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素手擒夫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待到了晚间,不见徐进嵘回来,喜庆倒是有些慌张地过来,说大人不知怎的晓得了良哥今日在园子里的事,给关到柴房里去闭门思过了,说晚上不准他睡觉,如今这孩子正在里面哭得嘶声力竭地嚷着要回去京城呢。 文淡梅皱了下眉头,便与喜庆一道过去柴房,果然远远便听到良哥哭声,门口正守着个小厮,边上是李妈妈,脸色有些着急,看见文淡梅过来,急忙迎了上去。 文淡梅命那小厮开了锁,见里面乌黑一片,李妈妈牵了良哥出来,小孩脸上涕泪交加,声音都已经沙哑了,便叫带回屋子里,见小厮脸色有些为难,淡淡道:「是我叫放的,大人要怪也是怪我,你愁什麽!」 那小厮晓得夫人厉害,急忙笑着应了下来。 文淡梅回了屋子,心里一阵烦闷,自己一人坐着呆呆望了烛火片刻,听得外面起了脚步声,晓是是徐进嵘回来了,便站了起来迎了过去。 「良哥是你叫给放的?」徐进嵘瓮声瓮气道,脸色有些难看,「他一来便毁了你的花,且小小年纪,嘴里竟会喷出这般没天没理的话,我再不管,往後真的要造反了!你放他出来做什麽!」 「我那花倒罢了,左右也没几日便要过了花期,摘便摘了……你管自然也是要管的,只你自己也说了,他还小小年纪,今日才第一天过来,你便这般,却是有些……」文淡梅一时说不出来,便顿住了。 那良哥确是不讨喜,瞧他今日言行,也是需要管教,只像他这般关小黑屋的教养方式,文淡梅不晓得便罢,晓得了的话,想到今日这事情缘由又和自己有关,当真不理,让那小孩在那里关着哭一夜,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徐进嵘看她一眼,坐到了她方才坐过的那张椅上,靠在了上面,这才叹了口气道:「我头有些痛,你过来给我揉揉……」 文淡梅见他双眉皱了起来,靠在那里闭上眼睛,面上带了些倦色,便到了他身後,伸手按揉起了他的两边太阳穴,按了一会,正想问他力道可否,不想一只手却是被他捉住了,贴到了他脸颊上摩挲了起来。 他的胡渣长得很快,早上刚刮过,到了此刻便又有些冒了出来,文淡梅手心有些发痒,正要抽回,不想他已是把自己牵着绕到了他身前,教她坐他腿上了,这才抱着叹了口气,闷声道:「我想你给我生个孩儿……」 文淡梅一怔,还在想着怎生应好,他已是突然改口道:「瞧我,话又多了,你当没听见便是,我跟你说个事,你听了保管高兴。」 文淡梅心里一个咯噔,莫非他竟是要带她去苏州?果然见他又接着道:「我下个月空,州府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明日便叫人收拾行装,妥了就出发,这回慧姐也不用跟去,就你我两个,一来是去看望下你爹娘;二来……也算是带你出去游山玩水,好教你开心些,早点……」说了一半,却又不说了,只是望着她笑了起来。 文淡梅自然晓得他意思,只听到这消息,心中极其雀跃,也就不管他嘴皮子如何了,忍不住抱住了他脖子亲了下他脸。 苏州亦是隶属两浙路,徐进嵘这般过去,也不算私离属地,第二日便收拾好了东西,连那熬药的砂锅火炉也未落下,趁了明媚初夏风光,朝南而去。 半月之後便抵苏州了。 文淡梅家的祖宅是座青砖黑瓦白墙的宅子,外观便与这苏州城里普通大户人家看起来无异,虽略显旧了些,只庭院里覆土为台、聚石为山、环水为池、花木蓊郁,老居於此却真当是个好地。 那秦氏早几日就得了徐进嵘派人递去的消息,晓得女儿、女婿今日会到,早早就踮着脚尖在等待了,待见了面,自是激动万分,拉住了文淡梅的手上看下看,又是欢喜,又有几分伤感,一时竟是说不出话。 文淡梅与自秦氏京中一别,未想再见之时竟会是在此地,见秦氏眼圈有些发红,晓得她应是习惯了从前的生活,如今遭了这般变故,心中自是难免有些失落,急忙便牵住了她手,笑道:「母亲带我去拜见下父亲吧。」 秦氏拿帕子按了下眼睛,这才笑道:「瞧我糊涂了,看见你和女婿,竟都欢喜得忘了这茬,你爹晓得你们要过来,也正高兴呢。」说着便引了进去。 文父比从前印象里要清瘦许多,人也一下老了不少,所幸精神瞧着还不错,待文淡梅与徐进嵘拜见了,闲谈之间,听他提起在此闲居,芭蕉叶下雨惊诗梦、藕花丛中风载书声,再无从前官场险恶、宦海沉浮的,瞧着倒是十分惬意的样子,并无秦氏那般失落。 秦氏见这翁婿两个言谈甚是投机,便起身牵了文淡梅的手,笑道:「你两个有说不完的话,留你们慢慢说好了,我娘两个也自去说些体己话,免得被你们比下去了。」 两人回了房,秦氏屏退了丫头,第一句便问身孕的事。 文淡梅早料她会问这个,不想让她晓得自己不易受孕,免得多了牵挂,只是含含糊糊说并未见喜。 秦氏略显失望,又问徐进嵘的妾室,待晓得自出京後到现在他并无别的姬妾傍身,叹息道:「我从前匆匆把你嫁了出去,晓得你是软糯的人,手段全无,也未指望女婿如何,未想他竟能如此待你,我心中也高兴,女儿啊,我瞧你是误打误撞得了桩好姻缘呢。我从前觉得他对我们家中殷勤,乃是因了门楣之故,难免有些小看他,不想此番变故,我和你爹要回乡,京中只留你那无用的哥嫂一家;你哥哥不过是个六品的闲职,人又没本事,晓得往後没了你爹这个靠山,也不知是不是被你嫂子撺掇了,竟私下瞒了我和你爹给女婿去信,叫照拂着些生意进项,他竟也一口应了下来;且前些时日里,我忙着照料你爹,哪里还有心思打理这里的旧宅,都是女婿叫人把这祖屋修葺一新的,从前你爹还在相位,他这般的话倒也不觉得,如今才知道人心,他果然是个忠厚可靠的。」 文淡梅未想到这其中竟还有如此一番内情,那徐进嵘却又瞒得自己死死,纹丝不透的,心中除了感激,一下更觉得有些沉重起来。 他把二老归乡之事给承揽了倒也罢了,只自己兄嫂的行径,却真当是有些厚颜,便说无耻也不为过了,自己不晓得便罢,如今晓得了,自觉往後在他面前竟有挺不直腰杆说话的感觉。 秦氏见文淡梅低头不语,隐约也猜到了她心思,叹了口气道:「你爹如今我还瞒着呢,哪里敢让他知道这个,我当时若晓得,必定也会阻拦你哥哥,只如今事都过了,也只能作罢;且娘也不瞒你,你兄嫂无用,有女婿这般应了照拂着,娘多少也放心些,也算是我这做娘的一点私心了,只是有些委屈女儿你了……」 文淡梅听秦氏这般说,便抬头握住她手,笑着摇了下头。 秦氏也是笑着又戳了下她额头道:「偏生你这肚子不争气,他这般独守你一人,竟大半年的毫无动静,亏我昨晚还梦见你有喜了,把我笑醒的呢,回去赶紧请了郎中看下,早些生出个儿子,男人的心便更贴着你了……」 文淡梅听她又绕回了这上头,胡乱应了两声,便转了话题,把前半个月良哥过来闹出的事提了下。 秦氏听罢,怒道:「什麽姨娘,当年也就不过是个下作的丫头,养出这样的种来,也不教训教训!」 文淡梅在秦氏面前提这个,也不过是前半个多月里,徐进嵘对那良哥极其严苛,那孩子大约以为她挑唆的,面上虽叫一声「母亲」,看着她那眼神却似猫刀,自觉心里有些烦闷,在徐进嵘面前又不好说,这才到秦氏这里说下的,不想她竟如此反应,倒是有些意外。 秦氏以为文淡梅被自己吓住了,又道:「只怪娘不好,天生把你生成了这副软糯的脾性,幸好投了女婿的缘,要不日後真当是要愁死我了;那孩子这般,必定从前是被他那个下作姨娘暗地里挑唆的,你和女婿在任上还要几年,那孩子来了便来了,往後记着无论如何,不能松口再让那个姨娘再来添乱,只是在女婿面前须得让他觉得你是为了那孩子好,并非你容不下人,且你也务必要好好立下威,该责罚便责罚,让他晓得你才是他的嫡母,哪里能容他这般放肆!」 秦氏话说完,见文淡梅沉默不语,想了下,便又低声道:「只是在女婿面前,你自然还是要多些言语温柔的,便是责罚了那孩子,也要让他觉得你这般都是为了那孩子好,这才是上道……」 文淡梅被秦氏一番话说得笑了起来,秦氏见女儿被逗笑了,摇头叹道:「你这傻孩子,笑什麽,这都是学问,你今日起给我用心好好琢磨,再这麽糊里糊涂过下去,往後别吃亏了再想起来我今日跟你说的话,遇到如今这女婿,把你当女儿般疼宠着,那是你命好,只是须得晓得男人家的心思易变,再好不定有日也会变卦,女人家自己没些手段的话,哪里能全仗着男人的疼宠过日子?」 秦氏说了这麽多,这最後几句却是完全中了文淡梅的下怀,心中一下有些惆怅。 婚姻需要用心经营,这道理她何尝不晓得? 只是晓得,和实际去做,却真的完全是两码事了。 这样的世风之下,夫妻之间的二人世界全无保障可言,全凭男人的一时喜好和心意,付出越多,唯恐到了最後失望也更大。 第二章 晚间夫妻二人自然宿在了秦氏命人收拾出来的上好屋子里,待两人都上榻了,文淡梅望了眼自己外侧的徐进嵘,伸手抱住了他肩膀靠了过去,柔声道:「我今日听我娘提起,晓得你对我家人的照拂,心里真当是有些过意不去……」 徐进嵘似乎有些惊讶,扬眉道:「不过是些须小事而已,哪里要你这般过意不去,且我想着是替你做事,便是再多也不觉什麽。」 文淡梅下巴靠他肩上,抬眼望去,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心中一阵暖意上来,轻叹一声道:「我晓得自己脾气不小,本事却又全无,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徐进嵘伸手抱住她,让她俯卧在了自己身上,亲了下她额头,低声道:「你那脾气真当不小,发作起来教我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只我却偏生喜欢得紧,也不知道为何,至於本事,我要你那麽多本事做什麽?我不要你学会妇人家那些八面玲珑的本事……」顿了下,又附她耳边道:「自然,你若是能多学些对我好的本事,我越发高兴……」 文淡梅听他这般说,自己那些旁人眼里的讨嫌之处,到了他这里竟都成了好了,心中自然感动,只听他说到最後,竟是嬉皮笑脸、厚颜无耻起来,小性子一发,便「呸」了他一声,握拳捶打了几下,见他哈哈笑了起来,捉住自己双手,目光闪闪的似是有些期待,心便变成了一团棉花糖,松松软软了下来,便凑了过去,亲上了他的嘴。 前次她晓得他要带她过来探望父母,一时激动亲了下他,那时只是兴奋之情的发泄,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不过蜻蜓点水般,并无丝毫旖旎可言。 此番却是绵绵密密、实实在在的一个香吻,直亲得两人都是气息里带了几分喘息,这才分了开来。 「梅……」 他低声叫她昵称,哪里还按捺得住,伸手要去解她衣衫,却是被她拦住了,自己坐起了身,在他面前慢慢脱去了衣衫,露出欺霜赛雪的一身肌肤,又在他凝视之下除去了他衣衫。 眼睛扫了下他身体,犹豫了下,这才略微含羞将手探向了他。 得娇妻这般柔情蜜意的大胆服侍,倒真是生平第一回,徐进嵘未料到自己方才一句玩笑之语,转眼却是成真。 从前有时也想过她能这般对自己,只屡屡被拒,便也慢慢歇了心思,不想此时她却突然开窍了,极度酣畅之时,恍惚觉得自己此番南下苏州,真当是不虚此行。 人在此处,竟似有了洞房花烛之感,自然此时他是全忘了自己当初和她的那个真正的洞房之夜是如何的了。 夫妻二人在苏州盘桓了几日,极是畅快。 白日里泛舟采红莲,夜市里相携买菱角,不只文淡梅甚是开心惬意,恨不得都不要回去了,连徐进嵘亦是感叹此处大好,怪不得岳丈大人如今言谈间对京城官场并无不舍之意,反倒怡然自乐。 本是三两日便要走的,硬是拖到了五六日,这才辞别了二老,依依不舍离去了。 一回到扬州府,当先便是个不好的消息。 那良哥竟病了,且病得不轻,茶饭日减,人本就不壮实,如今看着更是黑瘦,躺那里只是哼哼唧唧、眼泪汪汪的,见徐进嵘与文淡梅匆匆过来,侍候的奶妈、丫头立时便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到底怎生一回事?我离去之时不是还好好的?」徐进嵘话音里已是带了些怒气。 奶妈急忙磕了个头,胆颤心惊道:「大人夫人离去後没几日,小哥精神头便瞧着不大好,嚷着吃不下饭,过了几日厉害了些,管家便请了郎中来看,也说不出什麽名堂,给开了副汤剂,一直吃着,只都未见好,又换了个郎中,也是差不多,如今瞧着越发损了,夜里有时还惊梦说起了胡话,醒过来便不住嚷着要他姨娘……」 徐进嵘眉头略皱了下,过去良哥躺着的床边坐下,伸手探了下他额头,见触手也是温凉,并无异常,抬头便叫跟了进来的徐管家再去将老太医请来。 那老太医虽前些时日摔掉的脚尚未痊癒,只闻得徐进嵘府上儿子身子不妥,少不得便也坐了徐管家抬来的软轿亲自过去了。 细细诊断了一番,皱眉有些不解道:「小哥脉象诊着倒是无碍,不过略轻浮了些,乃是平日体质偏弱之故,应当不会有府上方才所讲的那般症状,待老夫开副凝神平气的方子,先吃几日看看。」 徐进嵘道谢了,待送走了老太医,便命人仔细照料良哥,再有不妥便立时要教他知晓。 因了这突然变故,文淡梅前些时日的好心情自是一去不返,见那徐进嵘也是如此,在自己面前虽仍也是强作笑颜,进出之时神色间却是有些隐忧。 好在良哥新喝了照老太医方子抓的药,当晚便睡得沉了些,奶妈说并无再梦魇胡话,到了第二日,饭也有些吃得下去了,文淡梅亲自过去陪了半日,见他精神似是略好了些,这才松了口气,那徐进嵘瞧着也是有些缓了下来的样子。 这日晚间,两人本已是上榻了的,不料喜庆却突然过来敲门,良哥屋里的丫头过来报,说他又犯病了,喝下的药都吐了下去,两人闻言,匆忙披衣起身便过去了。 文淡梅进去之时,见地上吐得一片狼藉,一个小丫头正忙着打扫。 那良哥却正蜷缩在床上弓成虾米模样,身子不住抖动,嘴唇苍白,脸色极是难看,眼睛紧闭着,嘴里只不住念叨着「姨娘」,此情此景,莫说文淡梅见了觉得心酸,那徐进嵘瞧着亦是十分难过,上前抚了下良哥有些汗湿的额头,接过块帕子给他擦起了了汗。 片刻後又有丫头送来了新熬好的药,徐进嵘亲自端了过来,一勺勺地喂他,待喝完了,却又反呕了几口出来,吐在了徐进嵘的衣摆上,良哥瞧着似是有些惧怕,待见他并未像平日那般责骂自己,方有些缓了下来,眼睛只是直勾勾盯着文淡梅。 「时候不早了,你今日也有些累,早些回去先休息吧。」徐进嵘抬眼看了下文淡梅,这般道。 文淡梅看了眼良哥,想起自己白日里过来,他醒着之时也是用这般眼神看着自己,晓得便是留下也是无用,略点了下头,也未多说什麽便离去了。 那徐进嵘直到很晚才回来,似是怕惊醒了她,轻手轻脚地到了放烛台的桌前,正欲吹灭,文淡梅已是翻了个身,朝向外侧,开口问道:「良哥如何了?」 他怔了下,似是未料到她还醒着,自己脱了衣衫躺到了她身侧,这才微微叹了口气道:「折腾了许久,方才睡过去没一会……」 「我这几日,心里总有些不安,想着若不是你陪我走了趟苏州,留在家中的话,这孩子起头有些不对,早发觉了的话,说不定也不会病成这样……」文淡梅犹豫了下,低声道。 半晌未听他回音,抬眼望去,见他眉头微微皱着,眼睛盯着帐顶,似是在想什麽,便也不再说了,半晌,觉得边上一动,他已是侧过了身,揽住了她肩让她靠了过来,另只手伸了过来抚了下她额头的碎发,犹豫了下,看着她道:「我心里有个计较……」 文淡梅见他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心中便已是猜到了,虽是有些苦涩,只面上也未现出什麽,只微笑道:「你说吧,有何计较,只要我能,总会遂了你意思的。」 徐进嵘听她这般说,便慢慢道:「那孩子虽是个没用的,只终究也是我的骨肉,如今病成这个样子,又口口声声念着他那个姨娘,我寻思着把周氏接了过来,教他心安了下来,想必这病症也能好得快些……」 「如此甚好,照你意思便是。」文淡梅仍是微笑道。 徐进嵘看她半晌,抚慰似地摸了下她脸,起身下榻吹了灯火。 第二日一早,徐进嵘连早饭也未吃,起身便去了良哥屋里。 文淡梅晓得他应是亲自把这消息跟那孩子说去,自己过去不定还不便,便也未跟过去,只带了慧姐去吃早饭。 徐管家当日便派了姜瑞回去,命把周氏接过来,越快越好。 许是晓得了周姨娘要过来,良哥虽整日里看起来仍精神恹恹的,只比起前段时日却要好了些,文淡梅叫人把侧院收拾出来,留给周姨娘过来时住。 自出了这档子的事,文淡梅自认自己与从前并无两样,对徐进嵘态度也和从前一样,只也不知为何,两人独处之时便没了从前的自然。 至於苏州之行时的那种随意融洽更是消失无踪,便是说话,说的最多的也是良哥的话题,诸如今日又呕了药,饭少吃了半碗之类的,自己听了都觉得有些刻板无趣,只又想不出该说别的什麽,次数多了,有时心中竟是巴不得他不要过来的好。 这日晚间,徐进嵘抱住了她要了一回,下了些狠力气,过後文淡梅觉得有些累,翻身朝里正想睡觉,却觉他手仍在轻抚自己後背,有些发痒,一时又睡不过去,乾脆便又翻身回来,睁开了眼。 「我叫秋琴过来,你可是有些不痛快?」徐进嵘看着她,低声问道。 文淡梅对上了他眼,道:「良哥病成这样,日日念叨他姨娘,我若连这都不痛快,还算是人吗?你未免小瞧了我。」 徐进嵘一怔,随即道:「我这几日想到了个事,跟你说下,春娘和总怜,如今一个在别院里,一个在京中家里,她两个年岁都还青春,我想着还了她两个的契约,给一笔丰厚妆资,以後她们便是自由之身,嫁人也好,自立也罢,总好过这般跟我虚耗下去到老。」 第三章 文淡梅未料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只是怔怔望着对面他脸庞不语。 徐进嵘伸手,轻抚了下她一边脸颊,微笑道:「我明日便叫徐管家去处置了这事情,也算了了个心事。」 从前没叫周姨娘过来之时,也未见他提过这事,如今她要过来,他便做了这般决断,莫非是要用这个来向自己表示补偿的心意? 这夜文淡梅入睡前,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便都是这个事情。 春娘、赵总怜,那两个女子,自己脑海中留下的最後印象,一个是在雪地里被送去别院时,发出的那种厉鬼凄嚎般的哀怨之声;一个却总是半垂着头,带着几分孤傲和阴沉,自己甚至连她长什麽样都有些想不起来,她未嫁徐进嵘前,她们应当也是他的枕边之人,如今真的要被舍弃。 自由在她看来万分可贵,只是不知道她们对这自由又是何等看待? 此後日子照旧如流水般,弹指月余过去,便是夏末了。 周氏这日终是乘了一顶软轿到了州府後衙。 许是赶路辛苦,许是记挂良哥,又或许前半年多的时日在京中过得不好,比起从前看着憔悴了些,嘴角略微牵动着笑下,眼角便有鱼尾纹。 文淡梅与她并无多话,随意说了几句,受了她一个礼,便叫过去良哥那里。 良哥因了身子不妥的缘故,便於照看,前些时日一直都住在文淡梅院子的一间房里,与慧姐的相隔不远。 周氏过去没片刻,便听那里传来了一阵哭声,起头还有些压抑着,片刻之後声响便大了起来,隐隐似还听见「可怜你走之前还好好的,怎的到了这里便成了这般模样」之类的话。 喜庆听见,眉头便皱了起来,见文淡梅便似没听见般,神情仍是淡然,低声怒道:「什麽下作的姨娘,给了点脸子就自己不要脸了!」说罢便转身匆匆出去了,没一会,周姨娘那声响便停了下来。 晚间徐进嵘回来,去了下良哥的屋子,回来见文淡梅低头在看着本书,想了下,便坐在了她身边道:「方才秋琴跟我认错了,说自己今日刚到,见良哥这般损得厉害,一时心痛糊涂了,这才哭嚎了几句,被喜庆过来阻了,过後便晓得错了,本是想亲自过来向你认错的,只又怕你恼,如今正怕着……」 文淡梅把眼睛把书上抬了起来,看了他一眼,道:「无妨,若非觉得她这般哭嚎起来传了出去难听,我也不会叫喜庆过去说她的。」 徐进嵘伸手搭住了她肩,叹了口气道:「我晓得你心里有些不痛快……只良哥如今这般模样……」 文淡梅细细看着徐进嵘半晌,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了笑道:「你说得对,我也只盼良哥身子能早些好起来,那便大家都痛快些,别的什麽都先放一边便是,从前他姨娘未来,他一直住我这里,如今他姨娘既过来了,两人又离不开的,便一道都搬到我早叫人收拾出来的院子里去,你看如何?那里除了不是东屋,里面陈设用具都与我这里无二,他们住过去,想必也是方便的。」 「依你便是。」 徐进嵘略微点了下头。 自周姨娘过来後,那良哥精神瞧着便日渐好起来,周姨娘心情舒畅,走路之时腰杆挺了,说话声也大了不少,文淡梅闻听奶娘偷偷来嘀咕,说这周姨娘暗地里给了後衙的丫头下人们一些好处,如今那些得了甜头的下人们,见了她便「姨娘姨娘」地叫得亲热。 「再叫也就不过是个姨娘的命!不就肚皮争气爬出了个大人的种!夫人你快些生个小哥,看她还似如今这般得意!」末了,奶娘似是有些不忿,这般道。 文淡梅笑了下。 她身子虚寒不孕,一直在吃药,身边除了喜庆,连妙夏也不晓得她为何日日要吃苦药,只道夫人身子虚弱,须得长补。 只时间久了,下面的人也不是瞎子聋子,自然便猜测出了个中缘由,那周姨娘如今既广收人心,自然也有话传到了她耳朵里,想来晓得自己不能生,如今阖府上下就她独有一子,也难怪如此挺起腰板了。 只是好景不长,那良哥没好几日,病却又发了出来,发作之时,嘴唇乌青、口中流涎,整个人蜷缩着抖个不停,比之从前瞧着更厉害些,请了各处郎中来看,汤药不知道灌下去多少也没见什麽效用。 徐进嵘白日里忙着公事,夜间时常睡到一半被过来递消息的给带过去,守到天亮才回,小半月不到,他眼眶便有些凹陷了进去,整个州府後衙也是死气沉沉,白日晚间的只偶尔听周姨娘在那里嚎哭几声。 周姨娘如今早没了先头几日的神采飞扬,那良哥好时,她便紧张万分地守着;良哥一发病,她便搂着哭个不停。 良哥病势日重,她竟渐渐地有些神神鬼鬼起来,文淡梅听奶妈又来报,说她自己一人坐着,有时自言自语,有时扑到地上不住跪拜,嘴里念着「饶命」整个人惊恐便似见了鬼般。 「必定是从前亏心事做多了,如今怕报应到小哥身上,这才这般神鬼的,只可怜了小哥……」奶娘啧啧摇头,低声嘀咕着,虽被文淡梅给止住了,只心中也是有些惊疑不定。 这日她白日里去了良哥那探望了下,见这孩子如今瘦得越发不成样了,嘴唇眼眶发青,眼睛有些滞,那周姨娘见她进来,也不见礼,只是自顾呆呆坐着,不知道在想什麽。 文淡梅虽不喜周氏母子,只见了这般景象,心中也是有些难过,自己默默出来了。 晚间徐进嵘回来,见他有些心神不宁,到了半夜,隐隐又似听到传来了哭声,那徐进嵘便翻来覆去,黑暗中文淡梅暗叹了口气,想了下便开口道:「你过去那边陪良哥吧,有你在,周姨娘不会那般嚎哭,良哥身子不定也能好得快些。」 徐进嵘似是怔了下,片刻後文淡梅便觉他往自己额头轻轻亲了下,低声道:「你放心,待他两个身子好了些,我……」 「我晓得你意思,你自去好了。」文淡梅笑了下,打断了他话。 徐进嵘不再言语,摸黑起身,窸窸窣窣穿了衣服,便听门「吱呀」一声,他已是去了。 徐进嵘去後,那隐隐哭声果然便歇了下来。 文淡梅睁着眼许久,了无睡意,瞥见窗外月华正浓,自己终是忍不住也起身穿了衣,把支摘窗抬高了,自己抬头看了一会月亮,心中有些茫然。 他去了那里,此刻应当是在抚慰周氏,哄着良哥入睡吧? 彷佛鬼使神差般地,文淡梅也未拿烛台,只是自己趿了双软绣鞋,没惊动边上屋子里的喜庆、妙夏,藉了白月光,悄悄下了楼去,待她停住了脚步,这才发觉竟是到了周氏的院子门前。 这些时日因了徐进嵘时常夜间在两个院子里往来,为他方便,所以门都未落锁,这般深夜,看门的婆子也早自顾呼呼大睡了,故而一路并未见到什麽人。 文淡梅晓得自己不该这般过来,只一双脚却似不听使唤,竟是一直到了亮灯的那间屋子前,这才停了下来。 「我当真怕……三爷……往後你都这般陪着我和良哥可好……若良哥真当有个好歹……」话音骤断,随即是一阵细碎的呜呜低泣之声。 「良哥刚睡去,仔细莫吵醒了他……」声音甚是柔和。 夜阑,万籁俱寂,屋子里的声响虽轻,只听来也是清晰入耳。 「呀」一声,门开了,一个丫头手上端了个盆盂出来。 文淡梅人站在一丛海棠之後,那丫头并未留意,带了门往走廊去了,只方才那一个转身的空隙,屋子里的境况便已是落入了文淡梅眼中。 徐进嵘坐在椅上,周氏正散发伏在他膝上,仰脸望着他。 门早关上了,里面那一幕也消失了,只文淡梅却怔怔在海棠阴影里立了许久。 「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模模糊糊地,文淡梅心上突然涌出了这样一句,自己反覆念了几遍,微微笑了下,终是转身离去。 待手扶着凭栏自己爬上了小楼,转角处猛抬头,撞见喜庆手上执了支烛台,正立着彷似在等自己,眉眼间有些浅浅忧愁。 「你起来做甚,快些去睡吧。」 文淡梅朝她笑了下,却觉自己脸上有些凉意,伸手一摸,这才晓得不知何时竟已是流泪了。 文淡梅急忙伸手抹去了面上的湿痕。 今夜月光明朗,喜庆手上又拿了烛台,自己这般模样,只怕已是落入她眼了,待放下手来,便微笑了叹口气道:「睡不着,便出来走了下,只这月色虽好,瞧了竟教人有几分伤感……」 喜庆不语,只是上前扶了她手,一边进去屋子里,一边低声道:「夫人何必伤感,方才我见你走过来,前面地上虽投了道暗影,只身後却被月光满照,可见凡事都有两面,我瞧夫人如今便只盯前面的暗影,却不回头看下身後,这才这般伤感。」 文淡梅一怔,半晌才笑道:「喜庆,你虽不识字,只这道理竟说得人心中通透,你说得极是,前路若是阴影,回头便是坦途了。」 喜庆不过是晓得近些时日她为周氏、良哥之事烦心,这才触景生情,拿话劝慰下她,想教她放宽心些而已,听她这般说,以为是被劝动了,心中也是有些欢喜,服侍她重又躺了下去,这才关门离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