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斗才女拨千金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梁国已经乱套了。 自从崇光帝於半年前两脚一伸驾崩了之後,帝位和江山交给了未满八岁的儿子,儿子由年不过三十的皇后照顾,然实际上的朝政大权则交给了其十七弟晋王之後,梁国就乱套了。 说起来,梁国传到这一代幼帝手上不过才第六代,正值鼎盛时期,只是先帝这一走,委实匆忙得很,一下子便引发了大动荡,先是边疆外族蠢蠢欲动,接着国内以先帝亲弟吴王为首的几位王爷,因不满晋王辅政而发动了叛乱。 先帝骤崩,幼帝失怙,内忧外患,摄政临朝…… 一时间,「天下大乱」成为百姓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 晋王萧峥受先帝临终嘱托,於国家危难之际毅然决然接手了这纷乱局面,受封为摄政王,年纪轻轻便担起统领朝政之重任,实乃大无畏,大智大勇,大大的英雄…… 「这些话都是谁说的?给朕拖出去砍了!」 御书房内,小皇帝萧翊在听了礼部尚书对摄政王照例的吹捧之後,摔了一只镶玉青田石砚台,吹鼻子瞪眼,吓得礼部尚书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陛下息怒,张大人来是有事要禀报的。」 随侍的小太监福贵小声在皇帝耳边提醒,好叫他早些收拾仪态,以免被摄政王的耳目把刚才的话给听了去。 这张大人也是,朝中所有人都知道小皇帝不满摄政王,他还敢在皇帝面前这般吹捧,这不是找骂吗? 小皇帝虽然还未满八岁,在宫中见多了尔虞我诈,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更何况李太后更是每日对他耳提面命道:「皇叔很可怕,接触须谨慎。」 所以这一通怒火发完之後,他又元神归位,端着架子坐回书案,看向张大人,「卿有何事要奏?」演技之精湛差点让张大人以为刚才那一声狮吼是幻觉。 「启奏陛下,奉摄政王口谕,下臣来通知陛下与青海国女王联姻之事……」 「通……知……」小皇帝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怨念。 有这麽跟皇帝说话的吗?他是皇帝啊,居然用「通知」这个词,对摄政王用「奉」,对他用「通知」! 小皇帝脸色潮红,心跳加速,好半晌才幽幽的舒了口气,将思绪放到正题上,「你刚才说叫朕做什麽?」 「奉摄政王口谕……」 你一定要如此激怒朕吗?小皇帝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怨念无限。 张大人却毫无所觉,继续洋洋洒洒地道:「王爷言青海国国民骁勇善战,与之联姻可以形成抵御外敌入侵的屏障,如此才可专心应对国内叛乱……」 「啪!」这次摔的是描金檀木笔架,紧接着是书,从「春秋」、「史记」到各类大家文典…… 托小皇帝的福,张大人充分接受了一把文化「洗礼」。 「滚!给朕滚出去!」 青海国是什麽地方?那里是女子的天堂,男子的地狱。 那里的皇帝和大臣们都是女子,男子却如同大梁的女子一样,只能做最基本的工作,担任最不起眼的职务,还要在家里对女子言听计从。 摄政王居然让他堂堂一朝天子去娶青海国的恶婆娘? 好狠的心呐! 张大人已经被文化的「浪潮」给席卷出门,皇帝仍然不解气,桌上的东西能丢的都被丢了,再无可以撒气的东西,他眼角一扫,乾脆掀开了右边桌角上的紫檀木盒,一把抓出里面的传国玉玺,举手就要砸下…… 「陛下,这是在做什麽?」淡淡的略带疏懒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颀长的身影。 来人身着广袖玄端,领口和袖口处以金线绣了腾龙纹样,腰缠镶金绶带,侧垂紫穗白玉珏,漆黑如墨的发丝整齐地束於金冠之中,眉眼俊逸,顾盼之间自有一股风流之态,只是那唇边微微勾起的笑意,虽然和煦如春风,却教福贵的膝盖软了一下。 「参……参见摄政王。」 摄政王得了恩典,可免行跪拜之礼,萧峥目不斜视地一路走至皇帝跟前,垂下头来,深如幽潭的眼眸轻轻一转,自他举着的玉玺上扫过,敛去了笑容。 皇帝仰头看他,受这气场压迫,很不争气的膝盖也软了一下。 「陛下真是英明,知晓本王今日要来请陛下用玺,竟早就准备好了。」萧峥自袖中取出一份诏书,平摊在皇帝面前,轻轻抬手,「陛下,请用印吧。」 皇帝无语问苍天,福贵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给他递眼色,您就盖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皇帝悲愤许久,心情沉痛地缓缓落印,快要盖上之时,一眼扫到诏书内容,正是去青海国求亲的国书,手下一顿,再也不肯按下。 一只手盖上他的手背,微一用力,尘埃落定。 「陛下放心,与青海国联姻只会对我大梁有利,陛下做得很好。」 萧峥取了国书,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如同来时那般,步履沉稳,广袖轻拂带出衣袂间的轻响,腰间玉佩摇曳。 皇帝犹自举着玉玺发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把丢开玉玺扯着嗓子乾嚎道:「父皇啊……儿臣不干了啊……不带这麽欺负人的啊……」 陛下虽然不情愿,与青海国的联姻却是势在必行。 当今大梁国内形势危急,皇帝的亲叔叔吴王萧峻占据江东,与朝廷分庭抗礼,成天散布着萧峥意欲篡位的谣言。 萧峥原本要与之一战,但考虑到幼帝即位不久,根基未稳,届时形势稍有不利,那些大臣们便很有可能会趁机倒戈,还是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与此同时,边疆的几个国家正对大梁虎视眈眈,萧峥唯有依靠地处中间的青海国来抵御,这样才能养精蓄锐,届时才好把萧峻等人一锅端。 想的是不错,可是思虑周全如摄政王,也没有想到这次联姻并不如想像中的那般顺利。 青海国女王今年已经十一岁,比皇帝陛下大几岁也就算了,问题是人家是大权在握、十分有主见的……小女王,而大梁却只知有摄政王而不知有皇帝,是以,她很不待见大梁的皇帝陛下。 具体情形是,一月之後,小女王陛下十分委婉地回了一封信给摄政王。 汝等以天朝上国之尊求亲於吾等化外之邦,孤心中实为难安……且两国风俗迥异,贵邦轻视女子,绑手折翼,缚足戮志,孤身为女子,莫敢适焉……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此事不妨作罢。 萧峥接到信,一直在书房中踱步思考良策,愣是整整一天都没有出门,惹得其贴身护卫赵全差点破门而入查探情形。 一直到过了戌时,萧峥才终於打开了门,对赵全道:「本王想到法子了。」 彼时,得到消息的小皇帝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庆贺,李太后更是在寝宫设了酒席准备与儿子欢饮一番,岂料刚入席,摄政王便带着另一封诏书匆忙而来,一把将皇帝陛下提溜进了御书房。 「陛下,本王觉得此时绝不可放弃与青海国的联姻。」 萧峥很清楚边关之外的几个国家也有意与青海国联姻,好打通入关通道,所以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们。 小皇帝被打断了庆贺大事正不高兴,听了还要联姻的话更加不悦,「皇叔,您究竟要做什麽!」 萧峥眉梢一挑,唇边那抹和煦却疏离的笑意再度弥漫开来,将手中诏书往皇帝面前一摊,点了点桌面,「请陛下用玺,大梁是时候实行一下新政了。」 皇帝撇嘴,对他口中所谓的新政委实不感兴趣,心不甘情不愿的举起玉玺,欲盖未盖之际,又好死不死的扫了一眼诏书内容,心中顿时悚然一惊。 什麽玩意儿?要让女子入朝为官?这是什麽新政? 如同先前多次一样,一只手放上他的手背,轻轻用力,尘埃再次落定。 「皇叔……」您疯了吧? 皇帝心中叫嚣,谁来告诉朕这不是真的! 「陛下放心,这只是权宜之计,大梁,仍旧是男子的天下。」萧峥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既然青海国认为大梁与之风俗迥异,那便顺应一下她们那边又如何? 萧峥出门不久,皇帝只听他对门外等候的某位官员道:「吩咐下去,明日於全国张榜,摄政王府将招募女幕僚入府,德行俱佳者,举荐入朝为官。」 皇帝惊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世界好疯狂,他不能适应了。 父皇啊,他真的不干了,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 崇德元年,春。 正月刚过,春寒料峭,刚下过一阵春雨,京城大街像是被洗刷过了一遍,一眼望去,入眼的颜色彷佛都比原来清晰了许多。 文素一手抱着包裹,一手紧了紧衣领,狠狠地吸了吸鼻子,这天气,她似乎是感染风寒了。 其实她刚到京城不久,因为相依为命的父亲年前染病去世,她便到京城来投奔姑母,只是没想到姑母早已搬走了,文素从江南赶到京城用了足足三个多月,却是白跑了一趟。 现在她正考虑着接下来的路要怎麽走。 回江南是不可能了,家里的田地都被族人占了,更何况如今吴王的造反行动也已经扩大到了江南地区,可是留在京城也难,举目无亲,她要如何生活? 第二章 一阵风刮过,文素浑身都哆嗦了一下,连老天爷也不可怜她,好好的天竟又下起雨来了。 她身上穿着一件素色袄裙,里面填的本就是去年的旧棉花,再经小雨一淋,寒气四面八方的侵入,哪里还保暖? 文素将包裹顶在头上就往前跑,先找个地方躲雨才是正经的。 有人擦身而过,猛地一下撞到她,文素一下子跌倒在地,包袱扔开了去,立即被那人拾起,然後飞快的朝反方向跑远了。 「啊,抢劫了!来人啊!」 文素慌忙大叫,但是根本没有人理会她,她心急火燎地要去追赶,迎面方向呼啦啦跑来一群人,那些人原来是聚集在一起的,此时被雨一淋都开始四处找躲雨的地方去了,被这一冲撞,哪里还见得到那个抢匪的人影? 文素欲哭无泪,已经够惨了,还遇到这种事,如今两手空空,教她怎麽活下去? 雨下大了些,她抹了抹脸,忍住泫然欲泣的冲动,赶紧寻找躲雨的地方。 朝前面跑了几步,一眼看到先前那些人聚集的地方有堵墙,上方有个延伸出来的小屋檐,左右各站着一个人,似乎也在躲雨,她心里一松,三两步就冲了过去,站到两人中间的空处,一边拍去身上的雨珠,一边扭头看向两人,这一看却顿时愣住。 先前没有看清楚,现在才发现这两人居然穿着官服,她来到京城後有幸见过几次,这似乎是禁军的服饰。 所以她是跟两个禁军在一起躲雨? 那站得笔直的两人见她冲过来,不约而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她身後的墙壁,异口同声道:「此地并非躲雨之处,姑娘请去别处。」 「啊?」文素顺着他们的视线转身,对上一张写满黑字的黄绢。 那是张黄榜。 托她老爹的福,文素是识字的,不仅如此,还识字挺多,所以她一眼就看明白了内容。 晴天那个霹雳!太疯狂了,梁国居然要让女子入朝为官? 这不是真的吧? 文素大张着嘴,毫无形象的看着黄榜,有风中凌乱的倾向,难怪刚才那麽多人跑了过去,敢情都是在看这黄榜啊。 确实够震撼! 「姑娘,此地是张榜重地,若是姑娘无意揭榜,就请离去吧。」 这两位禁军还算好脾气,也许是因为文素长得还不错,大眼睛、挺鼻梁的,也算个美人儿,不然就是直接丢出去也是有可能的。 「唔……揭榜?」 文素听到这个关键字,又细细地看了一遍,这才发现黄榜上明确地说了摄政王府正在招募女幕僚,不仅有举荐入朝为官的可能,还提供食宿,由摄政王府供养…… 叮! 文素脑中一阵清响,好条件啊!对於此时为生存犯愁的她来说,摄政王简直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入朝为官什麽的都是浮云,关键是提供食宿啊。 文素歪头朝左边的禁军挤了挤眼,「做摄政王府的女幕僚可困难?」 那禁军显然看出了她的意图,严肃的神情缓和了许多,毕竟黄榜发了几日了,还没有一个人敢揭,摄政王正在为此事发愁呢。 「姑娘放心,王爷说了,只要是有识之士且是女子即可,并无困难之处。」 文素滴溜溜地转着眼珠,有识之士…… 她曾经在爹爹去世之前,就提醒过他那些族人们的嘴脸,如今都一一应验了,这算不算是很有见识? 咕噜噜…… 肚子传出一阵饥饿的叫声,文素尴尬地朝那禁军一笑,看着黄榜咽了咽口水,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可是刚伸了一半,她又蓦地收回了手。 此事太过诡异,摄政王府是什麽地方,万一要是有进无出怎麽办? 可是肚子真的好饿,她不能就这麽饿死街头吧? 算了,怎麽都是死,死也要做个饱鬼,到时候去了地府见了爹爹,就说自己是做了摄政王府的女幕僚才翘辫子的,那也够拉风了! 文素一思既定,眼一闭,牙一咬,伸手「呼啦」一声揭下了黄榜…… 今日的朝堂十分热闹,百官正就新政一事展开热烈讨论。 「微臣以为不可!」年逾七旬的首辅丁正一忿忿地咆哮。 他老人家是坚定的保皇党,更是绝对的大男子主义者,听说了摄政王要让女子入朝为官的决定後,差点两眼一翻就要去陪伴先帝,被他家夫人用半碗红糖水给灌醒之後,第一句就骂道:「妇人俱是见识短浅之辈,妄想担当大任,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於是他家夫人用手上的空碗扣到了他头上。 此时他老人家正顶着额头上的半道碗口红印,在殿上继续锲而不舍地与摄政王作斗争,「微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前汉有吕后专权、外戚当道,唐时有武后篡国、上官为相,这些都是前车之鉴,可见女子染指朝政,实为不妥!」 此言一出,小皇帝身後垂帘微动,李太后在里面低低地咳了一声。 丁大人你这是在骂哀家吗? 丁正一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改口说:「无论如何,女子入朝为官断不可行,必会动摇国本!青海国与我天朝上国联姻当觉庆幸,居然还挑三拣四,实乃荒谬!」 摄政王萧峥静立於百官之首,面容沉静,默然不语。 小皇帝悄悄望了一眼萧峥,心中暗自为丁正一喝彩,好样的,丁大人! 立於萧峥身後的兵部尚书陆坊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出言道:「丁大人此言差矣,须知此时边患犹存,与青海国联姻是为了大局,顾全大局而暂行新政并不至於动摇国本,待他日联姻大事一成,撤去新政即可,有何不妥之处?」 另一派王爷党们闻言纷纷附和道:「就是,就是,有何不可?」 「做人不要这麽古板嘛……」 「可不是,太古板了!」 皇帝的脸黑了一半。 「臣也以为不可。」左都御史王定永出列,朝皇帝行礼道:「自古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祖宗之法不可废,陛下理当立即撤除黄榜。」 若说丁正一是因为身为保皇党而反对摄政王,王定永则毫无党派可言,他只是就事论事,一切以礼法和祖制为基础。 王定永今年五十不到,面白无须,面容刚正不阿,恰如他的性格,古板迂腐,对他而言,阻止一切新事物就是他的使命、是他的职责、是他愿意为之奋斗终身的目标! 陆坊继续进言道:「微臣认为与青海国联姻,可以不费我朝一兵一卒而保全边疆,实乃上上之选,而推行新政乃是这一切之基石,如此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陛下应该敢为天下先。」 「一派胡言!我天朝泱泱大国,外族夷狄来犯,派兵驱逐便是,何须那些女子帮助!」 丁大人再次动怒,随着他这一嗓子,保皇党们也纷纷予以声援说:「没错,那些女人能有什麽本事?难不成还真的要靠她们来保大梁?」 「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居然要出入庙堂,实在荒唐!」 「说得对,我们天朝上邦,难道还敌不过那些蛮夷?」 小皇帝的脸上又露出了微笑,丁大人斗志昂扬,王定永淡定等待结果。 「说的好……」 殿中倏然无声,只因萧峥猝不及防的开了口,他缓缓转身,玄色朝服衣袂舒展,抬臂抚了一下衣襟後,抬眼扫过在场的百官,眼神如出鞘之剑,教人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天朝上邦不惧外族夷狄,说得真好。」 他眯了眯眼,「你们在场的有几人真正上过战场?有几人知道一场战争需要耗费多少粮饷?会让多少士兵丢了性命?会造成怎样的生灵涂炭?」 在场的人都哑口无言,一下子不知道该怎麽接话了。 萧峥未及弱冠便开始领兵作战,当初晋王的头衔,便是因他以少胜多拿下晋城之後得到的,现今天下兵马大权也都在他一人手中,更甚至,曾有大胆者声称大梁现今的半壁江山都是由他亲手打下的。 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先帝也不会将摄政王的位置交给他,说好听点是信任他,说难听点无非是怕他挟功自立,还不如给他个甜头保住皇儿的江山。 所以此时说到战争,朝堂之上,谁还有资格与他争辩? 「如今萧峻占据江东,一直伺机而动,若是耗费兵力在抵御外族上,才是动摇国本之举!」萧峥眸中寒光闪烁,「各位大人还有什麽要说的?」 丁正一和王定永面面相觑,小皇帝的脸终於黑透了。 「呃,摄政王……」 李太后终究忍不住要为儿子说上两句了,毕竟昨晚都在她那儿嚎了一晚了不是。 「太后的意思本王明白,女子本就该得到尊重,正如太后您。」 欸?李太后心中暗暗思忖,这话说得倒是挺对,呃,不是,她不是要说这个来着…… 「推行新政已成定局,无需再议,诸位大人无事便退朝吧。」 萧峥一锤定音,拂袖率先走出大殿,留下一干大臣在他身後大眼望小眼。 刚出了宫门,赵全便迎了上来,「王爷,有人揭榜了。」 第三章 此次推行新政,除了江东地区之外,梁国其它地方都张贴了黄榜,不过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祖训在,虽然大范围的撒了网,最後揭榜的人统共加起来也不过就七人而已。 听闻江南之地多才女,可是如今那里已经是吴王萧峻的地盘,所以当萧峥听闻七人之中竟有一人来自江南之後,心中十分惊奇。 而文素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江南地区的代表,她最大的心愿不过就是留在摄政王府混吃混喝,然後捞点银两谋生,过她的逍遥日子去。 揭了黄榜後文素便被带到了摄政王府,但因为其他距离较远的应徵者们还未到,她并没有立即受到摄政王的接见,只是被安置在王府的一处偏院里,静候佳音。 这一等一直到了二月底,春暖花开,柳枝抽芽,其它六位应徵者终於到了。 文素吃了早饭,正无所事事地在自己的四方小院中,欣赏院角刚开的一丛野花,有下人前来禀报说摄政王召见。 一听自己就要被权倾天下的摄政王接见,她赶紧奔回房捞起梳子梳了梳头发,又整了整身上的旧袄裙,这才跟着下人出了院子。 摄政王府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院中树木多於花草,绚丽的色彩不多,青木灰瓦,显出一丝古朴素雅之态。 一路走到王府後花园中,眼中落入一汪湖泊,清澈的湖水在阳光照射下波光粼粼,偶尔被春风扬起一阵涟漪,洒在上面的阳光便如同碎开了一般,金光点点跳跃。 湖心设有一座八角亭,基座由白色大理石砌成,八个檐角各悬一串铜铃,正在风中叮叮当当的摇曳不止。 文素一眼便看到其它六位应徵者站在亭中,因为离得尚远,又是侧着身子对着她,看不清相貌,只看出她们服色各异,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着了色彩鲜艳的服饰,在这春日看来别有一番风情。 她垂眼看了看身上的素色袄裙,撇了撇嘴,再抬头,看到亭中还坐着一人。 广袖玄服,靠着围栏而坐,一手搭於栏上,只用长长的绸带束了头发,垂着的发丝连同那绸带一起在风中轻轻飞舞,半张脸浸在阳光下,温润光洁,姿如孤山待月,容若春晓花开。 文素心中啧啧称叹,当初还在家乡时就听闻晋王骁勇善战却貌动天下,如今虽未窥见详细,只这俊逸的风致便叫人折服了。 待走入亭中,摄政王抬眼看来,朱唇微勾,眉梢眼角风流尽显,文素只听到身边一阵抽气声或压抑的低呼。 好在她够沉稳,虽然摄政王美貌,她还不至於那麽不争气。 「对不住,踩着你了。」右边有个跟她一样衣着素淡的女子挪开脚,不好意思的看了她一眼。 文素垂眼一看,自己的旧鞋上果然有个脚印,她刚才居然只顾着看摄政王而不知道痛! 这……算是沉稳吧…… 「诸位能揭下黄榜来到此处,堪称女中豪杰,本王还是第一次见你们,各位不妨先说说自己的姓名和籍贯吧。」 萧峥的声音平稳低沉,话音刚落,文素果不其然又听到一阵心满意足的抽气声。 左边有人率先自我介绍道:「回禀王爷,小女子名唤秦蓉,乃是太原太守之女。」 呀,官家千金啊!文素转头看向她,面若芙蓉,华衣美服,难怪难怪,不过……这位秦蓉小姐,你干嘛一直对着王爷眨眼睛呢? 我说,你……其实是来相亲的吧…… 萧峥扫了秦蓉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之後又有人抢着介绍自己,巧得很,居然又是一位官家小姐。 而且更巧的是,这位官家小姐也是来相亲的。 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同样是都是出身官宦家庭,并且都不约而同的对摄政王殿下挤眉弄眼、暗送秋波。 萧峥稳稳坐着,只有唇角越抿越紧。 「民女傅青玉,江西人士,出身贫寒,揭榜只为一偿宿愿。」 淡淡的声音在文素耳边响起,她转头一看,先前踩了她一脚的女子眼睫微垂,朝摄政王行了男子的抱拳礼。 萧峥的神情一下子明朗了不少,甚至唇边都漾出了一丝笑容,「哦?你有何宿愿?」 「愿以平生所学报效国家。」 亭中鸦雀无声,秦蓉等人都莫名其妙的看着她。 这女子莫不是疯了?还真想做官呢! 文素倒是对她另眼相看,没想到世间还真有这样胸怀大志的女子。 「傅青玉,不错,本王记下了。」萧峥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 傅青玉收了手站好,几不可察的舒了口气,文素感受到她的紧张,想到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竟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你呢?如何称呼?」 萧峥转头看向文素,眼中一副探寻之意,刚才六位女子均已介绍完毕,那麽只有她是那位来自江南的女子了。 「参见王爷,民女文素,来自江南。」 果然,萧峥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文?令尊大名是?」 文素蹙眉,王爷啊,您莫不是把我当成了江南书香世家之後了? 她爹其实不过只是个教书先生罢了。 「唔,王爷容禀,民女家中贫寒,并非什麽书香门第。」 「哦……」萧峥的确有些失望,不过既然来到这里,终归是有些本事的吧,他眼角一扫,看到秦蓉为首的女子正眼带愤恨的瞪着文素,心中闪过一丝不悦。 为了尊重女子,他已经将府中的几名侍妾都送走了,与青海国联姻成功之前,还没有新添几个的打算。 萧峥起身拂袖,「诸位好好在府中休息,食宿自会有人安排,待三月底本王会主持一次测试,合格者方可留下。」言罢,举步出亭,赵全从一边暗处闪出,随他远去。 秦蓉等人惊叫出声,文素也被他这话吓得差点昏厥,不是吧,还要测试? 果然混吃混喝也不容易啊…… 大梁为了尊重青海国而实行尊重女子的新政一事,很快便传到了青海国内,女王陛下震惊的同时也着实感动了一把。 想不到那高高在上的天朝,居然还愿意为了求娶她,而做出这样巨大的改变,小女王陛下决定重新考虑一下联姻之事了。 萧峥收到回信後,心中稍安,为了让青海国女王趁早下定决心,甚至在新政里加了一条,下届科举准许女子参加。 之所以要下届,是因为这一届的科举马上就要开始了,而到了下届,三年已然过去,说不定联姻大事都已经定下来了,让不让女子参加科举,还有待商定中呢。 科举是寒门士子们踏入仕途的唯一途径,也是国家选拔人才的重要手段,如今大梁正值用人之际,今年的科举便显得尤为重要。 早在二月,京城的大街小巷便随处可见学子们往来不断,如今到了三月,已经将近考试日期,即使住得再远也该到了。 文素行走在京城大街上,看到往来的翩翩学子儒衫翻飞,个个面带憧憬之色,不由得觉得敬佩。 寒窗苦读数十载,可不就是为了这一朝? 走了一阵,她转头朝傅青玉招手,示意她快些。 傅青玉是被文素拉出来的,上次重新安排了住宿,她们两人被安排住在一间房中,如今是室友了,文素因为摄政王要在月底测试的事情很是担忧,便央求她陪她出来买书,打算临时抱一回佛脚。 之所以要请傅青玉帮忙倒不只是因为两人是室友,文素这阵子跟她相处了才知道她是个真有学问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信手拈来,直教她这个混吃等死的人汗颜。 要说唯一的缺点,那就是为人太冷淡了点。 傅青玉倒不是沉默寡言,只是两人实在没有什麽共同话题。 这也不能怪她,谁教文素总在她思索着书中理论时,插播厨房今晚烧了红烧肉,或者秦蓉又带着几位姑娘,私下敲了摄政王的房门之类的消息。 若不是念在她为人不错,傅青玉其实也不太愿意出来,看着文素平时大剌剌,真到了要测试前夕,倒还是上心的,不可磨灭了她这番斗志啊。 唉,其实文素哪有她想的那麽上进啊,因为抱着留下混吃的念头,她的要求并不高,这次测试只要混个中等让她可以继续留下就行,至於其它什麽做官的好事,还真不敢想。 两人找了半天,总算在南大街的街角找到了一间书铺,文素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一不小心撞上了正要出门的人,那人摔倒在地,痛呼出声,手中的书撒了一地,文素自己也揉着额角差点飙泪。 「姑娘,你没事吧?」 没想到最後还是人家先问候出声,文素一边揉额一边歉疚的抬眼看去,面前的人是个青衫学子,面貌清秀,可能因为穿得太少,脸色冻得有些青紫,左边脸颊肿了一块,正是由文素的额头撞出来的。 「我没事,真是对不住。」文素一边道歉一边弯腰替他捡书。 那人跟着弯下腰来,笑了笑,「姑娘也是无心,无须多礼。」 第四章 文素捡到最後一本书,看到名字是策论,不禁有些奇怪,「这是什麽书?」 「哦,这是讨论治国之策的书籍,只因今年刊印的这本较全,且涵盖了许多大家理论,是以在下特地来此购买。」 文素心中一动,谈论治国之策的,摄政王既然是要女子入朝为官,势必会考到这些内容。 她起身朝正慢悠悠走进书铺大门的傅青玉扬了扬那书,「青玉,就买这本吧,我觉得可能会有用。」 三月中,贡院戒严,春闱举行。 萧峥下了朝便去巡视考场,待出了朱红的大门,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今年参加科举的士子比三年前少了近一半,原因便是江东与江南地区的学子们无法赶来参加科考。 萧峻占据的江东江南是学术氛围最浓的地区之一,也是古往今来才子广为聚集之地,今年少了这麽多应考学子,可是朝廷的一大损失。 坐进马车之际,萧峥捏了捏眉心,甚觉忧虑。 他担心的还不只这个,听闻萧峻不仅阻断了江东江南与外界的联系,还要自行设立科举,开科取士,俨然一副自立为皇的模样。 那些士子若是真的去参加了萧峻的科举,那麽朝廷损失的便不只是人才,也许以後再要平复叛乱便会难上加难,现在萧峻的朝廷还是伪朝,若是有了有识之士相助,可就不一定了。 回到王府时,天上下起了春雨,赵全想要打发下人去取雨伞,萧峥却自己先跳下了车,淋着雨便朝府中而去,朦胧的雨帘下,愁容不改。 傅青玉撑着伞从前院要往後院住处而去,走上回廊便瞧见摄政王踏雨而来,赵全紧随在後,神情焦急。 萧峥的玄色朝服被雨一打,紧紧的贴在了身上,勾勒出他结实的身形,金冠下的发丝也都湿了,额前梳上去的碎发因这关系而散落了下来,遮着光洁的额头,映衬着墨玉般的眸子,即使是狼狈若斯也教人移不开视线。 傅青玉心中暗暗赞叹了一番,看了一眼手中的雨伞,稍稍犹豫一瞬,举步上前,将伞高高的举至萧峥头顶,「王爷,春雨伤身,担心着凉。」 萧峥停下步子,转头看她。 不同於其他女子,傅青玉虽然长相清秀,肤色却有些黝黑,身量也偏高,看上去很是英气,她不敢靠得太近,半边身子都在伞外,说完这话便垂目恭敬的举着伞。 萧峥领会到她的好意,将伞往她跟前推了推,笑了一下,「有劳,身为女子才不该淋雨,本王无碍。」 傅青玉接触到他的目光,微微一愣,萧峥虽然面上带着淡笑,却始终给人一股疏离之感,那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却让她觉得根本不是在看她,彷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看客,冷漠而威严。 这一怔忪间,萧峥已经越过她朝前走去,脚步迅速得像是刚才根本没有任何停顿,脸上又带上了那抹愁绪。 傅青玉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阵发热,她自幼要强,别人家里都是儿子才送去私塾读书,她却偏央着爹娘也送她去,在私塾中都是做男子打扮,学业也一直都是最好的,可因为这样,身边的玩伴却从未将她当过女子看待。 而今日摄政王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却是从一个女子的角度给予她关怀。 雨渐渐下大了,她在前院默默站了许久才举伞离去。 「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 「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 话音一顿,文素一把丢开手里的策论,抓了抓头,什麽玩意儿啊,太艰巨了!手中的书被摊在了桌上,她一头就栽了上去,头埋在书里,一副死鱼样。 有没有简单一点的混饭方法啊? 好在她还算有韧劲,虽然一直觉得艰难,却也老老实实坐在房中看了半天的书了,要是她爹还在世,看到她这麽上进,非得乐得烧高香不可,当初她可是一篇诗文要挨十几次板子才背完全的,从来没有主动坐下来看过书,此情此景,相比於过去,简直是质的飞跃啊! 虽然主要是因为如今在王府有吃、有穿、有月俸的缘故…… 正在颓丧之际,身旁有脚步声接近,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傅青玉回来了,不过模样怔忪,不知道是从哪儿神游归来。 「青玉,你怎麽了?」本着对室友的关心,文素起身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傅青玉回过神来,朝她笑了一下,「我没事。」 文素悚然一惊,妈呀,这人居然会笑啊! 她正在奇怪傅青玉这是怎麽了,就听见外面有人高声叫她名字,「素素,素素……」 文素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顿时抚额,抱头蹲地。 傅青玉同情的看着她,「秦小姐又来找你做点心了?」 文素默默点头,恨不得缩成拇指大小,再也不要被看到。 以秦蓉秦大小姐为首的几位官家千金,来此的目的显然不是官场,更不是混饭,而是英俊潇洒、权势滔天且还多金未婚的摄政王殿下。 为了俘获摄政王的「芳心」,几位小姐以秦蓉为首,自进府之日起便展开了各种表面团结、内里较劲的争斗。 某日秦大小姐不知从哪儿听到了一句话,欲攻其心,先攻其胃,於是几位小姐开始亲自动手,用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指,勇敢的与油污满满的厨房搏斗。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这本与文素无关,只因某日她混入厨房偷吃,见什麽都没有,只有厨娘做了一半的糕点放在那儿,便自己动手将之加工成了江南名点,谁知好死不死的被几位赶来练习厨艺的大小姐们遇上,於是她一下子成了几位大小姐的救星。 开始还是不错的,文素帮她们做了几样点心,秦蓉等人以珠钗锦衣甚至银两回赠,彼此公平交易,甚为融洽,但是等秦蓉等人乐颠颠的将点心送过去,看到的却是摄政王十分大方的赏给了自己的贴身侍卫赵全。 自省其身是不可能的,几位小姐积极展开批评,认为肯定是文素做得不好,於是逼着她再做一次。 这期间彼此地位已经开始倾斜,文素做得不情不愿,且还没有拿到半点报酬。 之後点心再送过去,摄政王殿下仍旧客气,可是一转身那点心还是便宜了赵全。 秦蓉郁闷的结果便是折磨文素,非要她一直做下去,直到做出一道让摄政王满意的点心为止。 文素默默蹲墙角画圈圈,混个饭吃已经够闹心的了,你们这群人还不省心,她这是招谁惹谁了啊! 可惜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文素这边抱头缩肩誓要伪装成一个陀螺,那边已经有人一把将她提溜起来了。 「素素,乖啊,王爷刚回府了,咱们再去做一份点心吧。」秦蓉笑咪咪的看着她,可是眼神却很清晰的告诉她,你不去我就弄死你! 文素默默的看了一眼傅青玉,一脸哀伤的跟着她就要出门。 「等等。」傅青玉从後面叫住她们,「今日你们就别去了,刚才我瞧见王爷的脸色不好,还是不要惹他动怒为妙。」 文素心中欢呼,这下应该不用做了吧?转头却见到秦蓉插着腰对傅青玉冷笑,「哼,王爷才不会对本小姐动怒!」 傅青玉知道她大小姐脾气上来了,只有无奈的叹了口气,摇着头走到了房间里侧,乾脆随她去了。 秦蓉一把拉过文素出门,对她笑得那个情意绵绵、柔情荡漾,「素素啊,待会儿做完点心,你帮我送过去吧,不过记得要说是我做的哦。」 文素窘然,难怪你说王爷不会对你动怒,他要动怒也是对送糕点的人呐! 萧峥的书房内这会儿聚集了几位幕僚,当然不是文素秦蓉之流,而是正儿八经受过正规训练的幕僚,只因如今江东的事情实在教他忧心,是以刚回府他便召了这些幕僚前来商讨对策。 几位幕僚都是被摄政王从大梁各地重金聘来的有识之士,有些人甚至堪比状元之才,可面对这样的局面,一时也说不出个解决的方法来。 现在就攻过去平叛显然是不明智的,那样只会招来外患,引狼入室,可是除了这个法子,似乎也没有其它方式再阻止吴王的荒唐事了。 萧峥见众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越发忧虑,心中亦有了些怒气,只是他性子隐忍深沉,最终不过是皱着眉挥了挥手,遣退了几人。 几人刚刚如释重负的退出去,便听赵全在门外低声道:「王爷,文姑娘求见。」 萧峥一时愣住,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府上有个女幕僚姓文,便是从江南来的那位。 说起来,从那日湖心亭见了一面之後便再未见过她,印象里那女子似乎不怎麽爱出锋头,亦不常在前院走动,却不知她今日为何会来。 「请她进来吧。」 淡淡的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了一条缝,而後探入一双黑亮的眸子,滴溜溜转着在书房内扫了一圈,一眼接触到书桌後坐着的人影,赶紧又缩了回去。 萧峥错愕,这是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