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回锅娘娘 卷二》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苏妤回宫的时候已是傍晚,更衣后匆匆去长秋宫昏定,回到德容殿后便是一语不发地坐着。苏澈想让她为自己的将来求个保证,她也并非没想过。如今却忍不住地去想……能否为家里求个出路? 自不是指加官进爵。 如是可以,她想求皇帝让她父亲辞官养老,但皇帝兴许会同意,父亲却是断不会答应的。 叹息摇头。父亲究竟是做了多少教人忍不得的事,连弟弟都无奈成这般。 这日晚,皇帝再往绮黎宫去的时候,就连御前随行的宫人都以为是要去闵才人的淑哲斋,皇帝却是连个弯都没拐地就径直进了德容殿。 「陛下大安。」苏妤如常一拜,皇帝如常一扶,与她柔荑一触却皱了眉:「手这么凉?」端详她片刻又道,「怎么了?苏澈情况不好?」 「没有……苏澈很好。」苏妤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他握着她的那只手上,虎口处两排印迹仍很清晰,是她梦魇的「罪证」。 苏妤用手指轻碰了一碰,这细小的动作弄得皇帝一笑:「魂不守舍的,到底出什么事了,跟朕说说。」 「诺。」苏妤沉静一福,随着皇帝一并进了寝殿去。相对而坐,苏妤的视线还是落在他手上的伤痕上移不开。 贺兰子珩被她看得直不自在,轻咳一声用袖口遮了手:「看什么看?早无事了,还怕朕秋后算账么?」 「不是。」苏妤喃喃道,咬了咬牙,慢吞吞地说,「那次……臣妾是被梦魇住了。」 皇帝笑点头:「朕知道。」看了看她战战兢兢地神色又说,「也没怪过你啊。」 苏妤抬起头望向皇帝,目光显得很有些空洞,无甚神采地问他:「陛下……您知道臣妾梦到什么了么?」 皇帝微怔。自是不知道,他连问都没敢问过她,只怕她再想一遍会恐惧更多。加之连御医也诊不出个所以然,他只觉不管她梦到了什么,一时都不要再提为好。 不成想她会自己提起。贺兰子珩静了会儿,才问她:「梦到什么了?」 「臣妾梦到苏家没了……父亲和弟弟都……」苏妤止了音,低了低头又道,「臣妾就觉得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断气……」 这话她是没同皇帝说过,贺兰子珩却也猜到一些。那日她梦魇中慌乱地求他别杀他们、次日亦是问他对她好是不是为了除苏家。轻一点头,皇帝道:「大抵猜到了些。但朕也跟你说过,朕不会动他们。」 「陛下……」苏妤很是踟蹰。那些梦不知能不能同他说,只怕自己说了,他会觉得她是个妖怪,一个能看到还未发生的事的妖怪。一番斟酌,苏妤轻轻道:「陛下……臣妾想为苏家一争。」 「一争?」贺兰子珩听得有些错愕,她明知他容不下苏家,难不成竟是要直言和他下战书么。见其眉目间有淡淡的挣扎,似乎又不像是,一笑问她,「争什么?」 「臣妾若是想试着让苏家退隐朝堂,陛下可会给臣妾这个机会么?」她企盼地望着皇帝,咬了咬嘴唇又道,「还是……陛下觉得……苏家的罪已大到必要夷三族?」 夷三族。贺兰子珩不自禁地一窒息,这是苏家在他上一世时的收梢。三族之内,只有在宫中为妃的苏妤活着。 「阿妤你不必……」贺兰子珩有些惊疑地打量着她,「朕说过不会动他们便是不会。」 「臣妾不是信不过陛下。」苏妤怅然喟叹,「可父亲……陛下肯饶他,他也未必肯死心。若当真有朝一日犯下滔天的大罪,陛下您还能饶他么?」 这话颇有些尖锐,却也在情在理。总是皇帝,也总有些事不能一手做主。如若当真是滔天罪行,纵是他想饶,朝臣也未必会许。 「随你吧。」皇帝亦有一叹,遂又笑说,「不过你父亲可不好劝,你如是能劝得他辞官……朕从前还真是小看你了。」 「慢慢来吧。」苏妤颌首浅笑。她也暂不知能做些什么,只是就算有半分机会也要试一试。默了一默,苏妤又道,「陛下,可否……不要让苏澈在禁军都尉府做事了?」 皇帝轻怔,旋即了然道:「可以。这次的事朕也没想到,改日着人给他寻个闲职便是。」 「臣妾不是担心他再出意外。」苏妤语中微顿,「臣妾是想他离锦都远些、离苏家远些……」 离苏家远些,那么如若有朝一日家中落罪,他的牵涉便也会少一些。就像是他同她说的,自己在宫里什么都不要打听,苏家的事她知道得愈少愈好。 皇帝若有所思地睇着她,须臾方是轻笑道:「你倒是什么都敢说,也不怕朕治你后宫干政之罪。罢了,如此倒是方便,寻个机会让沈晔把他差出去就是。」 「多谢陛下。」苏妤俯身,恭肃一拜。皇帝伸手一扶她,思量着又凝视她片刻,终是问道:「担心得这么多,只是因为那场梦么?去见了苏澈一面,他跟你说什么了?」 苏妤暗惊未言,皇帝又道:「是不是跟你说了,朕去问过他你有什么旧疾没有?」 「陛下。」苏妤迅速思索一番,遂即答道,「是臣妾听说陛下去过一趟,才非要追问他原因。」 「哦,朕的行踪你这么清楚,派人盯着朕来着?」皇帝的声音淡淡的,毫无波澜。苏妤心中一安,不吭声算是默认。就知他会这么想,总也好过他问罪苏澈。 皇帝瞅着她,十分清楚她又安得什么心思,总觉近来和苏妤的交谈越发地像一场博弈。互相猜着对方的心思,猜对方会走哪一步。 不过在这样的博弈里,苏妤想赢上一两场实在太难了,因为皇帝鲜少按常理走棋。 一声轻笑:「你就这么不怕死?」 「……怕。」苏妤倒是答得老实。低头静思片刻,犹豫着问他,「如是臣妾当真得过什么恶疾,陛下您……」 她忽然很想问,若她真有恶疾,他会不会废了她。毕竟,就算她还是正妻,「有恶疾」也是犯了七出之条了,何况现在只是妾室。 话语被咬在口中,无论怎么问都不合宜。少顷,苏妤淡淡续言道:「如是臣妾当真有恶疾,陛下您就当这些话都是臣妾的遗言吧,求陛下给苏家一条生路。」 「嗯……」贺兰子珩想说「你便是有恶疾也并非绝症」,这他比她更清楚。上一世她活得比他还要久些,根本不必担心这个时候被什么恶疾取了性命。他去打听,也只是不想她总受梦魇惊扰,想寻个法子能对症下药地医治罢了。 淡笑着看着她,皇帝斟酌着,缓言道:「那些事朕会安排,你别瞎想,几场噩梦罢了,算得什么恶疾?」 很快给苏澈安排了合适的差使,调到北边的映阳去,具体是做什么苏妤不便多问,总之离锦都、离苏家都很远了。 苏妤矛盾许久还是觉得难以割舍,总觉无论如何都该去和苏澈道个别,终于和皇帝提了要求,皇帝斜了她一眼:「去就是了。」 仍是一辆马车悄悄出宫,在沈府门口停了下来。 v第二章 小院里,苏澈沉然一揖:「多谢长姐。」顿了一顿却是又道,「但长姐不该……」 「没什么该不该的。」苏妤缓然摇头说,「你必是和我一样,难免觉得陛下如今待我好是别有用心,但我又能怎样?不趁着现在得宠让你走,难道要等日后再失宠时再和陛下提这样的要求么?你安心去映阳,若是苏家当真有什么闪失,你就逃吧。那里离锦都这么远,相隔不远就是靳倾的领地,逃去那边,陛下也奈何不得。」 在锦都,她苏家再怎么争都已是被牢牢禁锢的困兽,还不如另寻出路。 苏澈长长的一声叹息,继而向她道:「长姐如是得空,去看看父亲吧。这调令父亲是知道的,长姐入宫后本就只有我在父亲身边,如今我也走了……」 而她也确实许久没有踏入苏府的大门了。 几番忖度,苏妤觉得如是要去见父亲,还是该让人先回宫禀一声,看皇帝准是不准。可此番随她出宫的只有折枝和郭合,苏澈想了一想:「我托沈大人走一趟吧。」 是以马车缓缓向苏府的方向去了,沈晔同时出了府入宫回话。此处离苏府不算远,离皇宫却有些距离。得不到皇帝的旨,苏妤就在苏府所在的坊外耐心候着,绝不进去。 「其实陛下也知娘娘自从入宫就不曾回家省亲过了。」折枝说着有几分不满,「再看看那叶氏,哪年生辰不回家待几天?」 这也算是叶景秋独一份的殊荣。倒也不是皇帝主动让她回家省亲,不过每年生辰时她都会请旨回家,皇帝也都准了。 今年亦是如此,两日前出了宫回叶府去,大概还要再过上半个月才会回宫吧。 阖目歇着的苏妤抬眼觑了觑折枝,轻笑道:「干什么这么酸溜溜的,她要回府让她回去。反正她也是请了旨的,又不是擅做主张,你有什么可不高兴?」 折枝含怒一咬牙:「就是看叶景秋那副样子就不舒服。怎么忘了,当年入太子府之前,她怎么巴结娘娘来着?若不然娘娘能那么抬举她?」 她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位子。 苏妤目光微凛,默了一会儿清冷一笑:「过去的事,不提了。」 那时她就想当个好妻子,莫说对叶景秋,对哪个妾室都是不薄的。后来落了罪,除却娴妃阮月梨还肯帮上她一帮,余人皆是对她冷眼相待。 「充仪娘娘。」外面传来了个并不算熟悉的男音,沉沉稳稳的不带什么情绪,「陛下准了,如娘娘在苏府留的时间久,明日回宫也可,以免太过劳顿。」 沈晔的声音听上去不太自然,苏妤也知道,让他个正经的朝臣给嫔妃传话难免别扭。换句话说,堂堂禁军都尉府的指挥使干了个宦官的活儿。 倒也亏得苏澈请得动他。 和折枝相视一笑,苏妤曼声道:「知道了,有劳沈大人跑一趟。」 下了马车,见沈晔垂着眼帘,神色异常沉闷地问了一句:「那么……充仪娘娘您今晚回宫么?」 「自当回宫。」苏妤笑答了一句,问他,「怎么了?大人还要去跟陛下回话?」 「不是……」沈晔深吸了一口气,「陛下说充仪娘娘回宫时天色大概比较晚了,让臣护送。」 「……」苏妤当下觉得,如不是有苏澈和这位沈大人交好,沈晔非得恨上自己不可。 一路都在犹豫如何面对父亲为好,踏入府门的瞬间立即拿了主意——不论她心中是向着哪一方的,都到底是嫁出去的人,让父亲觉得她完全是向着夫家的,父亲才不敢轻举妄动。 是以坦坦荡荡地受了阖府的大礼,苏妤让旁人皆退下了,起身向父亲回了一福:「女儿不孝,这么久也不曾回家看过。」 苏璟神色间无甚表露,只端详了女儿许久,短叹了一声道:「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嫁给他。」 心下一声沉重的叹息。苏妤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尤其在那两年里,她都觉得自己蠢透了,干什么要嫁给他?且还在婚后的几个月里真心相许。 一阵子默然,苏妤清浅一笑,颌首道:「父亲不该这样说,陛下待我很好。今日本不是要回家来,突然想回来看看才叫人入宫回了话,陛下倒也准了。」 苏璟不言,苏妤沉了一沉,复又道:「是弟弟想让我来看看,他说父亲知道他要去映阳的事。」 却见父亲一愣之后蹙眉道:「你也知道?」苏妤还未言,他又道:「难道是你的意思?」 苏妤凝视着他,轻有一笑:「是。」 「他可是你亲弟弟。」苏璟淡泊说。 苏妤觉得一阵心冷,从父亲的神色间,她只觉得父亲此话似乎并非伤感于苏澈的离开。那股漠然中掺杂了太多本不该有的情绪。 「那又如何?」苏妤平静地笑看着父亲,「从我荐他进禁军都尉府开始,父亲就该知道我也是能狠下心的。他知道苏家那么多事,如今我好不容易得了宠,父亲觉得我会任由他留在锦都让陛下去查么?两年,我为何受尽陛下厌恶父亲您最清楚,苏家的这些罪,不该再由我来承担。」 句句违心。苏妤深感自己实际上还是很会做戏的,一番话说得好像自己当真是个只求荣华富贵而不顾至亲安危的人。 「父亲您也没资格指责我什么。」苏妤又有一笑,「您对苏澈就没有利用么?就算对他没有,对我呢?又如何?」她在父亲身畔踱着步子,徐徐道出了压抑了两载的委屈,「头两年,我不知朝中的事,父亲您却不是打听不到后宫的情况。我在后宫过得如何,父亲您很清楚,可您做了什么?」她微微而笑,仿佛对父亲只剩了怨恨一般地道,「您变本加厉地和陛下较劲,可考虑过我的死活么?若不是舅母一直护着我,我绝活不到今日!」 「你……」苏璟短暂的语滞后怒意分明,「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父亲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苏家!」 「那就请父亲记得我已是嫁进贺兰家的人了!」苏妤毫不留余地地喝了回去,看到父亲目中乍现的惊怒,语气登时缓了下去,咬了咬牙,又道,「父亲别怪我今时今日对苏澈无情,我不想再过那两年的日子。父亲您知不知道,陛下曾经亲手把一柄匕首扔在我面前,告诉我说若我想通了自尽便是,他一定厚葬我。」苏妤哑笑一声,「您知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恨苏家?」 头一次回家,便是闹得这样不快。苏妤心觉这「不孝」二字自己是背定了,但若不把父亲的野心堵死了,她才是真正的不孝。 出了苏府,天色已暗,苏妤心中却比天色还暗。一声叹息,上了马车。折枝在里面陪着她,郭合在外随着,沈晔驾着车。马车缓缓驶着,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到皇城、再回到皇宫。 一声尖锐的嘶鸣,只觉马车猛地一晃,苏妤惊呼间身子狠狠向后撞去又跌到前面。 正竭力想控制住受惊的马的沈晔后背一受力,差点被她撞下去,侧首间知她也是猝不及防地跌了出来,一手仍抓着缰绳另一手却护住了她。 苏妤立时一阵挣扎,为了不让她摔下去,沈晔几乎是将她半揽住了。倒还只是手按在她肩头,把握着分寸没让她靠在他怀里。 马逐渐平静下来,不再试着挣脱,旁边亦有人围过来帮沈晔牵住缰绳。几人均是松了口气,沈晔松开苏妤下了马车,缓了口气道:「臣回府去着人换辆车来,免得再出差错。」 苏妤点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岔子,如是再来一次……她可不想这么被摔死。 「沈大人留步。」那帮他们牵住马的人却忽然开了口,沈晔疑惑着回过头去,那人却不再说什么,只向远处看去。他们循着那人的视线看过去,不远处煖轿、华盖连成长长一列正向他们走来,苏妤一凛,正探出头来的折枝反应得最快:「娘娘,那是……夫人仪仗。」 v第三章 叶景秋。苏妤明眸微眯,淡漠地瞧着,心觉这不可能只是一场巧遇。 煖轿在车前数步之外稳稳落下,章悦夫人行下轿来,视线在二人间荡了一个来回,笑意款款道:「这么晚了,云敏充仪和沈大人好雅兴。」 「章悦夫人。」苏妤浅一颌首,全无见礼之意。心知对方来者不善,实无多这个礼的必要。周围的局势却是比她想得要严重了些,叶景秋带了不少人来,很快就将道路上的旁人皆尽驱走了,只他们在场。 「天子宫嫔,和各外臣卿卿我我的,充仪你胆子委实不小。」叶景秋笑看着她,又看看沈晔,「沈大人,你在锦都名气也不小,想娶个怎样的贵女娶不到,非要动个被废的太子妃?」 「章悦夫人。」沈晔倒是头回遇上这种事,看叶景秋这气势分明是要捉奸的气势,心笑自己堂堂一个禁军都尉府的指挥使、官拜正三品,居然会这么莫名其妙地卷到后宫斗争里去…… 传出去,也够文人们好生编个故事了。 回身一揖,沈晔沉稳道:「臣是奉旨行事,夫人莫要污人清白。」 「本宫知道你是奉旨行事。」章悦夫人轻笑,「不过方才大人您和云敏充仪搂搂抱抱的,也不止本宫一个人看见。」 怪不得要这么大庭广众地「捉奸」。如此这般,虽不如「捉奸在床」来得证据确凿,却是闹得更大。说到底丢的是天家的颜面,再莫须有的罪名也能致人死地。 苏妤心下哑笑。被贬妻为妾是因为戕害皇裔,如今难不成竟是因为与朝臣通奸而死? 她这辈子也忒丰富了。惨是惨了些,但估计日后在野史戏文中都少不了她的影子了,非得给写成个蛇蝎心肠、不守妇道的角色不可。 当下无比悲悯地看向沈晔:沈大人,牵连您到野史里同走一遭,实在……情……非……所……愿……。 坊间总能把话传得很快,不一刻,在沈府里收拾行囊准备奉旨去映阳的苏澈便听说自己的长姐和顶头上司在大街上被人捉奸了。 这都什么事?长姐去看了父亲一趟,转眼就和个朝中大员被捉奸了?苏澈来不及多想,匆匆赶了过去。也是习过些武的人,叶府的家丁倒也拦不住他。冲到近前一瞧:长姐和叶景秋,分明都是仪态万千的宫中嫔妃,二人间却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充仪你是自己了断了,还是等着陛下发落?」叶景秋凝睇着她,笑意愈浓。 苏妤实不喜被她以这样的目光看着,冷然回了一笑:「叶景秋,这就想逼死我?你想让我死想疯了不成?」 「你别觉得这罪名子虚乌有。」叶景秋面不改色,「是,陛下现在是宠你,那又如何?从前他不是也宠过你么,落了那戕害皇裔的罪名之后你是怎样的下 场?今日这事……」叶景秋清凌凌笑道,「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得了这样的事,就算是子虚乌有也不行。本宫知道你素来争一口气,可你就不为你苏家想想?」她凑在 苏妤耳边,眉目间的笑意中渗出狠意,「这可是夷三族的大罪。」 夷三族。又是这下场,苏妤的气息不受控制地有些紊乱了起来,视线缓缓与她对上:「你想怎样?」 「你认个罪,本宫按着宫规办,保证不牵连你苏家,至于你么……」叶景秋思了一瞬,复又道了一次,「按宫规办。」 苏妤自知她指的是什么,只觉叶景秋为了除掉她简直是不择手段了,切齿而笑,不可抑止地表露出了对叶景秋想法的讥意:「你当真是疯了……你就是在宫里再得势,也该知道如今的局势不同于那两年。」 「这我比你清楚。」叶景秋笑看着她说,「我也知道,让你死在这儿陛下大概免不了要恼我。但那又如何?我叶家不是你苏家,陛下可以恼我却不会像废你一样废了我、不会像当初治你苏家一样治我叶家。」 数算起来,除却家族的因素不提,苏妤当年会败得那么惨,总和她不如叶景秋行事狠厉有些关系。叶景秋敢这样在宫外先斩后奏取她性命,她却绝不敢做同样的事。 「来人,杖责二百,打死了本宫担着。」叶景秋吩咐得轻巧,摆明了就是要让人把苏妤打死了算。苏妤身子一震,未及出言,却已被人猛地一拽挡在了背后。 沈晔冷眼看着叶景秋轻有一笑:「杖责二百?我们禁军都尉府审人犯都不敢直接动这么大的刑,夫人何不直接些,直接杖毙了算?」 「沈大人别拿禁军都尉府说事。」叶景秋没心思同沈晔多言,仍看着他身后的苏妤,笑吟吟道,「这是后宫的事,大人别插足为好。」 「夫人现在说不让臣插足了。」沈晔叉臂站着,「捉奸捉双,按夫人这意思臣好歹是个奸夫吧,这事跟臣没关系么?」 成舒殿里,听说「云敏充仪被章悦夫人在城中被捉奸了」的皇帝愕了半天,略一思量,随口问了句:「奸夫是谁?」 他委实很好奇,就算是叶景秋有心找茬……她上哪给苏妤找个奸夫去? 「是沈大人。」来禀事的侍卫道。 「……谁?!」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侍卫踌躇了许久,才艰难地再度把上司的名字报出来:「是沈大人……沈晔,沈大人……」 「……」皇帝简直无言以对,默了一会儿,「都给朕传进宫来,在场的一个不许少。」 在宦官匆匆出宫传旨的时候,城中却是已然动了手。苏澈年轻气盛,哪里看得了长姐受这委屈?沈晔和叶景秋争辩的工夫,他这边毫不废话地已然拔了剑。若不是沈晔出手快些,只怕叶景秋已要少个胳膊。 叶景秋也知片刻前是怎样的险情,惊怒交加之下也不愿再多言,只觉速速了事才好。当即怒喝同来的宫人动手,先把苏妤打死了再说。 苏澈年轻气盛不假,沈晔虽是厉了不少事,却也咽不下这口气,平白被人安上这么不堪的罪名算是怎么回事? 一时便争执不休,到底叶景秋那边人多势众一些,咬牙一用强,苏妤已被按在了地上,沈晔和苏澈却无法进前。 沈晔深感自己手下的速度……实在慢了些。再不来人,这位云敏充仪便要命丧黄泉了,他这个指挥使也就当不下去了。 眼睁睁看着竹杖落下,被人死死拦着的苏澈猛喝「住手」也无济于事。苏妤下意识一躲,一杖打在腰上,痛到头晕目眩。 「住手。」又一声断喝,却不是苏澈的声音。这声音有些尖细,有效地教人立时停了动作。 是宫里的宦官。沈晔长舒了口气,静等下文。 「陛下传诸位往成舒殿回话。」简短的一句,算是阻断了这场闹剧。折枝和郭合忙挣开了押着二人的手,上前扶了苏妤起来。折枝一看,这才一杖而已,就能疼得苏妤面色煞白,可见叶景秋是下了怎样的狠手。 想也知皇帝能差人来拦下,必定已听闻了此事。入殿时几人均是心中惴惴,摸不准皇帝究竟会如何决断。苏妤反倒心中平静了,她知道这事并不可信,然则皇帝如若要保全颜面赐她一死亦在情理之中,是以解不解释都无所谓了,静等结果便是。 几人行礼下拜后,皇帝的目光便锁在了苏妤身上。几人里数她弄得最是狼狈,衣襟上沾了不少尘土,发髻也有些凌乱,面色更是不佳。睇着她眉头微有一蹙:「好好一个充仪,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耳闻皇帝语中隐有责意,折枝赶忙伏地一拜:「陛下恕罪。娘娘在外从不敢失仪的,实是章悦夫人要杖毙娘娘……」 杖毙? 贺兰子珩神色一凌,方知苏妤如此面色发白是怎么一回事。看向叶景秋,目中有几许森然的狠意,轻笑了一声,带着几分玩味之意说:「章悦夫人,你竟敢背着朕处死宫嫔。」 v第四章 「陛下容禀。」章悦夫人犹是神色自若,俯身一拜道,「臣妾岂敢草菅人命,实是亲眼看到沈大人搂着云敏充仪同坐马车,如此秽乱六宫之事岂能容忍?」 「秽乱六宫也用不着你来治罪。」皇帝声音清冷,倚在靠背上冷睇着她,「朕就问你一句,沈晔入宫回话、按朕的旨意送充仪回宫,这些事你在叶府是怎么知道的?竟就安排得这么快,立时三刻便带了人去‘捉奸’?」 章悦夫人滞住,只觉到底是这么大个事,皇帝怎么说也该先了了那事才是,孰料头一句问罪竟是意指她在宫中安插眼线。哑了一哑,叶景秋下拜道:「臣妾 并不知晓,只是恰好在街上撞见便将人拦了下来。原也没想动刑,可苏公子行事也太莽撞,二话不说就刀剑相向了,臣妾才……」 「苏澈跟你刀剑相向,你拿充仪出什么气?」皇帝没心情多听她这番解释,短舒了口气道,「折枝扶充仪去寝殿歇着,传御医来,旁人退下吧。」 「诺。」几人皆沉然一施礼,躬身向外退去。未出殿门,便听得皇帝一唤:「徐幽。」 徐幽上前听命,但见皇帝眸色沉沉的,思量一瞬后缓言道:「传旨下去,叶氏行事跋扈,擅动私刑。着即降从一品妃位,褫夺封号。」 众人俱是一惊,连正被折枝扶着往寝殿走的苏妤都不禁脚下一顿,与已退至殿门口的叶景秋一并回过头去,均是惊诧不已的神色:「陛下?」 继而便是一片寂静。叶景秋怔了又怔才回过神,上前拜道:「陛下……臣妾也是循宫规办事……」 「哪一条宫规许你擅自杖毙一宫主位了?」皇帝淡看着她,眼中平静如常,「往近了说,她是朕的充仪;往远了说,她是朕三媒六聘迎进太子府的正妃。就算是真要杀她,也轮不着你来动手。」 叶景秋惊在原地,话说到这个份上,皇帝的偏袒之意再明白不过。一时甚至觉得苏妤因为曾是正妻,自己便从此比不过她了——这样的心情在此前的两年里从来不曾有过,她一直觉得曾为正妻的苏妤比其他妾室更加不如,近来的事情却是一次次让她乱了分寸。 强压着一腔的惊怒与委屈,叶景秋抬起头还想辩驳,但与皇帝视线相处的瞬间便不得不哑了声,什么也说不得。复又垂首,叶景秋恨得简直要咬碎一口银牙,伏地一叩首:「臣妾告退。」 三媒六聘迎进太子府的正妃。苏妤微有一颤,难掩讶意,皇帝瞥了她一眼,离座走了过去,微一笑温声道:「进去歇着。」浅颌首,他贴在她耳边衔笑低低将话语送入她耳中,「知道你和沈晔不会,不必担心。苏澈是莽撞了些,也算不得什么错,没打算治他的罪。」 两句话说得清楚明白,苏澈无事、亦没牵扯到沈晔,让苏妤彻底放下心来。微送了口气,苏妤垂首一福:「多谢陛下。」 待得御医从寝殿退出来、施礼告退,皇帝才放下折子往里走去。苏妤趴在榻上,折枝正给她上着药。贺兰子珩瞟了一眼,白皙的腰间一块巴掌大的青紫,远远看着都明显极了。 二人都背对着他,谁也没察觉他进来,便听得折枝道:「伤得不轻,娘娘还是好好歇歇,一会儿让郭合去长秋宫回个话,这一日晨省昏定娘娘不去为好。」 「嗯。」苏妤点头应允,又道,「不去晨省昏定无碍,这药用上两日就不必再用了。」 折枝一愣:「……为何?」 手中的瓷瓶蓦地被抽走,折枝抬头一看,未及出言便被皇帝示意噤声,很是识趣地起身站到一旁,看着从容坐下的皇帝,实在万分想提醒苏妤一声。 苏妤面朝着里面,感受着腰间药粉带来的阵阵清凉,一叹息解释道:「陛下是发落了叶景秋不假,可你当这事传出去好听么?这药味道不轻,闵才人她们来 见礼的时候必定能察觉出来。我这莫名其妙地受了伤,她们少不得要去打听——倒不怕她们打听,我怕叶景秋借此把事情宣扬得到处都是。」 刚被降了位份,再直接去传些流言蜚语叶景秋大概不敢,但若有人打听就不同了,她自会有她的办法既毁了苏妤的名声又让自己脱开干系。 一声笑,苏妤听得那熟悉的声音说:「徐幽,传话下去,充仪回家省亲的路上不慎受伤,太医说伤了筋骨挪动不得,就先在成舒殿养些时日。」 苏妤惊住一瞬,回神后即要起身,这一使力却触动了腰间的伤处,再不敢动弹地僵在了榻上,痛得双眼都要挣出泪来。 「……」贺兰子珩挑眉看着支起了胳膊就再不敢挪动半分的她,等了一会儿看她还是动不得,伸手随意碰了碰她的臂弯,嘲笑说,「你一惊一乍个什么?动 伤口了吧?疼了吧?」说着就去撤她的双手,身下一腾空,苏妤登时浑身紧了起来,自己又使不上力,全身僵得不听使唤,终于被他慢慢「搁」回了榻上平稳趴下。 手向旁边一探,苏妤随手扯了被子盖上,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皇帝默了一瞬伸手掀开:「药还没上完呢,挡什么挡,又不是没看过。」 叶景秋没想到这一招竟会败得这么彻底,皇帝对于苏妤的罪名问也没问半句,反倒治了她的罪;苏妤亦没有想到,摊上了这么不堪的罪名,皇帝居然能半点不在意,反是去责怪叶景秋。 贺兰子珩心下清楚,这是在上一世时不可能发生的事。 上一世,后宫里没有哪个嫔妃会重要到辱了清誉还必须留下。至于苏妤……更不可能。 如若叶景秋在当时用了这一手,他估计也是同今日一样懒得多问半句的,结果却必定不同,肯定是发落了苏妤了事。 反正他早已厌极了她。 皇帝心中有数,这次的决断,肯定让叶景秋和苏妤都难免惊疑。如同先前的种种一样,在这些事上他的态度和前两年反差太大。他也看得出,很多时候,苏 妤是忍着疑惑不问的。这次他把苏妤扣在了成舒殿,倒是很希望苏妤能问一问——哪怕真实的原因他终究说不得,苏妤肯多问他一些,也算是添了两分信任。 本是看完了折子想着苏妤大概睡了,不想扰她,特意改去了侧殿盥洗,进了寝殿却发现她压根没睡,趴在榻上明眸大睁,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妤满心都是几个时辰前的事。那时她几乎认定了,自己这次算是完了。摊上这种事,再得宠又如何?流言蜚语免不了,皇帝根本不可能护她。三宫六院,从来不差她一个。纵使皇帝现在回心转意待她好了,也并不是不能没有她。 这种事,「宁可错杀」才比较正常。 可皇帝偏偏就「不正常」给她看了。一夕间,章悦夫人成了叶妃,从和佳瑜夫人并位到位居娴妃之下,让叶景秋尝到了厉害不说,想来后宫也再没什么人敢就此事多言了。 堂堂正一品夫人都能为此削封号、降位份,旁人哪里吃罪得起。 褫夺封号,这实际上是比降位要狠得多了,于叶景秋而言可说是一种羞辱。 苏妤深感自己愈发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当然,也从没觉得自己能摸清皇帝的心思。心下一喟,感叹一句宠辱无常。尝试着翻了个身,侧首却见到了几步以外正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皇帝。 「还不睡。」见她回头看到了自己,贺兰子珩才笑而走了过去,坐在榻边问她,「怎么?罚了叶景秋、没怪你分毫、亦没牵连沈晔苏澈,你还不放心?」 「不是……」苏妤低语呢喃,咬了咬唇,坦言道,「今天臣妾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一声嗤笑。皇帝垂眸思索了一瞬,俄而道:「你当朕真放心你就带那么两个人出宫么?」见她神色微变,又忙解释说,「不是信不过你……总也怕你碰上危 险。一直差人暗中跟着的,今日这事一出,很快就有人禀到宫里来了。」皇帝轻一哂,「不过就算不知道来龙去脉,朕也知道你不会……做出那种事。」 侧眸见苏妤正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尽是疑惑。 这份信任于她而言来得太怪。 「看什么看?」贺兰子珩一边笑说着,一边伸手捂上了她的眼睛。似乎并不理解她的这番疑惑般似的敷衍过去了。 他当然信她,上一世时,他待她的不好要比这一世多多了。多了许多事、也多了许多年。 可到最后,阖宫里哭得最凶的还是她。 v第五章 她又怎么会……红杏出墙。 她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他觉出手心中她的睫毛轻轻一扫。都是静默了一瞬,苏妤说:「陛下早些歇息……」 「嗯。」到底还是她先开了口,皇帝满意地将手拿了开来,侧身躺下,端详了一会儿问她说:「是不是觉得朕罚叶氏罚得轻了?」 苏妤浅有一怔。劫后余生,她倒是还没来得及去多衡量这个轻重,被他这么一提才思虑起这事儿,忖度一瞬后便摇了头:「没有。」 她答得简练,简练得让皇帝觉得好生敷衍,挑眉又问:「当真?」 「是。」苏妤颌首,「两国交兵之际,叶家动不得。」 达意即止,苏妤没有再多言其他。关乎朝政的事,她终究是不肯多言的,只怕言多必有失。 「两国交兵。」皇帝轻笑发寒,「确是因为这个。但战事结束之后,朕还另有笔账要和叶家算。」 「另有笔账?」苏妤好奇之下脱口而出,待得意识到后即垂眸道,「臣妾不该问。」 「本也是要跟你说。」皇帝无所谓道,「知道这一战是怎么回事么?是楚家和叶家勾结了靳倾右贤王部。动作真是快得可以,朕前脚对你好了几日,他们后 脚便要惹出这样的事来。」苏妤听得心惊,皇帝冷笑涟涟,「是为了叶景秋的后位。犯上作乱,朕得留着她,慢慢跟叶家把这账算清楚了。」睇了苏妤一眼,皇帝又 道,「还有,楚充华当年小产的事,宫正司也正查着叶家。」 诸事相加,他忍不得叶家,却又不得不忍着叶家。 本是生怕苏妤多心,觉得他一心袒护叶景秋,便这样自顾自地解释了下去。苏妤听罢后却是一笑:「陛下既然先说了,臣妾便求陛下件事。」 皇帝颌首:「你说。」 苏妤凝视于他,认真的目光中恨意涔涔:「楚充华昔年小产之事如若真是叶氏所为,求陛下不杀叶氏。」 ……这样的恨意中道出的却是求情之语?皇帝觉得诧异,却听苏妤一顿后又续言道:「可否让她在冷宫‘安度余生’?」 皇帝至此方是了然,深吸了一口气,促狭笑说:「你还真是恨意凛然。」 「臣妾不该很么?」苏妤反问他。提了这样的要求,她并不怕他觉得她心狠,反正即便在她不得宠时,也不曾在他面前掩饰过对叶景秋的不满。 两年多的恨意积攒下来,苏妤只觉让叶景秋一死了之实在太便宜她了。她曾尝过形同冷宫的滋味,无比期待叶景秋当真到冷宫里度日去。 「陛下可允么?」苏妤追问。 「嗯……」皇帝思量着,答说,「朕允不允无碍,倒时候交你发落可好?」 若真是叶家做的,他必要就势给苏妤后位。后宫如何,让皇后说了算。 接下来几日,贺兰子珩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委实过得「没脸没皮」——明知苏妤对他尚有推拒,总是在他不在的时候才更自在,他却偏生佯作不知地天天在她面前晃悠。事无巨细,恨不得件件问道,连御前的一众宫人都难掩神色间的不自然。 他只觉得……难得把苏妤扣在了成舒殿,不趁她行动不便的时候好生照顾一番,等她伤好了,他岂不是更没机会了? 「捉奸」一事,叶景秋起了个杀鸡儆猴的作用,后宫无人再敢胡言,可苏妤住进成舒殿的事却是让人津津乐道。 住着长秋宫的那一位始终没能执掌凤印,从前的主母又光明正大地住进了皇帝的寝殿,怎么想都觉得这是要一决雌雄。 苏妤倒是不怕这样的议论,若当真有机会和窦绾在后位归属上「一决雌雄」,她必定当仁不让。 是以在皇帝早朝时,佳瑜夫人前来「探望」苏妤的时候,御前的宫人们自是按皇帝的意思把她挡了下来,却是苏妤主动提出要见。 她和佳瑜夫人虽未像和叶景秋那般撕破了脸,无法和睦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二人都没什么粉饰太平的意思,佳瑜夫人一笑:「充仪伤成这个样子,日日在成舒殿里连门都出不得,还能缠着陛下去不得别处,真是好本事。」 伤已半好的苏妤侧倚榻上,睡眼惺忪地瞧着她,笑吟吟道:「夫人这话说得,臣妾哪有本事缠着陛下——如是有,叶妃哪会有几日前被废位的机会?臣妾压根不会让她坐上那个位子。」 「呵,好大的口气。」佳瑜夫人轻笑,「你当真觉得得宠了几天就有什么了不起么?经了从前的种种,你真觉得自己在后宫还能东山再起?」 她话问得直白,苏妤静默一瞬,答得更不委婉:「如不是觉得臣妾能东山再起,叶妃何至于阵脚大乱做出那样的蠢事?夫人您又何至于……免了六宫的晨省特意来看望臣妾一次?」 倒是一语中的。一直以来,窦绾和叶景秋互相呛着,二人争着后位,皆是做出一副不把苏妤放在眼里的样子,可心下又日渐清楚,苏妤委实愈加不可小觑。 她们在假作不在意的同时,又都不肯再添一个争后位的人。想动手除苏妤却死命按捺着,不过想等着对方先出手,若能除苏妤就是便宜了自己,如不能……大概就是 出手之人倒霉,亦是自己占了个便宜,还能摸一摸在皇帝心里苏妤到底是个什么地位。 到底是叶景秋没忍住,明面上苏妤胜了,背地里窦绾也是胜了。眼看着苏妤住进了成舒殿,窦绾深知从此连假作不在意这个对手也要不得,她是彻头彻尾的小觑不得。 这些个弯弯绕绕苏妤未曾参与,却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明知窦绾从入宫那一日起便看自己不顺眼,也就全然省得和她装腔作势。眉眼轻垂,苏妤淡淡笑道:「臣妾能否东山再起暂且不提,夫人您可不能不承认,您今日是来下战书的。」 「非也。」窦绾羽睫低覆,淡淡笑道,「本宫是来提醒充仪,立妃为后是常有的事,却从不曾有过遭废之妻复立为后的,充仪还是莫要自恃过高了。」 纵是从前两年过的不易,苏妤也不曾受过这样的伤。自佳瑜夫人来看过后,又有嫔妃陆陆续续前来探望,她却再没给过面子,皇帝在时更是全然挡下。一时落得清静,那伤却总也不痊愈,反反复复地颇是惹人心烦。 苏妤愈是养伤,心里就愈是难免躁得慌。多半时间动都动不得,难得好了些,只消得出门散一散步就必是复发,但若全然不动同样于养伤无益,终是懊恼不已地向折枝抱怨起来:「一点小伤罢了,这般的折腾,御医也忒没用。」 折枝闻言无所谓地笑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娘娘就准备着好好歇上三个月吧。陛下又没赶娘娘走,娘娘急个什么?」 话虽如此,可折枝也知道,就为是在成舒殿养着伤,苏妤才心急。 眼见皇帝一副「慢慢养着便是」的样子,似是想让苏妤多留一阵子才好,二人反倒不好明面上怪御医些什么,思量一番,苏妤咬牙道:「你拿着药去给医女看看,问一问能不能换些‘猛药’来,这么不温不火地调着也太慢。如是陛下问起来,左不过我担着。」 折枝应下便去了,心知纵使苏妤着急,医女也不会胡来。能换药自会给换,若不能换不会冒险去换,没什么可担心的。 回到成舒殿,折枝一把拉过了刚巧往外走的郭合,低语几句,郭合登显惊色:「有这事?快回了陛下去!」 「怎么能……」折枝手中紧握着那瓷瓶,狠然咬唇道,「药一直是我管着,出了这样的事……陛下非拿我问罪了不可……」 「你犯什么糊涂!」郭合低喝,「这么拖下去,娘娘还不定要出什么岔子,伤筋动骨的事,耽搁不得!」 折枝被郭合斥得无话,又不敢先去告诉苏妤,怕她添了烦心事更不能安心养伤。心底更是清楚,这人必须得查出来。 好一番挣扎,折枝终是进了正殿去,皇帝正料理着政事,未注意到折枝和郭合。徐幽却是看到了,又不知二人有何事,三人互相递了半天眼色,皇帝终于抬了头:「什么事?」 v第六章 折枝与郭合又是相视一望,一并跪了下去,折枝道:「陛下恕罪。充仪娘娘嫌伤情总是反复,说这药不温不火的,便让奴婢悄悄拿了药去问医女,看能不能换些药劲大些的来……」 皇帝闻言不禁眉头一锁:「胡闹,御医说了得慢慢调养,如是心急难免留下病根,让她安心养着,不许心急。」 「是……奴婢说了。」折枝说着一叩首,又道,「可奴婢还是照娘娘的意思去问了一问,结果医女说……医女说……」折枝说得有些心惊,不敢再说下去,郭合难免心急,叩首续言道:「医女说是这药中掺了些许寒凉的药材,才致使伤情反复。」 连徐幽都不由得狠抽了一口冷气。心知容不得苏妤的人不在少数,皇帝已是处处设防,苏妤所用的吃食都要一一查过才能呈上,这药……更是御医亲自写了方子、亲手配好后直接交予了折枝,理应不会出问题。 难不成…… 徐幽心生疑惑,皇帝问出的话和他的疑惑如出一辙。 目光一凛,皇帝冷声问折枝:「这药只有你和江御医动过。」 不是不疑那御医,而是相比之下,折枝确实疑点更大些——负责给苏妤看病的那江御医本是个世外高人,因着如今的太医院颇有作为、解了很多疑难杂症造福了百姓1,他才肯「出山」来与太医们为伍。 这么个人,实在不太可能卷入六宫纷争动手害人。 「陛下……奴婢绝没有。」折枝沉然叩首保证,心下安慰自己这样的事不会污到她头上——苏妤那样信她,如是她想害苏妤,何须这么慢的法子? 「阿妤知道这事么?」皇帝问她,折枝摇头:「暂还不知。」 「先不必告诉她。」略舒了口气,皇帝又道,「让御医配新药来。」 折枝与郭合皆放下了心,恭敬施礼告退。待得二人离了正殿,皇帝方向徐幽道:「吩咐下去,给朕查苏家。」 ……查苏家? 徐幽错愕,滞了一滞犹豫道:「陛下……您是怀疑充仪娘娘……」 怀疑充仪娘娘为了赖在成舒殿固宠故意不把伤养好? 「不是。」皇帝扫了他一眼,信手又翻开本折子,「朕是信不过苏璟。」 上次敢急于求成地下暖情药,焉知这回不会再做出这种事?贺兰子珩多存了个心眼,心道必须吃一堑长一智。不为除苏家,只是担心如是直接大肆查下去最后罪名却落到了苏家身上让苏妤难堪。 因着暖情药一事只有皇帝和苏妤知道,并不曾同旁人说过,故而此时说要查苏家,徐幽心中难免替苏妤悬了口气——皇帝虽说是没直接疑苏妤,可如当真是苏家人所为,说到底是为了帮苏妤争宠,苏妤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便想委婉地同苏妤提个醒,是她与否,都先让她知道皇帝要查苏家才是。趁得无人时,徐幽悄悄将此事禀了苏妤,苏妤当即眉头一挑,和徐幽当时的反应差不多:「陛下疑本宫争宠?」一顿又道,「本宫才不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法子。」 「陛下也未疑娘娘……」徐幽一揖,续言说,「陛下说……是疑您的父亲。」 这话让苏妤一下哑了声。皇帝要疑父亲,倒是很在情理之中。 眼见苏妤的神色变得有些莫名难堪,徐幽知趣地施礼告退:「臣只是知会娘娘一声,臣告退。」 静默而坐。苏妤觉得这究竟该是何样的悲哀——有人给她下了药,她的夫君怀疑的头一个人是她的父亲,而就连她自己也抑制不住这样的想法。 「折枝。」扬音一唤,折枝应声入了殿,垂首一福:「娘娘。」 「去把那药拿来。」苏妤道。折枝便听命去了,片刻后取了那盛着药的瓷瓶来,苏妤瞟了一眼却是道,「不是这个。」 折枝微怔:「娘娘?」 「先前那个。」苏妤睇着她道,「被人掺了东西的。」 「娘娘……」折枝一滞息,「您……您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拿来,我要去见陛下。」苏妤说得口吻生硬,折枝不敢再多问,立即去取了那瓶子药来,交给苏妤后却蓦地跪下道,「求娘娘别为这事去见陛下,陛下着意吩咐过,暂不可跟娘娘提……」 「你本来也没提。」苏妤蹙眉,拿着药瓶撑起身,一喟道,「我心里有数。」 苏妤在成舒殿住了这么些日子,也不曾主动到正殿去见过皇帝——或者说她这些日子压根没进过正殿,每日都是安安静静地在寝殿里养伤,偶尔去走走散散心,也断不会是去正殿「散心」。 是以余光扫见正从寝殿缓步行来的苏妤时,贺兰子珩大有一怔,立即起身迎了过去,万不敢给她见礼的机会。笑问说:「有事?」 苏妤点点头,衔笑说:「臣妾伤好得差不多了,也该回绮黎宫去了。」 皇帝眉心一跳。 他知道,这些时日苏妤其实都在成舒殿住得很是不情愿,但因他态度坚决,苏妤便也不曾强拗着他,到底是安安心心留下养伤了。 如今突然提出要回绮黎宫去…… 视线在落在她手中的那只瓷瓶上时陡有一凛,望向寝殿里语中难掩森意:「折枝!」 「陛下别怪折枝。」苏妤低着头诚恳道,「不是折枝告诉臣妾的。」抬了抬眸又说,「是臣妾方才换药时自己又问了医女。」语中轻顿,苏妤望着他,仿若全不知隐情般地问,「既是有人动手脚,陛下觉得这人是谁?」 皇帝一滞,难免有点心虚。苏妤浑然不觉地自顾自看着手里的药瓶,又道:「臣妾问过医女了,这药只是拖延伤势,旁的坏处半点没有。如是这样,这人要么是想臣妾留在成舒殿不走;要么……就是早算计好了让陛下知道这药有问题,治臣妾惑主的罪。」 苏妤分析得清醒而得当,皇帝一颌首,温言问她:「那你怎么想?」 「嗯……」苏妤认真思量了会儿,道,「如是第二种,一时不知是谁;如是第一种……陛下是不是跟臣妾疑的同一个人?」眉眼带笑,她只作不知他的暗查般问他。皇帝心下稍安,含笑只问她说:「那如是第二种,你疑何人?」 「不知道。」苏妤答得很快,继而歪着头说,「不过臣妾知道怎么把这人引出来。」 瞧着她的样子,皇帝饶有兴致地问她:「如何?」 「嗯……」苏妤沉吟着浅浅笑道,「不管这人是谁,她都是拿准了主意不让臣妾的伤好故而要一直留在成舒殿,待得此事揭出,便是让陛下觉得臣妾有意为 之而治臣妾的罪……但若是臣妾的突然回了绮黎宫而未受陛下责备呢?她头一个想到的,是不是该是自己安排下的人出了问题故而让臣妾知了情、换了药,伤便好 了?」 似乎很有些道理。皇帝一点头表示赞同,苏妤续说道:「除了折枝和郭合,这些日子在臣妾跟前服侍的人都是陛下御前的人。此事如出了岔子,她无论如何 不会允许存异心的人再在御前做事,总会想法子把这人除掉的。就算是铤而走险也必会如此。」苏妤说着垂眸压声道,「而若没有……这人大抵就只能是折枝或者郭 合了。」 v第七章 「嗯。」皇帝又点了点头,沉吟片刻,笑睇着她说,「你倒是一点都不怕朕还有第三个想法。」 「觉得确是臣妾自己为之、有意惑主么?」苏妤了然回笑,轻松道,「这倒最是简单,谁都省得查了,废了臣妾便算了事。」笑容敛去两分,她又道,「可陛下会这么想么?」 「……不会。」皇帝老实回答。 就算不知上一世的那些事,他也清楚她不会。从前确是疑她戕害宫嫔,他却很是清楚她在争宠上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就算最初时能,如今也不可能了,这两年里总是让她的心硬了很多,他相信这些时日她的推拒都是真的,绝非所谓的欲拒还迎。 便循着苏妤的心思许她回绮黎宫住。本觉是为查此事,但看着苏妤告退时难掩的欣喜神色,皇帝怎么都觉得……其实她想找借口离开成舒殿才是真的,什么「查下药之人」那都是说辞…… 怒目暗瞪一眼,苏妤未有察觉,照旧退了出去。她的身影消失在成舒殿,皇帝便不自觉地扶了额头,轻揉着太阳穴。 「……陛下?」徐幽一见,上前关切道,「陛下可是身子不适?」 「头疼……」皇帝阖目继续揉着太阳穴。 徐幽轻问:「是不是……传御医来?」 「……不用。」皇帝放下手,眺着殿门外的漆黑一声长叹,徐幽听到皇帝念叨了一句,「怎么都觉得刚才被她耍了。」 「……」还是不接话为好。 不论苏妤那一番话到底目的何在,这事到底还是让她说准了。次日晚上,徐幽就亲手拿住了个正打算自尽的宦官,正好还就是前几日服侍着苏妤的人。 二话不说就要送去宫正司,皇帝却仍是不安心地先问了一句:「你和苏家没关系?」 话一出口,贺兰子珩深深觉得,自己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确是和苏家没关系了。人交去了宫正司审,自免不得也让苏妤知个情。彼时恰逢娴妃在绮黎宫小坐,听罢了此事,娴妃看向苏妤轻轻笑道:「这人大概是谁,姐姐心里可有数么?」 「嗯……有。」苏妤莞然笑道,「是佳瑜夫人,但不是佳瑜夫人。」 「……说什么绕口令。」阮月梨白了她一眼,「到底是不是佳瑜夫人?」 「多半是。」苏妤轻一耸肩,「但这人断不会把佳瑜夫人供出来,至于要咬谁下水,便算她倒霉了。」苏妤轻哂,徐徐解释道,「我那天和陛下说话的时 候,离寝殿并不远,总有旁人会听到,我也知道他们私底下会说。话一传开,这人必定知道下场是什么。一面是佳瑜夫人盛怒之下兴许迁怒于他的家人;另一面…… 如是查实了,没准也是要诛三族的,还不如在罪名坐实前自我了断来得痛快。」苏妤说及此不禁一笑,「可惜了,到头来还是进了宫正司。」 「你就不怕他两条路都不走,先禀了佳瑜夫人去?这可是个表忠心证清白的好法子。」阮月梨脱口而出,与未毕便明白了。果见苏妤蔑然瞥了她一眼,慵懒 道:「你傻么?你当徐大人傻么?既知有这样的事,他头一件要防着的便是有人通风报信。能让他去表忠心……我还能指望着他自尽吗?」 「可惜了……」阮月梨含笑一叹,「知道是佳瑜夫人做的,却又多半牵扯不到她,真是……」 「牵扯不到她但可以牵扯别人不是?」苏妤笑而宽慰她道,「这事横竖不亏。眼下的后宫,佳瑜夫人最想要的是什么?是后位,她要害我不也就是为了这个?但如若一时半会儿害不了我,她总还能借此去动另一块绊脚石。」 阮月梨恍悟之下轻轻「啊」了一声。这么一想自是不亏的,若是说还有一个人既会害苏妤、又能威胁到佳瑜夫人的后位,便只有叶景秋了。 二人忽地都有一笑,苏妤睇着她那一抹诡意,笑说:「现在是不是巴不得那宦官供出来的人是你?」 「可不?」阮月梨清声一笑,「如是真把我供出来,陛下要疑我是不假,可多多少少也得疑到佳瑜夫人头上去,这栽赃栽得也太拙劣。」 「可惜啊……」苏妤无奈一叹,「我看着佳瑜夫人不是叶景秋那样行事急躁的人,估计能拿好分寸,不会这么操之过急,把嫌疑转到自己头上。」 越想苏妤是有意寻了借口逃开成舒殿,贺兰子珩就心中就越是阴郁。 她可以不肯留……但她不能拦着他去! 到底伤还未愈,皇帝头一次去恰好赶上了她在换药,胜雪的肌肤上已经瞧不出什么淤青,无暇的一片。他入殿刚瞧了一眼,苏妤便敏捷地伸手拽下了榻上幔帐,彻底跟他隔开。 「……」皇帝看着眼前的幔帐默了一默,自是不留情面地伸手拨开,「你再挡,再挡就还搬回成舒殿去。」 「……」苏妤禁不住地为自己一声叹,扭过头望向他,很是有几分不满,「古有汉成帝偷看美人沐浴也还罢了,好歹也能说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陛下偏爱看臣妾换药算个什么癖好?」 「你就这么自认不是个美人?」皇帝挑眉反驳,细一思索又慢吞吞地驳了自己,「也罢……是美人却绝不是妖妃。」 似乎很是当心,生怕一句话惹得她不快。 苏妤「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折枝为她换完了药退到了一旁,她便起身自行理好了衣裙。皇帝径自在她身边坐了下去,笑意在唇畔一转,便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她。 苏妤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方道:「……怎么了?」 「嗯……」皇帝思索着点头,「胆子大了,敢把朕比汉成帝?」 苏妤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开了个怎样的玩笑,即刻有些紧张,咬了唇蹙着眉后悔地认错:「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皇帝淡看着她:「那你什么意思?」 「……」苏妤怯怯地觑着他,但到底没打算真谢罪。默了半晌移开话题,「听闻昨日抓着了个要自尽的宦官,现下如何了?」 「还审着。」皇帝一笑,「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宫正司自会料理好。」苏妤轻一点头,皇帝又道,「天慢慢热了,要到梧洵避暑去。」 「……哦。」苏妤难免一瞬的失神。先前的两年,这事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去年天并不热,阖宫都没去避暑;再之前……皇帝自是不会让她随驾的,就算再热她也要在宫里忍着。那时候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各个夏天大概都要这样过了。 今日,皇帝却悠悠地亲口问她:「你想住哪儿?」 漫不经心的神色,却确实是询问的语气。苏妤抿了抿唇,清浅笑道:「臣妾也就是刚入太子府那年去过一次,对哪儿都不熟悉,有劳徐大人安排便是。」 在前往梧洵行宫的旨意下来之前,下药一事便有了说法。事情闹得不小,一众嫔妃皆聚到了长秋宫去,苏妤也不得不走一趟。 踏进椒房殿,那在宫正司被审得一身血污的宦官吓得苏妤心中一栗,缓了口气才稳步进了殿,朝佳瑜夫人一福,简短地道了声「夫人」便落了座。 叶妃自是也到了,静默地坐在一边,对旁人皆不理不睬。四下安静,佳瑜夫人淡睨了苏妤一眼,作关切道:「不知充仪的伤如何了?」 「没大碍了。」苏妤低眉微笑,淡泊地回说,「劳陛下照顾了这么多时日,总归是没落下病来。」 v第八章[09.11] 「无碍便好。」佳瑜夫人哂道,「你无碍了,本宫才好开口说这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苏妤微微一怔,侧头问她:「不知夫人有何事?」 「陆才人和充仪不睦已久了。」佳瑜夫人微低首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充仪不敬、甚至是闹到月薇宫去,这些事在座的诸位姐妹都知道。」她环顾着殿中 诸人,语中一顿,视线移回了苏妤面上,又道,「不过本宫还是想求充仪饶她一命。到底是刚受了失子之痛的人,难过之下犯下大错也是有的。若是充仪肯网开一 面,便去陛下那儿说说情……赦她一次。」 佳瑜夫人说得温和,言辞间皆是恳求之意,却是和叶景秋半点关系没有。心觉不对,苏妤凝视着她一时未言。佳瑜夫人抬眸看向那宦官间目光微凌:「这是 前些日子在充仪药中做了手脚的宦官,宫正司审出来了,是受陆才人指使的。」微微一喟,佳瑜夫人低头拨弄着镶满珠翠的护甲道,「本宫知道这是大错,也不好强 求充仪,只希望充仪心善。这事……大概也就充仪和陛下开口才能管些用了。」 若不答应便是她心狠了。苏妤心中冷笑,一壁疑惑着佳瑜夫人为何未拖叶景秋下水一壁从容不迫地应付着:「臣妾还奇怪呢,是什么人要下这样的手。陆才人……」思量着一笑,偏头看向远处,「倒看不出才人娘子有这样的本事,能把手伸进陛下的成舒殿去。」 「充仪娘娘……」陆才人从方才听到佳瑜夫人之言时便惊住,此刻苏妤开了口,她才回过神来,愣了一愣慌忙跪地,惊慌失措地解释,「臣妾冤枉……臣妾 是与娘娘不睦已久……但从不敢害娘娘、更……更加不敢在陛下身边安插眼线……」一番解释后,陆才人顿了一顿,有些惶惑地思量了一瞬,又向佳瑜夫人叩首道, 「臣妾自知陛下为了充仪娘娘恼了臣妾,又怎敢再惹事端……必是……必是充仪娘娘自己在成舒殿不肯走,出了事便赖到臣妾头上……」 一席话,生生把原本犹豫着是否要为她说两句情的苏妤逼出了一声森笑,苏妤睇了她一眼,冷然道:「才人娘子好一张巧嘴。」 在座宫嫔皆觉得:这陆氏着实是嫌自己命长。 皇帝在一刻之后到了长秋宫,殿中也就僵了这么一刻。这一刻的时间里,任谁都瞧得出,苏妤和佳瑜夫人之间有一场博弈。二人都维持着笑容,跟打太极似的把话头推来推去,柔和的语中时有讥讽,都想逼得对方先失了分寸。 一个是从前的主母,一个是如今住着长秋宫的人。旁人皆知自己插不得嘴,都很有自知之明地沉默不言。 就连叶景秋也没有多说半句话。 终是等到皇帝来了。当着皇帝的面,这二人总得各自有个态度。佳瑜夫人面不改色,还是那一番说辞,端庄贤惠地央苏妤饶陆才人这一次,皇帝也自然而然地看向苏妤,等着她拿主意。 不远处跪着的陆才人已经快要哭出来。不论先前有过怎样的不快,在这事上她确是冤枉的。可惜,苏妤原是打算为她说两句话,可在听罢她那番言辞之后……苏妤只觉得,再为她说情,自己从前那两年被人欺负就都是活该。 却又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口。宫中嫔妃便是心思再狠毒,在皇帝面前也总要装个善良大方。她如是开口便要求皇帝严惩陆氏,一来皇帝必有不满,二来日后在后宫的口碑……也就没的可说了。 贺兰子珩打量着苏妤的神色,想从她的一分分神色变化中看明白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思。一边打量着一边思量着,贺兰子珩纵使一时看不透,也猜出她这个为 难的样子大约是不打算开口给陆氏求情——要做样子有什么可为难的,直说便是了;这般的踌躇,只能是想严惩陆氏又怕自己不高兴。 心有轻笑,皇帝淡漠地回头瞥了陆氏一眼,冷声道:「从前你摔东西、去月薇宫找麻烦也都罢了,如今做出这样的事来……」视线在苏妤面上一划,续言道,「传旨下去,才人陆氏废位,打入冷宫。」 死寂。 陆氏成了永昭年间头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嫔妃,而打入冷宫的原因……是她意欲加害大燕朝头一个被贬妻为妾的嫔妃。 该说一句天道轮回还是该叹一句世事无常?。 没什么人理会陆氏的辩解,亦鲜少有人显露同情之色,这事便这样罢了,嫔妃们皆施礼告退。皇帝看苏妤穿得单薄,笑说了句「就不怕腰上受凉复发?」便吩咐宫人取了件薄斗篷来披在她身上。 而后……就势自然而然地揽着她一并出了殿。 皇帝自行发落了陆氏,让苏妤很是松了口气。离了长秋宫,皇帝却瞥着她道:「看陆才人不顺眼又不肯说,想装大度又觉得违心,是不是?」 「……什么?」苏妤轻怔,满目不解地看着皇帝。 皇帝停下脚步,转过脸来叉臂回看着她,琢磨着道:「是不肯做这个恶人,还是怕朕觉得你心狠?」 「我……」苏妤滞住,看着他的笑容心中惴惴。 「是怕做恶人的话……朕明白,当年的事冤枉了你,六宫也因为那事都对你存着偏见,算朕欠你的,所以替你把这恶人做了。」皇帝悠哉哉地道,「如是怕 朕觉得你心狠么……」皇帝啧了啧嘴,笑而摆手道,「反正朕这次也看出来你压根没想饶她了,下回也就用不着强装大度,有话直说便是。」 都说伴君如伴虎,尽管眼前之人分明没有责怪之意,被帝王看破掩饰总还是一件让人很是心虚的事。略作踟蹰,苏妤垂首:「臣妾本也不想和陆氏计较,实是她太过分了些……」 「知道。」皇帝了然笑道,伸手一搀,「就算是你想和她计较,也是朕乐意替你当这恶人。」 并肩走在宫道上,苏妤边是忐忑于这几乎有些黑白不分的偏袒,边是思量这事中的变数。不知是怎样的原因,竟能让佳瑜夫人放下这再给叶景秋一击的机会。 被废黜后的第六日,苏妤在月薇宫听到冷宫的宫人来知会娴妃说:陆氏疯了。每日都大哭大闹,劝不住哄不住,弄得冷宫里不得安宁。 娴妃便看向苏妤,苏妤不咸不淡道:「既是疯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便是。何必来回话?还顾念着她曾生下皇长子么?」 几人便躬身退下,再没有其他言语。娴妃一笑:「我还以为姐姐会直接取她性命呢。」 「何必?为了这么个人脏了自己的手,不值当。」浅啜了口茶,苏妤道,「不过奇怪了,我不明白佳瑜夫人为何是拖她下水。要给叶景秋使绊,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谁知道呢。」娴妃微微一叹,「兴许……佳瑜夫人是有什么把柄攥在叶景秋手里?」 互相牵制?苏妤思量了片刻,只摇首道:「不像。」 陆氏委实是个不消停的人,便是疯了,也总能在后宫惹出些事端。据说她起先是日日咒骂着,说苏妤害了她的孩子,在两日后便投了井,死在了冷宫里。 宫人们说那井口很小,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人捞出来,都已在水中浸得面目全非了。 折枝说着忍不住地寒栗,最后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死都死不消停。」 苏妤轻笑,不以为意地抿茶淡言:「她嘴是碎,但已被废了又疯了,哪还有什么本事惹事生非?这是宫里头有人成心兴风作浪。」 是有心寻她的晦气。 是以皇帝白日里偶然来看苏妤时,便见她坐在案前,一笔一划地抄写着经文。字字都写得认真急了,面容谨肃,阳光斜洒在她脸上,衬得一片沉静。 他已知她对陆氏怨得很,那日话已说得清楚明白,她这是做什么样子? 若不是做样子……这是平白发什么善心? 站在她身后探手一抽,她笔力倒是不轻,握得稳稳的,半分也没让他抽出来。有些惊意地抬头一看,苏妤将笔稳放在砚台上,垂首福道:「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一笑,睇了那桌上纸张一眼,随口问她,「给陆氏抄的?」 「……是。」苏妤默了一默,又说,「算是。」 v第九章[09.11] 算是?皇帝不禁一笑:「到底是不是?」 「是怕她来寻仇,想为自己求个心安。」苏妤诚恳道,说着一声叹息。 拿起一叶纸笺看了一看,手指在纸上一弹,皇帝笑道:「又不是你害的她,你这是哪门子心虚?」 「确不是臣妾害的她。」苏妤低头道,「但……她不信啊。活着时既不信,谁知死了会不会信?若当真来找臣妾寻仇,臣妾岂不是冤死了?」沉默一瞬,她续言道,「毕竟有些事解释不清楚,并非自认清白就可以不受牵连。」 就像三年前。楚充华失子的事,她始终都是自认清白的,却始终都只是「自认清白」。 一时难免尴尬,皇帝轻一咳嗽,道:「过几日便该去梧洵了,你的伤……」视线往下一移,他笑说,「路上难免颠簸,让折枝多为你备些药。」 其实那伤已无碍了。苏妤浅笑颌了颌首:「臣妾知道。」 避暑的旨意下来了,各人去往梧洵后的住处皆尽安排好。苏妤住在婷息轩,风景颇好的一处,其后有小山,离皇帝的正了殿也不远。 这倒无碍,让后宫颇有微词的是——凤翟殿空了下来。 凤翟殿是皇后的住处,没有皇后是空下来本是应该,但目下长秋宫是佳瑜夫人住着,晨省昏定亦是去向她问安,避暑却着意将凤翟殿空了,可见是皇帝的意思。 加之皇帝三天两头地往绮黎宫跑,众人难免觉得……莫不是日后都要为苏妤空着? 苏妤反倒过得坦荡,反正佳瑜夫人已然和她翻了脸,还怕再不痛快一次么? 更为舒心的是……这次未能随驾的,是叶景秋。 到了梧洵的那日,苏妤还没来得及瞧一瞧这婷息轩究竟是什么样子,徐幽就亲自来了,躬身一揖禀说:「陛下传充仪娘娘去一趟。」 向里望了一望,虽是早已有宫人准备停当,但因有从锦都带来的东西,还是要再收拾一番的,总也难免嘈杂。遂一点头,随着徐幽往正了殿去,倒是不知刚到行宫,皇帝会有什么事。 入殿见礼,礼至一半便被皇帝伸手扶了起来,笑说:「没外人,坐吧。」 依言坐下,苏妤疑惑地问他:「陛下有事?」 「留你坐会儿。」皇帝平淡道,递了封信给她,「刚送到的,苏澈到映阳了。」 是家书? 苏妤接到手里一看,上面却是写着:陛下亲启。 「这个是……」苏妤惶惑地抬起头,「给陛下的啊……」 「禁军都尉府多是密令,在外时时刻要往朝中回禀,由密使专程送至。」皇帝含笑解释说,「不过朕跟他说了,到了映阳头一封信得跟你这个做长姐的报平安——可你总不能让他写个‘充仪亲启’然后让密使送来吧,多不合适?」 「……」是不太合适。苏妤闻言便放下心来,撕开了信封,信上的开头的称呼果然是:长姐。 一封信读罢,两页纸,从头到尾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说一说他平安到了、映阳的风土人情如何……苏妤读完后便收了起来,嗔笑说:「一句正经事没有,倒是劳得密使跑一趟。」 便将信呈回给皇帝。 皇帝瞥了一眼:「给你的信,自己收着。」想了想又道,「要不你回一封?」 苏妤思量片刻:「也好。」 她在案前坐下,提笔回信。贺兰子珩也闲适地在一旁坐下,看着她一笔笔写下去却不凑去看内容。他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要让她放下那些戒备和担心。 即便做得刻意了些,但他就是要让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他就是半点都不疑她、也不想伤她的家人。所以半分不担心她会通过书信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苏妤当然不会直接信他。 一封信写完,她自然而然地递给了皇帝,倒是没有什么表露,只道了一句:「写完了。」 「嗯。」这回皇帝倒是接了过去,却没有如她预料中那样先看一遍,随手拿过了个信封装起来,封好后又递回给她,「密使就在外面候着,你直接给他便是了。」 ……接过去就是帮她装起来而已么? 苏妤哑了一哑,犹豫着拿了回来,下意识地在手里抻了一抻信封,足下未动。 「怎么了?」皇帝睇着她问。 「陛下……」她看着手里的信封咬了咬唇,半开玩笑说,「陛下就不怕臣妾说些什么不该说的么?」 「你说起自己来还真是狠得下心啊。」皇帝淡看着她,板着脸表达出了鄙夷,「上回是直言说自己不是个美人,这回索性把谋反的罪名给自己扣上?」打量她两眼,皇帝又道,「就你身上那点靳倾血统,你想去通敌汗王都信不过你。」 ……这什么跟什么? 苏妤隐隐觉得皇帝好像在有意刺她,语无波澜地成心挑她的不痛快。暗自瞪了一眼,一福身说:「那臣妾去了,臣妾告退。」 听出她语中的赌气意味,贺兰子珩假作未觉,待她离开后方有一抹得色浮于面上:敢找理由逃开成舒殿还说得冠冕堂皇?你当就你会说话?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是跟她置什么气?。 在外恭候的密使头一次遇到出来递信的是个嫔妃。愣了半天,结果信收起来,头也不敢抬的一揖:「臣告退。」 苏妤神态自若地一颌首,待他离开后也移步往自己的婷息轩去了。 「云敏充仪。」曼声轻唤,苏妤回过头去目光发冷。佳瑜夫人瞧了一瞧那正自离开的密使,温和笑道,「怨不得前阵子听说了充仪和禁军都尉府指挥使的一些事……似乎在民间传得厉害,充仪也太不知避嫌。」 「避嫌?」苏妤一笑,「如是臣妾日日和外臣相见,那是臣妾不知避嫌。但臣妾难得回一次家便碰上这样的事——沈大人还是奉得陛下的旨都能被栽赃,这便不是臣妾不知避嫌,是欲加之罪。」 「那就所幸陛下不怪你了。」佳瑜夫人衔起笑意在她面前缓然踱着步子,「真是风水轮流转,听说元年随驾来避暑的时候,没充仪什么事。如今倒是把叶妃留在宫里了……」略有思忖,她又道,「哎?充仪是不是觉得奇怪,本宫为何没借上一次的事除掉叶妃?」 苏妤自是觉得奇怪,但也不曾想到佳瑜夫人会主动在她面前提及此事。目光微凛,苏妤静默未言。 v第十章[09.11] 佳瑜夫人又笑问:「充仪你是不是还觉得……本宫有什么把柄在叶景秋手里?」微微扬首,佳瑜夫人带着几分蔑然之意淡瞧着她,「收起那些可笑的想法。 本宫是想让你知道,只要本宫还住着长秋宫,后宫的局势就不会由着你左右。你指望着本宫除掉叶妃不让你碍眼?本宫倒是对目下的三足鼎立之势很是满意!」 苏妤轻一抽气,倏然明白了。佳瑜夫人自是也觉得叶景秋碍眼,但目下自己风生水起,三人互相对抗着谁也不会示弱,一旦少了一角,便是仅剩的两方针锋 相对。成败在此一举的时候,任何一人都会拼尽全力,从三足鼎立变为针尖对麦芒。那么于任何一方而言,都是少了中间的一道屏障、都要危险得多了。 「叶妃觉得本宫夺了她的后位。」佳瑜夫人思索着抿笑,「但在她眼里,最碍眼的到底还是你。本宫乐得看你们斗得两败俱伤。」扬音一笑,佳瑜夫人也未 理会她的反应便径自离去,行出两步却脚下一停,又徐徐说,「哦……还有,你上次说本宫免了六宫晨省去成舒殿见你,是因为本宫觉得你能东山再起。那本宫就明 明白白告诉你,本宫不管你能不能东山再起,这后位你从来都不配去争。能跟本宫一争的,可以是从前执掌凤印多年的叶妃,也可以是目下和本宫平分秋色的娴妃, 却断不会是你这个被贬妻为妾的弃妇,你不配。」回眸一瞥苏妤,佳瑜夫人丢下一句「既是遭了废黜,倒不如和陆氏作伴去」,终是离去。 语中冷涔涔的轻蔑无半分掩饰,即便她因为纳吉时的「不吉」而未一举成皇后、甚至连昏礼也因为苏妤的突然晕厥而被打断,在她眼里,曾被废黜的苏妤从来都不值一提。要和这样一个人去争后位,简直让她觉得屈辱。 淡看着佳瑜夫人窈窕的背影,苏妤心下喟叹间有一个既不服又不甘的想法,这想法在皇帝待她好的这些时日里日渐膨胀,她曾对娴妃说过,却到底是狠狠压制着。 如今,却是顷刻间涌了起来,让她再也拗不过那心思,一声冷笑,虽是喃喃自语却不乏挑衅之意:「配与不配,到底不是你说了算的。」 后位,那个原该属于她的后位,叶景秋到底没能坐上去、佳瑜夫人也暂时没能坐上去。她并不知自己能不能争得到,但她无比清楚地知道…… 她想要。 皇帝仍是如在宫中一样,隔三岔五总要来看一看苏妤——不管她愿不愿意。过了约莫半个多月,一道急报让阖宫乃至整个大燕都松了口气。 前线大捷。 不管这一仗里面里面有多少猫腻,赢了总比输好。是以将领们还朝之时总还要设宴庆贺的,听说靳倾汗王也遣了使臣来,后又说让王长子也同来。 为此,苏妤倒是真心实意的高兴。虽是有那么点靳倾的血统,但毕竟生在大燕、长在大燕,骨子里就是个汉人。加之知道靳倾从前的种种所作所为,对曾大肆屠杀大燕子民的靳倾实在难有半点好感。 虽是在梧洵行宫,那场宴会仍办得宏大。传了不少朝臣来,外命妇亦是在列。嫔妃的座次与从前差别很大——之前叶景秋执掌凤印时,常是坐在皇后的位子上,与皇帝并肩,其中是什么意思人人都清楚;如今叶景秋被降为叶妃,留在锦都未来梧洵,那位子却是也没让窦绾去坐。 苏妤仍是坐在依位份该坐的位置上,旁边是娴妃,对面便是楚充华。 几句交谈刚过,宦官禀说靳倾王长子和使臣到了。苏妤望过去,果有几人正进殿,在与嫔妃相隔的那一道珠帘前停下,施了个礼:「陛下。」 礼是靳倾的礼,和大燕的不同,众人瞧着觉得有些怪,但看神色也知颇为恭敬。皇帝颌首,淡声问了一句:「莫卓王子?」 那人欠了欠身:「是。」 相互皆有几句客套,随后落座。苏妤的目光落在莫卓身侧的那名女子身上,看着似是带王子妃一道来了? 待得莫卓落座,使臣奉上了靳倾汗王的书信,又肃然道:「不知哪一位是霍老将军与朵颀公主的外孙女?」 是说苏妤。 数到目光一并投过来,苏妤低垂眼睫未擅自作答,皇帝睇了她一眼笑问那使臣说:「有什么事吗?」 「靳倾子民一直对朵颀公主敬重有加。」使臣躬身道,「臣也相对她的后人表达敬意。」 不少嫔妃闻言露了幸灾乐祸的神色。使臣的一句话,几是将苏妤拉到了众人的对立面。一个大燕嫔妃,被敌国使臣「表达敬意」,纵使算不得她的错,只怕皇帝也难免要迁怒于她。 毕竟,是刚刚起过战事的两国。 冷声一笑,皇帝执起酒樽抿了口酒,喜怒难辨地淡然道:「别套近乎。该知道朵颀公主是为谢大燕助靳倾汗王弭平战乱而嫁给霍老将军的,如是当真对她敬重有加,右贤王就不该对大燕动兵。」 决口不提苏妤。 使臣微微一滞,显得有些窘迫。忙解释道:「这……汗王对此颇为内疚,故让臣来……」 「知道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闲闲道,「霍老将军和朵颀公主现在煜都住着,如是对他们敬重,去见他们便是。他们的外孙女……」皇帝的目光在一次飘向苏妤,见她仍是平平静静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续道,「朕的嫔妃和那几十年前的事牵扯不上关系。」 使臣的要求就此作罢。开了宴,苏妤觉出皇帝总往这边看,一时难免觉得莫不是真为使臣之言而对自己有所不满了?垂眸不言,少顷,却见徐幽前来道:「充仪娘娘,陛下请您过去。」 颌首应下,苏妤起身离座,到御座前一福:「陛下。」 「来坐。」皇帝招手让她过去,苏妤坐在皇帝案几侧旁,有些许不安。皇帝端详她的神情须臾,看她淡淡漠漠的,也有些许不安,凑近了她问:「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怪朕不让你见使臣么?你如是想见……」想见就让她见好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在想什么…… 苏妤有些错愕,立即道:「不是。臣妾见那使臣干什么?」 几日后,皇帝忽地告诉她:「要去附近的围场围猎,靳倾王子和使节也去。」一顿,问她,「同去?」 苏妤短一怔之后衔笑说:「臣妾哪会那些……」 「就当是出去走走。」皇帝笑容温和,「看你这些日子在行宫待得无聊。」 ……也好。 是以翌日着了套轻便的襦裙,随驾一道离了行宫。踏上马车时苏妤才知,同去的嫔妃就她一人,从佳瑜夫人到一干新宫嫔都留在了行宫里。 围场离得并不远,因其中就沅山,故称沅山围场。微风掀起车帘,苏妤忍不住探头朝外看去。 好广阔的一片天地,远处是蓝天白云、山峦起伏,近处则是大片的草地树林,依稀能瞧见鹿群在林中持过,这是她不曾见过的风景。 她望着车帘外有些失神,皇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了一想,伸手掀开就在她身侧的窗帘,瞥了她一眼道:「你这么看不累么?」 舍近求远…… 苏妤免不了悻悻一笑,转过身大大方方地从这边往外看去,下颌搁在窗栏上,深吸了口气道:「真是好地方。」 「你如是喜欢这景致,来年避暑去祁川好了。」皇帝一笑,「行宫是一样的行宫,离了行宫之后风景却比这强多了。」 苏妤笑了一笑,皇帝从她脸上没有看出太多欣喜。 片刻后到了地方,皇帝先下了马车,随后将手递给她,颇是自然地扶着她下了车。这细微的动作他做得并不刻意,苏妤虽有些犹豫到底也没推辞,旁人却是看在眼里。莫卓王子恰巧行来,随口笑问说:「陛下,这位是……」 v第十一章[09.17] 「这就是霍老将军和朵颀公主的外孙女。」皇帝答道。莫卓恍悟:「那便是陛下的妻子了?」 一旁的使臣当即惊住,想和王子解释却为时已晚。只恨自己没提前告诉王子一声苏妤被贬妻为妾的事,目下怕是难免要生些不快了。 苏妤听言,心中亦是「咯噔」一声,维持着的笑意未变,思忖着如是显了尴尬该如何应付,却听得皇帝一笑,轻应了声:「是。」 ……是?!。 在使臣松了口气、终于私下告诉莫卓个中隐情之后,莫卓自然而然地觉得皇帝方才的回答只是敷衍了事。王子妃司齐看了看皇帝与苏妤,却道:「贬妻为妾却又明明待她不差,陛下何必?」 被丈夫一捂嘴,司齐噤了声。 侍卫牵了马来,众人各自挑了,苏妤不懂这些、更不会骑,在众人选马的时候无事可做。发着愣,耳边一股热气,回头见一体型小些的黑马正在一步外的地方眨着眼看着自己,吓了一跳。回看了一会儿,那马倒是目光温和,苏妤犹豫着伸手摸了摸它,它也不恼,反倒过来拱苏妤。 一股浓郁的草料味道让苏妤锁了眉头,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弄得发笑。司齐走过来清泠笑说:「充仪娘娘和这马这般亲近,可是旧友么?」 苏妤如实摇了摇头,抿笑说:「不是。这围场我头次来。」 司齐了然点头,也伸手摸了摸那马儿又问:「那充仪娘娘会骑马么?」 苏妤又如实道:「不会。」 司齐便是一声叹息:「你们大燕的女子啊……活得忒没意思。听我父亲说,从前嫁过去的祺裕长公主,每日就都是练字绣花,骑射半点不会。」 祺裕长公主和亲……那是差不多和朵颀公主嫁来大燕同时的事了——大约还要早上些许。苏妤听言微有不悦,却是宽和笑道:「各有各的活法,没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就如你们喜欢骑射一般,我们也是真心喜欢女红。」 「能和丈夫纵马驰骋狩猎是件很有趣的事。」司齐自顾自地道,「靳倾的女子都会骑马,狩猎多半也会。」 「果是各有各的活法。」一句笑言。说话的却不是苏妤,而是皇帝。贺兰子珩自己牵着马走过来,笑说,「靳倾以游牧为主,自是人人善骑射。于大燕,骑 射本就不如在靳倾那般重要,何况……」视线似是无意地从苏妤面上划过,眼底笑意深深,「娶妻回家是要好好护着的,风吹日晒岂不可惜?」 「陛下,我知道大燕的规矩多。」司齐抿唇一笑,意指皇帝不过寻了个借口。眉目一瞥苏妤,带了两分挑衅的意味问皇帝,「那如是充仪想学呢?如是充仪和喜欢女红一样喜欢骑马呢?陛下可会让她学么?」 若这不是邻邦王子妃,苏妤真要替她捏把汗了。都说靳倾人豪放,这也太快人快语、口无遮拦。 皇帝沉吟一瞬,倒是未答司齐的话,只问苏妤:「想学么?」 「……」苏妤轻轻一讶,浅笑着摇了摇头,「臣妾怕是这辈子也学不来这些。」 这般作答,照理说便是就势将这事揭过去了。她未说「想学」惹皇帝不快、亦未直言「不想学」让司齐下不来台,这答案该说是合适。 皇帝却是一笑:「如是觉得有意思便试试。」 竟是有几分鼓励的意思。 顿了一顿,他又道:「朕教你。」 皇帝说着看了眼她身后的那匹马,笑说:「正好,你骑它便是。」 苏妤也回头看了看那匹马,这次却不是敷衍的推拒,黛眉微蹙,说得情真意切:「不敢……」 怎么看都觉得,即便这马小些,骑上去还是很高。 「……」皇帝一阵无话,遂低一哂道,「那……朕先带你骑吧。」 当着靳倾王子夫妇、靳倾使臣,还有一众朝臣、年轻将领、皇室宗亲的面……皇帝带着苏妤同乘一骑在围场逛了一整天。因怕她吓到故而不敢骑快,狩猎自也不怎么可能了。 就这么慢悠悠逛了一整天。 起初苏妤很是害怕,明明被他护在怀里,双手仍死握着缰绳不放,握得比他还要紧些。后来,林中的各种动物时不时地吸引住苏妤的视线,同时也就忘了紧张,越来越是自如。 这天贺兰子珩淡瞧着在自己怀里不住东张西望的苏妤,心情也很是愉悦。暗道这些日子的努力似乎还有点成效的。 不远处一道白影在林中迅速蹿过,皇帝一凝神,迅速地取弓搭箭。苏妤还没回过神来,耳边便闻得箭羽飞过的轻鸣。 一声凄惨嘶叫,身侧的侍卫立即下了马前去查看,片刻后朗声回道:「陛下,中了。」 「嗯。」皇帝轻有一笑,俯首向苏妤道,「回去做个护手?」 遂一起下了马走过去。苏妤也看到了那一道白影,又听得他说「回去做个护手」,只道是只兔子。到了近前一看,却是一只通体洁白的雪貂。 那雪貂已断了气,眼睛却还睁着,死死地望着一个方向,明明双目都已失去了光泽,这双眸子却让苏妤觉得心中发悸。 显是不止她一个人觉得这视线不对,贺兰子珩看了一看也蹙了眉头,顺着那方向走出几步,便在不远处找到一个土穴。 俯下身子一看,两个小白团卧在里面。 那两个小白团都睡着,相互依偎,莫名的温馨感觉。苏妤看得陡有一滞:「这是……老鼠么?」 「……」皇帝扭过头瞥了她一眼,「所以你觉得那貂死时的眼神是为差一步捕到食而懊恼么?这是小貂。」 刚出生没几日,连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小貂,呼呼地睡着,对外面的一切无知无觉。苏妤大着胆子探手摸了一摸,一层毛软软的,其中一只有所察觉,往另一只身下拱了一拱,接着睡。 皇帝看着它们笑叹一声:「一天也没搭弓,一箭射出去就毁了一家子?」看了看苏妤一下下摸在小貂身上的手,又道,「不然抱回去养吧。」 随在身后的一众侍卫一时都屏息了:皇帝刚刚建议充仪把两只貂抱回去养……这可不是兔子,这东西……还是有些野性的。 皇帝说罢径自抱了一只起来,小家伙被惊醒,却因睁不开眼不知发生了什么,「嗷」地一声轻叫,不住地挣扎。皇帝看了一看,浑身都是白的,只有额上有一块小小黑斑,细看之下……似乎是个鱼型? 「哈……」皇帝忍不住笑出了声,「叫阿鱼吧。」 「……」苏妤情不自禁地抬眼就瞪了过去,瞪得皇帝一噎,讷讷地改口道:「要么叫子鱼?」 v第十二章[09.17] 先前说「阿鱼」明摆着是有意凑着她的名字,目下这个「子」字……贺兰子珩? 改口就把自己也说进去了……陛下您倒是豁得出去。 苏妤抬了抬眉,仿若不明地只问道:「那另一只呢?」 「子鱼……嗯……」皇帝低头沉吟着,「另一只叫‘子非鱼’吧……」 「……」苏妤侧首认真地问他,「那若日后有了小貂,要叫‘鱼之乐’么?」 「可以!」皇帝郑重点头表示赞同。 苏妤伸手抱了那另一只起来,放在怀里轻抚着,斟酌着和皇帝打了个商量:「‘子非鱼’听着太长了,叫‘非鱼’可好?」 「随你。」皇帝笑道,「反正你抱回去养。」 说得笃定,苏妤心里暗道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要养了……。 二人一并抱着两只小貂回到了原处,侍卫奉了之前射中的那只貂来,苏妤看了一看,又看了看怀里的非鱼,道:「陛下……要不……葬了吧?您说若是这小貂日后看到母亲被做成了护手……」 心情得多复杂。 皇帝点头应允,便吩咐把那大貂下葬。扶着苏妤上了马、自己也跨上马后,皇帝将子鱼也交到了她手里:「一起抱着。」 他得驭马。 回到行宫中,折枝一见那两个小白团也是同样的反应:「……老鼠?!」 「……是貂。」皇帝扫了她一眼,揽着苏妤进了屋去,苏妤把它们搁在榻上,它们便又迅速缩成一团,接着睡。 皇帝思量了一番,伸手拎了非鱼起来。 苏妤轻有一怔:「陛下干什么?」 「朕也想养一只。」皇帝淡笑道。遂将它搁在了怀里抚着,因是幼貂,毛还绒绒的。 很快,阖宫都知道了……陛下和云敏充仪弄了个宠物回来。 小貂长得很快,一个月不到就已比之前大了近一倍,可算是不像老鼠了,两只乌黑的眸子总滴溜溜地四下张望。 苏妤多了不少可做的事情,每天逗着子鱼玩,这小玩意颇通人性,很多时候都跟听得懂话似的。 又过些天,苏妤逐渐发现,子鱼时不时地会往外跑。但一来自己总能找回来,二来宫人们也都知道这两只小貂的来历,便也不曾担心她会跑丢。 却没想到子鱼这么一趟趟往外跑这……很快就把行宫摸了个清楚。 那日仍是照常去向佳瑜夫人晨省,一众嫔妃落座闲聊着,忽听得外面一阵嘈杂。回过头看去,便见一小小的白影迅速蹿进殿来,身后一小宫女紧紧跟着,入殿后却在一众嫔妃的视线中滞住,张惶下拜:「佳瑜夫人安……」 子鱼也停下来,回过头瞧了瞧她,后爪挠了挠下巴,四下张望着,继而视线停在苏妤身上,一下子跳到了她的膝头上。 然后便卧着睡了。 「……」满室寂然,一干嫔妃被弄得有些发懵,少顷,才有嫔妃犹豫着出言缓解这尴尬,「瞧不出……这小东西,倒是聪明……」 遂有人纷纷应和,苏妤不满地觑着那宫女道:「菱角,怎么回事?」 「这……」那小宫女怕极了,瑟瑟缩缩地一拜,喃喃道,「娘娘恕罪,它非要往外跑,奴婢也拦不住,就追了出来,谁知……谁知竟是来了夫人这里。」 苏妤瞧着眼前翻了个身把肚皮朝着她的子鱼,发不出火来。 佳瑜夫人也瞧着子鱼,心中的怒火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个畜生,又随处乱跑,充仪小心它伤了人。」佳瑜夫人口气淡淡地道。 「谢夫人提醒。」苏妤轻抚着子鱼颌了颌首,淡看向佳瑜夫人道,「它近来是淘了些,倒是不曾伤过人。」 她倒是想看看,佳瑜夫人敢不敢说不让她养子鱼。 对视片刻,佳瑜夫人目中冷意愈甚,却到底知道这貂是皇帝亲自取的名字、亲口说让苏妤养的,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半句不是。目光便移到那名唤菱角的宫娥身上,不快道:「充仪交代的事也做不好,如是不小心伤了人,你担待得起么?」 分明是问罪之意。菱角也知佳瑜夫人和苏妤不合已久,如今让她捉了错处,只怕难免要受罚。急忙一拜,菱角忐忑道:「夫人恕罪……奴婢再不敢了,日后定看好了它……」 「日后定看好了它,这次就先杖责五十吧。」佳瑜夫人清清淡淡地道。 苏妤神色一凛。这丫头也就十二三岁,杖责五十还有命么?不仅如此,谁都看得出,子鱼虽是跑了出来,但没伤到人、亦没惹出半点别的麻烦,佳瑜夫人这一罚,摆明了是要当众给苏妤个好看。 听了命,便有宦官进来带菱角出去,苏妤面上微冷:「慢着。」便将睡得正舒服的子鱼递给了折枝,起身一福道:「夫人,这么点小事何必动这么大的刑?」 「小事?」佳瑜夫人凝睇着她道,「都闹到本宫这儿来了,充仪还能说是小事?」 「不知佳瑜夫人这‘闹’字何解?」苏妤侧首瞟了子鱼一眼,道,「子鱼除了来找臣妾之外,似乎也没惹什么麻烦。」语中微顿,苏妤抬起头淡看着佳瑜夫 人,眸色冷涔涔的很有几分蔑意,「再则这是臣妾宫里的人。如当真是伤了夫人,夫人要杀要剐臣妾半句话也不说;目下既是没有,要治她这失职之过,也该是臣妾 做主才是。」 换言之,纵是佳瑜夫人掌着六宫权,她也到底还是一宫主位,别的不说,自己宫中的宫人总该是由她自己来管。 这大约是苏妤头一回如此明明白白地驳了佳瑜夫人的话,未等对方开口,她便吩咐道:「郭合,押菱角回婷息轩,如何发落等本宫回去再说。」 一时间众人也都看得出,苏妤就是有心不让佳瑜夫人痛快。 「充仪!」怒一击案,佳瑜夫人压制着怒意,语气沉沉道,「充仪休要忘了,本宫到底还掌着六宫之权、到底还是正一品夫人。」 「那菱角犯了怎样的打错,要惊动掌权的夫人来处置?」苏妤不甘示弱地反问她。轻有一笑,苏妤又道,「臣妾知道夫人入宫时日到底短些,许多规矩上的 事拿不好分寸,怕出差错便严责也在情理之中。」忽见苏妤面上浮起一抹温婉笑容,佳瑜夫人心觉不对,刚要出言,却听得她一字字又道,「所以陛下才嘱咐夫人, 如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大可和娴妃娘娘商量商量,或是可问臣妾一句……」 v第十三章[09.17] 摆明了是挑衅。皇帝的那番话在座诸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却是都知趣地不提。如今是头一次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在佳瑜夫人面前提起,还就是苏妤这个昔日的太子妃。 「充仪你……」佳瑜夫人怒喝声至一半,却被折枝的一声惊呼打断。苏妤一惊,回头望去,见是折枝怀中的子鱼忽地向门口跑去了。 刚到了殿门口的贺兰子珩眼见一道白影蹿过来,忙又退回了门槛外,生怕踩到它。一定神看看这动作素来迅捷的小貂,便也知道……它怎么可能让他踩到。 子鱼欢快地跳出门槛,绕着皇帝转了一圈,又回到殿中,隔着门槛在他身前停下,歪着小脑袋看着他。 「嗯……子鱼?」微扬的语调让正恭恭敬敬俯身见礼的众人有些无所适从——因为皇帝一边问着一边自若地蹲了下去,伸手拍了拍子鱼的小脑袋,笑吟吟道,「别找了,非鱼不在。」 子鱼发出了如同婴孩般的「呀呀」声,就跑回了苏妤身边,在她脚畔蹭着。皇帝这才站起身子,免了众人的礼,又笑问苏妤:「怎么把它也带来了?」 「它自己跑来的。」苏妤讪讪一哂,视线飘向佳瑜夫人,又道,「倒是没伤到人,却是惹得夫人不快了,正要拿照顾它的宫女问罪呢。」 轻描淡写地告了佳瑜夫人一状。 皇帝便瞥了菱角一眼,却是蹙眉问苏妤:「不是说近些天它时常往外跑么,怎的怪到这宫女身上?」 苏妤一笑:「这便要问夫人了。」 佳瑜夫人就算是和先前的陆氏一样傻,也听得出皇帝话中对苏妤的回护。再不敢说那宫女什么不是,忙不迭地一福身道:「是臣妾不知情,不知它总出来玩 的,只怕它伤了人。」笑容殷殷地看着苏妤脚边的子鱼,佳瑜夫人觉得这一抹白实在是刺眼。移开目光,她又颌首道,「如是如此,倒是怪不得那宫女了。」 便挥了挥手让宦官退下,菱角大松了口气,只觉今日实在是劫后余生,忙不迭地向皇帝一拜:「谢陛下。」 「你也得好生谢过夫人。」苏妤淡言道,「到底是佳瑜夫人不计较。」 菱角便又朝佳瑜夫人一拜:「谢夫人。」 苏妤俯身把子鱼抱了起来,子鱼卧在她怀里望着皇帝,嗡嗡地打着呼噜,很是享受的样子。一旁的闵才人见了,行过来摸了摸子鱼,自顾自地笑道:「是该 谢夫人不计较,不过到底还是陛下说话顶用——方才娘娘怎么解释这小貂没伤人、这宫女罪不至此都不管用,夫人听不进去半句呢。」 苏妤抿唇轻笑,佳瑜夫人倏有一滞。闵才人颌首亦有一笑,一边细细观察着皇帝的神色,一边续言道:「索性陛下来得及时,若不然这宫女必是活不成了。动辄杖责五十,看着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怎么受得住?偏充仪娘娘怎么说也说不通,夫人非要罚她不可。」 四下都安寂了。在一干新宫嫔中,这闵氏算是得宠的,又在眼下风头正盛的苏妤宫中随居,在皇帝心里总有些分量。 眼见她也要同佳瑜夫人一争,众人都有些心惊地看着。 皇帝复又瞟了菱角一眼,再看向佳瑜夫人时目光便有些发寒:「杖责五十?」 语调微扬,略显不满。佳瑜夫人连忙一福,道:「臣妾只是怕日后再有不慎、闹出什么大事来……」 「行了。」皇帝稍有不耐之色,微一思索,道,「充仪身边的宫人都是朕御前潜下去的,日后要发落谁,先来回徐幽或是宫正一声。」 旁人……倒是连她身边的宫人也动不得了。 那她自己呢? 苏妤神色未变,仍从容不迫地逗着怀里的子鱼。皇帝语中一停,瞧了她一眼又说:「充仪自己,该如何便如何吧。」 苏妤方一福身:「谢陛下。」 此事再往深一层想……位居正一品的夫人,在宫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想罚个宫女,后宫里谁敢说个不字? 只能是皇后。 佳瑜夫人动不得她的宫女、要去御前回话,她自己却仍想罚就能罚,这岂不是意味着…… 局势当真是变了!。 让苏妤有些意外的,是闵才人竟会出言帮她。虽是同住一宫、相处也和睦,她却没想到闵才人会敢开罪佳瑜夫人。 回婷息轩后不久,折枝便道闵才人前来拜会,苏妤自是请她进来坐了,颌首莞尔道:「今日还多谢才人。」 闵氏欠身浅笑道:「这些日子劳娘娘关照着,该是臣妾谢娘娘才是。」顿了一顿又说,「如今一时不忿开罪了佳瑜夫人,日后便更要靠娘娘护着了。」 苏妤自知其意,点了点头说:「同住一宫,有什么话都好说。才人娘子正值圣宠,只怕本宫日后还要倚仗着娘子呢。」 这就是谦虚之言了,众人都知,目下若说「圣宠」,谁也敌不过她。 闵氏听言却是面色微有一白,似乎有些窘迫。忖度一番,她低声道:「臣妾有些话……不知该不该同娘娘说。」 「什么话?」苏妤一奇,笑道,「你说便是,不必怕什么,即便是惹得本宫不快了,本宫也当没听见就是了。」 「那……」闵氏迟疑着抬眼,折枝会意,朝二人一福,带着一众宫人一并告了退。闵氏默了又默,终于开口道,「娘娘……臣妾问句不该问的……陛下见娘娘时……可正常么?」 「什么?」苏妤一愣,不解地问她,「什么‘正常么’?」 「就是……」闵氏涨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道,「男女之事。」 「你说什么?!」苏妤当即神色一厉,转念一思却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是压制着心中的讶异,犹做怒然道,「才人娘子说话该知分寸,身为天子宫嫔,怎么能……」 怎么能把这样的话问出口。 闵氏仍红着脸,黛眉紧紧蹙着,急忙伏地谢罪,一咬牙却又道:「臣妾心知不该问。但臣妾只是奇怪……陛下为何时常传召臣妾、让六宫都觉得臣妾得宠,却又碰也不碰臣妾一下……」 ……啊?! 苏妤几乎要当着她的面傻住。她一直以为,后宫里只有自己这样,因为她历了从前的那些事,总觉得心中有一道过不去的坎,一直有所推拒,皇帝便不曾逼过她。 别的嫔妃断没有理由……没有理由推拒、他也没有理由不要她们。尤其眼前这一位还是今次刚选入宫的,绝不可能和她一样有甚不快的过往,皇帝究竟何意? 难不成当真是……「不正常」? v第十四章[09.17] 苏妤认真想了想三年前刚嫁给他的时候……不会啊! 两人都滞住不言。苏妤知闵氏是觉言语有失故而不敢再说,闵氏则以为苏妤是被问得尴尬。静默了好一阵子,苏妤才放下疑惑恢复如常,一叹气道:「这本宫就不知了……不知陛下是不是有什么旁的安排,你莫要对旁人多言便是。」 闵氏咬着下唇点了点头:「臣妾知道……这样的事,岂敢与旁人多说。」 乍闻的这个消息,让苏妤觉得这比皇帝突然待她好还要奇怪。自然,愈想愈觉得不会是那样的「不正常」——陆氏几个月前还有了身孕呢,兴许对闵氏如此当真是另有安排? 也算「事不关己」,苏妤不再为此多做烦恼,仍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靳倾王子夫妻与那使臣都仍留在行宫中,时时要去正了殿拜见,苏妤便能不去就不去。 大概是因为宫宴时的那一番话,苏妤对那使臣有一股说不出的厌恶,偏生他还总在见了她时谄媚得紧,好像生怕别人不知她是朵颀公主的后人、对靳倾很是重要一般。 苏妤觉得……皇帝还能始终对此无所谓,实在不易。 在皇帝带着非鱼一道来婷息轩时,苏妤终是委婉地同他说起了此事。如是他对此确是有所不满只是不曾表露,她总要试着把这不满解开。 亲手做了冰碗1,苏妤从小厨房出来回到房中,奉到他案前的桌上,似是无意地问了句:「不知靳倾使臣什么时候走?」 「等我们回锦都时。」皇帝一壁用调羹舀着碗里的碎冰一壁道,「怎么了?」 「臣妾觉得……那使臣……」余光一瞥,话锋一转急喝道,「子鱼不许咬非鱼!」 「……」皇帝低哂不言。 「臣妾觉得那使臣有些怪。」苏妤垂首如实道,「具体也说不出哪里怪,只是……」她沉思着道,「大概只是臣妾不曾想到靳倾人竟还对臣妾敬重吧。」 「你是怕朕多心,是不是?」皇帝一点弯都没拐地直言问她。 苏妤默了一瞬,点头道:「是。」 「怕朕因此待你不好?」皇帝又问。 苏妤再度点头。不管怎么说,身为宫嫔者,没有什么比为天子不喜更可怕的事了。那些苦,她太清楚。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觉得手里端着的冰碗太凉便暂且搁了下来。看她满脸不安的样子,他忽地生了些顽意,手向她颈间一探,苏妤凉得立即一缩,横了他一眼道:「陛下干什么……」 「嗤」地一笑,他反问她:「你干什么?有那么点靳倾血统又不是你的错,当年霍老将军娶朵颀公主为妻,那是两国共同定下的大事,你觉得朕会怪到你头上?」 现在知道不会了。 苏妤稍稍放下心来,抬手拿开他仍搁在她颈部的手,抚了抚脖子上那一片发凉的地方,轻轻又道:「纵使陛下不在意……也难保旁人不在意。毕竟两国刚交过兵,臣妾不敢惹上那样的事……」 「不用担心。」皇帝睇着她轻缓一笑,「不是你的错处的事,再不会安到你头上。」 因为从前让她蒙的不白之冤太多了,目下就是多一件,他也不允许。 子鱼和非鱼打得着了急,撕咬成一团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他们强把它们拉开,各自抱在怀里,两个小白团却还是不依不饶地冲着对方叫着,拼命挣扎的样子让人看着又气又笑。 贺兰子珩看着非鱼拼命挥动的两只小爪子,抬手一提后颈将它拎了起来,非鱼顿时使不上力,他点着它粉嫩嫩的鼻头道:「安静点,不许欺负子鱼!」 遂维持着这「拎」的姿势,怡然自得地出了婷息轩。 天气日渐转凉,凉风慢慢地起了、枝头的树叶也显了枯黄。秋日渐近,终是要回锦都去了。启程的前一日,宫人们将东西收拾稳妥时,苏妤正躺在榻上,举着子鱼,抚了抚它额上那块黑斑道:「明天就要回宫了,在路上你给我乖乖的,不许到处跑,不然要找不到你了。」 子鱼发出一声轻哼,不知是不是不屑的意思。 这两个多月过得委实顺心,细思原因,多半是因为叶景秋不在。佳瑜夫人虽是也与她为敌,但到底无那许多宿怨。踏上回宫的马车,苏妤怅然一叹,对这行宫很有些舍不得。 是以分外盼望次年的夏天,禁不住地想起皇帝对她说要带她去祁川走走。 路途遥远,仪仗浩浩荡荡地铺开,华盖、幡旗相互交错着,几乎望不到尽头。子鱼跳到苏妤的肩头扒着窗子往外看,苏妤从它滴溜溜的一双黑眼中看到了满目兴奋,一把将它揽下来圈回怀里,笑怪一句:「你小心掉出去。」 却听得一声低低的嘶叫,垂眸看去,非鱼在车帘处探了探头。它这一探头不要紧,子鱼却蓦地从苏妤怀里蹬了出去,随着非鱼一并跑了。 苏妤立时慌了,急掀开车帘往外看,两道白影跑得飞快,顺着人流一直往前蹿着,数名宫人见了都试图阻拦,却根本拦不住,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子鱼?!」折枝追出马车,还未迈下去便已看不见两只貂了,焦灼回头问苏妤,「娘娘……这……怎么办?」 这已不是在行宫里,这么大的地方,马车又一直移动着,不知它们能不能找得回来。 苏妤眉头紧锁着,望着窗外竭力寻找着那两个身影,终是无果。鼻子不禁有些发酸,微微一笑,安慰着自己说:「大概过一会儿会回来吧。」 「是不是去回陛下一声?」折枝问她。 苏妤却是断然摇头拒绝。怎能为这点小事去扰皇帝?即便说了,又能如何?总也不能为此让众人都停下,兴师动众地去找两只小貂。既知不可能,便更加不用去禀,禀了又图什么呢?只为让皇帝安慰她两句不成? 皇帝近来是宠她,她却做不出那般恃宠而骄的事。 不住地向外张望着,从清晨到晌午,始终不见回来。那个她起初不肯去想的心绪逐渐浮起…… 就这么……没了么? 苏妤一时有些恍惚。这么野的性子,跑到外面必是回不来了,想了想这月余来的相处——甚至不久之前,子鱼还在她怀里打着呼。 却是说跑就跑了。 心中怅然,一边觉得少了个很重要的东西,一边又觉得是它们自己愿意留在梧洵才会逃走…… 真是心绪复杂。 傍晚时分,在马车上晃了一天的苏妤已很是困顿,迷迷糊糊地睡了,猛觉面前一阵冷风,睁眼一看,连忙起身见礼:「陛下大安。」 v第十五章[09.17] 「坐吧。」皇帝说着自顾自地做了下来,苏妤瞧了瞧窗外:「停了?」 「嗯,歇一歇。」皇帝看着睡眼惺忪的苏妤,问她,「子鱼呢?」 苏妤默然,手指绞着衣带,明显有些伤心。 「为什么不去找?」他问她,「也不来告诉朕?」 「陛下……」苏妤垂首静静道,「怎好为此停下。」 「你在意的东西,还是始终不肯跟朕说么?」皇帝目光凛然地问她,神色显有黯淡,「折枝说你闷了快一天了,叫人来知会朕一声,朕可以吩咐去找。」 「陛下不必……」苏妤摇了摇头,「也许是它们自己不想离开梧洵罢了。」 贺兰子珩绷不住了,纵是心中有气也不想再拿她的伤心事这么逗她,手在她额上轻一拍,道:「行了,子鱼在朕车里睡得没心没肺,你跟这伤心什么?快去抱回来。」 「……」苏妤登时切齿,这一日简直白白沉闷。 随着皇帝一起去了他的马车上,一见子鱼,苏妤心情便好了,皇帝却格外沉闷了。 起先是非鱼跑了出去,不一刻的工夫,带了子鱼一起回来。彼时他并未多想,正好路上也无聊,便拿了些牛肉来逗两个小家伙。 没过多久,就听宫人们在传:「陛下和充仪娘娘的貂跑丢了。」 不禁手上一滞,看着面前吃得正欢的两个白团挑了眉头:跑丢了……那这是什么? 很快就把来龙去脉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必定是非鱼带了子鱼来玩苏妤却不知道,他思量着,她那么喜欢这貂,总得来问问他吧?如是直接央他下旨去找,他更高兴。 于是就一边和它们玩着一边等着她来,结果一直等到一碟子牛肉被吃了个干净、子鱼非鱼抱团睡觉去了……也没见她来。 如当真是不伤心也还罢了,他叫了折枝来,佯作不知地问她:「听说充仪的貂跑丢了?」 折枝神色一黯,福身回道:「是,娘娘担心了一天了,都不怎么说话。」 这是宁可自己憋着也不愿同他讲了。贺兰子珩心中发闷,挥手命折枝退下,索性叫众人都停了,掀了帘子就去找苏妤。 本觉得能理直气壮地问她为什么不来和他说,还打算暂不告诉她两只小貂都在他那里、让她再难受两天长长记性才好。可看到她的瞬间,他却是心软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把子鱼交回了她手上。子鱼站在她膝头伸着脖子去够她的嘴唇,好像有意要吻她一般,苏妤也很配合,嬉笑着低下头去跟它一碰。 贺兰子珩觉得……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还不如这貂呢。 也太失败。 看着她一福身抱着子鱼离开,皇帝抱起非鱼,神使鬼差似的念叨了一句:「朕和她……什么时候能跟你们俩似的,就好了。」 非鱼被他架在半空,歪着脑袋瞅着他。 苏妤觉得皇帝说子鱼那句「没心没肺」很是恰当。明明已在他那里吃了一整天,回到她的车里扑向碟子里的鱼片便啃了起来,半点没有理会一旁已为它忧愁了许久的苏妤。 苏妤怒瞪它良久它也浑然不觉,吃了一片又一片。咬向一片新的鱼肉时,苏妤终于一伸手将整个盘子都夺了回来,怒道:「没心没肺的!不给你吃!」 「咯……」子鱼仰头望着她。 「看什么看!就不给你吃!」苏妤赌气道,「再跑就不要你了!」 「咯……」子鱼又叫了一声,接着三两步就蹿到了她的肩上,又攀上了她的胳膊,正好去吃那碟子里的鱼肉。 「……」苏妤觉得,跟这么个东西置气真是自讨苦吃。 「咻」的一声鸣音,有一物猛地刺近来,「铛」地一声,从苏妤耳边的窗栏上。悚然一惊,连手中的碟子也端不稳,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嘶……」子鱼也立时显得不安起来,上蹿下跳地张望了一番,最后站到了苏妤肩上。 苏妤看了看窗栏上那只箭,短短思忖了一瞬立即吹熄了烛火。 车中登时一暗。 「有刺客!」仪仗中乱了起来,很快又恢复平静,侍卫们训练有素地围起来准备应战。沈晔疾步上了皇帝的御驾,施礼道:「陛下,有刺客,但请陛下勿慌,必不会有事。」 他说得沉稳,皇帝一听却蹙了眉头:「刺客?」 「是,第一箭射进了云敏充仪车中。」沈晔禀道,「想是射偏了。」 苏妤的马车……离他那么远。 就见皇帝思忖片刻,忽地起了身,看也未看他一眼便自顾自地要下车。沈晔一惊,连忙侧身拦上去:「陛下,天色已晚,刺客在暗处……」 此时下了车,岂不是白白送上门去? 「沈晔。」皇帝目光一凌,沉声道,「立刻去护充仪,朕这里没事。」 沈晔听得惊疑,只觉皇帝简直是宠那位充仪宠得不要命了,出言急道:「陛下!」 「去!」皇帝喝道,「这是冲着她来的。」 片刻的迟疑,沈晔倏尔恍悟,立即跳下马车照办。皇帝亦是下了马车,步履稳健地走向苏妤那边,神色黯沉得竟使一众宫人都不敢上前阻拦。 「咻。」又一箭,在黑暗中穿了进来,又「铛」地一声刺入马车的木板,四下黑着,苏妤看不出是刺在了哪里。 太奇怪了……一连射偏了两箭? v第十六章[09.21] 外面一阵嘈杂,怀里的子鱼又发出不安的「咝咝」声,苏妤小心翼翼地看去,是侍卫将马车团团围住,一个个蓄势待发。 依稀看到沈晔也在,苏妤觉得愈发奇怪了,既有刺客……他该是去护皇帝才对。 车帘忽被掀开,苏妤一愕,仔细分辨着那身形——竟是皇帝进来了。 皇帝四下一看蹙了眉:「你吹熄的灯?」 「是……」苏妤轻声应道。 「哈……」有一声轻笑,皇帝自若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揽过她道,「聪明。」 吹熄了灯,外面便瞧不见里面的影子,看不出她在哪。这马车里又宽敞,想射中她并非易事。 「陛下……此处危险……」苏妤惊魂未定地劝着,皇帝却仍是自如,一言不发地把她拥在怀里,在黑暗中隐约能觉出她的恐惧。 一个绒球从他的衣襟里探出头来,四处望了一望顺着衣服爬了下来,爬到苏妤腿上,和子鱼缩在一起缓解不安。 就和它们正相拥的主人一样。 长久的静谧之后,终是又有了一丝响动,沈晔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陛下,已差人追去了。」 是刺客放弃了? 「陛下?」过了许久,皇帝都未放开她,苏妤终于试着轻唤了一声。 「咯……」两只小貂一齐叫了一声,分别蹿到二人背上,挪动间蹭着他们的脖子,毛茸茸地带来一阵痒意。 「嗯……」黑暗中传来皇帝沉沉的一应,周围一松,终于松开了她。苏妤向旁边挪了一挪,唤折枝进来掌灯。 车中重新亮了起来,皇帝看着苏妤,发髻被他搂得有些乱,一只钗子歪了下来。伸手想为她重新簪好,苏妤一见他的动作,下意识地也立刻抬了手,在髻上一摸,即触到了那只钗子。 遂是比他快了一步,径自重新插好了那只钗子。 各自平静了一会儿,皇帝问她:「方才怎么回事?」 「臣妾在和子鱼玩。」苏妤默默道,「那支箭便射了进来。」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睇着窗栏上的那支箭不语。 「现在一想……应是方才逗子鱼的时候正好偏了下头,若不然……」 若不然,大概就射中了。 在那支箭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支箭,便是在她吹熄烛火后射进来的那支。皇帝扫了一眼,伸手拉起她:「去朕车里。」 短有一瞬迟疑,苏妤应了声「诺」,便随着他下了车。 晚间已有些微微的凉意,踏下马车间恰有清风拂过,苏妤禁不住地一寒,他的手便揽了过来,一壁护着她一壁道:「折枝,给充仪取件斗篷来。」 「诺。」折枝立即回身去了,拿着斗篷到了苏妤身侧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子鱼还在她肩头站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一脸无辜地瞧着她,这要如何给她披斗篷? 觉出折枝的犹豫,皇帝眉头浅蹙,侧首一看随即了然。轻轻一笑,手伸到离苏妤肩头一寸远的地方。 「咯。」子鱼一叫,顺着他的胳膊爬到他肩上。 苏妤披好斗篷抬起头:「陛……」一句话还没说出来,便「嗤」地笑了。不是她想失仪,实在是面前这景象太好玩:皇帝一身玄色直裾,在夜色中长身而立 明明威严得很。可子鱼和非鱼分别在他两个肩头上,偏还是一样的动作,就那么蹲坐着望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她忍不住地想笑。 「笑什么笑!」皇帝横了她一眼,低斥一声。苏妤止住了笑,却仍是眉眼弯弯的,如他所做的一般,将手伸到他肩前,子鱼便又跑了回来。在她肩头乖乖趴着,还不忘和他肩上的非鱼打个招呼。 似乎就这样忘了适才的惊险了。一众侍卫默然不语地跟着二人,都禁不住时不时抬眼看看他们肩头的那两个白色的小小身影。 怎么就觉得……这么有趣呢?。 「陛下大安。」佳瑜夫人到了二人身前一福,起身后忖度着道,「臣妾听说……方才有刺客,陛下可好?」 「朕没事。」皇帝轻一颌首,答得随意却并不轻松。 佳瑜夫人抬起头,黑暗中也是那两个白团最是显眼,分立在二人肩头,好像在提醒着她什么。 一对雪貂,分属他们。 回了回神,她复又低下首去,浅笑道:「臣妾听闻充仪受了些惊吓,不如让她到臣妾车中歇一歇?想来陛下还要处置此事。」 感到被他握在手中的柔荑微微一搐,他反倒握得更紧了,向佳瑜夫人道:「暂不必了,朕还有话问她。」 便继续朝前走了,佳瑜夫人只好退到一旁让出道来。上了马车,皇帝亲手为苏妤沏了杯茶,噙笑问她:「刚才怕不怕?」 「嗯。」苏妤捧着茶杯点头,微有些闪烁的目光让皇帝看出她有些心思,问道:「你在想什么?」 「陛下……」苏妤抿了口茶,思量着道,「为什么会有刺客?」 「唔……」皇帝坐下来,支着额头想了想道,「时不时有个想弑君的,也不是什么怪事。」 苏妤便沉默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那些话说出口。 皇帝睇着她,又问道:「怎么了?」 「臣妾在想……」苏妤抿了抿嘴唇,终于道,「那刺客……会不会不是冲着陛下来的?」 皇帝微眯双眼,有几分不解的探究:「何意?」 v第十七章[09.21] 「陛下的车驾一眼便能看出不说,臣妾与陛下相隔那么远,不该会弄错。」苏妤道,「彼时天色以晚,那第一箭多半是借着烛火瞧着人影射进来的——会是怎样的刺客,能通过影子断出臣妾的位置,却辨不清男女身形差别?」 她羽睫低垂,徐徐解释着,未留意到皇帝目中有些惊讶的赞许。顿了一顿,续言道:「自古敢于弑君者,谁没几分胆识?多半更是抱了必死之心,可这刺客 除却那两箭以外,什么也不曾做。似是只想一箭取了臣妾性命便了事,一箭未成便赌了一把、试了第二箭,仍未成,便作罢了。」 听得皇帝轻轻「嗯」了一声。苏妤又言道:「再者,从陛下车驾到臣妾那里,距离这般的远,第二箭射出之时陛下多半已下车前来,他若当真是为弑君,看不到么?更奇怪的是……自陛下进来之后,就再无事了。」 搁下茶盏,苏妤沉吟片刻,缓言道:「只怕本就是冲着臣妾来的,根本就没想、也不敢伤陛下吧?」 这就是他方才的猜测,所以才立即叫沈晔带人去护苏妤。因不想苏妤担惊受怕,他并不打算把这些猜测告诉苏妤,倒没想到她也想到了。还是在刚受了惊吓后,这么快便想得如此清楚。 「沈晔。」皇帝沉声一唤,听得沈晔在外应道:「臣在。」 「进来。」 沈晔便上了车,肃容一揖:「陛下。」 「朕要你办三件事。」皇帝说着,面上仍有几分斟酌之意。沈晔静等片刻,皇帝方续道,「第一,先不必追了,把人撤回来。知会沿途各州府封路,彻查此事便可。」 「诺。」沈晔颌首。如此确是更合理些,让他的人如此去追也不是个办法。 「第二,撤下来的人尽数派出去。」见沈晔微有一怔,皇帝略一笑道,「你亲自带着,先护充仪回宫。」 「……陛下?!」沈晔和苏妤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 皇帝执起茶盏饮了一口,解释道:「能把充仪在哪辆车上了解得如此清楚,朕担心这人在宫里是安插了人的。如是这般,目下不论如何护着充仪、换到哪一 辆车上,他大抵都能知道。即便是一路留充仪在朕车上,也难保没有一时疏忽的时候。」微微颌首,皇帝笑说,「不知他有没有胆子铤而走险做第二次,但朕不能拿 充仪的命去试他的胆子。所以你先护充仪回宫,走哪条路你自行决定,只要充仪稳妥便可。」 沈晔再次觉得……皇帝宠云敏充仪宠到了不要命的份上;苏妤则觉得……他疯了! 「陛下。」沈晔揣度片刻后抱拳道,「臣护充仪娘娘先行回宫无碍,但万不能带那么多人同去。回锦都还需几日,这一路若再有什么差错……」 万一碰上真弑君的呢? 天子仪仗这样大的阵势,总不可能掩人耳目,每每出行总是最容易下手的时候,皇帝怎能把身边的人都派出去? 「不远了,出不了什么差错。」皇帝轻哂。虽是尚存两分不确信,但他多半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的——上一世的那些年里,从来不曾遇到过有人行刺,包括 出行途中也未曾有过。是以大约就是没有吧,即便那时身边总带着不少人、让人下不了手,但……此番毕竟无旁人知道他把人都差出去了。 所以应该无事。 「就这样吧,护她回去,即刻便走。」复又要端起茶杯再喝一口,一瞥却见非鱼扒在杯子边喝得正痛快,「……」无言了一会儿,侧首向苏妤道,「你去准备吧。也没几日,不必带太多东西了。让折枝照顾着你便是,旁人也不必跟着了。」 看皇帝神色坚决,苏妤心知没有分辨的余地,便起身一福:「诺,臣妾这就去。」 「委屈你了。」皇帝忽地说。苏妤一愣,抬眼看了看他,轻一笑说:「活命要紧不是?」瞟了眼喝够了茶又去和子鱼玩的非鱼,苏妤默了一默,终是道,「臣妾先去给陛下换盏茶来。」 未待他开口,她便去端了那茶盏起来,低眉扫见盏中茶叶的瞬间轻轻一滞:君山银针。 方才没有叫宫人进来,这两盏茶都是他亲手沏的。他这一盏是君山银针无碍,她那一盏却是…… 六安瓜片,她最喜欢的茶。 取了新的茶盏,热茶沏好又放到合适的温度,她抿笑端了上去,看了看已经在他榻上缩成一团虽睁着眼却明显犯着困的子鱼和非鱼,笑言道:「子鱼就只好劳陛下照顾两天。」 「放心。」皇帝笑一颌首,「如是敢跑,朕让人封城也把它找出来。」 苏妤下了车往回走去。天色又暗了些,随侍在车旁的宫人们皆掌起了宫灯,一点点暖黄散落开来,连成长长的一条。放眼望去,整条道路都仿佛用无数光点铺成的。 自己回宫…… 这是她头一次碰上这样的事,略有忐忑之余似乎又有些莫名的欣慰。 从前的那两年,怨也好,恨也罢,都在她心里有挥之不去的印记——即便是今日,她也从不曾彻底放下过那种怨恨。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彻底放下,只不过为了自己、也为了苏家,于情于理她都不要计较为好。 但就是存着这样的怨恨,方才他在车中护着她时,她心中仍有忍不住的微颤。那淡淡的龙涎香气息萦绕在她身边,虽是味道并不重,却将她紧紧包裹着,轻缓地安抚着她的一颗心,驱走了黑暗中的万千恐惧。 即便那时她还在担心会不会有第三支箭射进来,刺穿她的身体,或者……让他丧命。 真是人心莫测,连自己的心也难摸清楚。 一声轻喟,苏妤上了马车,向折枝道:「收拾几件轻便的衣服,陛下旨意,让我先回宫去。」 天子御驾上,灯火仍是亮着。已然下车离开的苏妤没有听到皇帝让沈晔办的第三件事什么:「传急令,把靳倾使节拦下来,请回锦都。」 夜色中,一架并不起眼的马车自仪仗中驶出,数人纵马护着。行得颇急,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苏妤和折枝皆在车中环膝坐着。本以为虚惊一场,这安排却让她们觉得后怕。若不是情势严重,皇帝应是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急送一个嫔妃回宫。 「娘娘知道是谁做的么?」折枝偏头问她。苏妤摇头:「不知,我猜大概是哪个大世家吧……想把自家的女儿推上后位,自是觉得我碍眼了。」 之后便又是沉默了。在弥漫的恐惧与停不住的猜测中一直静静坐着,直至深夜都仍睡意全无。 皇帝说让沈晔自行决定走哪条路回去,她连沈晔如何安排的都懒得问。有人想要她的命,不惜用行刺的法子。那么她回宫之后呢?不论这个人是嫔妃还是嫔妃身后的世家,回宫后……都只怕是更险恶吧。 一直到了黎明。 晨曦的微光打入车帘的缝隙,在苏妤脚前不远的地方洒下一片金黄。她揭开帘子看了一看,好像是个小城,远不如锦都繁华,却也不乏热闹。 「充仪娘娘。」沈晔骑在马上向她道,「前面有家客栈,臣从前去过一次。还有至少四天才能到锦都,不妨先去歇一歇,吃些东西?」 是询问之意,苏妤衔笑点了点头:「听大人安排。」 小小的一座客栈,有些简陋倒还干净。沈晔要了两个隔间,一间自是给苏妤和折枝独用的,其他人皆进了旁边一间,犹留了两人在苏妤的门口守着。 v第十八章[09.21] 心知不会有什么山珍海味,苏妤倒也不在意,反倒有几分好奇。自幼家中宠着,一直是锦衣玉食;进了宫后,即便是最苦的那两年,衣食上也不曾缺过。 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眼见进店的这一行人除却两名女子外,余人皆是身着宝蓝曳撒。店家不识得禁军都尉府,也看得出来这必是什么大人物。观察一番,瞧出大抵是苏妤身份最尊贵,小二便先来问她想吃什么。 「……」苏妤和折枝互看一眼,谁也不知道该叫点什么合适。 「小二。」沈晔在外面伸手一叩门,小二立刻转回头去,便见沈晔递了银票给他,「速去旁边的砾城,把宜膳居的大厨请来。」 「可是公子……」小二想要拒绝。从此处到砾城,来回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店里的生意怎么办? 可被沈晔一横,小二的声音生生被他目中的寒光挡了回去,吞了口口水不敢说话。下意识地打开那银票一看:一万两。 ……这真是只想请大厨回来、而不是要买下那宜膳居的分号么? 又扭过头看看苏妤,这姑娘到底是个什么「大人物」?。 「大人。」看沈晔这「劳民伤财」的做法,苏妤觉得委实不太合适。颌首一笑,温声道,「不必了,随便吃些就好,还需赶紧回去才是。」 刻意没提「回宫」二字。顿了一顿,苏妤问那小二:「有面么?」 「……有!有!」愣了一愣,小二一听不用再跑那一趟,连连应了,又道,「姑娘稍等。」 ……不用问有什么面么? 苏妤一哑,小二已逃也似的跑去厨房给她点菜了。 看看一身暗金色飞鱼服的沈晔,腰间的刀鞘暗光凛凛,难怪会把小二吓成这样。 两碗面端上来,汤汁是淡淡的褐色,上面飘着淡绿和嫩白交映的葱花,面条细细白白的盘在这汤中。上面卧着一颗鸡蛋,蛋黄似是没全熟,轻轻一晃有微微的抖动。 这么一碗简单的东西……居然看着很有食欲? 执着挑起面条,苏妤吃了一口便笑向仍犹豫着不敢动筷的折枝道:「还不错,你尝尝看。」 「……」折枝也尝了一口,也觉得味道简单却还不错。 两个隔间中间就隔了一道竹帘,虽是看不太清楚,大致的身形动作却也能瞧清。有侍卫望了望正吃着的苏妤和折枝,在沈晔身边低道:「大人……这不行吧?若是回了宫,充仪娘娘跟陛下一说,陛下觉得让她受了委屈可怎么办?」 既是能得宠到差他禁军都尉府护送,那若是在禁军都尉府手上受了委屈……皇帝能不问罪么? 「我要给她请宜膳居的大厨来着,是她自己不肯。」沈晔淡答了一句,又道,「她是苏澈的姐姐,应该不会。」 那两碗面很多,苏妤和折枝谁也没吃完。搁下筷子,苏妤抬头瞧了眼门口,起身行过去向那二人道:「两位大人先去用膳吧,这里没事。」 二人均有她预料之中的犹豫之色,苏妤一哂,又道:「有劳请沈大人来。」 二人这才离开了,沈晔在片刻后到了她这边来,一拱手道:「充仪娘娘。」 「大人请坐吧。」苏妤莞尔道。沈晔也没多推辞,在她对面坐下,苏妤笑问,「昨日的事,沈大人可知是谁么?」 沈晔摇头:「不知。本是去追那人了,后来也未追到,陛下便将人撤了回来。」 「哦。」苏妤轻一点头,又问,「那……陛下吩咐的第三件事是什么?」 沈晔面色一沉。对于皇帝的旨意,他素来有意识地提防别人多问。苏妤却道:「本宫不想知道具体旨意,只想知道,可和此事有关么?还是什么旁的旨意?」 沈晔沉思片刻。请那靳倾使节回来,算有关么?他也摸不清楚,缓言道:「许是有吧……」 看得出是当真拿不准,而非有意敷衍她。苏妤点了点头,又说:「本宫说句不该说的话,只是方才偶然想到的。大人不必当回事,若觉得有可能,日后留个心便是。」 沈晔欠身:「娘娘请说。」 「本宫不知道陛下派苏澈去是做什么,但本宫却清楚……禁军都尉府得罪人的地方多了去了。」苏妤说着,睨着他有三分笑意。沈晔一点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是。」 「遭人行刺,自可能是本宫在宫里得罪了人,让旁的世家觉得本宫碍眼了。但大人觉得……有没有可能,是苏澈所做的事得罪了人,但禁军都尉府的人不好动,本宫这个随在天子仪仗中的嫔妃更明显些?」苏妤说着目光微凝,淡看着沈晔,想知道他这个指挥使怎么想。 沈晔陡有一滞。这是可能的,禁军都尉府若得罪了人,对方想要寻仇,总是找他们的家人更容易些。相较于他们会武、又为朝廷办事,家人手无寸铁自是更好办。 抬眼犹疑不定地打量苏妤一番,沈晔不明白她一个宫妃怎么会也想到这一层。再者……寻仇寻到宫妃身上,这世家胆子也够大。 神色微动,沈晔忽地想到了些事情,遂有笑意在唇角处一转即逝,他向苏妤拱手道:「多谢娘娘提醒,臣大约知道该如何去查了。」 「什么?」苏妤脱口问了一句。在沈晔笑而不答的神色中明白了这许是他说不得的事,便不再追问,转而欠身道,「那便有劳大人了。」 沈晔为了安全,选的路绕了个远。是以当皇帝已然回到锦都时,苏妤仍还未到。这让贺兰子珩难免有些担心,好在沈晔每日有信传来说她无事。 进了成舒殿,皇帝问的头一句话便是:「靳倾使节来了吗?」 徐幽忙道:「来了。听说得了旨意,一刻没敢耽搁地就折回锦都谒见了。」 所以到得比他还要早些? 皇帝冷有一笑,狠然道:「直接交禁军都尉府给朕审!」 ……审?!徐幽惊住,滞了半天才问出一句:「陛……陛下,审什么?」 皇帝侧眸睇向他,眸中的森寒让徐幽觉得这是要把自己拖出去凌迟。一声轻笑,他听得皇帝沉缓而森然地道:「告诉禁军都尉府,但凡不伤筋动骨的刑,先给朕动一遍。」 徐幽吓出了一身冷汗。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皇帝如今把来使「请」回锦都,二话不说就要动刑,这算什么事? v第十九章[09.21] 愣了半天犹豫着想劝,却被皇帝一声「去!」喝得只能去照办。心里忍不住暗自揣摩着……难不成皇帝这是想打靳倾又没有理由,成心挑事么?。 不同于徐幽的吃惊,靳倾使节那克尔受了大罪。 听闻皇帝急传自己入锦都,只道是有什么大事,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早皇帝一日到了锦都,便静等圣驾归来。 谁知圣驾归来后直接把他押去了禁军都尉府。 二话不说就动了大刑。他从起初的怒喝质问到后来的告饶,禁军都尉府的人愣是一个字都没同他说,好像拿他试刑一般将各样的刑具全试了一遍。 偏还伤不到性命亦不动筋骨,都是皮肉伤。那克尔在剧痛中意识迷蒙,不禁奇怪:大燕朝这是什么办事规矩? 直至夕阳西斜,余晖从窗户散落进来,那克尔心觉自己随时会死在这鬼地方,门终于打开了。 「陛下。」那一众身着曳撒的侍卫立即转身行了大礼,皇帝在那克尔面前停了脚步,眸色淡淡地打量着他。 「大燕的皇帝……」那克尔开口开得艰难,经了这么一番「劫难」,也实在不能要求他有什么好态度了。是以沙哑的话语中多有质问之意,「你怎么能……」 「这是大燕,朕是大燕的皇帝,你问朕‘怎么能’?」皇帝轻笑着看着动弹不得的那克尔,眼中几乎有些杀意。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那克尔疲惫地抬眼看向他,「两国刚刚恢复和平,陛下如此,是想再度兵戈相向吗?」 「朕倒要看看你们汗王还有没有气力再和大燕打上一仗。」皇帝声音冷厉而轻蔑。他记得上一世也和靳倾有过一战,比这一次要惨烈一些。那一次靳倾是倾了全国之力,精锐……是右贤王部。 而前不久那一战,已然磨去了靳倾右贤王部,汗王亦为此对右贤王的擅自动兵大是不满。如此情形,即便要为这使臣再打一仗,大燕也无所惧。 那克尔短暂无话,也知靳倾元气大伤,一时半刻不敢再动大燕。 皇帝负手而立,默了少顷,淡声问他:「说吧,谁让你动的手?」 「什么?」先是一怔,那克尔遂即意识到了皇帝指的是什么,一时心虚,犹是道,「不知陛下指的何事?」 「谁让你杀的充仪?」皇帝的口气仍是淡淡的,形容却霎显冷厉,「胆子不小啊,你一个使臣敢动朕后宫的人?别说什么‘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如是充仪死在路上,朕必定送你的头回去见你们汗王。」 那克尔觉得被迎头一击。他怎么会知道…… 愣了又愣,他抬头望向眼前的帝王,满是不解地问了出来:「你怎么会知道……」 「那箭上的箭羽,是你们靳倾独有的鹰羽。」皇帝露了两分笑意,却是转瞬消失,又道,「说吧,谁支使的你?这些日子你对充仪毕恭毕敬的,可别说是你自己想杀她。」 那日苏妤对他说,觉得靳倾使节有些怪。 他 比她更清楚这一点,却是随意地同她敷衍了两句便过去了。他觉得怪,却不是因为这使节对她太过恭敬,而是他依稀记得在上一世的时候,也是这使节到过大燕,闲 谈时曾无意中表露过对苏妤的蔑意。具体说了什么他已记不清,只记得仿佛是觉得苏妤有着朵颀公主的血统,却被贬妻为妾,丢了靳倾的脸。 那时他不在意苏妤,便也没留意过这种轻蔑。 可这一次,态度的反差实在太大。苏妤觉得别扭,他更加觉得有问题,只是想着到底是他国使节,总不好为了个态度当真问罪,大不了等他回靳倾也就罢了,便不曾多说什么。 看到苏妤车上那两只箭时,他恨不能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不过那时他也只是怀疑和这使节有关,因为在大燕不是没有别的靳倾人,射术颇佳,被雇来行刺不是不可能。所以他吩咐沈晔差人把使节「请」回来的时候,是真的想好好的「请」——也是最后一次试探。 使节果然比他到锦都更快。 他们本比他早两日离开梧洵行宫返回靳倾,必定比他离锦都要远多了,却仍是早了一日到达,可见这使节必定是有其他事情耽误了行程,故而离锦都较近。 「要你做这事的人,也希望朕再和靳倾打一仗,是不是?」皇帝审视着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玩味地又笑说:「只可惜两箭都射偏了不说、更没想到朕会直接抓你来?」 如是苏妤死了…… 哪怕他不宠她,看着一个嫔妃在自己眼皮底下被靳倾的箭射死也是一种耻辱,盛怒之下太可能起兵一战以雪此耻了。 哪怕她没死,这明目张胆的挑衅也足以触怒一国之君,这大概也就是对方看两箭不成便不曾再试的原因。 既是动兵,总要有人掌兵权。换句话说……他总要倚仗某个世家。 而那时如若这使臣已返回靳倾,想来也会想办法阻止汗王讲和,竭力促使汗王与靳倾一战。 「为一己之私弃靳倾安危于不顾,你还真是个‘称职’的使臣。」皇帝冷声笑道,「你可以不说是谁要你做的,朕有时间和这些世家玩玩。」 他不说,也还有个沈晔呢。 踏出禁军都尉府的大门,皇帝长沉了一口气。有宦官上前道:「陛下,充仪娘娘回宫了。」 正好。 皇帝笑了一声:「先把子鱼挠坏了的那件大氅送绮黎宫去。」 子鱼到底是和苏妤更亲近些。这几日虽有非鱼陪着,一直见不到苏妤也暴躁得很,甚至还闹了脾气,对他不理不睬的。他曾很是无奈地半蹲在案前看着连吃东西时都对他很是幽怨的子鱼,一拍它道:「干什么啊?又不是再也不让你见她。」 那时子鱼大约真的是心情差到了极致,不快地叫了一声,伸爪子就挠在了他的广袖上。他抬起袖子看了看:一行抓痕。 苏妤回到绮黎宫,刚一落脚,便见在御前做事的宦官何匀来了。手中捧着的一件玄色大氅1显是皇帝的,入了殿向她一躬身:「充仪娘娘安。」 「何大人。」苏妤浅浅一笑,看向他手上那件大氅,「怎么了?」 何匀面无表情道:「这是子鱼挠坏的,陛下说给娘娘送来。」 「……」苏妤哑了一会儿问他,「那子鱼呢?」 何匀回道:「在成舒殿。」 v第二十章[09.21] 于是只小歇了片刻,苏妤便换了身衣服,吩咐宫人备上步辇,往成舒殿去了。 皇帝笑吟吟地摸了摸子鱼的头:「阿妤回来了。」 子鱼没理他,抱着长长的尾巴舔着毛,然后又自顾自地去抱起一颗玉珠玩。那颗玉珠是它今日刚从一个宫女那里抢的,本是坠在步摇上,许是晃晃悠悠地太惹眼,子鱼窥视了很久,然后一跃而起就把它够了下来。 吓得那宫女当时便喊了出来,面色发白地愣了半天,才发现一殿的人都看着自己,忙不迭地跪地谢罪。 皇帝扫了志得意满的子鱼一眼,自是不能怪到那宫女头上,又没办法和子鱼计较。 目下见子鱼仍是光顾着玩那珠子不理自己,皇帝就不太高兴了,一探手把那玉珠夺了过来:「不许玩了。」 「……咯。」子鱼小爪子一伸就抢了过来。 皇帝又把它夺了回去:「朕说不许玩了!」 「咯!」子鱼再度把它抢了回来。 苏妤在殿门口就撞上了这么一幕。看着跟子鱼赌气的皇帝,她脚下滞了半天,忍不住地想笑。看着热闹顺便偶尔喊两声给子鱼助威的非鱼转过头,一看见苏妤就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往她身上一扑:「咯。」 皇帝正同子鱼抢珠子的手蓦地滞住…… 「咯。」子鱼最后一次把那珠子抢了过来。抱了一会儿正等着他再抢一次,却见他没有反应,小脑袋一扭,也看到了苏妤。 登时就不要那珠子了,飞奔而去。 贺兰子珩分明地觉得……在子鱼眼里,那珠子比他重要、苏妤比那珠子重要。 一转念也不知自己在斗什么气! 「咳。」轻咳了一声,皇帝站起身走过去。苏妤两个肩头站着两只小貂行不得大礼,便稳稳地一福:「陛下大安。」 两只小貂在起落间有点紧张,待她复又站稳了,便蹿到了地上,一边一个守在她脚边蹲着不动。 皇帝垂眸瞧了那两只小貂一眼,她也瞧了那两只小貂一眼,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皇帝挑眉:「又看着朕的笑话了是不是?」 「不是……」苏妤憋笑,强忍了半天,待得忍不住时却是笑得更厉害了,「臣妾想着……非鱼和子鱼打一打也就算了……陛下您……」 您怎么跟非鱼一个毛病? 眼见守在殿门边的宫人都是一副忍笑忍得艰难的神色,皇帝面色一沉,伸手就拖着她进了殿:「几天未见,就敢明目张胆地拿朕说笑了,看着朕被个雪貂欺负你还挺高兴?」 「咯咯。」两只小貂一边叫着一边蹿上案几,偏头看着他,若有所思地好像在说:你说谁欺负谁? 皇帝沉着脸看了它们一会儿,放开苏妤的手,一手一个把它们两个拎了起来。交给徐幽,话却是朝它们说的:「乖,出去玩会儿,不许闹了。」 徐幽听着,有一种陛下在哄小孩的错觉。 殿里这才安静了下来,皇帝和苏妤落了座,笑道:「这几日辛苦。」 「还好。」苏妤微一哂,「到底没把命搭上。」 皇帝一笑,对这答案未予置评。从案上的碟子里拿了个橘子出来在手里一边剥着一边道:「刺客到底是得找到。一路上,沈晔可有什么想法么?」 苏妤觉得,沈晔大概是有猜测的,却不曾同她说过,她心知轻重便也不主动问。目下皇帝问起,她斟酌着答说:「臣妾也不清楚,陛下不如直接传沈大人来问问?」 皇帝点头:「自是会的,明日吧。」 今天,得先让他见见关在禁军都尉府的那人。 一颗橘子剥完,皇帝将它掰成了两半,一半递给了苏妤,另一半仍拿在自己手里。 苏妤吃了一片,登时觉得牙都软了,心念一转却是笑赞:「好甜!」 「哦……」皇帝一应,也未多疑,直接取了两三片下来一起送入口中。 「……」眉头打了结,目露凶光地瞪着苏妤,又算计他。 苏妤眉眼一弯,歪头望着他笑而不语。神色中没有恐惧,反倒全是幸灾乐祸,很是愉快。 皇帝再度横了她一眼,淡淡问她:「朕那件大氅呢?」 「……」苏妤一噎,扯了扯嘴角,咬牙颌首道,「陛下恕罪。」 皇帝神情严肃:「不恕。」 「……」苏妤不吭声了,手指绞着裙带,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很是晾了她一会儿,皇帝才露出了‘大仇已报’般的满意神色,一笑说:「别回绮黎宫了,今日在成舒殿歇着吧。」 「……诺。」苏妤一欠身,离座往寝殿去了。 看来这几日委实颠簸得厉害,不过片刻工夫,他进寝殿一看,苏妤已然睡熟了。洁白的面颊贴在缎枕上,因刚刚沐浴过,湿漉漉的黑发轻轻贴着,黑白分明的颜色让他心底有点不自然的悸动。 不能动她。他无比清楚,苏妤肯留在这,就是因为信他不会动她。这是难得的一份信任,他努力了很久才让她放了心,他不能撕了这份信任。 可每每美人在侧……总是难受得很啊! 仰首一声长叹,他摇了摇头:小不忍则乱大谋!看折子去! v第二十一章[09.26] 每当他看折子的时候,非鱼总是很配合。乖乖坐在案几一角动也不动地看着,看累了就蜷起身子睡觉,半点不打扰他。前几日子鱼也是一样,和非鱼一起看着,今日么……苏妤回来了,子鱼耐不住性子,坐了一会儿就跑进寝殿找苏妤去了。 是以半夜三更,熟睡中的子鱼感觉身下一空,被人拎起来丢到了地上,还配以一句:「找非鱼去。」 「咝……」一声不满,子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刚躺下的贺兰子珩,觉得他占了自己的地方,思索了一会儿,就蹿回了榻上,对皇帝不理不睬地就钻进了苏妤的被子里,不一会儿又弹了头出来,在她的臂弯里美美入睡。 「……」贺兰子珩几乎就要忍无可忍了。一只雪貂,在他的榻上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他呢?身边是他的发妻,可他连动都不敢动…… 不能功亏一篑! 强自守着最后的理智,贺兰子珩翻过身背对着她,眼不见心不烦。 翌日苏妤醒的时候天早已大亮,翻了个身,看见子鱼和非鱼坐在榻边眨着眼睛往这儿自己。不禁笑了一笑,问它们:「怎么了?」 「咯。」子鱼叫了一声。 「咯。」非鱼也叫了一声。 继而两只小貂一齐跑到了寝殿门口去,又一齐跑了回来,好像是想让她看什么。 苏妤疑惑着坐起身,朝殿门处行去。向正殿一望,皇帝不在,却听到正殿外传来争吵声。侧过头循着声望过去,是宫人们拦着一人,那人好像是想进殿来,宫人们却死死拦着半步不肯退。 定睛一看,苏妤黛眉蹙起:叶景秋? 却还有另一人的声音,也熟悉得很……沈晔! 侧耳倾听片刻,苏妤恍悟究竟是怎么回事。急也急不得,慢条斯理地传了宫人进来,服侍她更衣盥洗、梳妆打扮,一切妥当后才提步去了殿门口,曼声问道:「叶妃娘娘,何故在成舒殿前吵闹?」 四平八稳的口气,好像是主人在质问闹事的来客一般。叶景秋正斥着宫人的语声一滞,打量她片刻,冷声笑道:「你还敢留在成舒殿?你知不知道,你秽乱六宫之事已然传遍了六宫?身为天子宫嫔,竟和个外臣一同回宫,你虑及过陛下的颜面么?」 苏妤就纳闷了,这叶景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非得给她安上个通奸的罪名才罢休似的?还回回都是牵扯上沈晔,禁军都尉府她当真得罪的起么? 瞥了面色铁青的沈晔一眼,苏妤淡泊道:「让沈大人送臣妾回宫,是陛下的旨意。」 「是陛下的旨意无妨,但若当真无事,怎会传出那样的话来?所谓无风不起浪,苏氏,你当真不亏心么?」叶景秋说得言辞咄咄。苏妤睇视她少顷,隐隐觉得……叶景秋这是叫人算计了。 她一个根本没能随驾前去避暑的人,如今头一个抓着这话柄来兴师问罪,多半是有人故意将话传了过去要她前来,正好设好了套给她,只要她来了,总会惹得皇帝不悦的。 是有人想除掉叶景秋。苏妤一时心中有些矛盾,她自不愿看叶景秋好过,但……又不知背后那人是谁,兴许也是她不愿帮的人呢? 心下掂量了一会儿,苏妤冷冷一笑,看也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回走了。一壁走着一壁吩咐宫人说:「沈大人大约是有事求见陛下吧?到底是朝中重臣,这么等着也不合适,请大人侧殿稍候。」 吩咐完,她却是没去见沈晔,径自回到寝殿里歇下。 就让叶景秋在外面等着好了,倒看看皇帝还能不能容她如此惹事生非。苏妤方才思索间心中有了数——不管那背后是谁要算计叶景秋,后宫也再没有人比叶景秋欠她的债更多了。 那么,她就顺水推舟地帮那人这个忙好了。 浅啜口茶,苏妤唤过了折枝,淡笑道:「你和郭合想办法把这里的事透出去,叶景秋她说了什么,让六宫一起听听。」 「诺。」折枝颌首一欠身,即刻退出去照做。 殿外已然安静了,想是叶景秋想静等着皇帝来处置此事。苏妤站在寝殿门边凝望着外面的叶景秋须臾,轻有一笑,心知她能看见,仍是往侧殿去了。 她有意要栽赃他们,苏妤倒要看看她有多大的本事让皇帝相信此事。 「充仪娘娘。」沈晔起身一揖,苏妤回了个万福:「大人。」 沈晔朝外瞧了瞧,颌首道:「娘娘此时不该来。」 「身正不怕影子斜。」苏妤莞尔道,「她有心闹事,不如给她个面子。」 遂在侧殿另一侧的席上坐了,与沈晔相隔甚远,手上一扯将席前的帘子放了下来,更是把二人完全隔开了。 不过这个时辰……皇帝去哪了? 苏妤与沈晔互不说话,皆各自品茶静等。苏妤时不时地睇一眼殿门外,看不到叶景秋,却知道她必定还在等着。 心下情绪难言。 大约不过一年前,叶景秋还是宫中位份最高的嫔妃。执掌着凤印,在后宫说一不二。那时她在叶景秋面前,只有吃亏的份儿,一是因为叶景秋的位份高上许多,二是因为……不论出了怎样的事,皇帝从来不会站在她这边。 她也仍还记得,那时的叶景秋行事比如今要谨慎多了,不会做出今日这般方寸大乱的事。 是如何把叶景秋逼到这份上了? 苏妤一时说不清楚。大概有许许多多原因吧……突然入宫、又住进长秋宫的佳瑜夫人;突然博得帝王宠爱的自己…… 忽地想起来,好像是在皇帝对她好的头两日,叶景秋传了她去蕙息宫问话,那是皇帝第一次当众袒护她。从那天起叶景秋就显露了错愕与慌张,在往后的时日里,这样的错愕与慌张越来越多,叶景秋的分寸乱到让她觉得吃惊,自己却仍浑然未觉的样子。 分寸愈是乱,局势就愈是掌控不住,叶景秋一次又一次栽了跟头,她心有快意,却没细思过个中原因。 今日却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帝王的宠爱,如是像她从前那般根本抓不住、连摸也摸不着也还罢了,左不过过得不易、任人踩踏;更可怕的,是像叶景秋这样,曾经权极一时、宠极一时,然后眼睁睁看着与自己最是不睦的人得了宠,自己却是一点点失宠。 这缓慢的失去会把人逼疯的,因为每一分的消失都清楚地感觉得到,便想拼命地去抓住,越想抓住就越是急躁,然后…… 苏妤再度透过帘子望向侧殿外。 然后就像叶景秋这样,在急躁地想除掉对手中,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v第二十二章[09.26] 皇帝不会容忍她这样闹到成舒殿的。 贺兰子珩走出禁军都尉府的大门,重重地缓了口气。 也不知昨晚是怎么了——明明这许多时日都相安无事地过下来了,昨天看着躺在身边睡得舒服的苏妤,好像就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似的,倒是一次次冷静地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动她,却又怎么睡得着? 终于起了身,更衣盥洗后朝外走去,直接吩咐了宫人一句:「传旨下去,今日免朝。去禁军都尉府。」 此时才刚刚丑时,他觉得自己再在她身边这么睡下去,一会儿兴许就要忍无可忍,于是……便先没事找事了。 一时间禁军都尉府的众人都觉得皇帝真是格外重视此番遇刺的事,竟三更半夜跑来亲审。 「叶家。」看罢那克尔的供状,皇帝已眉头紧锁,搁下供状,瞥了他一眼又看向那克尔,「是叶家让你做的?」 「是……」那克尔艰难点头。皇帝便轻轻「哦」了一声,再不问话。只是目光中凌厉不减半分地凝睇着他。 刑房中陷入死寂,只余那克尔沉重的呼吸声。他时不时抬眼看看皇帝,又无力地垂下眼皮去。 已经过了很久,皇帝犹看着他,以手支颐,神色偶有一动,好像是看出了什么。又过了很久,皇帝站起身,随手拿起那供状向外走去,进了禁军都尉府的正厅坐下。 他需要点时间,慢慢把这些事想明白。 乍看之下,这供状白纸黑字,一句句供词直指叶家。倒是瞧不出什么错处,只是……总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以他很久没有说话,旁人许是不知,他只是在观察着那克尔的神色,半分半毫的变化都不愿放过。 如是一个人心虚,安寂于他而言便会极具震慑。 他很快就从那克尔脸上看到了心虚。目光有些闪烁,又竭力掩饰着,来打量他的神情。 是栽赃? 一声喟叹,皇帝叫了人进来:「速传指挥使来见。」 之后便又是安静。他看着这一纸供状,觉得重活一世也委实不易。先是人人都想寻些错处捅苏妤一刀——好在他一心护着苏妤,没真出过什么事;如今,竟是有人要借着苏妤反捅叶家一刀了。 如是他一门心思地只知宠苏妤、将其他诸事均置于不顾,这供状上的话他很可能连想都不会多想一分便彻彻底底地信了。就如同当年他一门心思地厌弃苏妤时,所有于她无益的话,他都想都不会多想便信了。 这一世不能酿成另一个大错。叶家的罪有多少,他要和他们清算清楚,但不能平白无故地添上一条。 过了许久,天色已然打量,前去请沈晔的人终于来回了话,一揖禀道:「陛下,沈大人已入宫觐见去了。」 原是走岔了…… 「知道了。」皇帝站起身往外走去,随手将供状递给那人,「速誊写一份呈进宫中。」 便离开了禁军都尉府。 回到宫中,刚下了步辇,便听宦官匆匆来禀事。大致就是沈晔来求见、叶妃告了苏妤和沈晔一状。 说他们秽乱六宫。 眉头一蹙,贺兰子珩心说同样的罪名叶景秋不是试过一起了么?怎的还上瘾了? 提步往殿门处走去,果是见叶妃在。不仅叶妃在,佳瑜夫人和娴妃也在。三人均有不快之色,见他来了,忙不迭地俯身行大礼。他扫了她们一眼,只问一旁的宫人道:「充仪呢?」 宫人回道:「在侧殿候着。」 「侧殿?」一时觉得有点奇怪,在寝殿里睡得好好的,醒了就算不回绮黎宫,在寝殿歇着也就是了,干什么到侧殿去? 叶妃抬起头,思索了一瞬咬牙道:「陛下,充仪先请了沈大人去侧殿坐,自己又进了侧殿……」 皇帝淡看了叶景秋一眼,语气一厉:「你不是头一次找充仪的麻烦了。朕问你,如是充仪清白,你如何?」 又是明明白白的偏袒。叶景秋微颤,垂首不敢言。 「都免礼吧。」皇帝叹息间有些许不耐和无奈,三人各自起了身,他又道,「进殿来说。」 站在侧殿门口,他们看到的便是如此一番情景:苏妤和沈晔分坐侧殿两边,隔着十数步的距离。两人都安静得很,连话也未说,各喝各的茶。 苏妤面前还遮着一道帘子。 皇帝侧眸瞟了叶妃一眼,见其面色发白,不作理会地走进侧殿。 见有外臣在场,其余三人倒是没敢再往前走,静默地在侧殿门口等着。 「陛下大安。」沈晔与苏妤离座见礼,皇帝道了声「可」,看了看沈晔,又扭过头看了看苏妤,缓笑问她:「这怎么回事?」 苏妤出言之语却非答话,而是呢喃着问他:「陛下方才……去哪了?」 「朕去禁军都尉府了。」皇帝道。沈晔一听,立刻揖道:「陛下恕罪,臣不知……」 「知道你不知。」皇帝无所谓地笑道,「没提前知会你,差人去传的时候你已入宫了。」 他 再度看向苏妤,苏妤这才回了他刚才的问话:「起来见沈大人在外候着,陛下却不在。臣妾觉得沈大人到底位居三品、又不知陛下何时回来,便请了他到侧殿坐。加 之刚劳大人照顾了一路,臣妾觉得如此不理不问也不合宜,便……」她说着贝齿轻一咬唇,转而道,「谁知叶妃娘娘在后宫里传出那样的话。弄得臣妾走也不是、留 也不是。」 叶景秋闻言滞住,她确实是来找苏妤麻烦的,却没和六宫传什么话。这样的事她还是知道轻重的,皇帝向不向着她她都并无十成的把握,如是就这么再传得人尽皆知……岂不是自寻死路? 却见皇帝转过身来,淡问佳瑜夫人和娴妃说:「叶妃说什么了?」 二人短有一怔,娴妃福身禀道:「叶妃说……说云敏充仪这一路是被沈大人送回宫的。身为天子宫嫔与外臣如此亲近,实在是秽乱六宫。」 v第二十三章[09.26] 听得娴妃说了,皇帝又看向佳瑜夫人,佳瑜夫人也只好应道:「是。」 皇帝的视线最后落到叶景秋身上,语气一沉:「叶妃!」 「陛下……臣妾没有……」听得二人是同样的意思,叶景秋觉得有口难辩,面色惨白地拜了下去,「臣妾绝没有说这样的话……」 「叶妃娘娘还说没有?」苏妤凝眉看着她,「方才在成舒殿门口,娘娘当着臣妾的面都说了,沈大人也听着呢。」 叶景秋一阵窒息。她确是在成舒殿门口说了,却绝没有往六宫去传。 只不过现下从苏妤口中这样说出来,让她半句也解释不得。 「你费尽心思想给充仪安上‘秽乱六宫’的罪名。」皇帝冷睇着她,「你知道这是死罪,这是有意想置她于死地。」 「陛下……臣妾不是……臣妾是为后宫着想……」叶景秋焦灼地解释着,换来皇帝的又一声冷笑:「为后宫着想,有佳瑜夫人和娴妃呢,不需你操心。」 他在「提醒」她,她早已不是宫中的掌权嫔妃了。 「今日这事……」皇帝思量着,口吻更显森冷,「你既要闹得人尽皆知,不给充仪这个面子、也不给朕这个面子,朕便让你人尽皆知。」 都在君侧多年,苏妤和叶景秋均是明白皇帝话说至此大约意味着什么。苏妤冷眼旁观,叶景秋心中一震,滞了一滞,什么也顾不得地膝行上前,满目惊惧地哭求:「陛下恕罪……臣妾再也不敢了……」 看出皇帝这是要处置后宫,沈晔自觉多留不妥,沉然一揖:「臣去外面候着。」见皇帝点头,便退出了殿外。 佳瑜夫人与娴妃这才进了侧殿,却都一语不发地静默看着,谁也不为叶妃说半句话。 叶景秋看出皇帝的神情中透着前所未有地冷意,心中惧意更甚,怔怔地转向了苏妤:「充仪……」 苏妤黛眉轻挑,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自入府到现在,这是她头一次见叶景秋如此慌张狼狈。 皇帝侧首扫了苏妤一眼。如是再由着叶景秋求下去,苏妤便是进退两难,扬音传了徐幽进来,淡漠道:「晓谕六宫,叶妃幽禁冷宫。」 十个字,几乎就是叶景秋这一世的归宿了。虽是没废位份、只是「幽禁」,听似尚有余地,衣食也该皆按妃位供给。但进了冷宫的嫔妃,毕竟从来没有能出来的。 叶妃……似乎已经在六宫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记得被夺权时,曾引得六宫一阵议论。如今被幽禁冷宫、形同废黜,宫中众人却是出奇地冷静。 大概是因为不涉及权力易位,多一号人、少一号人就都没有太大差别了吧。 彼时苏妤与佳瑜夫人、娴妃,均是淡看着,看着叶妃哭得撕心裂肺,只求皇帝宽恕她这一次。直至她被宦官拖走,都没有任何人替她说一句话。同为宫嫔的她们没有,一殿的宫女宦官亦是没有,候在殿外的沈晔更加不会。 如此最是凄惨。犹记当初叶景秋权极一时的风光,人人都追捧着、奉承着,半点也不敢得罪。如今一遭得了这样的旨意,连半个为她求情的人也没有。 「罪有应得。」月薇宫中,娴妃清冷一笑,只说了这四个字。 苏妤抿着茶,细细品着笑道:「罪有应得是一方面,也是她自己太沉不住气。谁都知道,这样的事闹到成舒殿门口去,丢的到底是陛下的脸,偏她还浑不在意。」 娴妃颌首,拿了碟子里煮熟的肉块丢给子鱼,又说:「倒是没想到陛下会如此严惩,直接发落到了冷宫去,只怕一会儿叶大人就要进宫来说情了。」 「用不着‘一会儿’。」苏妤轻笑,「方才我离开成舒殿时,叶大人就已在成舒殿等着求见了。」 娴妃不觉微讶:「呵,好快!」 贺兰子珩心下也一直清楚,发落了叶景秋,免不了要应付叶阗煦。 平淡地看着叶阗煦入殿行大礼叩拜,一如既往地口道圣安,皇帝也如常命了免礼。此次落座后,却未等叶阗煦先开口,皇帝便出了言:「如是来为叶妃说情,卿便请回吧。」 声音冷得让叶阗煦一个寒噤。他听闻了事情原委,亦是暗叹一声女儿行事太鲁莽,却没想到皇帝竟会如此动怒。沉默须臾,叶阗煦揖道:「陛下,叶妃也曾掌理六宫,怎会做出如此毫无规矩之事?」 听得出这是一句为叶妃开脱罪责的反问,皇帝却仿若听不出般地冷声笑道:「这就要问她自己了。」 叶阗煦语滞,皇帝端得是半点面子也不肯给。如此无言了良久,叶阗煦到底不敢明着触这霉头,思量着还能再说什么。皇帝睇视着他,淡声道:「旨意早已下去了,大人就不必再说什么了。叶妃幽禁在冷宫,但朕不会亏了她,大人若还要求别的……」 眸光冷如寒刃,让叶阗煦哪还敢再求「别的」。 只好施大礼告退,暗地里不由得擦了一把冷汗。一时间唯一能做的事,好像也就是打点打点宫人,多照看着冷宫那边了。 苏妤回到绮黎宫时,便听得一众宫人齐齐地向她道了一声「恭喜」。 轻声一笑,也不推辞:「是算个喜事。」 她现下无比地想再见叶景秋一面,在冷宫里见叶景秋一面。却是按捺着心中迫切的期待,好生过了半个月,待得叶景秋的影子当真渐渐从宫中磨没了、殆尽了,才在一个阴雨天,撑着油纸伞漫步往冷宫去。 雨滴落在伞上,借着光线能透过伞面看到那一颗颗水珠,轻轻一转,水珠飞旋出去,溅洒在地。 苏妤轻轻笑着,可见心情愉悦。 冷宫的宫人没料到她的到来,忙不迭地见了礼、又打开宫门,自是清楚她来此是要见谁,恭敬地将她带去叶景秋的住处。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妤四下一看,便觉实在凄清。恰好是秋天,落叶、枯枝散了一地也无人清扫,脚踩上去,漾出一阵破碎的声音。 很像她在不得宠的那两年里在秋冬天时常听到的声音。 一报还一报,还得还真是「对等」。 抬头望了望面前的厢房,倒是比她那两年的境遇还要差些——那时她虽是受尽屈辱,也还住着一处像样的宫殿,纵使无人服侍,总也比叶景秋目下的住处要像样一些。 推开房门间,手掌能清晰地感觉出门板因油漆的剥落而有些不平。 v第二十四章[09.26] 「叶氏。」淡泊出言,苏妤看到本是背对着她站在窗前那人蓦地回过头来,转瞬间便是盛怒之色,夺上前喝道:「你还敢来!」 在两步远的地方,她被苏妤身边的宦官挡住。 「本宫有什么不敢?」苏妤足下未动,维持着微笑淡睨着她,「冷宫罢了,愿意来看看便来看看。」 「你也不怕惹晦气!」叶景秋冷然讥笑,「还是觉得遭了贬妻为妾的事,自己已经够晦气,便也不怕更加晦气了?」 「你不必拿这话激本宫。」苏妤淡笑,定了定神又道,「对你没什么好处。」 「你当真以为你能拿我如何?」叶景秋回以微笑,「我好歹还留着妃位,说起来,还该是你见礼!」 「你不配。」苏妤驳得快而平淡,「从来也不配。你一个昔日的媵妾,让你执掌凤印是陛下抬举你,如今置身冷宫还想本宫给你见礼?」苏妤说着往侧旁夺了两步,端详着叶景秋仍很讲究的装束,缓缓又道,「你也不用试探本宫会不会动你,本宫告诉你,不会。」 行 上前两步,苏妤挥手让拦在叶景秋面前的宦官退下,离她不过半步远的距离,苏妤笑道:「别误会,本宫没那么多善心。留着你,是想等有朝一日本宫洗清当年戕害 皇裔的罪名,再慢慢跟你算账。知道么?陛下亲口答应本宫,如是查出那事当真与你有关,如何惩治你,便是本宫说了算了。」 叶景秋面上的怒意一滞,登时变得有些苍白,转而是分明的惊惧。 苏妤瞟者她,笑吟吟道:「心虚了么?还是没想到陛下会说出这样的话?所以么……别想着还能从这冷宫出去了。你就安安心心地过一段日子,那些账本宫也不急着算。旁的话本宫也就不劝了,看你也不像那为求自己解脱而牵连全家的人。」 嫔妃无旨自戕不得。苏妤清楚这点,叶景秋也清楚。 苏妤乐得看她在这样的境地中咬牙活下去。 她走出厢房、又走出那小院的院门,险些跟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索性双方回神之下都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站稳,苏妤微怔后急忙福下身去:「陛下大安。」 「可。」皇帝打量着她,她也打量着皇帝。徐幽是为皇帝撑着伞的,可她依稀从他的衣衫上寻到了些雨渍。略一沉吟,苏妤向旁边退了小半步,让出进院的道来。 皇帝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哑笑了一声解释道:「不是来见叶妃的。」 苏妤有些愕意,皇帝蹙了蹙眉问她:「干什么来见叶妃?」 「臣妾……」苏妤不知该怎么解释。 「朕知道你恨她。」皇帝喟道,「可你要知道她也恨你,如是气急了伤了你呢?」 不禁讶异。所以……他雨中来此,是为了找她的么? 「走吧。」皇帝揽过了她向外走。徐幽为皇帝撑着伞,折枝为苏妤打着伞,是以二人都紧紧跟着。行处十余步,皇帝微侧首,径自取了手中的伞过来,向中间一移,把自己和苏妤都挡在了伞下,省得旁人跟着。 折枝自也知趣地退开。苏妤想了一想,一壁伸手去握住伞把,一壁道:「臣妾来吧。」 皇帝却淡横了她一眼,不给面子地丢下一句:「你太矮了。」 「……」不能不承认,他比她高了将近一头。 一路这么往外走着,苏妤都有些忐忑,加之下着秋雨,手很是冰凉。贺兰子珩随手一攥,皱眉道:「这么冷?」 「陛下……」苏妤抬起头,矛盾了一番问他,「陛下不问问臣妾跟叶妃说了什么么?」 「嗯……差不多知道。」皇帝略一笑,回看着她说,「反正没好话。」 「……」苏妤默了一会儿,在他的轻松口吻中放下了心来,半开玩笑又说,「是,都狠毒极了,陛下嫌不嫌臣妾蛇蝎心肠?」 「就你?蛇蝎心肠?」皇帝斜眼瞥着她,很是不屑道,「去了毒信的蛇、拔了尾巴的蝎子?」 「……」苏妤觉得皇帝的嘴里愈发说不出好话了。偷偷地横了他一眼,自是不让他察觉到。 一同回到绮黎宫,子鱼照旧扑上来径直爬进苏妤怀里卧着,仍是对皇帝爱搭不理的样子。回宫后的这半个多月,子鱼都一直这样,弄得苏妤一度好奇皇帝到底怎么得罪它了。 给它顺了顺毛,苏妤笑道:「怎么总这个样子?不就是那三四日没见到我么?便一直跟陛下赌气?」 「嗯……」皇帝默了一默,「可能不是因为那个……」 苏妤一奇,驻足道:「那是为何?」 子鱼在苏妤怀里打了个滚,用肚子朝着她,被她摸着明显一脸享受。 皇帝简直有一种这小玩意在成心气他的错觉,扫了它一眼便不再看它,视线抬起向苏妤道:「因为那天……就是你刚回宫的那天,朕把它从床上丢下去了……」 「……」苏妤哑了哑,「陛下干什么把它丢下去……」 因为那天忍无可忍了又看着你搂着它睡觉心里好生别扭。贺兰子珩在心底念叨了一遍这句话,但未说出口,轻咳了一声道:「让它和非鱼一起睡多好。」 叶景秋不会这样心甘情愿地在冷宫等死的。 苏妤对此很清楚。就如同她那两年都咬牙忍下来了、且不肯向叶景秋服软一样,叶景秋那样的性子,只会比她更不肯认输。 心知皇帝顾及前朝的叶家故而不曾废叶景秋的位份。给她留了那从一品的位子在,却不意味着他还会让她出来。 但有这位子在,总是块心病。纵使皇帝不会赦她,也难保叶家不会有什么安排逼皇帝赦她。 朝中的事并非苏妤能左右,她只能想一想后宫中事。 已至中秋,往年都要设宫宴,召外命妇入宫一并庆贺,今年皇帝却早早下旨免了宫宴,外人觉得是因叶妃的事皇帝委实怒了,实情却是…… 皇帝对苏妤说:「中秋朕带你去个地方。」 中秋当晚马车出宫的时候,苏妤眺着天边明月,终于问了皇帝究竟是要去什么地方。皇帝一笑,轻阖了眼睛假寐,靠在靠背上不理她。 「……」 v第二十五章[09.26] 马车一直向北驶出,出了皇城、又出了锦都城。再挑开窗帘时已是视野开阔,苍茫黑幕下几乎看不到什么,只有大片大片的草地,偶有几棵树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在月色下化作一个个孤寂的黑影。 苏妤心里有点慎得慌,扭过头再度问他要去什么地方,他却仍不理她。 一片小山出现在车前。这地方苏妤儿时倒是来过,那山长得很奇,一座座的连成了一个不小的环形,旁边没有出路。 已经离山很近,马车却仍没有停、亦没有拐弯,苏妤凝神看去,才见那山脚处有一道拱门,朱红的门漆,旁边还有侍卫把手着。 苏妤很是确定儿时来此时绝无这道门。若不然,一时好奇这环形中有什么的她,也就用不着爬上山去了。更为可恨的是,那环形中居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枉她费了那么多力气。 一时惊奇,她反倒不问了,安静地等着看皇帝在里面藏了什么。 驶过那道门又过了数丈远,马车才缓缓停了下来,皇帝睁开眼睛:「到了。」 便兀自下了车,将手递给苏妤,扶她也下了车。 随驾的宫人们退至一旁,皆不再上前,皇帝牵着她的手往里走,旁边漆黑一片,山无声地耸立着,好像在静默地看着他们。 苏妤有些怕,不停地四下打量着。皇帝倒是一直握着她的手,不理会她的不安,坚持往里走去。 刹那间豁然开朗。 那原是土地的环形中央竟有一片湖,湖水清澈,正映着天边月色,湖中的玉盘好像比天上那轮更明亮些。 苏妤脚下狠狠顿住。愣了半天,望向四周,旁边也是变了样。不再是那样乏味的土地,而是花草树木交叠,有很多在目下的凉秋仍郁郁葱葱的。 湖的那一边有座水榭,亭中已提前挂好了宫灯照明。苏妤看了看两边,那湖却是修得极宽,几乎紧贴着山环两侧,两边没有地方可以走过去。 但既有人能先去将宫灯点上,就必是有法子过去的。 皇帝一拉她的手,笑说:「来。」 在湖边的一簇假石旁,是一条小舟。 皇帝一步踏上去,苏妤却是犹豫在了岸边。眼见着没别的宫人在旁边,皇帝这是要亲自划船么? 这么些时日相处下来,皇帝也大约猜到苏妤大概在想些什么。不同于别的嫔妃偶尔会没规矩一下以显得和他亲近,苏妤因为那两年的种种,在分寸上守得极谨慎,数月下来好了一些,眼下这事是他太恣意而为,倒不怪她不敢。 「来吧。」皇帝笑着向她伸出手去,「不会有旁人知道,还怕朕害你么?」 苏妤踌躇片刻,终于将手交给他,颤颤巍巍地踏上那小舟,落脚间小舟一晃,弄得正望着水面的她一声惊叫。 「哈……」皇帝一边笑着一边扶着她站稳,又搀着她坐下。自己落座后执起双摆,往对岸划着。 他背对着水榭,苏妤正对着水榭。在离着还有几丈的时候,苏妤终于在黑暗中看清了那水榭,倏然一惊:「这是……」 皇帝听得她的反应抬起头看了看她,又扭过头看了看那水榭,沉然应了句:「是。」 是那座水榭。 苏妤傻愣住,一时摸不清皇帝此举什么意思。 皇帝暂且也未解释,而是待得小舟在岸边停稳了,扶着她上了岸,在那水榭前驻足了一会儿才说:「那年,朕……」 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年中秋,因先帝身子不济,宫中也未设宫宴。而太子府里的他们,彼时已闹得很僵,他倒是乐得不和她同去参这个宴。 闹僵的原因自是因楚氏的那孩子。他认准了是她,她觉得自己冤得很。解释过、央求过、哭过、闹过,都无济于事,他就是认准了是她害了妾室的孩子。 所以在他眼里,她的种种作为都虚伪极了。 是以那年中秋,她怀揣着满满的忐忑,走近他的书房,对他说从府中水榭里看那明月可美了、可否一同去赏月。 她是好意,这是她要共度一辈子的人,她不可能和他僵一辈子。 但他只抬了抬眼,清淡地回了她一句:「不了。」 不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她再说不出话来,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她被晾在书房里,觉得没面子极了。 而后的两年,却一天天证明了……他当年给她的那句「不了」相比之下已是很给面子。 那天她独自到了那水榭里,静静坐到深夜。看着那月亮映在波光粼粼的湖中,感觉月亮好像也正看着她。 好像只有月亮会这么有耐心地陪着她。 「朕不该扔下你一个人。」皇帝说。 其实那晚他出门散过步,途经水榭,看到她的身影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隐约记得那日天有些凉、还有些刮风,她穿得单薄,纤薄的背影让他有一瞬的不忍心。 可那不忍心却敌不过他心中对苏家的恨。 「该陪你赏月的。」皇帝又说。看着有些失神的苏妤,他勉强笑了一笑,「给个机会吧。」 给个机会……赏月?还是给个机会……原谅他那次? 和太子府里那座水榭一模一样,苏妤很难寻出什么不同。甚至就连望月的角度也是差不多的,让她很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案边的小炉温着酒,已有些淡淡的酒香冒出来,皇帝拎起那瓷壶倒了两杯,遂将一杯递到她手里,笑说:「这酒是朕闲的没事自己酿的,你尝尝。」 「……」苏妤挑了挑眉,暗说陛下您怎么会这么闲。 v第二十六章[10.01] 自是因为很多事情上一世都料理过一遍,如今照猫画虎地再批一遍折子罢了,省下了大把的时间。 浅抿了一口,酒味甘醇,有着丝丝香甜。苏妤莞尔一笑,赞了句:「好喝。」 「嗯,别喝太多便是,后劲可大。」皇帝说着笑道,「昨晚非鱼偷酒喝,睡到今日下午才醒。」 「……」苏妤看了一看杯中酒,然后觑了他一眼,「臣妾的酒量比之雪貂总还要强些。」 相视而坐,苏妤问他这地方是何时修的。皇帝一笑:「两个月前。」 也就是在梧洵行宫的时候。 那段时间他越来越清楚了自己的心思。那么多时日的相处,他对她早就不仅仅是想弥补那么简单了。他心底一直有一种「奢求」:如是可以,这一世他想好好和她做夫妻。 有些事情是无意的却又是有意的,比如那一对小貂的名字、比如他带着她骑马。他好像就是真心实意地想哄她开心。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注意关于她的各个细节。 那天本就是刚吩咐了几句关于中秋宫宴的事宜,打算请几位许久未见的宗亲入宫故而要早早安排下去。到了婷息轩前,看到正独自赏月的苏妤,他却蓦地想起了曾经的中秋。 那是件小事,却到底是他欠她的。 「徐幽,中秋宫宴免了。」他远远看着她说出了这句话。 徐幽愣了一愣:「那列位宗亲……」 「明年再说吧。」皇帝道,「立刻传锦都的能工巧匠来见朕。」 在之后的时日里,苏妤光顾着照顾子鱼了,他则一边应付着靳倾来的使节、一边和工匠们商量关于眼下这地方的逐个事务。 从选址到每一个细节,他虽是不曾亲自踏足过这里,却是认真看过工匠递上的每一张图样。 之后便有了今天这地方。群山环绕,湖镶嵌在山中。无比静谧,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地方,是他对她的亏欠。 时而难免懊恼,他觉得自己完全被她拿住了。也罢,这辈子……不就是为这个么? 「扑通」一声。苏妤侧头看去,月色下,一条锦鲤窜起又落下,不觉一笑:「还有鱼啊?」 皇帝无所谓道:「不然多没意思?」 苏妤衔笑,伏在雕栏上,轻吸了一口秋日凉凉的气息,听到皇帝对她说:「起个名字吧。」 「什么?」苏妤微怔。 「给这地方起个名字吧。」 苏妤想了想道:「为什么是臣妾起?」 「嗯……」皇帝沉肃道,「因为朕不会。」 「……」苏妤扯了扯嘴角,道,「一人一个字。」 这回是皇帝一怔:「什么?」 「一人想一个字。」苏妤挑衅地看着他,一副就是不许他偷这个懒的样子。 「……好。」点头应下,便四下看了一看,笑道,「四面环山、山中环水,朕就旬环’字。」 不能告诉她的,是‘环’‘还’同音。还债、还愿、还她一世夫妻和睦。 他挑得倒快。苏妤低头沉吟着,俄而笑道:「雁。正值秋时,大雁南飞之际,应景;‘雁’‘燕’同音,愿大燕昌顺;此处为锦都之北,若将士出征,多需途经此处,两字相结合,犬还燕’之意,愿将士凯旋还朝。」 听上去……倒是比他有水平多了! 皇帝一笑:「环雁池?好。」 苏妤微偏头,望向已看向那一轮明月的他,不知他是否有想到「雁」字的另一重意。一心一意、随阳之鸟…… 她已不祈盼那些。但她也还记得,他娶她的时候,亦是按此习俗行的昏礼,以雁为贽。 在宫里必是已提不得这些事,而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她还可以悄悄想一想。 作者有话要说: 啊——突然想起之前时不时能看到评论说,女主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原谅男主了。 这里又有类似于「原谅」的心绪出现,于是借这个机会解释一下…… 其实即便是在上一世那么多磨难的前提下,女主也还是对男主存着感情的——感情比恨少很多,但总还在。所以她和他僵了那么多年,却在他死后也一死了之。 所以死心是一回事,心里尚有一份感情或者回忆在是另一回事。 这里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情况,无论她现在到底信男主多少、肯原谅男主多少,当年的一些美好始终都还是在心里的。 他们在天亮前回到了宫中。径直去了成舒殿,皇帝让苏妤歇下,自己准备去上朝。 非鱼又不知天高地厚地卧在皇帝榻上,子鱼竟然也在。苏妤不觉蹙了眉头,问宫人说:「子鱼怎么也来了?」 宫人躬身禀道:「陛下离开不久后它便来了。大概是……看娘娘不在宫里,觉得无趣?」 「……」苏妤觉得这两个小东西早晚得成精。 占着皇帝的床榻不说,还都睡在中间。苏妤伸手把它们往里推了推,空出一半的地方,自己才躺了下去。 v第二十七章[10.01] 睡得迷糊间觉得有毛茸茸的东西顺着脚边蹭进被子,一直溜到颈边的被子口,探出头,苏妤面上感觉到一阵轻轻的鼻息。 入宫觐见的齐眉大长公主知道皇帝在上朝,听说苏妤还在寝殿睡着,便信步走了进去。眼前的情境让这位素来端庄的大长公主生生傻住——苏妤侧躺而眠,腰上「挂」着一只在熟睡的雪貂,再细一看,怀里探出头来的那个白团也是一只。 ……这真是皇帝的寝殿么? 「阿妤。」齐眉大长公主含笑推了一推她,苏妤睁开眼,立即坐了起来,看了看天色道:「舅母?这……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大长公主道,「错过晨省了不是?」 确是。不过如今的她,也不怕佳瑜夫人找麻烦了就是。 遂起榻盥洗,齐眉大长公主亲手给她绾了个发髻,镶着石榴石的银簪的最后一颗珠子坠至耳边,红白分明。 「你当真要做那事么?」大长公主看着镜中的她问。 苏妤反问大长公主:「我不该么?」 「没什么不该。」大长公主微微一笑,「只是为了那么个人……不值得吧?」 「没什么不值得。」苏妤冷笑,「到了让她吃苦头的时候,我再吃点亏又有什么呢?」 大长公主便不再劝,一点头道:「好。」 秋冬更迭的时候。苏妤忽地病了,这一场病势当真是「如山倒」。那日正在广盛殿伴驾,本是好好的,时不时地与皇帝闲谈两句,又去逗弄在案上坐着的子鱼和非鱼。 子鱼不知怎地居然爱上了吃葡萄,苏妤便一颗颗地揪给它吃。子鱼眼巴巴地看着苏妤,吃进一颗葡萄,嚼完咽下,「咯」地叫一声,苏妤就再给它一颗。 吃了一会儿,非鱼也过来凑热闹,喂给它它却不肯好好吃,拿在爪子间玩着,一不小心便弄了苏妤一裙子的汁水。 「哎……」苏妤蹙眉瞪了非鱼一眼,便要去更衣。一站起身却猛地眼前一黑,一阵头晕目眩,重重地就栽了回去,手下意识地就支住了面前案几。正批着折子的贺兰子珩猝不及防,笔刚好落下,一道红色直接从笔下奏折的这一头画到那一端。 两旁候着的宦官相互看了一看,这「朱批」拿下去非把上本的大臣吓着不可。 「怎么了?」皇帝却是无暇顾及那个,一壁扶住苏妤一壁惊问。苏妤缓了一缓,笑了笑说,「没事……大约是坐得太久了。」 额上却是不断地渗出冷汗来,双手也都是冰凉。皇帝握着她的手一紧,立即道:「传太医来。」 太医片刻后便到了广盛殿,诊过后说是风寒。广盛殿没有寝殿,皇帝便让人扶苏妤回成舒殿歇息。 步下广盛殿前长阶之时,苏妤险些足下一个不稳跌下去。 季节更替的时候偶感风寒不是大事,苏妤这病却迟迟不好。转眼间过了十几日,半点起色都没有。皇帝执意要她留在成舒殿养病,宫人劝也没用。 看得出她确实病得厉害,高烧反复,往往不过多久便烧得嘴唇发白。喝下水,一会儿便又发白…… 太医的方子无用,换了御医来,仍是无用。 太医院上下急得焦头烂额。谁都知道这位云敏充仪今非昔比,再这么下去,皇帝非得拿太医院问了罪不可。 可急也没用,方子已换过多次,病就是不好,又能如何?。 这一番病痛让苏妤消瘦了很多。胃口也是越来越差,但因知道皇帝心焦,便是再没有胃口也努力着吃点东西。各样的汤药呈上来,更是半句怨言也没有,端起来便喝,完全没有旁的嫔妃怕苦不肯喝的那一出。 可病就是不见好。 她久病不起,难免传到了宫外。齐眉大长公主又亲自入了宫照顾她,看着她的样子心疼不已,眉头紧锁着向皇帝道:「一点小病罢了,怎地会拖这么久?」 语中有些不信任的意思。皇帝听得出,这是多多少少又疑他待苏妤不好了。 「舅母。」苏妤兀自吹着仍有些烫的汤药,语声虚弱无力,「舅母别怪陛下……陛下每日都叫太医来问,但就是不见起色——大抵也怪不到太医头上,是阿妤自己身子太弱了些。」 齐眉大长公主的眉头便蹙得更紧了,沉吟了片刻,看向皇帝:「陛下可否移步?」 皇帝颌首,随着大长公主一并去了正殿。 「若还不好,陛下许是该问问钦天监。」齐眉大长公主这样说道。 皇帝微有一怔,遂点了头:「倒是疏忽了这个,朕明日便传钦天监来问话。」 「嗯。」大长公主一点头,沉吟片刻,仍是有不放下般地问他,「阿妤如此,当真和陛下没关系?」 皇帝不由得一哑:「姑母……朕绝没再亏待过她半分。若真是不肯她好过,便也不会留她在成舒殿养病了。」 齐眉大长公主便往寝殿里望了一望,终是信了皇帝的话。苏妤睡的就是皇帝的床榻,可见皇帝是委实想方便照看着她,并非为了做给外人看的敷衍。 是以翌日便传了钦天监来询问。正使副使一并到了,认真思索许久,皆认真回禀说近日天象无任何异处,充仪的病该是与此无关。 皇帝与齐眉大长公主皆是沉重一叹。 正使与副使一时均不敢言,各自斟酌了须臾,那正使道:「陛下……星象无异处是充仪娘娘命中该无此劫,但所谓事在人为,莫不是……」 正使的话戛然而止,齐眉大长公主闻言一怒,击案道:「你胡言什么!」 「姑母息怒。」皇帝微有凝神,声音仍是沉稳,睇了那正使一眼,问道,「‘莫不是’什么?你有话直说。」 「陛 下恕罪。」那正使跪下一拜,先行谢了罪,才敢道,「臣也只是猜测罢了。循理来说,风寒决计算不得什么大病,宫中又有御医医治,想来不过几日便该痊愈。即便 充仪娘娘身子虚弱也不该拖延至此,故而臣私下猜测……会不会是有人暗中动了什么手脚。御前行事规矩严格,大抵不会是在药中,但……」正使再度一叩首,语声 更沉下去几分,「魇胜之事,古已有之,还请陛下谨慎。」 魇胜……巫蛊! 咒人久病或是一命呜呼,又或是诅咒有孕嫔妃不能平安产子……宫中类似的手段屡见不鲜。 v第二十八章[10.01] 贺兰子珩倒吸了一口冷气。上一世时,他的后宫倒是没有类似的事情,且他也不怎么信这些邪物。 可这一世……他自己碰上了重生的事,对这些说不清的东西便难免多了两分信。更何况那位是苏妤,无论他肯不肯信,都不能拿她的安危去试真假。 命正副使退下,又屏退了宫人。皇帝与齐眉大长公主均是思虑了许久,皆觉得还是小心为上,便下旨请道人入宫看上一看。 高道在四日后进了宫,彼时苏妤病得更是厉害了,好像什么药都挡不住这病势,甚至能烧得直说胡话。 道人入殿去查看苏妤的情况。只望了一眼就不由得蹙了眉头——高烧不退不要紧,她旁边为什么始终蹲着两只貂? 掩下这般无关痛痒的疑问,道人布阵作法,不过多时,众人便见他面色陡然一白。 「陛下……」道人睁开眼,面露惊惧之色。皇帝微一挑眉:「如何?」 「只怕……」道人滞了又滞,方一欠身道,「确有魇胜之事……」 语惊四座。宫中之人均清楚巫蛊的轻重,一时间一众宫人都被吓住,回了一回神后齐齐地跪了一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强定了神,又问那道人:「可在宫中?」 道人回道:「能伤充仪娘娘至此……必在宫中。」 一众宫人仍是屏着息静听吩咐。皇帝沉默良久之后只吩咐了两个字:「严查。」 许是因为汉时思皇后1的巫蛊一案太过出名,一闹出这样的事,宫中便是人人自危。一时间反倒安静了,除却皇帝派下来的人声势浩大地搜查各处外,无人再敢生事。 一宫一宫地搜过,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包括历代皇后所居的长秋宫和素来同苏妤交好的娴妃所住的月薇宫也不曾疏忽。 短短三日之后,宫正司便搜到了想搜的东西。 在蕙息宫。 如今的冷宫叶妃从前的住处。很多魇胜诅咒过的人偶被搜出来,有新有旧。藏在房间中的、埋在土地里的,几乎多到数不清。 多半……写着苏妤的生辰八字。 而除此之外,亦有余下数个并非诅咒她的。细查下去,是从前陆氏的八字,还有佳瑜夫人的八字。 人偶呈至成舒殿,大长公主惊愕,皇帝震怒。 皇宫在夜色中安静下来的时候,成舒殿里仍是灯火通明着。 在这整整一日里,宫正司接二连三地查出另阖宫震惊的罪证,逐个呈进成舒殿,每一件都让人清楚意识到,这是当真出了大事了。 此时亦是如此。宫正张氏与宫正司的数名宫人仍在侧殿候着、六宫众人都差人小心地四下打听情况,唯一看不出紧张的地方,大约也就是这成舒殿寝殿了。 苏妤仍病着,今日几乎睡了一整天,目下刚醒过来。 「起来吃点东西。」皇帝微笑,遂扶她坐了起来。宫人呈上晚膳,均是着意准备的清淡吃食,搁在小几上,皇帝便端起碗来喂她。 病了这么多日子都是如此,莫说皇帝自己和一众宫人,就连一直存着小心的苏妤都习惯了。 吃下他递过来的一口粥,苏妤望了一望他,问说:「陛下有心事么?」 「……」皇帝有短短的一怔,似是随意地笑说,「没有,怎么这么问?」 苏妤的病容上也露出一缕浅笑,颌首道:「陛下不肯说,臣妾不再问了就是。」 皇帝有点被戳穿的尴尬。他不想让她知道巫蛊一事,是以虽是心烦却在她面前掩饰着,仍是让她一眼就看了出来。 也不知是如何看出来的。 饿了一天,苏妤的胃口比前几日稍好了些,故而皇帝喂得也颇是愉快,这么一口口喂下去……他的心烦似乎真的少了些? 「咯。」 「咯。」 两声轻叫,子鱼和非鱼一同从殿外跑进来,又跳到苏妤的腿上。接着便看向了榻边案几上的数个碟子,眼巴巴地望着,目不转睛。 「……」皇帝没好气地扫了一眼过去,「去,想都别想,这吃的跟你们没关系。」 「咯……」非鱼冲着他叫了一声。 「叫什么叫。」皇帝一边又扫了它一眼,一边继续喂着苏妤。 苏妤忍不住地一笑,就想那些什么喂给它们吃,扭头看了一看……那几道菜却是委实都忒清淡,合她此时的胃口,却绝对打发不了两只雪貂的馋瘾。 「折枝。」苏妤一唤,向折枝道,「你带它们去吃点东西吧,我这里没什么可喂它们的。」 「诺。」折枝福身,走过要抱两只小貂,小貂却立即蹿到了床榻最里头,一副躲着她的样子。 「怎么了?」苏妤微愣,看看子鱼非鱼又看看折枝。 「这些日子都是这样。」皇帝见状无奈而笑,「你没注意么?只要你醒着的时候,它们准在。出去都是你睡着不醒的时候。」 所以眼下她醒着,折枝还弄不走它们了…… 哑笑一声,苏妤倾身把它们揽了过来,看着缩在她怀里一副很是享受的样子的子鱼非鱼,情不自禁地念叨了一句:「干什么这么黏人?我这病如是好不了了,你们日后怎么办?」 陡有一静。苏妤抬头看见神色微滞的皇帝,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 v第二十九章[10.01] 「陛下……」哑了一哑,苏妤很是后悔。咬了咬嘴唇嗫嚅道,「臣妾不是那个意思,随口一说罢了……」 「没事。」皇帝扯起一笑,继续喂她吃东西。 待她用完晚膳,皇帝又陪她坐了好一会儿,才道:「朕还有些事,你先休息。」 「嗯。」苏妤点了点头。躺好,子鱼和非鱼蹲在她两边,一起看着皇帝离开寝殿,接着对望了一眼,又望向苏妤:「咯?」 「……去吧。」苏妤衔笑看着它们道。 便见两道白影蹿出寝殿,紧紧跟着皇帝。 宫正司的一众人已在侧殿等了许久,终于听得宦官来传,到正殿下拜,张氏亲手将一只檀木的托盘呈了上去:「陛下。」 那托盘里盛着东西,但用丝帛盖着,皇帝瞟了一眼问她:「这是什么?」 「这……奴婢不敢说。」张氏垂眸道,「请陛下过目。」 皇帝一疑,随手揭开其上盖的丝帛,一个人偶映入眼帘,定睛一瞧不禁勃然大怒。 木盘与地面撞击一响,宫人们扫了眼被皇帝打翻在地的木盘,立即跪地不敢言。 「徐幽。」皇帝道。一字字说得咬牙切齿,如不是知道皇帝是为何发怒,徐幽必要觉得自己性命不保。 上前一揖:「臣在。」 「传旨下去,妃叶氏,着废其位,贬为庶人。」言及此,皇帝挥手命宫正司的人退了下去,又道,「命沈晔暗查叶家,着人即刻前往煜都旧宫,问太皇太后安好否。」 最后这个人偶…… 皇帝听得张氏说「不敢说」时,一瞬间以为是诅咒自己的。拿来一看,竟是太皇太后晏氏的八字。 其罪当诛,其心可诛。 苏妤的病突然转好了。病情再无反复,过了不过五六日便痊愈。病了这么久,虚弱自是难免,但几位御医、太医诊过后,确定其确实无恙了。 贺兰子珩强松了口气,怔怔地看了瘦了一大圈的苏妤良久,笑而一叹:「无恙就好。」 苏妤苦笑:「区区风寒闹了这么久,臣妾太没用。」 「怎是你的错……」贺兰子珩又有一喟,终是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同她说了。苏妤听罢惊愕不已,讶住半天,才道:「那……太皇太后……可安么?」 「太皇太后无事。」皇帝淡笑,说着把手递向了她,「出去走走?」 「……好。」苏妤抿笑下了榻。 苏妤在几日后搬回了绮黎宫。头一个来造访的是娴妃,娴妃亲手做了几样她爱吃的点心,笑而说道:「怎么说姐姐才好?说是除了叶氏吧……姐姐又不过在成舒殿养着病,两耳不闻窗外事;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呢,姐姐又一举除了叶氏。」 「两耳不闻窗外事间除了个劲敌,不好么?」苏妤清浅一笑,取了块点心出来吃着,又道,「叶氏被废,叶家呢?」 「不知。」娴妃道,「不过这么大的事,陛下表面不怪叶家,背地里只怕也免不了要查的。」 苏妤颌首表示赞同。如是背地里要查,这个时候,禁军都尉府的人大约已经布置下去了。 就凭叶景秋从前那般找过沈晔的麻烦,沈晔不会让叶家好过的。 苏妤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在成舒殿伴驾的时候碰上沈晔前来求见,皇帝未叫她避,她便也没有主动去避,有心想听一听沈晔的求见与叶家有关无关。 沈晔片刻后入殿施礼,继而递上了奏章,拱手一句句沉稳道出。是叶阗煦的弟弟圈地之事,皇帝听罢看罢,将奏章一合:「知道了。」 如此这般的求见,在之后的几日里有过数次。弟弟圈地、姊妹大修陵寝、侄子强抢良家女为妾…… 种种罪行,有大有小。苏妤认真地听下去,似乎没几件是直接能和叶阗煦扯上关系的。 她明白这个道理,皇帝更加明白。但此事既是有心要治叶家的罪,这便也都是叶阗煦的错了。 「接着查。」皇帝语声冷冷地吩咐沈晔说。 偶然和沈晔在成舒殿前碰了个照面,互相见礼,苏妤终是不做掩饰地直言笑说:「沈大人真是睚眦必报。」 「说不上。」沈晔也无甚遮掩,朗笑一声说,「不过她既要给臣扣那么不堪的罪名,如今便怪不得臣不放过叶家了。」 这话倒是不错。当初叶景秋说她「秽乱六宫」,她的生死取之皇帝一念,沈晔亦是。 此时便奢求不得沈晔放过叶家。 「那这些日子便有劳沈大人。」苏妤款款而笑,略一欠身又道,「陛下重视这事,是以再小的错处,沈大人也都照实禀一句为好。」 「自然。」沈晔笑意微冷,声音低下两分又道,「且不说我沈晔找不找叶家的麻烦,这些年叶家也在大燕嚣张得够了。」 要挑叶家的错处,根本不用他去夸大其词——虽是没什么了不得的大罪吧,但光是种种骄奢加起来,也够触怒天子的了。 再过几日,苏妤终听闻宫外传来消息,叶阗煦的长子叶谈自尽。没有细问叶谈是被禁军都尉府查到了什么错处,要紧的是他死了。 「既是叶阗煦的长子,那便是庶人叶氏的兄长了。」抿唇轻笑,苏妤扶着折枝的手站起了身,「该去见见叶氏了。兄长自尽,总该知会做妹妹的一声,好歹让她哭上一哭。」 备了步辇,稳稳地朝冷宫而去。 已是初冬,天很有些冷了。苏妤端坐在步辇之上,目光微凝,远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冷宫,心底有让她自己都觉得残酷的冷笑。 v第三十章[10.01] 被废了位份,一切份例都没了。没有炭火、没有过冬的衣物…… 倒要看看这个冬天叶景秋怎么过。 她蓦地明白了为什么会用那么多仇家「冤冤相报」。实不是因为谁心狠或是小心眼,而是……当自己受了足够的苦、吃了太多的亏之后,如若有朝一日得以翻身,必会想让对方将这些尽数尝一遍,才能稍解心头之恨。 这已是她第二次踏足冷宫。叶景秋被废了位份,便不住在从前那个院子里了,而是一处更加破败的小屋。 进屋后,苏妤笑看了她许久,道出一句:「这次……你算是说不得我该向你见礼了。」 「我没有害你!」叶景秋有些声嘶,「我没有诅咒你!」 「当然。」苏妤下颌微抬,淡看着她,面上一缕笑意嘲意分明,风轻云淡地道了一句,「我比你更加清楚,你没有诅咒我。」 「你……」只短短的一滞,叶景秋便倏然明白了,眉目间登显错愕与愤怒,「你害我……」 「还是你先想害我的。」苏妤淡看着她,「纵使那些人偶并非出自你之手,你敢说你全然不曾想过以魇胜咒我么?」 这一出震惊后宫、并且很可能还会殃及前朝的巫蛊案,却是从两只小貂开始的。 那几日天还不算太冷,两个小家伙时常跑出去玩。苏妤对此颇有些头疼,因为它们出去不要紧,还总往回带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藏在绮黎宫各处,收拾起来很有些麻烦。 还有的时候会如同献宝一般,将寻来的东西「奉」给苏妤——当非鱼把一只死去的田鼠叼到苏妤面前的案上时,苏妤吓得打翻了一桌子茶器。直待宫人将那田鼠收拾了去,苏妤仍是抚着胸口缓了半天,才怒斥非鱼道:「狗拿耗子已是多管闲事!你个雪貂凑什么热闹!」 彼时非鱼巴巴地望着她,一脸的委屈。 又过几日,娴妃正一道在德容殿的后院里同她品茶时,子鱼蹿上了石桌。 苏妤一瞬间觉得……子鱼可别扔个死老鼠在娴妃面前。 好在,子鱼张开嘴,落下来的只是一根一指长的木质管子。那管子上刻着文字和图案,还漆有黑漆,看上去很是精致。苏妤一时好奇拿起来看,拿在手里转了一圈,觉得自己这些年都白活了似的——上面的字居然一个都不认识。 看上去又明明是汉字,至少长得很像汉字。 坐在她对面的娴妃却有些惧色,凝视半晌伸出手来:「姐姐,给我看看。」 她把那木管递给娴妃,娴妃亦是思量了很久,俄而道:「姐姐跟我来。」 便随着娴妃去了月薇宫,径直去了书房。娴妃爱读书是在宫里出了名的,不只是女子常爱读的诗词歌赋,还有各样异志她也多爱寻来一看。皇帝对此倒也不管,只要不涉及政事,其他的书都随意便是。 是以娴妃的书房比其他嫔妃的书房要大出一倍还多。只见娴妃屏退一众宫人,自己站在书架前找了又找、寻了又寻,最后抽了个类似羊皮卷的东西出来。兀自展开看了看,微微一笑,递给苏妤:「就是这个。」 苏妤将羊皮卷打开,就看到上面画着一幅图,旁边还有些标注。标注一时没来得及细看,目光就全然被那图样吸引——图上所画的木管,与她手中的一般无二。 扫了两眼旁边的标注,苏妤面上一白:「这是……」 「宫中有人下蛊。」娴妃的声音颤抖中不失笃定,「这该是无意中丢下的,本该是让巫者拿去做蛊的东西。」娴妃的目光停在她手中犹握着的那枚木管上,「既已封了口,里面就该是已装了东西的。」 「什么东西?」苏妤一奇。 「……我怎么知道?」娴妃不满地横了她一眼「不过随意看了两本闲书罢了,你拿我当巫者么?」 便想打开看一看,却被娴妃拦住了,娴妃道:「咱又不知里面有什么,如是什么不好的东西……怎么办?」 她们谁也不懂这些邪术,还是莫要轻易触及为好。 便把东西交给了娴妃,托她想法子送到宫外打开让人看一看。娴妃也未敢耽搁,次日便差宦官出了宫。那宦官也是知晓规矩的,寻了民间的高人把木管打开,确认无碍后便带回了宫里,自己并未看里面有什么,只知里面有一张纸条。 交回到娴妃手里,娴妃疑惑又有些兴奋地看了看那纸条,满带好奇地抽出来一看,登时全身发冷。 那上面写的是苏妤的生辰八字。 「速去请充仪来。」满心的惊惧之下,娴妃抑制不住齿间的颤抖,只说出了这六个字就再说不出话。 那日未敢告诉苏妤的是,这是祁川西边的邪术。因祁川与靳倾相邻,很多巫人将两地邪术相结合,传说阴毒得很。 具体有多阴毒娴妃并不曾见过,但能用处这样的法子,可见这人的心思已是够毒的了。 有时无知便无惧。苏妤并不曾了解过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反倒比娴妃镇定许多。看着那写有自己生辰八字的字条沉吟了片刻,缓缓道:「宫中素来忌讳这些东西,不管是谁要下蛊,总不能是宫人帮着下,必会寻法子找巫者入宫。咱们小心着,查着这巫者,便知这人是谁了。」 很快便有了线索。叶妃自入冷宫后便身体不适,本是有医女照顾着,却仍不见好,叶家便为她专程请了医女。到底是在朝为官多年的世家,要给女儿看病,皇帝也不好拒绝。 倒并不能说这医女就是那巫者,只是苏妤猜着,觉得什么事也不能这么巧。 这是苏妤头一次求齐眉大长公主帮她办这么大胆的事。 专程差折枝去大长公主府求见,折枝回来后告诉她:「大长公主惊得愣了半天,说晚些时候给娘娘回话。」 她不知大长公主会不会答应。 中秋的次日,大长公主终是给了她答案。除却说了一句为叶景秋遭那样的罪不值得以外,没有别的规劝。 大长公主出了宫,却将一副大寒汤留在了绮黎宫里。那是极寒之物,苏妤喝了便大病一场。 那天跌倒时将皇帝的案几推出半尺远的苏妤,心底暗道一声:「好猛的药!」 是 以那些日子,实际是御医所开的治风寒的药与这大寒汤交替着用着,所以病情反反复复。苏妤心里清楚,她控制着药量,御医便很难诊出原因、也不会随意猜测她擅 自用了别的药;更何况就算是有所怀疑也是不敢说的,那大寒汤的出入若在太医院毫无记载,皇帝头一个要问罪的还是太医院。 也就是在那些时日里,大长公主一边在宫中关心着她的病情,一边暗中安排人将一个个巫蛊的人偶送进了蕙息宫中。有新有旧,有诅咒苏妤的也有诅咒从前的陆氏的,直让人觉得……叶景秋行此道很久了。 这就多亏了皇帝一直以来对这位大长公主的敬重。宫中查得便是再严,齐眉大长公主也成了例外。只要进宫见她的人是守门宦官侍卫见惯了的府中家丁,时常就连问也不会多问一句,遑论搜查。 v第三十一章[10.09] 整个进程比苏妤的设想要慢了些,所以她就只好一直病着,病情反复地越来越厉害,人也愈显虚弱。 莫说皇帝看着心疼,连大长公主这个知情的,都不免私底下劝她:「把那药停了吧。目下该安排的都已安排好了,你即便现在病愈,那一位也再脱不了罪。」 苏妤喝着皇帝刚吩咐人送进来的汤摇了摇头:「不。此时病好了,她便是行了巫蛊也不同了,总会有人出来说那巫蛊实际上并不顶用,罪名总会小些。我若是待得那些东西被搜出来才逐渐病愈,陛下才能不顾忌叶家的颜面废了她。」 苏妤说:「斩草须除根。」 大长公主闻言沉思了片刻,睇向她静默道:「叶景秋的‘根’,是叶家。」 苏妤隐隐觉得,大长公主大概是要替她做些什么除掉这‘根’了。可病得实在疲乏,又觉大长公主必会安排、且必定比她的安排还要稳妥许多,便没有过问。 后来她才知道,大长公主是在人偶中添了一个。 那写着太皇太后生辰八字的人偶。 足够了。 「你害我……贱|人!」叶景秋怒不可遏,脱口而出的怒骂,「我会和陛下解释的,他不会一直信你!」 「是,他不会一直信我。」苏妤笑吟吟地瞧着她,眉目间有几许快意,「可目下不信的是你了。你终于尝到这滋味了,是不是?这有苦说不出、摊上死罪也辩不得的滋味!」 从前那几年苏妤便是这样过的。不管大罪小罪,皇帝从来不肯听她的解释,多么无力。 「委屈么?」她睨着叶景秋衔笑问道,「任人宰割的感觉不舒服吧?」 「你……」叶景秋气得语结,滞了良久,切齿道,「我叶家于大燕有功,陛下不会不留情面。」 「是,陛下兴许想留情面。」苏妤淡笑,「可总得先查查这事到底跟你叶家有多大关联不是?」她走近叶景秋,冷意涔涔地又笑道,「你猜猜,负责查这事的,是哪位大人?」 叶景秋的双眸陡然瞪大,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终是听到苏妤一字字地说出了那个答案:「是沈大人啊……禁军都尉府的沈晔沈大人,当初被你诬陷与我有私情的沈大人。」 是她自作自受。 「想想吧,你们叶家有多少罪名可以让禁军都尉府拿来做做文章?」苏妤笑意更深了两分,「你何必行事这么急躁呢?魇胜……你该知道一旦事发是多大的罪名。执意要做也就罢了,竟还寻个做事那么不当心的,生怕本宫差不到么?」 嘲讽分明,倒也字字是事实。如若没有无意中丢下那枚木管让子鱼捡到,大约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停顿一会儿,苏妤长沉了口气,敛去笑意,不想同她再多说什么,只淡言道:「此番来,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兄长叶谈自尽了。」 离开那屋子,终是听到一声大哭,尖锐得仿佛能撕开天际。 苏妤心知叶景秋这次再难有翻身余地了,多半还会搭上整个叶家。 若干罪证被禁军都尉府一一查出来,许是有些太吹毛求疵,倒也确是都是真的。那些错处若是在平时,大概不过斥责两句罢了,如今……就像一块块石头摞起来,便是再小,只要数量足够多,也能生生垒成五指山,生生压死叶家。 当永昭三年的第一场冬雪铺天盖地地铺散开来时,吏部尚书叶阗煦被带入了禁军都尉府候审。 这就和苏妤无甚大关系了。致叶景秋被废黜的是那巫蛊一案,但逐渐压垮叶家的,与那事关系并不大。 德容殿里暖融融的,案上的小小火炉边铺了个小毯子,子鱼躺在上面睡得四仰八叉。苏妤抚了它半天它都不做理会,终引来了苏妤的一声埋怨:「我病着的时候你时时在旁边守着,让我好生感动;如今我病好了想陪你玩,你反倒懒洋洋的不肯理我?」 「呼……」一声沉重的鼻息。子鱼翻了个身趴过来,抬了抬眼睛瞧着她。 「得了得了,别瞪我,你睡吧。」苏妤笑道,子鱼便蜷了蜷身子,心安理得地继续睡它的觉。 不一会儿就睡得沉沉的了。苏妤站起身去了小厨房,屏退了候着的宫人们,她看了看各样的食材,思量了一会儿动起手来。 实在是下着大雪无事可做,只好拿还算可以的厨艺给自己解解闷。 其实食材多半都是清洗好的,苏妤简单地又洗了一洗,便动手做了起来。手上还算熟练——这要拜那两年的苦日子所赐,那时因为只有折枝在身侧,许多事都要自己料理着,时常动手做两道小菜,厨艺自是练了出来。 贺兰子珩到德容殿时,听宫人说苏妤去了小厨房,不觉起了些好奇之意,也不叫人跟着,径自前去看。 正巧看到苏妤忙得不亦乐乎。各种食材在她手中的刀下很快变成丁、丝、片、块,逐样搁进锅里。 皇帝倚在门边思量着:这是……做汤? 随着炉子的升温,厨房里慢慢热了起来,细密的汗珠从苏妤额上渗出来,她倒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面上犹带着一缕笑意,手里仍握着菜刀,抬手就用袖子擦了一把。 好嘛……平日里的万千仪态呢? 盛了一碗汤出来,苏妤回身将它搁在案上,想着凉上一凉,一会儿尝一尝味道。转回去又接着忙着做下一道菜。 无意间回头一瞥……汤呢? 视线抬起,苏妤就看见皇帝端着汤碗正吹着,讶了一瞬搁下锅铲,恭敬福身:「陛下安。」 「嗯。」皇帝应了一声,继而便喝了一口,仔细品了一品,告诉她说,「咸了。」 「……」苏妤颌首,平静答说,「陛下,那是准备留着煮面的,就是要咸一点。」 「……哦。」皇帝了然一笑搁下汤碗,绕过案台走到她面前,睇了她须臾,缓笑问她,「好端端的,怎么想起亲自下厨了?」 「没事可做。」苏妤温声答道,「一闲下来,就总忍不住乱想。」 近来的事情确实太多。 皇帝点了点头,短暂的一阵沉默后,幽幽道:「叶阗煦入狱了。」 「臣妾知道。」苏妤轻有喟叹。倒不是装的,却也非可怜叶家,只是觉得当真是世事无常。 v第三十二章[10.09] 「罪状很多,但除却巫蛊一事,也没什么真说得上死罪的。」皇帝凝神说着,轻声一笑。复又看向她,「至于巫蛊的事,究竟如何,你比谁心里都清楚。」 陡有一滞。苏妤只觉连心跳都停了,强自定了神才敢抬起头,竭力平静地问他:「陛下何出此言?」 「还不肯说么?」皇帝淡笑未变,仍是看着她,神色间很难看出什么怒意。 他居然知道…… 苏妤的神情无可抑制地变得惊诧不已,只觉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有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森然。强沉了口气,心知他会这般说出来,便是至少有了七八分的笃信。后脊一阵寒栗,苏妤蓦地跪了下去:「陛下恕罪,臣妾……」 「朕不是来听你认罪的。」皇帝垂眸看着她,「告诉朕,全部始末。」 「陛下……」苏妤张惶地抬起头,一时不知他为何要追根问底。皇帝仍是神色淡淡的,只是定定地瞧着她,等她说话。 贝齿狠咬,苏妤低下头,终是一五一十地将全部事情都道了出来。从发现叶景秋的蛛丝马迹到反手一击、喝大寒汤装病、收买钦天监和道人…… 见皇帝如此,她不敢说半句谎话,却是略过大长公主不提。关于娴妃,也只是说了娴妃帮她查书之事。 其他的……娴妃本也没做什么就是了。 待她说完,皇帝沉吟了一会儿,才又道:「没了?」 「……是。」苏妤低低道。 「你知不知道巫蛊是死罪、欺君也是死罪?」皇帝又问。 「知道。」苏妤答得平静。 「如是朕要把巫蛊和欺君的罪都治在你头上呢?」皇帝再度问道。 苏妤一颤,静默须臾,只反问说:「陛下什么时候起的疑?」 「从钦天监劝朕查是否有魇胜开始。」皇帝倒是利落地给了她答案,「加之姑母明明看到你住在成舒殿,仍怀疑你的病是因为朕待你不好所致,未免太假。」 他知道齐眉大长公主…… 苏妤慌了,抬起头急求道:「陛下,是臣妾去求的大长公主……」 「朕知道。」皇帝忽地又有一笑,却是续道,「朕也求她来着。」 ……什么? 皇帝睇了她一眼,「地上凉,起来。」 苏妤站起身,头也不敢抬。皇帝随意地倚在身后的柜子上,有些许嘲讽地看着她,含笑道:「光记着齐眉大长公主是你舅母了?那还是朕的姑母呢。」 ……她自是没忘。可即便这样也不应该,大长公主是有分寸的,这样关乎性命的事,如何会一边帮着她、一边转脸便将她供出来? 「别这个表情,是朕问的姑母。」皇帝道,「大概知道如是你搞的鬼,姑母多少是会帮着你的,所以在宫正司开始查之前,先问了姑母一句。」 苏妤讶然,惶惑间有些失措,皇帝兀自继续解释道:「朕知道是叶氏先想动手,也知道你一直恨她,所以……循着你的心思办罢了。」皇帝说着,笑声中有几许自嘲,「朕到底下手比你狠些,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免得叶家反过来找你寻仇。」 所以…… 苏妤猛然恍悟:「所以太皇太后……」 她一直有些疑惑,齐眉大长公主把事情牵扯到太皇太后身上,不怕皇帝起疑么?叶氏可是没什么诅咒太皇太后的理由。 「是。」皇帝颌首,「朕安排的。」 怪不得不曾起疑,一切顺利得超出苏妤的预想。 这也就是那人偶只是做做样子,并非寻巫者真下了蛊。若不然传出去,这不孝的名声皇帝便是要背定了。 「你不该这么做。」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皇帝终是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得苏妤不知该如何回话。 「臣妾恨叶氏。」她说。就算他为此觉得她心狠了,她也不后悔这样除掉叶氏。那份积怨到底太深了。 「恨她也不该那么毁自己的身子。」皇帝淡泊的口吻让苏妤一愣。她还以为多少是要怪她使了阴谋……难道不是? 皇帝叉臂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最后伸出一只手握过了她的手,睇着她的手背轻一笑说:「瘦了这么多,你何必?你如是当真忍不了、非得立时三刻就要朕废了她,倒是和朕直说啊……遭这么大罪,你不嫌亏得慌?」 「我……」苏妤对他的反应很感意外,一时无言以对。她怔了一怔,皇帝又笑道:「当初信誓旦旦地说必要活得比朕长,你忘了?这么往死里作践自己。」 当时那话…… 苏妤不禁吸了口凉气。好像确实是忘了,那句她曾经对他说过最不留情面的一句话,她已经忘了。 是已逐渐忘了从前的不睦、当真愈渐接受他了么? 说不清楚…… 只是,苏妤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喜欢这些日子的相处的。 「发什么愣。」皇帝轻哂着一拍她的脑门,「你还真是沉得住气。」 「再不敢了……」低头认错。苏妤有些讪讪的,本是鲜少害人,偶尔出个手大闹一场,还就这么被不留情面地看穿、戳穿。 皇帝居然还拿这事调侃她。 「你这点心思,日后还是少用吧。」皇帝一笑,「要不先把朕那儿的《三十六计》、《孙子兵法》一类的书取来看看?」 v第三十三章[10.09] 「……」苏妤尴尬地干笑一声,又闷闷道,「臣妾知道错了。」 「嗯。」皇帝终于满意地点了头,「日后再想做什么,你直说一声,别拿自己的命搏,行不行?」 「……诺。」颌首福身,起身间扫了眼一旁的炒锅,眼见里面的菜已有些糊。虽是火用得并不大所以糊得不厉害,但仍是吃不得了。 「耽误你下厨了。」皇帝随着她的目光觑了一眼,淡言道。又问,「做的什么?」 「……笋片。」苏妤回答。 她只觉气氛诡异得很,皇帝心下却万分清楚——自己现在就是在没话找话! 没话找话的原因么……是因为真正想说的话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同苏妤说。心下暗骂自己实在磨叽,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却生生绕了这么个大弯子,连巫蛊的事都拿出来说了个清楚,说完之后还是不知怎么同她开口说「正事」。 「阿妤……」皇帝犹豫着唤了一声,继而轻咳道,「朕想说……」 苏妤奇道:「什么?」 「朕想说……」皇帝再度开口,思量了一瞬,道,「朕从前跟你说过,待你好,是想弥补从前对你的亏欠。」 「是……」苏妤低应。 「朕现在不想弥补你了。」 「……啊?」苏妤轻怔。 看苏妤一脸讶异中略有不安的神情,皇帝沉了一沉,可算是把那句盘算了很有些时日的话讲了出来:「做我的妻子,可好?」 苏妤怔而未言。 皇帝有些无所适从,兀自又续道:「嗯……不是皇后,是妻子;不对……是想说……不止是皇后。」 「……陛下?」苏妤向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防备。只觉皇帝这话太突兀太莫名,任谁听了也会心惊。 刚发落了叶景秋不久、整个叶家眼看也要牵扯进来……他此时来同她说这样的话。 苏妤没法不又一次觉得,帝王心当真难测。先是莫名其妙地待她好、说想补偿她,如今又希望她真正做他的妻子。 微抬起头,苏妤惶惑不定地望着皇帝。心里很想问他一句:叶氏也曾是陛下看重的人,如今说发落便发落了,自己日后会如何? 却是知道不能问的。 默了一默,苏妤复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去答这话。 隔着她轻覆的眼睫,皇帝细细观察着她眸中的情绪,自己定了定神,沉然道:「阿妤,朕不是一时兴起。」 不是么? 苏妤抬了抬眼。他这般待她好也有一年多了,她也能感觉出来,皇帝确实对她包容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她是嫔妃,侍寝本是份内之事,可就连这事,因她不愿意,皇帝也没逼过她。 仍是如常地宠着她。 他说不是「一时兴起」,苏妤是信的。如是一时兴起,她大约早已再度失宠,不会得宠一年有余。他在游猎时骑马陪她缓缓逛了一天、养雪貂陪她玩、生病的时候把她「扣」在成舒殿照顾她,还有那中秋的水榭、环雁池…… 如说是「一时兴起」,这也太大费周章。 但如不是一时兴起,总该有点别的原因。 长久的静默之后,贺兰子珩终于从她口中听到了答案:「陛下想如何……便如何吧。」 她还是误会了。 有一瞬的懊恼,皇帝微一颌首,却是道了一句:「多谢。」 在苏妤十九岁生辰前夕,皇帝忽地下旨封她昭仪,位居九嫔之首。 旨意下得突然,莫说上本劝阻,一众朝臣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一下。私底下难免有人怪礼部做事没轻没重:怎的说照办便照办了,知不知道这位云敏充仪身上负着怎样的罪? 礼部众人面对着各方的不满,也甚是难做。 不是他们不想劝皇帝,而是那日到了礼部的是两道旨意。一道是晋封云敏充仪为正二品昭仪的旨,另一道……是皇帝的口谕。 说起来,那道口谕很是「不文雅」,通俗直白却意思明确,众人听罢后面面相觑了须臾,只好照办。 皇帝是这么说的:别那么多废话,不必说什么苏氏做不得九嫔之首的话。不就是册个昭仪么?朕的家事谁也别多管。更别拿她有靳倾血统一事当说辞,对这个不满,当年先帝下旨赐婚的时候怎么没见众卿拦着?现在想起她有靳倾血统了?想拦着找先帝说去。 一席话从来传旨的大监徐幽口中复述出来。徐幽口气沉稳平静,神色却也有些怪。但到底是如实地将一番话说到了,众人听得很明白——谁敢说一个「不」字,就找先帝说理去。 先帝在哪呢?现在大概在奈何桥的另一边…… 礼部官员们想了想:还是听皇帝的为好,不废话。 是以礼部上下一时无人敢和外边多嘴了,等到朝臣们听说此事的时候,一切都已成了定局,礼部和宫中都开始着手准备苏妤册立的事了。 旁人可以缄口不言,苏妤却不能。这「九嫔之首」的位子历来有些特殊,不会轻易册封。目下昭仪之后的八个都空着,就直接把她搁到了这位子上,别人不开口可以,她若也就不吭声地坦然受之,未免显得太不知天高地厚。 心知六宫都看着,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也必须做到,何况苏妤是委实被这旨意搅得不安。那日皇帝对她说完那番话之后,二人间多少有几分尴尬,是以这几天,皇帝都没主动来见她,她更加不会主动去求见皇帝。 这突如其来的晋封旨意…… 苏妤终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往成舒殿走一趟了。入殿,如常地行礼下拜,皇帝如常地让她免礼落座。 v第三十四章[10.09] 坐定后,却是皇帝抢先开了口:「一句话,如是来推辞昭仪之位,你还是回吧。」 「……」苏妤被他一句话呛哑了,思了一思还是道,「陛下,这位子……」 皇帝扫了她一眼又道:「要不你跟先帝商量去?」 一旁的徐幽听着都忍不住觉得被呛了。陛下,您总把先帝搬出来说事……不合适吧? 「……」苏妤又哑了一会儿,道,「陛下,不是臣妾有意推辞,可这旨意……朝臣们也会不满吧?」 「朝臣们不满。」皇帝轻笑,遂觑着她道,「你管得着么?」 「……」苏妤觉得自己无法跟皇帝交谈了。 「你就等着册封礼便是,管一管朝服是否合适之类的事还差不多,朝臣们满不满意朕来应付。」皇帝凝笑,看苏妤闷闷地不说话,一思又道,「伸手。」 苏妤轻轻地「啊?」了一声,便不明其意地依言伸出手去。 「两只。」皇帝又道。 「……」苏妤慢慢把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 皇帝拎起正在一边吃着东西的非鱼,就搁到了苏妤手上:「不然你管它也成。」 「……」苏妤看着被自己托在手心里满脸无辜和茫然地和自己对望的非鱼,把它搂进了怀里。 皇帝今天是彻头彻尾的油盐不进!。 该说的话皇帝不让她说,苏妤便抱着非鱼在旁边安静地坐着了。皇帝时不时地瞟她一眼,很是满意,看了会儿折子徐徐道:「礼部挑的吉日还有些时日,不然你先把旨接了,省得等那么久?」 苏妤哑了哑:「不急……」 「不然生辰当日?朕就省得备礼了。」皇帝淡声又问。 苏妤眉头一挑:合着您是为了偷这个懒? 「还提前拿昭仪俸禄不是?」皇帝又道,好言相劝。 苏妤认真地点了头:「陛下真是精打细算。」 皇帝搁下折子,以手支颐:「那就这么定了?」 于是便是这样定了。 腊月初五,苏妤心知这一日皇帝要正式下旨晋封,却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心中存着事便难免不安,暗道如是傍晚才来传旨,就又要悬着一颗心等一天了。 皇帝倒是没打算给她这机会。正在长秋宫晨省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圣旨到」灌入椒房殿中。 一众嫔妃俱是有一惊,不知这是什么旨意。 徐幽踏进殿来,站稳了脚步,道:「云敏充仪苏氏接旨。」 皇帝这是……要这样当众让她领旨册封么? 苏妤脱列而出,到徐幽面前稳稳跪下。旁的嫔妃互相看了一看,到底是有圣旨在,也随着她跪了下去。 徐幽慢条斯理地读着,一字字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不过是些晋封时常用的夸赞言辞,最能让众人各怀心思的,说到底还是昭仪这位份。 这边徐幽读着,皇帝慢悠悠地「逛」进了椒房殿。也未打断徐幽,就立在门边静看。 徐幽免不了神色一动,倒也未停,继续如常地读了下去。苏妤瞧见那一抹玄色衣裾更不免轻有一颤,却是守着礼数没敢抬头。 那以「上谕」为始的旨意终以一句「钦此」落了音,苏妤行礼叩拜,曼声道「谢陛下」。徐幽自然而然地退到一旁——既然皇帝在,这礼当然该皇帝来受。 皇帝伸手一扶,随口就道了句:「客气。」 ……客气?! 皇帝在场的宣旨封赏并不少见,倒没听说过谁谢了恩后皇帝说「客气」。 苏妤眼眸轻抬,没话找话地笑言了句:「陛下今日……下朝下得早?」 「嗯。」皇帝一颌首,「今日没什么事。」 一众嫔妃都还跪着,苏妤向侧旁让了半步提醒皇帝,皇帝叫众人起了身,便问佳瑜夫人道:「夫人可还有事么?」 佳瑜夫人微微一怔,低首答说:「无事……」 皇帝又看向娴妃:「那娴妃呢?」 娴妃一福:「臣妾无事。」 两个执掌宫权的嫔妃说了无事,皇帝方是一笑,牵着苏妤的手就往外走。 「陛下您……」苏妤被他弄得无所适从,手上情不自禁地挣了一挣,遂被皇帝笑觑了一眼:「生辰么,庆生去。」 ……不是说提前册封算是庆生、省得备礼了么? 觉得她的手还在挣,皇帝脚下未停地继续往前走着,一壁走一壁说:「不许说不去,朕今天特意免朝来着。你若敢说不去,朕就让文武百官都知道是为你免的朝。」 然后她就要被说妖妃祸国…… v第三十五章[10.09] 苏妤不敢吭气了,乖乖地跟他走。 皇帝回到成舒殿换了身纹饰普通的常服,就带着她再度出了殿门。已有马车在殿门口候着,苏妤一看,偏头问他:「要出宫么?」 「嗯。」皇帝蕴笑一叹,「今年的雪下得实在好,在宫里憋着可惜了,出去看看。」 马车驶出皇宫、出了皇城,驶进了一条小道便停了下来。皇帝一笑,解释说:「大好雪景,不坐车了,下去走走。」 便自行下了马车,苏妤也跟了下去。城里的雪积得很厚,苏妤的脚一踩下去,雪地上便出了两个不浅的坑,雪松松地将她的双脚埋在底下。两旁落进坑的雪花中有些直接掉进了她脚上的翘头履中,丝丝凉意沁来,苏妤轻一吸气:「好凉!」 脸上却是笑意盈盈的。 有点凉不怕,可雪太厚,脚落下去便陷进雪中,再往前走,一步步走得颇是艰难。刚走出两步,皇帝回过头瞧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将手递了过去。苏妤正专心致志地「走路」,下意识地就握了上去。 小心而缓慢地向前走着,她注意着脚下的路,皇帝却只注意着她。面朝着她、背对着前路,她往前走着他便是稳稳地往后退着,凝睇着她被斗篷镶毛边的帽子包裹的脸颊,觉得她的样子实在好玩。 借着他的力走了老远,一直到了雪不再那么厚的大道上才反应过来。蓦地一松手,却被他反应颇快地同时反捉住。 皇帝看了看前面的走道,噙笑说:「雪厚难走,雪薄不难走却滑。」遂回过头来睇着她,手上一错,将她的手完全握在了掌中,「别摔了。」 「来。」皇帝不再询问她的意思,挽过她的胳膊,小心地继续向前走去。 仍有雪花稀稀疏疏地飘散下来,落在道路原有的积雪上,融为一体。街上比平日里安静多了,这样的天气,大约人么更愿意在家中取暖吧。 城中的一坊、一屋、一树,皆被一片洁白覆盖着,比往日少了两分严肃,却添了不一样的温馨和威严。 偶有几个小孩子嬉笑着跑过,穿得厚厚实实的,和同伴们一起叫着喊着、打着雪仗。苏妤有些失神,她又何尝不是这样长大的——纵使小时候家里管得严,不会这般在街上玩,可下雪的时候,府中也是由着她嬉戏的。 那时候她和苏澈时常从秋天起便日日期盼一场大雪,然后在第一场雪袭来时,合力堆一个很大的雪人。 直到她出嫁。 她在十五岁那年的元月嫁入太子府,相安无事地过了七个月,中秋还没来时就已和太子闹僵。那年的冬天,是她头一次觉得……寒冬当真凄凉。 尽管任何人都是毕恭毕敬地称她一声「太子妃殿下」,可那时,她仍是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嫁过。 「怎么了?」皇帝的声音沉沉的,打断了她的神思。苏妤抬起头,望了一望他,衔笑摇首。 「总是有话不肯说。」皇帝低笑,审视着她,笑意不减分毫。 「不 肯说,是因为臣妾知道陛下不会想听。」苏妤轻轻笑着,颌首道。一架马车从旁边的大道上驶来,行得颇快。皇帝循声瞧了一眼,似是无意地从她身后绕到了道路外 侧,将她挡在里面,才笑道:「你不说怎么知道朕不想听?」他说着一睇她,「朕现在最想听的,就是关于你的每一件事。」 苏妤一哂,半开玩笑说:「如是大不敬的事呢?」 「朕说过想让你做朕的妻子。」皇帝说,「夫妻之间,没有什么大不敬。」 苏妤终是点了点头,缓缓说起方才想到的事情。皇帝安静地听着,听着在那个冬天发生在他府里、他却从来不知道的事。 她说,那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自己堆雪人。 从前有苏澈、还有其他世家的贵女一起。可那年她已是太子妃,见不到苏澈,妾室们对她这个遭太子厌恶的正妃避之不及。 「堆 得慢极了,从早上到中午,才勉勉强强堆完了个身子。」苏妤含笑回忆着,「冻得双手冰冷,冷到疼,可算是有了个合适的理由哭一场。」她是太子妃,总是要当心 着举止。那阵子每天都过得委屈。她在自己屋子里哭过,躲在被子里,谁劝也劝不住。但又委实很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哭一次,冻得双手疼痛不已的时候可算给了自 己合适的由头。蹲在院子里、蹲在那个堆了一半的雪人前,「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那时臣妾真的想家了,纵使家里规矩也严,严到让臣妾在家时天天想赶紧嫁人。」苏妤喟叹着微有一笑,「可是在家里,父亲就是对臣妾再严,出了事也还是会听臣妾一句解释的。」 不像他。 「陛下不知道吧?那时候臣妾很希望能再犯个大错,直接让陛下……或者直接让先帝下旨,命陛下休了臣妾。」皇帝微怔,她又续道,「可是臣妾到底没那个胆子,不敢再做错什么了。」 她笑意凄迷,皇帝问她:「为了苏家?」 「是,为了苏家。」苏妤点头,继而停下了脚步。凝视着他道,「陛下说要臣妾再做陛下的妻子,那如是苏家当真犯了滔天大罪呢?」 她问得认真,问得皇帝一噎。 这是他不能给她的承诺。 他重活了一世,真心实意地想待她好,但是苏家…… 如真是「滔天」大罪,那许就是祸及朝堂亦或是动摇大燕根基的事。皇帝知道她是想要一句「恕苏家无罪」,但这话他却是说不得。 他的补偿,不能搭上祖辈的基业。 「阿 妤,你父亲的野心你比朕更清楚。」皇帝叹息沉重,「你也知道,朝堂上的事,从来不是朕一人说了算的,朕不能跟你轻许这个诺言。」皇帝缓然道。语中微有停 顿,又道,「但朕可以担保的是……如有朝一日苏家当真罪无可恕,朕也会顾着你的心思尽量为苏家减罪。能流放便不赐死,能以罚钱抵罪便不流放。」他说着,哑 笑有些无奈,「只愿你父亲给朕这个机会。」 苏妤沉默,好像在仔细斟酌他的话,这样的神色让他有些不安。思量着要不要再解释些什么的时候,苏妤却突然抬了头,眉眼浅弯成弧线,一笑说:「那臣妾便信了陛下。」 「什么?」倒说得皇帝一怔。 「信陛下想让臣妾做陛下的妻子不是说说而已、也不是别有用心。」苏妤清凌凌道,「如是骗臣妾的,便在苏家的事上也编一通好听的让臣妾安心便是。」 皇帝闻言挑了眉头,淡看着她许久不已,见她仍是眉眼弯弯的笑着,才一叹道:「你有的时候还真是很有些小聪明么……」 「这算是好话么?」苏妤问他。 「……」皇帝想了一想,「当然算。」 「嘁,陛下敷衍人的工夫一等一。」苏妤衔着笑翻了翻眼睛,有心呛他的话,已报前几日说起晋封一事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之仇,「问一问天下人,只怕也没几个觉得这是好话的。」 「那不能。」皇帝笑意愈深,瞟了她一眼道,「那朕就昭告天下,以后凡说人有‘小聪明’的,都属真心实意的夸赞。不可用做贬义亦不准用于嘲讽,如何?」 v第三十六章[10.17] 眼见苏妤微颌着首眉目一转,抬眼便道:「陛下颇具‘小聪明’!」 端得是讥嘲,偏生他又刚开了金口,说是「真心实意的夸赞」,此时总不能自己改口驳自己的话。 横她一眼,皇帝蓦地抽了手不再扶她。一路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苏妤登时脚下不敢挪动了,轻轻一动便禁不住地打滑。本非有意捉弄她的皇帝看出了她的窘迫,忽生了邪意,四下环顾一圈,伸手抓了街边一棵小树上的雪来。 「陛下别……」苏妤看他走过来时的神色,立时就猜到了他要干什么,一壁维持着脚下的平衡一壁又想躲,仍是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半步远的地方停了脚。 「哼……」皇帝一声带笑的轻哼,便抬了手,一手的雪花直直朝她面门按了过去。 苏妤躲又躲不开,只剩认命的惊叫。 凉死了…… 一边擦着脸上半化的雪,一边满是委屈地拉下了脸:「刚说信了陛下……」 擦拭间手中也冷了,苏妤一定神,短一忖便猛地伸了手,正好探入他的颈间。 这回轮到他被凉得一声低呼。 随出来的宫人远远看着:陛下和昭仪娘娘……这是打起来了? 听着倒也不像。 拨开她的手,皇帝对一副幸灾乐祸神色的苏妤怒目而视:「你来劲?」 孰料她竟笑着反问:「如何?」 如何?她寸步难移,他一双靴子可是在雪中走得很稳。低头看了一眼,俯身捡了个雪块在手里掂着,一边掂着一边笑看着她。 「……」苏妤看着那雪块,脸都白了。那雪块大约是半融开又冻上的,瞧上去半是冰半是雪——他要是把它这么砸过来还了得? 「陛……下……」苏妤咬着嘴唇向后蹭了半步。 「嗯?」皇帝仿若无意地向前跟了半步,手里继续颠了颠那雪块。 「臣妾错……」一个「了」字未及出口,皇帝的报复就得逞了。倒是没砸她,却是将那冰雪掺杂的一块直接捂到了她脖子里。冻得苏妤忍不住地浑身一缩,便要蹲下躲开。蹲至一半时整个身子倏尔失了平衡,微微一歪便向后仰了过去。皇帝一惊,手里松了那块冰就要扶她。 扶倒是扶住了,那块冰却顺着脖子直接滑进了衣服里。 一阵冷意顺着后颈一直溜到腰间,苏妤咬着牙直抽冷气。 「……」皇帝心知发生了什么,登时无措,扶着她的手仍未松开,哑哑道,「阿妤……这个……朕……」 「陛……下……」苏妤贝齿轻颤,瞪着他目光森然。 那块冰有半个巴掌大,如是就这么等着在她衣服里化完了…… 皇帝觉得她且得记恨自己一阵子。 如是让远处随着的宫人来帮忙…… 皇帝觉得这种窘迫的事让宫人知道,她更得记恨他一阵子。 「别动……」皇帝忍着尴尬和几乎要忍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笑,强把她按住了不让她乱动。看了看她身上厚实的斗篷,觉得……这样细微的动作,外人应是看不到。 后脊不断沁入的凉意让苏妤不敢乱动,直看着他的双手探进斗篷来将她环住,在背后抻了一抻她平整地掖在褶裙中的交领上襦,终是抻了出来,斗篷底下传来一声冰块落地的声音。 苏妤长缓一口气。 皇帝的手却就此松开,在苏妤怔然间反一用力,她整个人便撞进了他怀里。 「别动。」皇帝再度说了这句话。但没了那冰块在,她明显不那么听话了,他不得已提了两分声,又道了一次,「别动。」 苏妤仍是挣着。他无所顾忌不要紧——但这可是锦都的大街,多少朝臣的府邸就在附近的坊中,这如是迎面撞上了…… 陛下您生怕无人纠劾不成?。 苏妤哪里知道他的心绪。 上一世,她自尽时的画面在他的心底挥之不去,那时的歉意、愧悔与懊恼一直延续到现在,且是与日俱增。 从那时起他就每一天都忍不住地在想…… 如若他肯对她好一些、哪怕只是多听她一句的解释,会不会就会不一样。 他就不用眼睁睁看着她受尽委屈然后自尽。 那时他万分地想拦住她落下去的刀刃,搂住她告诉她他的后悔。可是没机会了,他的手臂一次次从她身上划过却半点碰不到她,就算在她倒下后,他也无力再搂住她…… 所以这一世,每一次搂住她的时候,他都觉得欣慰而不真切,每一次都不想放开。 「阿妤。」他唤了一声,听到她略有不安的:「嗯?」 「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他说,过了一会儿,听到她似乎带了点惊疑的:「哦……」 「……嗯。」 大抵是因为下雪、又因为皇帝当日免了朝,他们万分幸运地未在街上见到任何一个朝臣,免去了皇帝次日要好生应付文官一番的麻烦。 是以二人玩得颇为潇洒,不仅将城中雪景看了个遍,还没忘去东市西市走上一遭。 v第三十七章[10.17] 用皇帝的话说,那叫看看民间物价如何。 返回皇宫时已近戌时末刻,正是嫔妃从长秋宫昏定完各自回宫的时候。皇帝和苏妤也没备步辇,仍是携着手悠然在宫道上走着。 偶有嫔妃或宫人经过,黑暗中借着宫灯一看,忙不迭地福身见礼,皇帝时不时应上一句「可」,视线却鲜少从她身上移开。 一路进了成舒殿,各自解下斗篷,宫人即刻奉了热茶来为二人驱寒。皇帝瞟了一眼却笑道:「换温酒来。」 恰又是生辰、恰又是温酒,苏妤不免想到了一年前的那件事,登时满脸通红。 美酒佳肴,宫中素来是不缺的。二人本是在宫外用过了晚上,目下便吩咐宫人备了几道合口味的小菜、温上两壶酒,倒也惬意。 苏妤浅啜了一口酒,便知这酒多半是按她的喜好备的,口味偏甜一些,香味也很重。美酒入喉,有一股轻轻的灼热感延伸开来,一直到腹中,暖了全身。 「合口味?」皇帝轻问,苏妤点了点头,遂将一杯都喝了下去,又自顾自地再满了一杯。 一壁吃着一壁聊着,大约是因着白日里连二人间最不愿触及的话题——苏家的事也问过了,皇帝也不曾怪罪,苏妤便是随意了许多。 两个小貂蹿到门口,扒着门槛张望了一番,跑进了殿来。毫无规矩地一跃而起到了桌子上,各自望着自己的主人,明摆着是要东西吃。 「呵……」皇帝的手指在非鱼头上一敲,「是要吃东西还是要喝酒?」引来非鱼一声略有不满的轻哼。 苏妤则抱起了子鱼,搂在怀里,拿了一小块水晶肴肉来喂它。子鱼一边吃着,一边还不忘叫两声招呼着非鱼过来一起。殿里暖暖的,二人各喂着一个白白的毛球,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与默契萦绕不散。 一时安静无声,只有多枝灯上的蜡烛偶尔发出哔剥声响,二人仍是各自喂着小貂,静默中均有些心绪复杂。 两年前那个凄清的冬天,她没有想过这一年的冬天会有这样一天;而皇帝…… 上一世这一年的这个冬天,他也从不知道自己还会已截然不同的方式再过一遍这一天。 均有一抹浅笑浮现,又都各自低着头,谁也没注意到对方的神情。 皇帝昂首灌了一杯酒下去,酒气冲散了沉浸在回忆中的心绪。又拿了一块肉搁在非鱼面前让它自己吃着,皇帝抬头看向苏妤:「阿妤。」 「嗯?」苏妤正喂着子鱼的手停住,回视着他眼中的沉肃,「怎么了?」 「朕一直想问你,从前有那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可还有机会让你原谅么?」 苏妤默然,笑意飘渺地沉吟着,抚摸着膝上的子鱼道:「陛下想听实话?」 皇帝心里微有一紧,遂道:「自然。」 「臣妾不知道。」苏妤说。似是敷衍的答案,却见她神色很是真诚,顿了一顿,又续说,「不过无所谓吧,臣妾到底是宫中嫔妃,愿或不愿,臣妾都得在宫中过一辈子不是?」 一听就是真话,不过也忒直白胆大。皇帝看着她微微泛红的双颊,心知她大抵是有些喝高了,才借着酒劲说出了这样的话。 心中一思,暗道苏妤这酒量也太不济了些……这酒虽不是果酒那般柔和,但也算不得烈。小小的酒中不过一口的量,苏妤只喝了三五杯罢了,便已到了「酒后吐真言」的地步。 正想着,便见苏妤又喝了一杯下去,仰首间透着二分豪气,搁下酒杯又笑道:「再者……便是寻常人家,妻也好、妾也罢,也未见得有几个能和夫家和和睦睦一辈子、半点不快也不生的。」 皇帝听之点头,笑言:「这倒是。」 「所以么……臣妾懒得去细想那些,陛下又何必执着?」苏妤无所谓地说着,皇帝默了一默,又道:「照你这样说,过去了的事,便皆不该执着了?」 「执着有用么?改变得了什么?」苏妤嘴角一扯,发出一声哑笑,「莫说执着过去改变不了什么,便是知晓未来,也未必能改变得了什么。」 她指得自是她的那些梦,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却从来无力改变。这才使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眼睁睁看着那一个个梦应验。 皇帝听来却是另一番意味了。他想,过去了的事,执着许是确实无用、也确不改奢望能改变什么。但上苍既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 他又岂能任由这一世如同上一世一样。 温酒入口,皇帝笑而道:「朕不信命。」 「臣妾……信一些吧。」苏妤浅笑。 旁边有许多宫人服侍着,都多多少少听得出,二人均有心事,或说是生生让酒灌出了心事。年头长一点、由太子府随进宫中的宫人更有些心思复杂,便是在府中时,也没见过二人这般把酒言欢。 不知喝了多少,苏妤只觉自己已在梦醒间不停往复了,似乎闭上眼便能沉睡过去,睁开眼时却又好像还能再醒上一会儿。 皇帝喝得比她多些,倒仍是比她清醒一些,睇着她面上愈加明显的红晕道:「早点歇着,明日……朕也不能再免朝了。」 「嗯。」苏妤用手轻支着额,点了点头。站起身便觉一阵目眩,折枝刚上前要扶,皇帝却是先一步扶住了她。眼看她这样子大约已难走稳,弯下腰一用力将她横抱了起来。 再低头看卧在他怀里的她,轻阖着眼,好像已经……半睡了? 进了寝殿,皇帝将她放在榻上,自己也觉出醉意愈发重了。仍是有一分难得的清醒,让他提醒了自己一句先去盥洗才是,若不然这般醉着睡下…… 指不定要做出什么。 离榻前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他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苏妤却忽地翻了个身,朝着他侧躺着,自然而然地将他的手臂搂在了怀里。 「殿下……」他听到她轻轻一唤,已经很久没听到的称呼让他微一怔,便听她嗫嚅着续说,「让臣妾再睡会儿……再进宫……」 一恍神间便连最后的清醒也被尽数击碎。 这句话,是在他们大婚的翌日清晨时她说的。按规矩,大婚次日他们须得进宫问安,可前一日的昏礼仪程繁复,加之洞房花烛,次日他倒是仍精神颇好,她却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心知天已不早,又实在起不来,便耍赖一般抱住了他的胳膊,央他让她再睡一会儿。 皇帝低头看着死死抱着他胳膊的苏妤,羽睫轻轻地覆着,鼻息平稳。莹白的肌肤上微泛的红晕就像颜色恰到好处的胭脂在脸颊上浮着。那压在他胳膊上的玉臂,腕上的镯子还没摘。这一对蚕丝玉的镯子还是他去年给她的,她好像很是喜欢,总能见她带着。 v第三十八章[10.17] 目下……他忽地觉得这一对色泽温润的镯子在她腕上轻轻套着,有一股莫名的旖旎之色。 「阿妤?」他轻唤了一声,苏妤似乎又意识地「嗯」了一声,松开他又平躺过去,再度睡得沉沉。 他终于在醉意中俯下身去,轻吻在她额头上。唇畔与她一触便再也离不开,一点一点地移着,移过耳边、滑过颈间,从他内心翻腾出一股接一股的燥热。 伸手扯下幔帐,周围瞬间暗下去几分。苏妤仿佛察觉到什么,睁了睁眼仍是醉意醺醺:「陛下?」 她感觉到他的手探进她的衣服,直伸到了她的腰后。手指蹭在她的皮肤上,让她有一阵不同寻常的栗然。 苏妤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她想她是睡着的,神思又好像无比清明。 「陛下……」又一声轻唤,苏妤微微锁了眉头,有些许推拒之意。 身体却和语气截然相反。似乎身上的每一处都已不受自己的控制,在他不断落下的吻中不住地迎合着他。 这一天,她想过的,从他开始待她好的那时起她就想过的。她觉得自己到底是他的嫔妃,势必躲不过这一天。 但每每想起,心底都有忍不住的厌恶。 他已有那么久没碰过她。较之在太子府中的几个妾室,他继位后免不得多了很多嫔妃。想到床笫之欢时,她总不禁会想到……他必定比当初要精进许多,这么多嫔妃,他可以不断的有新欢,也会用各样的法子取悦她们。然后到了那一天时,再这样来与她欢愉。 终是没能避开这一天,可却似乎与她的预想不太一样。似乎……确是比当年娴熟许多,却有着出乎意料的急躁。 夹杂着酒气的气息在幔帐中萦绕着,让她有些摸不清他的情绪,只奇怪于在宫中有这许多嫔妃的情况下,他为何还会有这般几乎让她有些怕的急躁。 却又有着两分小心。 苏妤觉得浑身都被酒气与他的气息所包裹着,再没有分毫反抗的力气,任由他摆弄着,感觉到他欺身覆上来,不知自己是想推拒还是想接受。 几分无可奈何又似乎有些喜悦的心绪下,苏妤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大约只是她喝醉后的一场梦。 直到他撞进她的身体。 二人都太久没有欢好,这一下他很用了几分力气,让苏妤禁不住地轻呼了出来,终于不得不让自己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陛下……」轻微的疼痛在心底激起一阵说不出的委屈,苏妤狠咬住嘴唇,眼泪仍是顺颊而下。 他仍是紧搂着她,唇边蹭到那一丝咸味,腾了手顺着她的后脊轻抚上去,直到颈边方绕到了前面,轻拭掉她的眼泪,有些意识不清地哄了一声:「别哭……」 右肩却蓦地有一阵剧痛。 贺兰子珩眉头蹙着闷哼了一声,身上动作未停,肩头也任由她咬着,手与唇皆在她肌肤间游走着,在她身上漾起一阵阵酥麻。 舒服却又有些难受。苏妤只觉他动作愈发激烈了些,黛眉皱得更紧,双臂不自禁地环上他的脊背。恰又有一阵略分明的疼痛被撞出,痛得苏妤浑身一紧,指甲狠狠地刻了进去。 「呵……」一声轻笑。贺兰子珩只觉心中那一团火在她这般的狠掐之下再也压制不住,微抬眼觑了她一眼,在她满眼的惊惧中再度俯了下去。 这一回,带了些成心「给她好看」的报复之意。 苏妤只觉眼前一白又一黑,耳畔响起些许低低的鸣音。心中有些发慌,许久不绝却又可以忍受的痛感让她觉得更加委屈,很想骂出声来,骂他故意欺负她…… 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逐渐的,一切心绪都变得模糊而不重要了,仍清楚地感觉到他环着她、自己也回手仍紧搂着他,便这样一并不管不顾的……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筋疲力尽中,苏妤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睡了过去。只觉的在漫无边际的醉意与乏意中,身子不受控制地下坠着,继而一阵刺骨的寒冷。就像是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冷不丁地坠入了冰湖。 全身发抖。 在这冰湖里,无尽的记忆犹如湖水般突如其来地灌了进来,让苏妤猝不及防间竭力地想看清楚每一个细节。 好冷……她觉得自己在发抖。艰难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雕梁画栋。很是熟悉,一时似乎又难以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霁颜宫?贞信殿! 努力的思索,终是有了答案,却在得到那答案间便陡然瞪大了眼,猛一滞息…… 她想起来了。 那天也是这样,好冷。血液一点一点地从身体里流出,寒冷间,让她的意识逐渐模糊,望着贞信殿的殿顶,直到再也无力睁眼。 眼前只余一团团颜色各异的迷雾,忽有一阵巨大的吸力,吸得她的身子不住地向后跌着,两旁画面飞转,速度快极了。 想喊,却喊不出声来。 然后不知是过了多久,她慢慢地看清了那些画面。一时无奈,那是她一世里的一点一滴,多是不堪回首的记忆,她却不得不去看。 一件件事情由近及远的呈现,最初是一句:「贵嫔娘娘,陛下驾崩。」她瞪大了眼睛,看到宫人对「她」说出这句话,然后听到自己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苏妤只觉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两世的记忆同时翻涌着,一点一滴都好像要在头中炸裂,一阵剧痛。 「陛下,绝不会是苏贵嫔……」 宫正张氏。苏妤感觉周遭一静,目不转睛地看着张氏在成舒殿里说出这句话,然后被人带走。她想起来,张氏是因为非要为自己说情而死的……便是那一天么? 「陛下,苏家之事……妥了。」沈晔?苏妤微愣,却不知他这句「妥了」是什么意思。 疑惑间,她好像被丢出了那些飞转的画面。站起身……苏府? v第三十九章[10.17] 一声沉重的叹息。苏妤惊诧地回过头,目光便落在了案上那一团刺目的白色上。她看到父亲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将那白物拿了起来,抛上房梁…… 白绫三尺! 在凳子被踢翻的那一瞬,苏妤无可克制地想要大叫出来,却又猛被抽到了另一个地方。 闹市。 起哄的人们吵吵闹闹地围着,在高台前指指点点。她仿佛是腾在半空中,俯身看着。在那高台上是……苏澈! 只那么短短刹那间,利刃落下,生生将苏澈的身子斩为两截。 「苏澈!」这一回,她喊了出来,喊得自己破音。 一下子落了地,她怔怔地望着尚未气绝的苏澈,耳边一阵阵地嗡鸣。 她听到有围观的人唏嘘不已地喟叹,又道了一句:「可惜了,家里落了罪,十七岁的年纪,也逃不过去。」 周遭霎时一黑。 十七岁……苏澈死的时候才十七岁,那么,便是她二十一岁那年。 一阵如刀绞的心痛。 她从不知道这些事。朝中的事,她打听不到半分。虽是清楚父亲的野心,知道皇帝与父亲争了多年了,却从来不知……原来家中早在她二十一岁那年便落了罪,更不知弟弟死得这般凄惨。 「苏澈……」她在黑暗中走得魂不守舍,紧紧抱着臂也减少不了半分心中的恐惧。 痛苦之余,她觉得自己傻透了。 曾与她同牢合卺那个人、她的夫君,后来一天一天地伤她,不肯信她半句话。她心里怨,却是不曾恨过他,甚至……仍是对他充满幻想的。 她告诉自己,即便苏家罪无可赦,他也终是没对苏家赶尽杀绝。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她彻底错了。 苏家早已没了。他不仅赶尽杀绝,甚至没有告诉她一声,让她连哭也不能哭上一次…… 都说墙倒众人推,想来也不会有人敢冒着触怒圣颜的风险去替父亲和弟弟收尸吧…… 「贺兰子珩……」她第一次如此咬牙切齿地唤出了这个名字,极尽怨恨。 身体又倏然被吸了回去,吸回了那飞转的画面中。 苏妤逐渐意识到,这一切画面都是倒着排的,从她死时为始,越往后看到的便越是长久以前的事情。 「陛下……求您饶了折枝……」她看到自己的眼泪不停地留下,跪在殿里不住地求他,却又怕扰了他似的,连声音也不敢太大。 那种压抑,只有她自己知道。 「陛下……臣妾只有折枝了,她如是死了……」她没有放弃地继续哭求着,他却只看着手里的折子,头也没有抬一下。 那一天,折枝被生生打死在成舒殿外,而她哭得昏死过去。 画面仍一幕幕转着,皇后礼服的事情、长跪成舒殿前的事情……她这一世同样历过或是不曾历过的种种,一个接一个地呈现在她的眼前,让她无可阻挡地记起了前一世的年年月月。 终是一片纷杂,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直至最后化作一句无比清晰的「陛下,臣妾没害她的孩子……」 一切戛然而止,停在了她一切不幸的始点。 她终于睁开了眼,猛地惊坐起来,定神许久才看见周遭。 是成舒殿的寝殿。 「折枝!」一声急唤,折枝应声进了殿来。听出她声音不对,连忙掀开幔帐坐到榻边:「娘娘怎么了?」 无可言述的欣喜。 她多么怕,一觉醒来,折枝真的已不在。 「折枝,我……」惊魂未定地握住折枝的手,在觉出她手中温暖的同时,苏妤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已冷到毫无温度。 「娘娘做恶梦了?」折枝低头看着她的手怔了一怔,望了一望天色,又道,「再睡一睡吧……陛下特意没扰娘娘,说今日晨省也免了便是,一会儿让何匀去成舒殿告假,就说是陛下的意思。」 苏妤却哪有心思听这些…… 终于完全分清了梦与醒。她想起了昨日是她的生辰,皇帝带她去了城中看雪,回来后又一起喝得大醉,之后…… 每一块骨头都仍疲乏着,她很清楚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场梦…… 不,不该再说那是梦。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在做梦,一个又一个、一场接一场…… 去年七月之前,泰半梦境都应了验。她对苏澈偶尔提起过、娴妃阮月梨知道这些事,其余的……再无旁人知道。 因为莫说别人听了会觉得诡异,连她也时时觉得,自己必是有什么地方不对,才能如此看见未来。 今时今日才知,那一切都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那一切……都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v第四十章[10.17] 割腕之后她那样不停地看到以前的、更久以前的种种,好像时间一直在逆着走,让她看到了许多曾经发生她却不知道事情。那些事……逐渐让她恨意凛然,恨得浸透了灵魂。 除了恨,还有悔。不悔她嫁他——因为那终究不是她自己的决定,却后悔自己一世痴心错付。 那时她告诉自己,如若早知道这些,她一定早早地便恨他入骨,搭上自己也要取其性命。 还有叶景秋、窦绾……那一个个曾想支她于死地的人,如若她早知道苏家已不在,兴许早便不会去忍,拼个鱼死网破反倒轻松一些。 她依稀记起,在那些画面的收梢,她曾牙关紧要,怒斥老天不公,戏弄了她一辈子。嫁错了人无妨,却让她连最后的孝也尽不得。 再之后…… 她没想到上苍会让她重活一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让她在此时此刻倏尔间全都想起,一切彻骨的恨意再度涌上心头、遍布全身。 「折枝。」苏妤再度开了口,嗓音发哑,「那些事……你还记得么?」 她的目光有些空洞,口气亦带点张惶。折枝一愣:「什么?」 「陛下待我的那些不好……」她抬起头,「你还记得么?」 「自是……自是记得……」折枝奇怪地觑了她一眼,温声劝道,「但也已过去了……陛下自己也知那两年亏待了娘娘,如今不是……」 「别说了。」苏妤生硬地打断了她,半蜷着身子侧躺了回去,紧紧环着自己的腿,淡漠地道了一句,「有些事,不是可以这般简简单单的‘过去了’……」 实在太可怕。苏妤久久躺着,仍觉无力接受。竟不是梦而是现实、竟不是过往而是未来…… 怎么能够…… 那一切痛苦她都经历过,哪怕原本以为是尚未应验的梦境,原来她都已经历过了一回。 原来真的有那么一世,她在成舒殿前跪到昏死,然后腿上落下了病根…… 这一世,她却还在傻傻地庆幸那场梦没有应验。 「折枝,我恨他。」她无力地说,「恨他们。」 折枝错愕:「谁?」 「叶景秋、窦绾,还有……陛下。」 折枝陡然噤了声。她知道,大概是被突如其来地这么一句吓坏了。惊住了半天,折枝才怔怔地开了口:「娘娘您……您可别瞎想,叶氏和佳瑜夫人也还罢了,如今叶氏已被废黜,佳瑜夫人到底不得宠,可是陛下……」 「你不必担心。」苏妤抿起一笑,「苏家还在,我不会做傻事。」 折枝犹是有些回不过神,觉得今早她的一言一语都奇怪得很。 「我要和他们把债一笔笔算个清楚。」淡泊的口吻强压住了心中强烈的恨意。 她知道,自己的这一世和上一世很不一样,至少从一年多前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叶景秋被废黜、窦绾没当上皇后……她不知这一世为何会有这样的扭转,但平心而论,这些扭转对她来说到底还是好的。 也想好好地这样过下去,可那些痛……到底太痛。浸在骨髓里,洗也洗不去。 「冤有头债有主,没机会去算的账便罢了,如今既有机会……」 上苍既是给了她这个清算的机会,便不是让她佯作不知、混混沌沌地过下去的。 她也做不到佯作不知。 皇帝回到成舒殿时苏妤还未起床,侧躺在榻上,静静的,好像在思索什么。 心知昨晚的种种多少和喝多了酒有关,他尚有两分清醒,她却已毫无意识,决计算不得心甘情愿。便多少有些许忐忑,默了一会儿才终于提步向榻边走去:「阿妤?」 苏妤抬起眼帘,有那么短短一瞬,皇帝几乎窒了息,只觉她目中毫无感情、甚至有些许森冷的恨意;但又好像只是错觉,因为她只抬眼看了他那么短短一瞬,便又覆下羽睫,遮掩住一切情绪。 哑了片刻,皇帝在榻边坐下来;又哑了片刻,皇帝轻咳了一声,说:「昨晚朕……喝得多了些。」 「昨晚臣妾也喝多了。」苏妤淡淡道。便坐起身,锦被仍盖在身上,只露出了白皙的双肩。面上蕴着浅淡的红,苏妤道,「臣妾要更衣,陛下可否……」 「……哦。」皇帝一哂,起身往殿外走了。微微松了口气,她似乎并未怎么生气。不快大抵是有些的,慢慢哄她便是。 不论怎么说,昨晚她醉得更厉害,没忍住动了她,只能是他的错。 拿了一本折子在手里翻着,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就是心绪不宁。翻了半天,终还是烦躁地搁下,正巧苏妤从寝殿走出来。穿着一身淡蓝的交领襦裙,发髻松松地绾着,还未来得及施粉黛。 仍有些睡眼惺忪,皇帝递出手去,苏妤便行上前来,将手搁在他手心里,屈膝坐下。皇帝看了看她,温和笑问:「饿不饿?传膳吧。」 苏妤摇了摇头:「不饿。」 「咯咯」的两声轻叫,子鱼和非鱼从侧殿蹿出来,一颠一颠地向他们奔过来,很是开心的样子。 苏妤怔怔地望过去,只觉隔了一梦而已,连见了这两只小貂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皇帝扫了两只小貂一眼,遂向苏妤道:「先出去走走?回来吃些东西。」 苏妤颌首。 并未走远,二人一并去了成舒殿后,殿后有一凉亭,皇帝时常在此处想些事情。前几日大雪不断,亭顶上覆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看上去和往日大是不同。 宫人置好垫子,二人便一同坐了。皇帝看着她微微发白的面色有些慌意:「气色这么差,一会儿传太医来看看?」 v第四十一章[10.24] 「没事……」苏妤喃喃道,「歇一歇便是了。」 分明觉得她心中有事,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道:「怎么了?有心事?」 苏妤无言。安安静静地看着亭子外地上的积雪许久,方轻轻道:「陛下说不信命……」她抬了抬眼,「那陛下……可信六道轮回么?」 皇帝一思,笑而颌首:「信。」 「臣妾也信。」苏妤抿起浅浅笑意,「不信命、信六道轮回、信因果报偿。」 「怎么说起这个?」皇帝觉得有些奇怪亦有些心惊,因果报偿?她指的是什么? 苏妤轻缓摇头:「没什么,就是醒来后闲来无事,想了想这些年的种种,觉得当真是天意弄人。」 让她活着,却不能知世事;死了,看到诸事;重活一世,忘记诸事而被梦魇所扰;眼见着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却倏尔间想起前尘诸事。 「朕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他噙笑说着,眼中信心满满,「你也答应了,要再做朕的妻子。」 「是。」苏妤微笑,语中停顿一会儿,道,「臣妾想求陛下件事。」 皇帝点头:「你说。」 「再过几个月,苏澈便十七岁了。到时候……可让他回锦都一趟么?」她依稀记得在她死后,魂魄被生生拽回数年之前,到了苏澈死的那一天。秋叶落了满地,覆出一片的枯黄,大约是在九、十月的时候吧…… 心知这一世大约会是不同,苏澈应是不会被腰斩,却仍是放心不下,一定要那时见到他才好。 皇帝闻言即点了头,笑道:「自然可以,回头朕安排。」 「多谢陛下。」苏妤莞尔,心绪却愈显复杂。 前朝的事仍未停当。拜叶景秋所赐,沈晔不遗余力地查着叶家,据说已列出了百余条罪状,洋洋洒洒写了数页纸,呈到御前,皇帝一语不发地一页页看完,下旨秋后问斩。 事情传到后宫,苏妤心中微动。当真是因果报偿,多么巧,秋后问斩。上一世的这个秋后,被问斩的……是她的弟弟苏澈。 「你不止是来跟我说这个的吧?」苏妤笑睇着来同她说这事的娴妃,娴妃回以一笑,手中闲闲地剥着一颗橘子:「我差人去告诉叶景秋了,想看看她什么反应。」 次日再到成舒殿前的时候,远远地一看,苏妤便知娴妃绝不仅仅是将此事「告诉」叶景秋了。而是给多半给她行了个方便,让她得以跑来求情。如是被问起来,自是冷宫的宫人们没看住她。 「落轿吧。」苏妤淡声吩咐了一句,煖轿停下来,她下了轿,搭着折枝的手缓步行去。 在叶景秋身边几步的地方驻足了须臾,苏妤偏过头,叫来在殿门口候着的宦官,宦官一揖:「昭仪娘娘。」 「这怎么回事?」黛眉浅蹙,苏妤觑了叶景秋一眼问那宦官。宦官忙躬身禀道:「她非要见陛下,已在这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这是寒冬腊月。 苏妤缓了口气:「陛下怎么说?」 「这……」那宦官抬了抬眼皮复又低下,「陛下政务繁忙,娘娘您知道规矩。」 御前的人根本没往上禀,皇帝压根不知道她在这儿。 苏妤猜是徐幽的意思,微微一笑,再未看叶景秋一眼,便移步往殿里去了。 「苏姐姐……」身后传来低哑的声音,是许久没再听过的称呼。苏妤脚下不觉一滞,转回头来,淡看着她不言。 「苏姐姐……我求你……」叶景秋抬起头望向她,满是央求,「求你让陛下再见我一面……我只想为父亲说两句话……」 从没想过叶景秋竟会有这般求她的一天。 一时间,苏妤觉得这一幕如是早一些出现……不用太早,在她生辰前出现便足矣。那时她还没有想起那些事,说不准便会心软——去替叶景秋说情自不可能,但兴许会求皇帝见她一面,能不能说服皇帝饶她父亲一命便要看她的本事了。 可如今……苏妤瞧着衣衫单薄、大约因受了寒而连发声都艰难的叶景秋,心里没有半丝半毫的同情。 「今日你知道这样来求我了。但若落罪的是我父亲,你可会许我给他求情么?」她冷冷问着,话语尖锐,问得叶景秋一滞。 「莫说是说情,如是我身在冷宫,我父亲获罪死了……你可会让我知道么?」她又道。 上一世,其实并未在冷宫里,却也没有任何人让她知道这些事。皇帝大抵是懒得同她说,窦绾和叶景秋估计也是不屑同她多言半句;娴妃,多半是不忍告诉她…… 从娴妃今时今日的举动便能看出来,前一世同样是瞒着她,却是善意的。只是娴妃不知道,人在死后……也许就能看到种种自己并不知的事。往近处看,是让她知情更残忍;而往远了说,却是隐瞒许久、直至死时才充满悔恨更加无情。 叶景秋被苏妤问得无言以对。她知道,如是今日的处境当真换上一换,自己绝不会对苏妤有这样的善心。 而苏妤……更是清清楚楚地经历过这些。 「苏姐姐何不做个好人呢……」叶景秋思索着,哑哑笑说,「陛下总会从成舒殿出来,总会看到我跪在这里。如是那时陛下知道我曾求过姐姐、姐姐却不闻不问,他便是再厌恶我,也会觉得姐姐心狠……」 她努力地想要说服苏妤,苏妤听罢黛眉一挑,看着她笑意蔑然:「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忘算计。」 叶景秋低笑:「实话罢了。」 「你还不明白么,陛下知道我恨极了你。」苏妤冷然道,「我对你不留情面,根本无需对陛下掩饰。」 「他知道你恨我是一回事,看到你的狠毒又是另一回事。」叶景秋神色黯淡,垂首缓缓道,「所以,苏姐姐何必呢?反正我也不可能再得宠、再复位了,不过想为父亲辩解几句,姐姐便当是送个顺水人情,可好?」 苏妤睇视着叶景秋,不得不承认,她这番话亦是有些道理的。帮叶景秋说这句话,许是不会对她有益,但也不会有任何坏处。 默然沉吟着,苏妤良久未言。时至今日仍是被叶景秋如此将了一军,让她难免有几分恼意。 平心而论,她乐得让叶景秋体味一番她曾尝过的滋味——不论是在殿外跪到昏死,还是在死后灵魂抽离间目睹亲人的离世,她觉得让叶景秋也尝一尝才叫因果轮回。 v第四十二章[10.24] 可另一方面……她终又不愿变得如叶景秋一般。那是她最讨厌的样子,冷血无情,毫无善念。 被自己矛盾的心思逼入了两难境地,虽只是一念之差的事,却久久拿不定主意。 「姐姐如是让我见了陛下,有些话……自是姐姐也会想听的。」叶景秋笑吟吟地再度出言道,「近来宫中的事那么多,有很多姐姐都摸不清楚吧?不想听个究竟么?」 「臣妾来时在外面见到叶氏,听宫人说,她已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入殿后,苏妤只淡淡道了这样一句,便执起茶盏品茶不言。让她为叶景秋说情自是违心,不开这个口心中亦有不一样的挣扎。是以未求皇帝见她,只是平静地告知了皇帝此事。见与不见,皇帝自己拿主意便是。 皇帝神色微凝,俄而侧首看向她,问她说:「可知她有什么事么?」 「她说想为叶大人说几句情。」苏妤又是如实答了,不求情也无阻拦。 皇帝蹙了眉头倒是意料之中的——她是如实说无妨,但刚刚下旨发落了的人,由着旁人说情岂不是徒增麻烦? 故而皇帝轻声一喟后,只叫来宦官说:「让叶氏回去。告诉她,朕不会因叶家之事迁怒于她,其他不必说了。」 宦官应声去了,片刻后却折了回来,躬身揖道:「陛下恕罪,那叶氏不肯走,说是……有要事禀,是那次昭仪娘娘遇刺的事。」 皇帝陡有一凛,扫了苏妤一眼,即道:「叫她进来。」 就知那事有问题。 叶氏入了殿,颤颤巍巍的已难站稳,瞧得出每步都走得艰难。紧咬着下唇,面色白得几乎没有血色。行礼下拜,料到皇帝大约是不会命免礼了,只打算把事情禀完便罢,却听得苏妤淡声道了句:「你坐吧。」 微微诧然,抬头见宫人已置了垫子在她跟前,有些惶惑地望向皇帝,皇帝无甚表情地道:「听昭仪的便是。」 「……谢陛下。」叶景秋稳稳一拜,苏妤禁不住地想笑——便如她当初硬着一口气不肯向叶景秋道安一样,叶景秋亦是至今仍不愿对她拜谢。只不过在她不肯道安的时候,叶景秋偶尔也会计较责难,她却是全然没心思跟她多计较这个了。 「叶氏,你有话便说吧。」开口的仍是苏妤,平平静静地睇着叶景秋,一副不愠不恼的样子。叶景秋看了看她,却思忖着不敢言,颌首说:「请陛下屏退旁人。」 怒火倏然从苏妤心底蹿出,牙关一咬倒是未直接斥她。看向皇帝,皇帝也正好侧过头来看她,一笑向叶景秋道:「如不是昭仪,朕不会见你,你有话直说便是。」 叶景秋面上仍有犹豫之色,苏妤冷声一笑,凝睇着她道:「你说便是,还怕你要说情、本宫说反话拦着不成?如是那般,本宫一开始便劝着陛下不见你岂不更是省事?」语中轻顿,缓缓又续言说,「本宫没你那样小心眼,便是尚在太子府中,你时时挑衅本宫之时,本宫可苛待过你半分么?」 身形一栗,叶景秋的神色黯淡地道了句「昭仪娘娘大方」便不再强求她离开,轻言道:「陛下,那些罪……有的并非父亲所为,只求陛下莫要把那些都怪到父亲头上……」咬了咬嘴唇,叶景秋又道,「叶家没雇人行刺过昭仪娘娘……臣妾问过父亲,纵使旁的事不冤,此事却绝不是他做的。」 听着叶景秋的话,苏妤觉得那么熟悉。似曾相识的无力口吻,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毫无证据,只盼望着对方能信自己一句。 「是楚家恨极了叶家、楚充华又想除昭仪。」叶景秋垂首缓言,说着浮起一抹苦笑,「禁军都尉府的沈大人……不会当真查不到这些吧?」 言外之意甚是明显,意指沈晔必定查出来了,却因记着旧仇未如实禀奏。 皇帝神色间无甚波澜,苏妤却觉得不解:「你们叶家和楚家不是素来交好么?楚家缘何恨你叶家?」 「这就要拜昭仪娘娘的弟弟所赐了。」叶景秋说着一笑。沙哑不已的声音配着很显飘渺的笑容,很有些凄意,「苏澈跟踪楚弼的侄子受了伤,陛下您便差人办了他侄子……楚家如何能不恨叶家、不恨昭仪?」 这已是数月前的事了。苏澈重伤不醒,皇帝看着苏妤日日担忧是一方面,更觉这楚家也委实太不知天高地厚,竟连禁军都尉府的人也敢出手伤了。便下旨差了人去,楚弼的侄子楚奕立斩。 后来逐渐查出,与靳倾的那一战,是楚家主要与靳倾右贤王勾结,叶家却也出了一份力。这些大世家没有几个不多疑,他准确地查到了楚奕无妨,只怕在楚家眼里,难免要觉得是叶家供出了什么。如是此时再有人挑拨几句,让楚家恨上叶家也不是难事。 「那‘商队’,本确是该叶家差人去的,但因兄长有事,只好让楚奕去。」叶景秋哑音轻笑,「臣妾那时还庆幸兄长逃过了一劫,却到底还是一场空。」 如此说来,楚家将这笔账记在叶家头上的原因倒是更简单了。临时换了人不让自家长子去、之后便恰好出了事,疑到叶家再正常不过。 「昭仪娘娘。」叶景秋睇向她,一抹浅淡的笑意蕴起来,轻轻道,「如今昭仪娘娘知道得宠要担着何样的风险了么?不止是一家生死存亡。」 苏妤一噎。 「陛下,臣妾知道陛下现如今疼昭仪了,但行刺一事不是叶家的罪……陛下怎能为安抚昭仪将此强加到叶家头上?难不成当真要为她连青红皂白也不分了么?遇刺一事,是楚家所为、是因陛下诛杀楚奕而起……归根到底不过她如今得宠罢了,和叶家无半分关系!」 这番话说得颇有些激动,苏妤亦从叶景秋眸中寻出了几分不甘和怨毒。 一声闷响,皇帝的击案声止了叶景秋的话音。凝滞片刻,皇帝的语声倒仍平静如常:「叶景秋,你觉得叶家有冤,朕可以再差人去查,但你不能把这些怪到昭仪头上。」微有一沉,皇帝又道,「即便是只因朕要宠她,也是朕的事,何能怪她?」 「陛下您……」叶景秋神色错愕,没想到皇帝竟是此时还对苏妤的清白维护得如此小心、小心到了连一句话都要彻底替她解释清楚。清冷一笑,叶景秋又道,「叶家不曾行刺过、臣妾也没有下蛊诅咒过昭仪……」 苏妤黛眉轻挑,淡看着她不说话。 「陛下废了臣妾的位份,不就是为这个么?但此事……臣妾委实冤得很。」叶景秋虚弱一笑,自顾自地又说,「是,事到如今臣妾无力自证清白,但……」 「你不必说了。」皇帝忽地截断了她的话,挥手便让宫人们退下,在叶景秋略有不解的目光下告诉她,「朕知道不是你做的。」 「那陛下还……」登时有了委屈之意,叶景秋惊愕地望着皇帝。 「你没有下蛊害她,只是你未来的及,并非你不想出手。」皇帝轻笑,「你敢说你不曾动过这心思么?如若没有动过,子鱼从何处得到的那木管?」 苏妤仍静坐于帝王身侧,笑看着叶景秋的神色间的委屈荡然无存,只余愕然。她自不会想到皇帝早已知道了这所有的事,故而想如此再在皇帝面前告自己一状。如是皇帝不知,这一状大抵是能告成的吧,但此时…… 「你不知悔改也还罢了,还要拿这事让朕责罚昭仪么?」皇帝问她。 没有差人重查行刺一事,在此事上,贺兰子珩知道叶景秋的话是可信的。便削去了这一条罪名,亦不问斩叶阗煦了,改为赐死,留了全尸。 叶景秋自尽在父亲头七的那一日。 正是腊月里,天气冷得很,这一年雪又下得颇多。苏妤站在廊下望着漫天飞雪,听得宫人的禀奏轻有一叹,说:「去置口棺材,把她葬了吧。」 郭合一揖,回说:「臣听说,佳瑜夫人已下旨下葬。」 也罢。 遂回到屋中,侧倚在榻上出神。只觉这一切都太快,她记起了前世的事、心中恨意凛冽,想着要一笔笔地将账算清楚,然后,她最恨的人便这么快就死了…… v第四十三章[10.24] 不知算不算老天有意让她出这一口恶气。 恨意凛冽…… 苏妤一声哑笑。 那日醒来后,她本是以为,在这样凛冽的恨意中,她最恨的人该是皇帝、日后再无法和皇帝和睦相处了。实际却是不然,她在榻上静静躺着的时候,这种恨好像就已平淡了许多,再度见到皇帝、听着皇帝有些紧张地跟她解释前一晚喝多了的事时……好像愈加恨不起来了。 就像这严冬飘落下来的雪花,在疾风中落下,冷极了。可落在手心里的时候,不过短短一瞬便会融化。 苏妤心底的恨意,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升起,又在皇帝的话语亦或是笑容中融化。 弄得她直恨自己没用。对他不该有这样的心软,如是这般心软,她前一世中受过的种种委屈、承受过的种种痛苦算是什么? 那是十余年的折磨!又在这一世梦魇了她十余年。 「罢了……」一声情绪复杂的叹息,苏妤望着床栏上雕镂出的图案喃喃自语,「慢慢算来便是……」 除了他,她还有许多账要算,和他不必计较这一时。她也清楚,许多时候是是须得借着他的力行事的,这是他的后宫,许多事都取决于他肯偏袒于谁。 又一声叹,苏妤起身去抱起子鱼,看着它在自己怀里很快又蜷起身子继续安睡,抚着它笑得无奈:「偏你能活得没心没肺,闹出天大的事也浑不在意。」 「咯。」子鱼翻过身子,把肚皮冲着苏妤让她挠。苏妤一笑,一壁挠着一壁又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呢?我现在觉得被搁在了个孤岛上,只有一个小石桥连着岸,可那岸上偏还是最不堪的记忆。如是去了,我怕是要厌恶自己一辈子;可若不去,便是在这孤岛上挣扎一辈子。」 此时对皇帝的心绪大抵如此。明明知道他待她很好,却总有一口咽不下去的气。唯一的好处,是暂且可将此番折磨放上一放,收拾了旁的纷扰事再说。 「咯咯。」两声轻叫,子鱼便一歪脑袋,继而爬了起来。非鱼刚刚越过殿门槛,站起来望了一望它,又轻叫两声,子鱼就从苏妤怀中跑了出去,和非鱼一起玩去了。 两个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只有非鱼踩着雪进来后在门口的地上留下了两排小小的雪化后的水渍。 苏妤记得,子鱼和非鱼曾经大打过一架,一边打着一边叫着,直至她和皇帝分别把它们强抱起来,才算结束了那一场恶战。虽是听不懂它们说着什么,可看那不要命的劲头也知道,那一架,两个小东西是当真打急了。 可在那之后,照旧该一起吃一起吃、该一起睡一起睡。不仅如此,非鱼还时时来德容殿找子鱼,子鱼偶尔也会到成舒殿去,端得是半点不记仇。 这样的一架如是发生在人的身上,多多少少都要心存芥蒂了。苏妤苦笑一叹,心中委实羡慕它们可以什么都不管、都不顾,更没有所谓的「忠」「孝」扎根在心里,一旦产生冲突便让自己进退两难。 又一声哀叹。 抬眸却见皇帝正好跨进殿来,微微一怔即起身见礼,皇帝看了看她,笑而问道:「怎么愁眉苦脸的?」 自那日之后,每每面对他时,苏妤总是心绪复杂,不是她不清楚自己在意什么,而是两世的记忆不住地在心底碰撞着,每一段记忆都无比清晰,说不出哪一世的更加深刻。 有的时候,她会恍然间觉得那些痛苦都发生在昨日,平静许久才得以回过神,告诉自己……那其实是上一世的昨日了。 实在混乱,如何能不愁眉苦脸? 微微一笑,苏妤颌首回道:「臣妾方才在想叶氏那日说的。」 皇帝略有一沉:「行刺的事?」 「是。」苏妤点点头,「臣妾没想到楚充华会恨臣妾至此,即便陛下早已明言当年她失子之事疑点尚存……她仍是这般容不下臣妾么?」 「前朝的世家如何做,不一定就是后宫的意思。」皇帝说着一哂,「朕也是后来才懂了这道理,若不然……」 若不然,也不会为了苏家的事,对她存偏见这么久。 苏妤却是摇了摇头,喟叹道:「不是这样。」 皇帝轻怔:「什么?」 「不是这样。行刺的事,楚充华必是事先知情的。许不是她出的主意,她却也是想要臣妾的命的。」苏妤说得笃定,直说的皇帝疑惑,问她如何知道,她默了许久,也只能轻轻回道,「感觉吧。」 自不止是因为感觉。苏妤仍还记得,上一世的时候,楚充华因为失子的事,对她的恨有多深。 起先几年还好,左不过没好脸色看罢了,可后来……皇帝慢慢有了别的孩子,陆氏的皇长子、窦绾的皇次子……另外还有两个帝姬一个皇子,这一世大抵是不会出现了——因为他们的母亲都是永昭三年入宫的家人子,可这一世时,三人却皆未入宫。 孩子多了,楚氏每日看着旁人有孩子承欢膝下,心中难免恨意愈盛。苏妤亦是清楚,那一次失子之后,楚氏再不可能有孩子了。 而在上一世时,楚氏后来是对苏妤下过死手的。头一次是碰上徐幽路过,三言两语挡了下来救了她一命;第二次,是宫正张氏气急之下几乎动了手才阻止了楚氏。 可彼时还是苏妤遭尽厌弃的时候,楚氏都尚容不得她。如今……又如何忍得了她日渐得宠、兴许日后还会有个孩子? 「你既是不放心楚氏……」皇帝睇视着她沉吟着,苏妤立即道:「臣妾没别的意思。」 皇帝不禁笑了出来:「这么紧张干什么?朕又没怪你。先坐,朕和你说说那刺客的事。」 「哦……」苏妤轻应了一声,依言坐下。皇帝道:「行刺你的,是靳倾人。便是上次那靳倾使节安排的——你看得还真准,他确是居心不良。其实,没过几日朕就把人拿住了,一直没同你说罢了。那次的行刺,是楚家和叶家想让朕和靳倾再打一仗。」 「为了兵权?」苏妤脱口而出,皇帝轻一点头:「是,为了兵权。」顿了顿又道,「朕是从那箭羽上瞧出是靳倾人做的。」 苏妤便明白了皇帝想同她说什么。如此一来,她死或不死都无大碍,只消得让皇帝误以为靳倾挑衅便是。这倒真不像是楚充华的意思了,如是楚充华有参与其中,取她性命必是首要的。 「陛下把那使节扣下了?」苏妤思了一思,方注意到这点。见皇帝点头,微有愕然,「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哎?你怎么知道朕把他杀了?」皇帝浑不在意地反问的一句话,险些吓傻了苏妤。 眼见苏妤面色发了白,皇帝轻笑道:「尸首都送回靳倾了。霍老将军和朵颀公主恰好都在靳倾,在尸首送到之前,朵颀公主便去见了汗王,怒斥汗王用人不善。」 朵颀公主无论如何都算是长辈,汗王只好忍了。 至于朵颀公主为何会知晓此事、又怒气冲冲地去拿汗王「问罪」…… v第四十四章[10.24] 苏妤苦声一笑:「陛下也太大动干戈。」 「还不是怕你出事?」皇帝笑道。 苏妤不禁面色一红,心中便是再有恨,也是难免对这般的安排有所感念的。几乎要气恼上苍让她恢复了记忆,如是没有、如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便能坦坦荡荡地接受这一世的种种不一样。 屈指数算,再过十余日便是永昭四年了。苏妤知道在永昭四年初春……好像是二三月份的时候,窦绾会怀上一个孩子,便是后来的皇次子,贺兰启玢。 上一世的时候,这孩子是嫡子。这一世窦绾没有为后,但窦家自是一直在努力想让她登上后位。如若有了这孩子,她离后位便又近了一步。甚至……窦家大抵会尽力让她在生子前就当上皇后吧,如此一来,那孩子便又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子。 苏妤对那孩子很有些印象。印象最深之处,莫过于窦绾教得那孩子「爱憎分明」。在那孩子四五岁的时候,便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苏妤算是他最看不起的人之一。究其原因,还是那四个字…… 贬妻为妾。 很难想象一个五岁的孩子如何能够说出「你不过是一个被贬的嫔妃罢了,母后说你上不得大台面」这样的话,彼时苏妤只觉得,一个小小的孩童便存了这样的心思,直让人说不出是可恨还是可怜。 可见窦绾是怎么教的他。 而很多时候,小孩子也是很会欺负人的。尤其纵得太过的时候,即便是尚在「人之初」的年纪,却也未必还能「性本善」。 启玢便告过她的黑状。她到底是长辈,不愿同他计较,窦绾却不会不跟她计较。 不过即便是今日想来,那事与其去怪启玢告了她黑状,倒不如说是窦绾本就有意刁难她,只不过寻了启玢给的这个机会罢了。 她一个入宫多年的嫔妃,好说歹说也还是个出身显赫的贵女,如何会去偷一个小孩子的平安扣? 怎么想都是无稽之谈。 可启玢咬死了、窦绾便理直气壮地差人搜了宫,至于搜出来的那枚据说是启玢所遗失的平安扣…… 那本就是她的东西。 众人自是都向着皇次子,让她百口莫辩,继而成了永昭年间头一个被杖责的宫嫔。 杖责二十,听着数不多,却让她足足一个月没能下床。 在窦绾下旨的时候,她不是没解释、更不是没反抗。可却被窦绾一句「如是不服,便到成舒殿让陛下来断」驳得哑口无言。 到了成舒殿,皇帝决计不会是向着她的那一个,岂不是更惨?。 「窦绾……」苏妤静静回思着,冷笑森然。她知道,上一世,窦绾是正妻、她是从前的正妻,如此在宫里搁着,自是碍窦绾的眼的。而这一世……怕是更加碍眼吧。 不只是碍眼,大约还成了窦绾眼中真正的「劲敌」。 这一世的许多事不一样,不知窦绾还会不会此时怀上这孩子。若会,必不能让她生下来。 「折枝。」苏妤扬音一唤叫来折枝,吩咐她说,「你和郭合一起,给本宫寻个信得过、又懂些医术的宫女来,从前在不在绮黎宫做事倒是无妨。」 「诺。」折枝福身一应,刚要退下,苏妤又道:「还有……」 折枝驻下足,却见苏妤半晌无话,久久才又续言说:「抽空去趟成舒殿,备份厚礼给徐大人送去,请他得空时务必来一趟德容殿,就说本宫有要事相求。」 这可说是苏妤第一回因为宫中斗争的事找徐幽。一番话说罢,徐幽很是怔了一怔,看着面前端坐的苏妤险些反应不过来。 苏妤颌首又笑道:「如此这般的事,大人也是清楚的。宫中人人都在做,莫说是往旁人宫中安插眼线,便是敢往御前安排人监视帝王的,也不是没查到过。本宫诚不想有心害人,但也总要知己知彼,大人如是肯行个方便,便有劳大人了。」 徐幽自是知道宫中这些个伎俩,防不胜防,从前苏妤总是吃亏,与此也是多少有些关系的。 莫说她不想害人,便是想,也不是什么值得吃惊的事——后宫嘛…… 徐幽了然地应下,苏妤道了谢,又命人备了礼,便也算了了一桩事。 苏妤是要徐幽帮她把人搁到长秋宫里去。 此事于徐幽而言委实不难。他是大监,这样的事只消得和尚仪局知会一声便是,连细由都不必解释。各宫的宫人都难免时时有更换,尚仪局只要趁此把苏妤送来的人先补到长秋宫就是了。徐幽也不必告诉尚仪局是有人着意安排,只需敷衍几句,让那边觉得不过是他收了那宫女的好处、故而想帮她谋个好差事就是了。 尚仪局自会送他这顺水人情。 徐幽当日就和尚仪局交代妥了事情,自是顺利,他也确实乐得帮苏妤这忙。只是…… 徐幽心觉奇怪,自己一直以来对苏妤的帮衬都在暗处。他到底是宫中大监、是皇帝身边的人,总不能明明白白地让人敲出自己有所偏倚。 苏妤是怎么察觉到的?。 于苏妤而言,清楚地知道宫中有哪些人肯帮着自己,大约是目下记起前尘往事唯一的好处了。 其实徐幽身在那个位子上,做起事来小心谨慎。每一件事都能办得圆滑、都能说得冠冕堂皇,便是在上一世时也是如此。 可是上一世苏妤不得宠,徐幽偶尔偏帮着她,她便感觉分明。只可惜她不得宠了一辈子,有这样在宫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肯帮着她也做不得什么事。 倒没想到能用在这一世。 在宫内宫外的一阵阵爆竹声中,永昭三年终于彻彻底底地过去了。除夕那天照例有场宫宴,照例会很热闹。苏妤的姑姑和姑父没到,舅舅和舅母倒是都来了。 舅母是大长公主,在宫中地位自不必说。舅舅霍临桓是从前的骠骑将军霍宁的长子,如今虽因霍家退出朝堂而无官职,却到底是担着侯位的人。 苏妤免不了要去向两位长辈见个礼,离宫宴开始大约还要一个时辰,苏妤听闻二人先去了成舒殿拜见,便也先往成舒殿去了。 成舒殿前的宫人笑而一揖,和她拜了个年,拱手道:「大长公主和君侯正在里面面圣,娘娘是此时进去还是稍候?」 苏妤莞尔笑道:「本宫就是来见舅舅、舅母的,有劳大人通禀。」 v第四十五章[10.24] 那宦官却又笑道:「娘娘进去便是了,陛下早已有旨,如是娘娘求见不必通禀。」 苏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确实有很长一段时日入殿求见不见宫人通禀了。往往都是她道一句「有劳通禀」对方便躬身请她进去,但若不是今日被这宦官明明白白告知,她还真不曾注意到此事。 微一颌首,苏妤命旁人都在外候着,只带着折枝径自入殿去了。 里面正有谈笑,苏妤听到舅舅的一句「陛下恕臣说句实话」不禁驻了足,在这样的开头之后,往往都是大事。 便听得他说:「阿妤到底叫臣一声舅舅,臣是疼她的。从前陛下不喜她,臣自知干涉不得这家事,便也不曾多言过什么。如今陛下肯好好对她,臣心里自是高兴。」 皇帝沉然笑应:「是。」 霍临桓又道:「但臣不得不多问一句,陛下突然对她好,究竟为何?」 皇帝答说:「朕知道从前冤枉了她,想好生弥补她从前亏欠的。」 「那陛下有为何突然觉得从前冤枉了她、突然想弥补她?」霍临桓继续问道,字字尖锐。 苏妤觉得……普天之下敢这么问皇帝话的,大概除了殿里这两位,也就没什么人了。 殿中,皇帝不禁蹙了眉头,这问题说不得实话倒在其次,只是他明明白白地听出了姑父对此的不信任。 且还不得不承认这不信任是有道理的。 「陛下一边防着苏家,一边又给阿妤晋位加封、安排苏澈去禁军都尉府,究竟为何?」霍临桓又道。 皇帝沉了一沉,俄而回说:「先前姑母已有过这般的疑虑,朕也已同她解释过。」 「臣知道,实也不是想听陛下再解释一遍的。」霍临桓的口气愈发生硬起来,「实不相瞒,臣此番是从煜都旧宫而来。」 便是先去拜见过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了。 微有一震,皇帝颌首道:「愿闻其详。」 「太上太皇让臣知会陛下一句,提防世家的事,各朝各代的帝王均有为之;但如此对待发妻,贺兰家只有陛下做得出来。」 隐隐心惊逐渐浮上心头。从听到这谈话开始,苏妤就觉出大约是有什么大事。听到了这话更是心中添了几分笃信,太上太皇对皇帝说的这话……多半并不是指责他先前所做的种种,而是……他现在还在做什么? 「陛下,您既加派了人手彻查苏家,在宫中又这般待着阿妤,究竟为什么?」霍临桓再次逼问。 皇帝沉默良久,缓言道:「姑父莫要问了。朕是在彻查苏家,但请姑父相信,朕今时今日做出的安排,都是为了阿妤好。」 「陛下。」齐眉大长公主一声哀叹,「不是本宫要多管陛下的家事或是朝中之事,但本宫必须说一句,便是苏璟的野心再大,阿妤能干涉的到底不多。陛下要和苏家争,便这般把她卷进来……」大长公主缓然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只道,「但求陛下顾一顾她到底曾是陛下发妻的情分。要她挣扎在其中,只怕还不如从前待她不好。」 「姑母。」皇帝无奈之下短短一喟,「朕无法逼迫姑父姑母相信这些话,但求二位还肯相信一句‘君无戏言’。即便搁下这个不提,姑母您也是朕的亲姑母,朕有事不必瞒着您。近来的事情……如是朕当真想从中算计苏家什么,早便不用等了。单是巫蛊那一事,便足以让朕赐死阿妤再借机除了苏家。」 但他却顺水推舟,循着苏妤的心思成了事。 大长公主与霍临桓一时都未再言,沉吟忖度着。皇帝亦是默了片刻,一笑说:「大过年的,不说这个了。只一句话,朕如今待阿妤的好里,没有算计。不仅如此,就算有朝一日当真会迫不得已拿苏家问罪,朕也会保全她。」 苏妤终是没有进殿、也没有去向舅舅和舅母拜年。一言不发地在宫道上走着,思量着皇帝方才的解释有几分真假。 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直接传了话来,可见他彻查苏家的事必是真的了——他自己亦没有否认。 可他方才的话……听来也是句句可信。 近来他确是一直待她很好,一年多了。不仅是让六宫都看出了她得宠,许多细节上的体贴甚至让她有些惊讶,如是做戏,这戏做得也未免太费神了些。 她时常会有一种感觉,觉得皇帝待她好到在她面前时都常常小心翼翼的,一句重话都不敢说,生怕她误会。 堂堂一国之君做到这个份上不容易。她虽也疑惑原因、不知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值得皇帝「委屈」成这样,却觉得这不会是皇帝的算计。 他那么恨苏家,即便是算计,也不会是做出如此卑微之态的算计。何况相处时常常只有他二人,父亲根本无从知道这些细节,他又怎么可能是为做给父亲看的? 也是在他这种小心翼翼的好中,苏妤愈来愈觉得连恨他都是个难事,哪怕那是上一世积攒下来的怨、又加上了十几年的梦魇折磨。 她真心实意地愿意相信、也觉得应该相信他方才那番话。于情于理,他这番作为都不像是在拿她谋算什么。 但……又为什么恰是此时彻查苏家呢? 且还是特意「加派人手」,那便是查得比从前还要狠了?。 成舒殿里,霍临桓夫妇刚刚告了退,皇帝面色阴沉极了,一殿的宫人都不敢说话,就连徐幽一时也不敢上前劝解。 方才皇帝见齐眉大长公主和霍临桓时屏退了众人,谁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劝。 悄无声息地认真观察了许久,见皇帝面色平和了两分,徐幽才上前带着笑意、仿若未看出任何不正常般地揖道:「陛下,宫宴的时辰近了,陛下是否更衣?」 皇帝眉眼未抬,轻有一叹,不言。 徐幽知道皇帝这般的神色便是在思索着事情,便也不再言,安静候命。 太上太皇、煜都旧宫…… 贺兰子珩被姑父姑母方才那番话弄得很是懊恼,受了质疑的同时也不免感叹一句自己从前对这位发妻到底是差到了何等份上?如今对她好了,反倒是质疑不断。齐眉大长公主甚至说……如是在用她算计,还不如从前对她不好! 不过此时到底不是为此而内疚或是不忿的时候,如是觉不出其中有些不对,他这么多年的皇帝,都算是白当了。 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早就不理朝中、宫中之事已久了。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也是他主动差人禀去,二人才会知晓,偶尔也会给他出出主意。其他的,不闻不问,乐得清闲。 「徐幽。」皇帝终于开了口,口气仍是沉得可怕。徐幽立即躬身倾听,皇帝道,「速传沈晔进宫一趟。」 v第四十六章[11.03] 沈晔倒是本也在进宫的路上了,新年的宫宴,他这禁军都尉府的指挥使自要到场。 刚到宫门口,本该是直接往辉晟殿去的,却被宦官急急拦了下来,道:「陛下急传,请沈大人成舒殿觐见。」 心知有事,沈晔自是随着那宦官去了。入了殿礼都没行完,便听到了皇帝的问话:「彻查苏家的事,你都同谁说过?」 沈晔的揖礼行至一半滞住,微怔回道:「除却禁军都尉府中负责查此事的手下,臣再未同旁人说过。」 果然。 皇帝一声冷笑,手指轻一击案下了旨意:「那便去给朕查,这事是如何传到煜都旧宫的、太上太皇为何一清二楚。」 沈晔领命告退后,贺兰子珩越想越觉得这事太奇怪了——莫说太上太皇在之前的一年多里从来没过问过他待苏妤好的事、亦或是关于苏家的事,便是在上一世……那也是从不过问、乐得清闲。 突然地这么问起来,必有问题。他自是怀疑有人故意透了风声给太上太皇,但这人是谁、是何意却又全然没有思路。 走了这样的风声,继而姑父姑母来替阿妤说话……难不成这人竟是为了她好的? 难不成是娴妃?阮家? 可也说不通,自己眼下待苏妤如何,娴妃是知道的;但他彻查苏家的事娴妃却不知,如何透这样的风声出去? 愈加觉得太上太皇此番做法的因由必有隐情,但这相矛盾的事让他想不明白。 又不能说是太上太皇突然想对苏妤好了——他重生了,皇祖父也重生了? 这事哪有扎堆的! 思来想去,最终也只是无奈一叹。罢了,究竟如何,待得禁军都尉府查了便是,自己这么胡乱猜测,除了劳心伤神也没别的用。 苏妤却是无心多想太上太皇缘何会过问此事,满心都惊疑与皇帝为何又彻查她苏家。她以为如今的苏家早不值得皇帝动什么干戈了——虽则父亲并不死心,也确实还做过些不该做的事,但如此的彻查……总会有点别的隐情。 多半是差禁军都尉府去办的,苏澈就在禁军都尉府,却没听他提过半个字。瞒着她、瞒着苏澈,彻查苏家。苏妤自是忐忑,不知是不是父亲又做了什么。 宫宴的时候仍是一切若常。苏妤掩饰着满心的疑惑和不安,照常见礼、也向舅舅和舅母问了安,却没问半句不该问的。 步上九阶,向皇帝见礼时亦是神色平静,心中那两分因恐惧而生的生疏被她竭力掩饰着。说着新年时以求吉利的贺词,言罢,皇帝微一点头,向她道:「来坐。」 一旁就是佳瑜夫人,苏妤只作不见,毫不推辞地就去了皇帝案边落座。 「又穿得这样少。」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摇头,笑斟了杯温酒给她。 苏妤颌首一哂,捧起酒杯来。自不是她不知爱惜身子,去成舒殿问安时天色尚早,比现在要暖和一些,原是打算问完安再回到绮黎宫歇一歇、赴宴之时再加件衣服便是。可听了那一番话,苏家的事让她心生烦乱,总觉得在寒风中才能清醒平静一些,便一直在宫中随意走着,之后就直接到了辉晟殿来。 「本想召苏澈回锦都的,但目下他身上事务正多,脱不开身。」皇帝低言解释道。苏妤微笑:「无碍的,也不差这一个年。只要在他生辰的时候,陛下准他回来便是。」 只觉自己在应付这些事时比从前得心应手了些,担心仍是担心,却不至于整日的魂不守舍了。一场宫宴中都未有半分显露,衔笑敬酒、或是饮下别人敬的酒,一颦一笑都将仪态维持得很好,看不出有什么心事。 宫宴散后,皇帝去了绮黎宫。 除夕夜,若有皇后便是要帝后一起过年,如今虽没有皇后,但是去了从前这位发妻的住处…… 苏妤心下暗想,一连两年除夕,皇帝都是与她同过。明日一早,六宫又有的说了。 同乘步辇,苏妤觉得酒劲有些上涌,弄得她头晕。便将胳膊支在扶手上,揉着额头歇息。步辇随着抬轿宦官的步伐有致轻晃,更是加深了这种晕眩,苏妤皱了眉头,觉得连心里也堵得慌。 忽觉有什么东西从后背抚过,苏妤微一皱眉睁开眼,回头正对上皇帝的眼睛。刚伸手将她环住的贺兰子珩一笑:「不嫌胳膊硌得慌?」 「……」苏妤搁下支在扶手上的胳膊,任由他揽着,靠近他的怀里。 「明知自己酒量不行,今晚还喝这么多?」皇帝笑意促狭,苏妤阖目轻道:「难得过年……」 实际她也知道,自己强掩心惊之下,如此这般喝酒难免有些借酒消愁的意思。 步辇直至德容殿门口才停下,行下步辇,皇帝睇了她一眼问道:「还走得动么?」 「……走得动。」 皇帝眉宇轻挑,故作严肃道:「若走不动,朕抱你进去?」 不看也知旁边的一众宫人定然又是一副忍笑忍得辛苦的神色,苏妤红着脸说不出话。不说话无妨,蓦觉身子陡然腾空,回神后也只剩了怒目而视的份:「臣妾不是说了……还走得动!」 「看你醉醺醺的,怕你摔着。」皇帝说着笑意愈深,「如是在门槛处绊一跤,多丢人,是不是?」 「……」这一刻,就算是有万千心事也只好全然放下,头埋在皇帝怀里避开宫人们的视线。 简直觉得这比在过门槛时摔一跤还要丢人。 那晚自是一夜旖旎。翌日,照例是元日大朝会,苏妤想起去年今日,一场恶梦导致她对皇帝顿时充满恐惧继而说尽了狠话、导致皇帝竟强拽着她一并去了朝会的事…… 不禁有些不安。 贺兰子珩醒时见她已醒,四目一对,不过片刻便猜出了她这眼神大概是什么意思,轻一笑说:「醒了?正好,起床,跟朕去辉晟殿。」 「……」苏妤的心陡然悬起来,声音都变得不稳,「陛下……臣妾……」 如是再去,难免被人瞧见;如若被人瞧见,她非得被群臣上本指责干政不可。 便听得皇帝一笑,径自坐起了身,又回过身来低头在她侧脸上轻一吻,笑道:「逗你的,睡吧。」 如蒙大赦。 v第四十七章[11.03] 眺着皇帝离殿的身影,苏妤紧了一紧盖在身上的锦被。深叹一声这就叫时过境迁:去年此时,一场梦弄得她满心恐惧,甚至不愿再见皇帝、宁可回到那失宠的境地;如今,她想起了前世的所有事情,亦是觉得自己目下是更恨皇帝了,却又好像完全生不出如去年那般可怕的恐惧和恨。 烦乱地扯起被子蒙在脸上,恨不得立时三刻大骂自己一顿才好。 又躺了一会儿,隐隐听闻脚步声,继而隔着被子听到折枝略有奇怪的一声轻唤:「娘娘?」 苏妤掀开了被子,缓了口气问她:「什么事?」 折枝一福,先笑吟吟地道了句「娘娘新年安」,才又禀说:「方才走时,徐大人留了话,说是娘娘吩咐的事办妥了,都在椒房殿内殿侍奉着,要打听什么都容易。」 暗道一声好快,苏妤点头问她:「谢了么?」 折枝答说:「自然,郭合亲自备的礼,决计不薄的。」 苏妤复又点头,久悬的一颗心略微放了下来。在窦绾身边搁了自己的人,总是比对她一无所知之时要放心些。哪怕这一世时她并未如上一世一样有孕,但凡二人间敌意尚存,总还是有人盯着为好。 缓然叹息,苏妤传了宫娥进来服侍更衣盥洗。永昭四年,对于知悉上一世诸事的她来说无疑是一场恶梦——上一世,在这一年里,父亲死了、苏澈死了,折枝也死了。 只盼这一世任何一件事都不要发生,平平安安地过去便好。 下朝后径直进了绮黎宫的贺兰子珩,在抬眼望见一棵树时驻了足。那棵树比旁边的都高一些,故而很是显眼。更为显眼的,是在那仍干枯得毫无生气的树杈上,悬挂着一个个平安结,鲜亮的红色,在这冬日的早晨显得夺目极了。 他依稀记得,去年元日,走出绮黎宫时也看到了这些平安结,却不曾多留过心。今年又有,一共三个,去年好像也是三个。不觉好奇其中是否有甚特殊含义,随意叫了个宫女来问,那宫女回道:「是昭仪娘娘亲手做的,吩咐挂在这里,奴婢也不知是何意。」 苏妤正迈出殿门要去向佳瑜夫人问安,一眼瞧见皇帝站在那树下看着枝上的平安结,心中便微有一紧。如常地上前见了礼,道:「陛下安。」 皇帝伸手一扶她,又问她:「朕记得去年也见到这平安结,可有什么寓意么?」 「是。」苏妤浅一颌首,如实答说,「是给家人祈福的。父亲一个、姑母一个、苏澈一个,也给舅舅和舅母做了,昨晚宫宴时当面便给了。」 却是略过给娴妃所做的不提,生怕提及了娴妃,皇帝便会为她有他的没有。 她藏在心底的那点心思,到底羞于启齿,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 贺兰子珩倒确是在心中如此问了一句,却化作一声哑笑没有说出来。他好像没什么资格奢求她把自己也归于此列,何必问出来让她难堪? 遂又一笑,便若不在意般地改了话题:「要去给佳瑜夫人问安?」 苏妤微微欠身:「是。」 皇帝便问:「同去?」 苏妤点点头:「好。」 湖上浮冰逐渐消融,早春的寒意缓缓褪去。转瞬间便已是二月,枝头的桃花含苞待放,一扫数日前的一片枯寂。 一个月了,没再听说家中有什么事,苏妤略放了心。许只是皇帝想查罢了,未必当真查出了什么,是自己担忧太多。 两个宫女鲜少回来回话,以防遭人起疑。这日晚,秋蝉却踏着夜露匆匆求见。可见是有急事,苏妤当即叫人请她进了殿。 「昭仪娘娘大安……」秋蝉忙一叩首,苏妤从她问安的话语中寻到了些许恐惧的颤意,蹙眉道:「出什么事了?你起来说。」 「谢娘娘。」秋蝉又一叩首,起身禀道,「奴婢听说……奴婢听说静霜被佳瑜夫人赐死了。」 「什么?」苏妤陡有一惊,「怎么回事?」 眼见秋蝉眼圈一红,忍着没哭出来,欠身道:「奴婢也不知。前天奴婢和她都不当值,佳瑜夫人传了她去问话,可就再没见她回来。今日奴婢终于忍不住私底下问了,说是当日便赐死了……大概……大概是被佳瑜夫人察觉到了什么……」 「那你呢?」苏妤急道,「如是也被察觉了,本宫想法子调你出来。」 犯不着再平白搭上一条命。 「应是没有……」秋蝉镇静摇头,「若不然,前日一并赐死便是了……」她说着银牙一咬,「此番赶来……奴婢还有一事不得不禀娘娘。」 苏妤一怔:「什么?」 秋蝉回道:「佳瑜夫人有孕。」 果然如上一世一样。 预料之中的事罢了,苏妤无甚惊讶,只又问她:「是你瞧出来的,还是她传了太医?可禀给陛下了么?」 「还没有。」秋蝉浅浅一福,面上的不安少了一些,沉静禀说,「是奴婢自己瞧出来的,佳瑜夫人并未请过太医,不过她近来在吃食上也仔细得很,奴婢估摸着……她自己也是知道有孕的,不过为了稳妥,故而暂未禀陛下。」 宫中多是如此。 宫里的孩子,比外头更难生下。嫔妃有孕多半愿意过上三个月,待得胎像稳固了再禀给皇帝,以防遭人暗算太易失子。 听得秋蝉这样说,苏妤心里就有了些分寸。如是没有记错,上一世时,是在将近上巳节的时候,皇帝晓谕六宫,道皇后有孕。 距离现在还有将近一个月。 若是不想让这孩子生下来,自是在这一个月里动手最好了。皇帝不知、宫中亦无备案,悄悄地除掉这孩子,神不知鬼不觉。便是佳瑜夫人知道是谁动的手,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何况,她既是压着不说,大抵自己宫中知道的人也少。就算她再小心谨慎,到底不是人人都替她担心着,防范上总要比阖宫皆知之时多些疏漏。 不能再多耽搁,就趁这一个月里,让窦绾这孩子悄无声息地离开。 苏妤想着,眼底划过一抹厉色,淡淡向秋蝉道:「本宫知道了,你小心盯着便是,若是要做什么,本宫自会找人告诉你。」 秋蝉一福,道了声「诺」,苏妤又道:「加着小心,自己保命要紧。如是觉出不对即刻知会本宫,本宫不想你为此搭上性命。」 v第四十八章[11.03] 秋蝉便又一福,眉眼间蕴了些许笑意:「诺,娘娘心善。」 苏妤也清楚,如是旁的主位要做这样的大事,多半不会在意旁人的死活。但是……何必呢? 她到底是活过一世的人,宫里的那些苦几乎尝了个遍。心知一个个都不容易,愈发不愿累及本可避开的人。 轻轻一声叹息,苏妤离座回了寝殿。 进了寝殿,四下环顾一圈没见到子鱼,叫了宫人来问,宫人回道:「方才跟着非鱼一起出去了。」 这两只小貂越来越淘了。听闻上一次非鱼来找了子鱼,然后一起去了成舒殿。碰巧皇帝不在,它们竟一同跳上了桌案,将桌上的奏折信笺翻得一团乱。宫人想要阻拦,却到底不敌它们机灵。 倒是弄得皇帝罚这两个小东西罚不得,罚宫人亦觉得是让苏妤难做,怎么都不合适,最终只能苦笑着不了了之。 同样的事再来一次就不好了。 苏妤命人备了步辇,想把子鱼「拎」回来。 站在殿门口向里一望,倒是静悄悄的,明显没见那两个白影。苏妤一思忖:去别的地方玩了? 贺兰子珩正想着事,坐累了便在殿里踱着步子,抬眼刚好看见她,一笑:「怎么这时候来了?」 「陛下……」苏妤微怔,回过神来一福,「陛下大安。」 「有事进来说。」皇帝笑道。 莲步轻移,苏妤跨过门槛到了他面前,又四处望了一望,颌首莞尔道:「臣妾是来找子鱼的,怕它再给陛下捣乱。既是不在……」说着又一福,「臣妾告退。」 「它在。」皇帝伸手便牵住了她的手,却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两人都滞了一瞬,皇帝一笑又说,「在侧殿。」 「……哦。」苏妤抿笑闻言道,「那臣妾抱它回去。」 遂往侧殿走去。到了殿门口听到些许声音,抬头定睛一看,「啊」地一声便叫了出来,猛地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这一喊弄得皇帝大惊,一壁疾步走上前去一壁问她:「怎么了?」 到了她面前,她仍是没开口,眉头紧紧锁着,贝齿咬着嘴唇,面上有不自然的红晕。皇帝一边又问了一次「怎么了」一边自然而然地也向侧殿里看去。 登时滞住。 眉头一挑,他将视线移回苏妤面上,一时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忍着尴尬道:「这个……春天……很是正常……」 苏妤的脸反倒更红了。看到子鱼和非鱼时,那种难为情就如同看到了春宫图;结果他走过来也看到了、还来劝她……她的感觉就像是偷看春宫图还被人抓了现行。 真是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皇帝看了她半晌,自己已然完全镇定下来,她却还是面红耳赤,一副羞恼不已的样子。默了一默,皇帝挥手让一众宫人都退下。宫人们行礼间心中都忍不住奇怪,好奇二人到底看到什么了,竟就这么滞在了侧殿门口。 「好了好了……」皇帝一揽苏妤,将她搂进了怀里。一手在她背上轻拍着,另一手捂上了她的眼睛,笑而宽慰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全然是哄小孩子的口气。 见苏妤木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便维持着这个姿势,揽着她回到了正殿里,离那侧殿远远的,一边走着还一边笑说:「多大点事,瞧你别扭成这般,世间万物都有这一遭,委实正常得很。」 全不在意的口吻,却有效地让苏妤缓解了些许尴尬,心速也不似方才那般不稳了。 轻轻一挣,苏妤脱开他的手站直了身子,面上两团微红犹在,磕磕巴巴道:「那……那今晚便让子鱼在这吧……臣妾……臣妾告退!」 皇帝微笑点头:「没问题,放心。」 苏妤福身告退,快步出了殿,经过侧殿门口时连头不敢再回一下。 眼睁睁看了回「活春宫」,虽是动物,但她一个世家贵女、宫里正经的嫔妃,这算什么事…… 天气仍是有些凉意的,尤其是晚上。她这么一路回宫,任由冷风拂面,才强自镇定下来。回到宫中,不自觉地一想起方才画面……登时复又面色赤红。 懊恼地扑在榻上,脸蒙在被子里,举动竟有些少有的小孩子气。右手紧握成了拳,不住地在床上捶了又捶,心底还是羞意分明。 「太丢人了!」苏妤终于喊了出来,旁边的几个宫女面面相觑,最终谁也没敢发问。 僵硬地盥洗更衣,端得是面色铁青,弄得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谁也不知昭仪娘娘这是怎么了。 若说是和陛下生了不愉快以至于心情不好……倒也不像。 不该问的便不问,宫人们眼看着苏妤上了榻,一举一动间都分明夹杂着气恼:一下子拽过被子,免朝里睡,谁也不看、谁也不理。 翌日仍睡得沉,觉得有什么东西小步细碎地在自己肩头上踩着,一猜就是子鱼,睁眼便要怒骂,却让那一双笑眼生生堵回了话。 皇帝正架着子鱼的前肢,是以子鱼的两条小后腿不停地在她身上蹬着,满眼的不高兴。 ……活蹦乱跳的一只小貂,被人这么架着当布偶玩,换谁谁都不高兴! 见她醒了,皇帝竟还很是淡然地捉起子鱼的一只前爪向她挥着手,还如同演双簧般配上了音:「阿妤,我回来了。」 「……」苏妤的神色在他的目光下倏然变得很是复杂。 明知昨晚她看到那一幕后有怎样的反应,这会儿刻意带了子鱼回来,不是有心看她笑话是什么?! 贺兰子珩分明觉出……苏妤的一双美目里,几乎腾起了杀意。 动作滞住,手一松开,子鱼就再不给他机会地逃脱了。从苏妤身上跃过去到了床榻里侧,乖乖蜷起身子,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补觉! v第四十九章[11.03] 苏妤视线未动,犹自幽幽地盯着他,伸手一拽被子,把自己完全笼在了里面。 堂堂一国之君……怎么也如此捉弄于人!。 「咳……」被子外传来一声轻咳,皇帝严肃郑重道,「阿妤啊,朕就是把子鱼给你送回来。」 「……」没有应答。 「你接着睡,朕去上朝了。」 「……」还是没有应答。 过了须臾,苏妤听得外面没有半点脚步声,偷偷从被子底下的缝隙向外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抹玄色。 分明是在等她回答。 「……诺。」苏妤终于应了一声。 继而听到一声轻笑,皇帝终于离开了。 掀开被子,苏妤长长地缓了一口气,看了眼已经在自己身畔入睡了的子鱼,毫不留情地扰了它的美梦,一把将它抱了起来架在自己双手中间,大眼瞪小眼地骂到:「你说你还是个姑娘家么?毫无廉耻之心!恬不知耻!」 「……」子鱼抬了抬头,「咯……」 「居然到成舒殿去做那种事!还……还让人看见!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咯。」 「阿妤啊。」皇帝地声音突然又传了进来。苏妤身子一僵,讷讷地扭过头去,不知皇帝是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正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笑吟吟地看着她。 「陛下……」苏妤强缓了口气续言问道,「有事?」 「朕方才忘了说……」皇帝敛去笑意,面容沉肃得让苏妤以为他是有什么大事忘了说。立时便放下了子鱼,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朕觉得吧……」皇帝沉了一沉,「当时没给它直接起名叫‘阿鱼’实在是对的,不然得多别扭?」 「……」顿又双颊发烫。如若现在手边有个茶盏,苏妤觉得自己会毫不顾忌他的天子身份直接砸过去。 「……咯。」子鱼从苏妤的胳膊底下顶出来,朝着皇帝一声叫,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看着皇帝淡笑一声后施施然离开的背影,苏妤隐隐觉得……这点笑料,保不齐要被他拿来调侃一辈子。 ……一辈子?苏妤陡然怔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三个字,在他二人的关系间想到这三个字。 当真恨不起来了么?不仅恨不起来,还盼着和他过一辈子?不……是「再过一辈子」? 明明已是同过过一辈子了,简直不堪回首,她怎么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到这个地步…… 黛眉微蹙,苏妤缓了口气避开心底的这番挣扎。是,这辈子,他到底还是皇帝、她还是他的嫔妃,自是免不了再通过一辈子的。只不过,这辈子,她到底有她自己的算计。 秋蝉在半个月后又向苏妤回了话,道佳瑜夫人确是有孕无疑,已开始悄悄地用安胎药保胎了。 宫中对各种药材都控制得严格,照理只有尚药局能有药材出入,但大世家自有大世家的办法。 另一面说,便是再有「办法」,到底也是偷着弄进来的,总要掩人耳目,万不敢大张旗鼓。 那一边偷偷摸摸的心虚,旁人要下手便容易得很了。只消得知道情况、再在近前布条眼线下去,博得了信任,在药中动些手脚,难被查出。 是有试药的宦官,却主要是试毒。小心地添上两味致小产的寒凉药物,毒不死人,便无声无响。 让佳瑜夫人的孩子死得不明不白…… 苏妤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事,到底是她从来不曾做过的。 秋蝉本就懂些药理,为此又着意多查了书,不几日便写了方子来呈给苏妤看,折枝又与郭合一并细细瞧过。 几人均道稳妥,却不知苏妤已暗自捏了一手心的汗。 过不了几日就是上巳节了。前一年,因为采择家人子的事为先,这节便未好好过。今年无事,当然要循礼相贺。 祓禊礼与曲水流觞自免不得。在锦都东面有一处皇家园林青园,平日里鲜有皇室宗亲踏足,几乎成了上巳节专用的地方。 苏妤回思着,上一次好好过上巳节,还是她刚嫁给皇帝那年,之后便再没有过了。 祓禊,很是古老的一个习俗。便是在三月三上巳节这日,在水边取新鲜柳枝沾水驱邪。 苏妤想着前几年、还有上一世时的那许多年……皇帝巴不得她早点死了,岂会带她去过上巳节、行祓禊为她驱邪?。 关乎上巳的旨意已下,各样事项也已布置妥当。贺兰子珩坐在案前,手支着额头,阖目思量着。 没注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上巳节」这三个字带给他的头一个印象已然不是祓禊礼或曲水流觞,而是苏妤那张画。 在那一沓画中,也是那一张给他的印象最是深刻。 上一世,那是他和她同过的唯一一个上巳,之后再没有过。而那一天的种种,他亦不曾留意,更不知她竟那样在意。 着人查了历,今年的上巳与清明撞上了同一天。倒是更有意思了,上巳祓禊、清明踏青,皆是有趣得很。 只他要格外劳累些,清明一早要去祭祖的事还是免不了的,安排一众嫔妃先到那青园去消闲便是。 v第五十章[11.03] 这样的节日不止是皇家会过,民间更加热闹。各家到了及笄之年的女儿们多会在这一日行笄礼,之后便可许嫁,是以上巳节亦称「女儿节」。 一列马车行出皇城的大门时,苏妤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天不同寻常的热闹。掀开轿帘,能看出不少城中百姓皆是往城外走的,去踏青、或是去行祓禊。 途经一座坊门,见那门口格外热闹些。数位妇人正往里走,在门口相遇时皆驻足相互见礼,想是坊内哪家的女儿今日及笄,邀了亲友来观礼。 苏妤恍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上巳,她及笄的那一日…… 父亲也请了不少人来,苏府里热闹极了。不仅有各高官的夫人、有她的舅母齐眉大长公主,连太子也在…… 那是她的未婚夫,同来见证未来的妻子及笄。 是以那日,她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那句「弃尔幼志,顺尔成德」,而是在那观礼的众人里,始终有一双眼睛从来不曾从她身上挪开。没有笑意,严肃得很,深邃得如一潭幽深泉水般让她有些看不透。 彼时她天真地以为,笄礼是一生的大事,她的未婚夫自是在意的。 后来……才慢慢明白,那天那样的目光,多半是隐忍着心中不忿,眼看着一个自己所忌惮的世家的女儿及笄、并且不日就要嫁给他。 狠狠放下车帘,隔开那满街繁华。苏妤不愿再去想那些事,那些苦不堪言的往事…… 可笑的是,她经历了两回!。 不如琢磨些别的,比如今日佳瑜夫人没来。要好好安胎的人自是不来为好,寻的由头是身子不适。 苏妤思忖着,秋蝉把药量把握得小心,每日都只用一丁点,但便是这样算来,佳瑜夫人也连用那药七八日了。那孩子……大概也挺不过几天了。 一抹淡笑浮现,苏妤徐徐呼出一口气,心中很有些畅快。 圣驾在嫔妃们到达青园后一个时辰也到了,齐齐见礼,一片燕语莺声。贺兰子珩步子随意,一抬手道了声「可」。 众人方起了身,宦官上前禀说「佳瑜夫人身子不适,便在宫中歇息了」,皇帝也未见有甚神色。 同是祓禊礼,民间行得更轻松些,往往有说有笑。柳枝轻点在额头上,施礼之人时常还笑言两句祝福言辞——当年苏妤在太子府中时,亦是如此。天家便不同了,嫔妃按位份依次上前施大礼、行祓禊、谢恩,便了事了。 苏妤隐隐记得儿时曾看过先帝与一众嫔妃行祓禊礼,先帝愣是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实在索然无味。 今日大抵也是如此。因着佳瑜夫人不在,娴妃是第一个、她这个昭仪便是第二个,眼见娴妃道完了「谢陛下」后恭敬退到一旁,苏妤行上前去,未及拜下去,倒先被他拦住了。 微微一怔,便觉他的手臂环上了她的腰间,沾了清泉的柳枝同时点上了她的额头,皇帝噙笑说:「消灾驱邪,阿妤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当着一众嫔妃的面,他这番举动竟弄得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木了半天,忽见他低下头来…… 旁边一众侍奉已久、素来沉稳有加的御前宫人生生地吃了一惊:三月三日上巳节,陛下在青园当着一众嫔妃的面,就这么吻了云敏昭仪…… 还嫌平日里宠她不够不成? 苏妤傻了半天才回了神,尴尬地扭过头,便看到候在不远处的下一个人——楚充华。 楚充华已面色煞白,森冷地瞪着她,也不知瞪了多久了。 「陛下……」轻轻一唤,显有不安与埋怨,苏妤觉得皇帝在给她找麻烦。 皇帝却是一笑,俯在她耳边轻轻说:「安心就是。谁敢做什么不该做的,朕要他拿命抵。」末了还没脸没皮地续了一句,「朕的发妻,朕宠的,怎地?」 「……」苏妤低着头掩饰着脸红,一福终道,「臣妾告退。」 不去理会与楚氏擦肩而过时袭来的那阵厉色,苏妤神色如常地退了回去,便听得娴妃低笑说:「今非昔比。」 苏妤暗横了她一眼:「你当我想?」 「干什么不想?挺好。」娴妃压着声悠哉哉地说着自己的想法,「是会遭人嫉恨,但只怕陛下就是有意做给旁人看的。明明白白让人看着他把你宠上了天,别人反是不敢对你如何了。」说至此,还笑吟吟地扫了她一眼,补充说,「除非活腻了。」 「……」苏妤不再理她,静看着眼前仍在继续的祓禊仪式不语。 祓禊之后便是曲水流觞了。觞中盛酒,自溪水上游而下,众人候在下游,那觞停在谁跟前,谁便取了来喝,亦是驱邪消灾之意,图个好兆头。 头一个觞顺流而下,落在一个去年选入了宫、却久不得宠的瑶章宁氏面前,其实那宁氏姿色不差,是叶景秋做主留的人。不知道皇帝为何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总之连苏妤都觉得……这样的姿色,不得宠实在可惜了。 见她得了头一只觞,旁边众人便起了哄,嬉闹着说她今年必定万事如意,说着各样的吉祥话,又催着她赶紧把酒喝了。 苏妤半蹲在岸边侧头笑看着,觉得这般嬉戏在宫中实在难得,一时自然心情大好。 可见那宁氏酒量不济,仰头饮下,搁下觞时已满面通红,蹙着眉头轻捂着嘴,颇有些为难之色。苏妤看着她这样子,不觉笑出了声。肩头忽地被人一点,苏妤一回头,便见皇帝站在她身后,往水里指了一指。 转过头去,水里一只觞正停在她面前打转。但是…… 好大一只觞…… 苏妤滞了一滞,伸手取了那觞上来,深觉这些酒喝完……自己接下来几个时辰大概就只剩了睡觉醒酒的份了。 她自水中取出觞,众人是目光便从宁氏那里移了过来,祝福起哄之声皆比刚才更大——这位云敏昭仪毕竟比那宁氏得宠多了。 未入口便嗅出酒气浓烈,苏妤很想回过头去问皇帝一句:「能不喝吗?」 想想也知不合规矩,思了一思,便退而求其次,回首向皇帝道:「臣妾酒量不济,可否……只喝一半?」 「你说呢?」皇帝挑眉冷声问她,继而又森然道,「一口也不许剩。」 「……」苏妤立时悲戚满面,看了看这比宁氏手中大了许多的觞,觉得自己方才委实不该嘲笑她…… v第五十一章[11.12] 煞有介事地站起身来,又望着酒很是踌躇了一番,终于狠一咬牙灌了下去。几乎在烈酒入腹的同时就觉出了晕眩,仍强作镇定地将觞交给了一旁的宫人,颌首向皇帝道:「喝完了……」 「嗯。」皇帝很是满意地点了头。 另一旁,正有宦官和徐幽禀了事,徐幽听罢不禁心中一紧,平复片刻上前向皇帝道:「陛下,佳瑜夫人求见。」 苏妤不觉一怔。抬眼便见佳瑜夫人的步辇已至不远处,正搭着宫人的手行下步辇,款款行来。 不知为何,她的到来让一众正谈笑的嫔妃们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似乎众人都隐隐察觉出要发生什么事情。 「陛下大安。」佳瑜夫人叩拜下去,皇帝一点头,问道:「不是身子不适么?怎不好好歇着。」 「臣妾身子本无大碍,此时……倒是有更要紧的事要禀陛下。」佳瑜夫人缓缓言道,低垂着首,口气生硬。 「何事?」皇帝问她。 佳瑜夫人这才抬起头,目光停在苏妤身上,语声森冷不已,一字字清晰传入诸人耳中:「臣妾近来身子不适,便请太医开了药调养着。谁知……昭仪竟借此给臣妾下了极寒之药,臣妾已请太医验过,如是日日服用,不出一月便会永不能生子。」 听她语中绝口未提有孕一事,苏妤眉头轻轻一蹙,又听得佳瑜夫人续言道:「臣妾入宫也不是一两天了,自问没亏待过谁,不知昭仪为何下此狠手。」 苏妤垂眸未言,皇帝觑了她一眼,又问佳瑜夫人:「当真是永不能有子的药?」 佳瑜夫人垂首:「是,臣妾不敢欺君亦不敢大意,已先请太医验过,陛下如怕有疏漏之处冤枉了昭仪,宣御医再验便是了。」 好端端的上巳之日,便是这样不欢而散。回到宫中,苏妤与窦绾皆是去了成舒殿,这样的事,总要查个清楚。 两名御医很快便奉旨前来,验过自长秋宫带来的药后,皆是谨肃禀道确是会致体寒不孕。 物证无差错了,佳瑜夫人便差人带了人证来。在秋蝉被宦官押入成舒殿的那一瞬,苏妤便神色止不住地发冷。 果然是秋蝉反咬她一口,哪怕她自始至终都还顾及着秋蝉的安危。 「陛下大安……」秋蝉瑟瑟缩缩地拜了下去,不敢主动说什么,只等着被问话。 徐幽一边打量着皇帝的神色,一边问她:「佳瑜夫人说是云敏昭仪指使你给她下了那药,可是真的?」 「是……」秋蝉答道,怯生生地望了皇帝一眼,便叩首连连,「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也是没有办法……」 「你该知道这是死罪。」佳瑜夫人冷然道。睨着苏妤,眸中笑意寒涔涔的,「说吧,云敏昭仪怎么吩咐你的,一五一十地道出来,本宫求陛下留你个全尸。」 「……诺。」秋蝉重重叩首,遂喃喃地禀道,「那日……郭大人找了奴婢去,说昭仪娘娘有大事要办,奴婢便入殿去见了……娘娘给了奴婢好多银两,说……说会想法子安排奴婢进长秋宫……」她说着又一叩首,续言道,「起初奴婢还奇怪,既是昭仪娘娘要办事,安排奴婢进长秋宫做什么……后来娘娘说,夫人近来身子不适,一直用药调养的,让奴婢在那药上动手脚,说是……用久了,夫人便再不能有孕了。」 皇帝沉然未言,佳瑜夫人又径自问道:「她让你做你便做,不怕死么?」 秋蝉又答:「怕……但娘娘说,奴婢已知道了这事,做与不做都是一死……如是按她的意思办了,事成之后……照顾奴婢的家人。」 秋蝉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有些悔恨之意。佳瑜夫人笑看向苏妤:「不知昭仪为什么要害本宫?」 苏妤羽睫轻覆,淡瞟了秋蝉一眼,闲闲回说:「夫人怎的不问她了?」 佳瑜夫人的目光遂又移回秋蝉身上,也没发问,秋蝉便自觉答道:「昭仪娘娘说……如是夫人有子,必登后位。」 一切都很合理,她与秋蝉的几次交谈大致也确是这样说的。 如是前些天没有心中的那一番挣扎、没见娴妃那一面,一切大概就只能这样顺着佳瑜夫人的意思走下去了。 那天秋蝉给她写了方子,谨慎起见,又让折枝与郭合一起对着医书细细查验过,一切妥当。 可以说,杀了佳瑜夫人的这孩子,便只差让她把药喝下去的这一步了,苏妤却有些犹豫。 她要杀人,杀一个孩子,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产生这番犹豫时的头一个反应,是竭力的告诉自己,这孩子若是生下来,自己便有大苦头吃了。 可这念头很快便被万千思绪打乱。心底不住地想着,这一世是不一样的,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她已不是上一世那般的受尽帝王厌恶故而任人踩踏,这一世,她很得宠,那孩子便是生下来也不能对她如何,上一世的种种折磨都不会重现。 而佳瑜夫人也不是皇后了,她会多些谨慎,自不敢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来……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姑且放下,万千思绪在那个深夜里都化成了最后一个无可磨灭的想法——她因为上一世的诸事而恨皇帝,可在上一世里,一切不幸源起于楚氏的孩子。她自问无愧故而委屈、故而不服、故而从不曾低头,可若做了这事……她便再无「无愧」的资格。 宫正司还在查着当年之事,皇帝和张氏都肯信她、想还她清白,她竟要真正地去害一个孩子…… 彻夜未眠,这是苏妤头一回如此挣扎于复仇与本善之间,直到天明也没有结果。 好在宫中还有一个可与她分担这些难处的人。 次日便去了月薇宫拜访,她告诉娴妃:「我又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相较于她辗转反侧一夜后的疲惫憔悴,娴妃显得分外兴奋,不禁白了娴妃一眼,苏妤幽幽道:「我梦见佳瑜夫人有了孩子,然后……便做了皇后。」 「……啊?」娴妃一怔。 苏妤没有理会她的反应,苦笑了一声,又说:「是,那梦清晰得很。我安排了人去害那孩子,但……现在我有些犹豫。」 她希望娴妃能帮她做个决断。如是娴妃觉得那孩子该杀,她便由着秋蝉去;若是娴妃也心软拦她,她便多了一个收手的理由。 娴妃却是望着她愣了半天,俄而讷讷道:「你……你梦见她有孩子、登上后位而已,这便去害她?」 苏妤想了想,自己这番说辞好像是有些荒唐,却又不能告诉娴妃她已然经历过一次所以知道,默了一默,补充道:「那梦里瞧得出时日,便是不久后了。」 v第五十二章[11.12] 「……哦。」娴妃这才恍悟地点了头,思忖片刻又道,「但……姐姐你已有很多梦不准了,对吧?」 「是。」苏妤颌首。未辩解太多,从前确是有很多梦不准,但此事根本不是个梦。 「那我说句话……姐姐别觉得惊讶。」娴妃说着,很有些神秘兮兮地意思。苏妤眉头微挑:「什么?」 「佳瑜夫人此时不可能有孕。」娴妃笃定道。 苏妤大感奇怪:「为何?」 明明已是把一众宫人都支走了,殿中只有她二人,娴妃却仍是绕过了案几,走到她身边附耳低语说:「因为……佳瑜夫人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 「你说什么?!」苏妤一声惊问,震得娴妃耳鸣了一阵子,横了她一眼,解释道:「民间有些医书,能从些细节之处看出来这些。我从前好奇,观察过一些宫女,八九不离十的。」 「……」苏妤不知自己彼时是怎样的神色,心中只暗叹道:果然书中自有黄金屋啊!佩服佩服! 那么……便是秋蝉骗了她了? 苏妤一阵心寒。与秋蝉相处时日不长,可她事事都是留着余地的,宁可不报这仇也不肯秋蝉搭上命去。 秋蝉倒是比她还要狠一些。 不过万事无绝对,亦有另一种可能……便是佳瑜夫人识破了秋蝉却未动声色,借着秋蝉来骗她。 此事究竟如何,倒是并不难查。 差人暗中打听当时一同派过去的另一个宫女静霜是怎么死的,不几日便有了结果——确是被佳瑜夫人赐死的无误,同时却添了一个细节,那日……佳瑜夫人是传了静霜与秋蝉同去,静霜死了,秋蝉却活得好好的。 不会有什么大偏差了,多半便是静霜宁死不屈、秋蝉却倒戈了。 一声冷笑,苏妤亲自去了宫正司,见张氏。 她要张氏做的事,便是此事上翻盘的一件大事,于张氏而言倒是不难。 「那个叫秋蝉的宫女,有劳张姐姐为她重新拟一份典籍,与本宫半点关系也不许有、和长秋宫明着也不许有关系。」微微一顿,苏妤继道,「但须得有细想之下便能觉出的联系。」 宫女的典籍,记着宫女入宫后的一切事项。从姓甚名谁到家在何处、从位居几品到在哪里供职均记得详细,一切又都归宫正司管着,倒正好让苏妤捡了个便宜。 秋蝉不会知道,在这么短短的几日里,她入宫至今的一切履历……全都变了。 而在这几日里,苏妤亦是每日都在数算,如若当真是照原本的想法行事了,佳瑜夫人用药已用到了第几日、那孩子大约还能活几日……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数这无意义的东西,似乎是觉得这样,才能让自己那颗险些死于一念之差的良心再活过来些。 三月初一,张氏差人将秋蝉的典籍誊写了一份呈给她,她一页页仔仔细细地看了,没有任何疏漏、找不出任何疑点。 心中微有一笑,彻底放下心来。万事具备,便等着佳瑜夫人告她一状了。 给佳瑜夫人使个绊、又没真扯上个无辜稚子,实在让人心中舒服许多。 秋蝉仍不住地说着,阐述着每一个经过。皇帝始终未发话、佳瑜夫人偶尔问上两句、苏妤亦是始终未发话。 一问一答终于结束,秋蝉屡次提到苏妤给了她不少银钱首饰,佳瑜夫人向皇帝一福说:「陛下,这样大的事,也不能冤枉了昭仪,是否先搜这宫女的房?如是当真搜出了这些东西,也算人赃俱获。」 「不必了。」皇帝面色一沉,瞟了苏妤一眼道,「这些东西,相似相同之物甚多,便是搜出了也证明不了什么。」 端得还是偏袒。 「陛下。」沉默了这许久,苏妤终于开了口,起身恭谨福道,「臣妾只一句话……」她抬起头,笑看向佳瑜夫人又看向秋蝉,缓缓言道,「这宫女不是臣妾绮黎宫的人,臣妾便是见也不曾见过。」 佳瑜夫人听言,眉头微微一挑:「是或不是,可非昭仪你一句话便能推得干净的。」 「宫中礼法森严,这样的事,臣妾自知有据可查,为何说谎?」苏妤说着,听着是回佳瑜夫人的话,目光却仍是看着皇帝。 过了须臾,皇帝冷声一笑:「交宫正司审去。」 听闻秋蝉被送去了宫正司,折枝难免有些忧心——宫正司那样的地方,什么样的嘴撬不开?如是秋蝉供出了实情…… 将担忧同苏妤说了,苏妤反是轻松笑道:「实情?她今日在殿上说的那些,不就是‘实情’么?」 除了那下药的原因是假,其余基本就是苏妤同她说的了。 「你怕她告诉陛下我本想给佳瑜夫人用致小产的药?佳瑜夫人既未有孕,我平白做这个干什么?这话便是说了,有几分可信?」苏妤笑意愈深,眉眼间毫无忧虑,折枝默了一默,又道:「即便如此……她如是在宫正司中咬死了就是娘娘要害夫人、而不提佳瑜夫人反手算计之事……」 「她自然会咬死了是我。」苏妤轻笑着缓了口气,「听见她在殿上说了什么么?她说我会照顾她的家人——我倒是没说这话,但多半是佳瑜夫人以此相要挟了。关乎一家性命的事,她怎敢倒戈?」 宫女宦官摊上这样的事多是一死,然则自知是死路一条的事当然谁也不愿去做,拿住家人就是最简单有效的要挟。这样的法子,于大世家们——譬如如今的窦家、再譬如从前的叶家、苏家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今天陛下在成舒殿,话中多有向着我的意思。加之如是去查了典籍,她与我、与绮黎宫都无半分交集,反与佳瑜夫人隐有联系,陛下心里本就会有个决断。她愈咬死了是我,陛下就愈会怀疑是那一边的意思。」 所以这事大约也只能不了了之罢了,对佳瑜夫人也不会有什么实际的害处,却是在皇帝心里胜了一筹。让皇帝心里始终存个疑点,觉得佳瑜夫人从中算计了什么,继而便会疑到整个窦家。窦绾离这后位……便是更远了。 何况她还是完璧。 苏妤想着娴妃的话抿起笑来,心中又不觉添了些不解。从前便听闵氏对她说过,皇帝传她却从不动她,如今这窦绾也…… 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不管是皇帝来绮黎宫时、还是苏妤去成舒殿时……那些夜晚已让她彻底打消了刚听闻闵氏未当真侍寝时怀疑皇帝哪里「不正常」的想法,便更想不明白皇帝到底为何如此对待后宫了。 因为忌惮窦家?。 v第五十三章[11.12] 对于被送进宫正司的那宫女秋蝉,宫正司上下接了皇帝的口谕:严审。 过了一日,又听大监徐幽来传旨说:「陛下说务必把实话审出来。」 实话?众人不明白皇帝这意有所指的‘实话’意味着什么,唯宫正张氏明白,皇帝大抵是亲自看了秋蝉的典籍,知道她和窦家有些关系,定要她把窦家供出来不可。 秋蝉的嘴巴却很硬,一味地咬死了就是苏妤的指使,佳瑜夫人只是被算计、而非有意算计。 供状呈到皇帝面前,皇帝看了一看,蹙了蹙眉便搁到了旁边。徐幽估量着……这大约是要依惯例不了了之了。 宫闱中事,很多都是一滩浑水。往往两边都是嫔妃、推到台面上的只有像秋蝉这样的一个宫女而已。如此一来,去审背后的嫔妃自不合适,纵使皇帝心里全然知道谁是谁非,但无罪证也发落不得。毕竟,嫔妃背后……还有世家呢。 为这样可大可小的事情撕破脸面到底不合适。 故而在宫中,「大事化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在可以不牵涉世家的情况下绝不牵涉。当然,既是后宫中事,还是多多少少可以被皇帝的心思左右的——便如这事,皇帝若是偏着佳瑜夫人一方,便把这秋蝉的供状公布出去,把苏妤的罪名坐实了;如是偏着苏妤些,就让秋蝉死在宫正司里,让这唯一的一条线断了便再无可查。 至于皇帝心里明白的那些「实话」,如若有朝一日打算彻底办了窦家,便正好抖出来,让窦家罪加一等,为时不晚。 然则贺兰子珩偏头又凝睇那些供状半晌,蓦地抄起来,起身便往外走:「去宫正司。」 宫人们俱有微惊,连忙跟上。 他觉得,这机会不能放过。此事多半是佳瑜夫人存心想害苏妤,既然秋蝉咬死了不说,不了了之自然可以,两边都不伤。 但若能撬开秋蝉的嘴自然更好,拿住了罪证便能要挟住窦家,让他们安份点,别总想着把女儿往后位上推。 那后位,他得竭力留到苏妤能坐上去的那一天。 到了宫正司,正是审讯的空当。秋蝉尚在刑房里,却没有宫正司的宫人在。 这两天实在过得暗无天日,感觉流了很多的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气,若不是清醒地知道自己身系一家性命,大概早就把佳瑜夫人供出去了。 她从进宫那一日就知道宫正司是什么样的地方。如今刚刚两天而已,她隐约有些担心,如是再这样下去,宫正司会有些别的法子去查到那些事。 不过那就怪不到她头上了。佳瑜夫人也说过,只要她不供出来,便保她家人平安。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这声音弄得秋蝉浑身一个激灵,费力地睁开眼睛去看,进来的人却比宫正的亲自到场审问更让她惊惧。 「陛下……」秋蝉瘫软在地上,毫无见礼的力气,只能死死盯着他,不知他会做什么。 如是直接杀了她,反倒轻松。 「这事怎么回事,你自己说吧。」皇帝站在她面前,负手而立,声音沉稳得没有情绪。 「是云敏昭仪让奴婢在佳瑜夫人药里做手脚……」秋蝉刚说了一句,便被皇帝打断了:「朕看过供状。」 那是何意? 刑房本就只有一个小窗,这一间又是背阴的,阴冷之意更甚。贺兰子珩觉得有些不适,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个炭盆上,信步走了过去。 秋蝉眼瞧见皇帝亲手拿着里面的烙铁拨弄着炭火,浑身一阵又一阵的发冷,似乎已经能感觉到疼痛。畏不敢言,听得皇帝又道:「朕会亲自来,就不是来听把供状上有的话再说一遍的。」 表面已不再热的炭灰成功地被拨弄到了一边,露出底下烧得正旺的红炭,贺兰子珩悠哉哉地就伸出了双手……烤火。 莫说秋蝉登时松了口气,连徐幽都松了口气——原还以为皇帝这是气急了要亲自动刑。 「你是永昭二年进的宫,家在淮昱。」皇帝闲闲道,「家里七口人,除了父母,你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两个妹妹。」 秋蝉在疲惫中懒得开口——这些事,佳瑜夫人也是知道的,且已将她全家都接出了淮昱,皇帝便是知道这些,也不能拿她的家人来威胁她了。 一阵安静之后,皇帝接下来的一番话却将她这些「美好憧憬」击了个粉碎:「十二日前,窦家安排人将你阖家接出淮昱、去了映阳,八日之前,在映阳的兵部给你兄长安排了差事。」 「陛下……」秋蝉的语中已满是不可掩饰的恐惧,几乎已经能看到全家被杀似的。皇帝恰在此时微偏过头来,给了她一个在阴暗中被光火映亮的侧脸,看上去厉色更甚:「窦家有窦家的法子,你就当朕的禁军都尉府是摆设么?」 「陛下……是奴婢一个人的罪……」秋蝉压抑地哭了出来,牙关紧咬,声音嘶哑。 「那就告诉朕实话。」皇帝转回身来,复又背过手,「你再废话一句,朕保你三天之内在禁军都尉府的牢里见你全家。」 「是……是佳瑜夫人让奴婢反咬云敏昭仪一口。」秋蝉的眼泪一边往下流着,一边慌不择言地说着,「昭仪娘娘指了两个人去长秋宫,一个是奴婢……另一个叫静霜,那天夫人当着奴婢的面对静霜动了大刑,最后还赐死了……非逼奴婢为她办事不可。」 严审一人让旁人瞧着、逼着旁人扛不住,皇帝不禁腹诽一句:窦氏这审讯的法子是跟刑部学的还是跟禁军都尉府学的? 「后来……后来还拿奴婢全家性命相要挟,奴婢也没办法,便将实情告诉了夫人……」秋蝉继续说道,「夫人便说将计就计……让奴婢回去禀了昭仪,告诉她夫人的确有孕便是、迫她动手……」 她说得很有些混乱,听得皇帝一怔:「将计就计?」想了一想蹙眉又问,「何出此言?昭仪本是想做什么么?」 「是……」秋蝉解释道,「昭仪娘娘安排奴婢和静霜进去……本就是让奴婢小心瞧着,看佳瑜夫人有孕与否……如是有孕,万不能让她生下来……」 这出乎意料之外的隐情让贺兰子珩浑身一震,本是想让秋蝉把窦绾供出来,谁知她倒确实把窦绾供出来了,最后竟还是扯回了苏妤身上。 「佳瑜夫人摸准了自己如是没怀孕,这般跟昭仪说了之后再诬她用的是致体寒不孕的药昭仪便有口难辩……」秋蝉继续说着,皇帝却再没心情去听。只觉心下有些莫名地发空。 虽是窦绾设计骗了她、她也确未给窦绾用那会致不孕的药,但……她本意是要害窦绾的孩子? 拜秋蝉所赐,一行人离开宫正司的时候沉寂极了。皇帝不说话,随行的宫娥宦侍自是更不敢开口。徐幽隐隐觉得这是要出事了,小心地跟着,直至快到了成舒殿门口,终听得皇帝道:「速传云敏昭仪来。」 心有暗惊,徐幽伸手挡住了正要去传的小黄门,亲自去了。 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在宫正司中发生的事同苏妤说了,一个字也没敢落下。折枝在旁听得面色苍白,苏妤倒是瞧不出什么大的反应来。 v第五十四章[11.12] 徐幽言罢一喟:「臣听着陛下那意思,本只是想让秋蝉供出窦家,谁知……」 谁知这一环接一环的阴谋,头一环竟还是苏妤。 「现在陛下传娘娘去,娘娘思量思量如何同陛下说才是。」徐幽眉头紧皱着揖道。苏妤这才微微叹息,毫无声响。任由折枝为她理了一理发髻,便起座往成舒殿去了。 未备步辇,她要自己走过去,沿途多些时间想想该如何应对此事。 是以过了两刻的工夫才到成舒殿。抬头望了一望眼前殿门上的鎏金大字,心底有一种久违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从前的几年里总是有,因为她知道,只要皇帝传了她到成舒殿觐见,就决计是没什么好事的。 在皇帝待她好后,她用了很久才彻底消去了心底的这种惧意,如今却又蓦地蹿回了心头,甚至比那时更强烈些。因为从前,她是无愧的、且还有着几分宁死也不向他屈服的傲气;如今……虽是到底没害孩子,但这件事中她确有算计。也许无大过,但总是有心虚。 强自沉下一口气,苏妤举步跨过了门槛。 殿里安安静静的,皇帝正坐在看见手里的一卷书,很是专注的神色,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入殿。 能清晰地感觉出周遭的宫人都屏了息——她对此很是敏感,因为在那段时日里,每每她到来,宫人们也是这个反应。自是因为知道皇帝恼怒才会如此,都替她、也替自己提心吊胆着。 对一切预示着不祥的征兆恍作不见。在御座前几丈远的地方,苏妤停下了脚,继而交叠了双手,屈膝俯身、稳稳下拜,慢声轻语地道了声:「陛下大安。」 没有回应,仍旧安静极了。 但苏妤低伏在地,没看到在这安静中,皇帝搁下了手中的书,凝睇了她片刻,终还是结束了这安静:「免了。」 「谢陛下。」苏妤起了身,颌首而立,一副静等皇帝问话的样子。 「你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皇帝端详着她沉静的面容,倚在靠背上道。 苏妤浅一颌首:「是。」 「你也知道秋蝉在宫正司招出了什么。」皇帝又道。和上一句一样,并非疑问之意。 苏妤又应道:「是。」 皇帝轻一笑:「你要害佳瑜夫人。」 她说:「她也想害臣妾。」 「但是你先下的手。」皇帝的声音高了两分。 苏妤默然。 两人一时都未再言,殿里静得仿若一切都已停滞。良久,苏妤羽睫微抬,复又俯身、下拜。 「呵……」皇帝轻笑启唇,淡看着她道,「这是什么意思,算认罪了么?」 苏妤直起身子,默了一默,反问他:「臣妾若说此事是臣妾一时糊涂,陛下可信么?」 一时糊涂,这也算是被降罪之时为自己开脱的常用说辞之一了。可苏妤这话却说得很是郑重,似乎并非只是想为自己开脱而已。 皇帝淡淡道:「布下这样大的局,还说是一时糊涂?」 并不相信的口吻。苏妤到了嘴边的解释在听得他这句话后咽了回去,不知还有没有说出的必要,反正他已是不肯信。 她觉得,经了这一世的这些年、还有上一世的那许多年,他的「喜」她未必清楚,他的「怒」,她却比任何人都清楚。 而这两世的经历亦让她知道,但凡他不肯信,再多的解释也是没用的——旁人许非绝对,对她定是如此。 可她也是个不肯屈的性子。一旦开口同他解释了,他不肯信,她往往便想竭力地说服他。可他自是还不会信的,最后吃苦的只能是她。 心中清楚自己这倔强的性子怕是改不掉了,但这两世的委屈加起来,好歹让她知道了,既是白费口舌,那么不说便是。 贺兰子珩看她被自己不悦之下一句冷然地反问顶得再不敢往下说,一时又是恼她又是想听她的解释。沉吟片刻,看她仍不再说,值得强自压下了心底的恼意,没什么好脸色地丢给她一句:「什么‘一时糊涂’?」 「……」短暂一讶,苏妤垂首道,「本确是因与佳瑜夫人不睦、不肯看她有子后登上后位,故而欲除其子。然则后来便后悔了,心觉这事做不得,想拦住秋蝉……可又听说佳瑜夫人并未有孕,便知是被秋蝉反咬一口,索性将计就计下去……」 让此事不了了之,只使得陛下心中对佳瑜夫人存个疑。 这话苏妤未敢说出,皇帝倒也明白个七八分。若非因为他重生了、为给苏妤留着后位而要有意找窦家的把柄,此事大约真会遂她的心思走下去。 没依着棋谱走棋的,是他。 「可信么?」皇帝问话的语气轻佻,「既是不肯看她做皇后,又为什么觉得此事做不得?」 「陛下恕臣妾直言……」苏妤说着,口气不觉硬了两分,「陛下大约清楚……那两年,臣妾是怎么过的。」 皇帝身子一震,遂沉然应道:「朕知道。」 「生不如死。」苏妤蕴起笑容,因隔着些距离,目下天色又晚了,在殿中烛火的映衬下看上去不太真切,「很多时候臣妾都想,还不如死了吧。自尽或是找陛下认了当年的罪、求陛下赐臣妾一死……但最终也没有,因为臣妾没做那样的事,臣妾自认无愧。」 语中轻顿,她抬头看向皇帝,续说:「臣妾不想让自己有愧。」 所以在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她还是心软了。大概说不上是对那孩子心软了,却是对自己的良心心软了。 「那如是佳瑜夫人当真有孕了呢?」皇帝逼问着。苏妤微怔未言,皇帝又说,「如是……她当真做了皇后呢?」 这问题问得也太直白。他曾许过她后位,如今,却直言问她,如是旁人做了皇后她会如何。 苏妤垂眸静思着,不是在斟酌如何应付他,而是她自己也委实想知道,自己对此会有一个怎样的答案。 v第五十五章[11.12] 失去上一世失去过、这一世又失去过的后位…… 且是再次眼看着窦绾坐上后位。 「陛下是明君。」苏妤轻轻说,引来皇帝一声冷笑:「别拣好听的说。」 苏妤抿笑,兀自继续说着:「陛下是明君,册封皇后,必有利弊权衡。但臣妾自认曾与陛下同牢合卺,虽是落罪被废,但不久前陛下亦说当年之事疑点尚存、更亲口许过臣妾后位……」 皇帝轻一蹙眉:「所以呢?」 「所以陛下如是此时册旁人为后,臣妾便会去争。」 一时间,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苏妤口中说出来的。 这直白得毫不掩饰的不忍、不让。 「但臣妾不会去害她的孩子。」苏妤微微笑着,「陛下别不信。不是臣妾心善,是经了这次,臣妾知道自己下不去手。如此这般,便是做了,大概也易露马脚,岂不是自寻死路?」 倒是想得明白……。 又是沉默了好一阵子,皇帝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说:「凡事要有个证据,你这般信口说了,朕如是不信你呢?」 「未敢奢求陛下会信。」苏妤颌了颌首,「臣妾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信与不信便是陛下的事了。反正……陛下从前也不是没不信过。」 她在拿从前的事将他! 皇帝看着眼前颇有几分赌气之意的苏妤,心里说不清是气是笑——这样的话,若是搁在上一世,他便是接她两个胆子她也不敢说;但这一世……他努力了那么久,她敢这么没轻没重了自然是好,可他怎么就觉得……自己有点自讨苦吃呢? 闷了半天,皇帝站起身来,到她面前一扶,却是阴着一张脸睇了她半天。 刚进殿的时候,看她明明是害怕,真心实意的害怕。最后怎么就话锋一转将他的军了? 自己哪句话露怯了? 无暇反省,皇帝抬手便一个响指弹在她额上,满带威胁地严肃道:「这次自是半截收了手、后悔了,便这么算了吧,若再有下次……」 「不会了……」苏妤垂首嗫嚅说,「单凭这一次,臣妾便知自己下不了手去。什么也未做成不说,还平白辗转反侧了一夜未眠,得不偿失。」 满意而放心地点了头,贺兰子珩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心底最大的疑问问出来——她为何会此时突然防着佳瑜夫人有孕? 上一世,窦绾便是这时候有孕的。当然,苏妤不愿看她为后,着手设防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未免太巧了些。 斟酌须臾,皇帝很是委婉地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佳瑜夫人有孕了?」 「……」苏妤微怔,继而道,「秋蝉说的啊……」 「她说在这之前……你就有意让她小心着佳瑜夫人是否有孕?」皇帝又道。 「是……」苏妤点了点头,低答道,「因为……听闻陛下近来去长秋宫多些。」 果然是自己多疑了。贺兰子珩无声地松了口气,搁下了自己可笑的猜疑。 离开成舒殿,苏妤随意在宫道上漫步着。这样的事……如是要问罪很在情理之中,倒是好在皇帝没怪她。 天色已很晚了,便也没有耽搁太久,直接回绮黎宫用晚膳去。 子鱼非鱼近来越来越喜欢一同在她绮黎宫赖着,用膳时更是肆无忌惮地跳到桌上等着她喂。偶有旁的嫔妃前来拜访,见到这一幕都会愣上一愣,再只作如常地见礼问安。 方才的事让苏妤明显情绪不高,用膳时心不在焉的,还在想着那一问一答。右手执着筷子,筷子底下夹着的一片牛肉已被她在碟子里翻来翻去很久,左手则支着额头,眼睛似乎看着那片牛肉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总之是闷闷的。 她的注意力并不真在那片牛肉上,两只小貂可是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了。见她不吃、也不喂给它们,都急得站了起来,互相望了又望,她还是没有反应,子鱼终于出声提醒她了:「咯……」 「嗯?」苏妤美目微抬,回了回神看过去。子鱼便将前肢也搁回桌子上,向前跑了两步又在她面前站起来。 「你要吃么?」苏妤把那肉片丢在了桌子上,「去吃吧。」 「咯。」子鱼回过头看了一眼那片肉,却没过去吃,身子微微向前一倾,前爪轻捧住苏妤的脸颊,鼻子与她的鼻尖碰了一碰。 凉凉的感觉让苏妤一笑,与近在咫尺的那双漆黑的眼珠一对,道:「我没事。」 听皇帝说,她在巫蛊案那时大病一场的那次,多半时间都昏睡着。两只小貂便时常这样过去碰一碰她,看样子明明着急担忧得很,又不真打扰她,碰一碰便不再闹,只在她榻边转着圈子走来走去。 一副想把她叫起来问一问到底怎么了、又强忍着不问以便她好好休息的样子。 是以在那之后,只要她气色不好,它们便会有这样的反应。苏妤一度很想不明白,明明它们没什么面部表情、眸中甚至连眼白都没有,却能清清楚楚让人感觉到它们的情绪。 「咯……」子鱼又碰了一碰她,苏妤笑说:「干什么啊?快吃东西去,一会儿我还要去长秋宫昏定。」 然则事实证明……子鱼非鱼委实对苏妤很「不放心」 。 看她一直闷闷不乐,两只小貂觉得自己不能离开她似的,看她出了殿门、坐上步辇准备去长秋宫,便向上一蹿,很是自觉地在她身边的空位上蜷起了身子。 「……」苏妤斜了它们一眼,伸手先抱了子鱼起来,搁回地上,一边说着「你们不能去」一边又回身去抱非鱼,结果还没抱起非鱼,子鱼便又蹿回了原位卧着。 哭笑不得。 好像没什么法子——即便是交给宫人看着,这两个小家伙如是不想老实,待她走后照样会往外跑,这事不是没发生过。 v第五十六章[11.19] 于是便由着它们一起去好了。步辇一路走得平稳,到了长秋宫门口时,苏妤偏头一看,它们似乎已经睡了。 正好…… 小心翼翼地下了步辇、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心中忍不住地暗骂一句:下个步辇罢了,让两只貂逼得跟做贼一样! 所幸是没惊动它们。 每逢宫中出了事,晨省昏定便会显出异常的压抑。此时亦是,下药的事,佳瑜夫人是当着六宫众人的面捅出来的,秋蝉被押入宫正司后,又无什么结果公诸于世,目下自是人人都小心地观察着二人神色,反倒是她二人显得最是如常。 「前几日的事,本宫听闻宫正司查过了,那秋蝉确非绮黎宫的人。」佳瑜夫人款款而笑,曼声道,「倒是本宫误会了昭仪。」 苏妤清冷一笑,颌首回说:「夫人既肯信便好。这样的事,臣妾当年做不出,如今便也做不出。」 「当年」指得自是害楚氏失子一事,可「如今」之事,摆在众人面前的是她想害佳瑜夫人不孕、而非害她腹中之子。这话,便是只有她二人能听得懂了。 皆有一笑。有宫人前来奉茶,苏妤的视线绕过那正将茶盏搁予她手边案几的宫女,目光同娴妃一触又即刻收回。手执起那茶盏,平静地抿了一口,却即刻呛得咳了出来,遂是斥道:「谁沏得茶?这样多的碎沫,亏得还是在长秋宫服侍的!」 「昭仪娘娘恕罪……」那前来奉茶的宫娥面色一白遂即跪了下去,连连谢罪,又解释道,「不是奴婢沏的茶,奴婢不知是怎么回事……」 连佳瑜夫人也蹙起眉头来,见苏妤仍不住地有几声轻咳,似是当真被碎茶叶沫呛了嗓子,心觉是宫人们做事不仔细当众丢了自己的脸。斥了那宫女几句,倒也知道这奉茶的与沏茶的多半不是一个人,便也没不分青红皂白地罚她。转而向苏妤赔了不是,见她衣裙因咳嗽间手上不稳而被茶水染湿,忙吩咐道:「服侍昭仪更衣去,取本宫那身新做的淡青色襦裙给昭仪。」言罢又歉笑着向苏妤道,「是本宫的疏忽,昭仪别怪罪。那襦裙的颜色衬得昭仪,便算是本宫赔不是了。」 倒是做得委实到位。苏妤也不好说什么,轻蹙着眉头向她一福,随着宫女往内殿去了。 宫娥取了衣服来,苏妤瞥了一眼,只淡淡道:「有折枝在就行了,本宫更衣时不喜欢人太多。」 旁人便都依言一福告退。苏妤更了衣,将那湿了的衣裙交予折枝。隔着那有些凌乱的衣物,持着一物的手在底下与折枝一按,低声叮嘱了句:「你小心。」 折枝目不斜视地浅浅一福:「奴婢知道。」 便又回到正殿去,再度同佳瑜夫人见了礼。佳瑜夫人自是心中有气,可到底是在自己宫中出的事,就算是苏妤有心找她麻烦,她也得把意思做到。复又道了歉,一再表示实在是自己招待不周,苏妤莞尔笑道:「夫人执掌着六宫之事,自是劳累得很,自己宫中有些疏漏之处也是有的,夫人不必自责。」 一个赔了不是、一个表示并不在意,此事便算了了,看上去融洽得很。殿中便有行事机敏的宫嫔寻了话与众人说着,解了这尴尬。无人再在意方才那有些不快的小插曲。 「啊——」尖锐的叫声陡然刺进殿中,似乎隔得很有一段距离,却仍清晰入耳。 众人皆是一愣,苏妤陡然眉头紧蹙,向外看去:「折枝?」 好像真的是折枝的声音,苏妤一思量便道:「郭合,你去看看。」 郭合一揖匆忙去了,片刻后回来禀道:「是两只小貂伤了折枝……」顿了顿又说,「臣看了一眼,手上被抓得厉害,娘娘是不是让折枝先回宫去、请医女看看?」 苏妤沉吟片刻,起身向佳瑜夫人福下身去:「夫人,折枝是臣妾从家中带进来的婢女,一直陪在臣妾身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夫人可否许她先进殿歇着、传医女来看?」 口气诚恳,明显是怕耽误了折枝的伤。如是平常,佳瑜夫人是可以拒绝的,但方才刚在茶水上出了岔子,现下苏妤亲口提了这样的要求,她怎能不允? 当即点头同意了,又吩咐人去带折枝进来。 折枝一入殿,苏妤一眼便看见几道血痕自她腕上一直延伸贯穿手背,在白皙的皮肤上看着可怖极了。必定很疼,折枝双眼都含着泪,只是忍着没哭出来。 「快坐。」苏妤上前去扶了一把,眉头紧锁着问她,「怎么弄的?」 伤口两边微微有些肿胀,折枝看着自己不住颤抖的手道:「奴婢想把娘娘方才换下来的衣裙叠一叠,方便一会儿拿回去,便铺在步辇上叠了。子鱼和非鱼本是睡得好好的……谁知突然发了疯似的就扑了过来,奴婢没来得及躲……」 子鱼和非鱼突然发了疯? 莫说苏妤,在座的谁都知道,那两只小貂虽然淘气,但对人温和极了。折枝本就在绮黎宫中做事,想来与它们更加熟悉才对,它们为何会伤她? 「好好的貂,不会突然伤人。」娴妃的声音四平八稳的,「定是有什么旁的原因。」沉吟须臾,便道,「去把昭仪方才换下来的衣服取进来,再把两只貂也抱进来。」 宫人领命去了,先取了衣服进来,过了许久才将子鱼非鱼抱进来,应是等着它们平静了才敢下手。 「咯……」 「咯……」 各有一声轻叫,子鱼非鱼一起跳到苏妤身边,一切如常,看不出丝毫「发了疯」的样子。 非鱼甚至还跳到了折枝身上,很是亲昵的样子,更没有伤她的意思。 这就怪了。 娴妃看了看被丢在一旁的那堆衣裙,俯下身亲手翻了一翻,看不出什么不对。俄而手上一顿,停在了那细长的宫绦上。 方才事情急,更完衣还要再来见礼,宫绦上坠着的几枚香囊、荷包还有玉佩都没有解下来,因都是坠在身前,多多少少都被茶水浸湿了些。 一阵淡香若有似无地飘散着。娴妃不禁屏了息,看了看苏妤身边的两只貂,大约是虑及那两只貂毕竟一只是皇帝的、一只是苏妤的吧,转而吩咐宫人说:「让驯兽司弄只性情温顺的猫带来。」 娴妃吩咐的声音不大,却让众人都不由得一怔:寻只猫来?娴妃看见什么了? 然则出了长秋宫的宫人,除却一人去了驯兽司,另一人则是往成舒殿去了。如何回话,他心中自有分寸。 长秋宫中,医女很快便到了,见了折枝手上的伤口也很有一愣。宫中有宫女宦官受了伤,旁人头一个想到的自是是否受了罚。是以那医女免不了小心地觑了一觑苏妤的神色,苏妤明白其意,平平淡淡地回了一句:「雪貂不小心挠的,还有劳悉心医治,别留了疤。」 那医女这才放心地领了命,颌首一福,道了一声:「诺。」便轻手轻脚地为折枝清理起了伤口。 子鱼和非鱼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它们自不明白自己做了怎样的错事,旁人又碍着皇帝和苏妤的面子,终是不好先拿它们怎么样。 佳瑜夫人始终轻蹙着眉头,看着苏妤的满面担忧,心底有些说不出的不安。 v第五十七章[11.19] 皇帝入殿时,见到的便是一众嫔妃各自静默而坐。偌大的一个椒房殿,除却折枝在被医女触碰伤口时发出了轻轻的吸冷气的声音,就听不到什么了。 在门口滞了一瞬,皇帝的目光定在了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上:「阿妤?」 轻声却有焦灼的一唤,让苏妤转过了身去,也让众人都抬头望过去,继而便一并行了稽首大礼:「陛下大安。」 「你伤到哪儿了?」皇帝一扶,轻问道,遂是认真打量她一番,却见她似乎哪里也没伤到,神色亦是如常平静。 「臣妾……臣妾没受伤。」苏妤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顿了一顿,复解释道,「是折枝受了伤……」 目光遂移向方才去禀事的那名宦官,语中有几分责备之意地道:「谁说本宫受伤了?平白让陛下担心。」 那宦官连忙跪地告罪:「陛下恕罪、昭仪娘娘恕罪。臣一时着急没说清楚……光顾着说雪貂伤了人……」 也就没再责怪他什么,皇帝免了众人的礼,瞟了折枝一眼,随口问道:「伤到哪儿了?」 「奴婢……」折枝低垂着首,手拢在袖中,一时未敢答话。娴妃轻轻一声喟叹,走上前去径自捋起了她的衣袖。几道殷红血痕呈与眼前,皇帝不禁一惊,又听得娴妃唏嘘道:「所幸不是伤了脸、所幸不是伤了昭仪,若不然,只怕……」 便不再说下去,其中轻重众人自然明白。 一时间周遭凝滞,良久之后皇帝叹息沉然:「来人,把那貂送去驯兽司去……」 「陛下。」皇帝的话刚说至一半,便被苏妤愕然打断。回看她一眼,皇帝温声解释道:「若日后伤了你怎么办?送去驯兽司,亦有人会小心照料着,不会委屈了它们。」 这算是极好的结果了。平日里,各宫养的宠物如是伤了人,拖去打死、溺死的居多,今日这尚留了一命,且有皇帝的吩咐在,驯兽司是决计不敢亏了它们什么的。 苏妤咬了咬唇,只喃喃说:「臣妾知道陛下是为臣妾着想,可臣妾只觉得这事……是个意外罢了,子鱼非鱼平日里都和折枝亲得很,玩玩闹闹的虽是有,却从不曾伤过人。」说着语声微哽,又央求说,「陛下也知它们有多离不开人……」 听至此,旁人不敢插话,佳瑜夫人却带着几分厉色道:「昭仪未免也太不懂事。本宫从前便说过,若是伤了人便不好了,如今已然是真伤了人,昭仪如此也太不分轻重。旁的不说,便是宫中的驯兽司里,又有哪个不是过得好好的?昭仪就非要陛下再为你松个口么?」 听似就事论事,细想之下,实是明里暗里责怪苏妤不识抬举。仍是没有旁人敢多言什么,惟娴妃轻笑说:「夫人这话便过了,昭仪平日里和这两只小貂亲近,目下舍不得也是有的。」遂向皇帝一福,又说,「且臣妾听着,方才昭仪有一句话说得更是有理——这两只小貂平日里玩闹归玩闹,从不曾伤过人。便是把手搁到它们面前,它们也不咬、不挠一下,今日这事……臣妾怕有旁因。」 「旁因?」皇帝微有一怔,「娴妃何意?」 娴妃便看向折枝,温柔笑说:「折枝姑娘把方才的始末再说一遍,陛下便知道了。」 莫说皇帝被娴妃这番神秘兮兮搞得愈发不明就里,连折枝也是一副不明其意的样子,只得依言说:「方才昭仪娘娘饮茶时失了衣裙,夫人便吩咐服侍娘娘更衣。奴婢取了那湿了的衣裙出去,想着叠上一叠方便拿回去,便铺在步辇上叠了。子鱼非鱼本在步辇上睡着,不知怎的忽然就醒了,继而就如疯了一般扑了过来,奴婢躲闪不及,便伤了手……」 语至此,皇帝终是听出其中确有蹊跷。才要开口,正巧去驯兽司寻猫的宫人也回来了,手中抱着一只通体洁白的猫。 子鱼和非鱼一见,立刻兴奋起来。跑过去就要和那猫玩,去被皇帝和苏妤不约而同地拎了起来,搂在怀里,苏妤轻喝了子鱼一句:「好好待着。」 皇帝则回身将非鱼交给了徐幽,抬眼看向那猫,听得娴妃问那宦官:「可是本性温和么?」 那宦官回说:「是,臣特意问了,算是目下驯兽司里最温和的一只。」 娴妃点了点头,继而转过身去,走向那堆苏妤方才换下来的衣裙。不仅是湿了,有些地方还被挠出了明显的爪印,可见是穿不得了。却没多理那衣裙,娴妃解下了宫绦上的两枚香囊,宦官见状便放下了那猫。娴妃在那猫跟前小心地伸出手去,使那两枚香囊直垂到它面前。不过片刻,便听得那猫机警地一叫,继而伸爪子便抓向香囊。娴妃向后错着步子、一下下抻着那香囊上的挂绳,猫却不依不饶,一路直追着香囊跑,又抓又咬的,如同拼了命一般。 众人愣住,就算原本听了折枝的话仍不明白什么意思的,见状也明白了。 见已差不多,宦官便上前将那猫抱开了。一时间那猫仍有些不甘心似的继续挥舞着爪子——若不是驯兽司将猫的指甲都修得伤不了人,这位宦官手上大概也免不了要多几道抓痕了。 娴妃将那香囊拿在手里,笑而端详说:「瞧着确是让动物癫狂的东西了,若是哪天昭仪带着这东西莫名其妙地被伤了,真是冤得很。」说罢转过身子,看向候在一旁的医女,伸手便将那香囊递给了她:「有劳姑娘帮本宫看看,这用的是什么香,怎的有这样的奇效?」 那医女带着几分疑惑之色接过香囊,心中暗觉既能让猫如此发疯,难不成是荆芥1?可又没听说过荆芥对雪貂也有用的…… 凑到鼻边一嗅,那医女神色立变。神色错愕地滞了一滞,慌乱地拜了下去,惊得连声音都有些变了:「陛下……可否……可否准奴婢将这香囊拆开一验?」 皇帝听言也不禁面色一沉,便点头准了。宫女取了剪刀来,香囊被剪开,那医女将它搁在案上,拨开其中的香料——在那各色的香料中,两颗褐色的小珠很是显眼。 医女认认真真辩了一分,有些惶然地望了一望苏妤、又望了一望皇帝身边的徐幽,后者催促道:「究竟是什么,还不快如实说?」 「……诺。」急忙一应,那医女平复了一番情绪,跪地禀道,「陛下,这是……麝香香饵。」 麝香香饵。 苏妤耳闻周遭骤然间一片猛抽冷气的声音,定了定神,蹙眉道:「既是麝香,为何子鱼非鱼、还有方才那猫都会如此发狂?」 医女一叩首回说:「因麝香取自于麝,属动物香,人不觉得有甚特殊,雪貂、猫等物却自然对此甚为敏感,只道是见了同类一般。故而……方才那猫会有此反应。」 就像林中的各种兽类追逐嬉戏,那样的气味,大抵确是只有它们辨得出来。 苏妤一颌首,遂又继续问道:「即便如此,那这香囊本宫日日带着,算起来已有月余,怎的平日里都无事,偏生今天生了效?」 「娘娘看这香饵……」那医女说着举起双手,手中将那香饵轻轻一搓,掌心里便留下了一道褐色的痕迹,她续言道,「这麝香罕见,味道浅淡不易察觉。但方才浸湿晕开、味道自然也就重了许多,故而雪貂一闻便知。」顿了一顿,那医女叩首又道,「娘娘恕奴婢多句嘴……这香囊若是娘娘日日带着,还请娘娘速请太医来看看才好。这香味道不重,却是很伤身的。」 其中之意便很明白了。方才众人虽是大抵猜到了其中因果、却又都没有猜中——众人都到是有人用了什么会使雪貂发狂的香害苏妤破相,如此看来,折枝被抓伤不过是「歪打正着」,这人实际上是想使苏妤不能有孕了。 「这香囊……是谁给你的?」皇帝问苏妤。 苏妤的回答,一如她刚发现这香囊玄机的那一日时,娴妃问她香囊来自何处时一样:「臣妾知道这些东西易被动手脚,除却尚服局每月按例送来的,从不敢用旁人所赠。」 头次知道这香囊有异,是娴妃到绮黎宫小坐的时候。那次是真的不小心碰翻了茶水、沾湿了香囊。一贯温顺、与苏妤尤其亲热的子鱼突然发了疯扑过来,身上的毛都有些竖了起来。 大概还是对苏妤格外亲厚些,倒没怎么伤她太狠,只是隔着衣裙,在腿上划出了一道轻轻的印痕——并不怎么觉得出来,只在那么两三天里,更衣时,那道印痕便清晰可见。 娴妃当即就觉出不对,说这貂不该这么平白发了疯。只不过……那时并未找医女来验,麝香的味道,她二人一闻便也知晓了。 子鱼暂被宫女抱了出去,娴妃看着丢在桌上的那枚香囊,神色大变:「这是存了心不让姐姐有子。」顿了一顿,她和皇帝问出的话如出一辙,「这香囊……是谁给姐姐的?」 v第五十八章[11.19] 苏妤便也是那样答的,除了尚服局按例送的,她从不敢随意去用别人所赠。近来自己又懒得做这些,更不曾吩咐下人做过。 彼时,娴妃听罢一声冷笑:「尚服局?这人的手,伸得够长的。」 自是如此,连苏妤也这样觉得。不同于在赠物中动手脚,要在这些份例中提前布好,可见是在六尚局布下了人。 娴妃替她担心,拿了香囊便要往外走,觉得必要立时三刻禀给皇帝才是,这种事宽恕不得。 「娴妃娘娘息怒。」苏妤眉眼间带着笑意,拿腔拿调地劝她坐了回去,又说,「便是再‘宽恕不得’的大罪,这宫里不了了之的,还少么?」 娴妃没了声,想听听苏妤是个什么意思。 「这香囊里是麝香不假,但我佩戴才不足半个月,时日还不长,不会因此就当真不能有孕;再则我又不是本有身孕被它害得小产……如此,什么事也没出,便是陛下目下宠我要严查,下头的宫人也难免有懈怠。加之那人既在六尚局布了人,必定听了风声便会有所应对,结果会如何,你我都清楚。」 多半是查不出什么结果的。从宫中嫔妃到六尚局,关系之错综她们不是不知道。如若当真出了事,天子震怒之下许是无人再敢作祟;但若没出事,这宫里的人心定是不会齐的。 那么……便出些事才是。 娴妃不知苏妤究竟想做什么,只蹙了眉头道:「就算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虎穴姐姐也入不得,一辈子的大事……」 「谁说我要天天戴着它、直到陛下知道我无子的原因了?」苏妤轻笑反问。沉思片刻,浅浅笑说,「不如……走个弯路吧。」 那弯路,便是在众人面前出个事,让旁人皆先以为是有人要害她毁容,峰回路转之后再揭出麝香。 苏妤说:「别嫌麻烦,若是有人先为此受了伤,陛下就更会想如若这伤出现在我、或是别的嫔妃身上会如何,继而道出麝香,只会让陛下更看重此事。」 娴妃听言不得不赞同她说的,轻一点头,又问:「可要怎么安排呢?」 苏妤缓了口气,闲闲道:「没什么可刻意安排的,随时准备好便是。子鱼若什么时候想跟着我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便是绝佳的机会。」遂从娴妃手里抽过那香囊,复又道,「这香囊,娴妃娘娘还得先还给臣妾,晾干了还得用呢。」 于是便将此事知会了折枝,按苏妤的意思,是让折枝寻个可靠的人便是,折枝却断然摇头说:「使不得。娘娘看看秋蝉如何?也是奴婢和郭合一起挑的人,还不是说倒戈便倒戈了?」折枝说得微微一顿,有些犹豫着又道,「还是奴婢来吧。不就是受个伤么?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妤纵是不愿,也没别的法子。彼时秋蝉虽是还没被押进宫正司、仍是在长秋宫当着这双面的细作,但苏妤也知道,纵使秋蝉的事全然按她的预想完成了,下一回也不知会不会出别的变数。再交给不知根知底的人去做,早晚得露出马脚来。到时候不知皇帝会怎样想,只怕即便她当真只是为了自保,后果也是不会好的。 是以将那香囊交予郭合小心收着,每日都带在身上,什么时候寻了机会要用,拿来用便是。 这一等便是半个月。 今日她因为折枝的事去成舒殿面了圣,心思烦乱之中,倒惹得子鱼非鱼都对她不放心,硬要跟着她。 机会终是来了。 能看得出,在她洒了茶水时,娴妃是仍有些不解的,因为子鱼非鱼并没有在她身边。 她看着折枝手上那几道可怖的伤,心下清楚,折枝不是「未及躲闪」而伤成这样,估计是拿着那香囊有意去逗弄子鱼非鱼了。 然后娴妃会遣人去成舒殿回话,不是有意欺君,却是有意禀得模模糊糊,让皇帝误以为是苏妤受了伤。 皇帝到了场,其他的事情,便可一一揭开了。 苏妤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皇帝看到折枝的伤口后似是无意地扫了她一眼的眼神,他果然是即刻就想到了,如若这样的伤,出现在苏妤手上怎么办。 但这样的心惊,敌不过他得知那竟是麝香时会有的震怒。 「尚服局。」皇帝念了一遍这三个字,森冷的口气让众人不寒而栗。徐幽上前了一步,询问说:「陛下,是否叫尚服来问话?」 「不。」皇帝微一沉,「让宫正彻查尚服局。其余五局如有嫌,宫正司可一并查了。」 好大的阵仗。 众人都惊得不敢说话,苏妤垂首一福,道了一句「谢陛下」,又有些惶恐地问他:「那子鱼和非鱼……」 皇帝的目光落在被她紧紧搂在怀里的子鱼身上,子鱼也正看着他,乖乖的样子,全然是不会无端伤人的。 「你留着吧。」皇帝笑声微哑。 皇帝下了彻查的旨意,众人便从长秋宫告退了。苏妤本欲直接回宫,皇帝经过她身畔时却停了一停,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却又继续往前走去了。 苏妤微怔,吩咐备个小轿先送折枝回宫,让医女继续看伤去,自己则提步追上了皇帝。 说到底还是这其中有她的算计,难免心虚。 「陛下有事?」她在皇帝背后轻问了一声,皇帝停下了脚,转过身睇视她须臾,说:「陪朕走走?」 「诺。」苏妤低头一福,便随着皇帝走了。 似乎走得漫无目的,不过这宫道两人都熟悉得很,太清楚多少步开外是什么。 黑暗中,唯一的亮光就是他们跟前宫人手中的宫灯。走了许久,才听到皇帝开口一唤:「阿妤。」 「嗯?」苏妤抬起头,望着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神情的侧脸。 「朕还是给你惹了太多麻烦了。」皇帝说。苏妤大感一怔,遂颌首道,「陛下何出此言?」 贺兰子珩轻叹着摇了摇头:「本是……想弥补从前的亏欠,后来是真心实意想待你好。但结果……还是惹出了这样多的事。」 「麝香。」皇帝一声轻笑,似有自嘲,「朕待你不好,人人欺你;朕待你好,便这样害你……」 真不知该怎么做了。 v第五十九章[11.19] 苏妤轻轻一喟,也大概明白他的心思。可后宫历来是这样,不得宠的嫔妃自是任人轻贱,可得了宠,便免不了要面对这些事情。后宫是皇帝的后宫,这些事却多半是皇帝管不了的——嫔妃暗中相害,岂有让皇帝知道的道理? 便是再小心,也是防不胜防。 虽是都懂这道理,贺兰子珩却是分外懊恼——本是想好好的与苏妤一起过这一世,如若因他待她好,反倒让她总在危险之中、甚至有性命之虞…… 他自尽谢天下算了。 一时都有些无言,各自想着心事,少顷,皇帝又问她:「这事……你觉得是谁?」 苏妤认真想了一想,只摇头说:「臣妾不知道。不是没有猜测,但人心都会有所偏颇,自是往从前不睦的人身上想得多些。」话语一顿,她反问说,「陛下觉得是谁呢?」 皇帝也想了一想,继而一笑说:「听你这么一说,朕觉得是谁也先不多想为好,且等宫正司查吧。」 苏妤衔笑点了点头:「是,如此胡乱一怀疑,难免心有芥蒂。指不定……又冤枉了谁。」 「……嗯。」自知她此言从何说起,皇帝应得很闷。 身边低矮的树丛里传来一阵响动,并不是被风吹动的,不觉心下微一紧,前面的两名宦官也有所察觉,停了脚步。 贺兰子珩侧过首,亦是仔细听了一听,那响动仍在。伸手一揽,将她让到了宫道另一边,自己也没凑近,只小心地看了过去。 黑暗总是让人更容易恐惧,苏妤觉得连呼吸也不稳了,那响声时有时无,直让人浮想联翩。 「咯。」一个白影出现在他们面前叫了一声的同时,一切恐惧顿时被一扫而空。苏妤瞪了它一眼蹲下身:「子鱼,过来!不许装神弄鬼!」 「咯。」却是后从草丛里跑出来的非鱼先一步扑进了她怀里。 于是被非鱼「夺了宠」的子鱼便只有泪汪汪看着苏妤的份,贺兰子珩低头看了看,俯身把它抱进了怀里。不怪苏妤抱了非鱼就不能抱子鱼,这两只小貂委实见长,比当初重了许多。 「咯……」子鱼不甘心,又要人抱着又要去找非鱼玩,伸着爪子就要往苏妤怀里去。 「呵,正好。」皇帝睇了她一眼,笑意殷殷道,「喏,你看,子鱼离不开非鱼,你今晚只好跟朕去成舒殿‘将就’一下了。」 在皇帝去早朝的时候,成舒殿里总是静静的。苏妤端坐在妆台前,手指轻挑了唇脂来涂。铜镜中的面色泛着微黄,好像是岁月的痕迹一般、又如同梦中的感觉,总让苏妤有些恍神。 未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可以如此自如地在成舒殿中度日了。 说是「度日」,是因为若她不想走,皇帝便会任由着她在这里待上一整天,随她做些什么,从不会有宫人来催促。 而在从前的日子里,她从没想过自己能这般留在成舒殿,亦不知旁的嫔妃来此都是如何的。 还是娴妃后来告诉她:旁人一贯都是传去侍寝、醒了后便要盥洗回宫的。 可从皇帝到一众御前宫人,都不曾在她面前提过一句。 诚然,即便皇帝许她随意留着,她也只在偶有身子不适的时候才会任由自己这样待在成舒殿歇着,如若不然,晨起总还是要先去长秋宫问个安的。 今日,倒是她头一次未觉身体不适也未去问安。 折枝手上伤得重,虽是做不了什么,仍是早早地就到了长秋宫来,能帮她指点宫人几句也是好的。当时苏妤刚醒,漱了口便向折枝道:「今日不去长秋宫了。」 说得折枝一怔。 「昨晚出了那样的事,我懒得应付。」苏妤淡笑着说。再者,没准就是佳瑜夫人做的,又何必再多去见她、何必给她节外生枝的机会? 可成舒殿里也无聊,让她寻不到什么事情可做。本是可以逗着子鱼非鱼玩玩,两只小貂昨夜却明显是自己「玩」累了,目下正睡得香甜养精神呢。 苏妤看了一看时辰,对折枝说:「你去请张姐姐来一趟吧。」 宫正张氏很快便到了。 可见是昨晚突然接了旨意便忙碌了一夜没合眼,眼圈微微发着乌,看起来颇是疲惫。入殿向苏妤一福,抬眼方见周围再无旁人,遂与折枝一同在苏妤面前落了座,欠身轻问:「娘娘有事?」 「有劳张姐姐跑这一趟。」苏妤浅浅颌首,笑道,「我知道张姐姐目下必是最忙的时候,却还是要叮嘱张姐姐一句。」 张氏微笑:「娘娘请说。」 「这次的事,陛下说要彻查尚服局,连带着若是旁的五尚也有牵扯,便一并查了。我清楚如此必是牵涉甚广,但还有劳张姐姐,在此事上莫存息事宁人的心思,依陛下的意思彻查才是。」 张氏听了微怔,相较于翻来覆去的彻查,很多事上,宫中自是倾向于息事宁人的。不是他们不按旨办事,而是后宫委实盘根错节,大查下去不一定会牵扯出怎样的事来。便如这次查尚服局的事,后面明摆着是有嫔妃指使,却不知是谁。 沉吟许久,张氏一叹,如实道:「奴婢跟娘娘说句实话,这样的事……陛下虽是下旨彻查,却也未必就真想闹得收不住场。再则……后面的人如是个低位不得宠的也就罢了,若是高位嫔妃,大抵也不能如此,娘娘如此执着,岂不是平白树敌么?」 「这‘敌’还需要‘树’么?」苏妤轻有一笑,「她都已下了手了,便是我不再得罪她,她就会放过我么?如此让她躲在暗处做事,我安不了心。」 那人在暗处,她却在明处。连对方是谁知道,莫说「先下手为强」,她便是连设防都难,只能等着对方来算计。 轻轻一哂,苏妤凝睇着张氏的犹豫,又继道:「至于陛下那儿……张姐姐放心便是,陛下敢下这样的旨,就是当真想要彻查,根本不怕得罪人。张姐姐不必为此去‘息事宁人’。」 张氏又思量许久,终是点头应下:「奴婢知道了。只是……娘娘希望查到怎样的地步?」 「自是要找到真凶是何人。」苏妤说着,睨着她的神色一喟,「张姐姐以为我是想栽赃给谁么?不必,姐姐肯尽力去查便是了,若是实在查不出个所以然也就罢了,我万不会做那嫁祸的事铲除异己的。」 张氏遂放了两分心,点头一应,苏妤又道:「不过,姐姐此番既有机会如此彻查六尚局……不如多注意着些,如是有那不能安心做事、反倒心思不正左右逢源的人,还是不要留在宫中为好。」 苏妤的口气颇有些强硬。对此张氏倒是也明白,这样的人趁早清出去比留在宫中强多了。嫔妃要办什么事,免不了要用这些人,是以后宫总也不太平。若是能将这些本就心怀鬼胎的人清走,后宫会清静些不说,对旁人亦是能起个杀鸡儆猴的作用。 「诺,奴婢照娘娘的意思办便是。」张氏欠身,面有几分笑意地应了下来。苏妤点了点头,她便起身告退了。 v第六十章[11.19] 折枝询问苏妤是否要传膳,苏妤想了一想说:「带我去趟小厨房好了。」 闲来无事,不如自己下个厨。 悠哉哉地用罢了这不知算是早膳还是午膳的膳,苏妤便离开成舒殿了。是以当皇帝下朝回去时她已不在,子鱼和非鱼伸着懒腰、舒展着身子向他走过来,「咯咯」地叫着,意思是要吃东西。 「阿妤没喂你们?」他低着头挑眉问。 一旁的宫人回说:「它们刚醒不久,而且……今儿一早,昭仪娘娘也没什么可喂它们的。」 皇帝闻言,眉头蹙得便深了,回过头问他:「昭仪没用早膳。」 「用了。」那宦官躬身回道,抬了抬眼又说,「不过没传膳,自己去小厨房下了碗面。」 「……下了碗面?」皇帝一奇。 那宦官回说:「是,还给折枝姑娘也做了一碗。」 显是照顾折枝的手受伤了。皇帝不觉一笑,随口又问:「好吃么?」 「……」那宦官便有些无奈,心下暗道了一句「我又没吃着」,却是如实回道,「臣看着……不好吃。」 一碗面配上些许青菜和个鸡蛋,清淡得跟什么似的,能好吃嘛? 皇帝倒是没再细问,落座看折子去了。 苏妤回到绮黎宫,没进德容殿便觉出了异样的寂静。抬眼往里一看,随居宫中的闵才人和温宣仪长跪于地,再一看那正坐侧位的人,不免心下一凛。 搭着折枝的手跨过殿门,苏妤曼声轻语中无甚情绪:「好端端的,跪着干什么?起来。」 那二人本是背对着她,闻声不免一怔,相互一望,碍于面前的楚充华,倒是均未敢动。苏妤一笑,走到二人面前伸手扶了闵氏,温氏这才敢随着起来了。苏妤自始至终没看楚充华一眼,抬手为闵氏理了一理胸前璎珞的流苏,笑言道:「虽是春天了,天也还凉着,这么跪久了如是受了寒,日后总有不舒服的。坐吧。」 宫娥听言忙取了垫子来请二人落座。苏妤亦去主位上坐了,待得香茶奉上来,才笑吟吟地开了口:「楚充华好大的威风,来本宫的德容殿、罚本宫绮黎宫的宫嫔么?」 楚氏有一声轻笑,反问她说:「昭仪娘娘是觉得本宫逾越了么?」 「充华入宫也有年头了,逾不逾越,充华自己心里有数。」语气生硬,听得闵、温二人微微一栗。 楚氏却笑道:「那也是效仿昭仪娘娘这九嫔之首。您位列九嫔罢了,也能说不去问安便不去,臣妾比她二人位份高多了,还罚不得了?」 「问安之事如要问罪,本宫等着佳瑜夫人来问。」苏妤笑看着她,缓言问道,「何劳充华你来多言?」 「昭仪娘娘如今真是硬气了。」楚氏冷笑出声,手抚弄着袖口绣纹又讥嘲道,「不想想那两年活得多不济,如今一朝得宠就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只怕日后还有娘娘吃苦的时候。」 「不劳充华提醒。」苏妤报以冷笑,「从前不济也好、如今得宠也罢,本宫还是固执了些,到底比不得充华妹妹心思通透、和楚家一样善于见风使舵。」微沉了口气,添了几许笑意又续言说,「从前叶家和楚家那样交好,充华能作本宫的媵妾嫁入太子府亦是受叶家引荐。如今叶家覆灭不多时,妹妹便攀了窦家这高枝,真不知叶阗煦和叶景秋在天有灵会如何心冷。」 尖酸刻薄,苏妤知道自己眼下的样子就是这四个字,自是有意如此。闵氏和温氏再者剑拔弩张似的气氛中连大气也不敢出,楚氏亦没有回话,过了片刻起身告退,闵氏、温氏便也告退了。 折枝往外瞧了一瞧,不屑地「嗤」了一声,向苏妤道:「娘娘何必跟她废话那么多?不过来找不痛快的罢了。」 「才不只是来找不痛快呢。」苏妤轻有一笑,「叶家倒了,楚家又是在那之前便和叶家反了目,她孤立无援也有一阵子了。今日这麻烦找到绮黎宫来,旁人自是看得到的。」抿唇又一笑,苏妤续言,「这是做做样子,有意跟佳瑜夫人表忠心呢。」 也正因知道楚氏这般打算,苏妤觉得凭窦绾的心思,楚氏身边不可能没有窦绾安排的人在。故而将话说得分外直白露骨,直斥楚氏和整个楚家见风使舵根本信不得。话传到了窦绾耳朵里,纵使仍要用楚氏,楚氏这条路便也不会走得那么顺了。 本是无意和她多计较这些、更没心思在她身上多下工夫。但在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当年她失子一事许非苏妤所为、她却仍不依不饶之后,苏妤终是没了耐性。 「她不是非得跟本宫争个输赢么?我倒看看她有多大能耐。」笑声清冷,端得是觉得楚氏可笑。 折枝静默了一会儿,又问苏妤说:「娘娘……那香囊的事,可会是楚氏么?」 苏妤亦有片刻思忖,俄而缓言说:「如若不是佳瑜夫人,便多半是她了。」 虽是不愿这般胡猜,那人却也并不难猜——得宠嫔妃纵常遭嫉恨,但能有本事把手伸进尚服局的到底还是少数。要么在宫中有权有势,要么在宫外又有世家背景——低位的嫔妃,多半是做不到的。 「倒是热闹……」一声轻喟,苏妤眼睫轻覆,噙笑又说,「罢了,咱们别多想什么了,等着张姐姐那边的结果便是。」 折枝一福应了声「诺」,抬眼间余光往殿门口一扫便望了过去。 有个小黄门在殿门口驻了足,向苏妤一揖道:「陛下传昭仪娘娘去一趟。」 明明刚到绮黎宫歇下不久,便又不得不回到成舒殿去。入了殿,苏妤垂首一福,道了句「陛下安」,便觉肩头一沉,子鱼已经稳稳地攀在了上面。 「……」伸手把子鱼拽下来搂在怀里,苏妤去了皇帝身边落座,轻言问道,「陛下有事找臣妾?」 「嗯。」皇帝将手上的奏折重重一扣,弄得苏妤心下一惊,听得皇帝说,「听说你早上没用膳。」 「……用了。」苏妤道。 「一碗面?」皇帝轻笑,「还是自己下厨做的?」 「嗯……」大致猜到了他接下来可能会说什么,苏妤一壁应着,一壁思索如何推了他的要求才好。 也不知皇帝安得什么心思,但凡听说她自己下了厨,之后就必要再传她来成舒殿再做一次。徐幽对此的解释是「陛下是想传娘娘来,故而寻个由头罢了」。苏妤怎么想都觉得解释不通,皇帝传嫔妃来见,哪里需要什么理由?下个旨便是了,又不是去广盛殿,日常起居的成舒殿有嫔妃来见岂不是正常得很? 贺兰子珩却是另一番心思。他传嫔妃来见的确不必找什么借口,对谁也不必解释,更不是怕朝臣找麻烦。非得寻个理由出来,是怕苏妤心里不舒服。和旁的嫔妃不一样,苏妤本是有些骨气的,更因为从前的事对他始终有几分怨气在——她不说、他不提,却不意味着他不知道。 是以他不想让苏妤有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错觉,每每让她来成舒殿,总是寻个合适事「央」她去做。譬如做一道菜、沏一盏茶,虽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到底让苏妤心中平静些。 若只是传来成舒殿「侍驾」,她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v第六十一章[11.26] 他的要求她自然也都是照办的,每次都做得认真。这回眉眼间却分明有犹豫,他还没开口提那要求,她便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贺兰子珩心觉好奇,直言问她:「怎么了?很麻烦?若是嫌累,便当朕没问过。」 「倒不是……」苏妤抬了抬眼,一笑坦然说,「麻烦倒不麻烦,不过那面没什么吃头。实话告诉陛下,那面是上次避暑时,沈大人护送臣妾回宫途中,偶尔在一小馆子吃到的。并不难做,吃着便大抵知道其中用了什么,今日突然想起来便试了一试。」 「如是不难,给朕做一碗可好?」皇帝笑问,俄而神色沉了两分,有些不忿道,「听说折枝都吃到了……」 「……」苏妤腹诽一句简直是碰上谁便嫉妒谁似的,从前是子鱼、目下是折枝。 可话说到这份上,她倒是不好再拒绝。总之实话告诉了他,她做出来他不喜欢便不怪她了。 起身一福,苏妤便往小厨房去了。 不管那面好不好吃,端上来后,贺兰子珩可以再让她在成舒殿留一下午了。顺水推舟,心安理得。 她离开后不久,有宦官入殿禀道:「禁军都尉府沈大人求见,正在广盛殿外候着。」 贺兰子珩想了一想,还得等苏妤的面呢,遂一笑道:「传来成舒殿。」 沈晔入殿一揖:「陛下安。」 「坐。」皇帝吩咐得随意,沈晔依言去侧席坐了,禀道:「陛下,臣刚接了煜都那边的急报。」 煜都? 皇帝微一挑眉:「如何?」 沈晔斟酌片刻,欠身沉然道:「臣冒昧问一句,陛下除却让禁军都尉府暗查苏家,可还安排旁人去查了么?」 「旁人?」皇帝一怔,不明其意,「没有,这样的事有你禁军都尉府便够了,何须再派别人?」顿了一顿问他,「怎么了?」 沈晔一缓气,不知是叹息还是松了口气,道:「前去查办此事的官员回话说,似还有人也在查苏家的事。两方不经意间有过些许接触,故而多留了个心。」沉了一沉,沈晔也更加疑惑了,「如若不是陛下的人……还有谁要查苏家?」 皇帝眉头浅蹙,睇着他反问:「你觉得呢?」 沈晔思忖片刻,将头一个猜测脱口而出:「太上太皇?」 贺兰子珩免不了无奈地横他一眼。诚然,此事传出去之初,太上太皇便让霍临桓和齐眉大长公主来给他提了个醒。但那事便分明是有人故意透给了太上太皇,太上太皇才得以知道。 如今若说太上太皇径自也查了起来…… 皇帝淡看着沈晔:「你信么?」 「……」沈晔默了一默,也觉得不可能。一来太上太皇早已不理朝政,查苏家无半分用处;二来他即便要查,又怎可能不知会皇帝一声? 静默许久,沈晔刚要再开口,却被皇帝示意噤声。 苏妤正拎裙进来,身后的宫女替她托着那檀木托盘。抬眼向殿里一瞧,苏妤莞尔福了一福:「沈大人。」 「昭仪娘娘。」沈晔回以一揖。苏妤便眉眼不抬地从他身边径直行了过去,到御座前,从那宫娥手中的托盘上端起了那瓷碗搁在皇帝面前的案上。 皇帝与沈晔便不再继续说方才的事情了,皇帝随口笑说:「沈晔,昭仪今日做的东西,还和你有些关系。」 「……」沈晔想了一想,也如同毫无其他要事般笑问,「阳春面?」 皇帝笑看向苏妤,苏妤颌首回道:「臣妾……也不知叫什么。」 算上自己晨间做的,她总共也就吃过两回,还没问过叫什么。 「说是回宫的路上吃的。」皇帝向沈晔道,沈晔笑说:「那便是了。」 他来求见,自是有事要禀的。只不过那事见了苏妤便不说为好,可若这么告退……又有点假。 便搜肠刮肚地想再找点什么话说,别让苏妤多心才好。皇帝亦是同样的心思,是以君臣间照旧一问一答,看着很是那么回事。 苏妤则毫不知隐情,唯一的想法是:陛下,您这样当着外臣吃面真是洒脱。 譬如当沈大人禀到映阳一处暗查官员收受贿赂的时候,皇帝正闷头吃着碗里那枚荷包蛋…… 不仅如此,旁边还有两只小貂眼睁睁看着。 亏得知道沈晔是一心只效忠皇帝的,不然苏妤简直要替他担心次日会不会被御史纠劾举止不端的事了。 沈晔也是一副不自在的样子,说话间时有停顿,抬头看一看皇帝、继而继续禀事——因不知二人是有意没话找话,苏妤只道这是因皇帝吃面所致的。 待得沈晔告退,苏妤终于忍不住到:「陛下……如此……不太妥吧?」 「嗯?」皇帝觑了她一眼,继续专心致志地吃面,瓷匙舀了口汤喝,无所谓道,「没事,沈晔不管纠劾。」 「……」黛眉轻挑,苏妤只觉自古以来皇帝都怕文官们那张嘴,但只怕不少时候……都确实是自找的! 皇帝吃得愉快无妨,这厢子鱼和非鱼却觉得委屈了——早上,苏妤就是这么一碗面了事,弄得它们俩也没肉吃;在成舒殿等着午膳,结果午膳到了……皇帝也这么一碗面了事。 眼见两个小东西烦躁不安地在皇帝桌上走来走去,苏妤一时也没想到原因。过了一会儿,就看非鱼站在砚台前探头看了一看,继而便把一只前爪伸了进去,抬起来看一看——黑了。 便又把另一只前爪也伸了进去。 「非鱼!」苏妤一喝,非鱼偏过头来瞟了她一眼,「咯」地一笑,扭头跑得飞快。 v第六十二章[11.26] 后果便是皇帝案上那整齐摆放的四摞奏折,最上面一本封面上都被踩过了两排脚印。 不仅如此,在一端放着的一本看到一半的奏折并未合上,内页上也是两排脚印,很是清晰地覆过白纸黑字。 「……」贺兰子珩不禁狠然咬牙,决心晚上也不给它们肉吃。 那四本奏折均是出自不同朝臣之手,这一返回去,立时三刻便传得满朝皆知。文武百官都看得出来——陛下没管好宠物。 自是有好事者想就此事上道义正言辞的疏奏,思来想去……这道疏奏实在「义正言辞」不起来。 私底下的议论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不吭声地想了一会儿,差徐幽告诉苏妤。由头和很久以前的一事一样——给苏妤讲个笑话。 正好碰上非鱼和子鱼一起抱着一块肉干吃得正香,一个啃着一头,苏妤听完徐幽的话,从中间一把将那肉干夺了下来。子鱼非鱼看着手上的肉干不翼而飞,很是愣了一愣,回过头讷讷地看着苏妤。 苏妤憋笑斥道:「还吃!惹了多大麻烦!」 按徐幽的话说,满朝文武都在调侃:陛下养的雪貂想帮他批奏章。 「……咯。」子鱼一脸委屈,那眼神似乎在说坏事是非鱼干的、跟它一点关系都没有。 宫正司按部就班地查着麝香香囊一事,十几日里扣下了十余个尚服局的宫人,其余五局也果然多少有所牵涉。然则六宫嫔御所关心的,到底不是六尚局牵涉多少,而是那背后的嫔妃是谁、又或者世家是哪一个。 苏妤更是如此,宫中势力再盘根错节,也断不会是尚服局里的哪一个平白要害她。 每查出些进展,宫正张氏总会差人来先给她回个话,苏妤细细听着,愈发觉得……离查到那人的一天似乎也不远了。 四月已至,这一年的夏天看起来并不会很热了,一时便无人提起去避暑的事。如此也好,可让宫正司继续安心查下去,免得人员一动便不好办事。 四月中旬,近来都忙得不可开交的宫正张氏头一次亲自到绮黎宫求见了苏妤。苏妤知她必有大事,屏退了一众宫人,又请她坐。 张氏道:「娘娘,那事查得差不多了。一个尚服局的宫女供出来……背后确是有嫔妃唆使。」 「是谁?」 「是楚充华。」张氏静默道,「但……细查下去,那宫女与苏家亦有些关系。奴婢便不敢再查了,想请娘娘拿个主意。」 和苏家有关?苏妤愕住,全然不知时至今日,苏家竟尚有人安排在宫中。而若不是此番彻查六尚局,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 「娘娘对此可知情么?」张氏问她。 苏妤摇头,心中登时再难平静。因不知这与苏家的「关系」究竟会有多深,她一时不知还要不要再查下去。若当真殃及了苏家…… 长缓口气,苏妤轻声道:「容我想想。」 楚氏,苏家。苏妤不清楚那宫女与苏家的牵涉有多深,想来张氏目下也并不太清楚。然则张氏的谨慎是对,这样不知深浅的一丁点「牵涉」,许多时候就像是一道口子,顺着这口子,便可摸出许多事来。 历朝历代,不知多少人就是在一朝一夕间,毁在了这一点不起眼的「牵涉」上。 张氏在回宫正司后,便差人将关于那点「牵涉」的一叶薄纸呈予苏妤。苏妤接过一看,暗赞张氏当真是谨慎得紧。就那么一句话,估计连直接去查此事的宫人都无所察觉,张氏却敏锐地瞧出了不对。 那句话是……「其母陈氏,淮昱宣水人,弘苑茶坊茶女」。 弘苑茶坊,那是她苏家的产业。偏生就是这家的女儿入了宫、牵涉上了这样的事,虽说亦有巧合的可能,却也未免太巧。 父亲往宫人搁了眼线?却依附于楚家了? 苏妤不得不这样想,也不得不加个小心。可目下除了小心,她还得赶紧有个决断、给张氏回个话才是。是接着查还是不了了之、瞒天过海,目下便在她一念之间。 如是不查了,可见是让楚氏逃过了一劫。若是接着查,不论这宫女从前和苏家有怎样的联系,罪过最大的必定还是楚氏;但……皇帝岂会放过苏家? 苏家做过的错事已经太多了,无力再多担一件。如若皇帝知道这人归根结底是苏家搁尽宫的,免不了要去怀疑是不是还有更多的眼线在宫里。 而究竟有没有,她不知道。 苏妤的感觉,便像是面对着一场赌。赢了便少一个劲敌;输了,许就是搭上阖家性命。 她想起上一世的今年秋天,那些她在死后灵魂抽离间才看到的事。 上一世,父亲和苏澈死在了这个秋天。哪一桩罪是让皇帝最终忍不得苏家的原因她不知道,却不得不担心,这一世,会不会是这一桩罪。 似乎已经有日子没有过这样的忧虑和恐惧了。她虽是自认仍对皇帝有恨、每每面对皇帝时总有着许多算计。但事实上……她也知道,即便是这并不真实的相处间,很多时候她都是开心的,开心得真心实意。 「折枝。」苏妤轻唤声中微有颤抖,对折枝说,「去宫正司回个话,为了个楚氏,犯不上搭上苏家。」 心中自有气恼,大动干戈之后,竟是竹篮打水。 转念一想,也不算一无所获吧。好歹是借着宫正司查出了这人是谁,不再她在明、楚氏在暗了,总归是知道了该防着谁,到底多了几分安全。 宫正司总要给这事寻个看似合理的收梢。最后公诸于世的结果,便是那尚服局的宫女是效忠于叶景秋的,因叶景秋的死而对苏妤怀恨在心,故而做出了这样的事。 合情合理,不知细由的人一时也难挑什么错。 张氏带着两位司正一并去成舒殿回话那天,苏妤恰好在殿里。手里削着一枚梨子,假作不在意地听罢了也未开口。皇帝沉了须臾,也未多言。 几人告了退,苏妤和皇帝都静默着,均是有所思量。 「这事……」皇帝先开了口,苏妤不知他想说什么,只全似无意般地接口笑说:「陛下从前还说臣妾太恨叶氏,如今可见她对臣妾的恨也不轻呢。」 皇帝轻声一哂:「是。」 v第六十三章[11.26] 说来叶氏也可怜,风光一时,家里一夕间被禁军都尉府查了个透。所幸皇帝还顾及些往日的情分,才得以按着容华礼葬了。如若不然,当真按着无旨自戕治罪,拖出去随意草葬,怕是连个全尸都难保。 「过些日子要去避暑。」皇帝笑道,「这次远些,要准备什么,你提前嘱咐好宫人。」 「避暑?」苏妤轻怔,「今年并不热……」 「去年不是说好带你去祁川看看?」皇帝淡笑问她,「忘了?」 确实是忘了,她当时就没当回事,以为皇帝不过说说而已。要避暑,总是梧洵更近些、行宫也新一些,祁川虽是风景秀丽,却更费些事,皇家避暑,十次里能去祁川一两次便不错了。 「陛下不必为臣妾……」 「朕也想去看看。」贺兰子珩风轻云淡地截了她的话,端得是一副「谁说是为你去了」的神色。 「……」苏妤就不好再说什么,安心等着旨意下来便是。 启程那天,仍是一列马车浩浩荡荡地驶出皇宫、驶出皇城,引得城中百姓涌上街头,山呼万岁。 苏妤在马车里闷闷地不吭声,时不时抬头看皇帝一眼,拘谨得很——临行前,皇帝叫了她过去,继而二话不说就把她「扣」在了自己马车里。 美其名曰:非鱼离不开子鱼,子鱼离不开你,除了让你过来没别的办法。 贺兰子珩吃着栗子,笑看着抱膝而坐、从上车到现在都没吭过气的苏妤,时不时地低头瞧一眼手里正剥着的栗子,剥好后随手递给了她:「别发愣了。」 「……」苏妤喃喃地道了一声「多谢陛下」,伸手接过来,吃了之后继续环膝坐着,看上去心事重重。 「怎么了?」贺兰子珩「蹭」了过去坐到她身边,「刚出宫就闷闷不乐?」 苏妤想了想,鞋尖碰了一碰趴在她脚边吃着东西的子鱼,低低道:「没什么……只是祁川这地方……」 皇帝不解:「怎么了?」 「听说和靳倾近得很……」苏妤说着抬眼睨了睨他的神色,皇帝一笑:「是。」 她有靳倾血统,不多,但到底也是有。自小在大燕长大,她对靳倾可以说是半分感情也无,可到底时时有人在她身边提着,近年来更是屡次因这血统而遭人议论。是以对于靳倾,她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本是没有多想,可是临行前她听说皇帝召了霍老将军和朵颀公主去祁川行宫一见。算起来,那是她的外祖父母,她身上的这点靳倾血统,也就是从朵颀公主而来的。 她与外祖父母并不熟悉,母亲霍念嫁入苏家后,生下了她与苏澈,早早便离世了,她几乎没离开过锦都。外祖父母则是四处游历,活得逍遥,于她而言只是传奇一般的人物。 此番皇帝特意对她说:「朕召了霍老将军和朵颀公主,让你见见。」 可见是好意。前几年里,她见亲人的机会太少了。可她却为此有些惴惴,目下又说起此事,她终于道:「臣妾……不想见外祖父母。」 「为何?」皇帝一怔。 苏妤默了一默,道:「这些年……关于臣妾与靳倾的议论……太多了。」 她要避嫌。不仅是在前阵子她加封之时有人重提了这事,便是当年她被贬妻为妾的时候,此事也是一个强硬的说辞,让一众朝臣都很是赞同皇帝不立她为后——堂堂大燕,岂能立异族后人为后。 「臣妾自小没见过他们,如今见不见这一面……也没什么大碍。」苏妤抿起微笑道,「想来外祖父母如今年纪也大了,陛下何苦劳他们走这一遭?」 「那如是他们想见你呢?」皇帝问她。此事确是朵颀公主先提的,起初他亦有些诧异,因为在前一世的那么多年里,都不曾听过他们提起这样的要求。后来一想倒也明白了,霍老将军已离开朝堂多年、苏妤的母亲霍念有死得早,他们与这外孙女的感情本就算不得深厚;更多的原因,只怕是因知他一力打压着苏家,不愿因一己之私来扰他的事——如若霍老将军和朵颀公主出面,在很多人眼里便意味着整个霍家的意思,许多事都会不一样。苏家会有恃无恐,许多人也会看着霍家的眼色去依附。 霍家是顾着大局不理这些事,他却委实对苏妤差到了极致。每每细想这些,贺兰子珩都不知要怎么悔恨才好。只能感念命运给了他这个重走的机会,他待苏妤好了,那二老也可算略放下了心,敢开口提一提要见外孙女的事了。 听得他这样问,苏妤自知并不只是问问而已,大约当真是他们先提了此事。斟酌许久,却仍是轻轻道:「那也……不见为好吧。」 「为何?」皇帝微皱了眉头,端详着她的神色问她,「你在担心什么?」 「没在担心什么。」苏妤摇了摇头,伸手抚着子鱼毛茸茸的脊背,「可陛下不觉得么?许多时候,明哲保身总是好的。」 「明哲保身?」皇帝掂量着这四字中的含义,遂一笑说,「还不是在担心?」 「……」苏妤一默,「也算是吧……臣妾只是觉得,既不是什么很亲近的人,不见便也就不见了。不见没什么坏处,可如是见了……指不定日后要有怎样的事。」她颌了一颌首,复又续道,「叶家一朝倾覆,从前的许多事都被禁军都尉府翻了出来。可见很多事情,无事时便不是事,一旦出了事,事事都是事……」 「为了苏家。」皇帝深深一叹,看着她笑意有些复杂。 「是,为了苏家。」苏妤点了点头,皇帝又一喟说:「心事真多。罢了,随你吧。」 苏家野心那样的大,她的心事怎能不多。何况心中万分清楚,上一世便是如此。 在行宫中安顿下来当晚,皇帝便到了苏妤房里,笑对她说:「朕带你出去走走?」 苏妤以为他指得是要带她在行宫里走走,满口答应后才知道——他是要带她出去走走。 祁川的风光确是不同于锦都或是梧洵的,来的途中她便有所感受。这一处似乎更开阔些,风也比锦都添了些凛意,山川与平原相交,有些肃杀又在片片绿色中衬出舒适。 皇帝竟是连马车也未备,行至行宫外,径自跃上马背,又伸手一拉她。从去年在梧洵和他同乘一骑至今,苏妤也有一年没再骑过马了。一时又有些紧张,皇帝倒仍是一如一年前一般,只是缓缓走着,半点不急。 没有宫人跟着,苏妤倒也不用为此多担心什么——纵使近前无人,也必有人护在暗处。天子出行,自然不能有任何闪失。 天色已有些暗了,风暖暖的吹着,撩起苏妤垂在鬓边的碎发,丝丝缕缕地轻拂在贺兰子珩面上,有着淡淡幽香。 向前微倾了身子,贺兰子珩贴在她耳边轻言道:「喜欢这里么?」 苏妤点点头,脸上微微一热,低下头去。 一声轻笑,贺兰子珩将她搂紧了,同时说了句「坐稳」。 v第六十四章[11.26] 策马间,苏妤一声惊叫,从前未有过这样的经历,目下虽是被他护着,仍是怕极了。强自定神,只觉身子一起一落间,眼前景物走得飞快,什么也看不清,一颗心便愈发怕了,不自觉地抬手紧攥了他的衣襟,半点也不敢松开。 「哈,别怕……」察觉出她的紧张,皇帝低头笑劝了一句,无比轻松地说,「摔不着你。」 这马是难得一见的好马,城门处的守卫还没来得及看清,二人已驰出了门。又行出好一段,半点也不见慢,弄得苏妤牙关紧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吁」的一呼,皇帝蓦地勒了马,马儿有一声轻轻的嘶叫,稳稳地停住了。苏妤半天没缓过神来,皇帝便任由她惊魂未定地缓着,过了须臾,才在她肩头点了点,又向前指了一指,轻道:「你看。」 苏妤觉得这一路颠过来,神思已全然不受自己控制似的,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木讷地抬起头,身子很有些发僵,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时更有些怔了。 近处、他们的脚下是绵绵草原,草长得很高,风一吹便起了波浪,半黑的天色中望过去,不像草原,更似波涛不断的大海。而在大海的那一端,是无尽的山川与戈壁。夕阳西斜,看不清楚细节,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沉沉地耸立在这天地之间。戈壁之上,托着那一轮夕阳,很红,红极了,如同一块血玉般搁在天边。余晖淡淡地散落着,在那血玉的边缘处,镶出了一道金色。 苏妤见惯了宫殿的金碧辉煌,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像一幅画,美到不真实。 「漂亮么?」皇帝笑问,苏妤仍有些发木地点头,答说:「美极了……」 「嗯,喜欢就好。」贺兰子珩对她这懵神到缓不过来的反应很是满意。其实他也未来过祁川,眼前美景他也是头一次见——这便要多谢他的祖父了。天下皆知,他的祖父在禅位后带着太皇太后一起,花了数年时间游遍大燕各处,看遍天下奇景。 是以给太上太皇会信解释彻查苏家一事的时候,他这个做孙儿的,没脸没皮地央祖父告知他一些奇景,目的说得更是无比明确:想来阿妤喜欢。 半个月后,他收到了煜都旧宫的一封急信。可见近来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都闲得发慌,竟用半个月的时间给他写了近百页的东西。每一处景观的地点均有不说,还有什么时候去看最好、附近还有什么好地方。 他一边看着,一边暗道……民间那些个文人所书的游记相较之下都可直接弃之了。 然则那些地方遍布大燕各处,太上太皇这已禅位的皇帝可带妻子悠闲地去逛,他这尚且在位的皇帝是决计做不到的。所幸尚有这么一处就在祁川行宫附近,具体的介绍是太上太皇写的,旁边却有一行批注字迹娟秀,显是出自太皇太后之手:阿珩切记,逢晴好天气,入夜后星空美极,与戈壁相映,断不可错失! 后有加一句:离此处最近一城门,行百步有一酒馆,酒美菜佳。 彼时,贺兰子珩免不了抬头看看面前堆积成山的奏折,暗叹一句同样是皇帝,这太上太皇忒逍遥…… 径自下了马,皇帝将手递给了仍在发愣的苏妤,笑言道:「下来走走。」 「哦……」苏妤将手伸过去,被他扶着下了马。本就受了惊吓、一路又颠得厉害,脚一落地,软绵绵的草地更让她全身无力。不由自主地瘫坐了下去,感觉手上先是被皇帝一提,之后,皇帝却再没拉她,任由她坐到了地上。 继而他也坐了下来,默了一会儿,又双手往脑后一搁,便躺了下去。 「……」苏妤微讶,坐着看着他。他抬了抬眼皮,闲闲道:「累了就躺会儿,等天黑。」 ……等天黑?虽不知原因,但看这天色可见还要再等一阵子。在马车中颠簸了大半日本就劳累得紧,又被他骑马「折腾」了这样一段不近的距离,苏妤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似的。听他这么说了,便依言躺了下去,与他隔了一臂远的距离。 贺兰子珩翻了个身,手支着头侧躺着看她。看来她确是不适应这样的颠簸,目下明明已停下来有一会儿了,她的气息仍有些不稳。 看了她半天,见她有些忐忑地回视着他,贺兰子珩忽地笑了。 「……怎么了?」苏妤问。然后听到皇帝平躺回去,笑叹了一句:「命啊……」 想了一想,苏妤不知他这番感慨从何而来,只笑说:「陛下不是说不信命么?」 「是,是不信。」皇帝扭过头,复又看向她,眼底笑意深深地说:「但此‘命’非彼‘命’。」 苏妤仍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其实他亦有些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感慨什么。一时只觉重活一世当真奇妙,本只是想补偿她、继而心里当真装了她,再后来……没想到对她好的同时,他也见了这些上辈子从没见过的奇景。 天幕终于全黑,星星点点的亮光逐渐显现。一点点地坠在天边,连成一片璀璨。 能清晰地看见那道银河与两爬的分界,贺兰子珩见苏妤凝视着那道银河看得专注,笑问她说:「看得这么认真,莫不是在找织女?」 「不是。」苏妤一笑道,「臣妾是在好奇,这些个星辰看上去明明都差不多,钦天监是如何从中看出凶吉的。」 不只有凶吉,还有人的命数。如若可以再重活一次、如若老天肯让她带着完整的记忆再重活一次,她一定早早地就去学星象之事,非要把自己和苏家的命运看个明明白白,万不再过这般忐忑的日子。 「那个不准的。」皇帝无所谓到近乎藐视的态度让她一滞,黛眉浅蹙说:「古往今来,这也算是个大学问,陛下怎的觉得不准?」 「唔……学问确是学问。」贺兰子珩仰望着星空有些乏意,打了个哈欠又道,「朕不是说天象之事不准,是说钦天监不准。」遂有一笑,看向她解释道,「净拣好听的说。」 「……」苏妤倒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诚然,钦天监自是喜欢挑好听的说,多有奉承之意,往往禀得不痛不痒。 「原来陛下知道……」苏妤哑笑问他,「那还由着他们如此‘欺君’?」 「这就看怎么说了。那些吉相倒也不是假的,他们只是时常报喜不报忧罢了,有欺瞒无欺骗,朕心里有数便是。」他说着有一声淡笑,「再说……许多时候,钦天监还是有用得上的地方。」 是以那般较真地查办了未必是好事,再换一批官员上来也未必有甚大改观。故而帝王心中有数便是了,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更要紧的,是在有用之时能拿来用。 苏妤闻之默然,静了许久,才道:「那如是不再有用得上的地方了呢?」 「又是担心谁?」皇帝笑而轻问。 苏妤一滞未言,听得他如同自言自语般道:「如是现在正用着的……便是苏澈了?呵,莫说他忠心,便当真是有异心也还是个没及冠的孩子,朕没必要跟他计较。」 他说得轻松而坦诚,本应是能让苏妤放下心的话,苏妤却止不住地在想,上一世的今年,苏澈亦是个还没及冠的孩子,他还是杀了他。 「嗯……」轻轻地应了一声,苏妤没有再多追问。皇帝坐起身,静了一会儿又站起来,笑说道:「起来,找个地方吃东西去。」 晚膳还未用,太皇太后力荐的那地方自是要去尝一尝才好。苏妤浅笑着将手在他手中一搭,借着他的力站起身来。 仍是他先上了马,继而递了手过来要拉她上去。苏妤的脚踩上镫子,他一使力,却觉她并未借着这力上马,反倒身子蓦地向下一坠,跌回了地上。 「阿妤?!」贺兰子珩大惊,手未松开她便翻身下了马,托出她的身子一看,双眼紧闭着,竟是昏了过去。 好端端的,突然出了这样的事,贺兰子珩很有些慌,本是在暗中护着的护卫不得不起个宫人的作用,合力急送苏妤回宫去。 v第六十五章[11.26] 速传了御医来,所幸是无甚大碍,只说是「心脾两虚」,加之连日颠簸以致太过疲惫,故而晕厥。 皇帝长松口气,握着苏妤有些微微发凉的手,直怪自己太心急了,该先让她歇一歇才是。 许是疲惫中本就身子虚些,目下一昏过去便更加虚弱了。入了夜,竟在无知无觉中发起烧来。烧得不高,却一直没醒过来。 牙关紧咬着,连药也难喂进去。纵使御医一再担保「并无大碍,即便不服药也无事」,皇帝仍是难以放心。折枝好不容易把药喂完了,皇帝的面色才缓和了些。 「阿澈……」苏妤一声低低的轻唤,看过去,倒是仍没醒过来。 「你还是信不过我对不对?」苏妤呢喃道。皇帝微怔,一时不知她指的是什么,亦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在梦里对苏澈说的。 「我没有杀那孩子。」她说。 原来还是执着与这个。皇帝喟叹着,终是应了一句:「朕知道。」 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猛地窒息。苏妤微有些发白的嘴唇轻启,虚弱无力地道:「我活得比你长了。」 这句话他听到过……是在他死后!他清楚地记得,在苏妤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走向了妆台,从妆奁中取出那把他先前丢给她的匕首,割了腕…… 倏尔反应过来,之前的几句话……亦是他死后听她说过的。 「阿妤你……」立时错愕,曾经有过、却又被他自己觉得可笑而搁下的猜测再度浮上心头。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仍昏迷着的苏妤,无法不觉得自己被上苍戏弄得可笑——他以为他重活一世便可以好好弥补她一番,难不成……她和他一样,也重活了一世? 可若是如此……若是她也记得前世,自是该恨她的,那么她一直以来的依顺呢? 都是骗他的? 无尽的惊意与怀疑才心头萦绕着,如同五味瓶被打翻一般,让他心绪难言。 折枝看他滞在那里,也不敢出言打扰,小心地察言观色着。但听得苏妤喉中并不舒服的一声轻哼,贺兰子珩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拿起了旁边的茶盏,慢慢将茶水喂给她,好像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放下了那些烦乱。 苏妤又睡得安稳了。贺兰子珩静静看着她,心知此时尚不是胡乱猜疑的时候。她病着,不管怎么说都还是安心养病为上,其余的事……等她醒后有的是时间去想。 如她真的和他一样是重活一世的呢…… 皇帝走到殿门口,一声长叹。抬头望了一望,今天当真是天气晴好,方才那处的漫天星辰璀璨夺目不说,月色也很是皎洁。却再没了观景的心思,满心都是……若她当真是重活一世了呢? 他要如何继续和她相处…… 他要她开心,但不是要她强颜欢笑。如若她记得上一世、如若从前的种种都是假的,活得定然辛苦得很,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告诉她他也是重生的? 这个念头在贺兰子珩心中停留了一刹那之后,他便退却了。 说不得,如若她当真重活了一世,对上一世的他必定存怨。如若不告诉她自己便是那个「他」,她兴许心中还能平静些,觉得只不过是重走了一世遇了不一样的事;若是坦言告诉她,岂不是要她直面上一世负她最多的那人么? 有时候把唯一的一层窗户纸戳破了、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未必是好事。 假作不知、如从前一样?似乎也不是个法子。还是那句话,他想要的结果,不是她强颜欢笑。 一众御前宫人便看着皇帝在殿前一直站着、一直沉默着,直到破晓。苏妤尚未醒过来,但已退了烧,御医又搭过了脉,说是全然无事了。 「陛下大安。」听得问安声,皇帝侧首望过去,是娴妃。轻一点头,听得娴妃又道,「臣妾听说昭仪病了……来看看。」 可见是看出了皇帝面色阴沉,娴妃的话语有些犹豫。皇帝颌首道:「还睡着,你去吧。」 娴妃又一福身,提步进了殿去。贺兰子珩重重一叹,终是也回了殿中。 娴妃看了看苏妤,不由得浅蹙了眉头,低低道:「好好的……怎么……」 便听皇帝说:「是朕的不是。」 娴妃不觉心里一紧,觉得不该说这话,皇帝又道:「明知旅途劳顿,朕该先让她歇歇的。」 说得诚恳,尽是懊恼之意,是当真后悔。 苏妤隐隐约约听到了耳边的交谈,却好像无论如何醒不过来、睁不开眼,觉得浑身都酸痛难忍。也难怪如此,从没骑过马的人,昨天那一番疾驰之后往往都会觉得浑身的骨架都被颠得散了,时常要难受上一两天。加之又猛地病了一场,便连睁眼也觉无力。 子鱼从她的被子底下钻出来——也没注意是什么时候钻进去的,看来已经在里面陪她睡了好一阵子了。望了望皇帝又望了望娴妃,子鱼回过身爬到她身上,站在她胸前犹豫了一会儿,拿鼻尖碰了碰她。 凉凉的。 苏妤清楚地知道是谁,只是无力得不愿睁眼。可她不睁眼,子鱼那凉冰冰的鼻尖便一下接一下地碰在她脸上,不仅凉凉的还痒痒的。 又过一会儿,这感觉变成了两个。 ……非鱼也来了。 皇帝和娴妃同时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两个大白团,都在思量此时要不要把它们抱开。 苏妤终于忍不了了,费力地抬起手来,不留情面地把它们拨弄开,一扯被子把自己蒙在了里面。 「……醒了?」皇帝问了一声,口气如常,并未急着问她关于那些让他心惊的梦话的事。 苏妤闻声,又缓了一缓,彻底清醒了过来。又意识到方才的交谈中似乎还有娴妃的声音,揭开被子,强撑着抬了抬眼,还没来得及完全看清面前的二人,子鱼非鱼便又跑上来抢了这视线。 「……」苏妤眼前只有它们,能感受到的气息也只剩了它们的呼吸。 v第六十六章[12.05] 「咝……咝……」子鱼发着微弱的声响,好像关切之语。 眼前蓦地一空,子鱼在不满的「咯咯」声中被强抱开。皇帝把它搁在地上,自己坐到了苏妤面前。非鱼趴在苏妤身上朝地上看了看,自觉跳下去找子鱼了。 好像被雪貂这么一搅更不知该如何开口。皇帝在她榻前坐了许久,才问出一句:「感觉好些?」 「嗯……」苏妤的鼻音仍有些重,皇帝一笑,似是无意般地问她:「昨晚梦到什么了?」 梦到什么了?苏妤想了一想,觉得脑中发懵,似乎确实是做了不少梦,又一个都记不起来。 认真地想了又想,她坦然回道:「不记得了……」又有些了然地问皇帝,「臣妾说梦话了?」 「嗯。」皇帝一点头,遂缓缓道,「你说……你活得比朕长了?」 倏然明朗。苏妤猛一抽气,心知自己是在梦中不受控制地道出了前世,但是就这样说出来……岂不是大不敬? 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得皇帝又问:「究竟梦见什么了?」 「臣妾……」苏妤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压着,让她有口难言。她自知那话从何而来,决计不是诅咒皇帝早死的意思,但就这么让皇帝听了去,不一定要怎样想。 「臣妾不是……」苏妤有些慌,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定了定神只道,「臣妾没有不敬之意……」 「……」眼见皇帝默了一瞬,她才要再开口说些什么,他却先道,「朕随口一问,你好好歇着。」 就如同她不怎么解释,他也不知如何发问才好。这么一问便让她生了误会,可若直言问她「你可是重活了一世吗?」——岂不更怪,万一她不是,非得被他这想法吓着。 看得出她仍有心惊,贺兰子珩浅一笑给她宽心说:「朕就是一时好奇,梦话么,说什么都当真不得,不怪你。」 因知道苏妤从前那些奇准无比的梦境,娴妃看出了点端倪,猜想大概是苏妤又做了什么关于日后的梦,不过这一次说出来的梦话有些吓人。 不同于苏妤因为往事而活得战战兢兢,依着娴妃的性子,她总觉很多事情,都还是说了为好。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如是不说,皇帝怕是真要难免去想,苏妤是不是白日里也曾想这些事、夜里才说出这样的梦话来,大概还不如告诉皇帝她是一直被梦魇困扰。 再者,娴妃读闲书读得多,总觉得古往今来,这能知前知后的奇人异士大有人在,西汉时便「前有东方朔,后有主父偃」——苏妤虽不同他二人一般是学了周易才知那些事,而是因着做梦,但……结果也差不多么。 斟酌再三,娴妃觉得自己读的书多、知道的事情广,皇帝横竖不会比自己差了去。一番犹豫之后,她看向苏妤:「姐姐,要不……那些梦……」 跟皇帝直说了算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总比被疑是诅咒帝王来得好些。前者许是失宠,后者搞不好就赐死了。 「阿梨!」苏妤忍不住一喝,止了娴妃的话。娴妃噤了声,苏妤凝睇着她直摇头,「我没事了。」 那事便莫要提了。 娴妃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可她也知道,这么多年来,苏妤的梦一直都在。今日皇帝若真不怪便不提也罢,但若之后再出了类似的岔子,是个人便免不了要多心的。 凭皇帝目下对苏妤的宠爱,便是知她有这种异术也不至于赐死;可如是次数多了,等皇帝本就生了疑,后果如何便更加不好控制。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在这样的时候,其中利弊愈发明显。 思忖良久,娴妃未再看苏妤,端端正正地朝皇帝福下身去,轻缓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自会斟酌好言辞,尽力不让皇帝为此对苏妤生厌。可就算皇帝知情后嫌隙难免,这话也非说不可。 「阿梨……」苏妤无可置信地看着她,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心中自是不肯去想连娴妃也要害她,可那样的事……她为什么要告诉皇帝…… 皇帝轻一点头,复又回过身来,请抚了抚苏妤的额头,温言道:「朕去去就回。你好好歇息便是,不必多想什么。」 此时的贺兰子珩觉得,娴妃能告诉他的最差的情况,也就是苏妤确是重活一世了。 皇帝和娴妃离开了寝殿。苏妤躺在榻上,觉得浑身都冷极了。她没想到娴妃会在此时把事情挑出来,更不清楚皇帝听后会是怎样的反应。无论宫中还是民间,都对这样的「妖术」很是忌讳,难不成她上一世被误会了一世、这一世还要死在上一世的记忆上? 或者……便是不死,还会遇到什么? 失宠?回到从前的境地去?苏妤出了一身冷汗,若是皇帝因此对她生厌,只会比从前更厌,从前他的态度已让她吃尽了苦头,这一次…… 失宠也还罢了,是不是还会牵连到苏家?父亲、苏澈,上一世他们死在了这一年的秋天和她没有关系;这一世,是要因她而死么? 无助感透骨,生生地激出泪来。 「娘娘……」折枝看得微惊,全然不知苏妤是怎么了、更不知娴妃这是要对皇帝说什么,想劝也无从劝起,默了一默,只能说,「娘娘大病初愈……莫要动气为好。」 贺兰子珩踏进殿门,看到的便是苏妤侧躺在榻上,缩着身子,双臂紧紧拢着被子,可见是心里害怕。眼见折枝在旁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皇帝挥手命旁人皆退下的同时又对折枝说:「折枝,你也出去。」 「陛下。」折枝回身一福,纵是再不放心苏妤,眼下也只能听旨。 皇帝步履稳稳地走向床榻,苏妤抬了抬眼,目光空洞极了。身上仍是酸痛阵阵,苏妤挣了一挣坐起身来,忍着泪口不择言地解释道:「陛下……不是娴妃娘娘说的那样……」 贺兰子珩在榻前站稳了脚,挑眉问她:「那是怎样?」 「臣妾只是……只是一时梦魇……」苏妤说着下唇紧咬,心中也知这样的解释很是无力。 「嘁」地一声轻笑,皇帝敛身坐了下来,拇指在她脸上一拭泪痕,笑道,「多大点事?你吓成这样、娴妃也说得小心,你自己告诉朕不就得了?」 苏妤微愕,只觉皇帝的反应也忒平静了些,这么容易便接受了这事? 贺兰子珩瞟了眼案几上冒着热气的药碗,随意问她:「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苏妤木讷地回道:「刚才……」 刚才皇帝和娴妃出去的时候,宫女送了药进来,见了她的样子连话也不敢说一句,折枝更是忙不迭地吩咐那人退下,一时也不敢劝她吃药。 v第六十七章[12.05] 「趁热喝吧。」皇帝一笑,端起药碗来,一壁吹着一壁又笑道,「别一惊一乍的。娴妃早知道这事,这些年不也没把你当个怪人看么?怎么到了朕这就不行了?」 听他口气确是浑不在意的样子,苏妤才微微松了口气,怔怔地看着他不言。皇帝兀自舀着药吹着,俄而自己用嘴唇碰了一碰尝了一口,随即眉头一皱:「好甜。」 ……好甜? 苏妤一时未能回过神,皇帝看向她认真道:「真的,不信你尝尝。也不知这什么方子,甜成这般。」 皇帝递了药碗过来,苏妤讷讷地伸手接过、又低头讷讷地喝了一口…… 登时苦得神思骤然清明! 黛眉蹙了半天才慢慢舒缓开,心中的一切疑虑倒是也随之不见了。皇帝看着她的神情忍笑问说:「你每回发愣的时候,是不是都得找点什么激你一下才回得过神来?譬如极苦、极辣的东西?」 她才没这毛病…… 苏妤闷闷地喝着药,心中是虚惊一场之后的庆幸,任由皇帝如何调侃她也认了。 一碗药喝完,药碗刚搁下,一颗已然去了核的话梅便递到了她嘴边。苏妤微启朱唇含进嘴里,一边品着那甜味,一边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问皇帝:「陛下当真不在意么?」顿了顿又说,「不怕臣妾是什么妖女祸国?」 「妖女祸国……」皇帝琢磨了一番这四个字,反问她道,「你知道妲己么?」 苏妤点头:「知道,如何?」 「嗯,妖女祸国,好歹得长成她那样吧。」遂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有几分藐视地道,「就你这点姿色,真是‘妖女’也不足以‘祸国’——光和妲己同姓没用。」 「……」不想则罢,这么一想,她还真是跟苏妲己同姓。 看苏妤破涕为笑,皇帝心里也放心了些,但见苏妤眉目一转,低首笑说:「谁说臣妾光和苏妲己同姓了?」 皇帝怔道:「不然呢?」 「妤和妲还同旁呢!」苏妤严肃道。 贺兰子珩抬了抬眉毛,复又拿了颗话梅给她:「妤己姑娘,你再来一颗?」 「……」 在侧殿时,听娴妃说罢苏妤这些年来梦境的过往之后,贺兰子珩反是松了口气。不管怎样,那些梦就算是老天有心让她看到自己的命数又如何?既不清晰,他明明白白地让她知道此后不会再应验便是。总归好过和他一样重活一世、带着完完整整的记忆,有着分分明明的爱与恨。 娴妃又说:「姐姐这些年过得不易。明知下一步要碰上什么,却还是得走下去。陛下记得她在炎夏被叶氏罚跪那日么?就连那件事,她也是先在梦里看到了些影子,却还是避不过。」 这些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贺兰子珩心里有些发闷,他全然不知道,上一世的苏妤是不是也一直有着这样可怕的梦魇。如若是有,那才更可怕,不同于这一次因为他的重生而有了种种的「不应验」,上一世她如若也有这般的梦魇,便是一次次地应验,从生到死。 那是怎样的痛苦。 贺兰子珩犹有惊意地一声叹息:「朕知道了。」俄而又对娴妃说,「多谢。」 娴妃告诉他的事虽是比他的猜疑要好上许多,贺兰子珩仍是不得不多留份心——不说别的,既是梦魇了这么多年,苏妤信梦必定比信她多。 而从娴妃那里听来种种例子,贺兰子珩知道苏妤梦到的多是原该走的种种、而非他重生后改变的种种。 如此说来……他先前和她担保的不动苏家,她大概也没信多少吧? 无声一叹,贺兰子珩说不清心里是喜多些还是忧多些。 「真不知是喜是忧。」同娴妃一起品着茶的苏妤,毫不注意仪态地环膝坐着喟叹道。 娴妃倒是正坐得规矩,悠悠说:「有什么可忧的?这层窗户纸捅破了、陛下又没怪你,你也省得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掩饰什么了,省事省心。」 「省事省心。」苏妤轻声一笑,缓而摇头,「在宫里,哪有那么容易省心的?何况……还有苏家,有时候想想都累。」 「那是你想太多了。」娴妃便也不顾仪态了,身子向前一倾,用胳膊支了桌子,双手托腮道,「你忘了你和陛下是夫妻了么?——即便现在不是,他不是在用这份心对你么?夫妻嘛,少点隐瞒就必定比多点隐瞒要好,没有理由。」 苏妤微微蹙眉:「听着倒是个理。」 「本就是理。」娴妃又笑道,「我看这样就挺好,你和陛下好好过你们的,苏家便是再不长眼……」娴妃说着一滞,觑着她的眼色悻笑了一声,「我不是说苏家不好……总之便是你父亲再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陛下顾念着夫妻之情也会给苏家留条活路不是?反倒是若总小心谨慎得事事隐瞒,陛下总有厌了的一天,到时候,苏家才真是死路一条呢。」 娴妃总是很懂这些大道理。诚然,她并不知苏妤是重活了一世、如今面对皇帝时的心情也早不是仅有梦魇时那样简单。但即便如此,这些话也还是在理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要倚仗着皇帝在后宫活下去,苏家更要倚仗着皇帝与她的情分求得个活路。 「其实很多时候,你都大可不必担心那么多。」娴妃微笑着直言说了自己的看法,「便是为了苏家,你忧心的也太过头了些。」 「我知道。」苏妤说着摇了摇头,「可我能怎么办?苏家这个样子,我爹不死心,心急之下指不定又要做出什么无可赦的事来。」 「巫蛊那事,陛下不也没怪你么?」娴妃轻松笑道,「这事搁在哪一朝、哪一代,不也是无可赦的事?」 「那多少是看在大长公主的面子上。」苏妤淡淡道,「再说……到底也是叶氏先想懂事,将计就计罢了,我父亲可不一样。」 「那给佳瑜夫人下药的事呢?」娴妃反问,「那可是你先动的手、佳瑜夫人将计就计罢了。结果呢?不还是偏着你些?」 苏妤一时沉默。是了,那事皇帝倒真是偏颇分明。不管怎么说也都是她起了杀心在先才让佳瑜夫人有了之后的种种安排,皇帝倒是也没怪她。 「楚氏的事,你就不该收手。」娴妃冷笑,「不就是个和苏家有点关系的宫女么?瞧把你吓的,要我说,总是除楚氏更要紧些。这后宫里,你挨个数一遍也再找不出个比她更恨你的,偏她还是个冥顽不灵的主,任你怎么解释、任陛下怎么说也还是认定了你害她的孩子。就这么个人,留着她干甚?」 听得她这一通抱怨,苏妤半句也驳不得,只得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是我小心太过还不成?娴妃娘娘就当是姑且留那楚氏一命,等当年之事查清了再和她慢慢算账不迟。」 因着得知了苏妤的那些梦魇,贺兰子珩不得不更加当心些,唯恐哪些事不小心和她那些梦碰上了,便又要让她不得安宁。 v第六十八章[12.05] 她担心苏家出事…… 皇帝想了一想,映阳离此处也不算远,索性招苏澈回来一趟,见一见苏妤,让她更安心些。 接了急召的苏澈半刻也未敢耽搁,一路疾驰到祁川,还道是有什么要紧事,末了皇帝给了他一句:「你姐姐想你了。」 苏妤住的是后宫,苏澈去见自不合适。可去皇帝的正了殿相见,苏妤又难免有些拘着礼数。皇帝倒是提前安排好了,容苏澈在殿里慢条斯理地品完一盏茶,歇得差不多了,便扭头向徐幽道:「去请昭仪吧。」 不是请来正了殿,是请出行宫。 太皇太后力荐的那家馆子还没来得及去呢。 苏妤和苏澈都觉得,马车里的气氛奇怪极了。 尤其是苏澈,一边和苏妤是姐弟,一边和皇帝是君臣,同时姐姐和皇帝还是夫妻——至少曾经是正经的夫妻。 不住地抬头瞟二人一眼,苏澈怎么都觉得自己不该在这儿。 出宫吃顿饭?也不知皇帝这是哪门子心血来潮…… 于是三人都整整一路没有说一个字,沉闷得让驾着车的徐幽几乎要误以为定是这姐弟俩中的哪一个触怒了圣颜。下了车,几人倒都神色如常。 贺兰子珩抬眼看了看面前这家不大的酒馆,头一个反应便是被太皇太后骗了! 硬着头皮走进去,莫说皇帝愈发觉得自己确是被太皇太后戏弄了,苏妤和苏澈更是奇怪他为什么找这么个地方…… 这馆子开得狭长,不过五六丈宽的样子,纵深倒有近二十丈。两边依墙各放着七八张木桌,其他的陈设…… 就没什么了。 皇帝已到了强作镇定的份上,心中暗道一句:如若真是被皇祖母戏弄了,此番便当是体察民情了! 店中目下没别的人,三人挑了张靠里的桌子落了座,半天不见有小二来招呼,苏澈四下看了一看,目光投向账台。站起身走过去,只见一老翁正在其后的一藤椅上睡得正香。 看了看老翁觉得扰人清梦不合适,看了看皇帝又觉得不扰这老翁更不合适。 是以很客气地轻敲了敲桌子,唤了一声:「老伯。」 那老翁睁开眼,只那么一瞬间,眸光抖擞得让苏澈一震。转而却又暗了下去,仿如寻常老人般无甚神采,支着拐杖起来问他:「年轻人,吃饭啊?」 「是,老伯。」苏澈一抱拳,也不知该点些什么,便道,「有劳老伯做些可口的来,银钱不缺。」 那老翁咳了两声,遂点头应了,转身往后厨走。 苏澈坐回去等着,又有三人进了店来。一见那三人,他们方觉出这小小一方酒馆必有不同寻常之处——虽是狭小简陋,后进来的这三位客人却也都是衣着不凡,要么玉冠束发、要么长剑在身,多少都是有些身份的。 又等了片刻,饭菜仍没上来,苏澈见门口摆着两只大酒桶、旁边还放着若干酒碗,明显是客人如想喝酒便可取来的意思。就起身去取了来,三支碗盛满酒搁到桌上,酒香扑鼻,苏妤终于忍不住轻声问皇帝:「陛下怎么找的这地方?」 贺兰子珩环视一番,觉得这桌与桌离得太近,说起话来实在不方便,便用手指轻沾了酒在桌上写道:太皇太后荐的。 「……」苏妤和苏澈都一讶,各自饮酒不再言。 旁边一桌客人看了看他们,也自去盛了酒,遂过来同他们寒暄了几句,相互敬了酒,继续各等各的菜。 又过须臾,终是走来一老妪,端了六碗面来,三碗给他们、三碗给了旁边那桌。那面条看着都不长,还歪歪扭扭的,连面汤也无,苏妤不觉眉头浅蹙,不无好奇地问她:「这是什么?」 那老妪回道:「油泼抻面。」 「……」苏澈想了想,「还有别的么?」 那老妪又道:「只有油泼抻面。」 「……」贺兰子珩不得不再度觉得,太皇太后还是在骗他。 面一入口,三人却皆不得不承认这面委实做得不一般。劲道不说,味道也十足,辣椒油弄得很香,又不和面本身的淡淡香味相冲突。都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一时竟也心中夸赞不已。 旁边那三人吃得比他们要快些,临走前又着意敬了他们一次酒,相互一揖离开。 这酒不烈却香醇,不仅皇帝和苏澈喝着不在话下,便是苏妤这样边吃边喝,不知不觉也饮尽了一碗。苏澈再度去盛了酒来,刚搁在桌上,却有一只小飞虫不偏不倚地直直落进了苏妤的酒碗里。六只小脚不住地划弄着,弄得苏妤还未来得及觉得恶心便被逗得一笑。遂拔了头上的银簪下来,轻轻将簪尖伸进酒中,「救」了那小虫出来。 随手将簪子丢在桌上,苏妤端起碗来要喝。嘴还未碰到碗壁,皇帝无意间一瞥那簪子,陡然抬手掀了她手中的碗。 一声脆响,苏妤惊诧不已地看着地上的碎瓷:「陛……」 已被皇帝举到她眼前的簪子让她立时三刻发不出声来——那簪子伸入酒中的一截已然乌黑,和其他部分质地上佳的雪花银黑白交映。 砒霜。 苏妤与苏澈俱有一惊,皇帝沉声一唤:「来人。」 顷刻间,便有数人拥进这小小的酒馆中。那老翁和老妪慌张地出来查看,立时便被抵在剑下。 皇帝淡看着他们一声玩味的轻笑:「下毒?黑店?」 「这位公子。」那老翁避了避剑刃,说,「我们都是做正经生意的,这店也开了许多年了,好端端的,下毒做什么?」 那老妪却没好气地说:「须得知道当今天子正在祁川避暑,如此仗势欺人,你们当心!」 在场众人皆觉得莫名一震,觉得这老妇的话语坦荡极了,一时竟都有几分相信当真不是他们下的毒。但皇帝未发话,到底谁也不敢把剑搁下。 v第六十九章[12.05] 店里一时剑拔弩张,又有客人到来,在店门口看了看,立刻识趣地离开了。 皇帝站起了身,背着手看着他们,指了指苏妤,口气温和地道:「这位是我内人,那位她弟弟,若不是你们下毒,总不能是我二人想害她。」 老翁和老妪一时都无言以对,连同苏澈自内的一众禁军都尉府护卫,都静等着皇帝一声令下便取他二人性命,那老妪扫了皇帝一眼,却脱口而出道:「怕是你别的妾室闹的吧?」 ……她说什么?这人疯了么? 皇帝蹙了蹙眉头,笑睇着她说:「何出此言?」 那老翁却也眼前一亮,遂向他道:「你让旁人都退下,我们便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都退下?这二人当他们是傻子么? 贺兰子珩按捺着怒意仍是笑说:「都是在下的亲信,不用避着。」 一阵安静之后,便听得那老妪不快道:「当皇帝的,一碗水得端平。后宫里厚此薄彼,总会闹出大事来。」遂觑了苏妤一眼,「这位……是陛下的宠妃吧?」 「……」 谁都无心回答苏妤是不是皇帝的宠妃,众人一时都震惊于这不起眼的老妇人到底从何处看出的皇帝的身份。 贺兰子珩面上一阵发白,终于还是挥手让旁人都退下了。心觉奇怪得很,面色沉沉地问她:「你怎么知道朕……」 「陛下那玉佩。」老妪指了指他腰间的白玉佩,「历代天子相传的东西,是不是?」 「……是。」贺兰子珩点头承认。但那玉佩乍看之下实则并不显眼,莫说个外人,便是朝中重臣甚至宫中嫔妃都鲜少有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一时反倒疑云更深了,似不在意地问她:「进过宫?」 那老妪没什么好脸色地瞥了她一眼:「做过宫正!」 登时大悟,也明白了太皇太后为何让他来这地方了,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于是,苏妤与苏澈便眼看着皇帝对眼前这对老夫妇万分尊敬地一揖:「失敬……失敬……」继而又道,「这下毒之人……」 「陛下去查方才那另外三人便是。」老妪喟叹道,「后宫真是半点平静的时候也没有……陛下带着宠妃微服出宫,自是只有宫中之人才容易知道些。是谁指使的他们,陛下抓着审了便知。」 既是惊了禁军都尉府,要查那三人再容易不过。不几日便皆收入牢中,沈晔不住祁川,皇帝想着是关乎苏妤的事,便索性由苏澈去审了。 苏澈严审了两天,三人便皆招了供,供出的结果却让他不便再审下去,只得如实去向皇帝禀说:「此事……臣得避嫌。」 皇帝扫了他一眼,笑问道:「是谁?」 苏澈将这两天审出的供词呈给了皇帝,皇帝看罢后沉了口气,将供词搁下,道:「传朕旨意,宣禁军都尉府指挥使速来祁川接手此案。」 出宫去个不起眼的小馆子吃面险些丢了命,苏妤想着便后怕,贺兰子珩更觉懊丧不已——头一回带苏妤去看风景,她晕了;第二次去吃面,差点死了。 沈晔在十几日后到了祁川接手了这桩案子,苏澈便告辞返回映阳了。这事皇帝一直压着不提,除却他们几人外,鲜有人知道什么,后续的事便是连苏妤也不清楚的。此时见沈晔亲自到了,心中方知此事必不简单,心下难安地去问皇帝,皇帝却不肯让她多知道,拐弯抹角地岔开了话题,说到了开酒馆的那对老夫妇。 如此一提,苏妤倒也当真好奇——那老妇进过宫不算稀奇,何以让皇帝都对她见了礼? 她一番追问不要紧,正好合了皇帝的意,温和笑说:「日后常来正了殿,朕给你讲故事,如何?」 当日给她讲了第一回,说那对夫妇的故事传得甚广,民间甚至有文人为他们着了书,名曰《燕东侠》。皇帝讲得声情并茂,苏妤听得出神,正到了要紧的地方,皇帝却不讲了:「朕还有事,明天继续。」 「……」苏妤一时很是气恼,又不好让他误了正事,只好蔫蔫地告退。临走前倒是问了一句:「宫中可有那书么?」 皇帝道:「有啊,锦都和祁川的御书房都有,娴妃那儿也有。」苏妤刚想开口同他借来看,他却已然道,「别要,不给你。」 给了她,她岂不是要天天闷在自己房里看书,还有他什么事? 于是苏妤只好垂头丧气地告退了,眼看天色已晚,便想着次日去找娴妃借书去。 当日晚,正在亭子里纳凉的娴妃忽地等来了旨意。大监徐幽亲自来传的旨,一见那明黄色的丝帛卷轴,娴妃便肃然拜了下去。徐幽打开那卷轴,一声不自在的轻咳,遂如常沉稳念道:「上谕……」 然后又不自在地顿了片刻。 娴妃略觉奇怪地抬了抬头,徐幽怎么都觉得这旨虽是皇帝下的,但他若这般读出来,让旁的宦官宫女听了去,他这大监日后便也毫无威信可言了。 是以挥手让一旁的宫人们都退下,徐幽清了清嗓子才又读道:「上谕……娴妃,那套《燕东侠》万不可借给云敏昭仪,朕有要事,钦此。」 「……」娴妃一时觉得,要么是徐幽假传圣旨了,要么是皇帝失心疯了。 罢了,倒是言简意赅,不就是一套书么?还专程下道手谕,她不借就是了。 镇静从容地叩首下拜:「臣妾遵旨。」 如此,当苏妤翌日晌午来找娴妃借书一阅的时候,娴妃想了一想,继而认真地告诉她:「《燕东侠》?那书我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败兴而归。 如皇帝所愿,之后苏妤便不得不每天找他「听书」去,也算弥补了前两次出宫均出现意外带来的尴尬。一众御前宫人不禁觉得每日总有那么半个时辰,殿里的景象极其奇怪——皇帝讲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云敏昭仪听得全神贯注、两眼放光,旁边时不常的还蹲着两只小貂一起听,能不能听懂就不知道了。 御前哪个宫人都不聋,皇帝给苏妤讲故事的时候他们不想听见也能听见,是以若是哪一日断在了极吊人胃口的地方,大监徐幽就会面临大家次日都想抢着当值的情况。 徐幽不禁长叹:怎么这两年,皇宫越来越不严肃了……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v第七十章[12.05] 在《燕东侠》的故事讲到第八回的那晚,楚氏怒气冲冲地进了苏妤的寝殿。苏妤正品着茶回味着故事、连带着猜测后续剧情,抬眼看了看她,抿笑道:「楚充华?稀客。折枝,上茶。」 「苏氏……」楚氏面色发白,冷涔涔地盯了她许久,俄而颤抖着抬起手来指着她斥道,「你敢害楚家……」 「害楚家?」苏妤微一愣,继而倒也反应过来她大概是在说什么,「你是说本宫在外被人下毒那事?听说了些,好像是和你楚家有些关系,但那也是你们害本宫才是,何来本宫害楚家?」 「你早就知道……」楚氏怒意不减,行上两步又道,「我听说了……你梦到过,你早就知道这些事,还是由着它发生,你早就想除楚家对不对……你根本容不下本宫!」 楚氏很有些歇斯底里,苏妤听得一愕,并非因为楚氏在这里给她胡安罪状,而是……楚氏怎么会知道那些梦魇的事? 目下,宫里应该只有三人知道那件事,娴妃、皇帝,还有她自己。 「你个妖女!」楚氏怒骂,「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对不对!怨不得陛下突然待你好了、怨不得叶家会被抓了那么多把柄……你早就看得到!你早就有算计!」 「谁告诉你的?」苏妤森冷地逼问她,「谁告诉你这些的?」 「是我恨你……是我要害你!你凭什么拖上楚家!」楚氏喝问。 苏妤平静了两分,心知楚氏现在比她激动得多了,而她和楚氏所关心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如此争下去也难有什么结果,苏妤忖度片刻,顺着她的话道:「我拖上楚家自是因为知道你不可能放过我,我跟你说了我没害你的孩子你又不信。」说着轻轻一笑,「斩草除根么,不连你楚家一起动了我怎么安心?」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承认得这么容易、这么透彻,楚氏反是惊得向后退了半步,缓了一缓道:「你……」 「是,我早就看得到那些,每一天要发生什么我都看得到。」苏妤一边说得神乎其神,一边觉得真多亏了这些天去听故事,让她如今说起来也能「声情并茂」,「你若心中不快,就去闹得人尽皆知便是了。反正陛下也知道我那些梦,你去传得人尽皆知,六宫上下就更会觉得一切都会按我的梦去走了。」她说着轻松地笑了,「我倒看看你楚家怎么逃过一劫。」 目下要紧的是把楚氏吓住、让她闭嘴,不然她这「妖术」的事传遍了六宫,怕是连皇帝也难给她收场。 楚氏虽是怒不可遏,但见她这般说得不疼不痒、仿若一切皆在一手掌控之中,惧怕之下反是不能再说什么,愤然离开。 待她的身影消失不见,苏妤终于出了一身的冷汗,叫来了折枝,将梦魇的始末、以及娴妃同皇帝说了的事皆尽告诉了折枝,最后道:「宫中本不该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事,楚氏却拿着这事来质问我。你小心地去查查,是谁透的风声。」 自不是她自己说的,又觉得皇帝知道轻重,但……更不希望是娴妃。 下毒直接下到了昭仪碗里、还是当着皇帝的面,禁军都尉府上下不敢怠慢,又有沈晔坐着镇,每一个细节都翻来覆去地审。结果倒是真没牵扯上楚家太多,似乎只是楚氏一个人的意思。 这样的结果,却让沈晔怎么想都觉得不对——不说别的,皇帝突发奇想带昭仪出宫去,可见是不可能提前让六宫都知道的。据说那地方皇帝不曾去过、昭仪也不曾去过,连大监徐幽都说从前听也没听说过。可楚氏就这么快的安排好了人、不着痕迹地把砒霜下到了苏妤碗里…… 她一个充华是后宫嫔妃,又不是江湖游侠,哪来的这么大本事? 总不能是「夜观天象发现皇帝会带昭仪出游」吧? 难不成……帮着她做这事的不是楚家、却是别的世家? 沈晔一五一十地将此事同皇帝说了,等着皇帝定夺。皇帝也不免皱了眉头,沈晔所疑有理,可正因有理,此事才棘手了——大世家不少,若说争权,估计谁都想争。但总不能随随便便地去查,一来会弄得人心惶惶,二来这也实在太费人力。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一查下去,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查个明白。 皇帝便问沈晔:「这些日子审下来,可有牵扯哪家么?」 若是要查,自是该先查有所牵扯的。名正言顺不说,一查一个准的可能也大些。 沈晔默了一默,却沉然应道:「并无。」 「……」更难办了。 皇帝一叹,又说:「那就先查在祁川权势大些的世家。」 沈晔刚应了一声「诺」,转念一想又道:「可是……夏家一则和楚家不睦已久,大抵难以联手;二来,夏家虽是在祁川一地势力大些,却没本事把手伸进宫啊……」 便又均是默然沉吟。 苏妤静静听着,心中也是反反复复地把各大世家都数了个遍。有权有势、又能把手伸进宫的…… 蓦地想起楚氏那日的质问,苏妤心念一动,抬了抬下颌轻道:「陛下……臣妾心中有个怀疑,却不知查得查不得。」 皇帝和沈晔俱有一愣,沈晔正查着这案子自是更急一些,忙问道:「谁?」 苏妤心下仍是矛盾着,俄而取了案上的毛笔,蘸了墨,提笔在纸上写了个字给皇帝看。 皇帝见字怔然,并未直接告诉沈晔,只问她:「为何?」 「因为……」苏妤颌首淡漠道,「那日她告诉陛下的事,本该只有陛下、她与臣妾知道,楚氏却知了情。」 皇帝长沉了口气,思忖片刻,终将那张纸交给了沈晔:「先查这家。」 沈晔上前接过,低头一看,手上陡然一颤,险些将那张纸撕成了两半。 沈晔握着那张只写着一个字的纸条出了殿,没想到皇帝要查阮家,还是苏妤出的主意——后宫的恩怨纠葛他不清楚,却也多少听说这位云敏昭仪与娴妃最是亲厚,如今这般…… 只得叹一声后宫还真是波谲云诡。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回锅娘娘》卷一 作者:白糖罂 02、《回锅娘娘》卷二 作者:白糖罂 03、《回锅娘娘》卷三 作者:白糖罂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