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素手擒夫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四月初八佛生日。 东京城里大小七十余家寺院各有浴佛斋会,煎香糖药水分发,名曰「浴佛水」。 这其中最是热闹的两地,一是城外钵池山北麓的禅林寺,一是位於闹市中心的相国寺。 文淡梅戴着个飘纱帷笠,跟着母亲秦氏被随从搀下马车,透过半透明的面纱,抬头见相国寺偌大的门口,已经被车马人流挤得水泄不通,有些惊讶。 只转念一想,相国寺本来就被皇家尊崇,数次扩建,今天逢了浴佛节,听闻又有高僧讲法布水,得水回去沐浴净身,便可祛晦除邪,万事顺心,所以东京城里上从达官显贵,下至蓬门小户,到了这日无不争相过来,求的就是个吉利,尤以女子居多,年年如此,今年自然不例外。 文淡梅是第一次见如此景象,脚步刚有些迟缓下来,前面的秦氏就已经回头催她跟上,後面的兄嫂柳氏也笑着推她,没奈何只得跟了上去。 前面家仆开道,分出了条路,进入了相国寺,穿过正殿,经东边的长廊,便到了今日的设坛布水之所惠林院。 只见广庭之内,花木罗生,争相开放,里面已经挤满了等待佛法会开始的人,唯独最前排靠近讲经坛的地方,用软罗围出了长长一溜彷佛小厢房一样的雅座,落座者已经十之七八,原来都是特意给京中高门大户的女眷留的。 知客僧听到了前面家仆报上了名,晓得是集贤殿大学士集贤相府中的一干女眷到了,不敢怠慢,急忙领到了预先就留好的位置,待一行人坐定了,这才恭恭敬敬合十离去。 既已入座,文淡梅身边的大丫头便轻巧地帮她将头上的帷笠取下,视线少了遮挡,文淡梅感觉舒服了许多,靠在圈椅上正想舒一口气,突然瞧见一边的母亲秦氏正对自己皱眉,想是不满她的坐相,暗叹了口气,急忙坐直了身子绷紧。 秦氏这才靠近压低了声对她说道:「心诚则灵,等下你须得用心听讲,娘也会代你在佛前祈福,待回去了用浴佛水好生沐浴过後,梅儿你必定会时来运转,也好早日觅得夫婿。」 这样的话在来之前,文淡梅不知道听了多少次,只是她并未觉厌烦,明白是秦氏做母亲的一番良苦用心,当下恭恭敬敬地应了,秦氏这才满意,怜爱地拍了下她的手背,那话被边上坐着的嫂子柳氏听去了,面上笑容有些异样。 佛法会尚未开始,秦氏便与两边雅座上的贵妇人们寒暄起来,左边恰是京中许翰林府上的,因了那许夫人平日和秦氏有往来,所以文淡梅从前也见过那一家的女眷,朝年长些的许夫人和她的三个媳妇行过了礼,瞧见与她们一起的一位妇人却是面生,犹疑了下,秦氏已悄声说是新近被提拔入京为官的陆府夫人,与许夫人是亲戚,当下文淡梅也规规矩矩地问了好,这才坐回了自己位置,微微地低了头。 文淡梅方才这一番站起坐下,已是引起了旁人注意,没一会,她便觉察到了来自两边的窃窃私语,抬眼微微一扫,见雅座中的夫人们朝自己投来的目光里,或惊奇、或怜惜,甚至不乏鄙夷。 近旁的那陆夫人更是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彷佛若有所思,两人目光相对,那陆夫人朝她笑了下,文淡梅点头还礼了,便也不以为意,坐那里眼观鼻、鼻观心起来,任由旁人的目光扫视,倒是秦氏有些尴尬,恨不得那佛法会立时就开始,好引去旁人的注意力。 文淡梅在京城名门淑媛中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既非才名,也非容貌,只因她虽不过十七芳龄,却已是个三度失夫的小寡妇了。 自己的前三任夫婿,文淡梅完全没有印象,只是偶尔有次听到府中下人暗地里嚼舌,才知道了个大概。 这个原身文淡梅,自小与京中光禄大夫府上的儿子订了亲,待她满十三岁要成婚之际,那男子春日与友人游湖之际不幸溺水身亡;第二年秦氏又给她订了门亲,半年後男方突染暴病而死。 此时她那克夫不祥的名头便传了出去,好容易到了十五岁的时候,总算说到了个愿意娶她的从六品通直郎府上的公子,虽则以她相府千金下嫁,已经算是委屈了,秦氏仍怕对方悔婚,许以丰厚嫁妆。 等到了婚期二人拜过天地入了洞房之际,哪曾晓得那新郎竟突然面紫唇青,两眼一翻便倒地不起,生生地把个红喜弄成了白喜,十五岁的小佳人竟成了小寡妇。 自此相府千金白虎克夫的名头算是彻底落实了,怕女儿在通直郎府上受苦,秦氏连嫁妆也不要了,只把女儿领回了府,养在了自己身边,文淡梅回来後,自然是日日以泪洗面,任秦氏怎样开导也是无用,一日竟趁身边丫头不备悬梁自尽,好在被及时发现,这才重又缓了过来,只醒来後,旁人哪里知晓,这文淡梅已经是个换了芯的人。 文淡梅自到了这里,发现自己竟成了个十五岁的女孩,便一直小心行事,平日绝无多话一句,秦氏先得两个儿子,三十五六岁时才又生了这么女,自小就疼惜万分,见女儿活转了回来,拜遍了诸天神佛,感激涕零,对女儿的性子转变哪里还放在心上,只恨不得把她当心肝来养。 转眼已是两年过去,文淡梅慢慢习惯了这里,每日里在自己的小院里学着绣绣花、练练字,种些花花草草、打理庭院,日子过得也算舒心。 唯一有些闹心的就是母亲秦氏和嫂子柳氏,这两个对她,虽则一个真心关爱,一个虚情假意,但只恨不得她早日嫁出去,这一点却是共同的。 只是她那白虎名头既已坐定,又有谁敢赌自己的命去娶她?这两年里秦氏托那官媒到处打听,偶尔也会访到几个贪恋她家门第嫁妆的男子,只每每事到临头,却都是退缩了去。 秦氏见女儿婚事不成,反被人暗地里讥笑,早气得咬碎银牙,前两年去得晚了,相国寺浴佛日的位子都订不到,今年卯足了力气,早早就捐奉了厚实的香火钱,定下了离那讲坛最近的位子,满心盼着能让自家女儿藉此洗去一身的霉晦,早日嫁出去。 前几日见文淡梅彷佛还不大愿意来,骂她不懂事,硬逼着过来了,此时见边上那些京中贵妇们对着自己女儿指指点点,暗道她原来是早想到了这层,怕被人说道才不愿来的,心中又气又悔,转头见女儿没事人一样地低眉敛目,这才稍觉安慰,和旁人招呼也懒得打了,气鼓鼓坐在那里。 没一会钟磬齐鸣,香烟缭绕,大法师出来了,盘膝坐在摆了铜顶香炉的香案之後。 偌大的惠林院大殿里立刻鸦雀无声,大法师讲起了经,无非都是劝人向善,文淡梅听了一会,便觉乏味,只是见旁人都是专心致志地,只得勉强坐着。 好容易忍到了结束,秦氏从知客僧手上接过了一个白玉瓷瓶,据说是法师亲自开光的浴佛水,这才欢天喜地地拉了文淡梅离去,柳氏急忙和随行丫头们跟了上去,路过边上那普慈院的时候,突然想起里面有个抽取灵签的殿,据说最是灵的,急忙又要文淡梅过去。 文淡梅闻不惯方才大殿里的香烟味,被熏得有些脑胀,好容易出来了,见外面榴花莺歌,细柳雏燕的,一派春夏之交的明媚春光,心情正有些好,听秦氏又说要去抽灵签,怕又闻那香烟味,起先不愿,只抵不住秦氏和一边柳氏的合力劝说,没奈何只得进去了。 那抽灵签之处也是挤满了人,文淡梅松了口气,以为可以回去了,哪只秦氏心意却甚是坚定,硬是在外面等了半个多时辰,这才轮到了她们。 文淡梅进去,依了吩咐跪在蒲团前朝佛像拈香祝祷了,这才摇出了一支签,文淡梅见秦氏两眼紧紧盯着那解签的和尚,神色紧张,心中有些感动,从袖底里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冷香好解意,清极不知寒,阳春消息近,夜深暮浅边。」 解签的和尚念了一遍,面上露出了丝笑,看了眼文淡梅,这才对着秦氏道:「此虽非上上签,却也是上签了,施主只须用心积善,好事自是将近。」 秦氏松了口气,扑到了蒲团前合十跪拜了几下,又捐了香火钱,这才领着文淡梅欢欢喜喜地离去了。 刚入了位於曹门旁的集贤相府,秦氏便一叠声地催促妙春,拿那瓷瓶子里的水浇进香汤给文淡梅沐浴去,妙春自是遵了。 文淡梅在屏风後除去了身上淡薄的春衫,赤脚跨进了盛放着温水的大木桶里。 已经两年了,文淡梅对自己现在的这个身子还是有种怪异感。 十七岁的少女身体看起来还未完全发育,有些瘦弱,全身肌肤倒是柔嫩异常,胸前也徐隆渐起,自己摸着如温玉腻膏,再过个一两年,等骨肉匀停了些,想必也应该是副不错的身材。 第二章 文淡梅浸泡着洗了下,便起身从浴桶里出来,扯了块吸水的绒巾擦乾了身上的水珠,自己穿了内衫,这才出去开了门闩让妙春几个进来梳头服侍。 妙春给她罩了件绦红外衫,一边梳头,一边笑道:「小娘子越发要素净了,若论我说,早就无须穿得这般素净了的,前些天连夫人都看不下去,说都过去这麽些年了,叫给小娘子挑颜色鲜的穿呢。」 文淡梅看了下身上的这件春衫,知道秦氏不喜她事过两年了还穿得素淡,特意给新做了几件鲜亮的,都是葱绿、水红、樱桃色的。 她平日喜穿素净的,倒不是像秦氏妙春她们以为的那样,在给那个前夫戴孝,完全只是心理年龄所致,现在这绦红色着在身上,听妙春和妙夏在夸自己好看,也不过略笑了下。 文淡梅这个皮囊只是中上之姿,她很清楚,只不过胜在有着一身滑腻如玉脂的肌肤,吹弹可破到底是什麽意思,她现在终於知道了。 过了几日,秦氏收到了护军府上陆夫人的一张邀帖,邀她过府赏花饮酒,此时牡丹正开,宋人又爱花,无论达官贵人或士子书生,俱是相互邀约花间作乐,连前皇帝真宗也在御花园中摆酒款待百官、命簪花於发间,所以贵妇人之间发这样的邀帖更是寻常。 秦氏自那日女儿在相国寺被众多贵妇人们这般私下暗笑,心中就老大不痛快,这几天只闷在府中哪里也未去。 收到邀帖本想置之不理的,柳氏劝她,秦氏自己想了下,那陆夫人虽是四品的护军夫人,只是与许翰林夫人交情匪浅,今日既是发了邀帖过来,自己若是不去,未免落了人家面子,确实有些不妥,当下强提起精神,收拾了一番,在儿媳妇柳氏的陪伴下如约而去。 文淡梅自己的院子里原本就种了一片的牡丹,虽都是些现在寻常的姚黄、香玉品种,只是此时正值花期,加上她的用心培养,现在开得烂漫一片,倩姿芳容,引来蜂蝶翩舞其间,当真不愧国色天香的名头。 戴了遮阳笠侍弄了一会,见有花朵残萎已是开败,便拿了从前叫人特意去铁匠铺里打制出来的剪枝剪,小心地把残花连些败叶剪去。 残花多了,若不处理任其掉落在泥地里,逢雨水浸泡沤烂,不但会烧根,而且容易引起虫害,文淡梅见修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觉得有些汗意,这才回了屋子里去卸了帽笠。 妙春打了水给她净面洗手,又喝了盏蜜泡柑茶,正要去花窗前歇下凉,却见自己母亲秦氏和嫂子柳氏春风满面地过来了,急忙迎了上去。 秦氏问了几句她的饮食,听说刚又在侍弄花草才歇,有些不快道:「这般粗活,怎的不听我话总是要自己去做?你院里的粗使丫头若不够,明日我再给你拨几个过来,没得把自己手都磨粗了。」 文淡梅知道秦氏素来不喜欢自己弄那些花花草草,也未强辩,只是笑着任她絮絮叨叨。 秦氏念了几句,被柳氏扯了下衣袖,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意思,急忙停了下来,把屋子里的丫头都打发出去了,这才看着文淡梅笑咪咪道:「女儿,娘今日去了趟护军府,本心中还有些疑虑,我与那陆夫人素来没什麽大交情的,怎的突然具帖邀我前去?去了才晓得,原来竟是桩天大的好事……」话说到一半,只是上上下下看着文淡梅,笑而不语。 秦氏已是许久未在她面前露出这般欢喜神情了,文淡梅乍见之下,一时有些不解,突然瞧见边上柳氏拿块帕子捂住了嘴,也是极其暧昧的样子,心中咯噔一下,已是有些警觉。 这一年来秦氏每每提起她姻缘就唉声叹气的,此时如此春风满面,莫非竟是那陆夫人牵线,又给自己寻了一门什麽亲事? 当朝仁宗天圣年间曾下个法令,男十五、女十三便可嫁娶,故而时人眼中,似她这般十六年纪的女子,早已是过了韶期,更何况又是个背了白虎名的失夫寡妇。 只是她到此之後,知晓了自己的情况,心中反而有些窃喜,十六岁的年纪在她看来实在是太小了,巴不得嫁不出去,便是到最後拗不过世情终究要被父母出嫁,再多蹉跎个几年也是好的。 所以一猜到秦氏现在竟又已经给自己找了门亲事,哪有不急的道理?只是强按捺住了,听秦氏到底怎麽说。 秦氏笑了一会,便牵了文淡梅的手,坐到了摆在花窗前的春凳上,这才抚着她手道:「女儿,今日那陆夫人说前几日在相国寺里见了你,觉得极其投缘,待听人说起你的事情,大为怜惜,碰巧就知道个极其适合的人,愿意从中给牵个线,这才发了帖子邀娘过去的,那人娘从前也是留意过的,暗地里托人打听了,却说他并无娶亲的念头,这才作罢,如今陆夫人竟说与他家关系匪浅,只要女儿你点头了,她就必定能说动那人与我家结亲,你说这不是个天大的喜事吗?那灵签当真是灵,女儿你这番若是能如愿了,娘年年都必定要去那菩萨前供奉香火。」 果然被自己猜中了,文淡梅心中有些不安。 陆夫人口中提到的,那与自己极其适合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她并不十分关心,想的只是该怎样寻个藉口推了去。 正低头寻思着,秦氏已经自又接着说了下去,「女儿,那男人徐姓,名进嵘,字子青,当真是个百里挑一的,你莫看他如今不过是个五品的工部郎中,与我家相去甚远,娘从前就听人传过,他相貌堂堂、家资万贯,为人又最是豪爽,朝廷跟那西夏不是已经缠斗了三年多了吗?说运送辎重钱粮的粮道不畅,阻了战事,今岁新辟的粮道就是他在官家面前提请划出的,又自告监理此事,这才解了燃眉之急,若是往後打败了西夏人,高升还不是指日可待?」 文淡梅听了一会,便觉有些不对,略想了下,已是知道哪里不对了,忍不住抬头看着秦氏皱眉道:「娘,这般好条件的男子,怎的会空耗等到如今才与我做亲?必定是有什麽缺处,你莫听别人传话便胡乱信了。」 文淡梅这话说出口,仔细看秦氏的脸色,见她果然显得有些为难起来,心中已是了然,想必真的是被自己说中了,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心想只要自己抓住那缺处不松口,秦氏爱女心切,说不定就会作罢了。 不料一边的嫂子柳氏朝秦氏送了个眼色,已是抢着说道:「哪里有什麽缺处,不过就是略长你几岁,早几年没了妻室而已,京中盯着想与他结亲的高门大户不在少数,只他是个重情的,念想着与亡妻的情分,这才迟迟未另娶的,旁人想结亲却是无门,如今那陆夫人自己送上门应承了下来,且我拿了你们两个的八字去合了,竟说是天造地设的配对,小姑你说,这不是天上掉下的缘分是什麽?」 文淡梅这才了然,原来不过是个死了老婆的鳏夫,年岁应该也不小了,听着倒像是京中女人家们眼里的钻石王老五;而且听柳氏的口气,自己一个寡妇能配那鳏夫倒像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一样,怕秦氏真的被自己嫂子撺掇了,急忙看向秦氏阻拦道:「娘,他既是死过妻室的,家中必定有儿了,女儿什麽都不晓得,这般嫁过去的话必定要受欺侮。」 她不说话倒好,这话一说,秦氏方才那为难之色一下全消了去,欢喜着道:「女儿啊,你嫂子方才那话说得没错,你若是担心这个,那娘就放心了,他虽娶过妻子,只那亡妻去时,只留下一个女儿,家中虽也有个庶子,却并无嫡子,女儿你若是嫁过去了,娘在菩萨面前多多求拜,过个一年半载的你自己生出个孩儿,那就是他家嫡嫡正正的儿子,你又有爹娘撑着,谁敢小瞧了你去?」 文淡梅嗔目结舌,这世道儿女的婚姻,从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虽不愿就这样被嫁给一个家中已经有儿有女的陌生男人,只是见秦氏满脸的欢喜之色,连眉间的皱纹都似平了不少,一时倒是说不出什麽过激的话,急忙摇头说是不愿,宁可长留家中伴随双慈。 她话音刚落,柳氏便又是惊讶又是不快,秦氏也摇头叹道:「傻女儿,女人家总归是要嫁个男人的,你这般年岁了,从前又诸多不顺,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苗头了,哪里能错过?我知你孝心,只是娘和你爹都已是半百的人了,哪里能看顾你一辈子?你莫再多想了,这回一定要顺顺利利嫁出去。」 文淡梅听秦氏这样说话,一时无言以对,秦氏见她闷声不响,以为心里已是应了,这才有些欢喜起来,急着要去回陆夫人的信,也没多说,拔脚匆匆便离去了。 第三章 那陆夫人动作竟是迅捷异常,没几日竟是喜洋洋地亲自驱车上门了,带了个好消息,说那男方已经被自己说动,并不惧集贤相府千金白虎的名声,愿意娶她为妻。 「我对他言,贵府千金那是数一数二,夫人你猜他如何应答?他竟说既是集贤相府出来的大家闺秀,还相看什麽,必定是万中挑一的,连问都没多问便应承了下来……」 陆夫人被让在贵客座位上,一边摇着自己手上的团扇,一边笑吟吟地对着秦氏如此说道。 秦氏听得此话,喜得恨不得立时便扑到地上拜几下菩萨,只是碍於自己当朝从一品诰命夫人的身分,怕被看轻了,这才强忍住了,对那陆夫人却一下是看得极高,暗道日後若有机会,定要叫自己丈夫提携下她丈夫陆护军。 陆夫人与秦氏又说了会话,彷佛想起什麽似地笑道:「文夫人,瞧我高兴得把最重要的都给忘了,那徐大人又说了,婚期早晚也全凭府上做主,他遵了便是,你倒是说说看,这样的女婿,当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啊,我都只恨自己没女儿了,若是有,还不早说了给他去,哪里会轮到贵府呢!」 她这话倒是逗趣,教在座的秦氏和柳氏笑得不行,秦氏其实一开始听说那徐进嵘应了这亲事,心中便立刻想到了婚期,照她的想法,自是越快越好,怕夜长多梦对方听人闲言碎语,万一改了主意就糟了;但若表现得太急,又怕女儿嫁了过去日後被夫家轻看,此时听陆夫人竟这样说,正中下怀,当下便咳嗽一声,略作思虑状,这才应道:「他长我女儿数岁,如今两家既订了要做亲的,依我看还是早日成亲了的好。」 陆夫人晓得她心思,只面上自然不多说什麽,笑吟吟应了下来。 自己的终身短短几日竟是这样被定了下来,对方除了名字家世,其余一概不知,文淡梅这才真有些着急起来,找到秦氏说了几次。 秦氏求神拜佛地才能嫁女,如今哪里还听她的?只是一味安慰,说那徐进嵘自己虽未见过面,但听闻京中贵妇人提起之时,无不夸赞的,必定会是个终身依靠。 文淡梅再要说,秦氏便令妙春、妙夏几个送她回院子,说是自己忙着纳吉、定贴、备嫁妆,给女儿的嫁妆秦氏其实早早就备妥的了,如今不过是查漏补缺,只这样也确实忙得不行。 文淡梅见秦氏匆匆离去不理会自己了,站在那里半日做声不得。 这时她才真切感受到旧社会妇女的悲惨了,该怎样面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婚事? 大吵大闹、以死相挟? 她觉得自己做不出来,便是当真豁出去这样了,估计以秦氏的嫁女心切,且好不容易又弄到了个她眼中的乘龙快婿,便是绑也会绑她送上花轿的。 离家出走? 她如今不过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这法子更是不妥,只是除此之外,她又真的想不出什麽别的应对的招了,一时心烦意乱,忍不住在心里把那个徐进嵘骂得狗血喷头。 文淡梅骂完了那个连长得是圆是方都还不晓得的男人,心中抑郁之感却更甚,见秦氏已经离去,只得低头慢慢朝自己院子里去。 此时东京地价贵,不少朝廷命官单靠俸禄的话根本买不起宅子,很多都是靠租赁过日,文淡梅的父亲官居从一品,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集贤相,集贤相与昭文相、史馆相三相并列。 他在朝中虽多年为官,德高望重,甚得年轻的仁宗皇帝倚重,只是为人有些迂直,故而两袖清风,家事又一味不管全丢给秦氏,所幸秦氏是个精明能干的,私下里与人偷偷弄了些经营,这才撑起了门面,如今这三进的宅院虽不大,却也是自家所有。 文淡梅住的地名叫唤雪园,是那前身文淡梅命的名,取的是她自己闺名中「梅」的隐喻,门匾上的三个字也是她自己所题,墨迹清隽,想来应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女。 陆夫人说亲时在那个徐进嵘面前夸她的那些话,用在原来的那个文淡梅身上估计也并非高抬,只是用在她身上,那就相去甚远了。 唤雪园在内宅的东北角,与文淡梅兄嫂的院落毗邻,文淡梅回去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竟然走岔了道,跟着一路的妙春以为她要寻嫂子说话,故而并未提醒,等文淡梅发觉时,抬头才见已经到了柳氏院子前的甬道上,里面传来了阵说话声,听着是柳氏和她身边的大丫头绿笛。 文淡梅无意窃听人说话,正要转身,却又迟疑了下,原来那二人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小娘子得了这桩姻缘,想来当真因那浴佛水时来运转了,院里的绿琴早早地跟我提那浴佛水,婢子还不大相信,如今瞧来倒真是灵验……」 「你晓得什麽!那徐大人是何等人物,他愿意做亲,不过全因了我家的门楣而已,她名声本就不好,相貌平平,人又木讷瞧着就是抓不住男人心的,日後嫁了过去,我瞧十有八九也是不得势的……」 柳氏一边和身边的绿笛说话,一边往外出来,冷不丁和文淡梅撞了个头,立刻闭了嘴,神情瞧着极是尴尬。 文淡梅似未听见般,若无其事地叫了声嫂子,这才转身离去,拐了个道回自己的院子。 妙春听柳氏方才在背後这般议论,见她竟像个没事人般地,气得不行,忍不住轻声嘀咕道:「平日里见着,嘴头上小姑长小姑短的,我还道她真是个贴心的,未想背过了身就这般阴损!小娘子你也忒软和了,怪道被人欺了……」 若是从前,妙春自是不敢这般说话的,只这一年来见文淡梅性子越发随和,她又是自小陪伴一道长大的,此时气不过,自然也就忍不住了,却见文淡梅不过摆了摆手并不十分有兴趣的样子,只好怏怏地住了嘴,陪着进了屋子。 妙春见她坐下,眼睛只盯着边上酸枝多宝格上,插了几副卷轴的那个松竹梅纹瓶,半晌不语,以为她心中愁烦,有心劝慰下,只一时也想不出什麽好话,暗叹了口气,只得叫妙夏在一旁守着,自己出去备蜜饮了。 文淡梅是在想心事,只并不是如妙春担心的那般在暗自嗟叹,她头几天晓得自己婚事已定,一时有些乱了手脚也未深想,方才无意听到了嫂子柳氏的一番话,虽尖锐了些,倒也一针见血,一下倒是被提醒了。 此时男婚女嫁,尤其是这般高门大户,门第最被看中,与其说是男女之事,倒不如说是两户人家之间的联姻。 那个姓徐的男人,与自己素昧平生,又知晓她的过往,竟然不问半句便一口应了婚事,想来当真是如柳氏所言那样了,娶的便是她家的门第,她自到了这里,明白十有八九回不去後,心中有时也会思量自己的後半生。 起先还想着自己因为「白虎」的名头嫁不出去,再拖着过几年这样的舒服日子,如今慢慢觉得自己当初想得有些过於简单了。 父母年迈,嫂子柳氏厉害,兄长文瑞博生性懦弱,处处被压制,以她现在的处境,除了例定的那几个月钱,身无长物,想要顶住终身不嫁不大现实,日後若是失了秦氏的庇护,只怕连现在这样的姻缘也求不得了。 秦氏一贯疼惜自己,既然早先就曾暗地里打听过这姓徐的男人,想着与他做亲,只不过後来晓得对方无意娶妻,这才无奈作罢,想来对方也不至於差到教人发指的地步。 自己到了这年代,早就不存什麽夫妻恩爱白首到老的念头,既然终究是要被嫁出去的,今日顺了秦氏安排,虽是个续弦的,地位是比不过早先亡故的那位结发,只好歹是正妻,那姓徐的既是冲着她家门第娶了她,只要娘家这大树不倒,往後日子想来也不会难过,她只须小心谨慎,与那姓徐的相敬如宾,守牢自己的方寸天地便是,至於再往後,即便娘家万一失势了,她也另有打算。 无论哪个朝代,女人自己手头有钱才是正道,她自到了这里,慢慢就发现种花也是条来钱的好路。 去年重阳,她随秦氏、柳氏一道到南华门的花市,听闻一对提早开放的深色菊,身价竟达三十千钱,抵得上寻常百姓家中一月的花费了。 至於稀有品种的牡丹,更是千金难求,当时她便心中大动,有心想靠自己的老行当来钱,只是如今这身分诸多不便,连出去一步路秦氏都要过问,更别提种花了。 待嫁作人妇,那姓徐的想必也不会整日盯着她,她又是宅子里的女主人,行事自然方便许多,日後悄悄弄出个花圃,托付给可靠的人管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样不管往後如何,自己总归是有条退路的。 文淡梅反覆思量,慢慢打定了主意,悬了多日的心这才慢慢静了下来,自此照旧过活,只任凭秦氏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