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旨皇婚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三月春光韶华无限好,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云树绕堤沙。 泛舟瘦西湖上,暖风熏人沉醉。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惬意地趴在船舷上,怡然自得地晃着脑袋,虽然当惯了闲散王爷,可似这般自由自在徜徉於山水之间,还是生平第一次。 无奈,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不长久,煞风景的来了…… 袁君华在一旁静立半晌,默默地挨过来,先是故作潇洒地甩了甩长袍,随即,便悠悠然坐在我身旁,我没搭理他,自顾自享乐,他倒也未曾先开口,於是两个人就这麽沉默着。 船家摇橹的「吱呀吱呀」声甚有节奏感,加之浑身放松,我的上下眼皮便渐渐亲近起来,恰在我将将要随周公而去时,那厮终於憋不住了。 「瑶落啊……」 袁不要脸扰人清梦,真讨嫌,我不耐烦地睁开眼,瞥他道:「干嘛?」 他说:「我之前给你的那块玉佩,你还留着吗?」 我一愣,随即探手在襟中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他那块传家玉佩,随手丢给他,「还给你。」 袁君华的脸登时笑成一朵菊花,高兴道:「你竟随身带着?」 我没好气道:「是啊,瞅准机会还给你。」 「哎,知道你留着,我便放心了。」他又死皮赖脸地把玉佩塞回我手里,眸中笑意盈盈,道:「如今见你不仅好生留着,还贴身携带,我便不仅放心,还更开心了,瑶落,原来你如此这般在乎我啊……」话到末处,他意味深长地一声叹息,生生叹掉了我一身鸡皮疙瘩。 我翻了个白眼,说:「你想太多了。」 「真的吗?」他拖出一个贱兮兮的尾音,眼底笑意更浓,「瑶落,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或许连你自己也不曾感知,可你分明是在意我的。」 「你的自我感觉要不要这麽良好……」我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故作不解状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讥嘲道:「你说,人的脸皮怎麽可以厚成这样呢?真真是厚得日月无光、天地失色、前无古人、後无来者,教本王叹为观止啊……」 袁君华毫不在意,笑得像只狐狸,说:「老人家说,脸皮不厚讨不到媳妇儿。」 我劈手将玉佩丢给他,脑补将他一脚踹进瘦西湖里灭口的情形。 他锲而不舍地把玉佩塞回来,道:「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过世,我从未见过他长的什麽模样,母亲临终之前将这块玉佩交给我,说这是袁家的传家之宝,她嘱托我好生保管,日後交给我的妻子,当时我还小,不明白母亲这番话的意思,只知道这是个值钱的宝贝,不管日子多麽艰辛,我也不曾动过要当了它的念头。」 由於本王实在是太讨厌袁君华,无时无刻不想把他捏碎踩扁,一解心头之气,倒从未细看过这块玉佩,听他这麽说,我将信将疑地摊开掌心,认真瞧了瞧,见那羊脂白玉在阳光下莹润生辉、玲珑剔透、光泽满目,嗯,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宝贝。 玉佩上似有什麽图案,依稀能分辨出是一匹奔跑的苍狼,不太像是经由雕琢而成,也不知是何种工艺,狼身线条流畅优雅,颇有逐鹿草原的王者之风,隐隐可见一个「曦」字。 似乎,有些眼熟。 我又将它举起来反覆打量,思忖半晌,道:「这是有个图腾吧,不过,我好像在哪本书上见过啊……」 闻言,袁君华也凑过来看,好奇地问:「你知道?」 「只是好像……」其实我也不太肯定,是哪本书呢? 「我听母亲提过,袁家祖上曾在哪朝哪代当过大官,身分显赫至极,有个宝贝流传下来也不稀奇,都是陈年旧事,不追究也罢。」他斜躺下身子,枕着手臂闲闲道:「我既给你了,便断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你不嫁我还能嫁给谁?」顿了顿,又长吁短叹道:「十年夙愿,日夜魂牵梦萦,如今终能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也不枉我相思一场……」 我一时语塞,他每次一提十年,本王一肚子的火气便统统熄灭,如何都发作不了,想来是本王太善良了,这心里头,总感觉对他有所亏欠似的。 唉,早知如此,我何必当初啊!也不知该怪造物弄人呢,还是该怪本王自作孽不可活,想当年,本王怎麽就脑子被门夹了要救他呢? 我怨念地瞪他,寻思着要说些什麽来灭灭他嚣张的气焰,可憋了半天,愣是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吵嚷声,我循声望去,只见一艘精巧奢华的画舫停在湖中央,依稀可见甲板上站着许多人,似有争端。 心中那团八卦的小火苗瞬间开始燃烧,我伸长脖子瞧啊瞧,无奈离得太远,什麽都瞧不出来,是以在我的授意之下,船家慢悠悠地将船儿摇过去,待靠近了,我定睛一看,果然有两拨人在争执。 一对男女立在船舷上。 黑衣男子貌若天神,俊美不凡,一双深邃的眸子慑人心魄,本王也算得上见过大世面的人,纵使威严孔武如先帝,也绝没有这般教人不敢直视的强大气场,彷佛天下尽在他的掌控之中,睥睨苍生、不怒自威,将将望了一眼而已,我只觉气息一窒,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他将一位姑娘紧紧护在身後,剑眉横扫,不慌不忙地扫视面前一干人等,那姑娘与我年纪相仿,长得如花似玉、灵动娇俏,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帅哥配美女,好养眼啊…… 与他们对面而立的有一大帮人,为首的公子哥衣饰华贵,穿金戴银,貌似是个土霸王,一群打手模样的人一字排开,是为人肉背景……啧啧,看那长相就知道肯定都是酒囊饭袋。 居然人多欺负人少,未免太不讲道义了,好歹也要一对一或者车轮战吧,我心下忿忿。 我拽了拽袁君华的袖子,道:「哎,有戏看,你猜这是怎麽回事?」 袁君华对此等闲事不甚上心,本是兴趣缺缺的,经我一扯才勉为其难地抬眸望去,然而这一望,立刻就把他的脸给望黑了。 他说了三个字:「麻烦了。」 嗯?什麽意思? 余音尚在我耳中打转,他示意船家将船靠到那艘画舫的船头,挑了个可以上去的地方停下,不待小船停稳,他脚下倏然发力,一跃而上画舫,顺带把呆若木鸡状的本王也给捎了上去。 他压低声音问我:「瑶落,你有没有带楚王令牌?」 我想了想,颇有些费劲地在袖中掏来掏去,好半天才将那令牌抠出来,不解道:「在这儿,怎麽了?」 他不由分说抢过去,道:「先借我一用。」说完,不等我回应,一把拽过我朝船头走去,我被他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委实不明白他到底想向我传达什麽意思,本来是想看热闹的,忽然就成凑热闹的了。 喂,有人可以跟我解释一下眼前这是什麽情况吗…… 船头的争执愈演愈烈,似有一触即发之势,人肉背景们剑拔弩张,纨裤子弟龇牙咧嘴,黑衣男子冰冷淡漠,唇畔若含一丝不屑的笑意。 眼见双方一言不合就要开打,恰在危急关头,袁君华牵着我缓缓走出去,笑道:「哎哟,这不是薛公子和耶……叶先生吗?怎麽你们一同来游湖啊?真巧啊……」 两边人皆是一愣,登时,数道目光一水儿地向我俩射来,我一哆嗦,感觉不太妙,暗道这浑水还是不蹚的好,本想找机会开溜,谁知袁君华竟死死扣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出奇,我如何也挣不开,我愤懑地丢了他几个眼刀,只好硬着头皮随他一道过去。 第二章 黑衣男子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是你?」 那纨裤子弟见是袁君华,立马来劲儿了,「袁大人,你来得正好,你给我评评理!这个刁民不单打扰本公子游湖的雅兴,还口出狂言,简直是不把本公子放在眼里,你说,今天若我不教训教训他,我薛二是不是以後就没脸在江都混啦!」 我的眼皮突突跳了几下,说你是纨裤子弟,还是抬举你了,薛二,果真是人如其名,二货! 那黑衣男子冷笑道:「不知是谁狗胆包天竟敢调戏我娘子,找死!」 「哎呀?」薛二登时炸毛,指着黑衣男子嚷道:「他娘的,反了你了!今天不揍得你满地找牙,你还不知道这江都城谁说了算了!给,给本公子揍他!」说完,他扬起胳膊,想来是要示意打手开打。 不料,那只挥到半空中的肥手却被袁君华截住,「薛公子,袁某虽不知你们之间有何误会,但这位叶先生是我的故交,今日你可否卖袁某几分薄面,大事化小?」袁君华面上笑意不减,这红脸唱得如鱼得水。 薛二哼哼一声,一脸飞扬跋扈的恶霸神情,道:「大事化小?哼,好,让他给本公子下跪磕三个响头,再把他的小娘子送到本公子榻上,我便饶他一条狗命!」 我嗤笑,嘀咕道:「啊呸,真不要脸。」 薛二又不对付了,双目圆睁,恶狠狠地瞪向我,「你说什麽?」 我淡定地重复道:「我说你不要脸。」 他气得满面通红,扬起手就要朝我搧来,袁君华眼疾手快,一掌推去迅速化开薛二的攻势,随即,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微微转动手腕,只见眼前金光一现,那厢薛二登时面如土灰,先前嚣张的气势瞬间消失殆尽。 袁君华仍在笑,眼底却已是冰冷一片,他出示手上令牌,紧紧迫视薛二,一字一字问道:「你看清这是什麽了吗?这位,可是我的夫人。」 薛二虎躯一震,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袁君华,愣了好半天,只迸出几个字,「她,她是……楚……楚……」 袁君华眸色一变,薛二立即闭嘴噤声,乖乖地闪到一边,时不时惶恐地瞥我几眼,我冷艳高贵地笑了笑,他便吓得魂不附体,抖得像筛糠一般,那黑衣男子的视线在我身上来回转了几圈,目光如苍鹰般锐利,眸中略带几分了然。 当时本王就凤颜大悦了,当王爷的虚荣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心里得意洋洋地想,关键时刻,还是要本王出马啊哈哈哈。 袁君华见好就收,风轻云淡地收起令牌,缓步走向黑衣男子,拱手道:「叶先生,请随袁某移步小舟。」 黑衣男子面色略有缓和,他回头以询问的目光看了看身後的姑娘,见姑娘稍稍点头,他方才首肯袁君华的提议,临走时,复淡淡地看薛二一眼,牵起姑娘的手,不疾不徐地随我们登上小舟。那薛二此时倒也长了几分眼色,终於明白这几位都不是好惹的,待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待四人坐定,袁君华斟上四杯茶,貌若闲聊道:「不知耶律大人此番来我姜国,所为何事?」 耶律?他是遥辇国人?我微微一惊,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此等风姿气度…… 耶律某人转头对姑娘轻轻一笑,先前的冷漠疏离尽数化为缱绻一片,道:「王妃说整日闷在府里憋得慌,想来江南看琼花,此行只为风月,无关政事,袁将军不必紧张。」姑娘抿嘴,回以薄嗔浅笑的目光。 「哦,是吗?真巧真巧,我也陪夫人出来散心。」袁君华握了握我的手,也故作「深情」地凝望我,我自动忽略他那狗皮膏药一般紧紧黏在我身上的目光,皮笑肉不笑道:「哪里哪里,分明就是你要出来,硬拉我作陪……」 「咦,你敢说你不想来?」 我驳他道:「要不是你厚颜无耻地把我掳出来,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他反问我道:「难道江南风光不好?还是你想回去收拾烂摊子?」 「哎,我说那花魁大赛可是你一手筹画的,烂摊子自然得你去收,当时摆出一套套歪理,还非要说服我和苏……越清,如今出了事,想赖帐?没门。」 「二位真是欢喜冤家。」那姑娘噗嗤一笑,举起茶杯,大方道:「今日二位为我解围,晗月在此谢过,以茶代酒,聊表敬意。」她爽朗地饮尽杯中茶,丝毫没有小女儿的扭捏作态,又道:「二位下月大婚,到时我们可要来讨杯喜酒哟。」 果然没猜错,这二人便是被世人称为「不死战神」的南院大王耶律澈,和他的王妃晗月公主,听闻他俩琴瑟谐鸣、鹣鲽情深,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得佳偶如此,夫复何求?唉,羡慕嫉妒恨。 思及此,本王不免有些触景伤情,加之想起苏越清,一时间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既然双方都对彼此的身分心知肚明,索性也没什麽可隐瞒了,我将杯中茶喝了见底,真诚地说:「其实我不想嫁给他。」 耶律澈和晗月公主没料到我会来此天外一句,二人同时怔住。 袁君华说:「可我想娶她想了十年。」 我不高兴地瞟他,「喂,你要不要逢人就说啊?」 「我何时逢人就说了?」 「你还说没有?那个客栈小二、那个街边小贩、那个牵马小厮、那个摇船船夫,还有那个谁、那个谁、那个谁谁谁,你一路走一路说,还一路发银子请人家来喝喜酒。」 他轻飘飘道:「如此喜事自然要普天同庆。」 「……」 小舟行至岸边,他俩便告别我们上了岸,临走时,耶律澈对袁君华略一拱手,道:「今日多谢二位,在此别过,後会有期。」 袁君华笑道:「但愿下次再见,不是战场对阵之时。」谈笑之间,依稀有一种不可言明的默契感在两人之间流动,耶律澈轻勾唇角,未再说话。 待他们离开,袁君华将楚王令牌交还给我,陪笑道:「完璧归赵,多谢夫人。」 我收起令牌,瞟他道:「你为什麽要帮他们解围?这浑水本来可以不蹚的,要是弄巧成拙,说不定两边不讨好。」 「耶律澈是个狠角色,传闻他五岁猎狼,八岁打虎,十三岁执掌遥辇国南北院,遥辇国主耶律隆顼冲龄即位,孤儿寡母,如果没有耶律澈铁腕摄政,镇压叛乱,只怕遥辇国早已分崩离析,我人生中的第一场败仗,便是拜他所赐,他素来不会为了单一的目的去做某件事,此番来江都,必定另有图谋,今天这件事若是闹大了,後果不堪设想。」袁君华看似答得不经意,眸光却渐渐深沉起来。 我心头一寒,想不到柔情蜜意的背後,竟隐藏着这般阴谋算计,世人皆道耶律澈对王妃痴心不悔,可又有谁知这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这世上的男人怎麽就没一个靠谱的! 回到客栈,已是暮色四合,万家灯火,一派柔和恬静的景致。 小二见我们回来,立马迎上来,笑嘻嘻道:「公子夫人回来啦?方才有一位公子来找您二位。」 夫人……我万分怨念地瞪他,说:「那人在何处?」 小二一哆嗦,结巴道:「小,小的不,不知道……」 袁君华眸色一沉,剑眉一挑,低沉道:「他可曾留下什麽话?」 「他……住在雪字二号房,这会儿出去了,说,说是马上回来。」说完,他便又怯生生地瞧我一眼,退下了。 第三章 袁君华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麽,半晌,笑意再次浮上眼底,道:「瑶落,早上出门之前我预订了晚膳,现在要传吗?」 「我累了,想先洗澡。」我恹恹地打了个呵欠,甩下他独自一人上楼。 坐在浴桶里,脑袋被热气一熏,不知不觉便浑浑噩噩起来,我感到几分不妙,勉强起身穿上衣服,岂料刚走了几步,忽然感到双脚阵阵发软,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 彷佛寒冬腊月里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竟冷得浑身哆嗦起来,喉头如被人扼住,呼吸都不得顺畅,我捂紧胸口大口喘气,却怎麽都缓不过劲儿来,眼前渐渐泛起模糊,天旋地转随之而来…… 苦逼无下限啊……本王有种命不久矣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人中穴上猛然刺痛,倒也总算清醒了些,我哼哼唧唧的,身下蓦然一空,隐约间,似有人将我一把抱起。 「瑶落,瑶落……」袁君华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听起来急吼吼的。 我努力睁开眼看他,咦,他的脸上怎麽开出了这麽多的黑色小雪花,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哈哈哈,袁不要脸的脸好好笑啊。 我撇撇嘴道:「又做什麽……」 「你撑住,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大夫……我病了吗?我想不清楚,不少画面在眼前急速掠过,快得我来不及捉住,便一闪而逝。 「瑶落,瑶落,你同我说说话!你不要睡!」袁君华不停地喊我,喊得我心头烦躁,勉为其难地答应一声,说:「你别吵,我累了,不想说话……」 「不行,你一定要说,不要睡!你不是厌烦我吗?快骂我呀,我保证骂不还口!瑶落……」 厌烦吗?说心里话,其实我对他也没有想像中那麽厌烦,那些张牙舞爪的小动作,不过是仗着他喜欢我罢了,在苏越清面前百般故作姿态,在他面前倒是肆无忌惮、乐得自在。 「其实……我也没那麽讨,讨厌你……」 一瞬间的沉默之後,搂抱我的手紧了又紧,「好,好……那你说说,你为什麽不讨厌我呢?」 也是啊,本王为什麽不讨厌他呢?他明明就厚颜无耻、没皮没脸,硬在我和苏越清之间插一脚,闹得我们不得安生,可我对他,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 这个问题在心中转了个圈,我将将要开口,袁君华陡然停下步子,不知何故手指蓦地一收。 我吃痛地闷哼,他却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我的不满。 静谧如水的夜色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显得格外扎耳。 一个冷然的声音铿锵道:「主人有令,公子不得再拖延时间。」 主人?公子?这又是什麽情况? 昏昏沉沉间,我听得糊涂,甚至疑心自己在作梦,索性也懒得深究。 「退下!」 「主人命属下传话,若公子再不依言办事,世间再难寻解药。」 「知道了,退下!」似是在隐忍。 又是好一阵动静,四周再次恢复宁静,袁君华抱着我继续往前跑,扎人的下巴贴了贴我的额头,不知嘀咕了一句什麽,说:「瑶落,你还没告诉我,为什麽不讨厌我?」 「啊……哦,我也不知道……」 「不行,我非要问清楚。」他还跟我较上劲儿了。 我皱眉,不悦地嘟囔道:「你好烦啊……」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扯谈,一路从客栈到医馆,袁君华一刻也没让我歇着,我虽迷迷糊糊的,神智却分毫没有涣散了去。 袁君华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竹榻上,大夫稍作查看,立马像吃了屎一样,一脸蛋疼菊紧的表情,袁君华见大夫左右为难,半天没动作,一把揪过他的衣领,凶神恶煞道:「喂,你倒是快救人啊!」 大夫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几根银针扎下,我果真感到气息顺畅许多,袁君华忙扶起我,让我依靠在他的身上,大夫复仔细替我诊脉,我虚弱地咳了咳,问说:「大夫……我到底怎麽了?」 大夫哆嗦着抹一把汗,道:「姑娘,你感染风寒未癒,元气本就有损伤,此番气血两虚,重招风邪入体,是以来势汹汹,病如山倒,至於身上的疹子……」他沉吟半晌,忽的「咦」了一声,捋着花白胡子,奇道:「姑娘的脉象甚是古怪,是病……嗯,不像,难不成是毒?姑娘,请恕老夫直言,你是否经年累月服用什麽有毒的药草呢?」 经年累月……有毒的药草…… 刹那间,彷佛有一串鞭炮在脑中炸开,耳畔嗡然作响,我断然不敢置信,睁圆了眼看着大夫,身体的某个地方被狠狠揪住。 我缓缓低下头,掀起衣袖,只见几颗腥红斑驳的疹子,零星地散布在原本白洁无暇的皮肤之上 。袁君华亦是面有震惊之色,呐呐道:「怎,怎麽会这样……那晚明明没有喝那杯茶啊……」 那大夫顺势瞄一眼我的手臂,骇然道:「这这这……老夫再问,姑娘近日可有眼前发黑,或者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的症状?」 我说:「有时有。」 「那就没错了,从姑娘的脉象和徵象来看,应该是中毒没错,不过,老夫医术鄙陋,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毒,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种毒毁人双目,长此以往,恐怕姑娘的眼睛就要没用了。」 袁君华气急败坏地冲大夫吼道:「那你还等什麽?还不快给她解毒!」 可怜的大夫显然有点受到惊吓,慌张跳起来道:「这毒老,老夫解不了,老夫先先先去开一剂方子,先为,为姑娘医治风风寒再说……」 「大夫。」我唤住他,扔抱有一丝希望,问:「你方才说,我经年累月被人下毒,那……还有没有其他可能?」 「呃,也可能是你一开始就中过这种毒,只是毒素一直没有彻底清除,长此以往,毒素便深入骨髓,造成被人长期下毒的假像。」 「你……可曾听说过西域有种奇毒,叫『七星寒骨散』?」 我说完这句,那厢大夫还很淡定,袁君华却像被雷劈了一样,蓦地一抖身子,他的气息凌乱急促,紧贴着我的胸膛好一阵起伏,回头看,只见那张俊脸一阵红一阵白,色彩变化甚是丰富。 大夫左思右想,表情颇为纠结,好一会儿才说:「呃,老夫好像在某本医术上读到过,记不太清楚了,貌似此毒由什麽毒草、毒花、毒虫之类的炼制而成……」 这也太不清楚了吧……我嘴角抽搐,又问:「世间可有解药?」 「应该……只有下毒之人才知解药的配制方法。」 「此毒能否控制?」 「所有的毒只要掌握好剂量,都是能控制的。」 春寒依旧料峭,凉风瑟瑟吹来,我打了一个激灵,透骨的寒冷席卷全身,不由得往袁君华怀里缩了缩,他小心翼翼地横抱我,我亦静静伏在他胸前,耳畔是坚定有力的心跳声。 我说:「袁君华,你带我回去吧。」 他神色复杂,眸光深邃如大海,低头问我道:「回哪儿?」 「自然是京城。」 沉默,他道:「好歹先把风寒医好了再走,此去汴京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你的身体吃不消的。」 我自嘲地笑道:「什麽药方都医不好我,我想回去。」 「想让他医你?」 呼吸一滞,心口抽痛不止,我没有说话。 记得李元皓说,苏越清专於各种毒物,七星寒骨散之毒必然能解,可现在我体内仍有毒素残余,那麽只有两种可能…… 第四章 他一直保持小剂量给我下毒,或者他根本没有打算为我解毒。 夜色中,有一人静静站在不远处,沐浴在皎洁的月华之中,似与月色融为一体。 他的眸光温润柔和,唇角微微勾起,风姿娴雅,清峭出尘,挺拔修长如江南紫竹,晚风吹落片片琼花瓣,宛如洁白的精灵,顽皮地点缀在他的肩头。 说曹操曹操就到。 我从袁君华身上滑下来,敛住心神,缓缓走过去,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强留我,而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後,一句废话都没说。 淡定淡定,深呼吸!我强撑身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擦肩而过的一瞬,苏越清那一抹温柔的笑凝固在唇畔,神情一片惨澹。 「瑶……」 我闲闲地飘过去,完全视他如空气,袁君华得意洋洋地瞟他,一脸「没想到你也有今天」,笑得万分欠揍。 「瑶瑶!」苏越清唤我,快步闪到我面前,将自己的存在感提到最高水平,「听说你病了?快给我看看。」话罢,作势就要来握我的手腕,我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袖中,端起一个冷艳高贵的笑,道:「听说?苏神医的消息可真够灵通。」 他讪讪地缩回手,道:「店小二说,方才见袁公子抱着你,急匆匆地冲出去……」 「我得了什麽病、中了什麽毒,难道你不该最清楚吗?」 他身形一晃,趔趄了两步,登时面色惨白如纸。 「你……知道……」 我反问他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还打算欺瞒我多久?等我瞎了,或者是等我死了?」 「我没有!」他冲口而出,急切道:「瑶瑶,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我把一切都细细说与你听!」 我冷笑道:「没这个必要,你口口声声叫我放手,现在又来拉拉扯扯做甚啊?好一个妙手回春苏神医,亏得你有如此高超的医术,才将毒控制得恰到好处,教我既好不了,又死不了。你究竟是一直给我喂毒,还是故意不给我解毒呢?事到如今,不妨说出来,若我哪天死了,也好死个明白。」 「瑶瑶,我没有下毒害你。」 「那就是故意不给我解毒了?」 苏越清迅速望了一眼杵在一边的袁君华,压低声音艰难道:「我有苦衷……」 默认?我心下微微松一口气,此时此刻竟隐隐庆幸,还好下毒之人不是他。 静默半晌,终究侧过脸避开他,一字一字道:「好了,我不管你究竟出於什麽目的,过往种种,我不想再追究了,我只求之後不要再见到你,你给我滚吧。」 我一直强迫自己笑,笑得脸都僵了,可泪水还是很不争气地沾湿眼眶,我睁大眼眶,使出浑身的劲儿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可以接受他不喜欢我,我也可以接受他喜欢别人,哪怕是男人……但我无法接受他欺骗我、算计我,八年来,我将他视作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对他百般依赖,我甚至想,上苍虽然带走我的父王、母妃,却赐给我了苏越清,他代替父母照顾我、疼爱我,我一点儿也不亏。 可今天,这八年建立起来的信任,却於一夕间轰然坍塌,他明知七星寒骨散之毒长期累积体内,可致人眼盲,还故意听之任之,我实在不知道,他究竟是救了我,还是害了我?我更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我记忆里温柔如水的苏越清,那个我可以对他上下其手、撒娇耍赖的苏大哥。 这个男人俊美秀雅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怎样一颗心! 苏越清的眸中波涛汹涌,毫不掩饰痛苦凄切之色,他紧紧咬住下唇,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了。 心死,不过一刹那的事情。 「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了,苏公子请便。」我仓皇地收回视线,深吸一口,大阔步朝前走去。 诡异,气氛甚是诡异。 我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闷头扒饭,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苏越清与袁君华大眼瞪小眼,两人用眼神过招,其中似有电闪雷鸣、刀光剑影。 「瑶落,这青鱼是我早晨特意吩咐厨房准备的,新鲜得很,你快嚐嚐。」这话被袁君华说得咬牙切齿,好像本王跟他有什麽不共戴天的仇恨。 「瑶瑶,鱼是发食,你身体不好理应忌口,这人参乌鸡汤很不错,来,我给你盛一碗。」苏越清亦是语意冽冽,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在跟本王较劲儿。 袁君华一拍桌子,冷笑道:「笑话,鱼是发食,难道鸡就不是了吗?昨日我问过大夫,瑶落并没有咳喘之症,鱼肉於她有益无害,非要她喝那鸡汤,莫非你在里面下了什麽东西?瑶落,听我的,吃鱼。」 「哼,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我懂医术还是你懂医术?乌鸡乃药用疗养珍禽,可补虚劳羸弱。」苏越清毫不让步,坚持道:「瑶瑶,青鱼你万万碰不得,还是喝乌鸡汤吧。」 「吃青鱼!」 「喝鸡汤!」 「青鱼!」 「鸡汤!」 「鱼!」 「鸡!」 耳畔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我抹一把冷汗,偷瞄一眼,只见他二人正以筷勺碗为武器,斗法斗得不亦乐乎。 「噗!」鱼汤溅在我脸上了。 简直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话要从今早开始说。 经过昨夜里一番折腾,我委实有些精神不济,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的时候,发现桌上放着两碗药,一碗稍微凉了些,另一碗还冒着腾腾热气,闻闻味道,好像没什麽大区别,再瞧颜色,药汁不都是黑黢黢的吗? 睡了一夜,我只觉得口渴难耐,但左找右找,愣是一滴茶水都没找到,情急之下,我也就不讲究了,端起那碗稍凉的就喝起来,谁知一喝就不对了,袁君华像一阵风一样刮进来,火急火燎道:「瑶落,你怎麽能喝苏越清的药!」 我不明所以地咽下最後一滴药汁,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苏越清闲闲地走进来,笑道:「瑶瑶,这碗药是我特意为你煎的,既可医治风寒,又可解除清热解毒、活血明目,对你大有裨益。」 袁君华凉凉道:「什麽大有裨益,也不知是药还是毒……」 苏越清反唇相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瑶瑶好,心诚可对日月!不像某些人,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心怀鬼胎。」 袁君华冷哼一声,说:「为她好?哼,明知她身中七星寒骨散之毒而故意不救,这也算是为她好?苏神医这种『好』可真够奇特的。」 苏越清一愣,眸中疾速掠过一丝伤痛,黯然道:「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袁君华双手环胸,不依不饶道:「苏神医这话便搞笑了,我是她的未婚夫,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意图谋害我未过门的娘子,怎麽就与我无关了?这个世上,只有我才是真心为她好,旁的人都靠边站!」 闻言,苏越清眸光一变,冷笑道:「说这话你也不怕闪了舌头!我问你,当初明明说好我和圆润断後,你带瑶瑶先回王府,谁知你脱身之後,却一声不吭地带着她跑出来,你到底安的什麽心,哼,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 袁君华说:「怎麽,我们夫妻俩的事还用向你报告?」 「瑶瑶根本不想嫁给你,是你……」 烦死人了!我嚎一嗓子,「喂,你们俩吵够了没有!我不过是觉得口渴,哪碗凉我就喝哪碗,谁知道哪碗是你们谁送来的!下次都给我贴上标签、写上名字,听到没有!」 房间内陷入一片静默,三人面面相觑。 袁君华那厮先是一噎,旋即投来一个幽怨的小眼神,一言不发端着他的药碗就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