉水就泼在脸上。 一阵清爽,他定了神。那酒有问题…… 苏妤亦在折枝的服侍下用凉水静下神来,喘了许久才平复了呼吸。也立即猜到了是哪里不对,惶然抬头望向他,恰巧被他厉然一扫,冷冽的神色让她一僵。 片刻恍惚,苏妤慌乱不已地跪了下去,语带惊惧:「陛下……臣妾没有……」 皇帝漠然静坐,似乎仍在缓着,少顷他才又抬起头看过去过去。不远处的那个身影跪在地上发着抖,连头也不敢抬一下,一如几个月前他刚刚回到此时见到的她,那样恐慌。 那药的劲力很大,方才他虽是反应过来及时制止了,目下却仍有些回不过神来。沉了沉气,他站起身走向她,在她面前默了一瞬,伸手挑起她的下颌。 苏妤在他冷峻的目光下神思一分分地清明,抬眼对上他的眼睛,紊乱的心跳分明地提醒着她自己有多怕,却又同时生了另一个念头…… 他对她好了五个月,若是今日因为此事再度翻脸,她不该是狼狈的。 「陛下。」苏妤低垂下眉眼开了口,是他数日不曾再听过的冷漠口吻,「臣妾绝没有。」 总共七个字。一如从前他待她不好时一样,她只会给他一个言简意赅的答案,是或不是、有或没有,其他的解释,她半个字也懒得多说。 因为他不会听、更不会信她。 「起来。」他一声短叹扶起了她,继而便松了手,道了一句,「朕去侧殿歇着。」 方才的事难免尴尬,何况药力颇强,他不愿一会儿再有个什么意外——这些日子下来,他看得出苏妤明摆着不愿意,若是这样「成了事」,只怕从此再也不能挽回她了。 皇帝转身离去。苏妤只觉身上一阵发虚,折枝连忙过来扶住了她。挥手让另一个宫娥退下,苏妤蓦地紧攥了折枝的胳膊,声如冷刃:「折枝,怎么回事?」 「……娘娘?」折枝怔了一怔,眉头浅蹙道,「奴婢也不知道,那酒……」 「那酒方才只有你动过!」苏妤厉色凛然,「旁人自可在事前动手,却又如何知道陛下今日会来、我今日会用那酒!」 只有刚才一直在身边的折枝有机会。 折枝僵住。苏妤凝视着她,眼底是深深的不可置信:「在宫里我只能信你,你怎么能……」 「娘娘,奴婢……」折枝神色张惶,踟蹰一瞬猛地在她面前跪下身去,「娘娘恕罪……奴婢也是为娘娘好……」 「你还敢说是为我好!」苏妤气笑,折枝叩首哽咽道:「娘娘,您总这样不是个法子……纪夫人也是想帮您……」 「姑母?!」苏妤大惊,一把拉了她起来,急问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纪夫人回去几天后就送了药来……」折枝低着头喃喃解释道,「她说那药效极强,一旦成了,也觉不出别的异样来……可谁知陛下……」 是父亲…… 苏妤一瞬间便想明白了。如此急着成事的,只能是她的父亲。父亲曾经一度行事稳重,却在屡屡碰壁后愈发急躁。如今苏家几近倾覆,就如同姑母说得一样……他不甘心! 可是,他又怎么能…… 他有没有想过,一旦有半分的纰漏,她就会万劫不复! 且……就这么出了纰漏。 苏妤感觉自己仿佛跌入了冰湖中,冷得彻骨,眸中的神色蓦地被抽空了一般,浑身无力地向后跌了下去。折枝赶忙扶住了她,惊慌不已:「娘娘?」 「折枝。」她凝视着地衣上的花纹静下神,「你记着……万不能让陛下知道是谁送的药来。」 「可是娘娘……」折枝错愕。如是事成,翌日醒来谁也不会觉得有异,自是不会牵扯上什么人;可目下……皇帝已然觉出了不对,那酒也端了出去,必是要有个说法。若是不把真相道出来,这罪名她岂不是要自己担着? 「没有可是。」苏妤紧紧抿了抿嘴唇,弄得唇瓣一阵发白,「我再惨还能有多惨?他要罚就罚吧,可是苏家……」她侧过头望着折枝,目光空洞,「若是再让他抓住这样的把柄……」 必定在劫难逃。 折枝登时后背沁出一层冷汗。扶着苏妤到榻边坐下,二人各自静默了许久,思索着出路。须臾,折枝看了看面色苍白的苏妤,静静跪了下去:「娘娘,您罚奴婢吧。」 苏妤心中烦着,全然没有心思多怪她:「事已至此,罢了。」 折枝却望着她平静道:「娘娘……您在宫里苦了两年,不能再为这事和陛下翻脸……」 「你是说……」苏妤微有一惊,随即摇了头,「不行,就算是你做的,说到底不还是只能是我的意思?又何必。」 「如是说奴婢心中着急,便私自做了这事想助娘娘呢……」折枝思量着道,「陛下会信吧……」 「不行!」苏妤断然摇头,听也不愿多听半句地皱眉道,「怎么能把你推出去……」 v第三十七章 那些日子,一直是折枝陪着她。 「娘娘……」折枝狠一咬唇膝行上前,抬头望着她道,「娘娘……您得分得清轻重啊!您想想那两年的日子,谁都能踩您一脚……如今好不容易好些了、陛下肯待您好了,您不能……」 「折枝!」苏妤喝断她的话,凝神思忖着叹道,「不管我如何,这事不能怪到你头上。陛下他……在我眼里本也无关紧要了,他肯待我好我便受着,不好也就罢了。」苏妤微一笑,「他不值得我推你出去受罪。」 折枝微有一愕。她还以为,这些日子下来,苏妤多少是动了心的,怎么竟是说出这样一句话…… 「陛下他……也许值得我为了自己去一争,却不值得我搭上身边的人去争。」苏妤咬一咬嘴唇,一叹道,「时候不早了,去睡吧。」 「那苏家呢?」折枝的话让正回身去拽被子的苏妤身形陡然顿住,她重新扭过头来,折枝苦一笑道,「娘娘您知道……这事陛下如若想查,总能查到的。奴婢知道娘娘狠不下心、想护着奴婢,但是……若是没有人把罪名担了让陛下释疑,只怕……」抬眸与苏妤视线一触,折枝噤了声,默了一默,又道,「娘娘三思。」 有那么一闪念,苏妤想走进侧殿告诉皇帝,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意思,跟苏家没有关系、跟折枝也没有关系。可是很快便清醒了,不可能的。她是苏家的人,她担了这罪名,苏家也决计躲不掉的。 见她久久沉默,折枝勉强一哂道:「娘娘,是您罚……还是奴婢自己到宫正司去?」 她就这样被远在宫外的父亲逼到了死角。罚折枝……就算在她最不顺的两年里也没有过。那两年事事要看人脸色,她们始终互相护着。如今境遇好了些,反倒…… 苏妤被心中的情绪迫得一笑,直不知自己到底图个什么。 但……折枝的话却是对的,事已至此,只有有人顶了罪名让皇帝释疑,才能到此为止。 「来人。」苏妤颤声一唤,两名宦官很快出现在了殿门口听命。苏妤拢在袖中的手狠掐了胳膊才忍住了心中的情绪,竭力平静道,「拖出去……杖责四十。」 侧殿里,贺兰子珩神色凝重。他知道必定不是苏妤所为——自己近来见她不少,只是因为她不愿意才不曾动过她,她何须使这样的手段? 但他今日来德容殿颇为突然,没有人提前知道,包括苏妤。是以那酒中的药不可能是在他来前提前下好的。 他进殿时,殿中只有两个人——苏妤和折枝。如若不是苏妤,就只能是折枝了;可折枝对苏妤最是忠心,她做的事,还不只能是循苏妤的意思? 思忖许久,直至思绪被一声声压抑着的低呼打断,他蹙眉叫来了徐幽,徐幽禀道:「婕妤娘娘的旨意……杖责折枝。」 折枝?! 皇帝明显一愣。心知折枝和苏妤是怎样的亲近,略一踌躇,起身回了寝殿去。 苏妤坐在案边望着烛火出神,搁在桌上的手却随着外面传来的叫声一紧、又一紧…… 皇帝驻足在门口片刻,她仍旧未有察觉。他一喟,吩咐一旁的宦官道:「别打了,去带折枝进来。」 苏妤听到这话才陡然回神,忙不迭地站起身迎了过去。皇帝未待她见礼便直接拉着她进了屋,凝视她少顷,低一笑:「明明不忍心,何必这么为难自己?」 「陛下……是折枝……」苏妤说得艰难,声音低若蚊蝇,「她知道臣妾一直……所以替臣妾着急……」 皇帝了然地「哦」了一声,浅淡道:「那赐死吧。」 「陛下!」苏妤大惊,抬头却对上了一双笑眼。皇帝低眉看着她,笑意殷殷道:「你根本就舍不得,也别拿什么赏罚分明的话来搪塞朕。」语中一顿,他又续道,「亦不必为了做个样子给朕看就委屈自己。」 一种被掌握生死的人看穿心思的恐惧涌上心头,苏妤微有一悚,急道:「陛下,臣妾没……」 「行了。」皇帝笑而截断她的话,「没有怪你的意思。方才的事……朕信不是你,」殿门口有响动,皇帝扭头瞥了一眼被扶回来的折枝,转回脸来,便见同样望过去的苏妤眉目间尽是担忧。略有一笑,他道,「徐幽,去传御医来。」 「……谢陛下。」苏妤惊魂未定地端然一福,便听他又道:「不早了,朕还是回成舒殿吧。」 「恭送陛下。」苏妤再一福身,又有些犹豫道,「那事……」 皇帝轻有一笑:「不提了。」 皇帝离开了德容殿,苏妤赶忙命人扶折枝去侧殿歇着,自己亦随了过去。虽是并未打完,折枝还是伤得不轻。整个人都虚弱了,面色苍白,鬓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苏妤叫人端了清水来,沾湿帕子给她擦汗,却是被她一把攥住:「娘娘……您跟陛下说什么了?」 适才疼痛中忽然被人拦了下来,她听到宦官说「陛下吩咐带她进去」。原以为是还要问罪,进殿不一会儿皇帝却走了,还传了御医。心觉只能是苏妤心软说了实情或是求情了,不禁忐忑不已。 苏妤却是一叹:「我什么都没说……原还是照你的意思说的。」 折枝讶然,挪了挪身子看向她:「那怎么回事?」 「陛下看出我不忍心罚你。」苏妤犹蹙着眉头,唇畔却淡有一笑,「罢了,既然他拦了下来,就过去了,再烦心也没用。」 折枝想了想又道:「那……陛下可还疑娘娘么?」 「他说他信我。」苏妤轻哂道,「看着也像真的。若不然,哪有这么容易就过去了?」 折枝犹是不放心,只觉得皇帝的这般宽容也太反常,略一思忖又道:「那娘娘看陛下可有什么不快么?可别是……秋后算账。」 「不像。」苏妤摇头,「方才你也听见了,他说不提了。如若出尔反尔地秋后算账,未免太小人。」 贺兰子珩斟酌了一路,方在回到成舒殿后吩咐徐幽知会宫正司去查绮黎宫的物品出入记录与掖庭的人员进出记录。然则徐幽领了命,刚要退下去办,皇帝却又改了口:「慢着。」他忖度一番,「去直接取来,朕自己看。」 他相信不是苏妤的意思,但苏妤的那番解释他却不信。折枝行事是有分寸的,不该做如此冲动的事。除非……是受人指使。 有人要害苏妤,这是他心底的猜测。 故而不能让宫正司去查,能少一个人知道就要少一个人知道。 两年下来,苏妤显已是惊弓之鸟,方才又是吓得不轻,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了。 如果当真是折枝…… 皇帝叹息沉缓,不知要怎么让苏妤接受。 v第三十八章 宫正司很快送了他要的东西来。厚厚的两册放在桌上,他先拿了记录绮黎宫物品出入的那一本。一页页翻下去,没有看到任何相关的记录。 那么多多少少和折枝这个掌事女官有关。 再去看另一本。 首先让他注意到的是佳瑜夫人窦绾的母亲窦樊氏近来进宫了两次,继而又看到章悦夫人叶景秋的妹妹来见过长姐一次。其他似乎没什么了,直到折枝的名字出现。 她在宫门处见了纪苏氏差来的人?皇帝摇了摇头,纪苏氏待苏妤素来很好,再者……又哪有做姑姑的给侄女下催情药的? 阖上册子,皇帝思量了一会儿吩咐道:「明日下朝,传沈晔来见。」 倒是要看看,他的后宫里究竟是谁胆子这么大,为了除苏妤连这样的法子也用了。 徐幽静默地应了一声「诺」,垂首沉吟片刻,终是躬身禀道:「陛下恕臣多一句嘴,这事不管是谁做的,陛下您……」 皇帝瞟了他一眼:「怎么?」 「您近来也除了对婕妤娘娘好,召别的嫔妃实在少了些。」徐幽坦然道。 皇帝面色一沉。沉思片刻,却觉并非为此。这些日子来虽是让后宫转了风向,他也掌握着分寸并未宠苏妤太过,怕的就是给她招惹麻烦。 是以他虽是鲜少再召见那些与苏妤不和的嫔妃,但见无权的低位宫嫔并不算少。至于长秋宫和蕙息宫……他亦是长去的,虽则每次都是看折子看到半夜然后倒头就睡,可也不至于逼得两位夫人直接怪到苏妤头上、甚至用上了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重重一叹,皇帝摇了摇头:「明日见了沈晔再说。」 次日早朝后召见沈晔,摒去旁人,强自平静地和沈晔说这事,分明地看出沈晔眉宇间的两分不自然。 皇帝在后宫被人下了催情药…… 沈晔几乎觉得,等查完这事,皇帝必定杀他灭口。 皇帝说完后长舒了口气,沉沉道:「你该有分寸。」 「……是。」沈晔硬着头皮抱拳应下,不知该欣慰一句皇帝对自己信任有加还是该腹诽一句流年不利——虽则禁军都尉府常查一些不可为旁人所知的事,但这些日子,他接到旨意委实一个比一个让他发怵。 窦家和叶家,两个背景雄厚的世家。让他禁军都尉府去查并不难,大世家和皇族素来互相牵制,各自都有把柄握着。何况他也不是查什么大事,不过是要把这些日子两家进宫的人员和物品查个明白,算得什么难事? 却是毫无结果。 最后,他同样把目光落在了纪苏氏三个字上,同样也是因为折枝。 「去纪府,把那天纪夫人差进宫送东西的那人给我带回来。」直截了当的吩咐。这也算是禁军都尉府的一项便利,去查什么人不用太多周折,直接带来问话谁都不敢拦着。 手下的力士听命却是有些犹豫:「沈大人……那纪苏氏……是苏婕妤的姑母啊……」 沈晔闻言目光一冷:「我只管查是谁往宫里递了东西,不管谁是谁的姑母。」 听闻姑母急着入宫求见的苏妤心下一凉,猜着大抵是出事了。细一问,竟是禁军都尉府直接查到了家里去。 纪苏氏焦急道:「那人不是纪府的人……是苏府的人!」 完了,竟是和苏家这样直接的关系。禁军都尉府的人不傻,查不到纪家就难免要查苏家。苏妤压制着心惊,笑意凉凉地道:「现在姑母知道怕了?还是父亲他知道怕了?怎么不早想一想……这事一旦出了纰漏就是灭顶之灾。」 那是压抑许久的不快。皇帝待她不好是一回事,家中把她推在前面却不顾她的死活是另一回事。父亲大约还不知道,当皇帝冷涔涔地对她说休想再和苏家有任何联系的时候,她是怎样松了一口气。 那样的日子,太累。 也正因如此,她的生辰时,皇帝问她想要什么,她也只说了要见姑母,没有提父亲半个字。 不是不想念,是想念不起。 但却没有想到,父亲会通过姑母来做这件事。 「什么样的父亲会给女儿用催情药?」苏妤冷笑着直言问纪苏氏,「父亲一意孤行,姑母来找我又有什么用?」 纪苏氏心焦又无奈,急道:「可你这么跟陛下不亲不近的到底不是个法子,你父亲也是为你好……」 「让我嫁给陛下时你们也说是为我好。」苏妤笑出了声,「可后来呢?父亲一步步逼得陛下容不下苏家,又有哪一步是为我好了?他该知道我在宫里,苏家做了什么错事头一个要被怪罪的就是我。」苏妤深深吸了口气,强忍住了几乎就要涌出来的泪水,「每一次……我都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问罪。这次更好了,我境遇刚好一点他就坐不住了……一旦事情查明,日后六宫上下怎么看我?陛下如何还能容得下我?父亲这是逼着我去求陛下赐我白绫三尺!」 苏妤说得激动,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她过得确实不易——其实世家送进宫来的贵女大抵都是这般,总要担着家族的兴衰。 只是,她被逼得太狠。 「阿妤!」纪苏氏只觉自己在干着急,她不知还能用什么话来劝苏妤,也知确是兄长做得过分,可……那毕竟是她的家,总也不能不顾一家生死。 「姑母不必劝了。」苏妤生硬道,轻笑着带着几分气,声音淡了些许,「我有分寸,自会去求陛下,拼死了也要保苏家一命。」她重重缓了口气很是疲惫,「但我若真就这么被赐死了,父亲最好会明白……该收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这么跟陛下争上去,只能是自掘坟墓。」 明明是带着笑意的话语,却听得纪苏氏后脊发冷。 苏妤不愿再多做理睬,头一次这么分明地对自己的家族乃至所有豪门世家生了厌恶。起身离座,她想现在就到成舒殿去求见,趁着皇帝近来待她尚好求他放苏家一马。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可以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被禁军都尉府扣下的人没几个查不清楚的。 只可惜,皇帝刚要为她当年戕害皇裔的事平冤,她却是等不到真相查明了。 诚然,她心下觉得大抵够不上赐死,但……有了这样的事,只怕她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只会比从前更差。 真是造化弄人。 踏出殿门,余光瞥见那一抹玄色时苏妤陡然一震,抬头间已面色煞白:「陛……」 v第三十九章 嘴猛地被捂住,她被他拽出去按在墙上、又被他怒不可遏地瞪了半晌。 她看得出皇帝咬牙切齿,却也只能这么看着,惊惶不已地出不得声。 皇帝冷冷地朝殿里瞧了一眼,强拉着她离开。他们在离德容殿较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才松开苏妤,一声怒笑含着讥讽:「苏大人好计谋啊,他若想让朕诛苏家三族,朕成全他。」 苏妤听得身子一颤,目光与他冷眸一对,不觉间惧意更甚。狠一咬唇便往足下的石子路上跪了下去,口气平静道:「陛下恕罪……父亲是为臣妾着急才失了分寸,陛下如要问罪……拿臣妾问罪便是……」她感受着裙下石子窜上来的丝丝冷意,「求陛下圣断。」 「圣断?」皇帝冷睇着她切齿而笑,「那朕赐你白绫三尺如何?」 苏妤脱口而出:「那陛下便会赦了苏家的罪么?」 皇帝眸色一沉,吐了一个字:「是。」 分明地听出苏妤长松了一口气,面上竟带了两分真心实意的笑容,伏地一拜:「谢陛下。」 「……」贺兰子珩气得发笑,委实是被她拿住了。不论上一世自己如何负了她,这件事上到底还是她父亲的不是,怎么到头来还是他不知如何是好? 无奈地暗瞪她一眼:「谢什么谢,起来。」 「陛下……」苏妤微显错愕地滞了一瞬,他一喟,伸手去扶她:「用不着你顶罪。」 苏妤一听便慌了,不用她「顶罪」,便是要赏罚分明了?本就被他扶着胳膊,慌神之下浑然不觉地就反握了上去,哀求之语刚要出口却冷不丁地被他在额上弹了个响指。 「连求朕赐你三尺白绫的话都说得出来,你倒真豁得出去。」皇帝哑笑连连,「罢了,也没闹出什么大事,朕不查了便是。」 ……他说什么?! 苏妤惊疑不定地双目圆睁。他虽是说得轻描淡写,就像是在问她晚上睡得好不好一般轻松,可这轻松却让她紧张不已。这太离奇了,简直没有理由…… 见她发愣,皇帝思忖片刻就又抬手弹在她额上。她回过神,便见皇帝的神色倏尔间冷了下去,笑意全无的凝重:「让你姑母告诉你父亲,这事朕知道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跟他计较。但若再有下次……你的面子就只够留你一命了。」 他要补偿她,这毋庸置疑。他清楚自己上辈子亏欠她的,却到底不亏欠她苏家——他对苏家做过的一切,他从来不曾后悔过。并且在这一世,如若苏家还不识趣,他会看在她的面子上多忍一些,但不会太多。 他可以不顾自己地弥补她,但大燕朝是先祖们留下来的基业,他没有资格把它也赔在这场补偿上。 「臣妾知道。」苏妤应了一句就抿了嘴,低着头好像思量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的紧张。这大逆不道的罪,她没想到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揭过去,而就连她也觉得,如若皇帝当真要发落,也实在无可厚非。 哪个皇帝能容忍做臣子的往自己和嫔妃的酒里下催情药? 皇帝睇了睇她的神色:「还不满意?」 「没有……」苏妤连忙摇头。他半点没罚,简直宽容得超乎想象,她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默了一默,她有几分惴惴地道:「陛下为什么……」 她语中有一滞,皇帝不解:「什么?」 苏妤垂首斟酌着,俄而缓缓说:「为什么……突然对苏家如此宽容……」 「你还是信不过朕。」皇帝凝视着她,判断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苏妤低着头,也没有反驳,只喃喃说:「臣妾只是觉得奇怪……」 贺兰子珩多多少少清楚,只怕这些日子以来,不论她态度有否转变,对此必定还是心下存疑。因为他对她好得实在太突然,太难让她相信。 真实的原因,到底没法解释。皇帝沉思少顷,睇视着她颌首一哂:「朕希望你活得比朕长。」 那曾是她的不服输,如今却是他真心实意的想法。 苏妤一懵,似乎有一种诡异的情绪在她心底涌动着、翻腾着,又好像一刀刀地剜了下去。莫名其妙地,她恍然间觉得腕上一阵刀割似的剧痛。 痛感却又很快消失不见,她低头仔仔细细看了看手腕,没有受任何的伤。 皇帝被她的举动搞得有些不明就里,蹙眉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苏妤放下衣袖,思忖良久,细语呢喃道,「臣妾……想求陛下件事。」 皇帝一点头:「你说。」 「臣妾想……陛下近来能不能……不见臣妾?」她越说声音越低,顿了一顿,又道,「臣妾想断了父亲的念想。」 她要让父亲知道,只要苏家有半点错处,皇帝便会立时三刻对她厌弃。大概只有这样,父亲日后才会多些顾忌。 至于这「近来」过去后,皇帝是否还会再想起她、她是不是又会回到先前两年的境地,现在顾不上了。 皇帝想了一想:「……不能。」 「……」苏妤抬起头望着他,神色难辨。 皇帝一笑:「你回去明明白白告诉你的姑母朕方才说的,你父亲便会有所顾忌——就算是当真不识趣,朕替你断了他的念想。」 「陛下不可……」苏妤惶然摇头,「陛下就当准臣妾尽孝……」 皇帝微怔。他说替她断了她父亲的念想,她想成了什么?尽孝?这是全然以为他会要她父亲的命了? 忽地不忍心再解释下去——他再怎么解释,她都是一样的忐忑。一声喟叹,大约此时循着她的心思办才是最让她安心的。皇帝缓然点头应允:「朕答应你。」 「谢陛下。」苏妤深深一福,「姑母还在殿里,臣妾告退。」 按着苏妤的意思,要断了她父亲的那份心,如此便要让她父亲觉得她就此又被冷落了。可后宫人多口杂,贺兰子珩与她都知道,这意味着他不仅不能去见她,其他的赏赐也一概不能有,必要让后宫上下都觉得她失宠了才行。 v第四十章 苏妤豁得出去,贺兰子珩却豁不出去。重活一世就是为了弥补亏欠,让她再度吃苦算是什么弥补? 这就苦了徐幽。 皇帝要待苏妤好,又非要顺着她的心意不让旁人看出来,就只好暗地里待她好。莫说六宫嫔御,连御前宫人也要瞒着,偶尔往绮黎宫送东西——就全得劳他这个大监亲自跑。 徐幽走着夜路心下长叹:罢了,到底不是寻常嫔妃,为昔日的当家主母奔波,倒是也算不得亏。 至了德容殿门口,今日殿中多出来的那个身影却让他停了脚。 苏妤神色淡淡地端坐着一言不发。虽说来者是客,她却是连盏茶也没让宫人给上。陆润仪清清冷冷一笑:「婕妤娘娘还是老样子,清高得紧。听说陛下二十几日没来了,娘娘倒还坐得住?」说着笑语中添了两分讽意,「眼瞧着到手的充仪位子也要飞了。」 「礼部择定的吉日在一月,如今已经岁末了,过不了多少时日便是。不劳润仪娘子操心。」说得不咸不淡,没有半分不快,显是懒得和她多争辩。 或者说,明知陆润仪是有心来找茬,她才不会着这个道。 本是早早放了话下去,阖宫宫人谁也不许招惹这位陆润仪,她若来见也要推了不见。这陆润仪却比她想得有胆识,竟就这么半闯着进来了,有着身孕,宫人们也不敢强拦她。 这些时日下来,陆润仪的胎已不小,大腹便便的颇是明显。从前姿色尚好的面容亦因为有着身孕而显得微胖且有些浮肿,照理说是要做母亲的人了,纵使身材走了形也该是有种不一样的美。可苏妤看着她,脑海中来来回回就是那五个字:丑人多作怪。 陆润仪被苏妤不冷不热地一句话堵得静了一会儿,轻轻笑道:「诺,臣妾不替婕妤娘娘操心。臣妾来只是想知会娘娘一声,韵宜宫臣妾住着不顺心,想请旨住到绮黎宫来。」 苏妤微有一凛,冷笑说:「你当陛下会答应这种无理的要求么?」 陆润仪微一抿唇,带着几分委屈的娇怯:「婕妤娘娘觉得,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陛下会不答应么?」 苏妤觑了一眼她高高隆起的小腹,说话愈发地不留情面:「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也没见陛下晋你位份啊。」 陆润仪的面色不禁一冷,苏妤寒涔涔地笑着又道:「本宫这隔三岔五失宠的劲头……劝润仪娘子别来绮黎宫寻这晦气,在韵宜宫里好好安你的胎,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才是正经事。」 「方才娘娘说册封充仪的事不用臣妾操心。」陆润仪盈盈一笑,「臣妾这孩子也不用娘娘操心——至少现在还不用娘娘操心。」 苏妤听出她话里有话,眉心一跳:「你什么意思?」 「娘娘很快就会知道的。」陆润仪笑看着她,「臣妾若拿准了主意想迁宫,总有办法让陛下答应的。为了这孩子,陛下会答应的。」她的眼底蕴着让苏妤感到些许恐惧的自信,语中一顿续道,「为了先前那孩子,修媛娘娘会帮臣妾让陛下答应的。」 苏妤暗抽一口凉气。其实从陆润仪说要搬到她绮黎宫来时,她就知道她安得什么心——大抵还是和楚修媛有关,当年的事,楚修媛根本不可能原谅她。而她一旦搬过来,这孩子有半点的不安稳,头一个脱不了干系的便是自己这个一宫主位。 何况,她目下本就还未能洗净昔日戕害皇裔的罪名。 新年至了,节庆的喜意为仍寒冷的锦都覆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气息。这个新年于苏妤而言和昔年不同,先前的两年愈是过节就愈是觉得自己过得实在凄凉。没有什么人会来道贺,霁颜宫里亦没有半分年味,彻头彻尾的凄清。 这一年却是大不一样了,绮黎宫早早地就热闹起来,折枝的伤也早已大好,忙里忙外地置办着、帮苏妤应付着各宫来拜年的嫔妃——虽则这些日子苏妤颇有些失宠之势,但先前的种种让六宫上下愈发觉得宫中之事实在说不清楚,还是不要太早下断论为好。 除夕这天,阳光穿过微寒的薄雾映进殿里,苏妤手里正打着一枚平安结。殷红的颜色,图个吉利。这些东西她素来拿手得很,刚嫁入太子府那年,曾闲来无事和府中的一干侍婢比着打这平安结,那么多人,也没有谁能比她打得更快更精巧。 那时连他也赞她:好一双巧手。 收绳完成,她将一缕串了玉珠的穗子栓了上去。那玉珠虽只有拇指大小,却是玉质上佳,晶莹剔透地坠在那一缕红上。 苏妤将平安结最后又整理了一番,遂搁在了旁边的托盘里。盘中已有好几个,款式各异但都做得细致。她唤来折枝抿笑道:「还照往年。娴妃娘娘的你亲自送去,舅母的在她晚上入宫参宴时带给她,姑母和父亲还有阿澈的……」她默了一默,「还是和从前一样吧。」 挂在自己宫中最高的那棵树上,算是祈福了。 「诺。」折枝沉稳一福,想了想犹豫着道,「也没准……纪夫人和苏公子会来宫宴呢?」 纪苏氏也是正经的外命妇,苏澈是苏妤的亲弟弟,入宫参个宫宴合情合理。诚然,从前两年并不曾有过,可如今毕竟不一样。皇帝也曾经叫人来提过,可趁着新年传来一见。 「他们就是来了我也不见。」苏妤淡漠道,「叫郭合去回个话,宫宴我不去了。这么一见,指不定父亲又要动什么心思。」 她实在是怕了。苏家越是不济,父亲就越是急躁。在这样的急躁中他早就失了昔年的老谋深算,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抓把柄,苏家也一天不如一天。 「诺。」折枝又一福身,躬身退去。行出两步却又转回身来,踌躇着喃喃道,「娘娘,这平安结……娘娘没给陛下备一个么?可让郭合送去……」 但见苏妤神色微凌,折枝讪讪地住了口,再度施礼退下。 不是她不想为他祈福,那毕竟曾是她的夫君。但……如今的风光与前两年的凄苦相比,她委实说不准哪个更好。 那两年里,过得虽是委屈,但父亲是没有机会妄想的、苏家是安全的,她在宫里也是不遭人嫉恨的。 可现在…… 最初发生改变的时候她确是想争,只想为自己在宫里争一口气,却没想到直接让苏家再度生了野心。 她可以自己去拼,却不敢搭上苏家的存亡。 就这么静默地坐了许久,一语不发,甚至连动都未动。映入殿中的阳光转了方向,变得有些晃眼起来。苏妤伸手遮着往外看去,大概已经快午时了吧。虽是宫宴不去,但还是要到长秋宫去问个安,舅母入宫她也要先去拜个年才是。 起身准备梳妆,一时却暂未叫宫女来。柔荑伸到枕下一摸,摸出了一枚平安结。 与先前那几只用着温润玉珠的不同,这一枚上,是玄色的檀木珠。 望着结上纹路沉了一沉,苏妤缓言道:「愿大燕国泰民安。」 她告诉自己,她是为大燕祈福,不是为他。先前的两年亦是如此。 更衣盥洗,重绾发髻。苏妤望着镜中任由宫人摆弄着的自己一哂。每年的这一天,都要按品大妆了去向宫中掌权的问安。从前是折枝帮着她一起打理,如今多了这许多宫人服侍,她的心绪却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 不过是应付事罢了,应付那些她见也不想见的人。唯一比从前让她舒心些的,大约也就是如今是向佳瑜夫人窦绾问安而非她的媵妾叶景秋了。 v第四十一章 坐进煖轿,苏妤沉有一叹:「走吧。」 煖轿便离了地,稳稳地朝长秋宫行去。苏妤心底有暗暗的期许,希望舅母早些进宫来,直接叫人来传她去见,她便可以顺理成章地不去向佳瑜夫人问这个安了。 煖轿忽地停住,她听见轿外有宦官对随着她出来的宫娥说:「……传婕妤娘娘去一趟。」 这么巧? 苏妤一笑,扬音问他:「可是大长公主入宫了么?」 外面的人似有一怔,继而回道:「还未……陛下传娘娘去。」 苏妤心中一紧。 她不肯,但既然直接差人来传了,就不是由得她说不去的。煖轿便就此转了向,不敢耽搁地奉旨去了。 落轿,苏妤走下来一瞧,却不是成舒殿,而是晳妍宫。 晳妍宫本也只是后宫中普通的一宫,几十年前起了场大火毁于一旦。重建后就一直空着,齐眉大长公主和其他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入宫时偶尔会在这里住一住。 苏妤不解地皱了眉。先前窦绾礼服一事让她对此难免警惕,旨意与地方不符,谁知会不会又是如法炮制地再栽什么脏给她? 驻了足,她冷冷看着待她前来的那宦官:「大人不是说陛下传召么?」 「是啊……」那宦官理所当然般地躬身道,又伸手向里一引,「娘娘请。」 苏妤怎敢进去,即刻便要转身离开。回身间却听得一唤:「阿妤。」 不觉一悚。 强缓了口气定下心来,转过身恭敬一拜:「陛下大安。」 「可。」皇帝一壁走过来一壁命了免礼,端详她须臾笑道,「怎么了?干什么不肯进去?」 「臣妾……」她哑了一哑,他说:「放心,就为掩人耳目,才挑的晳妍宫。」 这事说来滑稽了些。这是他的后宫,他行事竟还要「掩人耳目」,只因先前答应了她这些日子不见她。 苏妤随着他进了正殿,宫人奉上茶后便退了下去。皇帝一笑,直言道:「知道你不想去长秋宫贺年。」 所以就这么把她挡下来了?苏妤一笑:「谢陛下。」 皇帝又道:「听郭合说宫宴你也不想去了……朕知道你想让你父亲死心,可你册礼在即,不能总这么避着朕。」 苏妤默然。如果可以,她很想直言告诉他,她是否有意避着他倒在其次,但他决计不值得她赔上苏家一家老小。 皇帝对她说:「今晚的宫宴,你还是去吧。至于你弟弟和姑母……你若是有顾虑,不见便是。」他颌首淡笑,「朕替你拦着。」 她仿佛从他温和的话语中觉出了些许小心翼翼。 一瞬的恍惚,苏妤颌首:「诺。」 他却笑而摇头:「不是旨意。跟你打个商量罢了,看你自己的意思。你若实在不愿,朕不强求。」他一顿,「至于你父亲的事,朕自会处理。」 处理?苏妤暗惊:「陛下……」 皇帝一声轻笑:「朕有分寸。」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皇帝这样的神色,苏妤竟然很是心安。但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轻笑,总是让她忐忑不已。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了,总之从前是怕他;现在亦不乏让她心惊的事,但怕他却似乎……逐渐地怕不起来了? 居然就这么处得平和了起来,凡事竟还能如此平静地打个商量。 很久没参过宫宴了。那两年里,他不愿见她,她也不愿来碍眼、不愿来自讨苦吃。 辉晟殿前,遥遥望见前面的两个身影很是熟悉,便放缓了脚步,有意不愿与她们碰面。可那二人本说着话,却忽然停了下来,苏妤便也停了脚不再上前。 似乎是起了争执。 离得不远,苏妤听得清清楚楚,也不知是谁先惹得谁不快,总之目下争得厉害。楚修媛说陆润仪恃宠而骄,有了身孕就目中无人了;陆润仪则冷笑着说楚修媛身为一宫主位却无容人之量,从前自己失过孩子竟还容不得旁人有孩子。 二人都带了不少宫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的。 苏妤蹙了眉头,却也就这么冷冷淡淡地听着,不再上前更无意去劝。 陆润仪先前说的话她还记得,她才不想这样惹得一身腥。 那二人仿佛都怒意更甚了,苏妤不愿再多耽搁,便想着绕远些直接进殿去。未走出两步,却听得一声「章悦夫人到」。 争吵声戛然而止,楚修媛与陆润仪狠视对方一眼,转身行礼:「章悦夫人安。」 苏妤亦是一福,却未吭声。章悦夫人从她身边走过去,扫视那二人一番黛眉浅蹙:「怎么回事?老远就听到争执。」 「夫人恕罪。」楚修媛福身,犹有几分不忿地道,「实在是润仪娘子不敬在先。」 陆润仪颇是委屈,咬了咬唇便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夫人替臣妾做主……是修媛娘娘先要伸手推臣妾,臣妾为了腹中孩子才伸手挡了一下……」 这大约是她们背对着苏妤往前走时她不曾看到过的事。眼见章悦夫人在此了,谁对谁错自会有个论断,跟她半点关系也没有,苏妤又静默地一福,便要进殿。 陆润仪的下一句话却让她足下蓦地顿住:「如若不是婕妤娘娘替臣妾劝着……只怕臣妾已经……」 v第四十二章 ……自己什么时候替她劝了? 苏妤侧首淡看着她,眸光微凛:「润仪娘子,话可不能乱说。」 章悦夫人倒没理她,只皱眉看向楚修媛:「你自己说,身为一宫主位这么和随居宫嫔争吵像什么样子。」 语中有几分责怪。楚修媛扫了陆润仪一眼,瞥向苏妤时目光却更冷了两分:「夫人明鉴。苏婕妤当年害过臣妾的孩子,如今又来和陆润仪一起寻臣妾的晦气,臣妾自知位列九嫔不愿多争,可她们那话也太难听。」 楚修媛说得切齿,话里话外竟也是意指苏妤适才帮衬着陆润仪了。苏妤一噎,心知这是一出戏,她们先翻了脸再把自己搅进去,说出的话便比她们交好时更可信。二人身边是有不少宫人瞧着,对方才的种种心知肚明,可有怎会有人敢说? 只是不知恰好此时出现的章悦夫人是真正的「恰好」还是也与她们联了手。 「夫人明鉴……」陆润仪伏地委屈道,「夫人知道,臣妾一向说话直,时时想不到那么多。平日里又与修媛娘娘相熟便少了避讳……谁知修媛娘娘会恼。」她说着一拜,续言说,「有了今日这事,臣妾不敢再住韵宜宫了,求娘娘看在皇裔的份上……为保皇裔平安,准臣妾迁去绮黎宫吧……」 章悦夫人睇向苏妤。 苏妤冷然与她对视着,俄而颌首道:「夫人,臣妾不知方才出了什么事,亦是一言未发,实不知修媛娘娘和润仪娘子为何会觉得臣妾出言相劝。」 章悦夫人瞟了眼她身侧的两名宫娥,其中一人亦是道:「是,夫人,婕妤娘娘方才什么也不曾说过……甚至不曾近前……」 「苏婕妤。」恍若未听到那宫女的话,叶景秋满含笑意地踱到她面前,眉眼间全然是赞许,隐有几分体谅地道,「本宫知你避世久了不愿惹这些事,但说到底还是皇裔为重。事已至此,只好委屈婕妤照顾陆润仪一些时日了。」 「夫人。」苏妤欠身浅笑,「臣妾从前避世与否倒是无妨,只是……臣妾实在独居惯了,照顾别人的事委实不在行,如若陆润仪住去了绮黎宫有个什么闪失,臣妾也担待不起。」 「婕妤娘娘……」陆润仪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微微有些浮肿的脸上挂满泪水,「不劳婕妤娘娘多操心什么,臣妾自会小心。只求婕妤娘娘许臣妾迁去……若出了什么岔子,臣妾断不会怪到娘娘身上……臣妾实在不敢再在韵宜宫……」 泪盈于睫,与那天在绮黎宫的咄咄逼人之相判若两人。苏妤冷眼瞧着她,轻一笑道:「娘子这是发什么痴?莫要忘了,本宫可还担着戕害皇裔的罪名呢。」 苏妤只觉得,这陆润仪委实蠢得可以。这计能成与否暂且不提,她还真当章悦夫人和楚修媛在乎她的胎么? 后宫里,别人有了孩子总是挡着自己的道的。兴许楚修媛告诉她只是做场戏把苏妤除掉就好——但那戏一旦开了,就决计不是陆润仪能决定收手的了。只要楚修媛想,就总有法子让那孩子真的失在绮黎宫里,一石二鸟,不是更划算? 苏妤瞧着陆润仪楚楚可怜的样子,半句话都懒得同她多说。淡淡地道了一句:「润仪娘子说不怪我说得倒是轻巧……万一你真出了事,倒也轮不到娘子来怪我了,陛下头一个不答应。」遂是缓了口气,「娘子安心养胎吧,本宫也想过安稳日子。」 口气硬得半分不退让,横竖就是不让陆润仪进绮黎宫的门。章悦夫人仍是笑吟吟的一派端庄,温言劝道:「婕妤还是听本宫这句劝吧。婕妤可以为图清净不许陆润仪去,但……一旦有朝一日润仪当真在韵宜宫有个什么不妥,陛下总会知道当初是婕妤未让她迁宫所致,这罪名,婕妤就担得起么?」叶景秋说着踱步到她面前,凑她耳边,每个字都带着一股热气,飘飘扬扬地散开分明是挑衅之意,「太子妃殿下,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跌到贵嫔的位子上的。谢谢你让长秋宫空了这么多年,如若你肯把绮黎宫也空出来,真是好得很。」 「……」苏妤怒睇于她,俄而一声冷笑,「好,我倒看看还能有什么罪名。夫人,当年的事陛下能重查,如今就算再出什么事……陛下许会废了我,但焉知日后没有翻案的一天?夫人,到时候您怎么跟陛下解释?就算不是您栽的赃,您也担不起吧?」 「好硬的骨气。」一声朗笑,几人皆有一悚,各自回身行礼。不知是因着过年还是因为心虚,倒都规规矩矩地行大礼下拜了。 皇帝全似无意般一手扶起苏妤,笑怪了一句:「大过年的,随口就是废不废位的,晦不晦气?」 责怪的话语却非责备的语气。犹跪着维持着行礼姿势的几人不觉微抬了头,想看看皇帝是怎样的神色。 苏妤垂首浅一咬唇,喃喃说:「陛下恕罪,臣妾说个理罢了。」 皇帝这才瞥了余人一眼,淡道了一声:「都起来吧。」 「谢陛下。」几人谢了恩起身,皇帝瞅了瞅泪痕满面的陆润仪,一笑问她:「怎么了?佳节哭成这般?」 「臣妾……」陆润仪刚一出言,章悦夫人便接了口:「陛下,陆润仪方才与楚修媛起了些争执。润仪怕日后都处得不睦,唯恐孩子有个什么闪失,便想请旨去绮黎宫住着。」她说着觑了苏妤一眼,又续言道,「臣妾正劝着苏婕妤呢……」 「哦。」皇帝微一点头,又问她,「夫人的意思是准了?」 「是。」章悦夫人沉容一福,落落大方地道,「臣妾觉得还是皇裔为重。婕妤即便平日里不爱见人,也该懂这个道理。」 「是,婕妤是懂道理的。」皇帝说着笑睇上苏妤,见她面色一滞,又道,「若不然,早在陆润仪去绮黎宫挑事的时候她就来禀给朕了。」 几人俱是一愕。 「纵说皇裔为重,婕妤为这孩子,也忍了润仪够多了。」皇帝淡漠地瞧着陆润仪,语气中难辨喜怒,「不过既然你和楚修媛处不来,朕也不强逼你留在韵宜宫。」 陆润仪听得一栗,直觉告诉她绝非好事。看皇帝面色沉沉又不敢开口,只见皇帝沉吟了须臾,才又道:「婕妤迁去了绮黎宫,从前的霁颜宫就空下了吧?」 陆润仪心下惊住。徐幽低应了一句:「是,霁颜宫里现在没别人住着。」 「那就住去霁颜宫吧。」皇帝轻松道,「反正婕妤不爱见人,住去绮黎宫也不能指望着她照顾你,有没有这个主位都差不多。朕多差些宫人去,你好好安胎。」 听似关切,却是不容分说的漠然口吻。陆润仪慌了,先前苏妤在霁颜宫住了两年、失宠了两年;皇帝待她好后,很快就让她迁去了绮黎宫。 霁颜宫这三个字如今在后宫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 苏妤冷眼瞧着她,没有分毫说情的意思。她觉得陆润仪腹中有着孩子却不得晋位、甚至遭皇帝厌恶很可怜是一回事,不想给自己平添麻烦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这位润仪娘子也实在是自作自受。 楚修媛亦是冷眼旁观着一言不发。她是想和陆润仪联手除了苏妤这个宿敌,但本也没想留下陆润仪的孩子。如今既然动不了苏妤,寻寻陆润仪的晦气也是好的。 再者,退一万步讲,陆润仪也不值得她此时上前说情开罪皇帝。 皇帝却忽地将视线转向了她:「修媛。」 「……陛下。」楚修媛略微僵了一瞬才醒过神,颌首一福,「臣妾在。」 「倒是头一次听说你和随居宫嫔翻脸。」皇帝含笑端详着她,分明有几分玩味之意。楚修媛心中微惊,维持着平静道:「陛下恕罪……臣妾只是一时气急……」 「这一宫主位你如是做不好,朕可以换人。」皇帝平静道。 四下一静,连苏妤也被惊住。皇帝待六宫向来都是不错的,除了从前对她苛刻以外,再不曾对谁不好过。纵使赏罚分明,但只要不是了不得的事,也不怎么重罚过谁。 v第四十三章 一宫主位换人…… 自从五品容华以上为一宫主位,修媛位居从二品,若要降到正六品美人,那是足足七等! 「……陛下恕罪!」楚修媛缓了好一阵终于反应过来,霎时面显惶色,忙不迭地跪倒下拜,身子在夜晚的寒风中有些发颤,「臣妾不敢了……润仪不必迁去霁颜宫,臣妾自会好好照顾她……必保她平安生产……」 「不必了。」皇帝冷声一笑,「润仪还是迁去霁颜宫吧,她安生你也清净。免得争执得大了,闹得别的宫也不得安宁。」 自是指苏妤的绮黎宫了。 楚修媛只觉皇帝的口气冷到彻骨,不敢再言地跪伏在地,听他又道:「传旨下去,楚氏位降充华,禁足两个月以示惩戒。」后一句话更显狠厉,显是对她说的,「朕希望没有下一次。」 楚修媛一惊之下连身形也不稳了,怔了一怔,抬头惶惑道:「陛下……苏婕妤当年害过臣妾的孩子,您怎能为了护她……」 为了护她而降自己的位份。其实降得并不多,不过一级而已。只是正三品的宫嫔中,充华居末位,苏妤过些日子要受封的充仪却是首位。虽是同品,也仍是高了她一头。 「朕早已说过,当年之事未必是婕妤所为。」皇帝沉声道。遂不看她,伸手在苏妤小臂上一握,「进殿吧。」 这大概是头一次辞旧迎新的时候闹出降位禁足的事。苏妤被他拽着只好跟着他走,忍不住低声问了句:「陛下怎么知道陆润仪来过绮黎宫……」 皇帝侧头瞟了她一眼:「我听见了。」 听见了?苏妤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她和姑母说话时,出门就碰上了皇帝的事。当下竟忍不住笑了一声,皇帝便又瞟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陛下很喜欢偷听么?这是苏妤心底的想法。斟酌一番,说出来时倒是委婉了几分:「陛下总能听见。」 「……」皇帝自知她指的是什么事,眉头一挑,板着脸道,「这次可不是偷听。」话一出口觉出不对,即刻纠正道,「……上一次也不是偷听,是偶尔撞见;这次是徐幽给你送东西时听见了。」 眼看着苏妤眉眼带笑,好像有着几分促狭的不信,皇帝也未再多言,就这么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行上长阶去。手中握得很紧,竟是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挣开。苏妤倒是一直未挣,只是他不说话她也便不再说话。 一路进了殿中,余下几人也均未敢多言。宦官高声通禀之后,已在殿中的一干内外命妇和宗亲重臣皆自离座行礼。定睛一看,众人却都有一愣。 竟还能看见这二人携手走进来…… 细细回想,上一次见到他们携手,还是先帝的时候。忘了是为什么而设的宫宴,太子和太子妃便是这么携手并肩地走进来的…… 哦,今日倒是未有「并肩」,苏妤总比他慢了半步,大抵是刻意压着步子的。 已然在九阶之上端坐着的窦绾微有一颤,她清清楚楚地看着,目下苏妤因和皇帝一起走进来,便一起受了众人的礼——虽是实则怪不得她,但……她凭什么? 见皇帝已经一步步行上御阶,窦绾心知无论苏妤在不在,这个礼都必是要行的。只得狠下心,率一众嫔妃行上前去,距那一道珠帘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帘子掀开,看到苏妤的那一刹间,窦绾仍忍不住眸中凛冽的冷意。 「陛下大安。」窦绾一边说着,一边垂下首去俯身下拜。身后的一众嫔妃亦是一并拜了下去。 皇帝终是感觉到被握手中的手一抽。也知她心思,便松开了。 苏妤在众人见礼间向侧旁退了半步避开,待得她们免礼后方盈盈一福:「佳瑜夫人安。」 「婕妤不必多礼。」佳瑜夫人浅淡一笑,遂侧身一引请皇帝入座。皇帝回头睇了苏妤一眼,见她双眸微垂目不斜视,径自去落了座。 苏妤松了口气,亦去自己的位子上坐了。宫宴总是很热闹,一贯的觥筹交错。酒过三巡,皇帝搁下杯子往殿下望去,九阶之上的众人见其神色便安静下来,九阶之下随即也安静下来。 皇帝静了一静,思量着沉稳道:「苏澈来了吗?」 苏妤微惊。他起先答应过她,如若她不愿意便可不见苏澈,他会替她拦着,何以主动问起来? 苏澈到殿中行了大礼,苏妤疑惑地望向御座,正巧皇帝也正看过来,视线一触,皇帝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苏妤在四下安寂中离座上前,在他案前不远处福了一福,才去他身边坐了。皇帝一握她的手,复又朗朗道:「苏澈,你姐姐刚晋了位份,头一件事就是给你谋了个官职。」 苏妤怔住,拜伏在地的苏澈也一惊。阖宫上下谁不知道,苏妤今年十八岁,苏澈才十五岁,一个未及笄的少年,能担得起什么官职?皇帝这么特意提起来,难不成不仅突然而然地宠了苏妤、还要直接宠上天去,甚至把苏家捧起来? 皆安静地听着,心里都明白,如若苏妤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地给这十五岁的弟弟求了什么高职,朝堂上必定又要闹上一番。 苏妤始终紧张地望着皇帝,皇帝却是没有看她。沉默一会儿才再度开了口:「沈大人常说禁军都尉府人手不够,你就先去做个校令。」 没有太多赘述,瞬间却是一阵倒抽冷气之声。官职不高,算起来在七品之下;禁军都尉府……谁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风光归风光,却因涉及诸多秘事而极其严格,皇帝这是要…… 转念一想,众人更是一凛:苏婕妤提的议? 一时间,众人摸不清头脑,竟就无人敢吭声了。除夕的宫宴乍现了死一般的寂静,少顷,却是沈晔上前一揖,口吻冷冽:「陛下,禁军都尉府确是少了些有识之士,但禁军都尉府不养闲人!」 全不留情面,甚至可说是直言抗旨,皇帝面上一冷。沈晔自然清楚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也大抵猜得到现在九阶之上的皇帝必定有所不快,却是没有退怯的意思——只觉如此下去必定不行,皇帝宠这苏氏太过。旁人兴许还觉不出什么,他禁军都尉府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替苏氏遮盖着那些大罪也还罢了,把她弟弟塞进来……日后还得出怎样的乱子? 苏妤沉吟着,看到皇帝面上那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时,却倏尔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视线飘向九阶之下,她定睛看了看一袭飞鱼服的沈晔,一声轻笑:「沈大人,谁说要你禁军都尉府养闲人了?」 这却不是她该说的话。 沈晔微有一凛,遂添了两分蔑意,清冷地还了一句:「朝中之事,何来女人干政?」 语声不大,却是无比清晰地传入各人耳中。苏妤睨了睨皇帝的神色,见他未有愠意,便又续道:「沈大人,苏澈不是‘闲人’,他是苏家人。」顿了一顿,苏妤颌首重重道,「有劳大人。」 泰半朝臣与内外命妇仍是云里雾里,却到底有人明白了。沈晔带着几分惊疑默了良久,终是一揖:「诺。」 苏澈抬头望了一望,未能看到长姐,倒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存着几分敬意地拱手:「长姐,我自会转告父亲。」 那晚的宫宴之后,是苏妤第一次和皇帝如此随意地在宫中散步。皇帝的意思,沈晔明白、苏澈明白,她也明白。 v第四十四章 在外人眼里,把苏澈搁在禁军都尉府里,相当于人质。如果苏家再有什么异动,苏澈很可能死得不明不白——如若这是皇帝的意思,那么苏澈就是彻头彻尾的人质。 但……偏生是她提的。 皇帝是替她让她父亲明白了,即便她在宫中侍君,也断不希望苏家野心迭起。为了让苏家死心、让父亲不再望想,她可以亲手把弟弟交去做人质。 只为释君之疑。 她始终有意识地和皇帝隔着半步之遥,皇帝也就维持着这段距离不刻意靠近她。漫步许久,皇帝笑喟一句:「做得这么明白,你父亲若还不死心……」 苏妤轻哂,接了一句:「便怨不得陛下了。」 朝中斗争素来都有个成败输赢,皇帝肯一再提点已是给足了面子。如若父亲当真还要一条道走到黑……她也就委实再求不得什么。 黑暗中,有可怕的场景在她面前一闪而过。 她看到父亲死了,就吊死在家中正厅的房梁上…… 弟弟也死了……是被腰斩于市! 淋漓的鲜血使她眼前一黑,失去重心般地栽了下去,折枝急忙一扶:「娘娘?」 「阿妤?」贺兰子珩微惊,也急忙搀住她。觉出她微微发着抖,借着宫灯暖黄色的光,他看出她的面色有些异样的白,「怎么了?」 苏妤下意识地撑着他的胳膊稳住身子,缓了缓神,却是摇头道:「没事,大概……喝多了。」 贺兰子珩眉头微挑,心道真是不会说谎,明明低酒未沾…… 倒没有揭穿她,只命宫人抬了步辇来,送她去成舒殿。 那一晚,梦魇彻夜。从前的一幕幕再次浮现眼前,和并未发生过的种种连成一片。苏妤看到她的昏礼、他的无情,看到她在宫里备受冷落……甚至再度看到家人的死。 有些画面来得颇是奇怪,譬如折枝说:「过了今天就是建阳三年了,又是采择家人子的时候……」 那就该是建阳二年除夕说的话,就是今天。 可今天分明没有那话。 画面中的一切更是不对,她看到自己还置身霁颜宫中,凄清得紧,和先前的两年一样,却与今时今日大不相同。 即便是睡梦中,她还是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场梦。 但即使在她醒来后,她也无法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梦。一切都太真实了,历历在目,甚至比今天真正发生的事还要让她印象深刻。就好像庄生梦蝶,让她辨不清哪一边是梦、哪一边是醒。 「折枝!」一声惊呼,苏妤惊坐起来。茫然地四下望着,心里是很久都没再有过的慌乱。 上一次有这样的慌乱……还是在佳瑜夫人入宫那天、她昏厥的时候。 可此时的她……几乎已想不起佳瑜夫人入宫的事,好像整个人都活在另一个世界中,满心都是她并不曾经历过的事。 仿佛不受控制地坠入了一段并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越坠越深,逐渐打散她最后的清醒。让她再也无力提醒自己……那只是一场梦。 因睡不着在正殿批着奏折的贺兰子珩被寝殿传来的这一唤惊住,不觉间与徐幽相视一望,徐幽即刻揖道:「臣去看看。」 「不。」贺兰子珩放下手中的那本册子一叹,「朕自己去。」 入殿,就见苏妤蜷缩在榻上坐着,眼中毫无神采。两个宫女有着几分怯意地在旁劝着她也不理不睬。 皇帝挥手命二人退下,径自坐到了榻边,温言道:「怎么了?折枝现在大概歇下了,朕差人去叫一声?」 明明是温和的口气,却让她觉得字字锥心。一阵瑟索,苏妤张惶地抬起头,满眼疑惑不解:「陛下怎么在……」 皇帝一怔,遂笑而解释道:「朕方才睡不着,去正殿看了看折子……你不舒服?」 看折子?苏妤头中发懵,迷惑地环视四周之后,似是有几分不可置信般地道:「这是……成舒殿?」 皇帝被她飘忽的口气弄得浑身一悚,定睛看了她须臾才确信她确实问了那句话,点头应道:「是……你怎么了?」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苏妤一阵头痛,只依稀记得自己睡了一阵子,一直在做梦,一个又一个的梦。但再往前发生了什么……她似乎记不得了? 「陛下?」她惶惑地望着眼前的帝王,带着犹豫地问说,「是陛下传臣妾来的?」 「……是。」皇帝眉头紧蹙,全然不知她这是怎么了。虽是在途中有过不适,但回到成舒殿时她已无碍,气色也好了很多。他想传御医,是她自己拦了下来,说只是太累了,歇一歇便好。 怎么一觉醒来竟是…… 「去传御医来。」皇帝发了话,候在外面的宫人立刻领命而去。苏妤怔了一怔,贝齿一下下在下唇上划着,心中竭力地回忆自己是不是又怎么惹他不快了。 却是想不起来。她身子蜷得更紧了,好像缩起来就可以避开一切人和事、可以逃开父亲与弟弟的死,她的下巴死死抵在膝上,颤抖着说:「陛下……别杀他们……」 「什么?」皇帝愣住,看着她的惊慌失措,他更加无措,「阿妤?」犹豫须臾,他试着伸出了手,抚上她的额头。 她好像是碰了什么碰不得的东西一般蓦地一躲,慌乱中不知是怎样的一闪念,竟同时伸手一挡,继而便未经思索地咬了下去…… 「陛……」徐幽大惊,刚要上前却被皇帝抬手示意止步。 贺兰子珩看着狠狠咬在自己手背上的她,一边惊惧于她今日是怎么了、一边却又躲也没躲。她很久都没松开,反倒越来越用力。但看着她眸中的空洞,贺兰子珩隐隐觉得……似乎一切都是无意识的? v第四十五章 究竟怎么了…… 从醒来的那一刻,苏妤就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好像四周也都空落落的。平日里她喜欢盖着厚厚的被子睡觉,觉得那样才能添一份安全让她安稳入睡。但成舒殿里炉火很旺,虽是严冬也半点不冷,并没有备那样厚的被子…… 她只觉毫无所依,心底越来越慌、越来越乱,只有对眼前之人无尽的恐惧。一口咬下去间,好像所有的恐惧都随着口中的使力舒了出去,是以她浑然未觉间越咬越深。 直到一阵腥甜在口中弥漫开来,苏妤心中清明半分,接着察觉出了周遭淡淡的龙涎香与檀木香混合的味道。 她干了什么…… 「阿妤?」一声带着些许尝试意味的轻唤彻底扯回了她的神思,口中一松,初一抬头却被猛地撞入一个怀里。那阵温暖中,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撕咬着,她有些发懵地听到他问,「你怎么了?御医一会儿就来……」 紧紧地被他搂着,她在他怀里一壁发着抖一壁死命摇头:「陛下……臣妾不是有意的……」 「……什么?」他愣了一瞬,看到手上那两排血印时才反应过来,「哦……手……没事,你别在意。」 他一边几近刻意地故作轻松,一边无论她在他怀里怎么挣他就是不放手。过了好一阵子,苏妤才终于平静了些许。贺兰子珩低头看了看她,掩饰着心底的几分惊疑,一声低笑说:「晚上没吃饱?要宵夜不要?」 「陛下恕罪……」醒过神来的苏妤,只觉得片刻前的自己必定是疯了。终于从他怀中脱出来,怔怔地望了一望他手上仍留着血的伤口。没来得及再说话,他便随意地将手一垂,宽大的衣袖覆在手上掩住伤口,全不在意地将她再度揽了过来,笑言一句:「先别睡了,朕陪你待会儿,等着御医来。」 苏妤身子发僵,木然地倚在他肩上,余惊未消。方才的她想不起先前发生了什么,现下清醒过来的她却清醒地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那么失态、那么失常,看上去一定就像……疯了一样。却又觉得好累,累得连担心自己前路的力气都没有。 只短短片刻,贺兰子珩觉得肩上的她气息不复杂乱。试探着动了一动,果然毫无反应。 ……还是睡着了? 他想了一想,没有打扰。如是需要,等御医来了再叫她也不迟。 伸出手看了看,虎口处两排牙印都渗着血,真是咬得够狠。一阵阵火辣辣的疼,凝视了须臾,忽地沁出一笑。 若方才这一切都是毫无意识的…… 他侧首看了看倚在肩头的她:阿妤,你怨我怨到食肉饮血方解恨么? 御医来时倒也未叫醒苏妤,搭了脉、问了宫人几句,开了些安神的药,嘱咐苏妤好好休息。彼时皇帝面色如常地听罢了禀报,点头道了一声「知道了」,就让御医退下。 「陛下……」徐幽有些犹豫地唤了一声,皇帝瞟过去,他往皇帝袖口递了个眼色。 皇帝却不再理睬,再度吩咐御医退下。 御医的身影从殿门口消失,徐幽终于开了口:「陛下,您的手……总该让御医看看。」 「看什么看,这点小伤。」皇帝全无所谓的样子,兀自看了看手上的伤口又道,「再说,御医一看,人咬的——朕在自己宫里让人咬了,这算什么事?」 「可是您这伤……」徐幽心里也别扭。想劝着皇帝把伤看看,又怕话说重了、皇帝一气之下发落了苏妤。斟酌须臾,徐幽觉得还是想个折中的法子为妙,一揖道:「那臣去取药和白练来给陛下包上,若不然……早朝时让各位大人见了也不好。」 皇帝遂一点头:「也好。」 四下安静,皇帝的视线再度凝在那伤口上。一个个小口子整整齐齐地排了一圈,偏生是右手虎口的位置,取物执笔间轻轻一动就扯得一阵疼。虽是不重,但到底时时都在,每时每刻都会让他知道,这儿有个伤。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方才的苏妤。 那已不是她第一次在睡梦中被惊醒。几乎他每一次见到她,她都睡得不安稳。总是被这样或那样的恶梦惊醒。 他不愿让她再多想一次那些恶梦,所以从不曾多问她究竟梦到了什么。但他也依稀觉出,她会那样的一惊一乍,全是拜他所赐。 大概他于她而言,就如同这道伤口,时时都疼着、时时都让她心惊。 贺兰子珩注目于手上的点点猩红,一夜都没有再睡。一点一点回忆着,自己到底都对她做过什么。 寝殿里的苏妤睡得沉沉,但沉睡的时间并不长。醒来时还不到寅时,身边空着,皇帝不在。 她便一直躺着,觉得头中一阵一阵嗡鸣,继而隐隐约约记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梦与醒时的记忆都愈发清明,清明到她记得每一个细节。 从小到大,她的梦总是应验的,只在前些日子有过些许差池。但这次的梦中,这样大的事,大概……是真的吧。 直至到了快上朝的时候,皇帝进来更衣,她在看到他手上缠着的白练的瞬间蓦地愣住。 不是梦……她当真伤到了他。 皇帝无意中向榻上瞟了一眼,见她睁着眼不禁有些意外,笑道:「怎么醒得这样早?」 但见她目不转睛的神色不大对,皇帝信步走了过去,左手抚上她的额头:「还不舒服?」 苏妤木然摇头,继而魂不守舍地侧过头去,看着他垂在下面的那只手。因被衣袖覆着,她什么都看不到,却仍很清楚是什么样子。 贺兰子珩只觉被她盯得躲不过,一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轻咳了一声,手捂了她的眼睛:「别看了。手没事,一点小伤……是徐幽非要给包上。」 旁边的徐幽一噎,腹诽一句自己真是多管闲事。 隐隐觉得手掌心里有些许湿意,拿开手,见苏妤眼角挂着泪,眸光却冷如冰刃。她静默地坐起身子,目光飘向徐幽。徐幽明白意思,挥手命旁人退下,只自己留在殿中候着。 苏妤颌首间浅有一笑:「多谢徐大人。」 皇帝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不明其意。见她垂眸不言,摆了摆手,让徐幽也退下去。 苏妤不作声地起身离榻,短暂的一瞬踟蹰之后便跪了下去。皇帝一愕,未及伸手去扶,她便冷声开了口:「陛下,求您让臣妾死个痛快。」 v第四十六章 「你说什么?」皇帝惊住。 苏妤抬了头,寒涔涔的眼眸中没有半点感情可言:「陛下,您近来待臣妾好,还是为了除掉苏家……是不是?纵使臣妾打听不到朝中的事,父亲却能知道臣妾的事,您想让父亲放下戒备……是不是?」她一声冷笑,「那陛下还不如直接杀了臣妾、再杀了苏澈,必定能逼得父亲反目,反正……苏家上下最终也都是一死!」 皇帝听言惊愕不已。上一世,他确实诛了她苏家满门却不曾告诉她。难不成……她一直都有猜测,只是从不曾表露过? 那么在上一世时……她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苏妤却不知皇帝的心思,只觉他神色震惊得出乎她的意料,好像不只是被猜出了安排那么简单。 她从来不曾信过他,哪怕她享受着他这些日子的好也不曾信过他。今时今日这番话,在她的疑惑中生出过多遍,只是从未想过要说出。 但……昨晚那场梦…… 两段不同的记忆合在一起,已发生的、还未发生过的,都太真切了,一切就如亲眼所见。她从前想过,父亲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会争到底;有了上次催情药的事她也知道,父亲已完全是病急了乱投医。 所以总会败的。 她想竭力地去保苏家,却并没有保住的自信。是以那场梦里的一切,她无法不信那是真的。 那她…… 她会再受尽宠爱之后再度被他狠狠摔下,就如两年前一样。其实在成婚前,她就隐约从梦里知道,她和她的夫君会有翻脸的一切,却在他对她好时毫无防备、一心一意地信了她。 如今,她不会再错一次了。 一颗心已经被伤过一次,语气再被伤一次,还不如早作了断。 「陛下为除苏家,逆着自己的心思待臣妾这样好,真是忍辱负重。」苏妤毫不掩饰语中轻蔑的讥讽,「其实陛下何必兜这么大圈子呢?如今的苏家哪还值得陛下如此大费周章……莫不是为了免去骂名?陛下放心,不会的,史官们自会照着陛下的心思去写史书,陛下想把父亲说成是怎样的奸臣都遂陛下的意。」 诚然,她的父亲本也称不上是个忠臣。 贺兰子珩一语不发地听着她的讥嘲,心下明白她是有意要激怒他。可这样的话,到底是字字句句刺进心里。他以为这些日子下来,她对他的看法怎么说也该有所改观了,却是这样的结果。 深深的挫败感。贺兰子珩的手在袖中紧攥成拳,语声有些无力的飘浮:「原来这些日子……你还是都以为朕在利用你?半分信任也不曾有过么?」 「陛下,臣妾何德何能,让陛下为臣妾委屈皇裔?」苏妤衔着几许轻笑对上他的眼睛,「又何德何能,让陛下一而再地忍下那许多大罪?」 催情药的事也好、昨晚她伤了他的事也罢,条条都够她一死。他不追究,让她在松了口气之余更加生疑了。 「苏澈他……」苏妤的笑容中增了些凄意,「陛下本就是真想拿他做人质吧?又何必跟臣妾说是为循臣妾的意思……」 如若不是这样,苏澈为何会在将来被腰斩于市?只能是……禁军都尉府寻了他的错处吧。 「不是!」皇帝终是有些急了,「你怎么会这样想?你若不愿……朕让他走便是。」 「陛下,苏澈才十五岁。」苏妤压抑地笑了出来,极尽痛苦道,「他能犯多大的错?您便是要罚……充军、流放还不够么……为什么非要逼死他……」 她看到弟弟被腰斩于市的那一幕,四溅的鲜血始终映在她的眼前,让她忍不住这些话。皇帝讶异地看着她,她神情中的痛苦就好像苏澈已经被他处死了一样。 可苏澈明明还活得好好的。 「陛下……臣妾也是和您喝过合卺酒的人,您怎么能这样一次次地拿臣妾去算计……就因为臣妾姓苏,在陛下眼里就已经罪无可恕了,是不是?」她哑笑着望着他,语气平缓了许多。字字句句锥入他的心头,他却无话解释。 她说得对,上一世时,他那般的厌恶她,说到底不过因为她姓苏。他对苏家的厌恶让他全然忽略了她的处境,她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朕当真没想动苏澈……」他艰难地扯动嘴角,「也没想除你苏家。」 那是他上辈子做过的事。这辈子,不敌他要弥补眼前之人重要。 苏妤冷笑不语,对这话不置可否。只是惊讶于他真是好耐性,自己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他竟还忍得住。 伪君子,这三个字在苏妤脑海中一闪而过。眼中满是厌恶与厌倦之色,黛眉轻挑地道了一句:「那便多谢陛下了。」 她半分也没信。 「阿妤!」皇帝一把拉了她起来,随即回身把她按在榻上坐下,一字一顿诚恳又无奈,「你听着……朕没想动你苏家、更没想利用你。你如是不信……朕向你保证,断不会要你苏家任何一个人的命。」 苏妤却淡泊而笑,睨着他说:「陛下以为臣妾是想求陛下饶了苏家么?并不是。臣妾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臣妾只是想告诉陛下……臣妾不是当年嫁入太子府时的那个苏妤了,不会再任由着陛下玩弄于股掌、然后再躲起来自己伤心了……与其那般,臣妾宁可现在求个速死。」 类似绝情的话,他曾无意中听到过。这却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言出来,且说得实在是比当初狠多了。 他一阵自嘲。相对于他的愧悔,她似乎总能说到做到——上一世她说定要活得比他长,她坐到了;后来,她说再也不会相信他半句话…… 她也做到了。 相较于他的心焦无力,苏妤端得是神色平静,平静得让他愈加无措。与前些日子知她心中有怨的无所适从不同,此时他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为什么过了个除夕而已,她就会再度变得如此……让他觉得先前的努力全都白费。 这便是所谓「一报还一报」吧。上一世,她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错的;这一世,他做什么在她眼里也都是错。 「阿妤。」皇帝笑得牵强,「今天是元日大朝会……朕晚不得。你在这等着,朕晚些回来跟你说,可好?」 苏妤轻笑不言,皇帝一喟,径自传了宫人进来服侍她更衣盥洗。似是无所谓地走出殿门,却是身上猛地一松,压音叫过徐幽,凛然道:「多安排些人盯着,切不能让她出什么事……她若想出去走走或是回绮黎宫倒是不必拦着,只是……」 徐幽沉然一揖:「臣明白。」 只是不能让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元日大朝会,这是群臣朝贺的日子,五品以上官员皆要入朝觐见。走在去辉晟殿的路上,贺兰子珩心里却难有半丝半缕的喜悦。未乘步辇,只想自己走走,在寒风中把这一晚突如其来的变化想得明白些。满心都是苏妤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他不知她突然翻脸的原因,却也清楚无论是何原因都是他自作自受。 v第四十七章 「来人。」皇帝驻下足,复又思忖片刻,缓缓出言道,「请苏婕妤来。」 宦官一滞,不明其意却只好照做。深深一揖,折回成舒殿去了。 他不放心,苏妤把话说得那般决绝,颇有几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又好像是被梦惊了心绪不稳,总不能让她烦乱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来。 心跳莫名的奇怪,好像一阵快一阵慢似的激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有一瞬的惊意——自己好像从来不曾这般担心过什么,担心到怎么做都怕出错。上一世,他活了那么多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心绪。这不是简单的怕她死,他甚至都多多少少感觉出是自己紧张得过了头,却又无力抑制这样的紧张。 即便是一门心思要补偿她,这般的紧张也还是来得太强烈、太乱人心智。 一声哑笑。他心道重生之后的日子真是有意思,他看不懂她的心思、她的变化也还罢了,毕竟从前他都不曾试着了解过她。可如今……他竟是连自己的情绪也觉得奇怪起来。 「陛下安。」一声沉静的道安声,贺兰子珩回过头,伸手向她,「跟朕去辉晟殿。」 苏妤身形一颤,即垂首道:「陛下见朝臣,臣妾……」 「朕没跟你商量。」皇帝眉头微挑,兀自握上她的手,不由分说地继续往辉晟殿去了。 苏妤被他的举动弄得发懵,心知以自己的身份去不得元日大朝会。却是懒得多言,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情绪。一直到了殿门口,皇帝才松开了她的手,淡然吩咐了宫人一句「服侍婕妤去偏殿歇着」就再无别的话了。 ……叫她来只是让她去侧殿待着?苏妤心中奇怪却未发问,一言不发地闷闷一福,随着宫人去了。 皇帝步入大殿,众臣道安之声震耳欲聋。苏妤在侧殿听着亦觉有所震撼,又按捺着好奇不往正殿去看。 天知道那天辉晟殿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境。 离侧殿较近的朝臣们隐约看到里面有个宫妃模样的女子,却到底官阶较低不敢多问;而在御阶之下敢于直谏的高官们却离侧殿很远,根本不知里面有后宫嫔妃。 是以朝贺如常进行着,但见皇帝忽地微抬了下颌,目光飘向远方,隐有笑意。 正禀事的大臣见他这般神情隐有一怔,又垂首继续禀着。 贺兰子珩瞧着远处安静出入于侧殿的两名宫娥:这是呈膳呢,看来她是没什么事。 侧殿里的苏妤全然回不过神来。让她来辉晟殿侧殿坐着也还罢了,这么如常到像在自己寝殿般一样就呈了早膳是怎么回事…… 蹙眉叫住宫娥,冷声问她:「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那宫娥稳稳一福:「奴婢只是奉旨办事,不敢揣测圣意。」 一桌子佳肴摆在面前,苏妤却半口也吃不下去。倒不仅是因为不明白他的意思,更是因昨晚折腾得太累,她只觉疲惫不已,全无胃口。 简单地喝了一小碗白粥就再也吃不下去,苏妤看了看外头的大朝会,觉得让宫人这么走来走去到底不合适,便暂未叫撤膳。 坐在席上静思早上的事,心中愈发的没底。照理她早上的那些话已足够过分了,虽则说前她并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因为她从前也没机会多说话,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皇帝的容忍未免也太多了些。 垂首琢磨着,依稀记起昨晚自己咬他的那一口,确实是在惊恐中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咬得口中都有了血腥气。 这都能忍? 思量中,苏妤听到正殿中有一声微惊,有朝臣低沉问说:「陛下……您的手……?」 短短一怔,苏妤移步到了门边,小心地往里看去。 贺兰子珩刚执上奏章的手一顿,瞥了眼手上的白练,轻一笑说:「昨晚不小心伤了,楚大人不必在意。」 看出楚弼面色阴沉眼底有疑,皇帝心知他今日必定心情不悦。除夕夜,楚氏被降了位份又禁了足,做父亲的心里难免不是滋味。却未主动去提,兀自看着楚弼呈上来的那道奏折。关于兵部在先前一年各项事务的禀奏罢了,他本也了解得差不多。何况……上辈子也看了一遍了。 草草读完,笑赞了一句不错。却见楚弼和窦宽互递了个眼色,谁也没说话地各自思索了一瞬,又互递了个眼色。 皇帝淡看着,微有一沉,道:「两位大人,有什么要说的,直言便是。」 窦宽一噎。他一早就听说了,除夕夜,皇帝也没宿在长秋宫。如若窦绾是皇后,他便可名正言顺地纠劾,可窦绾暂还不是。他不甘心归不甘心,这话说了便是自讨没趣。 想了一想,窦宽避开窦绾不提,只一揖禀道:「陛下,臣听闻陛下除夕召苏婕妤侍驾……」 他尽量斟酌着言辞,每一句话都琢磨得谨慎有加。皇帝却压根没给他多说的机会,微微一凛,冷道:「窦大人,朕后宫的事,不劳大人操心。」 端得是半点面子也不给。诚然,无后时,皇帝召哪个嫔妃不一样?朝臣也确不该多言什么,窦宽默了一默,沉稳续言道:「臣不敢妄议后宫中事,只是……苏氏原为陛下嫡妻,如今为妾便已形同废黜。佳节之时,陛下与一遭废之人……」 「窦大人。」皇帝语声一厉,「妻也好、妾也罢,那是朕后宫的人,不劳大人操心。」 窦宽只觉九阶之上有涔涔寒光投下,又听皇帝续言道:「再者,大人也知苏氏本是朕的嫡妻。先前的事大抵是冤枉了她,委屈了她两年有余,朕和她共度个除夕怎么了?」 「那……」窦宽想了一想,直言问道,「如若昔年之事当真有冤情,陛下可会立苏氏为后?」 元日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议论起后宫的事已是不妥,眼下竟有直接提到了立后,皇帝面色冷然,倒未直接给出答案,只是轻笑反问:「有何不可?」 「陛下不可……」窦宽蓦地跪倒,伏地一拜,禀报之声有些颤意,「臣不该干涉陛下家事,但……靳倾已然起兵,陛下如若立苏氏为后,岂不……」 「靳倾起兵?」愕然发问的却不是皇帝,而是一旁的大臣。殿中一阵骚动,贺兰子珩神色一凌,听窦宽继续道:「臣本想等年后再提此事……但陛下既已有立后之意,臣便不敢再做耽搁……天下皆知婕妤苏氏乃霍将军之外孙女,霍将军之夫人、苏氏之外祖母朵颀乃靳倾公主。两国交战,陛下岂能立敌国之后为皇后……若立她为后,恐天下不服、前线将士有怨。」 靳倾,已经数十年不曾与大燕动过兵了。大约就是从朵颀公主嫁给霍将军那时便和睦了,霍将军帮朵颀公主的父亲弭平了族内叛乱,从此再无战火。 如今…… 倒是也没什么可着急的。兵来将挡,而立苏妤为后的事,他本也知急不得。 v第四十八章 朝臣们神色各异,想知皇帝对战事再起的反应,皇帝却未说什么、甚至一时没做什么安排,战事与立后之事都就此搁下不提,继续说别的事情。 除却这个小插曲,元日大朝会进行得也算顺利。隆重庄重,颇显国威。 散了朝,苏妤在侧殿里看着皇帝从正门离去却不好跟上去,毕竟还有一殿的朝臣。 莫不是因起了烽烟心中烦乱故而忘了自己还在这里? 她心里有些打鼓,并不是不能自己回宫去,只是她一个嫔妃,让旁人看见从前朝而来总难免麻烦。 便安安静静地回殿等着,待得朝臣们皆散了、正殿中安静无声了,才向外张望了一番,悄悄踏出侧殿的殿门。 和皇帝撞了个照面。 苏妤抬头一望:「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一扶她,一壁往里走着一壁笑侃了一句,「干什么蹑手蹑脚的,跟做贼似的。」 「……」苏妤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见他脚下一顿也立即停了脚。皇帝看了看桌案上的菜肴又转头看了看她:「没动么?」 「……」苏妤默了一默,低应道,「用了一些……」 再没别的话。 皇帝倒是没多说什么,命宫人撤了膳,与她一并坐下。闲闲问她:「方才窦宽的话,你听见了?」 苏妤一颌首:「是。」 皇帝觑了她一眼:「你怎么说?」 「臣妾觉得窦大人言之有理。」淡淡漠漠的口气。皇帝又觑了她一眼,一声轻笑:「别有意找不痛快,朕听得出来。」 「不是臣妾有意找不痛快。」苏妤微抬起头,眼底的意味倒是真真切切,「两国交兵,请陛下大局为重。」 「这就不是你该担心的了。」皇帝一笑,听得宫人通禀,道了一声,「传吧。」 这已不是沈晔头一次在见皇帝时碰上这位苏婕妤在侧,神色不动地一揖:「陛下安。」 「坐吧。」皇帝应得随意,待得沈晔落了座后又道,「方才朝上,左相言及靳倾动兵之事……」 「陛下。」沈晔生硬一唤即噤了声,迅速地瞟了苏妤一眼却没有别的进言。其意不言而喻,后宫嫔妃在此,怎好说及朝政? 皇帝亦是瞟了苏妤一眼,却是笑道:「多少也和婕妤有点关系,就不必避着了。沈晔,朕要你即刻带人到边境暗查此事。」 沈晔一怔:「陛下何意?」 皇帝面色沉沉的,思量着如何解释。俄而道:「去便是了。驻边将领及军营一个也不可放过;近来两方的军队调动亦要着意查明。还有……」皇帝忖度了一瞬,缓缓道,「军中所有和窦家、楚家有关之人——亲缘也好、交往密切也罢,挨个查清楚给朕禀来。」 牵涉甚广却并不难。皇帝在各处散下的眼线本就不少,其中许多本就是他禁军都尉府的人,要查与大世家有关之人绝非难事。然则这番布置仍是让沈晔出了一身冷汗,只觉若不是出了天大的事,皇帝犯不着在即将交战之际如此大动干戈。迟疑片刻,沈晔终是拱手道:「陛下,臣斗胆……」 「什么也别问。」皇帝截断他的话,寒意森森,「去查就是。朕还可以告诉你,你必定能查到些事情。另外……」皇帝说着笑睇苏妤,「带苏澈同去,让他做些事,禁军都尉府不养闲人。」 是想向她证明苏澈并不只是人质么?苏妤心下微颤,欠身未言,亦对皇帝的其他布置疑惑不明。 沈晔领命告退,贺兰子珩克制不住地冷笑。靳倾动兵……他在位的期间,靳倾确是对大燕动过兵。 但,并不是建阳三年。 看出皇帝眸中的狠戾,苏妤只作未见,素手执了茶盏又执了茶壶,自顾自地倒了杯水抿着,却全然没有给皇帝也倒一杯的意思。 皇帝瞥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也兀自倒了一杯,一边饮着一边道:「昨晚的事,你不肯提朕就不多问。但你总得告诉朕,朕又做错什么了,惹得你这么不高兴?」 苏妤放下茶盏,沉默须臾,一哂间夹杂叹息:「没什么。不过是臣妾无福,担不起陛下厚爱。六宫佳丽这么多,比臣妾聪明的、漂亮的都多得是,陛下也不必对臣妾上心了。」 她只觉得,皇帝去宠谁都好,只是别来招惹她。反正她的父亲和弟弟最后都会是一死、她左不过也是一死,那就死个痛快好了,习惯于被他捧在手心里再去死未免太痛苦。 皇帝静静看着她,四下也都寂静着。苏妤犹自毫无所谓地品着茶,静等着意料之中的怒火。 安寂良久,皇帝才有一声轻笑,说出的却是:「你便是杀人,也得让人死个明白。」 苏妤微愕,抬起头望向他,却见他双眼中虽有无奈,看着她却仍是笑意满满。 当真能不怪罪么? 苏妤挑了挑眉:「陛下何出此言?」 「朕是说……」皇帝犹豫了一瞬,「你便是要朕的命,也得让朕死个明白。这么不明不白的生气,总得给朕个原因。」 并不是过分的要求,苏妤却无话可说。或者说她其实还说不上是生他的气,只是想避开日后的伤心罢了。但总不能告诉他,她一直会做关于今后的梦、并且还准得可以…… 沉吟片刻,苏妤抿了抿唇,缓缓言道:「没什么原因,陛下就当是臣妾不知趣好了。」她抬了抬眉,「不知趣到陛下做什么臣妾也觉得是陛下的算计,臣妾根本不肯信陛下。」 语中带了些凛冽的讥意,这不是她要他「就当是」,而是彻头彻尾的实情。如今他做的任何事,在她看来就是一场场算计。无论他待她多好,最后的结局都是改不了的。 贺兰子珩低一笑:「好得很,但若朕就是不信呢?」 「……」苏妤静默少顷,复又轻言道,「那……臣妾给陛下个可信的理由?」 端得是商量的口吻。看着她的平静,贺兰子珩忽地有些紧张,不知她要说出怎样的理由来。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沉下,才道:「你说。」 v第四十九章 「因为陛下您不值得臣妾信任。」苏妤压制着心底不断滋生的怯意。她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这一句话比先前那许多故意激怒他的话加起来都大不敬。眼前的人是九五之尊、是当今天子,而她……在说他不值得信任。 贺兰子珩心下一沉,手指一叩间隔着白练触痛了伤口,强笑着问她:「为何?」 「陛下还问臣妾为何?」苏妤的轻笑中全是轻蔑,「前两年,臣妾受了多少委屈、多少侮辱,陛下以为是说忘就能忘的么?当年臣妾信极了陛下,是陛下让臣妾失望极了。」 苏妤的笑意始终未减分毫。贺兰子珩听得说不出话,虽则从前也知苏妤心中有怨、亦曾无意中听到过苏妤对他的不信任,但这委实是苏妤头一次当着他的面如此直言不讳地表达出这样凛冽的恨意。 尽管莫名其妙翻脸的是她,到底还是他一手造成的。 沉默少顷,贺兰子珩轻轻「哦」了一声,道:「所以前些日子……你转了性子……都是假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应该是他既知的答案。但微微上扬的语调中似乎仍却有疑问,苏妤冷笑点头:「是,那会儿是臣妾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想借着陛下的宠爱一雪前耻罢了。章悦夫人也好、佳瑜夫人也罢,臣妾恨得很。」顿了一顿,她又补了一句,「还有陛下您。」 继而又是长久的沉默,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凝滞。贺兰子珩自是听得出她在找死——若是上一世,敢说出这样的话她确是要有麻烦;在这一世,旁人若说出这样的话也未必就没有麻烦。 可偏偏是她坐在这一世的他面前,让他半点火也生不出。 「那朕若是死了呢?」皇帝忽地开口道。 苏妤一怔,一时只道自己听错了。皇帝却平静地对上她的眼睛,声音有力了些地又问了一次:「朕若是死了呢?」 魂魄飘离之时,他曾惊讶于苏妤的伤心。于情于理,整个后宫最不该伤心的就是她。一个待她一点也不好的丈夫死了,对她而言只能是好事。因为即便他待她不好,彼时她在贵嫔的位子上,在他死后她照样要被尊为太妃。 那于她而言算是很好才是。 可她偏偏伤心成那般,甚至随着他去了。 贺兰子珩不懂她的那份感情,却也知道,那份感情总不能是在他死后才突然有的,只能是从前一直有。 「朕若是死了呢?」他凝视着她,带着几分思量再度问出这句话,又续了一句,「你会伤心么?」 「我……」苏妤惊住。惊异于皇帝如此的发问,亦有些惊异于自己心中一时对此竟没有答案。 「假若会的话……你现在可否不避着朕?」又是询问的口气,皇帝说着也是无奈,哑一笑道,「朕当真只是……想对你好罢了。」 所以不要避着,他并不知自己这一世能活多久、会不会像上一世一般英年早逝。如是生死不由己,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弥补。 苏妤一时神色难辨。近来她有些很奇怪的感觉,比如……她性子好的时候,皇帝会比她性子更好;现在更是……她反应反常,皇帝比她更反常。 哪个皇帝好端端地会问嫔妃如若自己死了怎么办?他明明刚即位不久…… 是以辉晟殿里的交谈说不上不欢而散也实在谈不上愉快,苏妤闷闷地回到自己宫中,过了半个时辰折枝才回来,屏退了旁人便有些焦急道:「娘娘这是又怎么了?陛下方才跟奴婢说了……说娘娘您……」 她犹疑不定地望着苏妤,苏妤微凛笑道:「跟你说了?他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大约是……想让奴婢劝劝娘娘吧。」折枝咬了咬唇畔,低低道,「奴婢看陛下的样子……当真是忧心得很。」 苏妤不语,俄而一叹:「随意吧,你也别劝。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动那争宠的心思——如今我动了心思,父亲也动了心思;可我输得起,苏家输不起。」 回绝得干干脆脆,折枝只好应了声「诺」,躬身退下。 元月末,家人子采择日渐临近。大燕朝采选三年一次,这次是建阳年间的头一次,也就是贺兰子珩头一回选妃。 名册与画像呈进成舒殿的时候,皇帝正闷头看着禁军都尉府的密报,徐幽连禀了两次「陛下,新家人子的名册呈过来」了,皇帝才回了他一句「搁着吧」。 眼见皇帝暂且没有去看的意思,徐幽挥手命尚仪局的人退下。皇帝犹自看着那密报思忖着,须臾,提笔圈了几个名字,又在下批道「速调回锦都」。搁下笔,皇帝把那密报交还给来呈折子那人,无意中抬眼一看,不禁笑了:「苏澈?倒没注意你在。」 苏澈一阵腹诽,从入殿时就觉出皇帝心不在焉,好在看着那密报,神情也逐渐严肃起来,他便也未说什么。 合着自己在旁候了这么半天,皇帝刚意识到旁边还有个人。 苏澈肃然一揖:「是。」便准备行礼退下,皇帝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徐幽说了什么,瞥了眼一旁的小案上厚厚的一摞册子及成箱的画卷蹙了眉头:「那是什么?」 「是今届家人子的名册和画像。」徐幽恭敬回道。皇帝面色一沉,伸手取了面前的一本奏折,却仍没有看那些东西的意思,随口便道了一声:「去礼部回个话,不选了。」 ……啊? 满殿的宫人生生一惊,连走到殿门口差一步就出了门的苏澈都愣住。徐幽滞了一滞:「陛下……您……」 皇帝略一思忖,淡淡道:「大敌当前,哪有心思选妃。」 这借口找的…… 徐幽简直想瞪皇帝一眼。任谁也知道靳倾此番动兵虽是战事难免,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大事,大约费不了太多工夫就能弭平战乱。 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徐幽覆下眼皮平静地禀了一句:「陛下,那待得战胜,您也还得选……您是不是为了……」目光扫到不远处的苏澈时,徐幽话语顿住,压了压音只道,「为了那位……」 听上去荒谬,一时却想不到旁的理由了。但见皇帝一喟,不语。 苏澈回过神,继续提步向外走去。徐幽这才劝道:「陛下,您就算心里装着婕妤娘娘,这规矩也破不得。往后不选也就罢了,头一次就不选,您这不是等着朝臣纠劾么……再者……」徐幽语中一停,又道,「您也知道后宫里最容不得婕妤娘娘的是谁,嫔妃少,您顾着那两家的面子就总也少不得去看看两位夫人;嫔妃多了,您不看也就不看了吧……」 贺兰子珩自是听得出徐幽是苦心劝他,也明白说不选就不选了委实不合适——若是过了这次,下次总还有个「后宫充盈」的说头,如今却连这四个字也说不通。 近来他待苏妤好本就惹出了不少事,此番莫说是他确是为了她不想选妃——即便不是,也难保有心之人不会栽赃到她身上、有意惹出什么议论来。 顾及朝堂也好、顾及苏家也罢,哪怕只是顾及苏妤,现在也不能冒出半点「专宠」的苗头。 历朝历代,热衷于「清君侧」的忠臣总是不少的。 v第五十章 细细思量着,皇帝忽有一笑,闲闲说道:「选便选吧,交给娴妃去办,旁人不必插手了。」淡扫了那些个名册一眼,续道,「佳瑜夫人前阵子操办新年宫宴劳累得很,让她好生歇着;章悦夫人……」皇帝轻笑,「让她操办阿妤的册封礼去。」 他就不信安排陆润仪到绮黎宫的本意叶景秋不知情。既然她觉得陆润仪出了什么事苏妤头一个脱不了罪,那苏妤的册封礼有什么不妥,自也是她叶景秋的错处。 叶景秋不傻,自会明白皇帝的意思。 徐幽会意一揖应下,皇帝想了想又道:「去叫苏澈回来,朕有话问他。」 皇帝的旨意让娴妃阮月梨很有些忐忑,掌理采择家人子的事?不让两位夫人插手? 倒不是有多难办,只是这样大的事出不得疏漏,她又委实没有经验。 思来想去,娴妃长叹一声,摆驾绮黎宫。 苏妤正细细调制着一盒子唇脂,玫瑰花粉磨得细细的,混合在融开的蜜蜡之中,加以各样花汁,弄得整个德容殿都香气萦绕。郭合禀说「娴妃娘娘驾到」时,苏妤只淡应了一声,既没有起身迎接也没打算见礼。 阮月梨倒是也不在意,进了殿就在她漆案对面的席上落了座,端看着摆弄着各样物件的苏妤半晌,一叹笑道:「姐姐真是好雅兴,采择家人子的事近在眼前,六宫都盯着,偏姐姐还能静下心来做这个。」 「有什么静不下心的。」苏妤眼也没抬一下,指尖碰了碰盒中软膏试着硬度,又拿起了那花汁,笑说,「不是交给了娴妃娘娘您操办么,臣妾在不在意有什么用?再说,就算是交给叶景秋,她挑了谁臣妾也说不得什么不是?」 阮月梨被她这不冷不热的样子弄得没话,滞了半天,绕过漆案坐到她身边:「姐姐……」 「还别叫姐姐。」苏妤止了她的话,「从前那两年怎样还怎样,陛下是对我好了那么几天,也说明不了什么。」 一时宠她,本就不意味着她能再坐到那主母的位子上去,当得起一众妾室一声「姐姐」;何况……前些日子还出了那般的事。 苏妤淡淡一笑:「你也知道陛下这些天也没来过了。」 「有所耳闻!」阮月梨一咬牙,随即便皱了眉头,颇是没好气道,「听折枝说了。你说你跟陛下闹什么脾气?你也清楚,六宫嫔妃过得好不好,全是他一个人的意思……」 「闹脾气?」苏妤轻一笑,「你当我苏妤是那么分不清好赖的人么?失宠了两年,我比谁都清楚失宠的苦……你看这颜色行么?」 「淡了点。」阮月梨觑了眼她递到面前的唇脂,很认真地给了个答案又道,「你知道失宠的苦你还耍性子?」 「不是我耍性子。」苏妤长缓了口气,缓出心中无奈,「你也知道,我总能梦到些东西,应验的居多。」苏妤哑声一笑,「连被废这事都应验了。」 「嗯……」阮月梨一颌首,问她,「所以呢?」 苏妤含笑反问她:「那你猜前两天我梦到什么了?」 「……」阮月梨黛眉轻挑,「梦到你又失宠了?」 那照这么说倒也算又应验了一回。 「什么啊……」苏妤白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往那唇脂里添了花粉,「我梦到……苏家倒了,彻底倒了。父亲自尽、苏澈腰斩,全家都被抄了。」她说着一笑,「你说这回……我避得过么?」 阮月梨和苏妤自小相好,知道她那一场场梦是怎么回事。记得从前她还嘲笑苏妤疑神疑鬼,后来实在被那一次次应验惊得够呛。 避得过么?她哪有信心跟苏妤说「避得过」。 见她不言,苏妤又笑道:「所以啊……我干什么傻乎乎地再由着他宠一次、再让自己心死一次?我就这么贱?」 都是大燕排得上号的贵女,这样的字眼多少难以说出口的,更何况是说自己。苏妤说这话时却有几分切齿,不是反问,她是委实想骂自己一顿。 那日皇帝问她,若是他死了,她会否伤心。她一时并无答案,回到自己宫中后却忍不住细想起此问——倒仍是没有明确答案,却满心都是他待她的好。有最近的,也有两年前的。 苏妤觉得自己……没用透了! 明明是待她不好的年月加起来更多些。 「姐姐你心里头明明放不下陛下。」阮月梨喃喃道,「从前那两年也未见得就绝情了,如今好不容易日子好了,说翻脸就翻脸,就为了一场梦?」 语出即噤声,阮月梨也清楚,苏妤「一场梦」从来并不只是「一场梦」。 「别替我瞎操心了,采选的事怎么了?」苏妤笑睇着她,「且看看有没有臣妾能为娴妃娘娘分忧的地方?」 听苏妤变了口气,阮月梨也拿腔拿调起来。从袖中取了张纸出来搁到桌上:「那就有劳婕妤帮本宫看看这事怎么办。」 苏妤抿笑应了句「诺」,拿起那张纸来看。上面除却若干个名字以外再无其他。其中有几个是她认识的,按着年龄来算…… 苏妤眉头微蹙:「今届家人子?」 「可不?」阮月梨道,「见都没见,陛下先把这个给我了,说这上面的一个都不许选进来,你说这什么意思?」 「大抵是看了画像不满意呗。」苏妤思索着无所谓道,「殿选本也麻烦得很,他能替你先摘出去一部分人不是很好?」 「才不是呢。」阮月梨嗔了她一眼,「这单子是苏公子写的。」 苏妤一愣:「苏澈?」 「是。」阮月梨颌首,「陛下传我去的时候,苏公子还在成舒殿呢。」 怎么回事?苏妤觉得奇怪,先前听皇帝说差他和沈晔一起去办事,倒没什么不妥。如今如是来回禀什么也没什么稀奇,但怎么会让他写个家人子的单子给娴妃? 但见阮月梨也是满脸疑惑,心知问她也问不出个什么来。心中矛盾一番,到底是不敢扔下弟弟的安危不管,一叹道:「我见陛下去。」 阮月梨笑逐颜开:「多谢。」 苏妤禁不住地瞪她——怎么看都像是帮陛下设了圈套请她进去。 v第五十一章 至了成舒殿,宫人连通禀也没通报句请她进去。苏妤踏入殿门,听得侧殿的笑谈,止步偏头一看…… 皇帝在和苏澈把酒言欢。 心中暗惊,苏妤沉着脸迈过侧殿的门槛,俯身一拜:「陛下大安。」 笑声倏然止住。 「免礼吧。」皇帝语气沉沉,听上去并不想见到她。苏妤站起身,说话有些犹豫:「臣妾……」 其实那些话问皇帝也行、问弟弟也行,只是两日同时在这,她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 「婕妤等等。」皇帝抬手制止了她的话,遂将另一只手伸向苏澈,「苏公子,先把账算了?」 ……什么? 苏妤目瞪口呆地看着弟弟不情不愿地从怀中取了银票出来,搁到皇帝手上。皇帝竟然还很认真地数了数,继而满意地朝二人一笑:「朕还有事,你们聊。」 他就这么走了……。 苏妤在原地愣了又愣,直到苏澈到她面前晃了晃手:「长姐?」 「坐下!」苏妤打开他的手,狠狠喝道。苏澈不敢吱声地坐了回去,苏妤气势汹汹地在他面前也坐下,「说!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苏澈有些尴尬道,「我就是……跟陛下打了个赌。他跟我说长姐生气了,但是方才娴妃去见了长姐,长姐必定会来见他;我说不可能,长姐认准的事改不了,谁去劝也没用……」 苏妤听得吃惊,又怒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这个月俸禄就没了啊。」苏澈垂头丧气,苏妤听得满色发白,又道:「不跟你说这个!我是问你,你给娴妃娘娘写的那张单子怎么回事?」 「那个啊……」苏澈朝外指了指,「那个是陛下让我写的……」 「他让你写你就写?」苏妤气急之下脱口而出。一想又噤了声,那位是皇帝,发了话谁敢不听? 默了一默,苏妤改口问他:「陛下让你写什么了?」 「……陛下让我照着锦都的家人子名册把从前和长姐关系不好的都挑出来。」苏澈说着抬眼觑了觑长姐的神色,「你说我敢抗旨么……」 苏妤回思一番,皱了眉头:「所以你就乱写?」 「我没有啊……」苏澈惊讶不已地望着她,「这是成舒殿……长姐别乱说……」 「还没有?那单子上泰半的贵女我听都没听说过。」苏妤瞪着他。 「那……」苏澈哑哑道,「那是陛下加上的……」 苏妤听得惊意更甚:「为何?」 「……我怎么知道。」苏澈道。想了一想,给出的答案和娴妃一样,「许是看了画像觉得不满意,便让娴妃娘娘先给挡下?」 在正殿静听着的皇帝闻言一笑,满意地翻着手里的折子不说话。为什么加上那些名字,苏澈不懂、苏妤不理解,连御前的宫人也觉得奇怪,他心中清楚又没办法说。 上一世时在建阳三年入宫的家人子,懒得搭理苏妤这个长久无宠的昔日主母的居多,但也有好事的、或是急于巴结叶景秋和窦绾的去找过她的茬。 那时他只冷眼看着,不闻不问。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来,他懒得对她的事多费口舌。 这一世么…… 自是要把这帮人阻在宫外。保险起见,顺便问了苏澈从前在锦都有哪些贵女和苏妤交恶。 家人子可以选,但就算要选,也得尽量不给苏妤添堵。苏澈的名单、他的名单,再加上娴妃掌理着这事,泰半的「堵」便算是清了。 余光瞥见二人从侧殿退出来,苏澈上前一揖,道了句「臣告退」,皇帝眼也不抬算是允了。苏妤迟疑一番,终是按着规矩上前一福:「臣妾告退。」 皇帝却陡然抬了眼,板着脸就回了一句:「不准。」 苏妤闻言银牙一咬,静立在殿中不动,不知皇帝要说什么。皇帝的视线定在她面上,二人都是半点笑容也没有。须臾,皇帝道:「苏澈在禁军都尉府做得不错。」 「谢陛下。」苏妤垂首一福身,皇帝又道:「过来坐。」 僵持了也有二十几日了——且在苏妤眼里并不是「僵持」,她委实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避开他。可到底是没有拒绝的理由,苏妤悄然无声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隔了半步远的距离,一动不动。 皇帝觑了她一眼,也不开口,继续看手里的折子。 好像没什么事? 坐了一会儿,苏妤抬了抬眼:「陛下……有何事?」 「没事。」皇帝随口答道,又反问她,「你回宫有事?」 「……」苏妤哑音。 又坐了一会儿,皇帝把折子搁下起了身,把手伸向她,笑说:「出去走走。」 倒是没走太远。成舒殿后有一处凉亭,二人便在凉亭里歇下了。元月末犹有些寒意,这日又是阴天,更显得冷飕飕的。宫人奉了温酒来,皇帝信手倒了一杯递给苏妤,苏妤将酒捧在手里取暖却不喝,皇帝抿酒睨了她一眼,笑侃道:「怕朕给你下药么?」 「……」苏妤这才红着脸饮了口酒。皇帝又说:「近几日如是章悦夫人传你去,你便去吧。不必担心什么,是朕把你册封礼的事交给她操办了,不会出什么岔子。」 「诺。」苏妤应了一声。分明地觉出近来的许许多多事情,皇帝都会先跟她打个招呼。不论她对他有怎样的抵触,提前知情了之后到底是安心了不少。 v第五十二章 「还有……这次采选完了,你是想接着自己住、还是宫里添几个人陪你?」皇帝询问道。 苏妤心知自己到底还是一宫主位,总独居着不管事也不合规矩。默了一默,抿笑道:「听陛下的。」 元月廿四,苏妤受封正三品充仪。在太庙行罢册封礼后,又回到绮黎宫接受一众比自己位低的嫔妃的拜见——其中包括与她同品却位子靠后的充华楚氏。 这几位宫嫔,多是元年受诏入宫的世家女子,唯楚氏和一贵姬丁氏是从太子府随进宫的。 但谁也不曾想过,自己竟还会有再度向苏妤见礼的一天。 苏妤淡看着,这一幕于她而言亦是似曾相识。嫁入太子府的第二天一早,一众媵妾也是这般向她见礼。 只不过那时,为首之人是叶景秋。 叶景秋……苏妤禁不住地轻笑,前几日,叶景秋因为册礼的事时时要找她打个商量,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叶景秋笑靥之下的不甘,心中难免有几分快意。 若说当日皇帝下旨要为苏妤晋位之时引起了一番小小的动荡和议论,如今册礼行罢,这番议论便顺理成章地扩大了。 起因还是那封号:云敏。 关于是否取自「云清」和「敏宸」,因闵氏与晏氏均是长辈,后宫不敢揣测太多,最多不过私下说上一说;然则另一番「闲话」却被摆到了台面上——兴许在皇帝心里,窦绾这个本该为后的佳瑜夫人是不敌发妻苏妤来得重的。 这猜测也算不得无风起浪。谁都还记得,当日皇帝虽是仍与窦绾行了昏礼,但……合卺礼未成。 细究其原因,也是因为这位云敏充仪。是她突然病了,皇帝才离开了辉晟殿。如今又为她加了起码是从一品妃位才能有的双字封号,皇帝的意思让众人愈发看不透。 不过……反正后位也已空悬了两年有余,起先都道叶景秋会是皇后、后来出了个窦绾。帝王的心意本就揣测不得,突然而然地想把苏妤扶上去似乎也算不得什么怪事了。 苏妤过得顺,自是免不了有人心中不顺。阖宫都看得出来,苏妤在场的情况下,面有不屑或是不服的大有人在。两位夫人能不见她就不见她、楚充华还禁着足,除却在她晋封当日拜见了一次就再未见过她。唯一一个还敢不恭不敬的,大约就是有着身孕的陆润仪了。 其实陆润仪也非没在苏妤身上吃过亏,她有孕而不得晋位、迁居霁颜宫,多多少少都和苏妤有关系。不过到底是有着身孕的人,凭着这孩子,谁也动她不得,目中无人也在所难免。 到绮黎宫道贺时亦是语中带刺,又话里话外和楚充华套着近乎。苏妤淡淡听着,待她不冷不热的一番话说完,才命了宫人去取东西。 折枝亲自取了个锦盒来搁到苏妤手边的小桌上,苏妤信手打开,取了里面坠子出来。是枚玉佛,雕琢得精致,小小的却很是莹润。苏妤衔笑向陆润仪道:「男戴观音女戴佛,这玉佛,给润仪娘子图个吉利。」 不咸不淡的口气,寓意上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只是……在场几人一看便明白了,那玉佛上的红绳极短,根本不像是给大人戴的,只能是给小孩子。 换言之,苏妤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陆润仪,她希望陆润仪腹中怀的是个帝姬。 谁不知嫔妃多想有个皇子傍身?苏妤刺激,不是明明白白地跟陆润仪翻脸也差不多了。 苏妤把那玉佛搁回盒中,折枝一福,将那玉佛呈到陆润仪面前,道了声:「润仪娘子。」 便是等着陆润仪收下了。 陆氏只觉那玉佛的光泽刺眼极了,佛像上微微的笑意都像是对她的讥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盯了半晌,蓦地一伸手连同盒子一并抄起来。 「有本事你砸。」苏妤生硬的语声让陆润仪一僵,四下也静了。 尚未采选,宫中嫔妃就这么多。如今来给苏妤道贺的是这些、当日去贺陆润仪的也是这些。 都记得从前发生过什么。 微有一顿,苏妤笑睇着她面上生了冷意:「反正,润仪娘子你也不是头一回砸本宫赐的东西了。」 是「赐」不是「送」。陆润仪最好还记得她的位份,在座的一众宫嫔亦是。 滞了一滞,陆润仪几乎觉得手里那盒子烫手。拿着也不是、搁下也不是,旁边坐着的一众嫔妃又明显等着下文,目光全落在她身上。 见她一时没有反应,苏妤执起茶盏,闲闲地啜了一口,又道:「润仪娘子怎么就这么不识货呢?上次那镯子就是稀世珍宝,娘子说砸便砸了;如今这个,玉质比那镯子还要好些,娘子还要砸?传说妺喜爱撕帛之声,娘子竟独爱摔玉之响么?」苏妤说着,目光在她面上一划,「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般的美貌。」 这话说得简直恶毒。目下的陆氏何止是没有祸国妖妃的美貌,因有着身孕,从身材到容颜都走了形。 偏性子还半点长进都没有。 被苏妤气得语结,陆氏切齿半晌,狠然将手中之物掷在桌上,说话比苏妤还不留情面:「到底是失宠了两年的人!得了块破玉就美得跟什么一样!谁稀罕!」 苏妤等的就是她的不敬。 陆氏在苏妤笑吟吟的视线中简直窒了息,不明白为什么苏妤眼中竟有满意之意。静了一阵子,苏妤思量着缓缓道:「折枝,去宫正司问一声,就说陆润仪对上不敬,但她有着身孕本宫罚不得她,若是拿她霁颜宫的宫人问罪,合不合规矩?」 全殿死寂。只余折枝脚步窸窣,很快消失不见。 不是没人想到苏妤晋位之后会想立威,却没想到她敢拿这唯一有孕的人立威。苏妤虽不是霁颜宫的主位,位份却比陆润仪高了许多。要罚她的宫人还想着问宫正司一声,实在说得上是「善解人意」。 别管这「善解人意」有几分真,目下众人是谁也不好开口拦着了,只等着宫正司回话。 片刻工夫,折枝便回了绮黎宫,向苏妤端然一拜,回道:「奴婢问了宫正女官,女官说合情合理。」 「哦,那很好。」苏妤笑看向陆润仪,陆润仪面容发僵:「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苏妤回以一笑,「吩咐下去,霁颜宫阖宫杖责二十。」顿了顿又说,「带宫正司行刑去。霁颜宫本宫也住过两年,好好的宫室为这不识抬举的弄脏了怪不值当。」 她的笑容始终未变,视线亦不离陆润仪分毫。轻轻曼曼地吩咐完了,遂显了些乏意:「娘子是回宫等着呢……还是在本宫的绮黎宫等着?若是在绮黎宫等着,本宫即刻叫医女来服侍娘子,免得出了什么岔子说不清楚。」 半点余地也不留。 二人一时僵持了,苏妤咄咄相逼、陆润仪阵脚大乱。过了许久,才有宫嫔犹豫着怯怯地开了口:「充仪娘娘……润仪娘子毕竟有着身孕……娘娘罚了她阖宫的宫人,娘子回去后无人服侍……皇裔……」 v第五十三章 苏妤偏头望过去,恍悟般地朝那人一笑:「多谢才人娘子提醒。」继而便是久久的沉吟,好像是要认真地想个法子。默了一会儿,苏妤旋是一笑,「怎么忘了?润仪娘子在迁去霁颜宫前,是楚充华照顾着。反正楚充华宫里也没旁人有孕,自是还得以润仪娘子的胎为重。何况……充华降了位份之后,宫人还没减呢,韵宜宫里人手大概充裕得很。不如本宫向娴妃娘娘请个旨,让充华差些人去服侍娘子,不就两不耽误了?」 陆润仪听得冷气一抽。苏妤如此安排,她自是难免心虚的——当日她要设计搬去绮黎宫,便是拿准了如若皇裔有了差池,皇帝必定饶不了苏妤。如今却眼见着苏妤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若是楚充华差了人来、她的孩子有了什么闪失……不就是拖了楚充华下水? 苏妤笑睇着她,心知她必难接受,且多少要以为自己在楚充华身边安插了人手才有此举,为的是既能害她的孩子又能栽赃给楚充华。 实非她有意要刁难陆润仪,然则既要立威,总是不安分的人更容易拿捏一些。 「苏氏……你欺人太甚!」陆润仪终是忍无可忍,再度抄起那盛着玉佛的盒子狠掷于地。 她身旁的嫔妃想拦却未能拦住。一阵脆响,苏妤平静地看着那迸了一地的碎玉,眉心微有一蹙。 陆润仪再度摔了苏妤送的东西,苏妤冷声一笑,吩咐先前的霁颜宫阖宫杖责二十再加二十,接着直接下了逐客令。 在场嫔妃那么多,此事自然而然地传开了。先是有人禀到了章悦夫人和佳瑜夫人宫里,两位夫人的回话如出一辙,均是坐视不理。 之后便禀到了娴妃处。阮月梨急急地去找苏妤,眉头紧蹙地问她:「你当真是不怕死!她到底有着身孕,若是气急了,那孩子当真有个什么闪失……」 「她胎像稳得很。」苏妤悠悠道,「敢动旁人不敢动的人才好立这威不是?再者,若她那孩子真没了,陛下赐我三尺白绫倒也痛快。」 立威和寻死,这两个想法可说是截然相反。阮月梨愣了一愣:「你到底怎么想的?」 「要么活得舒心,要么死得痛快。很难懂么?」苏妤悠哉哉的样子和阮月梨的焦灼对比鲜明,莞尔一笑,继续解释道,「反正最终结果我也知道了,横竖都是一死,干什么那么委屈自己?向头两年那样事事当心着?我累!」 心真宽…… 这不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是梦见了棺材迟早要在眼前于是索性笑个痛快。 阮月梨白了她一眼,却是劝无可劝。苏妤的梦太准,她如此是「破罐破摔」也好,是想断气前再活个痛快也罢,都在情理之中。 突然觉得苏妤现在的话简直可称为「遗言」,阮月梨只觉尽量替她完成心愿才好。自是循着苏妤的心思,从楚充华宫里指了若干宫人到霁颜宫去,完事后才差人回了两位夫人,二人也都未说什么。 娴妃差去蕙息宫向章悦夫人禀事的宫人告退后不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字不落地禀到了成舒殿去。 皇帝听着宦官的禀报,一句岔也没打。直待说完,他才抬了抬眼,问了句:「又摔了?」 ……什么又摔了? 那宦官想了一想,揖道:「是。听说那玉佛摔得粉碎的……」 皇帝嗤声一笑:「摆驾绮黎宫。」 同样好奇着事态发展的苏妤听到那一声「陛下驾到」时心里有了七八分的猜测,行至殿门口与迎驾,便觉出皇帝入殿时衣袍夹风——或者说是带着怒气。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苏妤沉容下拜:「陛下大安。」 皇帝在她面前停了脚步,面色沉的让殿中候着的一众宫人都屏了息。其实早在苏妤发落了陆润仪身边的人时,众人便觉得苏妤胆大得过了头,竟直接拿有孕宫嫔开刀。 诚然,他们自不知道苏妤本就同时存着两种想法,且「死得痛快」还比「活得舒心」的想法来得更强烈些。 他不开口,苏妤也不吭声。贺兰子珩淡看着面前跪得规规矩矩、纹丝不动的苏妤,不知从何处觉出了两分清晰的赌气意味。 他也很想和她赌气,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这个想法在他心中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荡然无存。若论「僵持」的本事,他委实敌不过苏妤。 无声一喟,还是皇帝先开了口,冷冷笑道:「刚封了充仪胆子就大了?你明知陆润仪有着身孕。」 「是,所以臣妾才不曾罚她。」淡淡漠漠的回话。皇帝又一声笑:「那你还有意和她争?若她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那臣妾给那孩子殉葬就是了。」这毫无所谓的口气,清清淡淡却又有着几分她在他面前常有的生硬。 贺兰子珩心觉自己这阵子简直不该由着她赌气。 「还讥刺陆润仪爱听玉碎之声,朕看倒更像是你爱听才总激得她去摔。」 皇帝的声音沉缓却平静,喜怒难辨。苏妤默了一默,叩首道:「陛下说是就是吧。」 「……」皇帝几乎在她面前僵了。终于绷不住,一把扯了她起来,哭笑不得地问她,「你就非得和朕这么顶着?」 苏妤的神色间似乎有一瞬的黯淡,贺兰子珩听到她喃喃说:「不管臣妾顶不顶……陛下要问罪都还是要问的。」 他倏然无言以对。 是,他从前对她如何,根本和她的态度没什么关系。她顶撞也好、服软也罢,他终究没多听过半句。 执着她的手很是琢磨了一会儿如何打破这沉寂,他淡淡道:「不是来问罪的。刚才那些话……」皇帝干咳了一声,「逗你的,别当真。」 苏妤点点头。 「这些事是章悦夫人差人禀给朕的。」他自顾自地解释着,明知她一句也没问。顿了一顿又道,「朕想说……如是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 苏妤羽睫微抬,静等后话。 皇帝问她:「你能不能自己差人来禀给朕?」 苏妤的担心又一次多余了,皇帝半点责备也没有。笑谈几句就施施然坐下,怡然自得的样子。 v第五十四章 苏妤也随着他坐下,抬眼瞧见折枝满脸担忧。她知折枝安排了人下去,不住地打听霁颜宫的事,生怕陆润仪有个什么闪失。 她却是不担心的,因为她依稀看见陆润仪平平安安地生了一个孩子,继而画面一转,又看到她身着妃位朝服受封。 可见是不可能小产。 长秋宫,除却一正在禀事的宦官,旁边的一众宫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坐于下首之人听罢后,胸口几经起伏才平复下来,犹有几分不信任地问他:「陛下当真半点责怪也没有?」 「是……」那宦官一揖,「除却几句有意地假责,就没再怪云敏充仪什么……」 猛地一击桌案,却在瞥到旁边那人的轻笑时压住了怒火。 佳瑜夫人笑看着章悦夫人的怒不可遏,徐徐道:「我们都轻敌了,是不是?」 章悦夫人银牙紧咬,思来想去还是不肯承认,只狠然道:「不可能的……当年陛下肯为了皇裔废了她,怎么可能容她再伤皇裔一次……」 「那就只能是因为她还没真伤着皇裔了。」佳瑜夫人笑意不减地思量说,「不过这事倒真有意思,也不知她是有怎样的通天本事,从前陛下厌恶她那般,如今竟还能复宠至此,啧啧……」佳瑜夫人摇了摇头,「也是陆氏忒蠢,眼瞧着势头不对还硬要寻晦气,活该连陛下也不拿她当回事。」 章悦夫人重重舒下一口气,只觉自己丢人丢到了长秋宫。 「行了,你也别气。」佳瑜夫人笑睨着她,「后位之争,到底只能是你我一争,轮不到她。」 看着佳瑜夫人的自信满满,章悦夫人很是受挫。只有她自己清楚,皇帝近来虽是仍常到她的蕙息宫去,却是和衣而眠很久了。她一直安慰着自己,如若她是这般的境遇,窦绾必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看窦绾这般的神色……难道不是? 按捺着心中纷杂,叶景秋衔笑抿了口茶,目光微凝:「是,只能是你我一争。」 但在此争前,能除掉的绊脚石还是除了为好。 陆润仪被这一出弄得寝食难安。 没想到苏妤当真敢动她,罚了她阖宫的宫人不说,为了她能「好好安胎」,索性跟大监打了个招呼不让那些宫人回来了。 于情于理,大监也没理由不答应。 是以霁颜宫中竟无一相熟之人,好在楚充华那边调来的人做事也细,也不敢轻视她这胎,一直小心翼翼地服侍着。 陆氏却是连安胎药也喝不下去。只觉这日日都要喝的安胎药比往日苦多了,苦到难以下咽。勉强喝了两口就搁到一边,在近前服侍的那宫娥倒是不像从前在身边的人那样苦苦劝她,觑了觑她的神色,轻轻道:「娘子若是实在喝不下去……便莫要勉强了吧,奴婢拿去倒了,晚些让她们煎新的?」 「倒就倒了吧。」陆润仪随口应了,眉心紧皱。她是当真不愿意从前在身边的宫人死了,且不说是不是担心他们的安危——她目下怀着孕,总要为腹中的孩子积德。 一时也有些后悔。她从来不是个聪明人,连她自己也清楚。常常心直口快的,说话做事皆欠考虑。 不同于叶景秋有时还给苏妤留点面子,她从来没把苏妤放在眼里过——不就是个弃妇么?她有什么了不起? 只是从前她位份低、苏妤亦避世,两年下来不曾有过什么交集,看不起也就看不起了。 可气的事,她有孕之时刚好是苏妤转运的时候。按理说嫔妃有孕该是宫里头等的大事,她却就生生让这么个弃妇抢去了风头。 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抢风头。 心里自然是恨苏妤恨到咬牙切齿,倒要看看这么个弃妇敢拿她这有孕的嫔妃怎么样,可苏妤还真就动了刑。 确是她太莽撞了。陆氏不甘的一声叹,心里多少有些后怕。苏妤罚了她阖宫的宫人,皇帝却一点表示也没有。这还是她有着身孕,那等这孩子生完了之后呢?苏妤可还会饶她么? 陆润仪想着想着银牙紧咬,踌躇再三,终于一狠心发了话:「备轿,去绮黎宫。」 贺兰子珩毫不理会苏妤的不安地在德容殿看了一下午折子。苏妤不安归不安,经了上次的事、僵持了二十几日、加之今日这一出……眼见着皇帝半点也不怪她,总也不好再和他僵下去。 是以态度有所缓和。 研墨添茶,这些事苏妤做得也娴熟。贺兰子珩不动声色地瞧着,见她分明面上仍有惴惴,大概一开口就又是尴尬。 于是整整一下午,候在德容殿里的宫人听得最多的话,便是皇帝在充仪做了什么事之后,很是客气地道上一句「多谢」…… 一屋子静默。 然后皇帝传了膳,二人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照样话不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隔阂,同时又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徐幽与折枝对望一眼,均是心中腹诽:这奇怪的气氛。 有急促地脚步声远远地朝这边奔来,徐幽定睛望过去,是个宦官。待得他到了殿门口,徐幽伸手将他拦住,眼见他跑得气喘吁吁,徐幽的问话显得更是慢条斯理:「你不是韵宜宫的人么?」 「是……」那宦官匆匆一躬身,「徐大人安,充华娘娘差臣去了霁颜宫……」 一听这话,折枝立刻挑了眉头,轻一笑道:「霁颜宫的人还敢来?莫不是知道陛下在这儿有心要告一状?别费工夫了,早先那些事,陛下根本不怪充仪娘娘。」 那宦官擦着汗也皱了眉,还没开口却见折枝神色一惊。 疾步而来的二人……是她吩咐去探听消息的人。虽知陆润仪胎像稳固,她还是怕出岔子,如今来得这么急……莫不是…… 但见二人在她面前一揖,急道:「折枝姑娘,陆润仪来绮黎宫的路上动了胎气……」 但见二人在她面前一揖,急道:「折枝姑娘,陆润仪来绮黎宫的路上动了胎气……」 折枝一惊:「什么?」顿了一顿又道,「她来绮黎宫干什么?」 「臣不知……」其中一人缓着气禀道,「只知润仪娘子突然说要来绮黎宫,臣便跟上了,谁知到了半路就……」 v第五十五章 折枝还要再问,却听得徐幽重重一叹,向那三人道:「进殿跟陛下回话去!」 圣驾到了绮黎宫时,几是阖宫嫔妃均在了。卧房中传来陆润仪的声声惨叫,让苏妤没由来的心里发紧——当年也是差不多的情境,太子府的媵妾们皆尽在场,楚氏叫得声音发哑,接着孩子没了,她也从此受尽厌恶。 恍惚间,苏妤觉出握着自己的手紧了一紧,回神望去,见太医自房中走出来,朝皇帝一揖,神情谨肃道:「陛下……润仪娘子怕是要……早产。」 「早产?」章悦夫人当即眉头紧蹙,朝那太医道,「陆润仪的胎才不到七个月!」 「是。」太医又揖道,「但……目下确是要生了。臣等已问过查过,是受了惊吓,又误食了产妇忌讳的东西……」 佳瑜夫人闻之一凛:「产妇忌讳的东西?什么东西?」 「黑三棱。」太医答了,续又解释道,「此物活血化瘀,但为孕妇所忌,误用多致小产。不过润仪娘子胎像一直稳固,这孩子大抵能保住……」 这番解释并没有什么人在意,众人好奇的均是陆润仪如何会误食了黑三棱。虽则陆润仪有孕不曾晋位、甚至有失宠之势,但宫里上下对这胎到底还是上心的。 一时各自静默,只待皇帝发话。皇帝面色发沉,轻道了一句:「交宫正司查。」 屋内的惨呼不绝于耳,与正厅里的安寂对比鲜明。民间有言道「七活八不活」,是说七月早产的孩子比八月活得更多,但……陆润仪这胎算起来都不足七个月,必定凶险。 贺兰子珩沉默着,思量着近来的种种。上一世,陆氏这孩子生得很是顺利,在盛夏出生,母子平安。那时陆氏也算得宠,都不曾遭过这样的毒手,这一次明显冷落多了,怎的反倒出了这样的事? 会是谁去害她…… 苏妤亦沉默着,惨叫声入耳间,额上禁不住地渗了冷汗出来。不该是这样,那梦她也做了不止一次,明明看到她平安生产,怎么会出了岔子…… 且不说那黑三棱的事,便是太医那一句「受了惊吓」,自己便已脱不了干系。 一声哑笑,感叹当真是天意弄人。从前,梦境时时精准,她却因为受尽厌恶连翻身的余地也无;如今处境好了、许多梦看得比过去更清楚些,却是如此的不准了。 如是未能母子平安…… 苏妤不自觉地偏过头去打量皇帝的神色,与他视线一对便窒了息。说不好自己在怕什么,又不敢躲避他的目光。 但见皇帝微一颌首,睇了眼旁边的席位,示意她过去的意思。苏妤扶了折枝的手站起身,行到他面前一福才落了座,垂眸不言。 陆润仪的喊声盖住了厅中的其他声响,贺兰子珩凑近了些对苏妤轻道:「你先回去歇着?」 苏妤微怔,摇一摇头:「臣妾不累。」 皇帝一哂:「如是累了便回去,不必硬撑着。」说着笑意促狭地睇着她,补了句,「你又不是太医。」 守不守着都一样。 「……诺。」苏妤颌首应下,侧头见一宦官入了殿,一揖道:「陛下,宫正司问出来了。」 好快。 众人均等着结果,皇帝沉了一沉,思量着不耐道:「晚些再说。」 「诺。」宦官一揖退下,苏妤侧首间见折枝神色微显异样,黛眉一蹙,思忖片刻招手让她上前,平淡道:「渴了,去沏茶来。」 茶奉上来,苏妤揭开盖子一瞧,登时面色煞白。 茉莉娥眉。 皇帝觑了她一眼,笑问:「喜欢花茶了?」 「……是。」苏妤低应了一声,抿了口茶,几乎浑身脱力。 卧房里倏然安静,静得众人心中一惧。片刻后,医女匆匆地出了殿,一福身禀道:「润仪娘子生了……」 但未听到哭声。 那医女又道:「是个小皇子。」 却是无人敢说一句「恭喜」,连皇帝也半点笑容都没有。虽是未说皇子夭折、亦未说陆润仪难产而死,但这般的安静,可见是情况不好。 顿了一顿,还是佳瑜夫人问那医女:「润仪娘子怎么样?」 「娘子昏迷着……」那医女低低禀道,「皇子殿下哭不出来,太医说……说能否熬过去,便看这两天……」 鸦雀无声。 良久,皇帝一点头,叹息中尽是疲惫,吩咐太医尽力,又道:「传宫正司的人来。」 终于是要问到黑三棱的事了。 几人一并进了殿,只其中一宫女是被押进来的,皇帝瞧了瞧她:「你不是楚充华身边的掌事宫女么?」 「是……」那宫女一叩首,「但充仪娘娘发落了霁颜宫的人,便让娘娘差人来服侍润仪娘子,娘娘便叫奴婢来……」 一旁的嫔妃闻言,已有人一叹道:「将心比心,充华娘娘自己也是失过孩子的人,怎么还做这样的事。」 那宫女不言,皇帝亦未发话。徐幽在旁道:「陛下,楚充华正在外候着,要不要……」 「不必。」皇帝淡泊道,不打算叫楚充华进来问话。章悦夫人凝睇着那宫女蹙了蹙眉头:「真是楚充华叫你做的?」 「……是。」那宫女叩首间有些许犹豫,继而续道,「充华娘娘和润仪娘子不合已久……」 v第五十六章 章悦夫人冷有一笑:「是么?听着倒像是早谋划好的,可楚充华禁足这么久了,若不是云敏充仪今儿个发落了霁颜宫的宫人,她要如何寻这个机会把你塞进来?」 话里话外,意指这宫女是苏妤安排进去的人。一边害了陆润仪、一边又栽赃给楚充华。苏妤淡看着那宫女脸上倏然显露的慌张,心知这根本就是一场排好了的好戏,先供出楚充华不过是为了让这事看上去更真,最后的结果十有八|九是冲着自己来的。 「意思是云敏充仪的意思,旨是娴妃的旨……」佳瑜夫人忖度着自言自语,起身向皇帝一福,「关乎皇裔安危,求陛下彻查。」 实是宫中常见的手段了。「彻查」无非是交宫正司严审,审的结果……也无非是她的错或是娴妃的错。 横竖都是要遂幕后之人的意的。苏妤微微一笑:「何必那么麻烦?臣妾在这、娴妃娘娘在这,楚充华在外候着……先对质一番不就是了?进了宫正司,屈打成招总少几分可信。」 这话听似是对佳瑜夫人说的,苏妤的目光却转向了皇帝。皇帝想了一想,点了头:「传吧。」 楚充华入殿见礼,礼罢后起了身,便一耳光劈在那宫女面上,怒不可遏:「本宫待你不薄!谁让你害的本宫!」 「娘娘……」那宫女显得更慌了,不自禁地望向苏妤。这一眼间众人便都看明白了,苏妤心中一笑。 无论是交去宫正司还是当堂问出话来,矛头都会是冲着她的。但一旦送去宫正司,变数难免,还不如就这么问出来,好歹自己在场,多少还能争辩几句。 楚充华顺着那宫女的目光看向苏妤,怔了一怔,遂是怒然道:「苏妤……又是你!」 一阵叹息声,章悦夫人抬眼瞧了一瞧苏妤:「当年就是死罪,陛下没杀你、如今又宠着你……你如此故技重施实在让人心寒。」 倒是已经给苏妤定了罪的意思了。 佳瑜夫人也喟叹道:「本宫听说是绮黎宫的宫人把此事禀给陛下的,细问了几句,充仪你盯着霁颜宫的动向许久了,可见心虚……」 苏妤衔笑听着,待得二人语毕后方抿了口茶,未理二人之言地淡淡问那宫女:「是本宫叫你做的么?本宫要你亲口说出来。」 原本目中之意已让众人都看出是受谁指使,却没想到苏妤还偏要多问一句。那宫女愣了一愣,强定了神后垂首应道:「是……是充仪娘娘让奴婢在润仪娘子的安胎药中加了黑三棱……」 「呵……」苏妤冷声笑道,「你当本宫傻么?要害人便罢,竟会挑一个连动刑都不必,就将本宫供出来的人?」 那宫女一僵,苏妤视线一转,冷睇向章悦夫人,颇有几分厉色:「诚如夫人所言,若非臣妾责罚,她没有机会到霁颜宫去,楚充华事先不知臣妾会有此举;但照这个道理,臣妾怎知润仪娘子今日会在绮黎宫出言顶撞?臣妾和她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来道贺亦在臣妾预料之外。」 苏妤的咄咄逼人让叶景秋一时回不过神来,滞了一滞,皱眉道:「即便如此,润仪受惊还不是你动刑所致?她想赶去绮黎宫,看着亦是要赔不是的意思——如若不然,即便被下了药,直接在宫中医治了,大概也不至于这般……」章悦夫人说着哀叹,「目下母子都是如此……实在可怜。」 「夫人……」眼见在座宫嫔都为陆氏母子二人有些嘘唏,苏妤刚要开口,却被人抢了白:「章悦夫人,这事依朕看一码归一码。」 叶景秋一惊,苏妤亦是一惊。转回头去,见皇帝带着几分思忖之意缓缓道:「戕害宫嫔、皇裔是一回事,充仪正宫规是另一回事。依朕看,充仪罚得没错,润仪要到绮黎宫赔不是是她自己心中有愧,可说是因为充仪罚了她的人在先,却不能算是充仪的错。至于早产……说到底是因为那黑三棱,强怪到她去绮黎宫谢罪耽误了医治上未免牵强。」 乍听之下偏袒分明,细一想又在情在理似乎并非有意偏袒。皇帝扫视一众嫔妃一般,续言道:「所以润仪受惊之事怪不得充仪,黑三棱从何而来慢慢查便是。查明之前,朕不想听到任何无端猜测。」 「那……陛下。」佳瑜夫人思忖着又道,「此事毕竟多多少少已牵涉到云敏充仪。方才一番解释倒非说不通,只是……公平起见,是否禁足为好?」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并非责罚之意,只是原委未明,先禁足了宫正司才好办事。待得查明了,若当真无关苏妤,于她也无甚不妥。宫中之事也多是如此去办,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一时数道目光皆落在了皇帝与苏妤身上,苏妤沉容未言,皇帝睇着苏妤盏中花茶思量着,仿佛此事颇难决断。 不管这下毒之人只是想戕害皇裔还是有意嫁祸苏妤,这人都必须找到。是以禁足苏妤无妨,却又不能让她在被禁足时出了别的岔子、亦或是让人趁此机会把什么本不该有的「证据」铺进绮黎宫去。 少顷,皇帝才略一颌首:「也好,禁足月薇宫吧。」 月薇宫? 诸人轻愕。这样的旨意多少有些奇怪,迁宫不是大事、禁足亦不是大事,可哪有禁足前有意迁宫的? 「娴妃。」皇帝低一唤,娴妃离座福身静听,皇帝道,「充仪这些日子身子多有不适,既在你月薇宫禁足,你就多关照着,别委屈了她。」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叶景秋,又续道,「罪还未定,谁也说不得什么。」 「诺,臣妾谨记。」娴妃福身恭应间喜色难掩,觑了苏妤一眼无半分担忧。皇帝点点头,遂向犹坐在身边的苏妤道:「去月薇宫住一阵子,事情有个论断了再迁回去。」 苏妤浅一颌首:「诺。」 众人告退各自回宫后,绮黎宫的动向更是明显得让人人都看得出皇帝在替苏妤防什么。苏妤前脚刚迁走,御前和宫正司遣来的人便一道守了绮黎宫各处。除却宫中本就有的物什,要多添一件东西只怕也是不可能的。 柔云殿里,阮月梨一壁给苏妤斟着茶一壁笑道:「还没听说过后宫这么禁足的呢,陛下如今是当真怕你出事。」 苏妤摇一摇头,抿茶未言。 「今天这事,你就不好好想想?」阮月梨问她。 苏妤一笑:「且由着宫正司先查去,我一味地猜也没什么好处。」 「我说得不是这个。」阮月梨黛眉浅蹙,搁下茶盏凑近了苏妤一些,轻轻道,「你不是说,之前梦到那陆氏胎像安稳、在盛夏之时足月生产么?」 苏妤点头:「是。」应声间已猜到她想说什么,面色微微一沉。 便听得娴妃道:「这不是说明那梦不准么?这事是,谁知苏家的事是不是?你大可不必为了个梦和苏家僵着。」 苏妤凝视于盏中片片茶叶一时静默。她并非没有想过此点,只是……不同于梦到陆润仪生子时的模糊片段,苏家的那一切在梦里都呈现得太真实,那些喊声、那些鲜血……都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回到珍远阁时,踏入正厅的瞬间苏妤有短短的一怔,当即行下礼去:「陛下。」 「坐吧。」皇帝睇着她,有几分玩笑之意地道,「看来禁足禁得很合你心意么,刚一回宫就去找娴妃了?」 「……」苏妤默了一瞬,温声应道,「是,去娴妃娘娘那儿品了会儿茶。」她说着回看向他,无甚惧意地问了一句,「陛下说的是禁足月薇宫,不是禁足珍远阁,对吧?」 「是。」皇帝哑笑点头,「月薇宫里随你走动。」 折枝奉上茶来,是皇帝所喜的君山银针。皇帝抿了一口,苏妤也抿了一口,皇帝问她:「今天这事,你知道多少?」 v第五十七章 苏妤一惊。虽觉他疑她也在情理之中,但方才的种种袒护之后,蓦地被这样问话颇感意外。 贺兰子珩端详着她,看出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搁下茶盏复又解释道:「不是怀疑你下的手,朕是看折枝给你上了茶后你面色分明不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苏妤闻言心中一松,亦搁下茶盏,朝他摇了摇头:「臣妾不知道。」 皇帝眉头微挑。 「是真的。那茶……只是折枝告诉臣妾,有人重演当年太子府中事,臣妾才慌了。」言辞诚恳,神色平静,明显不是说谎。 顿了一顿,苏妤复道:「茉莉娥眉。宫中最喜茉莉的人是楚充华,一双黛眉生得最美的也是她。折枝是打听到有人要以此事嫁祸臣妾,与当年太子府中楚充华小产一事如出一辙,故而上了茉莉娥眉。」苏妤说着颌首苦笑,「本是无意让陛下知道,没想到陛下会问。」 皇帝听罢缓沉了口气,淡看着眼前浅颌着首的苏妤。忽的发现她是有些小聪明的,用茶动这样的心思,倒也亏她想得出来。 颌首不言的苏妤却是与他相反的心思。觉得自己本是怕节外生枝才不让折枝直言、而用了那奉茶的法子,谁知让他看了出来,好就这么毫不委婉地问了她…… 简直画蛇添足。 禁足的这些时日也委实顺心。娴妃自是不会委屈了她,又因她禁着足,平日里偶尔登门造访的嫔妃们也都来不得。反正她本也鲜少出门,这一禁足除却让她落得个清净以外似乎并无旁的影响。 娴妃被她斜倚小榻、坐着女红的怡然自得弄得气结,笑斥一句:「没见过禁了足还这么开心的。」 苏妤却瞥了她一眼,闲闲地驳道:「总比那两年好过多了。嗯……若不是担着这一宫主位的位份,能一直赖在娴妃娘娘这月薇宫才好呢。」 「……」 娴妃即刻觉得宫正司查得太慢。 皇长子死在出生后的第三日。 他的生母陆氏尚昏迷着,阖宫,就没有什么人会为他的离世伤心了。 贺兰子珩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伤心多多少少是有的,却又多多少少有些说不清是为谁伤心。不知是伤心这孩子的夭折,还是伤心见不到上一世那孩子了…… 这道不清的情绪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成舒殿死寂着,过了很久才听到皇帝说:「皇长子赐名启瑞,厚葬。陆氏位晋一例以示安抚。」 字字艰难。这该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上一世亲近之人还未睁眼便已离世,因为他要补偿苏妤。 难免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又几乎是在同时便狠狠地说服自己,那孩子不过是自己上一世时的孩子。 何况,他上一世已待那孩子好过一次,始终辜负的只有苏妤。 他告诉自己,要补偿她,总会改变些事情的……他早该有这个准备。 殿中的死寂被打破,宦官沉稳地一拜:「陛下,沈大人求见。」 此时已是亥时。 「宣吧。」皇帝一喟,摒开那些个胡思乱想。不管怎么说,这一世他还是皇帝,要面对的事还很多。 沈晔稳步入殿,曳撒上有些许雨渍。他听闻皇长子刚刚夭折,想了一想并未多提半句,如常一揖:「陛下圣安。」 「沈晔。」皇帝点了点头,「朕听说了你近日在往锦都赶,不过这么晚了,是什么急事?」 「臣按陛下旨意彻查了军中动向及靳倾近来的动向。」沈晔揖道,「是靳倾右贤王部擅自动兵,非汗王之意。」 皇帝一点头,沈晔续道:「其余的……臣先前亦做过禀报,另有一事……」他语中一顿,「回锦都之时,臣在途中遇一商队往靳倾方向去,为首之人看着有几分眼熟,臣便差人跟上了。」沈晔无声一喟,「后来经查,那人是兵部尚书楚弼之侄楚沿,商队所运均是兵器粮草。」 皇帝微微一凛:「楚弼?」 「是。」沈晔应道,静了静又说,「陛下是不是也觉得……」 皇帝点头:「是。」遂问他,「你把车队扣下了?」 沈晔摇头:「因尚存疑虑未敢擅动,只让人悄悄盯上了。不过第二日时惊动了那边,遣去的其中一人至今重伤未醒。」 这般受伤,不过是叫人去医治便是,从来不必刻意禀报。皇帝听得神色一凝,低问他:「是谁?」 沈晔稳稳地禀出两个字:「苏澈。」 皇帝长沉了口气,长子夭折带来的痛苦上登时又添了一层压抑。简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端端是要让他看明白,重生后的日子也不是他能一手掌控得了的。 「还有谁知道?」皇帝问。 沈晔一抱拳:「再无别人了。」 「那就压住了。」皇帝缓缓道,「尤其不能让苏家知道。」 「诺。」沈晔肃然应了,略一斟酌又道,「陛下,苏澈刚十五岁……」 「知道。」皇帝轻笑,「谁说不救他?朕会差御医去,必要他无恙。」 若不然,苏妤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贺兰子珩深觉这辈子自己真是比上一世优柔寡断多了,实在是越活越不济! 大感懊恼又好像没别的法子,颇是无奈地出了殿门,想四下走走。 宫人们一路跟着,谁都不敢吭声,包括徐幽。都知皇长子夭折,陛下必定心情不好,能不多言就不多言。但徐幽看了看眼前的宫道,这是往……绮黎宫去了? v第五十八章 忖度一番,徐幽暂且没提苏妤迁宫的事,直到皇帝在绮黎宫门口停了脚,显了一瞬的恍然,徐幽才适时禀道:「陛下,充仪娘娘现在在月薇宫。」 皇帝舒了口气,什么也未说,就转身往月薇宫的方向去了。 徐幽看着皇帝的背影不停地揣测着这是心思,突然宠起来也还罢了,失子之时……头一个想到的还是这位发妻么?。 苏妤禁着足,谁也没想到皇帝这会儿会来。 是以皇帝步入珍远阁的时候,苏妤侧倚榻上正睡着,黛眉紧蹙,一贯的梦中不安。 贺兰子珩看看她睡的位置——紧挨着床边,只怕再轻轻一动就要滚到地上。蹙了蹙眉,二话不说就把她往里推。 苏妤眉心又一紧,闷哼了一声睁开眼,立刻爬了起来,惊疑不定地望着他:「陛下?」 「嗯。」他自顾自地坐下,虽知压制着心中的烦乱,口气中却难免有几分不耐,「你往里点。」 「……」苏妤蹭着挪到里面一些的地方,顺势改成了规矩的正坐姿势,「陛下怎么了?」 「没事。」贺兰子珩无所谓地笑了一声,觑了她一眼又道,「大晚上的,坐这么规矩干什么?朕去盥洗,你睡吧。」 「诺……」苏妤低应间他已起身往侧殿去了。躲去侧殿本就是不想扰她休息,但待他回来时,揭开幔帐一看,正对上她一双明眸。 皇帝挑眉:「还没睡?」 苏妤躺在床榻内侧,缩在被子里看着在自己身边躺下的他,小心地又问了一次:「陛下怎么了?」 他没说话,苏妤静了一静又道:「莫不是陆润仪……」 他仍未有动静,苏妤噤了声,不敢再言地看着他。 「皇长子,没了。」他终于突出了几个字,语声有点发颤,「就在刚才。」 一阵冷意浸透了苏妤全身。她没有忘记,她到底还是因为皇长子的事被禁了足。 皇帝转过头,看着苏妤的面色在樱色锦被的映衬下显得愈加苍白,强笑道:「你别怕,不是怪你——若不是你要问,朕都不会今天告诉你。」 他确实没想告诉她皇长子的事。相反,他踌躇了一路是否该告诉她的事,是苏澈的事。 「阿妤。」 苏妤一怔,见他沉沉地看着她,眼中有她不曾见过的痛苦和恳切。过了许久,他却只是说:「都会没事,你安心就是。」 这一世,他都要她安心。 大约是因为太疲惫,这天反倒是他睡得更快些。苏妤有些发懵地望着他,感受着他睡得安稳的气息。这般的场景已是久违——在他们成婚后不久、尚未翻脸却已有不睦的时候,他也常是到了她房里却倒头就睡,一句话都懒得同她多说。 那时她也时时这样凝望着熟睡的他,有满心的话想同他解释,但想了想他醒时眉宇间的厌恶,多少话都咽了回去。 再后来,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安静地往他面前凑了一凑,他也没有反应。苏妤一声长叹,无怪他难受,失子总是个伤心事,何况这已不是第一个。 他安稳地睡着,她静默地看着。当真一如那时,她不敢扰他,却到底不似当年的心绪。 房中的多枝灯仍明亮着,烛火幽幽地在幔帐外晃着,晃得苏妤莫名烦乱。想唤宫人来熄了又不想惊动他,踌躇片刻,轻手轻脚地缩到床尾蹭下了床。 吹熄了多枝灯上大半的红烛,只留了两三盏照明,苏妤照着原路蹭回榻上,刚一躺下,一只手环了过来。 「睡不着?」他闭着眼问她。 「……是。」她低低应道,翻了个身面朝着他,「无意惊扰陛下,但……」 一声嗤笑,他身子一移就势把她拥进了怀里:「解释什么?又没怪你。」 「……」苏妤觉得心速有些快,默了一会儿,才道出了句,「哦……」 但他好像已睡着了。 她也阖上眼,这一次,很快就睡了过去。睡得很香的一夜,没有梦到那令她生惧的将来,而是梦到了过去的一些事。 她与他的初见、他们的昏礼,还有婚后那几个月的一桩桩一件件。 那是贺兰子珩醒来后头一次看到仍安睡着的苏妤面上带笑,睡姿也随意,不似平常那般紧紧裹着被子。一时很好奇她梦到了什么,终是没扰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玉臂搭在锦被上,长发随在身后,羽睫轻轻覆着。侧睡的容颜沉静美好,在透过幔帐投进来的几束光线中,美得有点不真切。 并不是倾国之姿,却不一样。 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看来看去,难道只是清素简单? 大概是因为那两年亏待她太多,她懒得应付那些个明枪暗箭,那些明枪暗箭也鲜少冲着她去。是以她总比旁的嫔妃少些心思,最明显的表露,莫过于旁人总能在泰半的时候维持一张笑靥,她么…… 他记得她在很久以前好像也是那样,现在似乎也在努力去做。不过眉目间的心惊或是不安还是总能明显地看出来,根本就藏不住。 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她虚伪狠毒…… 贺兰子珩苦笑一叹,伸手执起她的手腕,把她的胳膊搁回被子里盖好,起身准备上朝。 重生以来,朝中之事的变数算是最少的了。唯一一件与上一世完全不同的大事,就是靳倾近来的起兵。不过那事他暗查着,根本没有搁到台面上说,早朝时也就没什么人提。 又是和上辈子无甚区别的一次早朝,仅有的不同,便是他在下朝之前口气轻松地提了一句:「对靳倾一战,许胜不许败。若有败仗,带兵将领提头来见。」 v第五十九章 底下几人略有一惊,刚要开口,皇帝便又道:「别跟朕说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区区靳倾右贤王部若都打不过,简直另世人耻笑。」 未提其中细由,却是有意无意地道出他已知起兵的只是右贤王部。 本不该有这一战,莫名其妙地多了一战,可见是别有它因——虽则他重生后也改变了不少事,但多是在后宫,关乎前朝的本就不多,更不该牵扯靳倾动向。 只能是有人从中作祟。 明面上是楚弼,背地里是是谁暂且不知,多半是窦宽或者叶阗煦。不管是谁,不就是想让他倚重、把自己的女儿扶上后位、顺便再提一提苏妤靳倾血统不得为后的事么? 不吃这套! 所以他并未循着他们的心思表露出对任何一家的倚重,而是先一步开了口,如果敢输,提头来见。 有人进便要有人退,凡事都是这样。 皇长子夭折之事在天明之时传遍六宫,已位晋才人的陆氏,便是在议论初起的时候醒了过来。 苏妤听郭合说,陆才人听闻孩子夭折后便大哭起来,劝也劝不住。 「听说嘴里不干不净的,一直说是娘娘的不是。」郭合说。 「由着她说去。」苏妤浅笑着吃着碟子里的玫瑰鲜花饼,蹙了蹙眉又道,「刚早产的人,别给她添堵。陛下跟前也别提什么,她若日后当着面也敢乱讲,这事慢慢算。」 「诺。」郭合一应,又道,「六宫都备了礼去安抚,娘娘您……」 「本宫禁着足呢。」苏妤一笑,「再说,都让她摔了两回东西了,颜面早撕破了,犯不着维持这个。」 郭合又应了一声「诺」,躬身退下。 阮月梨打量着苏妤眉目间的几许愁绪,笑而道:「要做得心硬,又还有不忍心,姐姐你还不如由着自己心软,安慰安慰她也就是了。陛下看了也会喜欢。」 「得了吧,才不上赶着看她去。」苏妤冷有一笑,「也不是为她难受,我是……」 陡然噤声。是为他难受么? 苏妤摇了摇头否掉自己的心思:「就这样吧,我和陆氏也没法维持和睦了,陛下也知道。」 听说陆氏醒了,皇帝到底是去看了看她。彼时陆氏正呆坐在榻上,双目失神。见皇帝进来,讷讷地望过去,唤了声:「陛下……」 其实就算是上一世,皇帝也说不上喜欢她,不过因为她有皇长子,二人才添了几分情分。偏陆氏是个不知轻重的,上一世是,这一世也是。自从有了孩子,行事愈发地跋扈起来,几次三番地找苏妤的麻烦,把「皇裔为重」这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目下皇裔没了,她却还没明白过来。只觉这样的大事,皇帝总不能再忍苏妤一次。 皇帝在她榻前驻足了一瞬,目光落在旁边的瓷碗上,随意地问了句:「药没喝?」 「陛下……」陆氏声音哑哑的,伸手拽住皇帝的袖口,哭得泪眼婆娑,「苏妤那个贱|人……」 「才人。」皇帝面色不禁一黯,沉沉道,「不一定是她。不过朕也已下旨禁足去查了,你……」 你不要信口胡说。原是想说这句话,但看看陆氏虚弱成这样,又刚醒过来,话说得太过到底不好。语中微滞,遂改口道:「你好好养身子。」 陆氏就是再傻,也听得出皇帝口吻生硬,关心之语却是说得毫无关心之意。愣了一愣,心中委屈更甚:「陛下还护着她……充华娘娘的孩子在先、臣妾的孩子在后……都是因为她……」 「陆才人。」皇帝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坐下来,缓缓道,「你不要平白怨她。这事宫正司正查着,为的就是找出真凶到底是谁。孩子没了,朕想你应该也想找出真正的下毒之人,而不是随便拉个有旧怨的人来泄愤吧?」 略微放温和了些的话语,激起了陆氏心底的又一阵不平,愈加委屈道:「怎是随便拉个有旧怨的人来泄愤?陛下觉得臣妾是那般胡搅蛮缠的人么……」 皇帝神色淡淡地没说话,徐幽在旁睨着她腹诽了一句:难道不是?。 那晚,陆氏在皇帝离开后怒然打翻了药碗,心里简直恨透了苏妤。 那晚,六宫都围观了一场好戏…… 陆氏简直是豁出去了,不顾自己还在坐月子,带着人就去月薇宫兴师问罪。 自然是让娴妃拦了下来。她身子这么弱,如是进了月薇宫门出了什么差错,这责任谁担着? 「才人娘子身子刚早产过受不得风,备轿送她回去歇着。」听了这道旨,随着陆才人来的宫人应得比娴妃的人还快。他们也实不想淌这浑水,只是看陆氏气势汹汹的,拦也拦不住,又怕她有什么不妥,只好随了来。 二话不说就把陆氏往回请,陆氏却不管不顾地指着娴妃喊道:「娴妃娘娘!臣妾不敢抗娴妃娘娘的旨!但请娴妃娘娘叫苏氏出来!臣妾今晚必要为孩子讨个公道!」 娴妃觉得这人是不折不扣地疯了。失子之痛又如何,区区一个才人闹事闹成这样,找死呢? 「这都什么时辰了?云敏充仪歇下了,近来她身子也不好,陛下嘱咐本宫好好照顾着,娘子就算给本宫个面子,先回宫歇着吧。」 如不是瞧着陆氏的样子实在弱不禁风,娴妃才不会这般温言软语。 陆氏却还是一贯的不识抬举,不给面子地驳道:「娘娘别护着她!皇长子夭折她罪责难辞!」 「才人!」娴妃皱了眉头,「宫正司都没说话呢,轮不到才人来定罪。」 陆氏不依不饶,惊动了各宫。除却几个平日里和她相熟的嫔妃匆匆赶到欲劝,佳瑜夫人和章悦夫人也皆到了。相互望了一望一时却无人上前,眼瞧着陛下已不待见陆氏,倒是乐得看看陆氏找苏妤的麻烦。 整个月薇宫门口,嫔妃和宫人加起来人数也不少,都沉默地看着陆氏一个人折腾。 直到苏妤出现在宫门口。 苏妤穿着一身鹅黄的交领襦裙,披了件淡蓝的大袖衫,发髻绾得随意,显示已准备睡下又起了身。她淡淡打量了陆氏须臾,才轻轻地开了口,带着一抹温和地笑意道:「才人娘子早产,该好好养身子才是,来月薇宫做什么?」 v第六十章 陆氏瞅着苏妤,硬是愣了一瞬,继而便是破口大骂:「毒妇!你还我孩子!」 苏妤犹是淡瞧着她,只觉很难想象一个人是如何在几日内这样迅速消瘦的;也难以相信消瘦成这般的人,还有这样的气力去骂。 「陆才人。」苏妤形容未改地又平静道,「皇长子的事,宫正司正查着,本宫也是因此禁的足。如若当真是本宫所为,陛下赐本宫一死本宫无话可说,才人娘子要杀要剐本宫也悉听尊便。不过目下既未定罪,娘子闹到娴妃娘娘的月薇宫来,太无礼了。」 「你还敢教训我!」陆氏怒极,怔了一怔便抢步上去,继而便是一声清脆的耳光。 众人头一个反应都是苏妤被陆氏打了,定睛一看,却是陆氏捂着脸。 「别这么瞪着本宫,打得就是你。」苏妤冷眼看着离她半步远的陆氏。心虚不是没有,毕竟陆氏现在这不要命的样子,谁也不知她还会做出什么。却是硬扛着半点没显出怯意,犹是冷冷道,「明知本宫禁着足,非要叫本宫出来见,有意抗圣上旨意,罪其一;宫正司尚未定罪,你口口声声说本宫害了你的孩子,栽赃一宫主位,罪其二。这一巴掌你挨得不亏,不服气就接着闹下去,本宫也想看看宫正司会不会因为你闹,就治本宫的罪。」 众人望着立于月薇宫正门中央的苏妤皆有一怔,只觉她声辞淡漠间平添了几许威严,明明只是在斥责陆氏,却是没由来地让在场之人都是一震。 就连叶景秋都被吓住,在苏妤的神色下被震出了一身冷汗。 「事到如今,才人娘子就识点相吧。」苏妤缓了口气,口吻中多了两分无奈、少了两分生硬,「大闹月薇宫,传去陛下那儿,娘子以为错在谁?」低头看了看脚前门槛,她又衔笑补了一句,「本宫可是半步没出月薇宫。」 成舒殿里,听说「云敏充仪把陆才人打了」的皇帝险些握不住手中毛笔。 苏妤那性子,说别人打她还可信点……她把陆氏打了? 生生愣了一会儿,皇帝才想起问来龙去脉。宦官一五一十地禀了,最后道:「两位夫人和娴妃娘娘还有陆才人都在外面候着。」 怎么想都是告苏妤的状来了。 皇帝搁下笔,叉臂思量了一会儿,轻笑道:「充仪禁着足,若不是有人欺过去,她哪有机会动手?」 「是。」宦官配合地应了一声,继续等皇帝的意思。听得出是不想怪苏妤了,但外面那四位,见是不见? 皇帝又想了一想,淡声问他:「是闹到珍远阁去了?」 「并未。」宦官一揖,「是闹到了月薇宫门口。」 「哦。」皇帝蹙了蹙眉,「充仪出宫了?」 「也没有……」宦官一顿道,「娴妃娘娘特意说了,充仪娘娘半步没出月薇宫,是才人娘子要上前理论,充仪娘娘才动了手。」 皇帝遂又「哦」了一声,重新执起笔道:「让她们都回吧,朕晚些时候去问问充仪。」 「诺。」宦官一应,行出殿外对几人说了。陆氏脸上犹挂泪痕,咬了咬唇追问他:「大人,陛下这意思,是罚苏氏不罚?」 「这臣就不知了……」那宦官拱着手,赔笑糊弄着,「臣怎敢揣测圣意?陛下罚不罚,娘子回宫等等便知了。」 各自回宫不过半刻,诸人就听到了消息:陛下传云敏充仪去成舒殿问话了。 步入成舒殿的苏妤死命忍着心底的不安,如常一拜:「陛下大安。」 瓷盏轻碰的声音。苏妤伏着地静静听着殿中的一响一动,她并不是一时冲动才扬手打了陆氏,自始至终,她都很清楚对方是谁——一个刚失了孩子的女人。 敢动手,是因摸准了皇帝并不喜陆氏,且对她接二连三的目无礼数有些着恼。 即便目下被传来了成舒殿问话,苏妤也并不觉得自己失算了。 或者说,就算是失算了,她也觉得那陆氏就是该打。 瓷盏搁回木案上的声音。 皇帝站起身,踱步到她面前,低头瞧了她一会儿,就势蹲了下去,一声轻笑。 「……」苏妤没忍住,抬眼一看,见他这般和自己差不多的高度,索性直起了身子,眼帘一垂,「陛下。」 「朕听说,你把陆氏打了?」皇帝淡淡问她。 「是。」苏妤应得干脆。 「你知不知道你禁着足?」皇帝又问。 「臣妾也没违反陛下旨意。」苏妤平静道,「反是才人娘子明知臣妾禁着足,还非要叫臣妾出去说话。」 皇帝端详着她,分明地觉出此时的苏妤可说是一反常态,没有半点平日里在他面前的小心谨慎,几分傲气倒是明显多了。默了一默,他轻笑道:「你是不是拿准了朕不会怪你?」 算是接受了他宠她么? 苏妤想了想,却是反问他:「陛下觉得是臣妾的错么?」 「不是。」 苏妤美目一转:「所以臣妾为什么要担心陛下怪罪?陛下不是一贯的赏罚分明么?」 这话从苏妤嘴里说出来…… 贺兰子珩怎么就觉得自己那么心虚呢? 面色好一番挣扎,他几乎觉得苏妤是在有意呛他,几乎忍不住想问她一句「你真这么想吗?」 苏妤却神色无比真诚,明眸轻抬地凝望着他。只是心思和神情很不相符——她确实是想有意呛他。 「咳……」皇帝干咳了一声,伸手拉她起来,凝睇了她一会儿,没看出她认真中犹有两分惧意的面容之下深藏的戏弄。 v第六十一章 苏妤觉得自己今天的胆子实在大了。打陆氏没什么,她却没想到自己能这么面对皇帝。摸不清自己的心思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转变,是因为昨晚看到他的伤心和在自己面前的小心掩饰,因为昨夜梦境中对于过去美好的回忆、还是因为……这段时间的日积月累? 「坐吧。」皇帝短叹一声让她坐,自己也坐了回去,沉然道,「在这等一等。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宫正司必须今晚给朕个结果。」 苏妤羽睫覆下,垂眸淡道:「折枝,去月薇宫给娴妃娘娘回个话,就说本宫没事,让她不必担心。」 折枝一福退了出去。苏妤静静等着,心下也很好奇宫正司能给出个怎样的结果。其实后宫之事,很多时候是难查出原委的,又或是牵涉甚广、查出了也说不得什么,往往不了了之。 但也知他说一不二,只是……若当真还没查出什么,总不能逼着宫正司给个结果出来。 然则后宫这些事,贺兰子珩心下也是清楚的。那事不论是谁做的,都已是明明白白的栽赃嫁祸。愈是要栽赃旁人,就愈会把自己的错处洗净。 是以给苏妤脱罪不难,想揪出真凶却不是个易事。 说让宫正司今晚必须给个结果也是白说,如若查处了,张氏早已禀了来,哪还需要他去问? 但不管宫正司进展如何,今晚必须有个「结果」,这平白的冤屈,一天也不能让苏妤多担。再拖下去,还不一定又要闹出什么说不准的事。 宫正张氏入殿时显有忐忑,跪地一叩首:「陛下大安、充仪娘娘大安。」 无人说话,明显是等着她的下文。 「陛下……那事……」她不知该怎么说。那事明显是有人刻意而为,且她知道,那人必定在宫中有权有势。也正因如此,宫正司查起来并不容易,就算是奉旨查办,也耐不住人家早一步利用手中权势把证据消个干净。 能做到这一步,可以说两位夫人首当其冲。但总不能只因为这样的猜测就说是两位夫人所为。 「朕知道你没查出来。」皇帝轻笑之音有些发沉,「你可以接着查,慢慢查不必急,但现在,先按朕的意思办。」 「……诺。」张氏叩首,静听旨意。 「你亲自着手安排,用假证也好、查真证也罢,先把充仪的罪名给朕脱干净了。」皇帝淡看着她,「人证物证,你要让阖宫相信,不管这事是谁做的,总之不是充仪做的。」 「……」张氏硬生生哑住,连一声「诺」都应不出来。哪有这么查案的?皇帝亲口下旨让她这个宫正做假证给苏妤脱罪? 苏妤可也是目下嫌疑最大的人。 虽则这话让她很是松了口气,但……公平何在?。 没有理会张氏的惊愕,皇帝慢条斯理地追问她:「做得到么?」 「奴婢……领旨。」张氏带着讶然磕了个头,怔了又怔,终是问道,「奴婢斗胆多言一句……陛下为什么……」 为什么要她做这个假?究竟想不想知道真凶是谁了? 「你觉得是她么?」皇帝反问她。 张氏抬起头,看了看皇帝又瞧了瞧坐在皇帝身侧的苏妤,诚恳答道:「不是。」 「那不就得了,朕也觉得不是。」皇帝笑得轻松,「朕觉得不是、你这个宫正也觉得不是,想是各有各的道理。所以先给她脱了罪就是了,何必让她白担个罪名?」 如果不是额上渗出的冷汗感触分明,张氏简直要怀疑自己这是不是半夜做梦。 愣了又愣,张氏再度叩首道:「诺。」 「你不必担忧什么。」皇帝一哂,「朕要是拿这事算计她什么,就不会当着她的面说了。」 被帝王看穿心思的慌张让张氏登时一惊,皇帝却仍是神色平静,全无怪她揣测圣意的意思,反是解释了一句:「朕不想疑她罢了,你照做就是。」 照做……假证…… 张氏狠一咬牙,施礼告退。这个情境,她只能相信皇帝没有要加害苏妤的心,尽快按皇帝说的安排下去,给苏妤把嫌疑洗干净。 苏妤其实也是听得惊讶不已,直待张氏退出殿外,她都没说一个字。 皇帝侧头笑觑她一眼,话语没心没肺:「喏,出结果了。」 ……这算什么结果啊? 苏妤回看着他,强扯了扯嘴角:「多谢陛下。」 「笑不出来就别笑了。」皇帝瞥着她,「回宫休息吧,姑母……你舅母因为朕禁你足这事大抵是生气了,说明天要进宫看你。」笔杆在她额上一敲,「有劳行个方便,把话跟姑母说清楚了。」 苏妤眼睛一转,明显觉出皇帝心虚,心中忍不住有窃笑。皇帝看着她的神色,语中微顿即刻又道:「别瞎琢磨,朕是怕她老人家又替你担心。」 「……诺。」苏妤颌首低应,「臣妾告退。」 回到月薇宫,娴妃正在珍远阁等着她,见她回来大是松了口气。二人携手进去,苏妤方将在成舒殿的事同娴妃说了,略过让张氏作假一事未提。娴妃静静听罢,微锁了眉头道:「所幸没事,姐姐也太冒险了。陆氏毕竟是刚失了孩子的人,如是让陛下觉得姐姐狠心……」 「那就不会是这样传我去成舒殿了。」苏妤颌首一哂,「我去之前,陆氏不是也刚刚去过?若要问罪,当着她的面不是更好,何必先打发她走?」 阮月梨轻叹点头,也知苏妤说得是对的,思忖片刻,缓然道:「有句话,若说了……姐姐别觉得我心狠。」 苏妤挑了挑黛眉:「你说。」 「孩子生下了又没了,这痛,于陆氏而言只怕比小产要来得厉害多了。」阮月梨一字一顿道。这是自然,莫说于陆氏,就是对皇帝来说,一个已生下来的孩子夭折,大约也比嫔妃小产失子要更难过些。 苏妤点头,笑睨着她道:「所以呢?」 「所以就陆氏那一根筋的性子,别管姐姐和陛下怎么解释,她必定半句也听不进去,必定还是恨姐姐的。」阮月梨说着一顿,低了低头又道,「恨之入骨。」 v第六十二章 听她始终说得委婉,苏妤大抵明白了她的意思,淡淡一笑,终是替她说出了那句她说不出的「心狠」的话:「所以陆氏留不得了。」 阮月梨默然点头。 苏妤轻轻叹息。确实是留不得了,不怕她一根筋听不进话,怕的是她因此被人利用做出什么事来。像之前那样当面硬碰硬也还罢,如是暗地里便要可怕多了,毕竟……这宫里比陆氏心思深且又容不得苏妤的大有人在。 「明天舅母会进宫。」苏妤思量着道,「她素来关心我,看我禁着足又担着罪名……外加这些日子舅舅又去探望外祖父了不在锦都,舅母只怕会寻个由头在宫里住些时日。要做什么也得等她离开了再说。」苏妤说着缓了口气,凝笑道,「你知道的,我不愿意做那些害人的事。既然难得做一次,不如让陆氏死得划算些。」阮月梨微怔,见苏妤眸色中隐添几许恨意,冷涔涔地沁出来,让人生畏,「把我搁到这位子上无妨,但那一位……这两年过得也太顺心如意了。」 阮月梨一凛:「姐姐你是说……」 苏妤轻笑,手指在茶盏中一点,蘸了水在桌上写字。短短三笔,刚写罢一个草字头1,阮月梨便猛地攥住了她的手:「姐姐……不行,这人姐姐开罪不起……她现在一门心思和佳瑜夫人争着后位,姐姐何必惹她……」 「阿梨。」苏妤淡看向她,笑意显得有些诡意,「就因为她在争后位我才要惹她——我就搭上这条命不要,也不能看着她坐上后位。」 区区一个媵妾,她不配。 翌日上午。 下了朝的贺兰子珩照常回成舒殿,到了殿门口,见一小黄门上前一揖:「陛下……」 神色间略有慌张,贺兰子珩挑了挑眉:「怎么了?」 「齐眉大长公主来了……」宦官禀道。 「……」 他知大长公主今日要进宫,意在看望苏妤。目下直接来了成舒殿,只能有一个原因——兴师问罪! 他曾跟大长公主坦言过要好好待苏妤,现在禁了苏妤的足,想也知道大长公主要不高兴。 入了侧殿,便见齐眉大长公主正悠悠地品着茶,眼也未抬一下。皇帝上前施一长揖:「姑母安。」 齐眉大长公主这才起了身,回了福礼:「陛下。」 贺兰子珩清楚地感觉出——姑母她确实恼了。 从前他待苏妤不好的时候,齐眉大长公主就曾为苏妤说过话、也和他发过火,但到底是多多少少牵涉朝堂的事,几次下来,大长公主也就不再说什么,照旧私底下护着苏妤罢了。 这次不同,这次是他活该,许了诺又禁苏妤的足,不管原因如何,看着端坐在席的大长公主,他自己都心虚。 果然,大长公主也没拐弯抹角,头一句话便是:「和佳瑜夫人行昏礼那天,陛下不是说过要好好待阿妤?」 「……」皇帝苦恼地默了一会儿,大长公主不言不语地等着他回话。少顷,皇帝叫来宫人道,「去请充仪来。」 在月薇宫亲手做好点心准备招待齐眉大长公主的苏妤一听说大长公主直接去了成舒殿,就不禁有些幸灾乐祸——她可是没想抗旨,假若大长公主来了,她必定好好解释,不让大长公主误会皇帝。 是大长公主没给她机会。 是以徐幽亲自到了珍远阁的时候,苏妤忍笑忍得实在痛苦。 听他说明了因由,苏妤将那几碟子点心装进了食盒,也不带别的宫人,便随着徐幽去了。 外面备好了步辇,苏妤看了一看,却道:「步辇免了,本宫走过去便是。」 「……」徐幽很想跟她说一句:陛下着急。 但她明摆着不急。 贺兰子珩在成舒殿里硬着头皮应付这位姑母。这不是他唯一的姑母,却是和他关系最亲的姑母。也因为这个,上辈子他才不曾一怒之下要了苏妤的命。换句话说,他能有这个机会弥补苏妤,多少也和她有关,因此更是敬重有加…… 时间过得极缓,皇帝等得焦急。他知道,在苏妤和他的事情上,大长公主对他全无信任,所以他再说什么也没用,只能叫苏妤自己来说。 苏妤怎么还不来……。 等了许久,才听到有人进殿的脚步声,皇帝和齐眉大长公主一并望过去,却是一宫娥入殿禀道:「陛下……才人娘子和……和充仪娘娘吵起来了。」 齐眉大长公主眉头一挑,淡看向皇帝,虽是什么也未说,目中责怪之意却很明白。 皇帝和大长公主一并赶到时,才人陆氏已被徐幽拽住。徐幽是学过些武的,可拽着要和苏妤拼命的陆氏仍有些费力,加之陆氏到底也是个才人,他又不敢伤了她,一时颇是尴尬。 苏妤站在离陆氏五六步远的地方,神色清冷地淡瞧着她,眼中有厌恶也有可怜,两种情绪夹杂在一起,端得是没把陆氏放在眼里的样子。 在她脚边不远的地上,各样的点心散落了一地,和碎瓷混在一起,一看便知方才这里起了怎样的争执。 齐眉大长公主眉头锁得愈加紧了,她也知道陆氏失子的事,但看着被徐幽拽着仍对苏妤不依不饶的陆氏,心中的几分怜悯霎时荡然无存。 这么没规矩,就连把她送进宫的那位郡王都该一起罚了。 「陆才人。」怒意隐隐的女声让陆氏浑身一栗,登时无声,转过头去一看,连忙挣开徐幽见礼:「陛下大安、大长公主大安。」 「陛下大安、舅母……」苏妤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齐眉大长公主扶了起来。齐眉大长公主瞧了眼一地的点心,理也未理陆氏地问苏妤:「怎么回事?」 「本是要去给舅母问安的……」苏妤含歉一哂,带着几分调侃之意地觑了陆氏一眼又说,「谁知半路杀出个陆才人。刚生过孩子的人也不知好好养身子,天天乱跑,臣妾真是惹不起。」 这话不错,陆氏也确实太豁得出去了。莫说早产,就是足月生产,坐月子的事上也无人敢怠慢,哪个不是安安心心地在自己宫里养上一个月? 这个陆氏……简直是不要命了。 苏妤说着抬眼朝皇帝望了一望,明眸中笑意浅浅,又接着解释道:「陛下昨天告诉臣妾,说舅母今日要进宫看望。臣妾便从一早就开始准备了,连带着折枝也跟着忙碌……」说着有了几分委屈,「偏陆才人不给这个机会。」 v第六十三章 齐眉大长公主从听闻苏妤被禁足起就生出的火突然被压下去了,苏妤这句话听似是告陆才人的状,实际却是让她知道,即便在她禁足的这些时日里,皇帝对她也还是关照的。 大长公主看了看皇帝,又睇向陆才人,不咸不淡地问了她一句:「本宫没得罪过娘子吧?」 「大长公主……」陆氏一惊便跪了下去,后悔不已地颤抖道,「大长公主恕罪……臣妾……臣妾不知那是给大长公主送去的……」 「罢了。」苏妤淡看着她,先大长公主一步开了口,笑吟吟又向大长公主道,「也确是臣妾没告诉她这是给姑母送去的,无怪她不知轻重。」 听着倒还是给陆氏说情了。然则苏妤语声刚落,躬身立在陆氏身侧的徐幽却低低自语了句:「哪是不知轻重,摆明了是大不敬。」 声音不大,站得远了两步的皇帝都听不清,齐眉大长公主却刚好听得清楚。到底也是在宫中长大的人,细一思索便觉其中大约是有旁的安排,听这话也不会是对苏妤不利的,神色平静地顺着那话追问下去:「什么大不敬?大人何出此言?」 「这个……」徐幽思量着瞧了瞧苏妤的神色,欠身道,「充仪娘娘是没说那点心是给大长公主您送去的……可她说了是往成舒殿送的啊!」 换言之,苏妤告诉了陆才人那是给皇帝做的点心,陆才人照摔不误,比摔了给齐眉大长公主的东西罪名更大。 陆氏吓住,跪伏在地不敢吭声。过了半晌,才战战兢兢地抬头望向皇帝道:「陛下……臣妾不知道……」 「你若不知道那是往成舒殿送去的,后来大骂本宫惑主又从何说起?」苏妤冷睇着她,一句话就戳破了她的解释。陆氏觉出情形不妙,心中惧意愈甚,苏妤想同说的却并非这个。当下不再执着于陆氏的错处,话锋一转,淡淡笑道,「昨天闹到月薇宫门口也还罢了,本宫知你刚受了失子之痛,激动之下失了规矩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今日怎么就这么巧,能在这儿和娘子‘巧遇’?本宫是受传召前往,难不成娘子竟是真不要命了、还没出月子就非要出来闲逛?」浅有一顿,苏妤审视着她,带着几分琢磨又道,「是当真‘巧遇’、还是娘子你知道本宫要途经此处,有意来等本宫的?」 一直沉默不言的皇帝也看向陆氏,他也并不觉得陆氏能当真不顾自己的身子也要出来闲逛,继而和苏妤「巧遇」。明明阖宫都知陆氏此番很是伤身,她总不能自己不当回事成这样。 但若说她知道苏妤会来才来此堵她…… 苏妤在陆氏身畔踱了两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衔着笑说:「谁告诉娘子本宫要来的?」 陆氏未答。 苏妤又道:「是徐大人亲自去月薇宫传的,本宫没敢耽搁半刻就出了门。如是在徐大人来后月薇宫的人听说了此事再去告诉娘子、娘子再赶到此处,大抵是来不及的。莫不是……娘子你竟在御前布下了眼线,陛下差人来传本宫,同时便有人去知会娘子么?」苏妤微微弯下腰,隔着半尺的距离凝视着陆氏憔悴的面容,「才人娘子,监视圣上是多大的罪,你不懂么?」 想也知道陆氏没这个本事。 苏妤明摆着在套她的话。皇帝看着咄咄逼人的苏妤,心有一笑,安静不打岔。 陆氏隐约也觉苏妤在套她的话,但监视帝王的罪名……她到底是担不起。 哪里还顾得上会不会牵连旁人。 「臣妾不敢……」陆氏在苏妤的目光下觉得甚有压力,又见皇帝始终不发话,任由着苏妤同她说。若她再不解释,只怕这罪名便要扛定了。遂一叩首,磕磕巴巴地道,「臣妾岂敢做那样的事……莫说陛下,就是充仪娘娘身边……臣妾也不敢安插眼线过去……」抬头觑了一觑苏妤的神色,见她始终盈盈含笑,陆氏定了定神,续道,「是……是章悦夫人差人告诉臣妾……充仪娘娘要去见陛下……臣妾一时心急便……」 章悦夫人。 苏妤很是满意地听到了这四个字,似有惊意地长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子,好像很是无措般看向大长公主,继而又看向皇帝。 气氛全然冷住,陆氏跪伏在地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苏妤低头略作思忖,上前一福身,道:「陛下,才人娘子到底刚生完孩子,如今天还凉着……」她顿了一顿,「不如回成舒殿慢慢说?」 慢慢说,才能说得清楚、问个明白。 皇帝微一点头,温声向苏妤道:「回吧。」 叶景秋不知皇帝为何会突然传自己去成舒殿,只是察觉出来传的宦官神色态度不似往日,似乎添了两分冷意。 心觉不对,又不好过问什么,便备了步辇向成舒殿去了。 入殿见到端坐在皇帝身侧的苏妤的瞬间,叶景秋的脸就无法克制地冷了下去——从前和苏妤有怨不说,自皇帝突然而然地待苏妤好后,就再也没碰过她,她不信这和苏妤无关。 目不斜视地福身见礼,叶景秋感觉到身旁跪着的陆氏气息不安,却仍不知皇帝为何传自己来。 「免了吧。」是齐眉大长公主发了话,微有愠意地看了须臾,才缓然道,「夫人自己说吧,这陆才人,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叶景秋愣了一愣,又一福,朗朗道:「臣妾不知出了何事,请大长公主释疑。」 但见齐眉大长公主神色微凛,轻一笑道:「掌六宫权的嫔妃,竟也能有不知六宫事的时候。」 叶景秋一噎。 她确是不知出了何事,但即便知道,也是不会承认的——这个情形明摆着是兴师问罪,她若是不经思索地便说知情,搞不好会有什么罪名安过来。 却没想到,就算是说不知情,大长公主二话不说也能找出她的不是来。 银牙一咬,叶景秋按捺着不忿跪了下去,道了声:「大长公主恕罪。」 这也不是她头一次在齐眉大长公主跟前服软谢罪了。从前皇帝待苏妤不好时,大长公主就时时护着苏妤、时时找她的不对。不管她在后宫有着怎样的位份,她到底不是皇后、不是那母仪天下的人,见了这身为长辈的大长公主就只有见礼的份。 但今日……倒真是头一次当着皇帝的面向大长公主谢罪。 苏妤淡瞧着她,一言不发。从前舅母找叶景秋麻烦的时候,苏妤总会劝上两句,生怕事后叶景秋会找她报复——诚然,齐眉大长公主总把分寸把握得很好,让叶景秋只能吃哑巴亏,不敢找皇帝告状、也不敢为此刁难苏妤,但彼时命运多舛的苏妤只想图个安生。 如今却是大不同了,今日说到底是苏妤要找她的麻烦,又如何会为她求情? 静默了会儿,大长公主悠悠道:「本宫是来看阿妤的,先到成舒殿见了陛下,陛下就宣阿妤来成舒殿见。见她久久未到,后来才知是在路上和陆才人起了争执。陆才人坐着月子,若不是知道她要来成舒殿,断不会搭上自己的安康出宫的。本宫只问你,陆氏如何知道的陛下宣她?」 叶景秋浑身一栗。 她自然知道这话何意,大长公主是疑她在成舒殿布了人。登觉呼吸艰难,缓了又缓,俯身一拜,道:「大长公主明鉴……臣妾虽是协理六宫,却到底不能盯着各处,又如何清楚陆才人为何知道陛下传了云敏充仪?」 避重就轻地躲过齐眉大长公主真正想问的话不提,语中很有疑惑,似是真的奇怪大长公主为何会这样问她。 v第六十四章 苏妤浅浅一笑,视线慢慢扫过陆才人的额头,眉目间多了两分森然之色:「夫人自然不会承认。可惜了,方才臣妾不知情,先问了陆才人一句,陆才人可是答得明明白白。」 苏妤轻轻曼曼的语声简直让叶景秋忍无可忍。快三年了,这是头一次又出现这样的对话——她跪着,苏妤坐在皇帝身侧,不咸不淡地说着,就好像是当年在太子府,她向苏妤问安时的样子。 叶景秋抬起头,没有理会苏妤,只望向皇帝道:「陛下……不知陆才人说了什么?」 皇帝淡看向陆氏:「你自己说。」 「诺……」陆氏咬了咬嘴唇,很是胆怯的样子。叶景秋她得罪不起,不过已到了这个地步,在皇帝面前,她总不能不说。斜觑着叶景秋,陆氏向旁边躲了一躲,才低低道,「是……是章悦夫人差人来告诉臣妾……云敏充仪要去成舒殿见陛下……」 「你说什么?」叶景秋陡然生怒,不可置信地瞪了她须臾,见她再不敢开口,回过头向皇帝一拜,急忙解释道,「陛下明鉴,臣妾绝不曾做过这种事……臣妾虽和云敏充仪不睦已久,但自知执掌凤印,怎敢做出如此令六宫不合之事……再者……再者陆才人刚刚生产,臣妾万不敢为寻私仇妨碍她调养身子……」 苏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道叶景秋确是比自己定力强多了——她也曾可以这样在遇了大事时仍耐住心惊,把道理一句句说个清楚。但后来,一次又一次地没有人听、没有人在意,她怎么解释都只是她的错,次数多了,再遇到这种事时,她便只有了恐惧。 叶景秋也该尝尝这滋味,有口难辩的滋味。 苏妤抿唇一笑,睇视着叶景秋道:「这就奇了,如若不是夫人,总得还有个人做了这事;如若不是夫人——都知夫人您对陆才人关心有加,陆才人怎会无缘无故诬蔑夫人?」 叶景秋无言辩驳。一直以来,她这个凤印掌得很稳——就算窦绾住了长秋宫,也没能夺走这个凤印。她自认配得上这凤印,因为她一直把六宫管得服服帖帖,恩威并施之下无人敢造次,更不敢害她。 今日……似乎风水突然变了? 究竟有什么安排她不清楚,故而更加无从解释。 静默许久,叶景秋能做的也不过伏地再拜,诚恳道:「虽则云敏充仪所言有理,但……臣妾绝不敢做那样大不敬的事。臣妾相信陆才人并非有意害臣妾,却不知是否另有旁人从中作梗。」有意无意地扫了苏妤一眼,叶景秋续道,「既说是臣妾差去的人,臣妾便将蕙息宫的人都叫来,让陆才人挨个看看,是哪一个去传的话,再延伸不迟。」 也算个法子。一旁的陆才人却慌了神,不是她不敢指认,而是她根本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宫里这么多人,传话的日日都有,谁也没心思逐个去认、去记。 眼见陆氏面色发白,齐眉大长公主蹙眉问她怎么了,陆氏支支吾吾地照实禀了,皇帝哑声一笑,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句:「又是个无头的案子?」 苏妤亦是一笑,不言。 陆氏不必指认那人是谁,只要叶景秋无法证明自己未做这事,便够了。 叶景秋清晰地觉出皇帝看着自己的目光一分分地冷了下去。这种罪名,根本无可赦,只要她不能自证清白就无可赦。狠了狠心,叶景秋拜了下去,竭力平静道:「臣妾虽自知未做此事,却也心知有罪。臣妾执掌凤印,出了这样的事又查不出个所以然、又或是自己宫中的宫人作祟,皆是臣妾之过……」话语停顿中一叩首,续说,「臣妾自请闭门思过,日后定不再出这样的事……」 也算公道,位居正一品、又掌着六宫权的人,碰上这种说不清的罪名,大抵也不过禁足思过了事,再不然就另罚个俸禄。皇帝微作沉吟,俄而缓言道:「闭门思过就不必了……」 苏妤神色微凌。若只是罚俸了事……也太便宜了叶景秋。 却听得皇帝又道:「你蕙息宫的事情也不少,还得你管着。不过六宫便不劳你了,把凤印给朕交回来,这事就罢了。」 话说得轻巧,却在叶景秋心中狠狠一刺。 和上次让娴妃协理六宫、与她分权不同,这次是直截了当地收了她的权,一点余地也没有。她想争辩,却在触及皇帝冷厉的目光时把话狠狠咽了回去——那目光分明是在告诉她,这凤印她可以出言相争,那么这眼线的事,他便要慢慢算。 那一瞬她几乎觉得,也许是苏妤算计了她,但皇帝早有心思不让她掌权了,正好借了这个机会罢了。 「陛下……」叶景秋怔了一怔,终归只能咬牙下拜,「臣妾遵旨。」 「嗯。」皇帝一点头,又看向陆才人,冷淡道,「你对充仪不敬,也不是头一回了——这回,还是要送来成舒殿的东西。」 「陛下恕罪。」陆氏颤抖着叩首,几乎恨极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这样得罪人的事,这回还得罪了章悦夫人。愈想愈是惊惶不已,陆氏再叩首道,「臣妾失了孩子……一时……」 「朕知道你刚失了孩子。」皇帝冷睇着她,「所以朕也不重罚你。禁足两个月,正好顺便把身子养了,免得四处乱跑,既伤了自己还惹是生非。」 宫中小产、早产和孩子夭折的事不少,但孩子夭折没几天、生母就被禁足的,陆氏大约算得是「史开先例」了。 诚然,自她有孕之始,这也不是头一个「先例」了。先是未晋位、未解禁,再又是被皇帝一天天厌恶、半点面子也不给她留,这都是在从前没有过的事。 阖宫都难免觉得她可怜了,却也知道,实在是她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眼瞧着势头不对还要四处挑衅。 一天里发落了两个嫔妃,低位的陆氏且先不提,章悦夫人被削了宫权,总要有人再掌宫权——横竖不能让皇帝料理着政务再来为后宫操心。 目下的后宫和从前不太一样。若在从前,没有皇后、没有掌权嫔妃,总还能有皇太后或者太皇太后来掌理后宫诸事,可本朝…… 皇帝的生母殉了先帝,太皇太后倒是还健在,可也不在锦都宫里——她老人家跟着太上太皇云游去了,两耳不闻后宫事。 是以皇帝能做的,只能是从现有的嫔妃里挑一个来执掌凤印。 这事可说是毫无悬念可言,既然夺了章悦夫人的权,便该由佳瑜夫人窦绾来掌凤印。莫说别的,她本就是该做皇后的人,也住着长秋宫,凤印不给她给谁? 当晚下来的旨意却有些出乎众人意料。皇帝命娴妃和佳瑜夫人共理六宫事,不分主次,谁也不掌凤印。 这就奇了,娴妃虽则也是后宫里口碑颇好的人,但若说掌权之事,一时不该轮到她。何况前不久还有一桩事——皇帝本是许她为章悦夫人协理六宫的,不几日却出了错处,又撤了权。 按理皇帝对她该是有所不满的,又或是为了避嫌也不该用她,怎的这次反倒更器重了? 众人一壁揣摩着皇帝的心思,一壁思量着接下来该往哪边靠、盘算着章悦夫人是否还靠得住,很快却又出了另一道石破惊天的消息。 ——据御前的人说,皇帝传了佳瑜夫人和娴妃去、下了旨,接着自然免不了嘱咐二人两句,末了竟是提了一句: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大可问充仪几句,她从前把太子府里打理得不错,对这些熟。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让后宫上下都哑了声。 一直以来,苏妤曾是正妻这事是谁都不敢在皇帝面前轻易提起的,因为皇帝不喜苏妤,也因为得罪不起章悦夫人。 皇帝自己更是不曾提过。人人都知道他曾经多么厌恶苏妤,厌恶到她做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错。 如今却突然自己亲口提了,还毫不避讳地说了她从前的太子妃身份,让佳瑜夫人和娴妃多去请教她去…… v第六十五章 那二人会不会去并无所谓,要紧的是……莫不是皇帝眼里最会打理六宫的,还是这位从前的正妻? 难不成两年多来大家都搞错了局势? 后宫陷入了一种罕见的沉寂。谁也不敢擅言、不敢擅动,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生怕一不小心寻错了靠山,搞不好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这种小心翼翼的气氛在各处都能体现出来,晨省时犹为明显。章悦夫人失权,晨省自是改到了长秋宫去,苏妤仍禁着足,免了这一道。娴妃回宫后却告诉她说:「两年多了,也没见过晨省能这么消停。一个个都安静得很,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更是没人敢提章悦夫人一句吧。 苏妤笑了一笑,素手轻碾着眼前碟子里的花瓣,一点点地碾出汁液来,轻轻笑道:「这样挺好。不过也干净不了多久,她们很快就得拿定主意,不知道跟得对不对也得赌一把跟一个。宫里头,墙头草是最容不下的。」 娴妃点头,垂眸看着那碟子里慢慢漾开的花汁,幽幽又道:「新家人子也该入宫了,是消停不了多久了。」 不仅如此,叶景秋也不会这么忍下去。 那天的事,确是她害了叶景秋。手段说不上高明却很管用,利用的不过是陆才人的「蠢」罢了。 临离开月薇宫时,苏妤心思一动,折回了娴妃的住处,笑对她说:「捡日不如撞日,我们做得突然,她更加没有防备。」 她不想惊动齐眉大长公主,但既然想好了要做,总不好错过这个机会。便托娴妃差了个级别高些的女官去传话,说自己是叶景秋身边的人、说苏妤要去成舒殿面圣,再挑唆几句,就凭陆氏那么点心思……太好骗了。 她不会有防心,没有防心也就不会刻意去留心那传话之人长什么样。 是以陆氏不能证明那人就是叶景秋差去的,叶景秋也没本事证明自己的清白。 当晚娴妃悠悠道:「任章悦夫人怎样的谨慎,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那陆氏身上栽跟头,当真是阴沟里翻船。」 「嘁。」苏妤听言一声不屑的轻笑,「她要拉拢这种蠢人,就该知道兴许有朝一日会出岔子。还真当后宫是她一人说了算了么?这陆氏,便是我不利用,只怕佳瑜夫人也得用。」 那还不如自己出这一口气。 齐眉大长公主果真是要在宫里留些日子的,就住在晳妍宫。苏妤禁着足本不便去见,皇帝闻之却笑道:「想去就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旁人问起来,说是大长公主传你便是了。」 反正齐眉大长公主也不会不护着她。 又过两天,宫正司对于皇长子早产之事有了结果,从绮黎宫寻出的各样人证、物证足以证苏妤的清白。 苏妤自知那些个证据是怎么来的,还是颇为严肃地领了解禁的旨意,叩首谢恩。 是以也没别的事可作,便几乎日日去拜见齐眉大长公主。倒是不曾傍晚去过,这日傍晚却很是有空,佳瑜夫人传口谕说觉得疲乏,免了当晚的昏定,苏妤用罢晚膳就悠闲地和折枝一并散步去了,走了一会儿,离晳妍宫已不远,索性去看看。 早春,天黑得仍早,晳妍宫里灯火通明。苏妤踏进宫门去,即有宦官要去通禀,被她伸手一拉,笑道:「这么晚了,我也没什么大事,不必通禀了,免得又劳舅母招待。」 说着便径自往正殿去了。天色已逐渐泛黑,看不清周遭,待得走近了,才看出门口候着的那人是御前的宦官何匀,苏妤朝里望了一望,问他:「陛下在?」 何匀一揖:「是,娘娘可是来见大长公主的?臣去通禀。」 既然皇帝在,再不通禀便不合宜了。苏妤点点头,何匀刚要踏进去,苏妤却听得殿里传来齐眉大长公主微有愠怒的一句:「这样的事,陛下怎么能不告诉她!」 直觉告诉她这是和她有关的事情。苏妤一拦何匀,语声冷了些许:「大人且慢。」 侧耳倾听,里面又道:「苏澈才十五岁,他如是有什么闪失,陛下伤的不止是苏家,还有霍老将军!」 苏澈?!苏妤大惊,惊得面色发白。何匀看出她神色的变化,滞了一滞又忙不迭地道:「臣去通禀……」 「大人!」苏妤将他喝住,何匀不敢再出声。 殿中的谈话还在继续,皇帝似有一叹,道:「朕知道,所以才更不想告诉阿妤。她知道了也不能如何,何必让她徒增烦扰?」 「那是她亲弟弟!」齐眉大长公主不悦道,「她母亲去世得早,这两年和父亲也多有不合,就这么个弟弟始终还亲近。苏澈的事,陛下不该瞒她。」 「姑母。」皇帝沉了一沉,遂又缓道,「朕也不想瞒她,但毕竟……」他摇了摇头,「苏澈是朕派出去办事的,如今这般……」 「陛下说过要好好待她。」齐眉大长公主锁了眉头,一字一顿地说,「夫妻间不能失了坦诚……」语出一滞,转而又说,「即便她现在已不是陛下的妻子,但陛下既想好好待她,又怎能瞒着她这样的事?」 皇帝面容沉肃,思了一思,缓言道:「待他好些,朕自会告诉阿妤。」 「那他若是死了呢?」齐眉大长公主不留情面道,「如是他就此死了,陛下不让阿妤见他最后一面,阿妤又会如何?」 「姑母……」贺兰子珩刚欲再言,便听得外面一声惊呼:「充仪娘娘!」 一惊间循声望去,立即夺出了门。 何匀和折枝一起扶着苏妤,苏妤却好像身体不受控制似的一味地向下坠着,面色苍白得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阿妤。」皇帝也忙伸手去扶,触及她胳膊时便觉她倏有栗然,双目无神地望一望他,却是仍站不起来。 何匀和折枝各自垂首不敢言,皇帝视线一扫,略作踌躇便弯下腰去,手上一使力将苏妤打横抱了起来,一边往殿里走着一边吩咐徐幽道:「去传御医。」 苏妤先前莫名其妙地昏倒过,后来又有过全然没有因由的梦魇,他总担心她会不会是得了什么怪病,可她平日里又都正常得很。但现在这情形……还是请御医走一趟来得稳妥。 径直去了寝殿,齐眉大长公主也随了进来。皇帝把苏妤搁在榻上,只感她一直在不住地发着抖,贝齿不停地相磕轻响,死死地望着他,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 「阿妤……」皇帝想和她解释清楚,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连笑也笑不出分毫。 苏妤觉得不可控制的发抖让她的牙齿嗑得都生了疼,抓着他袖口的手也根本松不开力,死死地攥着,隔着两层衣料,仍能觉得手心被指甲掐得隐隐作痛。 「陛下……」她终于艰难地出了声,每一个字都掀起了一阵心中的慌张,还有那久违的对他的恨意,「苏澈……」 v第六十六章 在她最难的日子里,家人的安危可说是她唯一的支柱,现在亦是。况且……她曾很清楚地在梦中看到过他们的死,心知自己根本无力承受至亲的离世。 好不容易……她以为事情可以不一样、以为梦中的那些事是可以避开的,却就这么快地发生了。 「他才十五岁……」每一个字都像是死命逼出来的,冷涔涔地沁出齿间,情绪复杂。 苏妤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知不管是因为何事,他想要苏澈的命都太容易了,无论用明用暗,苏澈……甚至是整个苏家都没有反击的余地。 怔然凝望他许久,苏妤在慌乱中近乎崩溃,梦中的一幕幕再度呈现在眼前,瞬间击碎了她所有的不屈。 「陛下……您放过他……」 这句话如利剑般直刺入贺兰子珩心中。他知道,如是苏妤得知了此事,必定会担心、会难过;但他没有想到,听说了苏澈出事却又不知细由的苏妤,头一个想到的竟是觉得他要杀苏澈。 她对他的信任还是这么薄弱。但她可以不信他,他却不能因此不跟她解释。前世,他可以随意对任何一个令他不快的嫔妃置之不理,今生也可以,只除了她。 「苏澈没事。」皇帝略勾起一笑,手隔着袖子反握住她死攥着他衣袖的手,循循解释道,「朕没动他,只是前阵子差他去和沈晔一起查些事情——这事你是知道的。后来途中出了些岔子,苏澈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朕怕你担心才没有告诉你,差了御医去医治。」他故作轻松地捏了捏她的手,「会好的。」 苏妤在他的解释中逐渐平静下来,认认真真地端详他许久,寻不到什么说谎或是隐瞒的痕迹。略微放下了心,犹是惊魂未定地又问了一句:「真的?」 「嗯。」看着苏妤的无助,贺兰子珩忽而有一种在哄小孩的错觉。回了回神,俯身吻在她额头上,低低道,「君无戏言,不骗你。」 贺兰子珩觉得在对待苏妤的态度上,自己上辈子做对了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没有告诉过她苏家的覆灭。 她父亲的死、她弟弟的死……彼时他不曾在意过她的想法,只是因为不想同她多言而未让她知道。如今却知,如若她知道了,必定是承受不了的。 就像此时,苏妤安静地躺在他身边,却是始终不肯睡,一语不发地望着她,好像仍是不完全相信他的解释,生怕苏澈有什么不妥。 贺兰子珩坐在她身边,一时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御医来请了脉,细细地询问过病情,又开好方子、嘱咐宫人去煎药。 「你休息吧。」皇帝握了一握她的手,微一笑道,「如是还不信,明日让你见见他便是。」 这话说得连齐眉大长公主也有一愣。苏澈仍昏迷着,大抵不能让他进宫来,难不成……竟是要准苏妤出宫么? 「陛下……不妥吧。」大长公主喟叹劝道,「天子宫嫔,这般出宫是不是……」 就算皇帝不在意,也要提防有心人拿此说事。 「无碍,让徐幽和宫正随着。」皇帝轻松一笑,睇了苏妤一眼又道,「好好歇着,明早御医来看过、确认无恙了你才能出宫。」 苏妤望着他发懵,心中仍一阵阵发慌、发闷,始终平静不下来。齐眉大长公主看了看面前的二人,忖度一番,颌首道:「既如此,陛下先陪一陪阿妤便是……本宫就先去歇息了。」 各中意思,皇帝当然明白,一欠身道:「姑母慢走。」 苏妤自也懂得这话,大长公主从前也曾希望她与皇帝能好好相处,只是后来实在强求不得便也放弃了。今日明摆着又是此意,苏妤心下忐忑:「舅母……」 齐眉大长公主却仿若没听见似的半步都未停留,朝皇帝浅浅一福径自回了寝殿。 皇帝回过头瞥了一眼仍自一脸惊意的苏妤,脚下一抬,翻身侧躺在了榻上,以手支颐淡看着她。苏妤果然迅速往里躲了去,以一种很是机警的样子面对他。 每次都是这个样子。 皇帝挑眉瞧着她,继而向里凑了一些,苏妤又躲了一躲,皇帝得寸进尺。 「梆」地一声轻响,苏妤的后脑勺轻磕在了床栏上,扭头瞅了一眼,退无可退。 「你躲个什么?朕哪次强要你了?」语声闷闷的,不满分明。确实,她「得宠」的这段日子里,一直有意回避着床笫之事,皇帝竟也一直随着她的性子不逼她。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皇帝,她几乎半个身子都被他圈在怀里——他不迫她便罢,他如是迫她,她连躲的余地都没有。 「安心歇着。」皇帝一壁笑说着,一壁伸手摘下她发髻上的支支珠钗,乌发一缕缕松了下来,直至最后完全散开。 贺兰子珩端详着她,她呼吸间带着微微的香气,若有似无,轻轻浅浅地萦绕着。 这些日子下来,他补偿着苏妤,对苏妤看法的变化也可谓是翻天覆地。只觉自己上一世实在糊涂透了,竟错过这样一个好妻子。除却因她的家族而带来的厌恶之外,他根本就不曾留意过她——从她的容貌到内心,都不曾留意过。 甚至可以说,他几乎忽略了……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她的喜怒哀乐、有她的小聪明,在他肯不怪她的时候,她也会同他开个小玩笑。 怎么就疏忽了呢?他们在婚后就有过那样的相处。就算是他彼时满心的算计,现在细想来也觉惬意。 苏妤被他看得发毛。还说让她好好休息,这个样子,她怎么能安下心来休息。 仍被他逼得死死靠着床栏,半点也动弹不得,终是犹豫着推了一推他:「陛下……」 皇帝很配合地给她腾出了地方。 苏妤松了口气,却见他虽是挪出了地方,目光却没挪动半分,仍是定定地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看穿、看出她每一分每一毫的心事。 「陛下?」 语调微扬,带着些许疑惑。皇帝笑了一声,又凝视她片刻,道出了自己目下最分明的心思:「从前,怎么没觉出你这么好?」 苏妤浑身一悚。 「朕觉得自己的一世都傻透了。」他说。 是上一世。贺兰子珩自己心中明白,苏妤却听得讶然,怔了一怔,慢吞吞道:「陛下何必……这样讲,臣妾只是……」 她偷眼瞅了瞅他,复又垂下眼帘道:「臣妾想歇息了。」 v第六十七章 「嗯,睡吧。」他微笑,为她盖好了被子,自己却下了榻,往外走着随意说,「不扰你了,明天下了早朝安排你去见苏澈。」 事上最难测的大约就是人心。贺兰子珩只觉他这一世是要用来偿还她的,是以初对她看法改变的时候,他并不曾当回事。 不管怎么说,上一世有那么多年,他半点都不喜欢她,他觉得这一世也就这样了。 变化却是潜移默化。没有注意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他心里多了分量——不仅是亏欠的分量,她的一颦一笑、甚至是一惊一怯,都逐渐地印进了他心里,留下一道道的痕迹,挥之不去。 后宫觉得,苏妤复宠是最不可能的事;贺兰子珩一直以为,自己喜欢上她是最不可能的事。 如今…… 头一件事因为他的重生而改变,后一件事…… 他这个重生的人都说不清是从何而来的改变。 翌日当真让苏妤去见了苏澈。 苏澈在沈晔府上养伤,虽是仍昏迷着,但苏妤一见,仍是放心了许多。 到底还活着,一呼一吸向她证明了他尚在人世,也终于让她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那些梦到底还只是梦,至少现在还没有发生过。 在房里静静地待到夕阳西斜,已是不得不回宫的时候。苏妤站起身,突然对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很是眷恋。虽是第一次来、虽是不及皇宫的奢华,却是让她觉得无比轻松。 因为这里不是皇宫,没有那么多礼数、没有那么多明争暗斗,她可以毫无顾虑地安静地陪伴着家人,从清晨到日落。其间亦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她、告诉她谁传她去见。 堪称是几年来最无虑的一天。 踏出房门,折枝即迎了上来,苏妤一壁向前走着一壁道:「代我好好去谢沈大人,我不便见。」 折枝应了一声「诺」,却转而又道:「徐大人和宫正已专程去道过谢了。」 「他们去道谢了?」苏妤微愣,「陛下的意思?」 「只能是陛下的意思。」折枝答道。苏妤思量着浅一颌首:「那便这样吧,回宫。」 出宫的途中,苏妤一路都在担心苏澈的情况,梦中的场景在眼前中挥之不去,弄得她全然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事情。现下见到了苏澈、亦听御医说明了情况,放下心来,坐在回宫的马车上,便心情大好地挑开帘子往外看。 锦都的大街,委实也有许久不曾见过了。 一个个坊门有序地列着,坊门口有些小商铺。天色已晚,不少商铺都已开始收拾东西,是回家的时候了。 马车经过安业坊的时候,苏妤不禁有些失神。安业坊后便是崇德坊,崇德坊里……有她苏家的宅子。府门朝街道而开,那是正三品以上官员府邸才能有的殊荣,彰显着苏家的显赫。 很想回去看看。 几年没有见过父亲了,哪怕她知道父亲都做过怎样的事情、间接地让皇帝对她产生了怎样的厌恶——甚至在她复宠的这些日子,他也险些一剂催情药再度断送了她的前程。但那到底是她的父亲,她的至亲。 「娘娘……」折枝犹豫着悄声道,「娘娘如是想回去看看……」她觑了觑外头,是徐幽亲自在驭马,「只要徐大人答应……」 只要徐幽和张氏肯,她大可回去看看。只要他们谁也不提,皇帝不会知道她去了沈府以外的地方、不会知道她见了苏澈以外的人。 苏妤却狠然摇头:「去不得。」 她太清楚,父亲的野心,只要有半点机会,都会再度滋生。 过了含光门,就已进皇城了。驶出一段距离,马车却倏然停住,停得很猛,苏妤身子一晃,扶稳了朝外问道:「徐大人,怎么了?」 徐幽笑答说:「日子太巧,碰上家人子进宫了。」 正说着,已听到外面的见礼之声,是负责带家人子们进宫的宦官在向徐幽见礼。听到那几日赔着笑说请徐幽稍候、待得家人子们的马车走完再过,张氏向外面看了一看,回过头向苏妤道:「是在路口碰上了,看样子那边已过了一半了,咱们等她们的马车走完便是。」 苏妤听言默了一瞬,却生硬道:「不等。已进皇城,她们该知道可能会碰上什么人,如是碰上了宗室亲王的车驾,决计不会许她们先过。」苏妤瞟了一眼窗外,视线停在那一列长长的车队上,「莫说是还没进宫的家人子,便是进了宫,也没有已册封的嫔妃给她们让道的道理。」 张氏轻怔。苏妤这话是对的,却不知该如何同那边的人解释,虽是奉旨出来,她却不敢擅自告诉旁人有天子宫嫔出宫。正犹豫着,却见苏妤已径自取了腰牌递出去,正与徐幽一问一答的几人登时没了声。似乎很是滞了一瞬,才传进来了问安之语:「充仪娘娘大安。」 苏妤将手收了回来,语声曼曼传出:「几位大人,本宫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不过既是要入宫的家人子,自是礼仪尊卑为上。」 谁都没想到会在皇城里、皇宫外碰上个充仪,却也谁都知道,这位充仪是皇帝的发妻,如今也正得着宠。 不敢多言,几人长揖道「诺」,按苏妤的意思去传话了。苏妤看出张氏面上的担忧之色,微微一笑:「张姐姐不必担心。此番出宫未备卤簿,确是有些掩人耳目的意思,但陛下也不曾说过不能让旁人知道,我们循礼做事罢了,没什么错。」 苏妤清楚,这些马车里有不少都是锦都的家人子,少不了有和她相熟的。无论交好还是交恶,一旦中选,日后便要朝夕相处。她被贬妻为妾是人尽皆知的事,万不能一让再让。 那几个宦官大抵不会和家人子们明说这马车里坐的是谁,但总免不了会有家人子使些好处知道实情,必会传开的。 当晚,折枝便入殿禀道:「有几位家人子给娘娘送了礼来。」抬了抬眼皮又轻笑说,「当真是个个机灵,看样子入宫才一两个时辰,就把后宫都打听得清楚了。」 苏妤才要说话,便见折枝衔笑一福:「娘娘别急,都替娘娘推了,一份都没收。」 「这就好。」苏妤抿唇而笑,「绮黎宫上下都叮嘱好了,谁也不许收这些家人子的好处。大选的事娴妃管着,那两位少不得等着抓把柄,不给她找麻烦。」 「奴婢明白。」折枝径自坐下来,从面前的碟子里拿了个橘子在手里剥着,一边思索着一边道,「这是头一次大选,倒没想到陛下这么不上心。听御前的人说,陛下的意思……好像连殿选都懒得露面似的。」 「左不过是朝中事多,陛下顾不上罢了。」苏妤笑而摇了摇头,「再怎么说,殿选的时候他总得自己拿主意去。选嫔妃么,哪有皇帝不露面的?」 殿选,于后宫、于参选的家人子,甚至于整个大燕都不是一桩小事。参选的家人子由大燕各处而来,进宫前已经过层层筛选,能入宫的这些,无论是从容貌还是才德上来说,皆是出挑的。 家人子皆住在后宫之外的毓秀宫,各宫主位可下旨邀她们到自己宫中小坐。是以不少主位都有所动作,看过画像,对于哪个大抵能留下心里都有个数。 v第六十八章 苏妤却始终对这个不上心。她心中清楚,对于嫔妃私底下这些事,皇帝并非全然不知。旁人就罢了,她从前历过那样的事,还是洁身自好为上。何况帝王的心思委实也是摸不准的。 贺兰子珩大抵知道她的想法,却笑侃说:「莫不是上次跟人家争了道,如今便不敢见了?」 「怎会?」苏妤美目一扬,「那事又不是臣妾的错,宫中礼数如此,难不成要臣妾这个陛下亲封的充仪给新家人子让道么?」 皇帝衔笑给她夹了一小块排骨,徐徐道:「不用。不是心虚就好,有件事还得你帮个忙。」 「何事?」苏妤口气随意,问了一句便低头去吃那排骨。 「家人子殿选,你和娴妃同去吧。」皇帝说。 「……」苏妤一滞,默了一默搁下筷子,犹疑不定地看向他,「陛下您……」 「朕实在没那个心思。」皇帝歉然颌首,「你们看着办吧。只一条,之前朕和苏澈写给娴妃的单子上的人,一个也不许留下。」 类似的事倒也不是没有过,不算逾矩。皇帝没心思选妃,便让皇后或者掌六宫权的嫔妃代为一选,之后再将名册画像呈上过目便是。故而娴妃去做此事合情合理,可是苏妤…… 苏妤思忖片刻,轻点头道:「娴妃娘娘自有分寸的。只是……臣妾去不得,陛下如是不放心,大可让佳瑜夫人同往。」 苏妤是循规蹈矩怕惹是生非,贺兰子珩心下的算盘打得却很清楚。除了那张单子上的人,剩下的若有苏妤看不顺眼的,也绝对不留才好。所以让苏妤去拿主意,若不是碍着规矩,他简直想让苏妤一个人去选。 但见苏妤拒绝得直截了当,甚至连理由都没编上一编,直接会给他一句「臣妾去不得」,皇帝面色黯了一黯,俄而缓缓道:「朕若非要你去呢?」 苏妤不禁一颤。 「陛下……」苏妤咬了咬下唇,思量着循循解释,「采选是大事,自是该由夫人和娴妃娘娘做主。旁的不说,臣妾还负着大罪,那事就算如今陛下信了,旁人也是不信的。」她微抬首看向他,「还请陛下|体谅。」 皇帝思索着她的话,心中有些着恼,苏妤显是软硬不吃。其实他既敢说让她去,就必是有把握挡下闲言碎语。但看苏妤说得诚恳,黛眉轻轻蹙着隐有几分不快,还是……不要逼她为好。 姑且当她的理由说得通。 皇帝觑了她一眼,一笑又道:「若不然这样吧,还是朕亲自去选,你和娴妃、还有两位夫人一并同去。」 「……」苏妤想了想,无奈地应下,「诺。」 后宫到底是皇帝的后宫,采选到底是为皇帝选的。是以殿选那日,四人当然都是小心观察着皇帝的心思。贺兰子珩是确实不上心,一连三批、十五名家人子过去,竟是一个也没留。如是这样下去,她们四人总要替他做主留人才是,总不能折腾一番又一个都不挑。 第四批入殿,却分明地见皇帝目光一动。 「顾氏留下。」家人子行完礼,苏妤与娴妃同时开了口。那姓顾的家人子面上一喜,刚要叩首谢恩,却见皇帝悠然换了个坐姿,以手支颐淡问苏妤:「为何?」 苏妤生生被问住了,思量一瞬,欠身道,「臣妾之前看她画像时便有印象,如今看着,人比画像还要标致几分。」 「呵。」皇帝一声轻笑,很是不给面子,「你当真看过那些画像吗?」 「……」当着嫔妃和家人子的面被这么问话,苏妤大觉窘迫,讪讪地低头不敢再言。皇帝的目光转向那五位家人子,淡泊道:「都退下。」 又是一个也不留。 五人行大礼退出殿外,门口的宦官便准备唱名传接下来的五人入殿。苏妤离座一拜:「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道……」 不知道陛下不喜欢。她的话尚未说完,便听得皇帝一笑:「起吧,无碍。」 若是苏妤觉得哪个家人子好,他很乐意让她留下给苏妤做个伴。方才那个,却是因为苏妤分明观察着他的神色而留的,可他神色间的变化却非因为看上了那顾氏。 上一世,也是这一日的殿选,他做主把顾氏赐给了一位郡王做王妃。可这顾氏很是不安分,一有机会入宫,便寻着各样的理由要进成舒殿拜见。是什么原因他心里自然清楚,可郡王到底也和他沾着亲,他总不能就这么把人家的王妃发落了。 赐给了郡王都仍妄想入宫为妃的人,若是进了后宫不一定要掀起什么风浪。他方才只是想到了前世之事,苏妤和娴妃却是彻彻底底的误会了。 殿选结束后,御前的宫人们都犯了嘀咕。照理来讲,看着皇帝的态度,日后对哪位新宫嫔该多些关照他们便会心中有分寸。可今日皇帝的态度…… 一共只留了八人,三朝加起来没有哪次选得这么少。 且还是同去的四位嫔妃一人挑了两位! 皇帝自始至终除却呛了云敏充仪两句以外,基本就没说话。 回后宫的路上,苏妤难免闷闷。当着那许多人的面被驳斥,多少失了颜面。别人不说,叶景秋可也是在座的,如此一遭,非得在后宫传得人尽皆知。 因此不怪她不高兴,连折枝也说:「陛下这是有心让娘娘下不来台么?殿选便这么驳了起来,日后娘娘在新宫嫔面前怎么当这一宫主位!」 「随便吧。」苏妤不耐地挑眉,「有没有面子,都到底还是一宫主位。」 八位新宫嫔在半个月后受封入宫。册了才人一人、宣仪一人、肃仪一人、瑶章二人,婉华、穆华、闲华各一。均是属八十一御女的位份,其中的闵才人和温宣仪是苏妤做主留下的,便也赐居在她的绮黎宫了。 入宫次日,按理是要去长秋宫拜见,各宫主位也均在列。八人一起行了大礼,佳瑜夫人和娴妃分别告诫了几句,诸人便落座闲谈了。 皇帝是在半刻后到的长秋宫。 礼罢后复又落座,一众新宫嫔皆有些羞赧,皇帝环顾四周后沉吟道:「闵才人是哪位?」 坐在苏妤身侧的才人闵氏一怔,立刻上前下拜:「陛下大安。」 此次册封数她位份最高,又头一个被点出来问话,余人皆静默地看着,只觉这闵氏当真占尽风头。 皇帝凝视她须臾,仿佛要把她看个透彻似的,片刻后睇向苏妤:「好像也没你说得那么好么……」 ……什么? v第六十九章 苏妤愕了一愕,众人亦是愕了一愕,便听得皇帝笑道:「偶然和阿妤聊起今届家人子的事,她一直夸你。」他的目光在苏妤与闵氏间一荡,笑意深了几分,「罢了,她喜欢便是。」 苏妤万分确定,她从来没和皇帝聊过家人子的事。这闵氏是她做主留下的不假,却未着意夸过她。这是觉得殿选那日驳了她的面子,今日来给她找台阶下么…… 苏妤微微颌了颌首:「日后同住一宫,才人娘子若是需要些什么,来德容殿知会一声便是。」 「嗯,充仪大方。」皇帝听言随意地一点头,又笑说,「可不许仗着她大方就看上什么要什么。」 几个熟悉皇帝脾性的御前宫人听着……怎么感觉陛下在有心和充仪娘娘套近乎? 这又哪出? 离开长秋宫时,苏妤分明地觉得一众新宫嫔看她的眼神中多了敬畏。在她们眼里,她几句话就让闵氏得了最高的位子,那日殿选时皇帝驳了她留的人又算得什么? 瞥眼乍见侧后方一抹熟悉的玄色,苏妤平稳地回身一福:「陛下安。」 皇帝轻一点头:「嗯,回吧。」 苏妤便转身继续往前走,思量着新宫嫔的事,过了一会儿无意中一瞟——那一抹玄色还在。 「……」这么跟着她是什么意思?! 苏妤再度转过身,垂首默问:「陛下有事?」 「不急,你先想事。」皇帝笑意温和地挑起苏妤一脸窘迫:「臣妾……没想事。」 皇帝「哦」了一声,挥手让旁人退开,继而手在她纤腰上一环,低道:「最近女红做多了吧?」 「……啊?」苏妤一愣,不解。 「心眼比针眼还小。」皇帝低头,额头在她额上一碰,「朕不就是在殿选的时候呛了你两句?不高兴这么多天。」 「没……」苏妤哑然无言。那样大庭广众地被呛,确实是不高兴的,她却没怎么表露过、更没在他面前显露过什么……这怎么看出来的? 「行了,那天是朕的不是。」皇帝轻一笑,「放心吧,过了今日,新宫嫔里断没有敢对你不敬的。」 刚才果然是有意的。苏妤禁不住白了他一眼,皇帝浑然未觉地揽着她继续往前走着,至于他过来时有新宫嫔悄悄注意着、他与苏妤的一举一动亦会被看到的事……他是不会告诉苏妤的。 在苏妤宫中随居的二人都和苏妤很是合得来。虽是和苏妤的位份相距甚远,三人相处倒也随意。 按理新宫嫔入宫后三日便可受诏前往成舒殿侍驾,头一个受诏的就是闵才人。位份最高也最受重视,本该如此。 翌日晨省后回宫,闵氏到德容殿向苏妤问安,苏妤自是备了厚礼相贺,可闵氏的神色总有些别别扭扭。苏妤道她是不好意思也未多问,搁下此事不提。 几日后,皇帝告诉苏妤:「苏澈醒了。」 苏妤自是大喜过望,又踌躇着始终没敢主动提出想见他。皇帝淡看着她,她不提,他就不开口。 就不信她能忍多久,这回非得让她主动提要求不可。 常在成舒殿侍奉着的宫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您这是成心吊充仪娘娘的胃口。 但凡苏妤来、亦或是皇帝去德容殿,必定会那么假作无意地提苏澈几句。每次都弄得苏妤欲言又止,连徐幽都忍不住腹诽:陛下,您这样忒不厚道。 于是折枝头一个忍不住了,四下无人时劝着苏妤说:「娘娘……您还没看出来陛下是有意逗您么?但凡您提一句想见苏公子,他必会答应的。」 孰料苏妤挑了挑眉,也不知哪来的气性:「才不求他。」 折枝听着这话,似乎……不是因为从前那般不屈或是胆怯,反倒赌气意味更重了些? 苏妤倒没细究自己心思间的变化,只知自己断不肯向皇帝开口提要求。可又忍不住想知道苏澈现下如何,终于寻了个合适的机会。 还是用膳的时候,两双筷子同时落到一片薄片上,因被菜汁浸过,一时看不出是什么。 两双筷子同时缩了回去,苏妤看了看:「那是什么?」 折枝要答,但瞧了一眼皇帝的眼神,识趣地噤声,皇帝也看了看:「像是山药。」 苏妤托腮细看了会儿摇头:「像笋。」 皇帝挑眉,有点挑衅的意思:「打赌?」 苏妤回看,不惧地回说:「赌就赌。」 「赌什么?」 徐幽和折枝相视一望,皆暗道真是闲的。 苏妤认真地想了想,继而小心地向皇帝道:「如不是山药,臣妾想去看苏澈,可否?」 「可以。」皇帝浅一颌首,凝视着那可能是笋片也可能是山药的东西说,「如不是山药,你就可以去看苏澈;如是……」却是噤声未续言,一顿又道,「吃了再说。」 便不理苏妤的反应,径自夹了一片吃了一口,旋是一笑,睇着苏妤颇有得意。 「……」苏妤见了他的神色,也夹了一片起来送进口中。 是山药。 一声叹息:「输了。陛下要如何?」 v第七十章 「嗯……如是山药,朕就劳烦你去看看苏澈。」皇帝笑意深深地说着。若不是碍着规矩,徐幽简直立时三刻就想扶了额头擦把冷汗。 这算打什么赌? 于是再次安排苏妤出宫,这次倒没让徐幽和宫正张氏跟着,只让普通的宫人随着。此外皇帝义正言辞地叮嘱了苏妤一句:「这次算偷着出宫。嗯……采选刚过,御史们正等着找朕的茬。」 「……诺。」苏妤恭肃应下。 仍是去沈府,仍没去见沈晔。还是那一方小院,苏澈知她要来,早早就起身等着了。 苏妤一进院,便见苏澈一揖:「长姐。」 「阿澈。」登觉欣喜,苏妤无所顾忌地拉着他便进了屋,坐下来看了他许久,笑而道,「瘦了好多,不过无事便好。」 苏澈含歉点头:「让长姐担心了。」默了一默,他试探着又道,「长姐最近……在宫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什么事?」苏妤一疑,不知他指的是什么,「你听说什么了?」 苏澈摇了摇头。沉吟片刻,轻道:「前几日,陛下亲自来过。」 苏妤微有心惊,苏澈的眉头也浅蹙着,续道:「陛下问我,长姐可有什么旧疾没有……长姐近来身子不适么?」 「并没有。」苏妤认真道,又问他,「陛下为何这样问你?」 「陛下说长姐时常梦魇,每次都很厉害,可御医又诊不出什么来。」苏澈一叹,「听着像是为长姐好的。可我不放心,也确是不知道什么。」 梦魇…… 苏妤感到有些心慌,皇帝说她每次梦魇都很厉害是没错的,不仅是梦醒不分,还曾伤到过他。那牙印到现在都还能依稀看到,只是他不说,她也不提。 默了一会儿,苏澈追问道:「长姐梦到什么了?」顿了顿又说,「陛下说和我有关,后来还让长姐来看过我。」 「也没什么……」苏妤长舒了一口气,凝神道,「是些不吉利的事情,但到底只是梦罢了……」 「可是梦到我被腰斩于市么?」苏澈直言问道。 苏妤陡然懵住,错愕不已地看着弟弟。她没跟任何人说过这场梦,不该有其他人知道。滞了许久,她才颤抖着问他:「你……你怎么知道?」 「长姐不是头一次做这梦了。」苏澈的面色有些发白,「我从前听父亲说过。说长姐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高烧不退,烧得说胡话,一边哭一边说……梦到我被腰斩。」 有这样的事? 苏妤觉得很是恐惧,她连年噩梦不断,没有哪个比这场梦来得更恐怖。时时想起来都觉得惊惧不已,如今却又乍然听说自己早已做过这场梦。 虽然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她从不曾想过弟弟会被腰斩,这纠缠多年的梦又是怎么来的? 一时有些失神,轻抽了一口冷气。苏澈神色有些凝重地又道:「长姐还记不记得,当年……先帝为陛下择妻的时候,长姐志在必得?」 当然记得,因为那时她梦到了她大婚的景象。从前的许多梦境都一一应验,她自然而然地觉得这场梦也会。 不过从前的梦她都不曾跟别人提起,那次因为太过欣喜,她才将那场梦同苏澈说了。 最后果然是应验。 「长姐……如是这场梦也会应验。」苏澈的话语有些艰难,扯起一缕笑容又道,「会是什么时候?」 「阿澈……」苏妤慌乱地看着他,他笑了一笑又说:「好吧,不管是什么时候。长姐,依苏家的地位,能那样杀我的,就只有……」 只有皇帝,她的夫君。 「他不会……」苏妤语气虚弱,竭力地对苏澈说着,也是在提醒自己,「陛下说过不会动你……」 「长姐,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苏澈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如若我当真那样死了,长姐在宫里还是要好好的,别做傻事。」他无奈一笑,「很多事,长姐在后宫不知道,我从前也不清楚。长姐你知不知道禁军都尉府手里有多少苏家的罪证?陛下现在……怕是忍而不发吧。」苏澈摇了摇头,苦笑又说,「平心而论,有些事……父亲做得太过。」 这个苏妤倒是清楚。她虽不知道父亲从前究竟还做过些什么,但就前阵子暖情药一事而言,父亲实在是一次次地在触皇帝的底线,足以被治死罪的绝不止这一事。 「长姐不要打听家里的事。」苏澈含笑说,「在禁军都尉府听说了一些事情之后,我只觉长姐知道得越少越好。如若苏家当真一朝落罪,长姐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 苏妤听言哑声笑道:「如若苏家有什么闪失,我又怎么可能逃得开呢?你知道了什么还是告诉我为好,不敢说能帮上什么忙,也总得心中有数。」 苏澈沉思着,唇畔微颤,一笑说:「还是算了,心中有数不一定是好事。总归陛下现在待长姐也还好,长姐如是能,就先为自己的将来求个保证,家中的事情绝非长姐能左右的。」 为自己的将来求个保证,苏妤大抵清楚苏澈指的是什么。只觉苏澈说这些话的时候,云淡风轻间透着难掩的绝望。只怕这和他得知她的梦境并无太大关系,父亲做过什么,苏澈一直知道很多,他也许一直都很清楚……苏家的覆灭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这是苏妤第一次听到苏澈如此直言地劝她这个做长姐的不要再操心苏家的事,也是第一次听到苏澈说……许多事是父亲做得太过。 难道真是逃不过的绝境?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回锅娘娘》卷一 作者:白糖罂 02、《回锅娘娘》卷二 作者:白糖罂 03、《回锅娘娘》卷三 作者:白糖罂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