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旨皇婚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王王王王王爷……王王王王王爷……」风有点大,圆润的声音在我的背後忽高忽低、忽上忽下,怎麽听都像是在叫魂。 我装没听见,郁郁寡欢地往前走,秦楚街上的秦楼楚馆,莺莺燕燕,他们都不懂我的忧伤。 人人皆是醉生梦死,搂搂抱抱,只有我垂头丧气像斗败的公鸡,顶着一张苦逼脸,真真甚不和谐。 「唉……」我不禁驻足,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怅然长叹。 圆润追上我时,显然连话都说不出了,我望了望他那微微颤抖的小短腿,很良心地觉得其实自己也没走得多快。 他憋了半天,只憋出几个「王王王王王」,连「爷」字都出不来了。 「圆润,你一个劲王什麽王?」我扭头斜睨他,道:「莫非同大黄待一起久了,牠上你身了吗?」 大黄是我前不久捡回家的一条狗,捡牠之前,牠瘦得只剩一堆狗骨头,可在王府养了一个月之後,大黄已经肥成了一团肉球,就连狗眼都眯成一条线。 圆润一脸纠结地想了一会儿,不解道:「王爷,大黄不是奴才生的啊,奴才,奴才明明……」 其实圆润是个小太监,我自小养在宫里,从我刚出生起,圆润就一直服侍我,我睁开眼,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一个太监就是他,後来我回王府居住,他也跟着我出宫,以至於我现在每天早上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太监还是他。 我的嘴角不禁抽搐,惆怅地挥挥手,无奈道:「罢了,你圆润地离开吧,本王闷得慌,想自个儿走走。」 「王爷,是奴才。」圆润绿豆般的小眼睛囧囧有神,看我的神情,彷佛有些……同情? 我说:「我是叫你『圆润』地离开,不是叫你。」 圆润之前有个名字叫旺财,我嫌它有辱斯文,他长得矮矮胖胖的,又因六根不全的缘故,怎麽看都像个珠圆玉润的小姑娘,我就给他改名叫圆润,当时没在意,後来才发现圆润竟有第二层含义。 哥五恩,滚。 可惜圆润不明白,是以他越发怜悯地望着我,「奴才圆润,奴才在,王爷,您怎麽话都不会说了?王爷,忧能伤身,您千万保重凤体啊……」 这个混球,跟了我那麽多年,还揣摩不出我的心思,真是想来就烦躁。 我刚想张口喝斥他,忽然,一阵靡丽酥骨的调笑声随风而来。 我浑身一哆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秦楚街果真纸醉金迷、夜夜笙歌,是个宣淫的好地方,刹那间,我脑中灵光一闪,登时就如醍醐灌顶般澈悟,等下,我可是王爷,我想要什麽样男人没有? 我咬牙切齿,摩拳擦掌道:「走,圆润,本王带你去寻欢作乐!」 我赵瑶落绝不是个淫邪无耻的王爷,我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代楚王,是个绝顶痴情的男人,一生只有过我母亲一个女人。 我根正苗红、端庄大方、贤良淑德,我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今年都十八了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你看看,哪个王爷当得如此心酸、如此窝囊啊? 本王我,古今第一人啊…… 可是,片刻之前,本王却很不幸地失恋了,本王跟一个暗恋了整整八年的男人告白,结果被他给拒了。 我心疼、我肺疼,我连胃都疼,如果有蛋,我一定也蛋疼。 虽然我不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但勉强也算得上是清丽秀雅、如花似玉吧,我就不相信,他娘的这个世界上没有男人喜欢我! 什麽神医苏越清、什麽翩翩佳公子,那都是浮云! 是了,我喜欢的这个男人叫苏越清,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神医,从十岁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今生是无法自拔了。 那少年如兰芝玉树、似皓月当空,淡淡青衫清峭出尘,面若玉冠、皓齿明眸,只一个浅淡的眼波,就足以潋灩了我的心神、勾摄了我的魂魄,那时,我便痴痴地想,男子之中,果真也是有美人的。 难怪江湖上传闻,许多龙阳采花贼为了一睹苏越清的芳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打成残废,或者服下各种稀奇古怪的毒药,千方百计让他收治自己。 都说人善遭天妒,可惜的是,上天没有赐给苏越清一双健全的腿脚,虽然他勉强可以拄着拐杖行走,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坐在轮椅上的。 十岁那年,父母同时罹患疾病辞世,我也是不明缘故地重病缠身,太医束手无策,我在鬼门关前游荡,就等着阎王什麽时候大笔一挥把我收进去。 就在我病得快要两腿一蹬早登极乐时,我的舅舅请来了名满天下的神医苏越清。 那时,他才十六岁,却已经以绝顶高超的医术而享誉全国,据说,连太医院院长都对他心服口服,只是他性情清高孤傲,誓死不愿入朝为官,却不知怎麽的,就给我舅舅忽悠了来为我治病,而且一治就是八年。 八年,我所有荳蔻年华都献给他了,心里眼里除了他再也装不下别人,赐婚也没少拒绝,他耽误了我,还带不对我负责任的。 唉,往事不堪回首哪……真是越想越内伤。 都说人心是肉做的,滴水能穿石,铁杵也能磨成绣花针,我跟苏越清朝夕相对八年,没有爱情也有友情、没有友情也有亲情,他怎麽就能那麽乾脆地把我给拒了呢? 今天我特意花心思梳妆打扮一番才去药庐见他,还穿了他最喜欢的天青色百花裙,捏了块碎花小帕,扮成温婉贤淑、楚楚动人的淑女。 我作羞涩状,说:「苏大哥,我喜欢你很久了。」 他一怔,清亮的眸中瞬息万变,还没等我细细探究,却又归於平静,薄唇微启,只吐出了八个字。 不是「我也喜欢你很久了」,也不是「太好了,我们私奔吧」,而是…… 「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想到这里,我顿时无语凝噎,万分惆怅,不由自主地抠起衣袖。 圆润拽着我,老泪纵横道:「哎呀,王,王爷!使不得啊!您,您就饶了奴才吧,这要是让王大人和苏公子知道了,奴才还不得再阉上百八十次啊……奴才上有六十老母,下有黄口小儿,还要服侍王爷一生一世,奴才不想这麽早就去啊王爷……」 我怎麽觉得不太对劲,「你哪来的黄口小儿?」 圆润一噎,囧道:「奴才的弟弟。」 我幽怨地瞪他一眼,「圆润,你老母都六十了,还能给你生弟弟?」 圆润的泪水奇蹟般的止住了。 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文武百官哪个没进过青楼?食色性也,本王身为朝廷重臣,虽然不能身先士卒,但也不甘屈居人後,城东那个张小姐,十五岁就有了四个侍郎;城西那个赵夫人,家里养着一堆美男,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你看看,本王长这麽大,除了苏越清,连男人的手都没有摸过,说出去岂不教人耻笑?」 是吧,本王都十八了,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连半个侍郎都没有,当王爷当到这份上,我也太心酸了点吧,我还敢奢望天下能不耻笑我吗? 既然苏越清都能与其他女子暗通款曲、郎情妾意,我又何必为他守身如玉? 我的目光在圆润身上一阵飘移,幽幽地补一句,「话又说回来,圆润,你还有什麽地方可以阉的嘛……」 我姜国民风开放,景宗皇帝孝昭陛下乃是女皇,自她登基,便大力宣导男女平等,於是,女子只要有钱,一样可以嫖妓、喝花酒。 姜国境内的娼妓可分为两大类,姑娘和小倌,若要细分,每类又可以具体分为两种,分别为服侍男人的和服侍女人的。 而醉仙阁,则是京城最有名的妓院,经营面广,堪称全方位、多层次、宽领域,两大类四小类应有尽有,最重要的是,据说里面小倌种类齐全,柔弱的、威猛的、温柔的、慓悍的、俊美的、鬼畜的……等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醉仙阁找不到的。 我不理会圆润的哀号,举步走进醉仙阁,那鸨母见了我,像苍蝇见了屎似的,满脸堆笑地招呼我道:「哟,这位姑娘,第一次来吧?想要什麽样的哥哥、弟弟,尽管跟妈妈说,妈妈一定帮您办得妥妥当当的。」她摇着扇子,不动声色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笑得更加卖力,毕竟送上门的财主,哪有让她飞了的道理? 我昂首挺胸地走到大殿中央,大喝一声,「我要男人!」 顿时,满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土包子的鄙夷眼神看我。 鸨母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笑容,「姑娘,您莫急,我们这儿有的是男人,您要什麽样的男人?」 第二章 我思忖一瞬,「我也不太懂啊,不如……每样来一个吧。」 在这一瞬间,我从鸨母的眼里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情绪,崇拜。 就这样,我被请上了二楼最豪华的厢房,圆润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在外头替我放哨,我笑咪咪地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嘉许。 鸨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我找来了十个男人,呃,果然是应有尽有…… 我眯着眼睛打量跟前排排站的十个男人。 这三个,比苏越清差了百八十条街呢,出去! 这三个,少说也差了五、六十条街,出去! 这两个,擦,长成这样你还来当小倌,现在的人真是口味越来越重了啊,本王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啊……算了,你俩也出去吧! 这两个,嗯,总算只比苏越清差十条八条街,就你俩了! 红烛微摇,婆娑生姿。 其中一人轻轻在我耳边呵气,「姑娘,您长得真是俊啊,这是第一次来吧?放心,奴家的服务包您满意。」他的声音柔媚诱惑,一手已经探入我的腰间,温柔地打起圈来。 我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如雨後春笋立了起来。 这,这也太淫秽了吧……我没出息地抠起袖子上的绣花。 另一个斟了一杯酒递给我,修长白皙的手指调皮地点了点我的脸颊,娇笑道:「瞧,姑娘的脸都红成这样了,真是惹人疼呢,啊,您该不会还是黄花大……」最後两个字在嘴边绕了一圈,没有出来,他俩暧昧地对望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我猛地呛了一口酒,忙不迭摇头,「我不是!我不是!」 「不是?」带笑的尾音像一根绣花针,想要戳破我的谎话。 「不是!绝对不是!」我又坚定地摇头,大义凛然地伸出手将他俩拥入怀中,心底蓦然生出一种慷慨赴死的悲壮情怀。 这小腰真细,比苏越清的还细。 「啧啧,你真不会说话,这是不是……有什麽关系呢?」一个嗔道,蜻蜓点水般的在我脸上亲了一口,道:「良宵苦短,不如让奴家服侍姑娘歇息吧?」 歇息……也成,反正迟早要走到这一步的,我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人将我抱上床,两人一左一右斜卧在我身边,充满情慾诱惑的目光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直挺挺地横在床上,心中自暴自弃地想,要是给人家知道我上了青楼还打退堂鼓,这不等同於告诉世人我「不举」吗?以後我还有什麽脸面再见天下人? 来都来了,就硬着头皮上吧! 哼哼,苏越清,我绝不是非你不可。 一人动手解我的衣襟,微凉的手指在我的腰间反覆摩挲,像是一条蛇在身上游走,另一个托起我的下巴,红润诱人的嘴唇一点一点地靠近。 眼看就要亲上来了,我忽觉一道惊雷劈上我的天灵盖,蹭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一边麻利地系好衣襟,一边结结巴巴道:「等……等一下,我内……内急。」 我夺门而逃,蹲在门边的圆润眼疾手快地拽住我的袖口,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王……小姐,我没……」 门内依稀有轻笑声传来,我摸了摸滚烫的脸,道:「本王我内急,有事一会儿说。」 我转到醉仙阁的後院,这里夜黑风高,没有丝竹喧闹、没有粉黛红袖,倒是个清清静静的地方。 我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我果然还是非他不可的。 我摸黑转了一圈,发现不远处有一个貌似石凳的东西,虽然靠近茅房,味道是重了点,但本王刚刚受到惊吓,又吹了吹冷风,精神实在有点不济,也就不挑剔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嗯?这石凳怎麽在扭动?还热呼呼的?我左摸右摸,发觉它还是圆滚滚的,不禁感叹,醉仙阁果真是京城第一销金窟啊,连茅厕旁的一张石凳都设计得如此独特。 石凳道:「你坐在我身上了。」 咦,石凳怎麽在说话?我的脑子转了个弯,啊!是个人! 我一跃而起,连跑带跳地离开他三丈远方才停下,哆哆嗦嗦道:「你……你你是什麽人?」本王不会这麽背吧,连上青楼都能撞鬼? 那石凳转过脸,显然有点生气,「你是什麽人?」 「我,我是这里的客人。」我理直气壮。 他哦了一声就没有再理我。 我等了半天他没动静,便壮了胆子一步一步地缓缓走过去,他好像在用手挖什麽东西,这茅厕旁,难道他在挖……粪? 我试探道:「你在做什麽?」 「抠泥巴。」 我一噎,眼角很不给面子地抽了抽。 「姑娘。」石凳叫我,一边继续抠泥巴,「你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 好奇心害死猫,好奇心也害死本王,在没有确定他是人是鬼的情况下,我竟张口问道:「为什麽?」 「因为我失恋了。」 失恋…… 人在他乡遇故知啊!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我顿时就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忧伤地叹气道:「懂的,我懂的,兄台不瞒你说啊,我也失恋了……」 石凳颇有些同情地看我一眼,黑暗中,一双小眼睛分外明亮。 「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我见过你的,你就在这里继续安心的抠泥巴吧。」我很义气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补了一句,「我失恋的时候,也喜欢抠袖子,这样心里会好过一点……」 他又看我一眼,眼中的悲悯之意更加浓重。 我长长地叹息一声,万分惆怅地走回了房间。 伤心事再次被人提起,我没了兴致也没了决心,心里空落落的,拎起圆润下楼,「圆润,我们回去吧,本王不想玩了。」 圆润的表情颇为纠结,好像又想哭又想笑的,倒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王爷,方才您出来得急,奴才没带银子。」 我用力倒抽一口冷气,导致殿内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鸨母见状,忙迎上来道:「哟,姑娘,这麽快就不玩了呀?是不是嫌小倌侍候得不好呀?」 我尴尬地笑了几声,「啊,不是不是,本……我忽然身体有点不舒服,想回家了。」 「哦……」鸨母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一脸「我懂、我懂,我全都懂」的神情,叹息一声,「当女人就是这点麻烦。」 我是啊是啊地朝门外走去,鸨母眼疾手快地拦住我,「等等,姑娘,您还没付银子呢,一共是二百零一两,请。」 我惊道:「我只是喝了杯酒,其他什麽都没干,哪要这麽贵?」 鸨母的脸迅速阴沉下来,「姑娘,醉仙阁打开门做生意向来是明码标价的,普通小倌五十两,上榜小倌一百两,头牌小倌五百两,方才姑娘留下的那两位,怎麽说也是我醉仙阁榜上有名的,自然值一百两,还有姑娘喝的那一口酒,是三十年的女儿红,一杯一两。」 早知陪喝酒也是一百两,行苟且之事也是一百两,本王我还不如就宠幸了他俩呢……真是黑店、奸商啊! 我搓了搓手,不自在地笑道:「我今天出门没带钱,明日派人送来。」 鸨母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阴测测道:「姑娘是想吃白食?」 「我说了明天会……」我话还没说完,那鸨母大喝一声,四个彪形大汉平地冒出来,抬手抬脚将我架起来,鸨母目露凶光,狠道:「姑娘,你既交不出银子,我只好把你卖到隔壁的怡红院去抵债了。」 我被人举到了半空中,对於向来有恐高症的我而言,这无疑比被卖到怡红院更加可怕。 「啊!圆润……圆润,我头晕,救驾,救驾啊……令牌,快拿令牌……」 圆润摸遍浑身上下也没有摸出令牌,他情急之下拽着鸨母的袖子,威胁道:「你可知这是皇上最宠爱的楚王殿下,你这刁民竟敢这样对王爷,皇上一定摘了你脑袋!」 那鸨母冷笑道:「你当我是傻子吗?楚王要什麽样的男人没有,怎会来醉仙阁寻欢?她要是楚王,我就是皇上,我先摘了她脑袋,大二三四虎,把她送去怡红院!」 本王今天这是得罪哪路灾星了啊?告白被拒绝也就算了,找两个小倌侍寝还临阵脱逃,最惨的是,居然要被人卖到青楼抵债! 当王爷怎麽能当到这份上,委实心酸得很啊。 凭什麽大家都欺负我一个?不带这麽玩人的,我要奋起反抗! 於是我悲愤地仰天长啸一声,「放我下来!」 那四名彪汉虎躯一震,竟然四平八稳地将我放回到了地上。 我抖了抖袖子,整理一下面部表情,摆出一个冷艳高贵的笑,「谁说本姑娘付不起银子?鸨母,我问你,这间醉仙阁值多少钱?」 第三章 鸨母鄙夷地笑了笑,比划一个手势,「这醉仙阁乃是京城首富胡知善先生的产业,少说也值三十万两。」 我明显感觉自己的小腿肚子抖了一下。 「王爷……」圆润拽了拽我的袖子,每次他拽我袖子,就说明他有了不好的预感,而这种预感通常是很准确的。 「三十万两,好,很好。」气势上绝不能输,我今天就要表现出一个王爷应有的风范,遂风轻云淡道:「这醉仙阁,我买了,今夜你就收拾收拾,明天日出之後,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说这话的语气,就好像圆润背着我,偷偷在街边买了一支三文钱的冰糖葫芦。 但事实是,我买下的是一间青楼,而且是全京城最高级的一家青楼。 人算不如天算,胡知善这厮今夜还就在隔壁怡红院里寻欢作乐,我带着圆润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正左拥右抱,无比惬意地喝着小酒。 「啊!王王王王爷!」胡知善吓得面如土色,连忙甩开怀里的美人,跪倒在我跟前连连磕头,「王爷啊,小的知道错了,小的知道错了啊,您千万别告诉我夫人啊,王爷,小的不想这麽早就去啊!王爷……」 他泪流满面,无比真诚地仰望我,我当王爷的虚荣心,在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虽然这虚荣心多半是狐假虎威……他之所以这麽害怕,完全是因为他夫人每个月都要来请苏越清诊脉的缘故。 我清了清嗓子,圆润又在拽我袖子,我瞪他一眼,复正色道:「你放心,本王不是来捉奸的,本王是想跟你谈一笔交易。」 他如蒙大赦,「王爷尽管吩咐,王爷尽管吩咐。」 我中气十足,一字一字道:「我要买醉仙阁,你赶紧卖给我。」 我看到胡知善的小腿肚子明显地抖了一下。 最後,迫於本王的淫威和他夫人的淫威,他同意以二十八万两的价格把醉仙阁卖给我。 可怜的圆润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从对面的钱庄将白花花的二十八万两纹银运过来。 看着如流水一般哗啦啦流出去的银子,我那叫一个心疼啊,浑身的肉都在疼,肠子都悔青了。 付出去的银子,泼出去的水啊…… 早知道钱庄就在对面,我还买什麽醉仙阁啊?直接取二百零一两来付帐不就完了嘛…… 这个不幸经历告诉我,自作孽不可活,冲动是魔鬼啊!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王府,夜已深沉。 「怎麽这麽晚才回来,去哪里了?」刚踏进门,一个低沉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略带几分焦急、几分气恼。 全天下除了苏越清,还有谁有这麽好听的声音呢? 「苏……苏大哥,这麽晚了你还没睡啊?呃,我没去哪儿啊,就随便转转,随便转转。」我心虚地乾笑两声。 中天皎洁的月光中,他着一袭白衣静静坐在轮椅上,彷佛与夜色融为一体,手中提着一盏灯,温暖柔和的微光直照进我心底。 「瑶瑶,你的身体还没大好,怎麽能随便出去吹风呢?上次的疹子还没完全消退,万一染上风寒,很容易旧病复发的,况且外头不安全,你一个姑娘家万一遇上什麽不测,可如何是好?下次切莫这麽任性。」苏越清柔声说道,那语气分明在嗔怪,仔细听,却又满是急切与关心。 我吃瘪地点点头。 这个男人的心真是比海底深处的针还难捞,几个时辰前还把我给拒了,这会儿又这麽自然地关心我,好像什麽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是脸皮厚呢还是脸皮厚呢…… 说起我这个病,倒也着实奇怪,十岁那年,我们一家三口同时染上一种怪病,先是高烧不退,时醒时昏迷,接着浑身长出紫红色的疹子,慢慢的,皮肤开始发黑溃烂,脓水不止,太医束手无策,连靠近都不敢靠近,更别提医治了。 舅舅找来苏越清时,父王母妃皆已病入膏肓,纵然他是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所幸我的情况略好一些,在他的精心医治之下,开始渐渐康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得过这麽严重的病,要是没点後遗症当纪念,未免也太可惜了。 於是,我现在只要一吹风,身上就会象徵性的出一些像是当年那样的紫红色疹子。 苏越清训完我,又开始训圆润,「圆润,亏你服侍瑶瑶这麽多年,怎麽一点数都没有?瑶瑶不知轻重,你也不知道吗?我每日嘱咐你,千万不要让瑶瑶吹风,你倒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圆润一哆嗦,忙道:「奴才知错了,请公子责罚。」 「罚你有何用?下次记在心上就成了。」苏越清微微叹息一声,轻轻向我招手,「过来,瑶瑶。」 我愣了一下,乖乖地走过去,心里早已经把自己从头到尾鄙视了一遍。 没骨气啊赵瑶落,你明明就应该果断拒绝,大喝一声「我凭什麽听你的」,然後留给他一个洒脱的背影。 唉,谁让本王好他这口呢,本王大约莫也就这点出息了。 原本应该是最美好的荳蔻韶华,却是本王本王最恶心、最不堪的时候,整整五年,本王都在病榻上度过。 可是,他并没有像太医一样抛弃我不管,不但给我治病,还陪我谈心、给我解闷,有这样一个对我不离不弃的男人,我不爱他,还能爱谁呢? 我半跪在他跟前,乖乖地趴在他的膝头,他自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挂在我脖子上,修长如玉的手指温柔地拢了拢我耳鬓的发,道:「这是我今日刚配好的香料,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的,记得不要随意取下来。」 月光下,男子垂眸淡笑,清浅如山间碧溪,有风轻送,淡淡的药香从他的袖中飘出,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清新男子气息,一时间教本王血脉贲张,心底蓦然生出一种狠狠将他扑倒,然後吃乾抹净的冲动。 美男惹人犯罪啊…… 面对苏越清这等极品美男,也难怪那些龙阳采花贼如此奋不顾身,乐此不疲地玩着自残。 不过,其实我也不太好五十步笑百步…… 本王自小深得春宫图的精髓,他为我治病八年,摸摸小手、搂搂小腰这一类的吃豆腐行径,本王早就做得熟门熟路了,起初他以为我年幼无知,还能心思纯洁地任我胡闹,可後来他大概知道了我心存色念,每次都闹个大红脸,我们家苏神医的脸皮子那真真是极薄的,只要稍作挑逗,他便会粉面含嗔,眸泛春水地别过脸,默默地走掉。 话又说回来,本王我就不明白了,这八年来,他很少踏出王府半步,日日与本王朝夕相对,究竟哪里来的心上人呢? 嗯?今天大街上怎麽好像有点不对劲? 我虽坐在马车里,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外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看啊看,看得我浑身长了刺一样,左扭右扭,如何都不舒畅。 我略略掀起纱帘,一阵议论声顿时飘入耳中。 「哎呀呀,看不出来啊,楚王殿下那麽娇小的身躯,竟能在一夜之间宠幸了醉仙阁所有的小倌,这也就罢了,居然还一掷千金将整个醉仙阁买了下来,充作自己的後宫,你说说,老楚王绝顶痴情,到了他女儿,怎麽就变成这样了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大家都说楚王身体孱弱,其实是她纵慾过度导致身体虚弱,你们想想楚王殿下那弱风扶柳的模样,每天要宠幸那麽多男人,不肾亏才奇怪呢。」 「糟了,听说苏神医常年在王府里替她治病,她不会把咸猪手伸向苏神医吧?」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大清老早的,就不能说些吉利的啊!人家苏神医洁身自好,绝不会……」 咸猪手…… 圆润悲愤道:「这些刁民实在太过分,竟敢妄议殿下,待奴才禀告京兆尹,将他们统统发配边疆、永不超生,王爷,您莫生气,您保重凤体啊。」 原来,本王已经一夜成名了…… 我沉重地点头,内伤地捂了捂心口,万分惆怅道:「本王没有生气,所谓三人成虎,本王清者自清,不怕他们说……」 不对啊,昨夜我是微服出巡,按理说只有圆润、鸨母和胡知善知道我的真实身分,就算他们三个不眠不休四处散播消息,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京城啊,这,实在是太有违舆论传播的规律了。 脑子里一直盘算着这件事,是以坐在大殿上,我的心思仍是恍惚。 其实我这个王爷当得委实很清闲,根本不用理朝政、军政,只须每月初例行上一次朝,这於我而言,也就是每个月去金銮殿上小睡一会儿。 「皇侄女,皇侄女……」好像有人在唤我,我摇了摇头,见殿中间站着一个老头,手中捏着一本奏摺,正讲得唾沫横飞,哦,原来是李侍中。 第四章 这李侍中是丞相党的,看他满面通红,神色激动,好像在陈述什麽极为严重的弊病,一脸忠君爱国、为国捐躯的悲壮神情。 谁都知道,当朝有两派势力,一派以丞相魏恪忠为首,一派以我舅舅王希明为首,两派经常因为一点小小小小的政见不合,而在朝堂上公然开骂,甚至大打出手、龇牙咧嘴、扭成一团……总之情况十分惨烈。而当今皇上,他偏偏又是个软柿子,这边也不好得罪,那边也不好得罪,只好默默地坐在龙椅上,等着两派熄火,再慢慢调解。 我望了望站在左边的我舅舅,他面无表情,眼睛死死盯着地;又望了望右边的魏丞相,他眼中精光闪闪,一看就知道在盘算他的小九九。 「皇侄女……」 我抬起头,皇上正朝我挤眉弄眼,表情颇为纠结,可他的眼睛实在太小,根本看不见眼珠子,我费了半天劲,总算明白,他是要我听李侍中说话。 「所谓万恶淫为首,楚王如此不知廉耻,公然宣淫,实在是有辱皇家体面,秦楚街那等乌烟瘴气的污秽之地,楚王竟然毫无顾忌地出入自若,更为娼妓一掷千金,视家国礼法为粪土,皇上,若不严惩楚王,如何堵得天下百姓悠悠众口啊!」 当时我就震惊了。 难道本王的光辉事蹟这麽快就闹得满朝皆知了吗? 皇上略作沉思,为难道:「可是朕只有这麽一个哥哥,朕的哥哥只有这麽一个血脉,也就是说,朕就只有这麽一个侄女,朕总不能摘她的脑袋、削她的爵位吧。」 只见另一人昂首阔步走出来,道:「启奏皇上,楚王殿下纵容家奴偷盗抢掠,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近日京城盗风四起,老臣有理由怀疑,这一切都是楚王殿下起的反面表率作用,请皇上严惩楚王,以绝偷盗之风。」 哎呀,这个圆润,真是太没出息了,几串冰糖葫芦都要偷,还要本王来给他背黑锅,我恨铁不成钢地一声叹息。 皇上正色问我:「皇侄女,可有此事?」 我决定包庇圆润,便坐直身子,理直气壮道:「回皇叔,没有。」 「启奏皇上。」又有另一人出列,泫然欲泣道:「五年前,楚王殿下拒绝皇上的指婚,执意不肯嫁给臣的儿子,直接导致臣的儿子这五年来茶饭不思、郁郁寡欢,今早,他听闻楚王殿下昨夜宠幸了醉仙阁的小倌,一时悲愤难当,便自挂东南枝了啊……皇上,皇上,您要为臣作主啊!」 「启奏皇上,楚王殿下三年前拒绝嫁给臣的儿子,臣的儿子今早举身赴清池了,皇上,您要为臣做主啊!」 「皇上,臣的儿子也痛不欲生,驾鹤西去了,皇上为臣作主啊!」 「皇上,臣的儿子也吐血身亡了……」 「皇上,臣的儿子……」 「臣的儿子……」 「儿子……」 「子……」 一瞬间,丞相党除了丞相以外的所有大臣,约好了似的哗啦啦跪倒一片,齐声大呼:「请皇上为臣作主!请皇上为臣作主啊!」 当时我又震惊了。 本王什麽时候欠下了这麽多风流债,自己都不知道?一个个哼哼唧唧,要死要活的,难道十年之内死儿子的大臣,统统都把帐记到我头上了吗? 靠,哪有这样的啊,本王委实比窦娥还冤…… 「这……」皇上尴尬地看我一眼。 何以止谤?无辩,这个简单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於是我默默地扫视了一干人等,掩面沉默。 又有一人从队伍末端颤颤巍巍地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张口大呼:「皇上,老臣该死,请皇上降罪!」 「爱卿何罪之有?」 钦天监抹一把眼泪,悲痛欲绝道:「想当年楚王殿下出生的时候,老臣没有及时阻止皇上为殿下赐名,以致今天的祸事,这全都是老臣一人的罪过啊,皇上,瑶落即妖落,这这这……大煞啊大煞!皇上,老臣罪该万死啊……」 我的嘴角不由得一阵抽搐,钦天监,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这样落井下石是为哪般啊为哪般? 过了半天,皇上终於想到我舅舅了,「王爱卿,皇侄女也是你的外甥女,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只见舅舅默默走出列,痛心疾首道:「臣疏於管教,楚王殿下做出如此荒唐的事,臣难辞其咎。」 他身後的学士党人齐声大呼:「臣难辞其咎。」 舅舅又说:「楚王殿下年幼贪玩,屡次抗婚,辜负了皇上和诸位大臣的一片心意,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皇上,臣管教不力,罪该万死啊!」说完,舅舅慢吞吞地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他身後学士党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山呼:「臣管教不力,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放眼全场,除了丞相一人鹤立鸡群,其余所有大臣纷纷跪地磕头,要作主的要作主、请死罪的请死罪,呼喝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你方喊完我顶上,一时间,场面颇为壮观。 看来这次朝会势必成了本王的批斗大会,我怨念地扫视全场,心中无比忧伤,舅舅,你怎麽能大义灭亲啊?我都包庇圆润了,你包庇我一下会死啊! 皇上显然受到了惊吓,早已面无人色,结结巴巴道:「丞,丞相,你有何高见?」 殿内霎时恢复安静,一双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丞相。 「回皇上,臣以为,楚王殿下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做出点有悖伦常的事也是无可厚非的,古人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过,楚王殿下今年已是二九芳华,也是时候收收玩心了,臣有一妙法,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皇上眼前一亮,喜道:「丞相但说无妨。」 丞相故作神秘的一笑,露出一颗金灿灿的牙齿,抑扬顿挫道:「那就是给殿下找一个如意郎君,一来可以为皇室开枝散叶,繁衍後嗣;二来也可以解决殿下的需求,避免她再次胡混乱搞,辱没皇家名声。」 解决需求……胡混乱搞…… 啊呸,说得本王一脸如饥似渴、慾求不满的样子,本王好歹还是黄花大闺女好吧! 唉,我心疼、我肺疼,我连胃都疼,我用力地抠了抠衣袖。 等等,他刚刚说什麽来着? 给我找夫君? 「魏丞相……」我咬牙切齿地瞪他,谁现在给我一块板砖,我一定马上把他的金牙卸下来,早知道他目露精光就不像好事,原来是在算计本王,不行,本王绝不能着他的道。 「不不不不行,皇上!」我拍案而起,指着殿下众臣道:「您看,臣女明明已经逼死了所有大臣的儿子,还到哪里去找如意郎君呢?」 这句话刚说完,先前跪倒一地的丞相党如雨後春笋般站了起来。 「殿下此言差矣。」魏丞相笑咪咪地看着我,佯装慈善的目光教我鸡皮疙瘩洒了一地,只听他道:「臣有一合适的人选,保准殿下满意。」 呃,这话说得,怎麽听上去那麽像醉仙阁鸨母的口气? 丞相金牙一露:「他就是镇远将军袁君华,袁将军年及弱冠,却已然战功赫赫,前不久又击退了姜夏边境入侵的戎族,可谓英雄出少年啊,皇上,英雄当与美人相配,此乃天作之合啊!」 袁君华是谁?不认识。啊,我不管我不管,除了苏越清我谁都不要,我非他不嫁! 我用目光无比急切地呼唤着舅舅,但他始终坚定地盯着地面,连余光都不曾留意到我,我顿时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之感。 舅舅,你不仁我不义,到时候不要怪我把你去怡红院找如花的事告诉舅妈。 唉,求人不如求己,本王还是自救吧自救吧。 於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忽然扶着脑袋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就柔柔弱弱地晕了过去。 殿内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闹哄哄的像是菜市场,只听舅舅当机立断大喝一声:「送王爷回府。」下一刻,我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出去。 没过多久,圆润杀猪似的嚎叫声便洪亮地响起,「哎呀,王爷啊,您怎麽了啊?您不要吓奴才啊,您睁眼看看奴才啊……王爷,王爷啊,您千万不要甩下奴才啊……您去了,奴才也不想活了啊,王爷,王爷!」 唉,本王怎麽养了这个没眼色的奴才?我心里气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把他从马车上丢出去。 我睁开眼幽怨地瞪了他一眼,用眼神对他说,本王还没死呢,跟着瞎嚷嚷什麽? 他一噎,泪水奇蹟般的止住了。 耳根子瞬间就清净了,我继续作挺屍状装死。 呃,这马车一颠一颠的还挺舒服的,本王方才舌战群臣,用脑过度,就这麽打着盹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