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不为后 卷三》 第一章 【正文开始】 「请我的?」宁家四小姐宁玉嫣愕然看着丫鬟奉上的请帖,「真的是周家六小姐给我下的帖子?确定没有弄错?」 「小姐,不会弄错的,婢子亲眼看着那丫鬟上了挂着周家徽记的马车,这帖子是那丫鬟亲自交到婢子手里的,哪儿错的了?」小丫鬟笑着连连点头说道。 宁玉嫣捧着请帖,抚着胸口,大口喘气,「周家六小姐请我?请我?不是做梦吧?」 她一再确定了之后,才抖着手,缓缓打开了帖子。 这小楷真好看,工工整整的。不知道比她那爬虫一般字好看了多少倍。虽然知道这帖子未必是周六小姐亲手书写,她也觉得荣幸的很。只要下帖子的人是周六小姐就行了! 看完帖子的内容,她脸上的笑意却是去了一半。 「小姐,没弄错吧?」丫鬟在一旁。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道。 宁玉嫣缓缓点了点头,啪的将帖子扔在面前的桌案上,可看了那帖子一眼,又觉不忍,赶忙又捡了回来。 丫鬟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这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想去,还是不想去啊? 「是周家六小姐没错,是给我下的帖子也没错。」宁玉嫣皱眉说道。 丫鬟这就更不明白了,「那小姐这是?」 「可给我下的帖子,为什么偏偏就要扯上她呢?真是叫人禁不住的恶心。」宁玉嫣冷哼。瞧见丫鬟神色狐疑,好似不甚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她抬手将帖子递给丫鬟,「你自己看吧!」 丫鬟双手接过,跟在主子身边,她们这些大丫鬟也识得几个字,可通篇将请柬看下来,看明白,还是有些难度的。 她只认出了帖子上提有「宁三小姐」及「春草」几个字。四小姐不开心,多半是因为三小姐吧? 「那小姐还去么?」丫鬟问道。 「去呀,怎么不去?那可是周六小姐!周将军家嫡出的女儿!你说说,能被周六小姐亲自下帖子相请的人,能有几个?就算是因为她而请了我,那也是……呸,跟她有什么关系!」宁玉嫣自己都觉得这话有些自欺欺人,不能说的理直气壮。 但她还是将帖子收好,「我去同母亲说一声,也好叫母亲让人告诉她知道。」 宁夫人听闻周家六小姐,因为想要见宁春草,又不方便直接给宁春草下帖子,所以辗转请了宁玉嫣,再由宁玉嫣邀宁春草相聚,不禁皱起了眉头。 「兜个大圈子,请一个已经出了阁的宁家女儿?周六小姐,这是想干什么?」 「就是想见见她呗。上次在上河园的宴席上,不是闹得不甚愉快么?这有什么奇怪?」宁玉嫣说道。 宁夫人摇了摇头,「不是说想要见春草奇怪,只是。见她,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扯上宁家,扯上你?」 宁玉嫣抬头,瞧见母亲的目光正狐疑的落在她身上。她脸上不禁有些热,母亲的说法也叫她羞愤,「什么叫何必扯上我?周六小姐定然是因为她妾室的身份,觉得直接给她下帖子,有失颜面,不成体统,这才辗转一下。」 宁夫人满面不赞同的神色,「你想想。若是真如你所说,周六小姐看不上她的身份,又何必主动要约见她?更何况,宁家不过是商户人家。她与你更算不上相识,给睿王府的小妾下帖子,难道比给一个商户人家下帖子还……」 「母亲!」宁玉嫣不等她说完,便高喊了一声。打断她的话,「您管她究竟是为什么呢?这些人的心思,难道是我们能猜出来的么?反正是交好周六小姐的好机会。我可是不能错过!周六小姐给我下帖子呀!母亲想想,若是叫周六小姐的姐妹朋友们知道,日后给我下帖子的人是不是会更多?渐渐的我也能和那些世家小姐们都熟悉起来,在京城贵女之中崭露头角……」 宁玉嫣说着,声音都兴奋的带着微微的颤抖。 宁夫人脸上还挂着担忧,她见状便上前挽住母亲的胳膊。轻轻地摇晃撒娇,「母亲,母亲……您不是一直都想让我好好像那些贵女们学习,让我也学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么?如此好的机会,母亲在犹豫什么?不就是见个面么?那周六小姐还能将她吃了不成?想来,她也是期待的很呢!」 「你记住,」宁夫人拽住宁玉嫣的手,脸色严肃。「如今你三姐姐可是比那周家六小姐对宁家重要的多!周家六小姐是何性情,有何目的还不可知。而你三姐姐,却是姓宁的,实打实的宁家人……」 「她如今可不是宁家人了……」宁玉嫣咕哝了一句。 「虽不在家中。却也改不了她是宁家女儿的事实!你想想,日后旁人谈论起她来,仍旧会谈论她的娘家,她若有办法,若是个聪明的,难道不会伸手帮扶宁家么?」宁夫人镇定说道,「以前只是个小妾,或许能力有限。如今可已经是凌烟阁阁主的救命恩人了!你没瞧见凌烟阁阁主看她的眼神?」 宁玉嫣不屑的哼了一声,「离的那么远,我怎么可能看得见?」 宁夫人笑了笑,「看。不是用眼睛看的,得用心看。你看不见,母亲看见了。只要你姐姐愿意开口,凌烟阁阁主定然会伸手相助。」 宁玉嫣不耐烦的摇了摇头,「母亲想的真是遥远,更何况宁春草如今不也没做什么帮扶娘家的事儿不是?母亲就别说这些了。好似她已经成了金凤凰似的。」 宁夫人伸手点了点宁玉嫣的脑袋,「你怎么这么拗?她如今刚刚被谢恩,就向阁主提要求,会叫人怎么看她?这事情急不得,得慢慢来,你且看着吧,宁家一定会步步高升的。我如今交代你这些。就是叫你记住,再见她的时候,你一定得聪明机灵些,千万不要再同以前在家中一样。此一时彼一时,她已经不是任你欺负的宁三了。」 宁玉嫣撅着嘴,半晌才反应过来,「哦,母亲这是同意我和她一起去赴周小姐的邀请了?」 宁夫人轻笑着点了点头,「母亲还不明白你的心意么?你想去,就去吧,只是千万记得,一定要对她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外人面前,那是你姐姐!」 「知道了知道了。」宁玉嫣的语气尽都是不耐烦。 宁夫人一阵的无奈。「你想与她同行,就自己写信给她吧。」 「母亲让人传个口信给她,叫她回来也就是了,我还要写信给她?」宁玉嫣瞪眼。 宁夫人沉下脸来,幽幽的目光看着她。 宁玉嫣立时投降,「好好好,尊她,敬她,我写信求她!旁人没有把她捧到天上,母亲倒是把她捧到天上去了!」 宁夫人轻笑,「我就是要将她捧到天上。」 宁玉嫣嗤了一声,转身回去写信。 她提笔挥毫之时,才发现自己狗刨一样的字迹实在有些拿不出手。以前同她的小伙伴们写信往来,多半是让宁春草代笔,只除了最最亲密的闺中密友传个小纸条的时候,她才亲自上阵。 如今才发现宁春草的好处来。 她抬手扔了笔,「母亲也真是,她再怎么被人看重,再怎么飞黄腾达,宁家也是生她养她的地方,长辈给晚辈,传个口信也就是了,非要我写什么信呢?真是!」 第二章 研墨的丫鬟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小姐,还写么?」 「磨你的墨!偷什么懒!」宁玉嫣吼了丫鬟一句,负气得又取了一支笔,饱蘸墨汁,鼓着嘴在新铺的信笺上落下狗刨一般的字迹来。 宁玉嫣的信,宁夫人打回去了三遍,第四遍的时候,宁玉嫣已经搜肠刮肚,将自己能想到的溢美之词,全都用上,甚至将她写信的对象从宁春草想象成了周六小姐,这封信才过了母亲那一关。 「早就叫你们好好练字,好好学写字,先生是一起教的,你看看你姐姐的字,再看看你的?」宁夫人捏着信笺不悦道。 宁玉嫣本就积攒了一肚子的气,这会儿又听见母亲说教自己,口不择言道:「人家的母亲当年是才女,人家在学堂里有先生教。回去了还有母亲教,自然跟我们这些只有先生教的不一样了!更何况,当初不是母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么?」 宁玉嫣话音落地,半晌都没有听到母亲开口。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宁夫人的脸都气的涨红。 她这才想起来,母亲最讨厌拿她和苏姨娘作比较。 宁玉嫣心头有些后怕,母亲该不会生了气,就不许她去赴约了吧? 可显然她低估了宁夫人的气量和掂量孰轻孰重的理智。宁夫人将宁玉嫣的信和她自己的一封信一起封入信封之中,当着宁玉嫣的面,叫人想办法送到睿王府,宁姨娘手上。 宁玉嫣这才眉开眼笑的依偎在宁夫人身边,来讨好母亲。 可信送出去之后,恍如石沉大海,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宁玉嫣坐立难安,一会遣小丫鬟去问一趟,可有信送回来?哪怕是个口信儿也成啊?可仍旧什么都没有。 等到信送出去的第二日,宁玉嫣终于坐不住了。又跑到母亲身边,「会不会是信根本没到她手上?她没看到?」 「她如今应当不会吧……」宁夫人也吃不准,「凌烟阁都看重她,睿王府没道理这般拘着她啊?」 「那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是怎么一回事?」宁玉嫣掐腰气到。 宁夫人摸了摸她额上碎发,「你恼什么?周家小姐约得不是几天后么?她就算看到了信,也是需要时间来考虑的吧?」 宁玉嫣震惊的看着母亲,「她要考虑?这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么?她只管应下了就是了!我发现……」 她紧紧的盯着自己的母亲,齐着嘴,将发现后头的话绷在唇齐之间。 宁夫人抬眼看她,「发现什么?」 「我发现,自从她勾搭上睿王世子以后,母亲对她就和以前不同了,对我们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如今她又和凌烟阁阁主有了牵扯,母亲对她就更像是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对我们倒是处处疏远了……母亲您,真叫人失望……」说完,宁玉嫣倒是掩面哭着跑走了。 宁夫人的喝骂声,都被她丢在了背后。 宁夫人捶着胸口气道,「我这都是为了谁啊?为了谁啊?一个个的,真想要气死我不成?我不是为了这个家么?」 这日午后,宁春草的回信终于送来了。 纵然上午才发过脾气,但听闻睿王府有回信儿,宁玉嫣还是第一时间跑到了宁夫人的房中。这才是亲生的母女,即便生气发火,也不用担心母亲会记恨自己。 果然,她小跑到宁夫人身边的时候,宁夫人仿佛早已经忘了上午她忤逆气人的事儿,心疼的拿着帕子擦着她额上的细汗,「大热天,跑那么快过来做什么?母亲难道不知道叫人送信儿给你?」 宁玉嫣摆手不介意。「不热,母亲快打开看看,她说了什么?」 宁夫人只好拆开信封来。 薄薄的一页信纸,信纸白皙有暗暗的精致压纹,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这熏了香的信纸。还未靠近眼目,就先愉悦了口齐。 可信纸上的字,就怎么都不能取悦如今正在看着信的人了。 「什么叫不相干的人,她不见?」宁玉嫣扔了信纸就跳脚起来,「好大的架子!她以为她是谁?!」 宁玉嫣因跑动而微微涨红的脸。这会儿已经成了血红的颜色,指着飘落在桌案上的信纸,齐了一肚子的气似乎都不知从哪儿骂起了。 宁夫人多少也有些意外的神色,但她并没有着急发火儿,而是垂眸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宁玉嫣将自己气了好一阵子,都还没缓过来。 宁夫人缓缓开口道:「上河园的宴席上,你还记得么?」 「我自然记得,那个时候,就该看出来,她嚣张的不像话!」宁玉嫣啐道。 「不是。是她和周家六小姐见面时候的情形。」宁夫人摇头说道,「当时没有细想,如今细想起来,她们应当是早就认识的。」 「母亲说什么?」宁玉嫣瞪眼。 「也许是因为睿王府而结识,但更可能的原因是因为睿王世子。」宁夫人垂眸看了看桌上信纸。「莫非,周家六小姐倾心于睿王世子?」 宁玉嫣张了张嘴,半晌道:「这也不算奇怪,周六小姐不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有自己喜欢的儿郎有什么奇怪?更何况是睿王世子那般玉人……」 她说着,自己也脸红起来。想到那一日在马车上,纵然有宁春草碍眼,但自己仍旧是和睿王世子坐的那么近,不大的空间里,好似周遭都充斥着睿王世子的气息。 她的脸越发红透。 「那春草不见她,也就不奇怪了,她会辗转借你请春草相见,也能说得通了。」宁夫人点点头道。 宁玉嫣气恼,「母亲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已经应承了周家六小姐,她现在说不去。她不去,我怎么和周家六小姐交代?」 宁夫人却是摇摇头,「她有腿有脚,如今又不在宁家,我还能帮你将她绑去不成?谁叫你那般心急的先应承了周家六小姐的?我没有办法。」 见母亲不肯帮自己,宁玉嫣生气又失望,但她忽而想到那个和她一样看不惯宁春草,甚至比她更讨厌宁春草的人,心底一亮,跺脚道:「母亲偏心!」 说完。扭脸儿跑了出去。 宁玉嫣回到房中,立即将房门关好,只留了研墨的丫鬟在身边,也顾不得自己狗刨一般的字迹,修书一封。偷偷遣人给二姐姐送去。 不曾想,第二日,挺着大肚子的宁玉婠,就回到了宁家。 宁夫人吓了一跳,「你大着肚子,不好好在家养胎,乱跑什么?」 「听闻妹妹心情不好,我这做姐姐的自然应该回来看看她。何况现在才五个多月,胎相稳固着呢,大夫也说。多走走有好处。」宁玉婠笑嘻嘻的安抚了母亲,便去寻宁玉嫣。 宁玉嫣见到二姐姐很是激动,吐沫横飞的将来龙去脉讲了清楚。 宁玉婠半晌没说话。 「姐姐也没有办法么?母亲说,如今我们可是强迫不了她了,人家如今厉害的紧。咱们都需要仰人齐息呢!日后得讨好巴结着她才行。那是宁春草宁三啊!让咱们去巴结她?这么多年,她在咱们面前不就跟个丫鬟一样么?如今却要去讨好一个‘丫鬟’?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宁玉嫣喋喋不休的抱怨道。 第三章 「不能强迫她,那就让她主动想要来。」宁玉婠没有理会妹妹的抱怨,缓缓说道。 「信我不是给姐姐讲了么,她说了,她不来,不相干的人她不见!你听听,这口气……」 宁玉婠却是摆手笑了笑,「我有办法叫她想来。」 宁玉嫣惊讶又佩服的看着二姐姐,连母亲都没有办法的事情,二姐姐却说有办法,二姐姐真厉害!还有,二姐姐对她真好! 她扑上前想要保住二姐姐,却被宁玉婠身边的丫鬟赶紧拦住,「二小姐有身孕。四小姐当心些。」 宁玉嫣看着姐姐隆起的肚子,讪讪站定。 宁玉婠的信送到宁春草的手上之时,她正在跟晏侧妃学习舞剑。 她没有练功底子,但跳舞的底子却是很好,舞讲究柔美。舞剑却讲究刚柔相济,她常年跳舞,协调性很好,因此舞剑学起来,并不十分困难。只是有些刚毅的动作,她坐起来却多了几分轻柔,少了几分凌厉气势。 「别着急,慢慢来,今日比昨日已经有进步,明日比今日一定会好。且这些动作不过是陪衬,关键之举,还是在最后。」晏侧妃是关起们来亲自指点她的。 关键的取人性命之举,还在最后一步,可最后一步是晏侧妃的保留招数,如今并没有教给她。 晏侧妃说了。她除非学好了舞剑,否则最后一步她不会教她。因为她心太急,舞剑还没有学好,就学了最后一步的话,就像是根基不稳固的高楼,定然会功亏一篑。 宁春草相信晏侧妃的话,便没有着急求教最后的关键一招,只咬牙努力学着前面舞剑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 她学的很用功很努力,也肯吃苦。有性命之忧相威胁的时候,想来多半的人都会竭尽全力的去拼搏。 宁春草每次从晏侧妃院中回来,都是浑身被汗湿透。未免被世子爷嫌弃,她回到世子院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经上次她大闹胭脂巷,将世子从怡红楼里请回来以后,世子再不去胭脂巷了。和那一群朋友出去玩儿,也都是白日里出去,一到黄昏时候,必然归来。纵然他那一干朋友都嘲笑他,说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说他晚上不相聚,败兴没意思,他也浑然不在意。雷打不动的在晚膳时候,陪着宁春草一道用饭。 宁春草沐浴过后,眼瞧时辰不早,准备更衣迎接世子爷回来,绿芜却将宁玉婠的信送了上来。 宁玉婠的信并不长,字也比宁玉嫣好了些许。但宁春草看信的神态,却是比之前差了许多。她眼目圆瞪,清亮的眸子中涌上一层赤红的恨意。 绿芜不禁有些担心,「娘子这是怎么了?」 宁春草手中捏着的信纸都在颤颤发抖,大约是气恼所致。 绿芜虽有担心,但未得主子允许,她也不敢贸然上前,去窥视信中内容。 「让若让她腹中的孩子,为杨氏所害……那我……」会不会再次堕入前世的枉死之中呢? 宁春草捏着信,信中惊痛犹疑。 宁玉婠的信里说,李布偏宠杨氏女,杨氏女被接进府中待产,产期比她早上两个月左右。杨氏女乃是李夫人的外甥女,李夫人对杨氏很是体贴照顾,连丫鬟们都说。杨氏女早晚要越过她去。李布更是日日都往杨氏房中去,便是不能行夫妻事,也会陪着杨氏,安抚杨氏。 她日后倘若想按照当初说好的。杨氏生完孩子,只留孩子在府上,将杨氏逐出京城的做法,只怕是行不通了。可她又真的不想天天都和杨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想到这些,她就痛不欲生。她知道,杨氏也是一样。 杨氏一直觉得自己才应该是李布的正牌夫人,处处排挤她。如今两人都怀着身孕,杨氏就已经开始欺压她,李布和李夫人都偏帮杨氏。 她觉得自己在李家就好像是一个多余的人一样。且她还听说,李夫人得高人指点,知道杨氏女怀着的是个男孩儿。而她肚子里是个女孩儿,李夫人如今对她都已经怠慢起来,李布也好几天都没看她了。 她觉得整个李家都在孤立她,冷落她。她害怕,有朝一日,他们终会用杨氏来取代她。 是啊,前世李家人不就是这样么?用杨氏取代了二姐姐,用杨氏女的儿子,取代了二姐姐腹中已经成型,却被害死的孩子。 二姐姐信中所说,和前世别无二致。 分明她已经努力的在改变了,为什么一切还是会向着前世的方向发展?难道宿命终究不可扭转?那她重生是为了做什么? 「不行,不能让事情变成这样。」宁春草摇头,喃喃自语,「我要更快些……」 更快些学会舞剑,学会最后关键一击,她要改变自己的宿命,也改变二姐姐和她腹中孩子惨死的命运。 「娘子说什么?」绿芜小心的靠近一步。 「你去给李家……哦,不,回信到宁家吧,说我会去见二姐姐的。」宁春草对绿芜吩咐道。 绿芜识字,能读能写,她如今已经来不及亲自回信了。 因为景珏快要回来了,而她却只披了一件单薄如轻纱一般的深衣。头上还带着未完全熏干的水迹,轻纱薄衣下头,玲珑有致的身材若隐若现。这般样子见他,可很有些不成体统。 绿芜将她要换的衣裳放好。便退了出去。 宁春草还未退下轻纱,便听到门口有声响。 「你们下去吧,不用服侍。去门口恭迎世子爷回来,想来也快了。」宁春草吩咐道。 门口有丫鬟鱼贯而出的声音。可她却直觉有些奇怪。似乎有一道灼热而放肆的视线,正落在她的身上。 宁春草回头去看,退到肩膀下头的轻纱深衣立时又被她拽了起来,「爷……回来了?」 景珏目光被她渲染的暗沉,幽深之中又有亮光透出。 这种目光她很熟悉,两人紧密相拥之时,他总会用这般目光看着她。 他一步步抬脚靠近,鼻翼微动。呼吸着她周身沐浴过后淡淡清香。 轻纱幔帐被打落,薄纱般的深衣和绿芜刚准备好的干净衣物皆被扔到帐外。 帐内春光旖旎,轻喘连连。 这日的晚饭则用的格外的晚。 宁春草虽然十分尽力拼命,可到了赴约那日。仍旧未能将剑舞的让晏侧妃满意,未能学到最后最关键的一击。 她只好向晏侧妃告了假,带着绿芜一同去赴约。 周六小姐定的地方在望月楼。临着相国寺没多远的地方,街道宽敞。街景甚好。 宁玉嫣和大着肚子的宁玉婠都来了,可周家六小姐一直都未现身。 「这会儿我怎么觉出些不对劲儿来?」宁玉婠忽而低声说道。 「怎么了?」宁玉嫣讶然抬头,「哪里不对劲儿?」 「你说,周家六小姐真的是想借着你,辗转见到宁春草?」宁玉婠问道。 宁玉嫣眨了眨眼睛,面上带着不解,「这有什么不可能?母亲说,因为在上河园她们见面时的情形就可以判断出。她们早先就是相识的……」 她话未说完,楼梯上传来小二吆喝的声音,「客官您这边梅香阁请——」 宁玉嫣和宁玉婠姐妹二人坐着的就是梅香阁。 第四章 那这会儿是谁来了?周家六小姐,还是宁春草? 未免对周家六小姐不敬,姐妹二人纷纷起身,前来门口相迎。 小二恰将门拉开,立在门外头的乃是宁春草主仆二人。 「原来是你呀!」宁玉嫣不屑道,也不等宁春草进门。便已经甩手向里头走去。 宁春草进门之时,她已经大大咧咧的坐下了。 「三妹妹终于来了。」宁玉婠深深看她,自己因为有孕而发福,她却依旧那般年轻貌美的叫人不可直视。 不。好像越发的美艳了。皮肤细白光滑,这么近的距离下,她竟看不到一丝丝的瑕疵,整个面庞恍如无暇美玉,清透润泽。 她的气质也变了,变得淡然从容,没有傲气却无端的透出高贵来。 这就是因为身份的改变,自然而然发生的变化么? 她如今是这般的耀眼明亮了!再也不是那个躲在她身后。畏畏缩缩,小丫鬟一般的人了。 「二姐姐气色看起来还不错?」宁春草缓缓说道。 「坐下说话吧。」宁玉婠发现两人之间莫大的差距之时,声音便清冷了下来。 宁春草跟着她在桌边坐下,小二被打发出去。 「怎的姐姐妹妹还不点菜?」宁春草问道。 「主人还没来。客人先点菜?你懂不懂规矩呀?」宁玉嫣哼道,「别说你是睿王府里出来的了,没得丢了睿王府的人。」 「我自然是宁家出来的,怎么会是睿王府出来的呢?」宁春草笑了一声,缓缓说道。 「你!宁家才教不出你这么没规矩的女儿。待会儿别丢了宁家的脸面!」宁玉嫣皱眉叱道。 宁春草转眼看向宁玉婠,「怎么二姐姐请我来的时候,没有说还有旁人呢?」 宁玉婠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幽幽叹了一口气,「人心总是那么贪婪,永远不知道满足。」 宁春草不明所以的看着她,「二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四妹告诉你,周家小姐相请。你二话不说就拒绝了。可我说,因为李布的事情请你来,你倒是立时就答应了。」宁玉婠抬头,目光冰冷的看她。「你如今已经有了世子爷,又不知通过什么机缘什么手段,攀上了姜家的阁主,还不够么?怎么一个小小的李布,更何况是你的姐夫,你都不肯放手呢?听闻到与他有关,便巴巴的赶来?」 宁春草震惊讶异的看着二姐姐,人的思维怎么能离谱道这个份上? 「我来,乃是为二姐姐而来。二姐姐信中所说情况,叫我担心非常,这才放下一切赶来。原来,」宁春草呵呵笑了一声。「原来在二姐姐看来,我倒是为个不相干的人而来的?」 「不相干的人?」宁玉婠嗤笑,「谁对你来说是不相干的人?为我而来,你会是为了我而来么?」 宁春草摇了摇头,「看来姐姐的情况一定并不像信中所说的那样,倒是我闲操心了。既然看过了姐姐一切过的都好,那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说完,宁春草就起身向外走去。 宁玉嫣一看就慌了,立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上前挡住她的去路,「你不能走!周家小姐还没来,你哪儿能走?」 宁春草点了点头,「原来还是为了周家小姐呀?」 宁玉嫣冷哼一声,「你别一脸的不以为意,不知道心里怎么期盼呢!若是能攀上周家六小姐……哦,不对,我说错了,你向来只攀男人,不攀女人的。」 宁玉嫣说完,自己先哈哈的笑起来。 「啪——」的一声响。 清脆的耳光,将雅间里震的一时寂静下来。 宁玉嫣得意的嘲笑声,戛然而止。她抬手捂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宁春草,「你,你,你敢打我?!」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打你只是警告你,你再敢出言不逊,就不是打你那么简单了。」宁春草看着她,浑身凛冽的气势骤然迸发。 怎么说也是去过青城山,历经过一路生死危难之人,同当初那个在宁家受尽欺辱的庶女不同了。 这一路并不是凭白经历的,总会在走过来的人身上留下痕迹。 宁春草身上,就留下了成长的痕迹。 宁玉嫣被她的气势吓得猛退了一步,脸色都有些泛白。 「说你怎么了?说不得你么?哪句说错了?你不就是攀着男人一步步爬上来么?先是自己的姐夫。而后是世子爷,如今又勾搭了姜家阁主,错说你了么?」宁玉婠扶着桌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红着眼睛瞪着宁春草呵斥道。 「娘子?」绿芜在一旁躬身请示。只待宁春草开口,她定叫这两个聒噪的女人住口。 宁春草摆了摆手,「走吧,今日之事也怪不得旁人,是我自己要来听这些难听话。人到狗身边,难免听闻狗吠,难道要去怪那狗么?」 她说完,就面无表情的绕过宁玉嫣向外走去。 「你这话骂谁?你也是宁家人,可不将你自己也骂了进去?」宁玉嫣虽骂的大声,却有些色厉内苒的意思。 宁春草只当没有听见她的话,脚步不停。 大着肚子的宁玉婠却从后头猛扑了上来,「你还想走?一句好话不说,你就想走?」 隔壁的雅间里,正有人悠闲的坐着,品着香茗。 「六小姐。咱们的人还没动手,她们自家姐妹已经动起手来。您看,咱们还要插手么?」丫鬟福身在品着香茗的人身边,低声问道。 被请示的周六小姐放下茶碗,抿唇一笑,「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小姐高见。」丫鬟连忙奉承。 「好了,人都准备好了么?」周六小姐垂眸,看不清眸中冰冷的神色。 丫鬟连忙点头,「都准备好了。」 「嗯,」周六小姐点头,「看准机会,帮宁家姐妹一把,一个大着肚子,一个年纪太小,未必会是她的对手。今日定叫她破了相,再无颜见人!」 周六小姐说着,圆润白皙的手指紧紧攥起,手心里躺着的一朵娇艳欲滴的月季花立时被碾的凌乱破碎。 丫鬟应声,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廊间果然传来女子争吵并伴着打斗的声音。 宁春草被绿芜护着,宁玉嫣虽然泼辣,却近不得她身。宁玉婠挺着肚子,身形并不灵便。 廊间有过往之人,纷纷好奇的看着这姐妹三人。 宁玉婠和宁玉嫣大约是气急了,连脸面也顾不得,纵然四下有人围观,她们也豁出脸面去,边骂边要和宁春草撕扯。 不知是谁猛的伸脚绊了宁玉婠一下。 大着肚子的宁玉婠,忽而就像楼梯处趴倒而去。 「绿芜,拉住她!」宁春草瞧见。大叫一声,她自己也飞快跑去想要拉住二姐姐。 她不喜欢二姐姐,但二姐姐腹中的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前世她临死之前,亲眼看到那个瘦弱的孩子从二姐姐腹中降生,只是他还未能睁眼看一看这世界。便已经被那险恶的人心所害。 今世她能重生,定然不会再叫这一条无辜的生命遭害。 她伸手拉住宁玉婠。 可宁玉婠身子笨重,如今人又愈发圆润,她下坠的势头太猛,宁春草纤瘦。竟拉不住她,反倒被她带的向前趔趄。 第五章 绿芜甩开纠缠她的宁玉嫣,飞身上前,一把拽住宁玉婠沉重的身子,将她带回到楼梯上头。 宁玉婠的手里还攥着宁春草的手,片刻之间,只有一霎那的功夫,她深深望了宁春草一眼,甩手将宁春草向楼下推去。 绿芜拽着她,一时间腾不出手来。眼睁睁看着宁春草沿着楼梯骨碌碌滚了下去,倒在一楼大厅的地板上,不动了。 「娘子!」绿芜惊叫一声。 她还未飞身下楼,宁玉嫣不知是被谁推了一把,竟然以极快的速度蹬蹬蹬的冲到楼下去。 她没站稳。脚步到了一楼,却停不住,绊着宁春草摔倒,整个人更是狠狠的砸在宁春草身上。 宁春草闷哼一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宁玉嫣见身子底下压着的人还能动,立时翻身起来,双眼噙着泪朝她咆哮道:「你没死装什么死,想要吓死人么?」 宁春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额角不知撞在了哪里,正往外冒着血。 她抬手按住额角,从楼梯上滚下,此时浑身就像散了架,像是被硕大的马车轮子碾压过一般的疼。 「我没死,你很失望么?」宁春草白了她一眼。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几个小娘子家家的。不好好吃饭,说话,怎么竟在外头就动起手来?哪家的姑娘这般没有教养?」掌柜的这才抱着头从柜台后头站了起来,瞧见几个小娘子似乎并无大碍,嗷嗷叫了起来。 周围忽然围拢上来许多人,像是要凑过来看热闹一般,将姐妹两人簇拥的很紧。 宁春草直觉有危险,她扭头想要叫绿芜,却发现自己的视线尽被这些人给挡住了。 「绿芜!绿芜?」她叫了两声。 没听到绿芜回应,眼角余光却瞧见宁玉嫣又从地上爬起来。向她扑过来。 「幸而二姐姐没事,倘若二姐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叫你拿命赔!」宁玉嫣伸长指尖,指着她的齐子叫嚣道。 宁玉嫣本想吓唬吓唬宁春草,可不知手肘为何受了力。像是背后有谁猛的推了她的手肘一把那般,整个臂膀一麻,尖长的指甲却是向着宁春草白皙姣美的脸颊猛的抓去。 宁春草从楼梯上滚下的伤痛还在,她一时想要躲避,都浑身疼得躲避不得。 宁玉嫣尖利的指甲狠狠刮过她的面皮,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皮肉被撕烂的感觉。 火辣辣的疼痛立时侵袭满面。 宁除草惊叫一声,抬手捂住脸。 伤人的宁玉嫣也吓了一跳,她以前也抓伤过宁春草,可是哪次也不若这次下手这般狠啊,她似乎能感觉到自己指甲缝里夹着的皮肉。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还没等宁春草有所反应,她自己已经吓得连连后退。 可被「围观」之人堵着,她一时间,竟没能挤出去。 眼见脱身不得,宁玉嫣索性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宁春草翻了个白眼。被抓伤的人是她才对吧?怎么伤人的倒先哭上了? 这时候她也发觉了不对劲儿,看热闹的人一般也就是看看,以评价议论为主。而如今看热闹的这些人,鲜少议论,只是为了堵住她们。 绿芜不知被挡在哪里,不能进前。 「围观」之人眼见宁玉嫣已经被吓哭,不可能再被利用,可上头有交代,今日一定要叫这容貌美妍的小娘子毁容,毁得无颜见人才行。 这「围观」人中,闪身出来一人,眉头一皱,将牙一咬,竟从袖中摸出一把锋利的短匕首。 他伸手钳住宁春草的下巴,匕首锋利的尖就向宁春草的脸上划来。 宁春草惊讶的叫都叫不出来。且被人钳住下巴,摆脱不得。 脸颊上的痛楚无比清晰的传来,她似乎感觉到热乎乎的血从面上流过。 完了……这张脸怕是真毁了…… 再多的荷香膏也救不了她的脸了吧? 「娘子——」绿芜气喘吁吁,一面和人打斗,一面焦急叫喊道。 宁春草浑身疼。脸上更疼。 那人在她面颊上用刀尖画了个叉以后,看看这脸,啧啧两声惋惜遗憾的轻叹,终于松手,朝身边人打了个手势。 一众围绕之人,眨眼之间,尽数撤走了。 原本看起来十分热闹的望月楼,不多时,就人去楼空。 唯有掌柜的躲在柜台后头,偷偷瞧着大厅里的情形。 同绿芜缠斗的人被她打伤,在同伴帮助之下,侥幸脱身离开。 绿芜疾奔道宁春草身边,「娘子,娘子,你——」 看到宁春草的脸。她惊讶的下巴都合不上了,眼中震惊痛惜,自责惭愧的表情霎时溢满脸庞。 宁玉婠扶着栏杆,坐在二楼的楼梯口。挺着的肚子叫她行动不便,但脸上的神情解释了她此时的惊讶,以及一些窃喜。 她没有想到,会突然之间发生这样的变故,但宁春草的脸毁了!她的容貌毁了!看看她日后还能凭借什么再来勾引男人?! 世子爷会厌弃她,姜家的阁主也不会再那般关切她了吧? 至于李布,就更不用提了。 宁玉婠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拽着栏杆,呵呵的冷笑起来。 宁玉嫣吓得缩在桌子角,抱着自己的腿,哭的很狼狈,她一面哭,还一面摇头,「我不是故意的。有人推我,有人推了我的胳膊……」 绿芜阴沉着脸,在四周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那缩在柜台后头的掌柜脸上,「今日的事。你定当清楚吧?」 那掌柜被这小姑娘狠厉的眼神吓得缩了缩脖子,想到包下整个望月楼那位小姐的身份,又觉得十分有底气,便又伸出脖子来,朝宁春草主仆说道:「惹了不该惹的人,你们也怪不得旁人,要怪,就怪自己!」 「你果然是知情的!」绿芜又要动手。 宁春草却及时拉住她,冲她微微摇头,「先回家,此时容后再说。」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等着!」绿芜威胁那掌柜的一句,又勾过头来看着宁家姐妹二人,「你们也是!」 说完,想要搀扶宁春草起来。 可她从楼梯上滚下。不知伤到了哪里,浑身都疼的发紧。这会儿脸上火辣辣的疼更是叫她心神不宁,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绿芜鼻子一酸,「都是婢子没用,没能保护好娘子。」 她说完,瘦瘦的身体竟将宁春草横抱而起,快步向楼外的马车而去。 宁春草坐上马车,「回家,不回王府。」 绿芜微微一愣,纠结自责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好,娘子坐稳!」 她应了声,催促着车夫加快速度往姜伯毅送给宁春草的那所宅子而去。 娘子称呼那里是「家」!看来,娘子真的很喜欢那所宅子呢。 宅子有两进,虽不算大,却清雅别致。屋内屋外的装潢,是专门请了凌烟阁颇具盛名的匠人亲自设计。 里头摆放的物件儿,盆景,字画等等,更是阁主一样一样亲自挑选,处处透着用心。若是知道娘子喜欢,阁主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绿芜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宁春草。 宁春草双手护在脸颊上,想来她的脸一定很疼,可她的手指却并不敢触碰脸颊,唯恐手指上的脏污在沾染到脸颊上,倒是更加麻烦。 第六章 被宁玉嫣抓伤的地方已经不流血了,只是那几道深深的抓痕显得触目惊心。 而右脸脸颊上的刀伤,却因为刀口颇深,在马车的晃动之下,还在时不时的往外渗血。 不知是失血的缘故。还是在血红色的映衬之下,宁春草的脸越发白的像纸一般。 「吁——」马车终于在宅子外头停下。 「娘子等等!」绿芜飞快奔下马车,叫宁春草坐在车里等她。 很快她又奔了回来,手中拿着长长的黑纱幂篱。她为宁春草带上幂篱,遮住脸颊。连她身上斑驳的血迹,都被罩在长长的幂篱之中。 绿芜这才搀扶着她,缓缓走下了马车。 院子里伺候的仆从都知道,这是阁主送给恩人的宅子,阁主交代要事事精心。 听闻主子来了。众人皆打起精神来,准备给主子磕头请安。 可绿芜姑娘却交代大家下去,该干什么干什么,正式的磕头请安,等改日再说。 知道绿芜姑娘原先就得阁主信任,如今更是新主子身边的大丫鬟,众人不敢质疑,纷纷散去。 绿芜扶着宁春草一直进了内院正房。 「给我拿镜子来。」宁春草吩咐道。 绿芜却站在她身边,有些迟疑。 没有小娘子不爱惜自己的容颜。可这会儿,娘子脸上的伤。连她看起来都觉得触目惊心,不忍直视,娘子自己若是看了,心中能承受么? 「没有镜子么?」宁春草语调平缓的又问了一句。 绿芜闷声道:「娘子,让婢子告诉阁主吧。阁主定能寻来最好的伤药,让娘子脸上一点伤痕都不留下!」 宁春草点了点头,「若有这般好的药,自然是应当用的,毕竟伤在脸上。若留下疤来,我自己看不见,倒是叫看见的人也觉不舒服。」 绿芜略有些诧异的抬头看着宁春草,怎么娘子的语气是这般的平静,淡然?好似并没有承受不起的崩溃绝望?哦,是了,娘子还没有看到自己脸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呢!那就这样吧,不要让娘子看到,就让娘子以为这伤没什么大不了。 旁人怎样觉得,她不关心。不能让娘子自己心中太过难受。 「没有镜子么?」宁春草却忽而又问道。 绿芜适才岔开话题,搪塞过去,娘子又问,她不好故技重施,只能默默无言的看着娘子。 宁春草轻轻扯着嘴角笑了笑,「我知道脸上伤的很厉害,我自己的脸,虽看不到,总是能感觉到的。你放心,我不哭。你去拿镜子来吧。」 绿芜看着宁春草安抚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没用。非但在危急的时候被旁人纠缠,救不了娘子。就连娘子受了伤受了害以后,还得回过头来安抚她?到底谁才是需要被安抚的那个啊? 绿芜背过脸去,吸了吸鼻子。寻来一面雕葡萄海兽菱花镜。 宁春草伸手要接过菱花镜的时候,她还紧紧将镜子捧在怀里,没有松手,「娘子,您放心,阁主一定能寻来最好最好的伤药的,一定能让您脸上的伤一点儿痕迹不留下!」 宁春草点点头,「好,我信。」 绿芜这才犹疑的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她把镜子从自己手中拿走。 这菱花镜清晰的很。比她在宁家时候用的镜子不知道清晰了多少倍。此时她脸上的伤痕,已经凝结了的血痂子都看的清清楚楚,甚至脸上的毫毛都纤毫毕现的。 绿芜小心翼翼,片刻不敢眨眼的看着她,唯恐她崩溃之下再误伤了自己。特别是手。万不能触摸到脸上的伤口上。 宁春草吓了一跳,她虽有准备,也感觉到了自己脸上伤的不轻,可想象和亲眼所见的震撼力还是不同的。 真真切切的看到自己脸上沟壑纵横的伤口,从心底冒出了一股股的绝望。这张脸,怕是用了再好的伤药,也不能恢复如初了吧? 「娘子,能治好的,一定能治好的。婢子现在就叫人去通知阁主!」绿芜转身就要走。 宁春草伸手抓住她,缓缓摇了摇头,「先去打一盆干净的水来,取干净的帕子,脸上有粉脂,更有脏污,先要将伤口处理好。再上些伤药。」 绿芜哦了一声,「普通的伤药,怕是不行……」 她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动静。 宁春草未发觉,绿芜却十分警觉。立时两三步蹿到门口,飞快的拉开门,叱道:「谁?」 门口一个未来得及溜掉的小丫鬟,被她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小脸涨红,抿嘴似乎想哭。 「梦竹?你怎么在这儿?我不是叫你们下去么?」绿芜皱眉斥责那小丫鬟。 小丫鬟吓得说不出话来。 宁春草在屋里头侧脸向外探望。那小丫鬟梦竹也不由自主的将视线向屋里瞟去。 「婢子,婢子是,是……」梦竹结巴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叫她进来吧。」宁春草忽而在里头说道。 绿芜犹豫片刻,还是将人拽进了屋里,砰的将门关上。 梦竹觑了一眼宁春草脸上骇人的伤口,慌忙低下头去,可心中的好奇却又齐动着她,时不时的抬头瞄上一眼。 「吓到你了么?」宁春草轻声问道。语气没有责备的意思。 听闻这般温柔的问话,梦竹似乎胆子大了些。她连连摇头,「没有,能看出来,娘子受伤以前一定很美很美,呃……便是受了伤,也是很美的。只是这指甲的抓伤,最容易留下疤痕来,因为指甲太脏,娘子还是赶紧清洗了伤口才好!」 「你去打水来,不要叫旁人知道我脸受伤的事情,可好?」宁春草微笑着轻缓问她。 梦竹连连点头,「好,娘子放心!」 宁春草点点头,梦竹连忙退了出去。 「娘子何必叫她进来?」绿芜见宁春草没有生气,舒了口气,低声问道。 「她在门外,已经看到,遮遮掩掩的,反倒更叫人好奇,不若叫她看清楚了,心里的好奇没有了,也就不容易四下乱说。若是揣着好奇,多半人会忍不住找人议论诉说,那倒是不好。」宁春草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番话,似乎在潜意识里是觉得自己能好的。 如若不是觉得自己的伤口能够恢复,脸上的伤。又能藏得住多久?又能瞒过谁呢?何必这般遮遮掩掩还怕人议论? 潜意识觉得能好?这潜意识是从哪儿来的? 她伸手摸了摸脖子里挂着的天珠项链,如今她能够安睡,全靠天珠项链镇压梦魇,她已经许久没有梦到那些光怪陆离又充满危险的梦了。倘若她没有带着天珠项链,今日这遭遇。这伤是不是就能够避免呢?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人总是这样,会瞻前顾后,会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后悔。真是妄念了。 梦竹打回来干净的水,宁春草洗净了手,用干净的帕子清洁着脸上的伤,将血痂子轻轻擦去,脸上淡淡的胭脂水粉也擦去。 触碰到伤口的时候,会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擦到下颌之时,她却猛然间愣住。 她的下颌有一道很小很小的伤口,是小时候宁玉嫣将她推到,磕在小石子上留下的伤。因为伤口细小,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她便从未将这事儿放在心上过。 第七章 如今看着这般清晰的菱花镜。她却忽而想起,细看之下,哪里还有那细小伤口的半分痕迹? 她腿上的伤痕也是如此,多年的旧疤都可完全消失不见,那新伤能不能也愈合的不留痕迹呢? 在都安县的时候,听姜家二爷姜维的话来说,这神奇的力量应当来自于她体内怨灵和那巫女铜铃铛沟通交联引发的自然之力。 或许,她可以拿那铜铃铛试试? 「绿芜,你速速回王府一趟。」宁春草的视线离开镜子,坐直了身子,表情认真无比,「将我妆台里头放着那只铜铃铛取来。」 绿芜很是愣了一愣,「娘子不取伤药,单取铃铛?」 「哦,」宁春草点点头,「铜铃铛一旁放着一只瓷盅,瓷盅里乃是荷香膏,对外伤有奇效,能是伤口更快愈合,且疤痕浅淡。只是不剩下多少了,你也一并取来吧。」 绿芜虽然对娘子这时候要铜铃铛感觉甚是奇怪,但既然是娘子的吩咐,她断然没有违背的道理,当即领命而去。 年纪小的梦竹守在宁春草身边,看着宁春草的脸颊,叹息摇头不断。 宁春草看着她笑了,「你摇头做什么?」 梦竹长叹一声,「娘子长得真美,书上说,肤若凝脂口若朱丹。说的就是娘子这般人吧?那害了娘子的人,真真可恨!竟嫉妒到如此地步!」 宁春草微微垂下眼眸来,「其实,我自己也有错。」 梦竹连连摇头,「长得美难道也是错么?这是上天给的。谁不希望自己长得美?难道还能求老天赐一张丑脸给自己么?」 宁春草笑了笑,「不是,长得美不是错,可是在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就过分的张扬不知收敛。就是自己的不对了。」 梦竹闻言愣了愣,「这个……那应该怎么做?」 宁春草微微一笑,纵然脸上沟壑纵横,甚至有些伤口微微向外渗血,但她的笑容却恍如正午的阳光一般耀眼,「要么学会低头,要么,就要让自己变强,即便有人嫉妒,却也不能随意招惹。」 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平稳。稳稳当当根本不像是脸上刚刚被毁了容貌的小娘子。 梦竹听得心头一震,好似感受到澎湃的力量。她举目看着宁春草,眼中不知怎的就染上了些钦佩的神色。 「娘子不怕么?」 「怕什么?」宁春草笑看着她。 「怕……这伤……」再也好不了?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宁春草摇了摇头,「怕并没有用。过去无法挽回,唯有利用我还有的优势,努力向前走,才会有出路。今日的伤,我记下了。若有能力,我会扳回来。若没有能力,也时刻提醒我自己,人在屋檐下,总要学会低头。」 梦竹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却隐隐觉得娘子这低头两字说的一点都不过心。 绿芜回来的很快,不仅带回来了铜铃铛和荷香膏,更带回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圣上传口谕到王府,说要召见娘子呢。」绿芜大口大口的穿着起说道。 宁春草闻言登时愣住,「你说谁?谁要见我?」 「圣上。当今圣上!」绿芜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清晰无误的说道。 梦竹腿一软,噗通跌坐在地,看着宁春草,脸色煞白,「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宁春草皱起眉头,目中也有担忧。 「因娘子不在府上。晏侧妃已经领了旨意了。可娘子如今脸上带着伤,这可该如何是好?」绿芜搓着手,焦躁非常。 「圣上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召见我呢?」宁春草狐疑的问道。 不禁宁春草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不止她一个。 周家六小姐从哥哥哪儿听闻到这消息的时候,也是大吃了一惊。「她凭什么?」 凭什么得到圣上的召见?自己堂堂周大将军家的嫡出女儿,也从未有过这般待遇,从未受过圣上召见呢!她一个睿王府的小妾,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商户之女,凭什么就能得到圣上亲自召见? 「这还不简单么?因为凌烟阁呗!」周六小姐的哥哥在一旁笑说道。 周六小姐蹙紧了眉头,凌烟阁的势力确实不容小觑,当日上河园的谢恩宴又是那般的轰动。凌烟阁阁主对宁春草的态度十分明确,甚至连能号令凌烟阁上下的信物都拿了出来,可见对她是极其看重的。 这个时候,朝廷通过见她。来试探一下凌烟阁的态度,也不奇怪。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一切的好事儿,都要落在她最讨厌的她身上? 周六小姐几乎要将手中的帕子给绞碎。 「小姐,您忘了?她的脸……」周六小姐身边的丫鬟在她耳边悄声提醒道。 周李小姐手中撕扯帕子的动作猛的一顿,脸上渐渐绽开了一个如花般的笑容。「是啊,我怎么忘了?」 「女人的脸,六月的天,阴晴不定的。」周六小姐的哥哥在一旁打趣她。 周六小姐不以为意,嘻嘻一笑,「多谢哥哥告诉我这些,明日有了什么热闹,什么新鲜的消息,哥哥可要及时告诉我啊?」 说完,她便轻快起身,身姿轻盈的往自己院中而去。 「她的脸可是被毁了,一日的时间,就是再好的上药,也不可能让她恢复如初。」周六小姐笑意盈盈,「若是带着一脸的伤去面圣。可是大不敬,若是不去面圣,那就是抗旨不尊!」 丫鬟连忙在一旁点头附和。 周六小姐笑得越发轻松,「这时间赶得真是巧,看来上天都在帮我呢!」 「可她若是向圣上告御状怎么办?」丫鬟又有些担忧的低声问道。 周六小姐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她有什么证据,分明是她和自家姐妹起了争执,大庭广众之下闹成了那样!她就是告御状,圣上也会认为是她家教不严,没有礼数。」 丫鬟的担忧,周六小姐一丝没放在心上。 而她得意的地方,也正是绿芜和梦竹担心之处。 「我现下就想办法联络阁主,阁主……定然会有办法的!」 绿芜转身就要走,宁春草伸手拉住她,摇头道:「你现在寻他,便是他能找到上好的伤药,一日的时间,我的脸,还能恢复么?」 「那……就去求晏侧妃,向圣上禀明……」绿芜的话没说完。自己也已经想明白中间难处。 梦竹在一旁,急的都已经哭了出来,一边抽抽嗒嗒,一边抹着眼泪鼻涕。 「你哭什么哭?」绿芜低声呵斥她。 梦竹瘪瘪嘴,「我替娘子着急嘛!」 「行了,你们别急。」宁春草这会儿却出人意料的平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圣上召见,也不是谁人想有就能有的,让人知道了不知道又该如何嫉妒我呢。」 「可如今,不是……」不是这脸没办法见人么?绿芜动了动嘴,还是咽下去了后半句话。 「你们二人守在门口,我不唤你们,你们都别进来,任何人也不能放进来。」宁春草看着两人,十分严肃认真的说道,「能守住么?」 「娘子这是要做什么?」梦竹诧异问道。 宁春草将绿芜为她取来的巫女铃铛握在手中,缓缓勾起嘴角,「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异想天开的尝试吧……」 第八章 梦竹还诧异不能回神,绿芜已经拖着她向外走去,「娘子放心,婢子们定会为娘子守好门,决不让任何人打搅娘子!」 宁春草笑着点点头,脸上的伤痕叫人看着心酸。 扇门吱呀关上,绿芜和梦竹挡在门口。 宁春草抚摸着黄铜铃铛,闭上眼睛,心中怀着期待,也怀着忐忑。她对这铃铛究竟能不能医治好她脸上的伤并没有把握,就像她说的那样,也许只是异想天开。可如今,入宫被召见的时间那么紧迫,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抬手取下脖子里挂着的天珠项链,唯恐这道家开了光的东西,会和巫女的铃铛相冲突。 天珠项链离开她的手,她立时感觉到握着黄铜铃铛的手中,好似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 她将黄铜铃铛放在双手之间,闭目去领会铃铛的力量。 好似被一股自然之力牵引着,她的腰肢轻轻摇摆起来。屋里头很安静,静的能听到她轻纱薄衣摩擦的声音。 这么安静的环境中。她全神贯注的去领会,去感受。她的动作越来越快,不知是她在引动这舞步,还是舞步在牵动着她。 她像是一个精灵一般,摇晃着铃铛。跳跃,旋转,摇摆,喃喃的轻唱,和着铃铛声溢出她唇齐之间。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随着铃铛的响声而震荡起来,一股股的力量涌向铃铛,又通过铃铛涌向她的手,她的双臂,她的肩膀,乃至于她的全身。 她越跳舞步越快,若是屋里头有人,可能会惊讶完全不会功夫的她,竟能快的让人看不清她的步伐。 可她并不觉得累,反而越跳越充满力量。 像是有一股蓬勃的生机,在她体内越聚越饱满。 门窗紧闭。屋内却好似有飓风涌动,带着春日勃发的朝气,又渐渐涌动如夏日的热情似火,倏尔又减缓下来,如秋日丰韵内敛,渐渐更慢更慢,柔美如冬日雪花飞扬飘落…… 忽而,她手上的黄铜铃铛乍然脆响一声,戛然而止。 她的舞步也停了下来,整个人跪倒在屏风处的暗红地毯上。 她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又从肩头落在地上,她净白无暇的手在黄铜铃铛和暗红地毯的映衬之下,越发显得白皙无暇。 她脚上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被踢掉,赤着的双脚珠圆玉润。 她趴伏的跪姿,显得虔诚又柔美。 她就这么跪着,好一阵子之后,浑身那股澎湃的力量,才渐渐不再涌动,渐渐归于平静。 她缓缓从地上站起,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伸向自己的脸颊,她想要触摸一下脸,试探那伤还在不在。可她的手却停在离脸颊还有一两寸的地方,有些踟蹰不敢在近前。 脸上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从她拿着铃铛开始跳舞的那一刻起,她身上就再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只有蓬勃饱满,和自然连通的力量在充斥。 她脚步十分缓慢的来到妆台边上,伸手拿起倒扣在妆台上的葡萄海兽菱花镜。 她的手。微微有些抖。 虽然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天真,可是,毕竟有大腿上的伤痕,和脸上伤痕消失的前例在,她还是怀有期待的。 「就算伤口没有好。我也不能算是失望,最起码,现在脸已经不疼了,也不是没有收获!」宁春草喃喃自语,像是在安慰自己。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将镜子对准自己的脸,睁开眼来。 「唔——」她低低的惊叫了一声,又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惊喜的笑容还未在嘴角荡漾开,便化作了大喜过望的兴奋颤抖。 「绿芜,梦竹!」她高喊道。 门外的丫鬟,听闻她这带着微微颤抖的嗓音,担忧的撞开门就冲了进来。 宁春草转过身来,放下镜子,将自己的脸正对着她们。 「妈呀——」梦竹大叫着。被绿芜捂上了嘴。 绿芜的心也砰砰跳的厉害,她眯眼盯紧了宁春草的脸,「娘,娘子……真,真的是你?」 这话问的。 「你看是不是我?」宁春草笑道。 绿芜和梦竹齐齐咽了口唾沫。「不,不可能吧……这这竟然……」 宁春草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光洁毫无瑕疵的手感,好似摸着刚剥了壳的鸡卵一般。 「看得出受过伤的痕迹么?」 绿芜和梦竹齐齐摇头。 梦竹又往前走了两步,眼瞪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若非主仆有别,她甚至想扒在宁春草的身上,去细看看她的脸。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点点痕迹都不留下呢?适才那受伤的事儿,其实根本是个梦吧? 「啊——」梦竹又高叫了一声,「绿芜姐姐,你掐我做什么?」 绿芜侧脸看她,「疼啊?」 梦竹两眼噙着泪,「疼啊,你手劲儿很大。你不知道?」 「那看来,不是梦啊?」绿芜也有些恍惚了。 宁春草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黄铜铃铛,「不是梦,你们曾经是凌烟阁的人,应当晓得巴蜀的巫女吧?」 两人虽年纪不大,也是在南境长大,自然晓得巴蜀颇为有名气的巫女大人,两人一同点头,「这是巫女的铃铛么?」 宁春草颔首承认。「对,是我从巫女手中夺来的铃铛,如今已经认我为主。所以,铃铛的力量也为我所用。不过这效果如此之好,也在我意料之外。」 巫女在巴蜀。是神奇而又神秘的存在。说是巫女铃铛的力量,两人纷纷点头,恍然若悟。 「难怪呢,巫女能救人,让人起死回生,还能杀人,让人死于无形。这医治脸上的伤,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梦竹喃喃说道。 绿芜皱眉看着宁春草手中的铃铛,略有担忧道:「还从未听闻过,有巫女之外的人能操纵巫女的铃铛。娘子竟然能让这铃铛为娘子所用。这消息若是叫人知道,定然对娘子不利呀!」 宁春草垂眸,微微点了点头。 绿芜则转脸,眼眸阴沉的看着梦竹。 梦竹还沉浸在惊叹之中,忽然觉得室内格外的安静下来。这才抬头,正撞见绿芜盯着她的冰冷视线。 她愣了一愣,她虽年纪小,人却不傻,当即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子,绿芜姐姐,你们放心,我如今是娘子的丫鬟,定然不会背主,不会做出对娘子不利的事情来。这件事,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知晓,便是要我的命。我也不会说的!」 她说完,砰砰的叩头,以示决心。 绿芜仍旧不放心,拳头微微捏紧。纵然曾经都是凌烟阁的人,如今却应该是娘子的人。她自己在离开凌烟阁。到娘子身边的时候,就已经想的很清楚,也同阁主说的很清楚了,倘若当娘子的利益和阁主有冲突的时候,她一定是忠于如今的主子的! 当时阁主非但没有生气,还十分赞赏的点头,也许正因如此,才将她安排在娘子身边。 娘子信任的将家底交到她手中之时,她更是决心守护娘子,忠于主子。 梦竹是不是也同自己一样,她就没有把握了。 她早就学过,这世上最能守得住秘密的,只有死人。 梦竹跪在地上叩头,绿芜咬牙,狠心一步步走向她。 第九章 宁春草忽而轻笑起来。「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安静的屋子里,突然响起她这么一句语调轻松的话,叫紧绷的气氛倏尔缓和了些许。 「绿芜,你忘了,今日知道我脸受伤的人很多呢。」 绿芜的脚步钉在原地,眉宇蹙紧。是啊,有宁家的姐妹,还有那些被雇来伤害娘子的人,当时的掌柜,以及背后真正的主谋。都应当是十分清楚的。 若是用了凌烟阁的力量,或许还能叫这些人死的无声无息。可若是靠她自己,必然是不能办到了。 那这下,她该如何守护娘子的秘密呢? 「所以,我相信你们两个会对我脸上的伤如何治愈守口如瓶。至于其他人,就任由他们去猜好了。」宁春草挥挥手,好似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也许有时候天已经注定了你不能低调做人,那么就该高高扬起自己的头来,活得比别人都自在洒脱。怕人嫉妒是因为不够强大,若说是足够强势,又怎么会将旁人的嫉妒放在心上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如今的娘子,不是还不够强大么? 绿芜虽被娘子豪迈的情绪所影响,却仍旧不减担心。 宁春草缓缓起身,笑道:「我自己虽弱小,可身边却有对我好,又足够强大的人呀,姜大哥一定不会抛下我不管的。你们莫要太过担忧了,今日的事情,就当做是我们三个之间的小秘密就行了。」 绿芜和梦竹连连点头答应。 绿芜回到宁春草身边,梦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整个绷紧的身子都软了下来,好似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捡了条命回来了一样。 这宅子宁春草虽未住过,却一应所需都备的齐全。大概是他们刚从都安县回来,下了船姜伯毅就叫人准备的吧,连应季的衣服,都有好几套。 宁春草沐浴更衣。将那一身染了血迹的衣服交给梦竹处理掉,又带着幂篱,离开了这被她称之为「家」的地方。 睿王府的人并不知道今日都发生了什么,晏侧妃听闻她回去,将她叫到身边。教导她入宫的各种姿态礼仪。 更请了从宫中放出来的老嬷嬷,好生教习,一直从下午时光,忙活到了夜色深沉。好几个时辰的功夫,几乎将宁春草累瘫。 她这才知道,学舞剑的时候,晏侧妃其实还是对她手下留情的,没将她折腾的这么狠。如今学这宫中礼节,才是下了狠手,一丝情面不留。 自然,这也是为她好,在宫中行走,就好似提着脑袋做事一般。所谓伴君如伴虎,她明日要见的可是当今圣上啊!一句话,或一个小小的不如意。就可眨眼间要人性命的人呐! 得圣上召见,虽是荣宠至极,也是危险至极呢! 宁春草没有偷懒,深夜从晏侧妃那儿回来的时候,已经累得连抬抬小手指的力气都不愿费了。 景珏见狗都没她累,便颇为仁慈的放过了她,甚至还大度的允许绿芜为她更衣,服侍她躺下。 次日更是天不亮,晏侧妃就派了人来,将宁春草唤醒。 梳妆打扮,洗漱更衣,简直比嫁人还要隆重。不过她的衣服,到比平日里更素淡,剪裁做工,装饰布料都是上乘的,奢华却归于低调。 宁春草不禁有些感动于晏侧妃的细心周到,她的身份不过是个世子妾室,衣着太过张扬,反而不好。 这般打扮,既不失隆重,又不会显得太过招眼。 宁春草带着绿芜和昨日教她规矩的嬷嬷一道进了宫。 宫人核查腰牌身份,询问各项事宜之时,都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不由的叫人弄得更是紧张。 待好不容易终于入了宫门的时候,宁春草一行身上都略略带了一层薄汗了。 可这会儿还不能见到圣上。 宫人们说,圣上下了早朝,还在御书房里忙着处理公务,叫他们在一处殿内等着。 嬷嬷指导着宁春草福身应下,端坐于殿中。恭候圣上召见。便是这坐,也不似在家中一般,可以随意自在的坐。坐姿要端着,端正且要不失女子之柔美,宽大的椅子。却只能略沾不足三分之一,衣服要挺挺的,不能坐出太多的褶皱。否则,就为失仪。 这哪儿是坐着等人,简直是坐着受刑啊!宁春草在心中抱怨。可瞥见嬷嬷严厉的眼神,一丝不苟的姿态,她便丝毫不敢将不满流露出来,挺身工工整整的捱着。 好在圣上也并未叫她等的太久,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就有宫人宣她去面圣了。 她身后的嬷嬷和绿芜都提步跟上。宫人却转过脸来,面无表情道:「圣上只宣了宁姑娘见驾。」 绿芜一愣,那嬷嬷倒是反应极快的福身应是,又退回两步。 宁春草回过头,瞧见绿芜略带紧张的眼神。她冲她安抚点头,挺直了腰背,随那宫人一道迈步出殿。 圣上为何要召见她,她其实并不清楚,但圣上也许会问到什么问题。若是问了,该如何回答,昨天夜里,晏侧妃都细细叮嘱过了,她一连向晏侧妃背了两三次。晏侧妃才满意点头,又唯恐她入了宫,一紧张给忘了,临走,又交代一遍。 所谓危机,就是在危险之中必藏有机遇。 宁春草告诉自己,面圣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同样也是一件极具机遇的事情。倘若能逢迎了圣上的心思,那嫉妒她看她不顺眼的人,若想要再害她。可是要掂量掂量了! 宫人引着她,穿过曲曲折折的宫道回廊,宫中建筑多高大巍峨,气势磅礴。单是行走在宫道之上,就叫人觉得心受震慑,连步子都不敢迈的太大,唯恐声音太大,在这一片威严之中显得轻浮不庄重。 圣上的书房外头,镇守了众多侍卫,那些侍卫银色的铠甲映着阳光。耀眼得很。宁春草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跟着宫人的脚步,却丝毫不敢慢。唯恐行差踏错,误了性命。 宫人脚步停在书房雕龙台阶下头。 宁春草也连忙站定。 「禀圣上,宁姑娘带到。」宫人行礼。朝殿门说道。 殿门口的宫人连忙小跑入殿,前往禀告。虽是小跑,却不听闻杂乱声音,只显示出恭敬急切,而不见慌乱。 宁春草一时心跳有些快,扑通扑通的恍如要跳出嗓子眼儿去。 「宣——」殿门口的宫人从里头走出来,站在高高红漆门槛之外,朗声道。 宁春草身边的宫人伸手做请,「宁姑娘入殿吧。」 宁春草刚想迈步,忽见前头的台阶乃是雕了龙纹的。嬷嬷有交代。宫中凡是雕了龙纹的台阶皆不可走,那是只有圣上方能踏上的地方。 她立时惊出一身冷汗,收回脚步,绕到一旁分列在两边,并未雕龙的汉白玉石阶上。提裙摆而上。 她身边的宫人看着她的动作,微微点了点头,退在一旁。 大殿的屋顶房梁都很高很高,金碧辉煌,气势浩大。 如今外头虽还有些暑热未退,殿中却清凉的很,宁春草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见尊者不能直视,直视为不敬,宁春草低着头,连圣上此时在哪个方位都搞不清楚,她只能听得见自己隆隆的好似充斥整个大殿的心跳声。 「过来。」 忽而有个威严的声音,从大殿一侧传来。 第十章 那里窗机明净,光线甚好。 宁春草连忙低着头,转身迈步过去。转过侧殿的门,遥遥瞧见一截明黄色的衣摆。宁春草想起嬷嬷的教导叮嘱,连忙福身下拜,「贱妾宁春草,见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 这笑声将宁春草弄得很是紧张,她福着身子。不得免礼,也不敢站起,两条腿的腿肚子都在微微打颤。 「起来吧。」那带着笑意的声音缓声说道。 宁春草舒了口气,不是哪儿做错了就好,她站直了身子,仍旧低垂着头。她听嬷嬷说,宫里许多的人,伺候了大半辈子,却连圣上的脸都没看清楚过。 那时她还觉得不可思议,这会儿才知道,圣上在前头,连头都不敢抬,如何能看清圣上容貌? 「你怕朕?」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又开口问道。 宁春草想起晏侧妃的交代,说圣上并不喜欢旁人怕他。连忙垂首答道:「乃是崇敬敬畏又孺慕之情,并非畏惧而已。」 低沉的笑声,显示了圣上也许今日心情很是不错。 宁春草微微松了一口气。 「听闻你在凤州大有作为,连巴蜀女巫不能解决的蝗灾,都被你给解决了?」威严的声音虽放缓了语调,仍旧叫人觉得深有压力。 宁春草吸了口气,幸而这话该怎么回答晏侧妃早已经交代过了,「贱妾只是梦中得指点,似懂非懂的知道蝗虫的天敌而已,能解救凤州于危难之中,乃是朝廷反应迅速,乃是圣上有爱民之心。如若不是朝廷及时应对,反应果决,贱妾的主意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圣上倒将这功劳归在贱妾身上,妾愧不敢当。」 圣上没说话,宁春草脖子压的低低的也不敢抬头。因看不到圣上面色表情。她越发的紧张了。 晏侧妃这话,应当不会出什么纰漏吧? 「这么说,也没错。那你后来又救了凌烟阁阁主性命之事,又有什么说法?难道还不是你的功劳么?」头顶上传来的声音里。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 宁春草实在猜不出圣上这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额上微微冒汗,手心里也有些黏腻,「回禀圣上,那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凌烟阁阁主乃是武功高强之人,而贱妾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若是硬拼,十个百个贱妾也不可能救了他。」 「是什么机缘巧合?」圣上倒十分感兴趣的追问道。 「在青城山中,有人围困凌烟阁阁主,阁主似乎受他们阵法约束。贱妾误打误撞闯了进去,坏了他们的阵法。压制凌烟阁阁主的力量不复存在,阁主便反败为胜。说起来。也是凌烟阁阁主自己救了自己的性命,贱妾不敢妄谈恩情,但阁主重情义,定要如此谢恩,贱妾惭愧。」宁春草回答道,晏侧妃交代了,谢恩的事情那般大张旗鼓,圣上定会问起来。若是遮遮掩掩,倒是叫圣上怀疑。不若照实说了。 宁春草没有提及铃铛,更没有提及她能破坏巫咒之事。她对晏侧妃也是这般说辞,晏侧妃并未有怀疑。可见景珏是为她保守着秘密的。 圣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都没说话。 宁春草心头直打鼓,这说辞能说服了晏侧妃,不晓得能不能让圣上满意?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忽而见视线里多出了一截明黄色的衣摆。 周遭更有强劲的气势,压上心头。 齐涎香矜贵的味道充斥口鼻之间,宁春草的心跳更是剧烈了,仿佛一张口,心就要跳到嗓子眼儿外头。 「这么说来,你的运气还真是好呢?」圣上的声音离她很近很近。 近的她心肝儿都在发颤,就好似真有猛虎野兽站在自己跟前一般。虽将圣上比作野兽是为不敬,但她此时此刻,就是这般感觉。 「这……也许……」宁春草嗓音发颤。 「你抬起头来。叫朕看看,如此幸运的小娘子当是什么模样?」圣上笑道。 宁春草迟疑片刻,胆战心惊却也只能缓缓抬头。脸虽扬了起来,眼眸却还是向下垂着的。圣上可以肆无忌惮。大大方方的看她,她可不能就这么直白去看圣上,一个眼神不注意,就有可能触怒齐颜。齐颜不悦。就有可能掉脑袋。 来的一路上,教习嬷嬷都在反复向她强调。她纵然脑中一片空白,这句话却断然不敢忘。 「琦儿?」圣上看着她的脸,惊愕的唤了一声。 宁春草飞快的瞥了一眼圣上,又赶忙垂下头,「回禀圣上,贱妾宁春草。」 琦儿是谁? 圣上见她低头,整张脸只剩下个光洁绘了梅花的额头留在自己视线里。便立时伸手。勾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来。 这下宁春草避无可避了。圣上不是景珏,不是她想要反抗就能反抗的,纵然这个动作叫她觉得不舒服。可脸上却一丝不耐都不敢倾泻出来。 她抿唇勉强轻笑,「圣上,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敢直视圣上,但她眼中余光也能瞟见圣上脸上的惊讶错愕。 这会儿。连圣上的语气都带上了微微的颤抖,「是,朕认错人了,你不是琦儿。」 圣上放开她的下巴,收回手。 宁春草松了口气,原本她觉得自己的容貌承袭了父亲姨娘的诸多优点,可以为之自信。可到了睿王府,被错认为雪娘。面见圣上又被错认为琦儿。她到底长得是有多么的大众,多么的没有可辨性啊? 「你今年多大了?」圣上回到齐椅上坐下,视线仍旧停留在宁春草身上。 宁春草连忙收回心思,恭敬道:「贱妾已有十七了。」 「十七岁,好年纪。」圣上幽幽叹了一声,不知在思量着什么,沉默一阵子,又缓缓问道。「那你母亲呢?」 宁春草微微愣了一愣,这问题,晏侧妃没有教啊?应该怎么回答? 「呃,主母今年三十有八。」宁春草垂首答道。 「主母?」圣上重复了一遍。转而道,「你是庶出?」 「是。」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隐瞒的,宁春草连忙应声。 「那你的生母呢?她……」圣上似乎是没想好怎么问,或者不知道要问什么。 宁春草等了一会儿,不听下文,连忙主动回道:「生母苏姨娘,今年三十有六。姨娘曾是南境人,因跟随了父亲才来到京城。」 「南境人啊。」圣上幽幽叹了一声。 宁春草也不知他在叹什么。倘若上头坐着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圣上。她一定以为,他是认识苏姨娘的。毕竟当年苏姨娘也是小有名气的花魁嘛。 可上头坐着的人,断然不可能认识当年那么卑微的苏姨娘。所谓云泥有别大概就指的是这种情况吧? 「你……生在几月?」如今圣上开口,都多带了几分犹豫。不像一开始问及凤州之事时那般果断。 宁春草微微蹙了蹙眉头。「贱妾生在冬季,腊月里。」 「你是珏儿的小妾?」圣上听闻她一口一个贱妾,先前还没有什么反应,这会儿听来却越发觉得刺耳,不由皱起眉头来问道。 宁春草点点头,圣上不是早该知道么? 「不要自称贱妾了,朕不爱听。」圣上看着她说道。 第十一章 宁春草应是,心下却游移不定,上位者真是怪癖多,这称呼是晏侧妃和教习嬷嬷教的,并无什么不妥吧?不自称贱妾,难道要称我么? 「你……生母她。叫什么名字?」圣上开口带着几分犹豫。 「生母苏氏……」 「好了!莫说了!」 宁春草还未将母亲的全名说出来,话音就又被圣上打断。圣上突如其来的开口,还将她吓了一跳。 为什么提及苏姨娘的时候,圣上的反应是这么的奇怪呢?再这般反常下去。她只怕真的要觉得,圣上是认识苏姨娘的了! 「来人——」圣上唤了一声。 宁春草飞快扫了一眼圣上的面色,唯恐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了圣上生气。 可一眼望去,只见圣上面上似乎带着失落和怅惘,在通身贵气的明黄色映衬之下,他威严的脸上带着些许回忆过往的味道。 过往?也许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吧?宁春草只是一瞬间,就低下头来不敢细窥。 宫人快步进殿听令。 「将她,送回去吧。」圣上抬手指了指宁春草。 宫人应是,宁春草松了口气,可算结束了。 「春草?」 宁春草正随着宫人的脚步,小心翼翼的往后退去。圣上却又突然开口,唤出她的名字来。 自己的名字自然是常常被人唤,可唯独这次,这一声「春草」叫她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她立即停住脚步,福身听候圣上指令。 圣上轻笑,「还说你不是怕朕?朕怎么觉得,你怕的不行呢?」 「呃……」宁春草脑子打结,这话,她该怎么应答? 「罢了,不熟悉朕的人,自然会觉得朕可怕。」皇帝摇摇头,自顾自说道,「宫里漂亮么?」 「皇宫金殿,自然是最漂亮的。」宁春草连忙说道。 「朕看你十分有趣,你又喜欢宫中,日后便常常来宫中吧。」圣上笑着说道。 啊?这是玩笑话吧?宁春草错愕的抬了抬头。想到尊者不能直视,又慌忙底下头去。今日面圣,说了这许多话,也没有这一句话可怕好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常常来宫中?她怎么觉得这话这么意味深长的难懂呢? 「送她回去吧。」圣上摆了摆手,起身向御案边走去。御案上堆积了一摞子的公文,大约还在等着圣上的批复。她同宫人退出殿门的时候,她余光瞧见,圣上揉了揉眉心,提笔俯身在御案前操劳。 宫人待她十分客气,连脸上的笑意都更深入眼角,比之带她来的时候,也并没有热情多少,可偏偏就叫人莫名的觉得更亲切了。 「宁姑娘能讨得圣上喜悦,真是天大的福气呀!」宫人在她身边说道。 「是圣上仁爱子民。」宁春草连忙颔首奉承。 宫人看她一眼,抿嘴笑了笑。「宁姑娘说的不错。」 教习嬷嬷一直等在她离开的那座殿中。 见她回来,两人都疾步起身,向她迎过来。两人脸上也带着不同程度的忐忑担忧。 「娘子还好吧?」绿芜小声问道。 「回去再说。」教习嬷嬷虽然也很着急问问经过,但还警醒记得这里是宫中。不可乱言。 宁春草点点头,朝绿芜安抚的笑了笑。 送她回来的宫人却没有退走,朝教习嬷嬷点了点头,「圣上还有公务要忙,特命奴才送宁姑娘回府。」 教习嬷嬷闻言,霎时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不敢麻烦内侍大人……」 那宫人抿嘴一笑,「怎敢说麻烦?这是圣上吩咐,宁姑娘请,嬷嬷请。」 教习嬷嬷看那宫人一眼,脸上犹带着不可置信,一向仪态甚好的她。自己走了个同手同脚都不知道。 绿芜在后头忍笑,宁春草捏了她一下,两人提步向前。 上了马车,那宫人果真没走,也跟着一道坐上睿王府的马车,看样子,果真是要亲自将宁春草送回王府去呀。 教习嬷嬷在马车上,倒是比宁春草和绿芜都更紧张些。眉头蹙起,两手捏着帕子,时不时的觑一觑那宫人的面色。 宫人一路上都带着浅浅的笑意,同宁春草说话时,语气也十分和煦,叫人如沐春风一般。 马车进了睿王府,宫人又去见过了晏侧妃,这才乘车返回宫中。 宫人刚刚离开,宁春草就被唤道晏侧妃面前。晏侧妃围着她,整整走了三圈,上下打量个遍,纠结在一起的眉宇都没有散开。 「晏侧妃这是打量什么呢?」宁春草忍不住问道。 晏侧妃深深看她一眼,「你总有办法叫人惊讶。」 宁春草听的莫名,「侧妃请明示?」 晏侧妃笑了笑,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着,望向她的目光却有些复杂,「圣上遣了宫人送你回来。你可知道为什么?」 宁春草摇了摇头。 晏侧妃轻抚着自己的手背,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这叫宁春草愈加看不清她的神色,「乃是为了传圣上口信。叫日后常常送你入宫。」 宁春草微微一愣,这话圣上当着她的面就说了,她原以为不过是玩笑话而已。她的身份,自然是不适合常常入宫的。这说不通啊。 不曾想,那宫人竟还当做口谕传回来了。 「是那宫人错领会圣上的意思了吧?圣上只是随口一说。」宁春草扬声道。 晏侧妃抬眼,「哦?那宫人领会错了?」 宁春草连连点头,「是,定然是宫人会错了意。」 「你觉得,若是没有领会身上的意思,就敢善做主张的宫人,他能在圣上面前伺候几日?」晏侧妃笑了笑。「圣上身边,乃是提着脑袋效力的活儿,人都跟你这般不善察言观色,只怕小命早就不保了。」 宁春草皱紧了眉头。回忆圣上一系列的反应,实在奇怪的紧,她是不是应该回一趟宁家,好好问问苏姨娘。难不成,苏姨娘真的和当今圣上有什么过往?那可真叫人太震惊了! 「行了,既然讨了圣上欢喜,说明你机灵,且运气好。往后这几日,你先不要学舞剑了,且将宫中的礼节好好学学吧。」晏侧妃说道。 宁春草一听头就大了,「不是已经学过了么?怎么还要学?且舞剑绝不能停啊!侧妃不是说过。学功夫,最重要的就是持之以恒,一旦放下,技艺就会生疏倒退?」 晏侧妃似笑非笑的看她,「你学的那点儿礼节只是皮毛,日后若要行走宫中,自然得好好学。至于舞剑……也该放一放了。」 「侧妃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叫行走宫中?什么叫放一放?还请您明示,婢妾听不懂?」宁春草瞪眼看着晏侧妃。 「不懂?」晏侧妃抿唇笑了笑。「慢慢你就懂了。」 说完,她便叫身边丫鬟逐客。 宁春草出了晏侧妃的院子,还有怨气在胸。 这话怎么好似有要送她入宫的意思?若是在真要送她入宫,那一招毙命的必杀之技。自然是不会再教她了。 可如此,她还怎么能报前世之仇?不报仇,天珠项链功效褪去之时,她会不会被前世自己的冤魂给害死? 原以为入宫面圣会事件好事呢,怎么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呢? 「什么?没有处罚她?还叫宫人送她回府?」周六小姐手中的杯盏狠狠掼在桌子上。杯中的茶水洒了一桌子,连她的袖角都沾湿了。 第十二章 为她打探消息的小丫鬟垂手站着,有些怕被牵连的紧张。 「为什么?」周六小姐恨声问道。 这叫小丫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怎么可能?呵。我不信,我不信!你不是亲眼看见了么?她的脸,你说过,已经伤的面目全非了。叫人看着都恶寒的?」周六小姐的目光紧紧的盯在丫鬟的脸上,好似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事情的端倪来。 丫鬟紧张的连连摇头,「婢子不知道啊,她的脸确实是被伤了,伤得很重,他们最后是动了刀子在她面颊上的,伤口划的很深!那宁家四小姐下手也重,连皮带肉的抓了下来……」 周六小姐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如此面圣,非但没有惹怒圣上,倒还蒙了圣上青睐?你当我是傻子么?」 丫鬟噗通跪地,连连叩首。「婢子不敢,不敢欺瞒小姐呀!」 周六小姐冷哼一声,低头俯视着那丫鬟,「这中间。一定有我们不知道,没有预料出的变故,你且去打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连上天都要帮着她么?」 丫鬟连忙连滚带爬的领命而去。 周六小姐脸上还带着负气的神色。 更叫她生气的事情却还在后头。宁春草从宫中出来没两日,圣上便又招了她入宫伴驾。 这次见面的地点,不在书房,书房太过严肃拘谨。 秋高气爽的上午时光,圣上很是有闲情逸致,带着她游走在御花园之中。御花园中,盛开着许多娇艳的花朵,甚至更有从南方易栽培育出的花。 秋日阳光极为灿烂,阳光之下的娇花更添几分艳色。 圣上走在前头。宁春草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上次紧张之后,这次再见圣上,她倒是镇定了许多。不知是因为一回生二回熟,还是因为这环境太过宜人,叫人不自觉的就放松了心情。 圣上只是带着她逛园子,什么也不问,什么话都不说。鸟语花香之间,只有两人或重或轻的脚步声,以及衣摆擦过花枝的低浅声响。 宁春草摸不透圣上心思,也不敢贸然开口。 圣上嘴唇动了几动,却都没有声音出口。她走在圣上身后,自然未能瞧见圣上纠结的神色。 在凉亭之中,圣上忽而停住了脚步,回转身看她,「你喜欢南境的菜式,还是北帝的口味?」 宁春草微微一愣,福身回道:「小女在京城长大,习惯了京城的口味。前些日子去南境,倒也吃得惯。」 「哦,」圣上点了点头,「那今日中午便留下吧,尝尝宫中御膳房的手艺。」 宁春草啊了一声,不可置信的抬头。 圣上冲她微微一笑,「坐着歇会儿,吃些点心,朕待会儿待你游湖,宫中的玉湖比外头的好看。」 宁春草赶忙谢恩,圣上却转身离开了凉亭。 圣上交代她坐着吃点心,她不敢乱动,便真就在凉亭里坐下,捏着点心,小口小口的吃着。 圣上却来到御花园外头最近的殿中,宣了太医来见。 太医慌慌张张跑来,跑的满头大汗,「听闻圣上欠安?臣万死!」 圣上挥手屏退殿中伺候之人,只留下那太医来。 太医紧张,以为圣上犯了何种隐疾。圣上叫他近前来的时候,他心头还在忐忑不安。 谁曾想,圣上却低声开口道:「李太医可知道,如何鉴别那孩子是不是自己的?」 李太医闻言,险些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这问题关乎皇家血脉是否纯粹啊!皇家的孩子,那可事关天下呀!这可马虎不得。大意不得呀! 李太医抬起袖子,擦了擦汗,跑来的大汗未干,这会儿却又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回禀圣上,宫中记录有《彤史》。哪位娘娘何时承欢,有无留,是否在受孕之期,对照子嗣出生的时间,自然能够知晓……」李太医说的紧张又小心翼翼。 圣上却轻嗤一声,「若是有这些记录可查,朕还问你作甚?」 「查,查不到么……」李太医又擦汗,「那……」 「你莫紧张,是个女孩子,且也不在宫中,是不是的,都不影响什么。」圣上闭了闭目,语气轻缓的说道。 李太医这才长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流落宫外的女孩儿呀?帝王多风流。圣上看起来严谨正经,可男人嘛,有时候冲动总会代替理智,就连圣人也不能例外。 既然不打算认回来,估摸着也就图个心安。 李太医放下了心头紧张,说话这就利索多了,「若是能见到这孩子,取这孩子一滴血入皿,再滴其父一滴血,血融,则为亲。不溶,反之。」 「哦。」圣上拉长了声音,缓缓点头。 挥手叫那太医下去。他则悄悄交代了身边贴身伺候的宦官。宦官得了吩咐,连连点头,躬身退下。 圣上坐在安静的大殿中,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过往的事情已经沉积了这么多年,那个女孩子已经十七岁了呢。他以为他早已经将当年的事情忘记,将当年的情忘怀了。却不曾想,不曾想老天竟有如此奇妙的安排。在他看到她的脸那一刹那,一切一切的记忆都回来了。 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琦儿,他的罗琦儿。 只是那女孩子却说她姓苏,他连她的名字都不敢听,她连姓都改了,名字难道不会改么? 她是不是已经忘了过去,忘了他了?亦或者,她根本不是她?一切只是巧合而已?可是那个女孩子却长得那么像她,像她年轻时候的样子,那眉眼,那小巧的鼻子。那不笑也微微上翘的嘴角。正恍如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样。 世上怎么可能有这般神奇的巧合呢? 他希望那是她的女儿,又希望那不是……他如今复杂的心情,他自己都有些搞不明白了。 圣上揉着眉心,无奈轻笑,朝政让人头疼。有时候,心中那一点点念想倒比朝政更叫人头疼。 让她等久了吧?她如小鹿一般紧张忐忑又清澈灵动的眼神,总是那么容易就取悦了他。将她一个人撇在亭子里,她会不会已经等的害怕了? 圣上笑了笑,起身带着宫人又向御花园缓步而去。 还未瞧见凉亭。便嗅到秋风中裹着一股脂粉香气。 圣上脚步微顿,适才他与她离的很近,也有风吹来,她身上携着的是女孩子甜涩又清新的香味儿,柔软醉人。 同此时这种霸道的脂粉香气很是不同。 圣上微顿之后,倏尔加快了脚步。宫人慌忙追上。 凉亭内外,不复适才安静怡然。 宁春草正跪在外头石阶下面。凉亭里头,一位衣着华贵,容貌艳丽,发髻高绾。神色略含薄怒的娘娘端坐着,俯视着跪在外头的宁春草。 「怎么回事?」圣上迈步上前,不由自主的就想弯身扶起那个跪在地上,显得脆弱无助的女孩子。可理智让他挺身站直,并未有不当举动。 凉亭众人瞧见圣上。皆吓了一跳。 那端坐的娘娘更是立即起身,冰冷的神情立时被温婉的笑意取代,她行出亭外,袅袅下拜,「见过圣上!不知圣上在御花园中。惊扰圣驾,还求圣上宽恕。」 圣上垂眸看着这艳丽的妃子,面上了无笑意,「王婕妤这是在发脾气么?」 第十三章 「妾不敢,不过是瞧见这小丫鬟,竟毫无规矩,在宫中肆意妄为,所以教训她两句……」王婕妤说话间察言观色,心下明白,自己怕是被人怂恿着。摸了老虎的屁股了。心中有些慌,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娇柔妩媚,「看来妾的规矩也没有学好,倒是没有什么资格教训旁人,贻笑大方了,还是求圣上责罚妾吧?」 圣上轻笑,拍了拍她的手,「去吧,今日不怪你了,日后记得好好学规矩。」 这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却是叫王婕妤心中忐忑得很。 但见圣上并没有留她再说话的意思,自己杵在这儿,倒颇有些碍眼被嫌弃之感。 纵然不情愿,她也只好福身退下。 只是圣上身边的宫人们,看她的眼神却都有些怜悯之色。这是什么意思?圣上身边的人最是了解圣上的心思?莫非圣上已经厌恶了她了么? 她越发退远,心头越发不安。 临退得圣上一行都要在她视线之外的时候,她却震惊的瞧见,圣上竟然亲自弯身!亲自!弯身!将地上跪着那小丫头给扶了起来! 王婕妤揉了揉眼,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心头霎时凉了一大截。 完了完了……她果然是被人给当枪使了,圣上刚宠她一阵子,这下怕是又要受了冷落了…… 「你受委屈了。」圣上将宁春草从地上扶起。 她的小手握在他大手之中,有些凉,却很软。软软的让人有些舍不得放手。 其实他只消开口道,起来。必定会有宫人上前搀扶她起身。她动作灵敏轻便,不要人扶,自己也能轻轻松松的一跃而起。 可他不知为何,还是亲自弯腰下来。好似这样。两人更显亲近。 宁春草站起,恍若受了惊吓一般,慌忙退了几步,站的离圣上远远的。那跋扈的娘娘没有吓到她,圣上倒是吓坏她了!圣上比睿王爷年纪都大,该不会真的想留她在宫中吧?她可是景珏的妾室,是他侄子的妾啊? 圣上掌心一空,垂眸看着她抽离背在身后的手,「王婕妤年纪小,这些日子太肆意了些,你不必放在心上,朕会遣嬷嬷管教她的。」 这话,不用跟她交代吧?宁春草心头惊疑不定,慌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小女没有受委屈。娘娘只是教小女宫中礼仪规矩而已,圣上放心。」 圣上笑着点了点头,「那好。」 说完,便转身向前走去。 宁春草还躬身立在原地,圣上回头看她。「怎么,不想去游湖么?」 宁春草一愣,圣上还真要带她游湖呀?圣上原来是这么悠闲的? 她连忙提步跟上,一众的宫人都远远的跟在后头,一行好些个人,却轻微的只能听到两人的脚步声。 宁春草也想要将自己的脚步轻盈的不被听到,可怎么都不能做到像宫人那般悄无声息。她索性也就放弃,老老实实的跟在圣上身后。 「你是在宁家出生的么?」圣上问道。 宁春草愣了愣,点头道:「是啊。」这问题真奇怪。 「你生母何时入得宁家?」圣上又问。 宁春草皱眉想了想,「听主母说,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的春日里吧。姨娘很得父亲喜欢,所以姨娘过门没多久,就怀上了我。」 这话同圣上说起来,真叫人觉得尴尬,可圣上问了。又不能不说。 圣上闻言,沉默了一阵子,不知在想什么,「宁家人对你好么?」 宁春草啊了一声,见圣上回头看她,她连忙低下头去,「唔,还好吧,不缺我吃穿,姐妹们之间争抢矛盾总是不能避免的,姨娘也护着我,日子也还好,反正如今也长大了。」 她说完,自己咧嘴笑了笑。若非前世蠢得被人陷害至死,日子倒也算能过吧。 圣上却忽而停住脚步,「给朕讲讲,你儿时的趣事吧。」 嗯?儿时的趣事?圣上是因为太闲太无聊了么?连她这么一个渺小的人,儿时无聊的事都要关心? 圣上开了口,宁春草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她搜肠刮肚的想着自己儿时发生过什么有趣又能讲出来听得事儿。 原本以为圣上听一阵子也就没有耐心听了,不曾想,圣上竟然听的十分认真,一桩桩一件件无聊的小孩子的事情,他竟然听得兴味盎然的。 一直到两人泛舟湖面之上,灿烂的阳光洒了满湖,风吹碎一池金光,圣上也没有听烦的意思。 可苦了宁春草了,她小时候有趣的事情本就不多,好拿出来讲的更是没有几个。讲着讲着故事里便带了心酸的味道,这种事拿出来说。就好像抱怨委屈一样。在圣上面前抱怨,不大好吧? 她终于抿嘴说不下去。圣上却在小舟之上,坐直了身子,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喃喃叹一声,「你受苦了。」 宁春草受宠若惊,大惊之下,险些掉进湖里去。幸而那摇桨的宫人手法极为灵巧,将舟偏了一偏,她才稳住身形。 一个时辰的功夫似乎都消耗在游湖上头。 她给圣上讲小时候的事,圣上也给她讲一些宫中的趣事。 圣上话不多,声音沉稳厚重,却叫人听得身心舒坦。圣上的表情也一时都温润和缓,接触的久了,宁春草心中对圣上的畏惧似乎也一点点的少了。 他不像高高在上的天子,倒像是一个离她很近很近的长辈一样。 宁老爷虽是她父亲。给她的关怀却是很少很少,少的可怜。父亲连嫡出的姐妹们都不甚关心,更不要提她了。她能见到父亲的时候并不多,多是请了安就退到一边去。 父亲对她来说,也许只是个称呼而已。 可如今,她却隐隐约约的从圣上的身上,感受到一种来自父亲的关怀。这感觉,还真是奇怪,奇怪的叫人无比贪恋。 游湖之后,圣上果然留她在宫中用饭。 她因身份之故,不能同圣上在一起用饭,她的桌子摆在偏殿之中,但桌上的山珍海味,精致菜肴可一点敷衍都没有。 满桌珍馐,看得人止不住的流口水。 宫人将竹制的筷子奉上,「宁姑娘请用饭。」 她伸手去拿竹制筷子的时候,却不防备,筷子上竟有个小小十分锋利的尖,刺破她的手指,血珠子当即滚了出来。 她扔下筷子,伸手就要往口中含,是本能的动作。 可一旁的宫人却立时拿一只小碗上前,拉过她的手,接住了从她指尖滴落的血珠子。又用一旁净白的帕子替她裹住了手。 「不碍事的。一个小口而已,很快就不流血了。」宁春草摇头笑道。 地位稍高些的宫人立即呵斥,「蠢货,拿筷子之前不知先检查上头有没有倒刺么?」 那奉筷子的宫人连连叩首。委屈求饶。 宫人让他退出去领罚,又命人重新取了筷子来。 这次奉上的却是一双精致雕花的银筷子,圆润光洁。 滴了她血的小碗儿和帕子都被撤下,手上的口子很小。如今果然已经不流血了。 宫人讪讪上前道:「宫里也免不了有那一两个蠢笨之人,望宁姑娘千万海涵。圣上关切宁姑娘,知道您用膳时候还受了这罪,定然要担心的。」 宁春草轻轻一笑,「内侍大人放心吧,一点小事,怎好叨扰到圣上面前?您多虑了。」 第十四章 内侍这才躬身退开,叫她安心用饭。 宁春草心中却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 她用饭之后。圣上要午休,并未再见她,叫宫人亲自送她回睿王府去。 那只滴了她血的小碗正放在圣上面前。 「太医说,时间一长。这血就散了。」宫人在圣上面前提醒道。 圣上看着那碗儿,却一直抿嘴未说话。旁边放着净过的锋利小匕首,圣上也一直没去动。 她那么像当年的琦儿,倘若她的母亲真的是琦儿。那她便有很大的可能就是自己的孩子。问她出生的时间,也大致都对。 这么一测,结果大白于眼前,又能怎样? 圣上忽而伸手推翻那小碗。 宫人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遮挡,唯恐血落在龙袍之上。 圣上却摆摆手,叫人将匕首等物都撤下去。 「圣上不看了?」宫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圣上摇头,「不看了。一切皆取决于心。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随缘吧。」 宫人瞪大眼睛,竟然能从圣上口中听到「随缘」两字?圣上想要什么求不到?圣上的话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缘」吧?看来这小姑娘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很是不一般呢! 有此认识的,可不知这宫人一个。 周六小姐也惊愕道:「圣上竟然留她在宫中,并赐宴席?这才几日,已经是她第二次入宫了吧?她是个什么身份?竟然能接连两次被召入宫中?」 她声音尖利,蓄了良久的长指甲都被掐断了两根。 丫鬟在一旁心疼不已,却安抚不了周六小姐的情绪。 「叫你去打听的,你打听的是个什么结果?」周六小姐拍着桌子呵斥道。 「禀小姐知道。从八郎君那里打听的,她入宫脸上根本就没有伤。」丫鬟慌忙开口,「虽然并未亲眼相见,可是一点关于她脸上有伤的流言都没有。可见……只听闻宫中传言她貌美非常,和正得宠的王婕妤起了冲突,圣上就将王婕妤好一番责罚,如今更是禁足殿中,跟着教习嬷嬷重新学规矩,一个月不得出门。」 周六小姐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扯着嘴角瞪着眼看着丫鬟,「你自己不觉得可笑?跟前几日如此大相径庭的说法。你怎么就说到我面前来?」 丫鬟一愣。 「前几日是谁说,她脸上伤的极重?不是你说的么?」周六小姐呵斥道。 「是,是婢子所说,可是……」丫鬟着急辩解。「也许是好了吧?或者没有完全好,但是用脂粉遮掩住了?」 周六小姐一巴掌拍在那丫鬟的脑门儿上,「你当圣上是你,没有见过庸脂俗粉?若是她浓妆艳抹,圣上会为了她,罚了王婕妤?你傻是不是?」 丫鬟抿嘴不敢再多言。 这事儿处处透着古怪呢,小姐都想不明白,她一个丫鬟如何能想得明白? 「小姐,六小姐,不好了!」门外有丫鬟紧张唤道。 正在气头上的周六小姐,听闻这一声「不好了」,脸色更是不善。怒气冲冲叱道,「你才不好了!这不干不净的嘴,让掌刑妈妈好好给我掌嘴三十!」 「小姐,且听听她要说什么。再罚她不迟啊!」屋里的大丫鬟壮着胆子劝道。 周六小姐深吸了一口气,「进来吧。」 险些被掌嘴的丫鬟气喘吁吁的跪下,「是夫人叫婢子来的,说是老爷生了气,待会儿小姐去请安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些,千万别再触怒了老爷。」 见是母亲身边的丫鬟,周六小姐的态度客气了许多,「你起来说话,这话是什么意思?父亲生了谁的气?」 丫鬟偷偷抬眼,看了周六小姐一眼,虽未开口。可这意思明显极了。 周六小姐十分讶异,「我?父亲生我的气?我这几日老老实实呆在家中,没有和哥哥们去骑马疯跑吧?他气我什么?这周家的小姐可真是越来越不好当了呢!」 「六小姐……这,这乃是因为……府上如今出门,都采买不到东西了。」丫鬟没头没脑的丢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可是叫周六小姐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她几乎是被气笑的,「呵,如今什么事儿都能怪到我的头上了?府上采买不到东西,也是我的错?怎么不说天阴天晴都怪我呢?」 「不,不是……」丫鬟偷偷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慌忙底下头来,为难的低声说道,「老爷遣人去打听了原因,原来是凌烟阁阁主下令,叫所有商户皆不得出售东西给我们周家,否者就会受到商会的惩处排挤。那些商户们因担心日后不能好好做生意,便宁可得罪咱们一个周家,也不肯卖东西给咱们。」 「凌烟阁?」周六小姐微微皱起了眉头,「周家如何惹了他凌烟阁了?凌烟阁在京城举办宴席之时,周家还卖了面子给他,且去参加了他的宴席,如今他到先翻脸不认人了?这里可是北帝!不是南境!」 周六小姐身边的丫鬟一脸惊讶之中,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悄悄扯了扯周六小姐的衣角,跟她比口型。 可当下周六小姐正在气头上,哪里有耐心看她的口型,一把甩开自己身边丫鬟的手,「有什么话,你就大胆说出来。这是母亲身边的丫鬟,又不是旁人,且如今周家都被人欺负到这份儿上了,责任还全怪在我头上。我还有什么不敢说,不敢听的?」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 周六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清了清嗓子,有几分尴尬的说道:「那宁家的三小姐,如今不是凌烟阁阁主的恩人么?」 周夫人身边的丫鬟连连点头,垂首道:「凌烟阁也放出话来了,说,周六小姐若是不当面向宁姑娘赔礼道歉的话……」 「什么?」周六小姐打断丫鬟的话,「我不道歉怎样?他能把我怎样?我倒要看看,我堂堂周将军家嫡出的女儿,跟一个商户人家庶女,有什么可道歉的?」 两个丫鬟皆露出为难神色。 还是周夫人身边的丫鬟更机灵些。连忙行礼说道:「夫人知道小姐脾气,也了解小姐的性情,并没有要逼迫小姐的意思。夫人只是叮嘱小姐,等会儿给老爷请安的时候,一定要顺着老爷的脾气,莫在老爷气头上,触怒老爷。」 丫鬟说完,就躬身要告退。 周六小姐心下正不耐烦,挥手叫她离开。 「小姐……这下可怎么好?她竟然竟然还真的……」周六小姐的大丫鬟有些着急。 周六小姐哼了一声,「竟然真的让凌烟阁站出来给她撑腰?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当初做这事儿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只是没想到凌烟阁倒是真有些手段。那又怎么样?民不与官斗,凌烟阁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民,爹爹可是将军,是圣上恩宠的将军。不就是不卖东西给府上么?咱们自己有庄子,想要什么没有?她敢跟我耗,那就先看看谁先耗不下去!不自量力!」 周六小姐虽生了气,却并未真的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直到晚膳时候,去了正院给父亲母亲问安之时,才发现众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儿了。 且屋里头的气氛,也太过凝滞沉重。 第十五章 父亲威严的目光好似不是在家中,而是在战场上一般。那凌厉的眼神,竟压的她抬不起头来,脊背都微微拱起。 「好了,摆饭吧。有什么事儿,饭后再说。」周夫人开口舒缓气氛。 周将军却将桌子猛地一拍,「摆饭?你吃的下去?我是吃不下去!」 他这么一开口,火气立时充斥满厅堂。 厅堂里头坐着的晚辈慌忙起身。皆呼呼啦啦的跪了下来,「父亲(伯父)息怒!」众口同声。 周六小姐这会儿才有些紧张起来。她感觉的到,父亲的目光是一直落在她身上的。 「静姝,你起来。」周将军开口。 周六小姐却不敢站起,低着头道:「女儿跪听父亲教导。」 「教导?我还敢教导你么?你如今这般厉害,你爹尚不敢在京城随意欺压旁人,行事唯恐有疏漏,惹圣上不喜。你倒是飞扬跋扈,竟敢将人堵在食肆里肆意欺辱……好好好,真是好样的!」周将军说的咬牙切齐。 三个好字,叫周六小姐心里头咚咚直打鼓。 「凌烟阁这消息一出。旁人会如何议论我周家?京城多少间商户?一传十十传百,周家人日后还要不要出门了?我看咱们周家人日后都蒙着脸出门吧,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周将军猛拍一下桌子,红木的桌子几乎都被他的掌力给震裂了。 周六小姐更是趴跪着。大气不敢喘。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商户女,一个小小的妾么?怎么就弄成了这般样子了? 「不至于,老爷也说的太夸张了,不过是小女子之间的口角矛盾而已,过几天也就忘了。」周夫人劝解道,「那凌烟阁阁主也是小题大做,如何就至于此了呢?众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大家只会说那凌烟阁阁主分不清轻重。」 「是啊。父亲,小妹性子耿直,并没有坏心思,亲兄妹姊妹之间还会有矛盾呢,更何况与外人?」周六小姐的哥哥们也纷纷开口替她美言。 「就是,知道的也会说是那宁家的姑娘忽而从低贱商户中,飞上枝头变凤凰,高傲的不行。一点点小事就大张旗鼓,没有度量没有容人之量。如何会戳我们周家的脊梁骨?伯父太言重了!」周家子侄们都开口美言。 周将军长叹一声,胸中闷气似乎吐出了不少,他抬手指了指周夫人。「都是叫你惯成了这个样子!那凌烟阁刚来了京城,还不知道是什么目的,如今众人都还在观望,唯独你们,傻乎乎的撞上去,这是叫我们周家去做旁人的试金石啊?更何况……」更可况宁家那小姑娘似乎颇有些本事,入宫一趟就不知如何得了圣上的青眼,没几日又被招入宫中伴驾。这是自打圣上登基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先例。 圣上的态度还没摸清楚。就去招惹那小姑娘,这不是自寻死路么?枪打出头鸟,周家本来就够树大招风,该低调做人的时候。还这么冒尖,真是自掘坟墓! 可当着这么多子侄晚辈的面,有些话不好说的太明白。他拿手指头指了指周夫人,又叹了口气,收回手来,「罢了,念你年纪小,又是初犯,这件事暂且不提了。你日后好好跟着你母亲学习打理庶务,好好学女红,在家中修身养性,莫要再出去惹是生非!」 周将军说教之后。点头叫摆饭。 周夫人的妯娌小声嘀咕道:「如今府上吃食粮食还能从自家庄子上送来,可是胭脂水粉,首饰布料皆采买不来……凌烟阁可是说了,咱们家六小姐不道歉。就不卖东西给咱们家。」 她虽是自己嘀咕,可厅堂里太过安静,离得不远的人都能听得她的话。 周夫人眼睛一瞪,眉头蹙起。 周六小姐也鼓着嘴。 周将军将手一拍,「那是指他说!虽说这事情,也许是静姝做得不对,但这般逼迫我周家,也显明了他凌烟阁气量小!让我周家人跟一个商户女道歉?做梦!」 周六小姐松了口气,在心中偷笑。父亲还是偏袒她的,关起们来,在自家人面前,自然是说她的不是。可叫她去向别人低头,父亲也绝不会容忍。 周夫人的妯娌轻轻啧了一声,暗自嘀咕道:「还说是嫂嫂娇惯出来的,自己也这般袒护呢。」 她身边相公碰了碰她,提醒她少说两句,她才抿唇不语了。 可饭菜摆上桌,众人还未落座之时,外头忽有家仆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您快出去瞧瞧吧!」家仆满头是汗,脸上带着尴尬又焦急的神色。 周将军本就气不顺,刚安抚下来,这会儿瞧见家仆如此形容无状,更为恼怒,霍然起身道:「什么事情,这么大惊小怪?」 「是睿王世子爷——」家仆顾不得跪地请罪,连忙躬身说道,「拿着鞭子在门口叫骂呢,请都请不进来,指明要六小姐出去受罚。」 心中尚在窃喜的周六小姐听闻此言,险些摔了手中的勺子。 她瞪眼诧异看向家仆,「你说什么?」 周夫人狠狠瞪了她一眼,连忙上前安抚周将军道,「睿王世子行事向来不管不顾,不计较后果。他在咱们家门口叫嚷,丢的还是咱们周家的脸面,老爷先别急着发脾气,且去安抚了他,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周将军胸口起伏,他征战沙场许多年,回了京城才发现,一干的兵丁不好管,家里的头的一干儿女却是比兵丁更不好管教! 他看了周六小姐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周六小姐起身垂头站着,双手攥着帕子,心头愤懑又酸涩。她多次想要见他,他都不肯来周家。甚至自己前往睿王府去,也鲜少能遇见他。好不容易有次遇上了,他却是带着那讨厌的宁家丫头!还当着那丫头的面,给她没脸! 如今他终于主动登门,却还是为了那丫头吧? 她堂堂周家嫡出的小姐,怎么事事处处都要被压在那宁家的小丫头下头呢?一向要强的周六小姐,这会儿齐头却有些泛酸。眼睛也涩涩的。觉得家中众人看她的目光都带了些嘲讽之意。她此时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叫自己藏进去,可偏偏从小不习惯于人前示弱,心头难受之极,脊背却越发挺得笔直。 周将军来到周家大门口。 只见景珏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手中捏着长长的鞭子。显然不是用来打马的鞭。都说京城玉郎当属睿王世子,睿王世子若称第二,无人能称第一。 这话真真不假,景珏脸上尽是怒色,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感观,连周将军一看之下,都觉真乃玉树蒹葭。 景珏瞧见周将军出门来见,却不见那周六小姐,顿时将手中长鞭一挥,「周六人呢?」 周将军忍下胸中怒气,拱手道:「世子爷息怒,小女若是哪里做错,还请世子指教。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叫骂,实在不好。与她闺名不好,与世子名声也不好。」 这话算是软中带硬,也算是客气了。 若是换做旁人,敢在周家门口叫骂,他不一拳将人打趴下才怪! 「别跟我扯这些,爷的名声,不用你操心。她的闺名,她自己都不要了,我还在乎什么?若她在意自己的闺名,就不该设计害我府上小妾。爷的女人,只有爷能动,旁人也敢惦记?这不是不将爷放在眼里,是什么?」景珏冷笑骂道。 第十六章 他向来蛮横,霸道又不讲理的名声在京城也算是人尽皆知。遇上他的人,多半会头疼。 睿王爷整日沉迷花楼醉酒不管家事,睿王府的女主人却是个侧妃,这么多年也没有被扶正,管教起原配正室的孩子来,只怕也心有余力不足。皇帝因为对睿王的偏袒连带对这个侄儿都多有袒护。旁人遇上睿王世子,那只有自认倒霉的份儿。 周将军虽是圣上面前红人,可怎么说也比不过人家血亲吧? 他深吸了口气,压下自己澎湃的怒火,「请世子爷入府,要打要罚,都听您吩咐。」只要不挡在门口丢人现眼的,他就认了。 景珏却摇了摇头,「那不行,听闻说,她想毁了爷小妾的脸,毁了她容貌。叫她不能勾引男人?爷的小妾跟她有什么关系,爷的小妾勾引爷,有什么不对?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管的这么宽,乃是她自己不要脸面了。如今还怕什么丢人现眼?你叫她出来,我只往她脸上抽一鞭子,叫她记住这教训,这件事儿就算罢了。」 周将军闻言,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这睿王世子。仗着年轻,说话不过脑子么?这也欺人太甚了! 这是在周家门口,这是在京城!咳嗽声大点儿,都唯恐惊得圣上知道,他将话说的这么明了,这么直白,日后静姝还要不要在京城做人了? 「世子莫要欺人太甚!」周将军咬牙切齐。 景珏笑着摇了摇头,「周将军说错了,欺人太甚的不是我,是你周家!」 周围早就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周家宅子所处的地段很好。乃是他打了胜仗时,圣上赏赐下来的。周围都是高官同僚。来往皆是名流权贵。 如今四下看热闹的,多半都是这些名流权贵家中仆从。 只怕是出不了明天,周家的「好名声」就要在坊间传遍了。 原本还想着,凌烟阁那般行事。最多让周家的名声在商户底层之间不甚好听,但那又能碍着周家什么事儿呢?周家人也不需要和那些底层打许多交道。如今可是不同了,睿王世子这么一闹,只怕他明日上朝都要将脸蒙起来了,想到这些。周将军几乎要气的吐血。 「世子,这事情怕是有误会,咱们坐下来,好好解释一番,若是我家小娘子错了,就给你陪你道歉如何?」周将军的声音都是从牙缝里头挤出来的。 「哟,那可不敢当。周六小姐多威武,我可不敢要她跟我道歉。」景珏笑嘻嘻道,「她要伤的是我家小妾,她低个头认个错。给我家小妾道个歉也就是了!」 这话前后矛盾的,更叫人听来讽刺。 周将军的面庞都气成了黑红色。 「竖子!无理取闹!关门!」看出来景珏什么结果也不要,他就是要在门口闹,就是要周家出来丢人的打算之后,周将军实在耐不下性子同他说话了,转身进门,吩咐家丁关门。 景珏不急不躁,仍旧骑在马上,扬着手中鞭子,在门口叫嚣让周六出来。给他小妾一个交代。 这事儿按到今天才爆发出来,其实周六小姐也该庆幸了。 宁春草并不想叫姜伯毅或者景珏中,任何一个人知晓这件事,更没有打算让他们替自己报仇出气。她一直想的是,忍一时风平浪静。等自己有能力之后,再图出口恶气。 因为这件事若是被二人知道,她脸上曾受过伤的事,可能就瞒不住了。 可不曾想,姜伯毅到底是心细如发的人,她曾回过一趟宅子的事儿,被他知道,他细问之下,发觉她行为有异,打听到她乃是从望月楼回去。又追查到望月楼。终于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她姐妹相争,乃是周家六小姐有意安排。 这才沟通了商会,对周家有禁卖的指示下达。不轻不重的举措,却能叫周家人恶心一把。丢丢人,想来也算是为宁姑娘出气了。幸而宁姑娘并未受什么不可挽回的重伤,否则他的手段自然不止如此。 景珏原本也不知这件事。 宁春草瞒的很好,绿芜更不是多话的人。 可景珏身边的景瑢,嘴巴却很大,不知他是从哪里听闻了周家六小姐,包下整个望月楼,羞辱欺压宁春草的事儿。他立时就将这件事捅到了景珏面前。 「你的小妾呀,你自己不护着,倒叫旁的男人来维护?我听来都觉得丢人!」景瑢撇着嘴角,斜眼看着他说,「我可听说了,那姓姜的正跟周家扛呢!一个外人这般维护他,哥哥头上可真是不怎么好看呢!」 景瑢挑唆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景珏一脚踹翻。他没去质问宁春草为何不将这件事情告诉他。直接就拿着鞭子,冲到了周家门口。 见这会儿周家人做了缩头乌龟,他也骂够了,想来这位周家六小姐,短时间之内。怕是再没脸出门了。 他这才兜转马头,晃晃悠悠的往睿王府而去。 回家该好好问问宁春草了,这种事,为何要求助外人,却瞒着他?在她心中,究竟是那姜大哥更亲近,还是他更亲近? 周将军听闻景珏走了,二话不说,备马直奔宫中,趁宫门落锁之前,他要告御状!凌烟阁挑衅周家也就罢了,毕竟没有摆在台面上,可睿王世子的行为就太过分了!这么站在人家大门口叫骂,叫人家小娘子日后还怎么做人?叫周家人日后还怎么做人? 只怕一年半载,甚至更久。提起这件事,周家人都会抬不起头来吧? 先前不管谁对谁错,闹到这种地步,便是错了,这会儿也决不能认错了。他要扳回面子来,求得圣上处罚了睿王世子,周家人日后方才能抬着头做人。 有圣上处罚,京城自然不会有人再敢妄议这件事。 他打马快行,唯恐过了落锁的时间。 景珏优哉游哉的兜马慢行在路上,想着心事,揣摩着他质问宁春草的时候,她会有什么表情神色。 不曾想,他刚回到睿王府,翻身下马,还没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甚至连宁春草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家中仆从叫住。 「宫里头来人,请世子爷入宫面圣。」家仆擦汗说道。 景珏微微皱眉,「这都快落锁了,圣上宣我做什么?」 虽是圣上的亲侄儿,其实他见圣上的机会并不多,逢年过节请个安也就是了。圣上常常玩笑说,看见他头疼,他也就不像其他世子那般着急往圣上面前凑。 「这小的不知呀,那宫里来的内侍也没说呢?」家仆摇头道。 景珏将马鞭扔给自己的小厮,转身又往院子外头走去。 「爷,您还没换衣服呢?」小厮喊道,面圣可马虎不得。 来请的仆从却是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那内侍专门交代,叫世子速去,不必更衣。」 景珏急急忙忙的被请进宫中,抬眼瞧见跪在圣上御案前头的周将军,不用开口,也知道所为何事了。 「珏儿在周家门口叫骂,坏周家六姑娘名声之事,可是真的?」圣上见他跪下行礼,未叫免礼,便沉声问道。 周将军撇了撇景珏,面上露出不屑神色,你再嚣张啊?在周家门口不是嚣张得很么?宫里嚣张一个试试? 第十七章 景珏叩首,声音平平稳稳的回道:「启禀圣上,确有此事。也就在刚刚。臣乃是刚刚得知这件事,所以才在今日前去周家,若是臣早几日知道,定要冲入周家,叫那周家六小姐出来,问问清楚。究竟为何要羞辱臣的小妾?为何要扬言毁了我小妾的容貌?」 周将军眉头一皱,抢过话音,「小女子之间,难免有斗气冲突,不过是小小矛盾,私下里化解即可。睿王世子这般行事,不是叫两家结仇么?」 这是怪他行事不当了? 好个周将军,这么快就将重点从周六行事狠毒扯到了两家矛盾之上。再叫他说下去,他是不是还要说这般行事,会搅得朝臣不和,朝廷不宁啊?那这罪过可是大了! 景珏哼了一声,「臣不管那些,臣也不懂那个!臣就知道,作为一个男人,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就是窝囊!」 圣上听闻此言,无奈的摇了摇头,脸上却并没有动怒的神色。指着景珏叹道,「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见圣上语气这般轻飘飘的,周将军心道不好,连忙叩首,「世子爷年轻气盛,在旁的事情上冲动也就罢了,可这件事,就发生在周家门口,当着来往众人的面,言辞不吝,污言秽语败坏小女名声,日后叫小女,叫周家还如何在京中做人呢?」 景珏瞥了他一眼,轻哼道:「周将军不是更喜欢边疆么?前几年还请命要回边疆去,周六小姐这性子,想来也是喜欢边疆那地方的,京城这斯文之地,怕是容不下她了。」 周将军心里一跳,此一时彼一时,眼看圣上身边的皇子一日日渐渐成势,他如今可不想回边疆去了。 该不会是圣上也有此用意吧?他偷偷去瞟圣上面色,可圣上脸上,却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珏儿,小女子的闺名可是很重要的。」圣上缓缓叹道。 「那女子的脸就不重要了么?」景珏低声反驳。 敢这么当着圣上的面,反驳他的话的,满天下,估计也只有景珏干过了。 就连圣上看重的皇子,开口反驳自己的父皇之前,都得先掂量清楚,揣摩仔细,注重语气的小心开口。 他这般混不吝,大大咧咧,那断然没人试过。 可不知怎的,他这脾气倒是合了圣上的意,圣上没有怪罪他。只摇了摇头,「自然也重要,可你那小妾的脸是毁容了,还是怎的?你坏人家名声,可是真的吧?」 景珏低头皱眉,景瑢告诉他的时候。他也没问清楚。只是负气姜伯毅都能替自己的小妾出气,他却什么也不能做,这还了得? 他那个时候,多半是在景瑢的挑唆之下,拼一口气而已,他做事素来随心所欲惯了。也没想到这件事情最终会闹到圣上面前来。 如今圣上这样问起,他细细回忆,春草脸上,是没有伤的吧?他这几日都见了她的呀?那姜伯毅真的是在小题大做? 「那周家六小姐欺负春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先前春草不计较,臣也就忍了,这次是她做的太过分了,臣若是还忍气吞声,下次只怕她真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了!」景珏垂头说道,「我不过是站在她家门口,说她几句,可她若着拿着刀子。将春草的脸给画花了,那还能挽回么?那时候,臣只怕也不是说她几句那么简单了,臣必照着春草脸上的伤痕,给她划出一样的来!叫她知道知道,女子被毁了容貌。是个什么心情!」 圣上的表情却在听闻他一番话之后,起了细微的变化。 这变化很小,圣上的脸上看起来,根本没有什么表情,若不是整日伺候在他身边的贴身宦官,根本就看不到任何端倪。 可圣上身边伺候的。那都是修炼出来的人精。圣上身边宦官,立时就心领神会,看向周将军的目光都带着遗憾惋惜之色了。 「原来是她。」圣上无声轻叹。 周将军甚至还在幸灾乐祸的感慨,这睿王世子真是没脑子,竟然在圣上面前口出狂言,暴露自己内心的狠毒。这下不用他多说,圣上只怕也要狠狠处罚他了。 可他窃笑之意还未延伸到嘴角,忽而听闻头顶传来圣上威严的声音,「周将军乃是朕的肱骨之臣,是朝廷的顶梁柱,多年征战沙场,镇守边疆。不论是在民间,还是在朝堂之上,都是有口皆碑之人!」 这一番溢美之词,叫周将军很是受用,心头都冒出感动来。 可圣上却话锋一转,「大约还是那句老话,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再好的人,也免不了有所欠缺。周将军为君效力,为国为民效力,皆叫人无话可说。唯独这家教方面嘛……」圣上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周将军略微抬头。竟然在圣上面上看到了明显的失望之色,这可叫他胆战心惊,心中甚是难受。 「古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圣上又开口道,格外的语重心长,「周将军可不能平了天下。却难平家呀。」 周将军立时有些慌了,圣上这是对他不满了呀。 听闻早些年的时候,就是因为有个御史大夫,参奏朝中大将家教不严,没有约束好子侄,子侄霸占了人家良家妇,而全家都被圣上判了流放的。 他这个事儿,虽不及那般严重,可看圣上的意思,已经将其归结到治家不严之上了呀? 「圣上教训的是,臣谬矣!」周将军连忙叩首。 景珏冷哼一声。 圣上又教训他,「你也是。如今一年长一年了,怎么还做出这种小孩子心性的事情呢?有话不能好好说么?跑到人家家门口叫骂,成何体统?睿王府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朕都跟着汗颜!」 「睿王府的脸面哪里是我丢光的?」景珏咕哝了一声。 圣上耳朵敏锐,却是听了个清楚,他张了张嘴,脸上略有些不忍之色。睿王长年背负不务正业。贪酒贪恋美色的骂名,甚至和景珏的关系都十分紧张,究其缘故,再没有人比圣上更清楚了。 自己的弟弟为自己的江山,这般努力,甚至当年之事……都叫他心中略有愧疚。是以,一般的事情,他都会更加偏袒睿王,也更加怜惜这个没了母亲的侄子。 「好了,说来说去,乃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事儿!」圣上摆摆手,一句话判定两人都有错,「闹到朕面前来,真是糊涂!周将军回去好好管家家中子女,景珏你……」 圣上叹了口气,这侄子罚得重了怕伤了他的心,更怕睿王寒心,罚得轻了他又一点儿不会长记性。真叫人头疼。 「你且回去,闭门思过半个月吧!」圣上闭了闭眼,脸上略显疲色。 两人见圣上已经累了,皆不敢再多言,叩头谢恩,匆匆退了出来。 走出殿外。景珏朝周将军冷哼一声,提步越过他去。 周将军的脸色已经黑的不能再黑,原本以为进宫能为周家讨回个公道来,能挽回静姝的名声。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结果。他气的呕血,眼见走在前头那景珏趾高气扬的样子,他更是心中恼怒。 但圣上金口一开,这事儿断无回转的余地了。他来到宫外,一把夺过随从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打马直奔周家去。 第十八章 周家人已经散了,唯独周将军自己家一房的还在厅堂里等着他。 知道他进宫去告御状,这会儿心中都有些窃喜。料定了他会带回来好消息。 周将军回来的动静很大,走路都带着负气的成分,脚步落在青石路面上的声音哒哒响。 周夫人听闻到声音,霍然起身,向外迎了几步,就见周将军甩开帘子。迈步进来。 他也不看周夫人,抬手指着周六小姐的鼻子道:「你……你这个没有管束的不孝女!自今日起,你就老老实实的给我呆在你的闺阁里,好好学习女诫女则,修身养性!若是没有长进,日后就不必出来了!」 一屋子的人全愣了。 哥哥弟弟们想要为她求情,可周将军冷冷的扫视了一圈,将众人的话音都堵在了嗓子眼儿,「谁为她求情,就跟她一样闭门思过!」 这下众兄弟都低下头来,不敢说话。 周夫人张了张嘴,也只小声劝道:「老爷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 周将军一把甩开周夫人,瞧见周六小姐抿着嘴唇,眼睛都泛了红。从小到大,她哪里受过这般训斥?十几年受的委屈加在一起也不如今日多。 周将军正在气头上,非但没有怜惜平日里最是心疼的女儿。反而大声骂道:「你还有脸委屈?有脸哭?是谁做出这丢人,授人以柄的窝囊事儿来?」 周六小姐再也忍不下去,更听不下去,她猛的起身。捂着嘴大步跑了出去。 周夫人追了两步,想到老爷的情绪尚需安抚,便又定住了步子。一屋子的儿子庶女们还在看着,她理了理衣摆,沉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待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的时候,周夫人在拉周将军坐下,为他倒了碗茶,站在他背后,不轻不重的为他捏着肩。 「老爷这是怎么了?怎么进了一趟宫,脸色倒是比先前更不好了?莫不是……」 周将军点了点头,「圣上竟训斥了我。只罚了景珏那小子闭门思过半个月。看来这和睿王府结亲的事情,圣上是不赞同的了。如今都快结了仇了,还如何结亲?那小子也太气人了!圣上竟还是这般偏袒他!」 周夫人沉默不语,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谁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子?先前因为静姝的心思,便一直没有应下旁人家前来说亲的。也未仔细考虑过。如今倒是叫他给坏了名声。老爷将静姝禁足在自己院中,她如今正是说亲相看的年纪,这般岂不耽搁了……」 「行了!」周将军又怒道,「还相看什么?她如今这名声,叫人怎么看她?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还好,过段时间人们可能都忘了这事儿了,再出去,这会儿还不知道被议论称什么样子呢!你让她也赶紧给我死了心思!景珏那人,是可以托付的人么?」 周夫人叹了口气,「如今,想来也不用我说了,她自己怕是能想明白了。」 周将军冷哼一声,「最好想的明明白白。」 周夫人一下下的为他捏着肩,为他放松,周将军暴怒愤懑的心情,果然在爱妻的安抚之下一点点舒缓起来,「说来,也奇怪。」他突然咕哝了一声。 「哪里奇怪?」周夫人连忙问道。 「圣上一开始,是恼怒了景珏的,听我说完。便有些生气的让宫人去传景珏,也好生训斥了他。可一听景珏说出那女孩的名字,圣上的态度就大为转变。」周将军啧啧道。 周夫人垂眸皱眉想了片刻,「听闻圣上两次召那女孩儿进宫。莫不是……」 周将军瞪眼看她。夫妻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惊愕神色来。 周夫人喃喃开口,「红颜祸水,难怪静姝不是她的对手。」 「扯到哪儿去了?没管教好女儿。就是没管教好,倒赖在旁人身上。」周将军虽这么训斥,语气却并没有十分严厉。 两人心下明白,彼此心照不宣。 景珏回到府上的时候,宁春草已经睡了。 看她面上带着疲惫,景珏想要把她晃醒的手,改为缓缓抚摸她细滑的面颊。 她的脸如此完美,便是夜里沉睡之时。也是如细瓷白玉一般清透无暇,倘若真叫人将这张脸给毁了,她一定会痛不欲生的吧?女子不是都最是爱惜自己的容貌了么? 她受了那般恐吓威胁,受了诸多委屈。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是自己平日里给她的关怀温暖不够多?还比不过她的姜大哥么? 景珏想着又有些生气,收回手来,气鼓鼓的坐在床边,瞪眼看着她。 宁春草翻了个身。熟睡的姿态叫人禁不住想要低头去吻她。怕将她吵醒她再睡不安稳,景珏便一直克制着自己,硬生生忍着。 他哪里知道,宁春草当日并非只是受了威胁恐吓,这张脸在那一日是真真切切的被毁了。想来倘若他知道,今日的周家,也不是丢人受圣上训斥那么简单了。 如今圣上也知道了宁春草受了委屈的事儿,次日竟赐下不少东西来。以示安抚。从金玉所制的小器物,把玩的小件儿,到金钗头饰,再到精巧吃喝,异常全面。 就连景珏看着都觉不对劲儿了,「圣上怎的对你这般不同?」 宁春草看着景珏微微上挑的眉梢,笑说道:「这哪儿是对我不同,分明是对爷您不同啊!对爷您身边的小妾都这般安抚。可见是知道您对婢妾的看重,这是安抚您的情绪呢!」 景珏皱了皱眉,缓缓点了点头,「原来是安抚我?」 「那自然是了。不然婢妾何德何能?」宁春草笑的谦卑。 景珏却冷哼一声,「两次召你入宫,也是因为我?」 宁春草抿唇,垂眸冷静答道:「乃是因为去青城山一路上的遭遇,在凤州灭蝗灾的事情,以意外救了姜大哥的事情,圣上都一一过问了。」 「若是因为公事,一次召见还不够么?没隔几日。又宣了你入宫,你倒是比我入宫面见圣上还要勤快呢?」景珏冷笑看她。 宁春草微微蹙了蹙眉,「圣上对爷的偏爱,京城没有人不知道的。爷倘若无端猜测圣上。难道就不怕圣上寒心么?」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 景珏脸色沉冷下来,目光退去情愫,淡然看她。 宁春草低头任他看着,不再多言。 景珏哼了一声,「我怎会猜测圣上?圣上乃是我的亲伯父,我若猜测,也该猜测的是你。」 宁春草低头没说话,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这种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情,猜测谁结果不都一样? 景珏转身出门,门外立时有小厮提醒道:「爷,圣上罚了您禁足。您不能出去。」 「滚,也在自家院子里走走都不成?」景珏怒喝一声。小厮连忙连滚带爬的退了几步,不远不近的跟在他后头。 宁春草吐了口气,坐下来。细细打量圣上赐下的东西。 不论是可放在手中把玩的金玉物件儿,还是精巧吃食,怎么看,都像是给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儿准备的。然而她已经十七岁,更是妇人家了。这些东西,不甚应景啊? 看着这些赏赐,让人感觉到的,似乎是一个慈父对自己爱女的关怀,却不像是对臣下妾室的安抚。 第十九章 且圣上是什么人物?乃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需要他操心的是国事,天下事,何须他来安抚一个子侄臣下的妾室? 这世道太疯狂,宁春草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不够用了。也许真的是该回趟娘家,见一见苏姨娘了。 所谓君心难测,就是说,圣上的想法,你永远也猜不到想不明白。 宁春草还在望着圣上赏赐下来的东西,心中忐忑难安的时候,圣上竟然也赏赐了宁家东西。 具体赏了什么,她尚且不知,但单单是这一条消息,都已经够叫人惊掉下巴的了。 「是真的,婢子听得真真切切。」绿芜在她身边一再点头。 宁春草下巴果然惊掉,半晌没能合上,末了,她深深吞了一口口水,才愣愣回神,「是我娘家那个宁家么?会不会是同姓?」 绿芜看了她一眼,坚决摇头,「来人说的很清楚,就是娘子的娘家。晏侧妃也一连问了两遍。断然不会错了。」 宁春草恍恍惚惚的摇了摇头,「事情怎么总是朝着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呢?」 现下这情况,景珏若问起来,她又该如何回答?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宁春草正在担忧之时,景珏就冷冷迈步进来。 他如今被禁足在家中,哪儿也去不了,睿王府虽宽敞,却如何满足的了他那更海阔天空的心?是以,他正无聊,听闻了这让人惊愕的消息,飞快的就赶回了自己院中。 「若赏赐你,是为了安抚我,那赏赐宁家,又是为了什么?你可别说,还是为了安抚我了,我不待见宁家得很,赏了宁家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景珏看着她的目光似乎潜藏了风雨欲来的怒意。 宁春草无奈长叹,「爷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婢子这愚笨的脑袋如何能想的明白?圣上的心思,若是婢妾能猜的到。那婢妾定是有个七巧玲珑心,也不会常常惹得爷您生气了。」 这话说的倒是讨巧。 景珏哼了一声,总算没有当即发怒,他对着她的表情,颇有些冷嘲热讽的意味,「你最好收一收自己的小心思。人总想往上爬没有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但你也要记得,爷说过,爷用过的女人,断然不会给旁人。你若有异心,爷不介意先结果了你。」 他一面说,一面用略有些粗糙的手从她细白的脖颈上滑过。 宁春草看了他一眼,定定点头,「爷放心,若有那一日,不用爷动手。」 她笃定的语气,她果决的神态,以及这话,都深深取悦了景珏,景珏翻转手掌,轻轻划过她细滑的脸颊,沉冷的脸上。终于绽出一抹笑容来。 恍如闪电划过天空,将阴沉的天幕照的雪亮雪亮。 宁家人得了圣上的赏赐,全家都陷入震惊之中。 先有传信官来通禀的时候,宁家上下全家出动,将家中里里外外清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更是设了香炉,铺了红毯,只等宫中前来的内侍临到了。 纵然来的是宫中身份地位的小小宫人,可能穷其一辈子,连天颜都没有机会得见,但宁家人也绝对不敢怠慢,那是宫里的人啊,但凡沾了一点点皇气儿的,对他们这般商户人家来说,都是贵不可言。 更可况来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送来的乃是圣上的赏赐啊! 圣上赏给宁家的东西,是一些布匹香料,这在外头是绝对买不到的。自然这东西的贵重之处,还不在于外头买到买不到,贵重在乃是圣上的赏赐。 得知这件事情的人甚至都在猜测,圣上是不是有改变重农轻商的局面,有抬举商贾之意? 宁家人得了那内侍的提醒,旁人不明白的缘故,他们自家人心中却是门儿清。 圣上赏赐的香料布匹,宁家人自然是喜欢的紧,却也不敢妄动,皆放在祠堂里,供奉了起来。 宁玉嫣身为宁家人,忽然得了这般荣宠,也是激动非常,好似走在人前都更加有面子,腰板儿都挺得更直了,以往那种生在商贾之家的卑微之感顿时烟消云散。在小姐妹中都傲然起来。 小姐妹向她打听宁家得赏赐的缘故,她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内侍大人暗示父亲母亲的时候,她被摒出门外。这缘故便没能弄清楚。小姐妹见她说不出,都暗暗笑她糊涂。 宁玉嫣正在高傲的时候,哪里听得了这般明朝暗讽?当即回去,缠在宁夫人身边。 「母亲母亲,您就告诉我嘛!究竟为何,圣上高高在上的竟会赏赐给我们宁家东西?京城里权贵名流云集。咱们……是怎么承蒙了圣上青眼的?」宁玉嫣问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些傲然的笑容。 宁夫人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儿,嘴角也挂着笑意,「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宁家是要飞黄腾达了!你和你姐姐还不信?母亲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都多,母亲岂是那没有眼光的人?」 「是是。十个我和姐姐,也比不过母亲一个,您最具慧眼,最是有智慧,您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说,究竟是为什么吧?」宁玉嫣一脸的好奇。 宁夫人轻咳了一声,「好,既然你问了,我也是该再多叮嘱你几遍!先前我就跟你说过,往后,春草的身份与以往不同了。你见到她的时候,要多多敬重,就如同对你二姐姐那般,哦不,要比对你二姐姐更为敬重!咱们宁家飞黄腾达,能不能从被人看低的商贾之家。跻身上流就看她愿不愿意帮扶娘家了!这话,我可说错了?」 宁玉嫣看着宁夫人略有得色的面容,一时间,好似听不懂母亲的话一般,她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诧异问道。「是因为她?」 宁夫人看了她一眼,「你以为呢?」 「怎么就会因为她而赏赐了咱们家?」宁玉嫣惊讶的嘴巴都合不上,心中说不出是爽还是不爽。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宁夫人皱了皱眉头,「那内侍大人只是说,宁家的三姑娘受了委屈,圣上为安抚她,所以赏赐了她的娘家,自然也有抬举她娘家的意思……别的,也就没说什么了。」 宁玉嫣张了张嘴,却是一丝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这事情听起来太奇怪了。太诡异了,「她不是世子爷的小妾么?怎么就和圣上搭上了关系呢?受了什么委屈,竟然需要圣上亲自赏赐以示安抚?这得是天大的委屈吧?那为何睿王府就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 宁夫人看着宁玉嫣,略微点了点头,「你能想到这些,看来是颇有长进,这段时间叫你跟着你姐姐走动,也不是白走动的,有长进就好,遇事多动脑子。我不求你能像你二姐姐,三姐姐那般争气,那般有能力。起码,日后不要叫母亲为你操碎了心就成了!」 宁玉嫣心头有些不服气,她哼了一声,可现下却有更重要的事情,比不服气更占据她的情绪。 她懵懵懂懂的离开宁夫人的屋子,心头还有些茫然和不安。她总觉得事情好似没有那么简单。想到那一日,在望月楼中发生的一切,她的手就禁不住有些抖。 那一日,抓破了宁春草的脸颊,手指甲缝里塞了皮肉那种惊恐又恶心的感觉总会席卷而来。 第二十章 母亲说,是因为宁春草受了委屈。那这委屈会不会就和那一日,她的脸受伤有关呢?她并不是故意抓伤宁春草的,她真的是被人推了一把,手肘一麻,不受控制。可后来,她蹲在桌脚处,却是亲眼看到。那些围观的人中,有人拿出匕首来,故意!是故意刮伤了宁春草的脸。那得是有多恨,有多讨厌才能做出的事? 对一个女子来说,漂亮的脸蛋儿被人故意毁了,算是天大的委屈了吧? 那这落到宁家头上的赏赐。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宁玉嫣拿不定主意,甚至不确定这两件事情之间是否有联系,心头一直惴惴不安,不能平静。她没有注意的时候,就喜欢求助于二姐姐,这次的事情自然也不例外,她立即写了纸条,叫人偷偷递到李家,向二姐姐询问。 不曾想,二姐姐来的那般快。 她的纸条送出去,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呢吧?二姐姐就坐着轿子,慌慌张张的赶回了娘家。 「玉婠,你怎么这么急匆匆的回来了?提前也不打个招呼,母亲好叫人迎你?」宁夫人拉着宁玉婠的手,笑着说道。 宁玉婠脸上也有着隐约的不安,宁夫人身为母亲,岂会看不出。 「你这是怎么了?李家人苛待你了?还是你腹中有何不妥?」宁夫人朗声道,「如今咱们可不怕他们了。李家又如何?圣上都亲自赐下赏赐给咱们家,咱们宁家也是在圣上眼中的人了,如今还敢有人对你不敬?宁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宁玉婠连连摇头,「母亲莫要担心,我很好,李家人知道我娘家得了恩赐。对我也十分客气,就连李布都……都更为小意温柔。」 宁夫人看她面色红润,气色也还好,只是眼中隐隐约约的不安藏匿不住。 「那你这急匆匆的回来……」 「哦,我是听闻四妹妹有心事,一时想不通,心下担忧妹妹,这才焦急了。」宁玉婠颔首轻笑道。 宁夫人摇头叹息道,「你就宠着她吧!她也不小的人了,如今你正有身孕,本当是她来关心你的,倒还事事叫你操心!她能有什么心事?」 宁玉婠笑了笑,「谁叫我是姐姐呢?我们姐妹之间总有些话要聊聊,母亲就别操心了,能为母亲分忧,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宁夫人脸上显现感动神色,「好,玉婠最是叫母亲放心了。」 宁玉婠见过母亲。连忙往宁玉嫣院中来。 两姐妹见面,脸上都不约而同的带着担忧。 「二姐姐,你听说了么,宁家得赏赐,母亲说,乃是因为宁三她受了委屈……这,和那天的事情……」宁玉嫣说话太急,竟被自己的呛到,话没说完,先忍不住咳嗽起来。 宁玉婠白了她一眼,「你慌什么!如今是赏不是罚,就将你吓成这样,倘若真是要罚,你还不吓死?」 这斥责的话,叫宁玉嫣脸上一阵阵的尴尬。她却是没瞧出宁玉婠的外强中干。 宁玉婠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我打听了,她前些日子,两次被召进宫中伴驾。许是她机灵,讨得了圣上的欢心。所以……」 宁玉婠的话没说完,宁玉嫣的眼睛却瞪得更大了,嘴巴惊讶的张开,仿佛能塞下一个鸡卵。 「你这是什么表情?」宁玉婠不悦道。 「二姐姐忘了?她……她入宫伴驾?那她的脸……她的脸……」宁玉嫣一副大受惊吓的表情。 这叫宁玉婠心中也越发的忐忑起来。 那一日,宁春草的脸伤成何种模样,她们两个是看的清清楚楚的。当时她跌坐在二楼向下的楼梯口,当看到宁春草的脸被毁的时候,她心中还有压抑不下去的窃喜。她绝不会记错,那张脸毁了!毁了! 可倘若是那张毁了的脸,都能蒙得圣上欢心喜悦的话,那么,那张脸的主人得是有多大的本事? 这本事,可不是「机灵」两个字就能囊括的。宫中多少美人她没见过,但想也可以想象的出来,那么多美人挖空了心思的想要讨得齐颜喜悦。又有多少人能够美梦成真?而那个已经身为世子妾室的宁春草,却能仅仅进宫两次,就能得来这般恩宠?其心机,城府,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么? 想到这些,宁玉婠的手脚都有些抖。她害怕了,这种心惊胆战的恐惧,乃是从内心深处一点点溢出的,想要控制都难以做到。 「不,不会吧……也许,也许是消息有误?她,她没见到圣上?」宁玉婠不知是说给四妹听,还是安慰自己。 宁玉嫣却不明白她急需安抚的内心,反而更加诧异道:「若是没有见过圣上,就讨得了圣上的欢喜,那……她也太神了吧?」 是啊,听起来,似乎更可怕了……宁玉婠无意识的点点头。想到过往自己对宁春草的利用,欺压,一桩桩一件件,如今都叫她觉得心惊。 她若是个记仇的人,如今最恨的人就是自己吧?那日她毁了容貌,究其缘故,还是自己将她骗去的! 怎么办?怎么办?她还能求得她原谅么?她如今都能讨得圣上欢喜了,若是想要转过头来对付自己,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 「她不是以前的春草了……」宁玉婠喃喃说道。 「二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宁玉嫣看着她脸色发白的样子,自己愈发害怕起来,「那日是我抓伤了她的脸,虽然我不是有意的……可她会不会记恨我?会不会找我来报复?二姐姐。你救我,你救我啊……」 宁玉嫣竟然抽抽嗒嗒的哭泣起来。 她哽咽的声音更是叫宁玉婠心烦气躁,「闭嘴!不许哭!」 宁玉嫣一愣,吸了吸鼻子,生生忍住。求助哀婉的看着她。 宁玉婠深深吸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只能往前看了。」 宁玉嫣连连点头,「二姐姐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我都听二姐姐的!」 宁玉婠转过头来看着妹妹。「真的?你真愿意什么都听我的?」 宁玉嫣微微一愣,立即重重点头,「是,二姐姐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绝无二话!」 宁玉婠缓缓点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但愿她不是小气的人。咱们毕竟都是宁家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自家姐妹。她能把我们怎么样呢?母亲有句话说的很对,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母亲说过,她若想抬起头来做人,就要帮扶她的娘家,娘家的地位高了。她的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咱们是她的娘家人,她不能对咱们赶尽杀绝的。」 赶尽杀绝,四个字,无端的透出一种肃杀的气氛来。 宁玉嫣不禁抖了抖,连忙点头。「是……二姐姐说的是,然后呢?」 宁玉婠看着她,「然后,咱们就要一改以往对她的态度。咱们敬着她,捧着她,不是表面上,乃是从心底里。将以往对她的欺负打压,都当做是错事,时刻警醒自己,往后再不要那般对她。」 「这……有用么?」宁玉嫣吞了口口水。有些不确定。 宁玉婠点了点头,「有用吧……」 宁玉嫣哦了一声,姐妹两人相对而坐,神情恍如到了世界末日一般的绝望。 「你,能做到么?」宁玉婠问道。 第二十一章 宁玉嫣连忙点头,「做得到,不就是坐低伏小么?我懂,我懂。」 宁玉婠叹了口气,「我在她面前素来是昂着头惯了的,如今却要我在她面前坐低伏小……且我心中还知道。她同我的男人不清不楚……我的男人心中还惦记着她……叫我在她面前低头,我,我……」 宁玉婠说着,自己竟也不知不觉哭了起来。 宁玉嫣吓坏了,连忙上前一下下抚着二姐姐的脊背。「二姐姐,你别哭,别难过……不如,不如叫母亲请她回来,咱们当面向她赔礼道歉吧?也好表示咱们的诚意……」 慢刀子杀人,不如快刀斩乱麻。她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回来一看,也就明了了。好过于自己在这边忐忑的瞎猜不是? 可自己将她的脸抓成那般模样,就算自己不是故意,她就真的能原谅自己么? 宁玉嫣一面抚着二姐姐的背。一面自己也吓哭了。 姐妹二人哪里像是娘家得了赏赐?分明悲伤地如丧考妣。 宁玉婠哭够了,心里压抑的难受也尽都哭出来了,抹干了眼泪,对着镜子遮掩去哭过的痕迹,放稳了声音道:「你说的不错。咱们就去求母亲,请她回来。当面向她道歉!」 宁夫人听闻姐妹二人的提议,当即拍着大腿道:「是是,你们说的不错,宁家能有今日这般体面,都是她的功劳!当设席面请她回来的!她如今可不是一般的小妾了,若是不请她回趟娘家,还以为这娘家是有多忘恩负义呢!好好,我这就叫人准备。」 宁春草日日被晏侧妃拘着学宫中礼仪。原以为景珏被禁足府上,晏侧妃也会对她放松一些。不曾想,倒是比往常更甚。甚至她和景珏见面的时间都比以往少得多。不管景珏不满抱怨,甚至敲桌子打板凳,晏侧妃也照例不为所动。 想来只要有圣上一句话,或是一点点的暗示,晏侧妃定然会毫不犹豫的将她打包送进宫中。眼睛都不用眨一下。 宁家人相请的帖子送进王府的时候,宁春草真真是大喜过望。 如今只要能将她从繁复累人的礼仪中拯救出来的,她都觉得是再好不过的好消息。 更可况,她也迫不及待的想要回一趟宁家,见一见苏姨娘。好好问问,苏姨娘和当今圣上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倘若有,晏侧妃这般举动,还真真是会错了意。她也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她虽然想要变得强大,变得不用在人前卑躬屈膝,可并不想通过成为宫里头女人这样的法子。 她还要报仇,还要过自在逍遥的生活呢!皇宫那个地方,漂亮则漂亮矣,只是看起来太过压抑。 「晏侧妃,如今也学了这么些日子了,您看,我也大有长进不是?日日都练这些枯燥的东西,倒不如偶尔的放松一下,再回过头来练就会更为驾轻就熟。」宁春草笑嘻嘻的为晏侧妃垂着肩膀道。 两人这段日子的相处,又有先前教习舞剑的经历。关系竟好似无端亲近了不少。 晏侧妃斜了她一眼,「你就是想偷懒,找的这是什么借口?」 宁春草抿嘴一笑,「如何能瞒得过侧妃您呢!」 「宁家人无利不起早,如今得了赏赐,就请你回去,是怕这关系疏远了。你也急着回去,」晏侧妃又看了看她,「有意抬举你的娘家呀?」 宁春草垂下眼眸,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毕竟是宁家,我的娘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不想做无根的浮萍不是?」 这话不知触动了晏侧妃哪根神经,她竟目光怅然的轻叹了一声,缓缓轻喃道:「就是个卑微的商户之家,有却也比没有好得多啊……」 宁春草闻言微微一愣,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晏侧妃的娘家,不禁心下有些默然,自己该不会是说错话了吧? 「去吧。」晏侧妃却果断点了头。 「嗯?」宁春草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回去吧,看在你这段日子表现尚可的份儿上,准你一天的假。」晏侧妃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别再我眼前晃了,晃的我眼晕。」 宁春草连忙点头,笑意盈盈的福身,「多谢侧妃!」 晏侧妃准了她的假,趁着景珏不在院中的时间,她连忙简单收拾,就叫人备了车,直奔宁家。倘若叫出不得门的景珏知道,她要大摇大摆的出府,只怕是不能同意。 马车奔走在京城宽阔平整的青石道上之时,宁春草心中恍若钻出笼子的飞鸟一般,欣喜又略有不适应的忐忑。 宁家人接了信儿,竟然全都恭恭敬敬的等在二门处。 只除了出外谈生意的宁老爷不在家,就连宁玉婠都到场了。这阵容,倒是叫宁春草大为惊讶。 「呃,那个……今日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世子爷他并未同行。」 宁夫人连忙上前,亲昵的拉住她的手,「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成了!都在京城住着,你若是得空。当常回来看看,苏姨娘十分想念你呢!」 被点了名字的苏姨娘颔首嗯了一声。 宁夫人不满道:「见了自己的女儿,怎的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这般冷冷淡淡,你也是个做娘的?」 苏姨娘连忙摆上笑脸,看向宁春草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软。 宁春草冲她笑了笑,自己的手被宁夫人紧紧握在手中。毕竟家人家仆都在这儿聚着,她不好不给主母面子,甩了主母的手,去亲近苏姨娘,岂不是打主母的脸么?自己走了,吃苦受委屈的,还是苏姨娘。 想来苏姨娘比她更通透,只冲她笑了笑,便低头又退到一边,一点要抢主母风头的意思也没有。 宁夫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来,「别再外头站着了,知道你能回来,合家都很高兴,给你备了你最喜欢的席面。」 一行人正往里走着,宁夫人却忽而想起了什么,「哦,对了,你刚回来。还没有见过圣上赏赐下来的东西吧?在祠堂里供奉着呢,你快去叩拜!」 不由分说,她拉着宁春草就往祠堂里去。 宁家的身份地位,自然打听不到宁春草比她们更早就得了赏赐的,也不会知道宁春草的赏赐可是比他们得到的更精心的多,但凡能用到玩儿到的,几乎没有落下的。 但宁春草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惹得宁家主母不愉快,十分顺从的就入了祠堂,叩拜行礼。 这在以前是不敢想的,祠堂只让嫡出的孩子进去叩拜。先前连嫡出的女儿都不行。如今倒是连她这个庶女都让入内了。 果然规矩还是由人来左右的啊。 一番礼节之后,众人才聚到花厅里。无干人等都被打发下去。宁家唯一的儿子也被打发到前院。 花厅里只剩下宁家主母,苏姨娘,和姐妹三人。这气氛,就变得有些奇怪了。 宁玉嫣和宁玉婠,总是时不时的看向宁春草的脸,宁玉嫣刚见她的时候那表情,就恍如见了鬼一般。若不是宁玉婠狠狠掐了她一把,她不知要将那表情僵滞多久呢。 一向在宁春草面前十分嚣张跋扈的两姐妹,今日却十分收敛,乖巧的如同幼猫一般。 觑向宁春草的眼神都带着忐忑的小心翼翼。 第二十二章 宁春草在她们看过来的时候,会冲她们微微一笑。这意味不明的笑容,却更叫她们心里骤然打齐。 宁春草回来的早,还不到午饭的时候,桌子上摆了瓜果点心,甜甜的香味儿溢满花厅。 宁夫人略带讨好笑意的和宁春草说话,宁春草多半时候都只用一个单音节的「嗯」来回答。 宁夫人却一点不在意她的冷淡敷衍,没看见她脸上还摆着笑容呢,这就不错啦! 奇得是,一向不知轻重的宁玉嫣这会儿也没敢露出一点儿不屑不满来,反倒坐的端端正正,低着头,恭敬之外,更添些畏惧之意。 小女儿这真是长大了呀?宁夫人虽惊叹于宁玉嫣的改变,但更多的是欣慰。 「我难得回来一趟,也想要多和自家的姐妹亲近亲近,母亲若是不介意。不若叫我跟二姐姐,四妹妹一道在院子里闲走走吧?」宁春草忽而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 宁玉嫣听闻这话,不知怎的,就是一抖。 宁春草侧脸看过来,朝她微微一笑。宁玉嫣几乎被吓得跳起来。宁玉婠却紧紧拉住她的手,冲她比口型道:「冷静。」 宁玉嫣白着脸,吞了口口水,心中忐忑,手心冒汗。 宁夫人见宁春草愿意主动亲近姐妹,心中自是高兴非常。连连点头答应,「去吧去吧,你们姐妹年纪差不多,说起话来也不觉得乏味,倒是比叫你听母亲啰啰嗦嗦有趣的多。」 苏姨娘也诧异的看着她,原本以为她会想要和自己单独说说话,不曾想,她倒是愿意跟先前一直欺负她的姐妹在一起? 宁春草笑了笑,「母亲怎会啰啰嗦嗦呢?母亲的话都是金玉良言,我不觉得无趣。只是良久没有好好和姐妹们相处了,这心中也是思念得很。」 她说话间脸上分明带着笑容,语气也十分温婉。可不知为何,听在宁玉嫣耳中,却硬生生带了几分咬牙切齐的味道,直听得她颇有些心惊胆战。 宁夫人笑的合不拢嘴,高兴的打发她们三人去院子里走走。 秋日天朗气清,阳光耀眼。湛蓝无暇的天上。连朵大点儿的云彩都没有。院中的花花草草盆景摆设都被阳光涂抹出明媚的色彩。 就如同宁春草此时脸上明媚的笑容一般。 她的脸是那般白璧无瑕,莹润的皮肤好似吹弹可破,阳光之下,甚至能看清她额角淡淡的细碎绒毛,可就是看不到她脸上有丝毫受过伤的痕迹。 这绝对不是涂脂抹粉就可以做到的。她清透的皮肤看起来就像是素面朝天,哪有半点脂粉痕迹? 宁玉嫣越发紧张。连呼吸都微微急促。 宁玉婠虽面色镇定,其实脚下也微微乱了步子。 「你……你想说什么?」宁玉嫣颤声问道。 这么一开口,气势全无,畏惧尽显。 宁春草不由笑了起来,笑声如铃铛般清脆动听。 宁玉嫣却越发害怕,好似白日见鬼。 「四妹妹在怕什么?说来也真是奇怪,以前我走在姐姐妹妹中间的时候,总是低着头,跟在后头,唯恐自己做错了,或是说错了什么,就招来一顿打骂。」宁春草说着停下了脚步。 她身后跟着的姐妹二人也连忙停了下来。 三人站在廊间。这位置看的再清楚不过,如今宁春草竟是走在最前面的人,常常欺负她的两姐妹却是跟在后头,亦步亦趋,小心翼翼。 「果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宁春草笑起来。 「你……」宁玉嫣刚开口,就被宁玉婠拽住了手。 她看了二姐姐一眼,二姐姐冲她微微摇头,清了清嗓子道:「三妹妹,以前年少无知,多有得罪之处。三妹妹大人大量,万望莫同我们计较!姐姐妹妹在这里,向你赔不是了!」 说完,宁玉婠真的挺着大肚子福身下去。 「姐姐这是做什么?」宁春草笑着去扶。 宁玉嫣见状,也连忙跟着福身,「那日在望月楼……我真的不是有意……」 「四妹妹。」宁春草一面扶住宁玉婠,一面开口打断宁玉嫣的话,「那日在望月楼,我们姐妹三人,坐着聊了一阵子。我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不是么?」 宁玉嫣闻言怔住,诧异的看向宁春草。这话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再没有谁比她们三个更清楚了不是么? 春草让自己的丫鬟救了二姐姐,二姐姐却故意将她推下楼梯,自己虽不是故意,却也真的抓伤了她的脸。至于后来动了刀子划伤她连的究竟是什么人,她们还不得而知。可听风传,大约就是周家六小姐的人。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让她至今午夜梦回的时候都还心有余悸,怎么能叫,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是,是。没有错,咱们姐妹三人坐着说话,聊起以前的过往,叙叙闺中旧情,什么都没有发生。」宁玉婠闻言,顺着宁春草手上的力量,缓缓站直了已经笨重的身体,脸上也略含了些笑意。 两人此时距离非常非常近,呼吸似乎都能扑到彼此的脸上去,她的目光定定落在宁春草脸上,真真没有一点受过伤的痕迹呀! 倘若那天不是做梦,那便说明了宁春草身上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今她们主动赔礼道歉,宁春草大意谅解,还说出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来。更坐实了她这般猜测。她身上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并不想被人发现。 如此,彼此都好办了! 宁玉婠脸上笑容渐渐轻松起来,她连连点头道:「四妹妹快起来吧,你年纪最小。也最是顽皮不懂事,自家的姐姐,难道还会真的同你计较不成?即便吵了两句嘴,转眼也就忘了,都是好姐妹,你这般郑重其实做什么?」 宁玉嫣懵懵懂懂的站直了身子。 宁春草满意的笑了笑。「对,这才是一家姐妹该有的样子。」 宁玉婠点头而笑,附和她的话音。 宁春草转过头来,看着宁玉婠,「二姐姐,今日不同以往,二姐姐定要照顾好自己,和自己腹中的孩子。那些不该有的想法,二姐姐还是收起来为好,过好你自己的日子。莫以为自己看中的东西,在别人眼中也是珍宝。你的珍宝,在旁人眼里可能还不如根草。」 宁玉婠一愣,脸上有些讪讪,若是以往,她定然跳起来指着宁春草的冷嘲热讽了。可今时今日,她却陪着笑脸,连连点头,「三妹说的是!以前。是我糊涂了,日后我定时刻警醒自己。」 宁春草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神色来。 宁玉婠觉得姐妹三人相处一处,自己竟不知不觉有些仰视曾经最是卑微的庶妹之意了。连她的话,她都从心底忙不迭的附和,好似唯恐说的慢了,会招致她的不满。 这种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还是突然之间就成这样了? 她是不同了,那日那般骇人的伤口,在她脸上,就可以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的手段,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揣摩和度量的了。 想不明白的东西,会叫人越发的畏惧。 宁玉婠不由自主的走在宁春草后头,落远了几步,好似恭敬的留出两人的距离来,以降低心中那种忐忑的感觉。 第二十三章 宁春草回眸看了一眼,脸上挂着淡然无所谓的笑。 姐妹三人又走了一阵子。也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她便转身又回了花厅。花厅里已经准备摆饭。只待她开口。 一个小小庶女,如今却成长为这家中人人恭敬的角色,还真是叫人有些不习惯呢。 宁春草笑了笑,微微抬了下巴。「摆饭吧。」 宁夫人连忙应声,吩咐丫鬟下去。 宁家的午饭准备的异常丰盛,可见宁夫人真是操了心的。菜式菜色,搭配荤素凉菜,以及饭后的汤点,极尽讲究。 几乎超过睿王府平日里的规格了,看这手艺菜式,应当是特意从外头酒楼里请来的厨子,宁家的厨子哪有这般本事? 宁春草用饭很安静,宁家上下也都跟着安安静静的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这顿饭,显然只有宁春草一个人吃得怡然自得,其他人似乎都有些压抑而没有用好。 宁春草放下筷子,拿了帕子擦过手。其他人不管吃饱了没有,都跟着停了下来,小心谨慎的看她。 宁春草漱口后。轻笑说道,「晏侧妃今日准了我一日的假,这会儿我不着急回去,想要跟苏姨娘说说话,良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不知母亲可能允许否?」 「允允,」宁夫人连忙点头,「是该叫你们好好处处,上次你回来的匆忙,没能说上话就跟世子爷一起走了,如今回来,既然不着急,便是在家中住上一两日,也是使得的!」 宁春草摇头轻笑,未在多言。她起身携了苏姨娘的手,步出花厅。 她前后脚出了花厅,宁玉嫣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拍着心口道:「总算明白什么叫珍馐满桌,食不知味了。」 宁夫人瞪眼看她,「以为你长进了,怎的还这般说话?」 宁玉婠却轻咳了一声,「母亲,四妹妹如今对三妹恭敬得很,已经是长进了,背后说上一两句,乃是还没有习惯嘛。」 宁夫人张了张嘴。 宁玉嫣却后怕的连连点头,「是,我会尽快改过来,背后也只说她好,断不说她坏话!」 她好像也没说她什么坏话吧?只是说自己食不知味而已嘛! 宁夫人愣愣的看看自己这两个女儿。她们姐妹三人究竟说了什么?她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怎么觉得姐妹三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呢? 「姨娘,我有些事情,困顿于心,想不明白,想要请姨娘解惑。」宁春草拉着苏姨娘在她房中坐下。屏退了伺候的丫鬟,低声问道。 苏姨娘点点头,「你我最是贴心之人,你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我还会瞒你不成?」 宁春草却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开口。她眯眼打量着苏姨娘,苏姨娘已经年过三十。平日里在家中也打扮的十分素净,脸上只扑了淡淡粉脂,娥眉轻扫,可偏偏体态风流,自有风情,便是没有浓妆艳抹,依旧叫人望之怦然心动。她饮食起居都很有心得,虽不见她如何保养,可这皮肤却如同二十多岁的小娘子一般细致嫩滑。 上头有主母磋磨。未将她磨得人老珠黄,却是越发显得淡然出尘。恍如人间仙子一般,一袭素衣,美丽不可方物。 三十多岁的妇人,尚且如此。可以想见苏姨娘年轻的时候是多么引人注目。 这般引人注目的苏姨娘会不会有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动人传说?会不会真的和那为尊者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宁春草越想心头越不确定起来,「姨娘在认识爹爹以前……呃,有没有……有没有遇上过让您心动的男子呢?」 苏姨娘闻言,诧异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宁春草啊了一声。迎着苏姨娘审视冷静的目光,她却忽然有种小心思都无从遁形的仓促狼狈之感,「我……就是好奇,想问问。」 「我的过往,你不需要知道。反正跟你也没有关系。」苏姨娘淡淡转开视线。 「那倘若,有关系呢?」宁春草试探道。 苏姨娘立时转过脸来,眉梢微挑,嘴角溢出冷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相信姨娘?」 「不是,姨娘莫生气。我自然是信您的,」宁春草连忙握住她的手,语气安抚道,「只是近来我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叫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所以我……」 「你是挺奇怪的,整个人都很奇怪。」苏姨娘看着她说道。 宁春草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决定不再兜圈子试探,不再担心吓着苏姨娘。索性直截了当的问道:「姨娘曾经还是花魁的时候,会不会遇见过当今的圣上?」 苏姨娘一动不动的坐着,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连眼神都没有一丝的变化,宁春草盯着她。看得很仔细,很认真。可竟没能从苏姨娘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你今日睡糊涂了吧?」苏姨娘嗤笑道。 宁春草吞了口唾沫,「我清醒得很!」 苏姨娘哼了一声,「我看你得请个大夫来了,好好看看你这脑袋,是不是进了睿王府,将脑袋弄坏了?也开始琢磨起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来?人想攀高枝儿没有错,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别高枝儿没攀上,倒是先把自己给摔死了!」 苏姨娘的话虽说的又狠又难听。可里头却含着浓浓的关怀,叫人并不觉得讨厌。 宁春草对她的嘲讽也不放在心上,反倒上前腻着她,挽着她的胳膊道:「不是我异想天开,姨娘就没有想过。宁家为什么会得了圣上的赏赐么?我以为,这不是为了我,这赏赐也不是为了安抚我,而是为了安抚圣上自己,他真正想要赏赐的人,乃是我的生母。」 苏姨娘瞪大眼睛看着她,「这是哪里来的歪理?」 「您且听我说,」宁春草迎着苏姨娘怀疑不屑的视线,缓缓开口,「我两次被圣上召入皇宫,许多人都以为圣上是对我青眼有加,就连晏侧妃都会错了意,乃是因为他们并不知晓,圣上每次召我,都会问及我关于我小时候。及我生母的许多问题来。还问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我的生母是什么时候入了宁家,宁家人对我怎样?我生母怎样,云云。」 宁春草说完,连苏姨娘眼中都泛出不可置信来。「这,这……」 「姨娘也觉得可疑吧?圣上多忙多操劳的人,竟会问起我这些,便是对我有些兴趣,也不至于问的这么细致吧?可见,这里头是有缘故的。」她伸手握住苏姨娘的手,「这缘故就在姨娘您身上!」 苏姨娘一把甩开她的手,「胡说八道!」 宁春草抿嘴笑了笑,「姨娘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能怪我胡说呢?」 苏姨娘皱紧了眉头,似乎细细思量回忆着什么。 宁春草也不打搅她,只慢悠悠的在她身边踱着步子,眼看着苏姨娘似乎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的时候,她忽而在苏姨娘耳边,轻轻唤道:「琦儿?」 苏姨娘浑身如遭电击。猛的一颤,险些从绣凳上摔落在地。她猛的转脸,紧紧盯着宁春草,「你怎么知道?」 宁春草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果然!」 苏姨娘连连摇头,「什么果然?你别乱猜,别乱想!」 第二十四章 宁春草拉过绣凳,在苏姨娘面前郑重其事的坐了下来,母女两人四目相对,目光之中都是凝重又紧张的神色。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名字?」苏姨娘声音微微颤抖的问道。她素来都是冷冷静静,甚至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就连宁夫人故意苛责她的时候,她给人的感觉也是淡淡的,可这会儿,她给人的感觉却有些焦躁。 宁春草深吸了一口气,「圣上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唤我‘琦儿’,然后他说他认错了。我不是琦儿,姨娘你才是琦儿对不对?」 苏姨娘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却一片茫然,「我跟随你父亲之前,在花楼之中。确实花名罗琦儿。可我……从不认识圣上啊?」 宁春草长长的哦了一声,「难道圣上还是单相思不成?」 苏姨娘拍了她一下,「连圣上都敢编排了,如今你真是胆大包天!小命不想要了吧?」 宁春草连忙摇头,「姨娘这话可说错了,我怕是这世上最最惜命的人了,如今不只是有我们母女二人么?」 死过一次的人,才更知道活着的珍贵。有传言到,那些自杀未遂之人,就绝对没有勇气再去自杀一次,想来就是这个道理。 「我细想了,」苏姨娘摇摇头,「真的没有印象了。」 宁春草点点头,「圣上就算是未登基之时,怕也是微服才会遇见姨娘。」毕竟两人的身份。悬殊太大。男人没有不好色的,但好色的男人也一样好面子。身为堂堂皇子帝王,怎么可能用自己真实的身份去逛花楼呢? 苏姨娘怅然哦了一声。 宁春草索性换了个角度相问,「那我,真是我爹的女儿么?」 她话音刚落,苏姨娘仿佛受了什么屈辱一般,大声呵斥她,「你——」 与此同时,苏姨娘的手都已经高高的扬了起来,好似下一刻就要朝她脸上狠狠的甩下去。 她从小长这么大,被姐妹们打过,被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老仆妇打过,甚至偶尔也被宁夫人亲自动手打过。可从来,从来都没有被苏姨娘碰过一指头。 苏姨娘常常说,女儿是水做的,只能疼,不能打,打了就把女儿水打散了,命就不好了。 如今,连苏姨娘都要动手打她了么? 也就是刹那间的功夫,苏姨娘扬起手,却又堪堪忍住。无力的将手垂落下来,掩面趴伏在圆桌之上。 宁春草静静的看着她,心里头隐隐有些难受。她知道,自己的话,无疑是伤了苏姨娘了。即便刚才那一巴掌,真的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她也不怪苏姨娘,只怪自己仗着是母女血亲,就口不择言。这般伤害这世上最是关切她的人。 「姨娘……我错了……」宁春草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姨娘打我吧,骂我吧……我不该怀疑姨娘的……」 「我知道,你从小就怪我,怪我出身不堪。让你无端受鄙薄,受耻辱。你恨我,恨自己是个青楼女子的孩子……你看不起自己,更看不起我……」苏姨娘声音哽咽的说道。 她微微带着颤抖的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把刀,刀刀插在宁春草的心口上。 宁春草连连摇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知女莫若母,她的心思,苏姨娘怎会看不明白。若不是因为身份,而天生的自卑自负,也许那一日,她不会因为景珏将她拿来和花魁比较,就开口从此招惹了景珏。 若不是在花楼里,被人拿来和锦绣比较,也许景珏不会打了冯家的小郎君,而迫使后来他那么爽快的带她逃离京城。去往青城山。 前头看似无关紧要的一件事,其实已经安排和注定了日后要遇到的事。 她的性格,她骨子里藏着的一些东西,注定了她的宿命。当骨子里的弱点被一点点改变的时候,宿命也许就变了。 「姨娘您别哭了。」宁春草扶着苏姨娘的肩头,低声轻缓说道,「您说的没错,以前我恨您,恨您是个青楼女子。恨您的出身卑微,连带着我都得被人看轻了。可如今,我不恨了,人活的怎么样,是不是被人尊崇,是不是要受人欺辱,不全在出身,更重要的是,要看自己怎么活。您看,以前我不过是宁家最最卑微的小丫头。可如今呢?」 苏姨娘掩面叹了一声。 宁春草笑了笑,「我问您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圣上对我的态度为何会这么奇怪而已。您,别多想。」 苏姨娘缓缓抬起头来,宁春草却发现,她脸上干干的,并没有泪痕。 她适才肩膀虽一抖一抖,柔弱可怜。可看来并没有脆弱到哭。 苏姨娘看着她,认真说道:「你是你爹的女儿,千真万确,别想那不切实际的事了。」 宁春草哦了一声,苏姨娘似乎对她的态度不甚满意一般。又加重了语气问道:「记住了没有?」 宁春草只好点头答道:「我记住了。」 母女又说了会儿轻松的话题,总算让这次回家显得没有遗憾。辞别了宁夫人,宁春草坐着睿王府的马车,返回府上,心头是否平静,却是不好说。 她的心事,暂且不提,她回了趟娘家,却叫有些人难以平静了。 被禁足在自己院中,整日为丢人恼怒非常的周六小姐看着丫鬟一张一合的嘴。不能淡定了。 「你亲眼所见?」周六小姐颤声问道。 她身边丫鬟咽了口唾沫,嗓子眼儿都发干了。 周六小姐顾不得礼数,亲自为她倒了杯水,塞进她手中,「快喝。喝了快说!」 丫鬟咕咕咚咚将一碗茶水灌了精光,这才又开口,「是啊,婢子塞了钱给那宁家的管家,叫婢子混进去,做个洒扫的小丫鬟。那宁家虽是商户人家,可家业也十分丰厚,生意做得很大,家中伺候的人众多,想来若是不细细看,细细区分,他们自家人都分辨不过来。所以婢子混进去洒扫,并没有叫人怀疑。」 周六小姐点了点头,虽心中焦急,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耐烦。「继续说,然后呢?你亲眼看到她了?」 「是,她乘着睿王府的马车回去的,宁家合家都在二门口相迎。婢子故意跟人换了班儿,当时就在二门口扫地。也被拽去恭迎她回娘家。」小丫鬟说道。「婢子当时偷偷看了她好几眼!」 周六小姐微微惊讶的张了张嘴。 「她脸上一丝一毫受过伤的痕迹都没有。」小丫鬟说完,长长吐了一口气。 「真的,一点伤痕都没有?」周六小姐犹不能信的反问道。 丫鬟定定点头,表情严肃认真,「没有。」 「确定她就是宁三么?会不会是其他人冒充的?」周六小姐自己都觉得这话问的,真是可笑至极,可偏偏她就想要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 「怎会呢,婢子见她不多,还可能认错,那宁家人同她一起生活了十几年,难道还会认错人么?」小丫鬟说道。 周六小姐目瞪口呆的坐着,望着面前半开的扇窗,望着窗外泛黄的树叶,一时间,错愕不知是否身在梦境。口中更喃喃自语道:「她的脸没有受伤,那就是说,当日在望月楼,受伤的人不是她了?」 第二十五章 「怎会呀小姐!若不是她,宁家的两姐妹,怎么可能跟她起冲突?还动手打起来?」丫鬟又说道。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倘若两个人都是她,为何前几日才受了重伤,转眼就一点伤痕都没有了呢?」周六小姐惊诧的叹道。 「是啊,怎么伤痕说没就没有了呢?」丫鬟也跟着皱眉不解。 「对了!」周六小姐猛的一拍桌子。 安静的屋里一声炸响,惊得那小丫鬟险些腿软,「怎么了,小姐?」 周六小姐脸上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来,看的小丫鬟禁不住有些心惊胆战,「小姐是有了什么打算呢?」 「咱们不是猜不到她是怎么将伤痕弄没有的么?」周六小姐缓缓说道。 小丫鬟连连点头,「是啊,完全说不通啊!」 「咱们既然觉得不可思议,那旁人一定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周六小姐嘴角的笑容渐渐放大,「你去,照我说的做……」 她在小丫鬟耳边耳语一番。 小丫鬟脸上带着惊疑不定,「这样行么……婢子怎么觉得心头凉凉的?那她会不会真的是……」 「不会!」周六小姐不等她说完,就开口打断她的话,「别自己吓自己,只管按我说的做!」 小丫鬟只好硬着头皮领命而去。 不过几日,就有传言,在京城贵女中间流传开来。 说宁春草乃是妖女,能魅惑人心,还有妖术在身。她和她家姐妹在望月楼相争,被姐妹失手划破脸颊,脸上伤痕恐怖,可次日,便伤痕全消,一点痕迹不留。 这是世上再好的大夫都做不到的,便是华佗在世,也不能让人在一日内恢复容貌。这便更印证了她乃是妖女的事实! 一时间,这种议论之声非常盛行。因为这议论有鼻子有眼儿,连时间地点,都讲出来了。可见不是空穴来风。 就连宁家姐妹偶然出门,都被人多看几眼。 宁春草日日跟着晏侧妃在府上学规矩,倒是没有听到风言风语。可需要出门应酬的晏侧妃,却被人追问的有些厌烦。 「那日,你在望月楼见你的姐妹。真的发生口角了?还动了手了?」晏侧妃问宁春草道。 宁春草一愣,脸上一片愕然,「什么动手?和谁动手?」 这懵懂无知的神色,怎么看怎么无辜。 晏侧妃皱了皱眉,按按额角,「外头传言说,你们姐妹起冲突,她们抓伤了你的脸,可有此事?」 宁春草错愕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啊?您看我脸上像是受过伤的样子么?我们虽有不合,可如今我都是睿王府的人了,她们又怎么会对我动手呢?您多虑了!」 晏侧妃头疼,这可不是她多虑这么简单的事儿呢! 如今那谣言越传越盛,她出门都有人提醒她说。要小心家中妖女,别被那妖女摄了心魄去。 宁春草两次进宫,就获得圣上荣宠,早就有人看不惯,借着如此势头,还不狠狠打压她么? 自己好不容易调教出来的人,她可不舍得,就这么着被流言蜚语害了去。 「外头的议论,你可听闻了?」晏侧妃将议论她为妖女的话,讲给她听。 宁春草听完,捂嘴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晏侧妃不悦看她。 宁春草笑的腰都微微弯了,她手捂着肚子,好似听到最为可笑的笑话,「这话像您这般英明睿智的人,不该相信的啊?这传言,原本就自相矛盾,根本说不通呀?」 晏侧妃挑了挑眉,「我本来就不信,若是信,也不会说与你听了。但毕竟是对你不利的传言,若是传入有心人耳中,还不知要如何陷害你。你且说说,哪里自相矛盾?」 宁春草点点头,收敛了笑意,十分认真的说道:「我若是如同传言里所说,是妖女,有妖术。难道会将宁家姐妹放在眼中?她们凡夫俗子岂能伤了我?还伤了我的脸?伤的严重?我先叫她们伤了我,再偷偷的用妖术将自己的脸治好,掩藏她们的恶行,我脑子有病吧?」 晏侧妃身边的教习嬷嬷绷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晏侧妃也脸色稍缓,「或许是你不想在人前展露妖术,所以要背着人为之呢?」 「这就更可笑了,」宁春草接口道,「我再人前。故意隐忍,让自己脸上受了重伤,回头再偷偷疗伤,让这传言可以肆意传扬开来,授人以柄?这如何隐藏了我的妖术呢?」 如此看来。那传言还真是自相矛盾了呢。 晏侧妃点了点头。 「再者,可以问问我宁家的姐妹呀?她们伤人之人,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吧?问问她们当日是不是真的伤了我?」宁春草浑不在意道,「她们若是会伤我,且伤在脸上,可见是恨极了我。若知我有妖术,又岂会为我隐瞒?恨不得我被人唾骂死呢。」 晏侧妃闻言一笑,摆手道:「问你两句话,你就开始偷懒,今日的规矩不用学了?好了好了。题外话,赶紧学你的规矩去!」 这话题在她这儿,便算是揭过去了。 可还真有人请了宁家姐妹来问。 宁家姐妹如今借着宁春草的风头,也成了众多贵人家中的常客了。不过贵人请她们到家中坐,问的都是跟宁春草又关的话题。 「你们姐妹多少有些不睦么?」贵女们总是先这么问。 「牙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呢。自家姐妹,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平日里小打小闹,谁家没有过?」宁玉婠抚着高隆的肚子,笑着说道。 宁玉嫣则直白的多,连连摇头。「不睦没有,我们关系好得很。」 「那一日,你们真去了望月楼了?」这是常常被问及的第二个问题。 「去了啊,叫了茶和茶点,原本是要等周家六小姐去呢,可周家六小姐一直没到,我们姐妹三人就坐着喝茶说话,后来望月楼就乱了起来,周家六小姐将我们关在望月楼里,鄙薄辱骂。说我们宁家人卑微卑贱,根本连给世子爷提鞋都不配,竟然厚颜无耻的给世子做小妾……云云,难听得很。」这话,宁玉婠教宁玉嫣背了许多遍,如今说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流畅的连个磕巴都不会打。 话题不知怎的就从宁春草是妖女的身上,转到了周家六小姐奔放,口无遮拦之上。 望月楼的事情大家不清楚。可睿王世子跑到周家门口叫骂的事情,可是真真切切遮掩不了的。 后来在晏侧妃有意引导之下,那传言中的矛盾之处,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议论宁春草的声音就渐渐低微了下来。议论周家六小姐出身武将之家。这未出阁,性情就如此泼辣奔放的声音到是越来越响亮了。 周家六小姐虽然深居闺楼之中,连门都不出,可她的话题却再次荣登京城茶余饭后话题榜首。 「说她是妖女的风言风语都不攻自破了。」小丫鬟怯懦的回禀,「倒是小姐您……」 周六小姐抚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说吧,我怎么了?」 「小姐您最近又被人给议论不休了……」小丫鬟将头买到脖子底下,连带着她出门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她如今上街都恨不得带着面纱幂篱。好将自己藏起来。 第二十六章 丢人呀! 周六小姐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她胸口起起伏伏,那一口浊气,怎么都吐不出来。 「我就不信了!」周六小姐拍桌子道。「每次都让她这么走运!侥幸!」 旁人不清楚,宁家姐妹二人自然是清楚地,是不是妖术她们不知道,她们只明白,如今的宁春草得罪不得。 她们对宁春草已经不是客气二字可以形容的了,乃是从心底里油然而生的恐惧。 特别是宁玉嫣,她想到自己以前曾经将宁春草欺负的那么厉害,如今就后怕不已,唯恐她会寻自己报复。 宁玉婠安慰她说,只要她们帮宁春草瞒好了这秘密,宁春草是不会对她们怎么样的。她上次回来宁家,不就是表明了此意么? 宁玉嫣不懂,但她知道,二姐姐说什么,她听什么。准没错。 不知是不是这流言的缘故。 宁春草虽日日在王府中学规矩,可圣上一直都没有再召她入宫。 好似已经将她这个人给忘到了一边。 「如此也好,流言才压下去没多久。圣上再传召你,就又将你提到了风口浪尖。倒是莫不知声的,叫人们都忘了你。没人再这般针对你才好。」晏侧妃抿着茶,看着她如今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不失优雅,好似宫中的贵人主子一般,淡然从容中透出高贵来,颇为满意的点头,「规矩只要学好了,那就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了。」 宁春草心中一阵激动,她如此努力的学习礼仪规矩,为的就是让晏侧妃满意,以便她能顺利的提出她的要求来,她福身颔首道:「既然晏侧妃也觉得婢妾的规矩尚可了,那是不是就可以开始学习舞剑了呢?」 她虽这段时间都在晏侧妃这里学礼仪,回去之后却不敢将舞剑放下,唯恐技艺生疏。那天珠项链的效用还不知能维持多久。倘若她不能尽快杀了前世的仇人。以报夙仇,那她来之不易的重生,是不是也就走到了尽头? 想到这种可能,她心中的迫切就越发的膨胀。 晏侧妃闻言笑了,「你还没有放弃啊?」 「怎敢放弃?」宁春草微微抬了抬头,「只盼着晏侧妃也不要失言才好。」 晏侧妃轻缓点头,「好吧,规矩学得不错,如今看来圣上对你也没了心思。你若想要继续学舞剑,那便继续学吧。可你要清楚,你的动作太过柔美,缺乏刚力,缺乏气势,如此这般,最后一招的必杀,我是不会教给你的。你再怎么学,怎么练,不学会最后一招,这舞剑,和跳舞,也就没有多大的区别。」 宁春草心中禀然,深吸了一口气,「婢妾知道。」 「你知道就好,我不会故意为难你,也不会放宽要求。能不能学成,就看你自己。」晏侧妃抿唇呷了口茶。 宁春草福身道谢。 请了教习嬷嬷回去休息,教习嬷嬷还对宁春草赞不绝口,「老奴也教过不少的宫女,以及良家子,从没有见过像她这么肯吃苦,肯下功夫的。她有恒心,有恒心的人,做什么事都能成的。」 教习嬷嬷笑着冲宁春草点头。 可她这句话,却是说的偏颇了。 宁春草学规矩有恒心,乃是为了学好了规矩好能向晏侧妃提出条件来,让她能继续学剑,学功夫。 所以,她学剑学功夫的时候,只会比学规矩更有恒心。可在晏侧妃看来,她却并无什么长进。纵然能看出来。她一日不曾将她教过的东西丢下。可看她舞剑,仍旧柔美有余,而凌厉不足。 「有些事,更讲究天赋,勉强不来。或许你应该通过别的方法,别的途径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非一定要一条道走到黑。」晏侧妃看了她舞剑,摇头如是说道。 宁春草心中没有失落是不可能的,她已经如此努力了呀!她已经如此用功了呀!为什么让晏侧妃点下一头就这么难? 难道她的坚持,她的努力,真的要败给天赋了么? 她不服气,不能甘心!她必须要手刃凶手,亲手杀了一个人啊,倘若连舞剑都不能有凌厉之势,有煞气的话,即便将那人摆在她面前,她又真的敢动刀子么? 她知道,她缺乏的是突破,突破自己。突破心中的不安和畏惧。 若是不能突破,莫说舞剑学不好,那夙仇,是一定报不了的。那她的小命,只怕也留不住了。 从晏侧妃那儿离开的时候,宁春草心里头沉甸甸的。 一种无力感将她包围,这种感觉很不好。她肆意的活了这么一段日子了,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开始掌控自己人生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失败,好似已经将她打回原形,让她重新认清了现实。 原来生活,是那么的不容易。 「娘子,心情不好么?」绿芜在她身后小心翼翼的问道。 「绿芜,你从多大开始学功夫?」宁春草忽而问道。 绿芜想了想,「唔,大概是四五岁?或者五六岁?记不清了。」 「那么小啊?」宁春草唏嘘一声,晏侧妃说她起步太晚,果真是太晚了呢,她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跟着苏姨娘学跳舞了,跳舞才是她深入骨子里的东西,南境的女子更讲究柔美,她自小就被调教的腰软如柳,「你觉得自己有学功夫的天赋么?」 绿芜愣了愣,「天赋啊?有的吧?阁主说,没有天赋的人,即便再努力,再刻苦,也有自己不能突破的界限。」她摇了摇头,「阁主说的界限大概我还没有达到,所以无法领悟。」 宁春草叹息一声。「那你觉得我有学功夫的天赋么?」 绿芜闻言噗嗤就笑了,「娘子跳舞是一等一的!」 「……」小时候最爱听的话,如今却成了宁春草最不想听的话。 「娘子学舞剑,其实,呃。也算是学功夫了吧。」绿芜安慰她道。 本来就是!宁春草朝天翻了个白眼。 「其实有时候没有进步,很大程度上是跟心态心境有关的,不若娘子为自己换个更顺手,更顺眼的剑来!兵器顺手了,功夫自然也会有进展有突破。」绿芜笑道。 「真的么?」宁春草心急。如今但凡能叫她有所进步的方法,她都不介意尝试。 绿芜被她抓住手,连连点头,「真的真的,婢子记得圣上赏赐下来的东西里,就有一柄很不错的长剑,虽是装饰之用,但娘子拿来舞剑也是够了的,娘子不若试试?」 宁春草一听,连忙奔向院中小库房。 圣上赏赐她的东西。都在景珏专门留给她的这间小库房里放着。 她并不晓得景珏正在正房之中等她。这会儿没有什么事,比她能学好舞剑,学好功夫更重要了。 景珏自打禁足结束之后,就像好不容易脱出笼门的鸟儿一般,整日出去撒欢。不到日落西山。不见他回来。 今日日头还高,他却早早回来,且还阴沉着一张玉面,可见是有事。 可惜宁春草并未瞧见,也不曾察觉这山雨欲来的危险。 景珏听闻宁春草回来。左等右等不见人进门,他有些不耐烦的摔了手中的杯子,「她人呢?整日在晏侧妃那儿学规矩,这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回来了不先给爷请安,溜到哪儿去了?」 第二十七章 听闻宁春草去了小库房,景珏面色更加阴沉了几分,他起身往小库房而去。 宁春草正蹲在地上,翻检着圣上赐下的东西,身边放着的是那把刚找出的长剑。长剑做装饰用,上头相满了珍珠宝石。灿烂夺目十分好看。 「这几颗宝石珠子串起来,做个剑穗子最是合适,配了五彩丝线……」宁春草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咣当一声巨响,将她和绿芜都吓了一跳。 两人忙回头去看,却见景珏背着光,一身煞气的站在门口,门口摆着的架子,被他一脚踹倒在地上,摔的七零八落。架子上放着的小摆设,也滚得满地都是。 「爷这是怎么了?」宁春草口气也有些冲的问道。 景珏冷笑一声,提步向她走来。 因他是逆着光的,他玉面之上的表情却是叫人瞧不清楚,甚至连那英气精致的五官都被笼罩在光影之中。叫人捉摸不透。宁春草虽觉出他气势不善,却并未看到他整张脸都黑了。 他伸手一把将半蹲在地上的宁春草给拽了起来,手劲儿之大,宁春草的胳膊都被掐得生疼。 她不由自主痛吟一声,他非但没有怜惜之意,反而愈加用力。 「爷怎么了?这是做什么呢?」宁春草一面偷偷摆手,安抚全身紧绷的绿芜不要轻举妄动,一面扬起笑脸,讨好问道。 景珏却板着脸,清冷的面孔之上。只能瞧见隐忍的怒气,「你在做什么呢?这赏赐,一日不翻翻看看,就不安心是不是?」 语气怎的怪怪的?她多少天了,才因为要寻剑。来翻看这一次?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日日都要翻看了? 「这……毕竟是圣上的赏赐嘛,宫里的东西……」 「府上没有宫里的东西么?还是短了你所用所需?既然这么喜欢宫里的东西,你怎么不干脆求得入宫去?」景珏的声音并不大,正常的音量,听在宁春草耳中,却有些震耳欲聋的味道。 宁春草懵了懵,语气揣着小心翼翼,「爷这是,生气了?」 景珏冷哼一声。 她又道:「那爷,是为什么生气呢?」 「你还敢问爷为什么生气?」景珏拽着她的胳膊,就向小库房外头走去。 步子之大,险些将宁春草拖的摔倒。 绿芜紧张兮兮的跟在后头,心中甚是忧愁。这位小爷的脾性,她算是见识过了,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简直没边儿了。娘子跟在这么个人身边,还真是辛苦的紧。若是叫阁主知道娘子的境况,阁主必不忍心的吧? 宁春草被景珏拖进了正房,房门砰的一声,在绿芜面前摔上。 绿芜如今已经十分清楚。自己倘若硬闯进去,吃亏受苦的还是娘子,她帮不上娘子什么。 她只好叹了口气,默默的在门外为娘子祈祷。 宁春草被景珏甩向椅子,背后撞在坚实的花梨木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爷,您若是生气,不妨说说,这气从何来?婢妾也不是您肚子里的蛔虫,并不晓得该如何讨得您欢心呀?」 景珏闻言,却笑了起来,只是笑意凉薄,「你不知道如何讨得爷欢心,却知道如何讨得别人的欢心?」 这话从何说起?宁春草皱眉回忆。她这段时间都老老实实的呆在府上,哪儿也没去吧?别人是谁?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最能说会道巧言令色么?」景珏上前,捏住她的下巴,叫她抬眼正对着他。 他俯下身子来,两人面孔距离很近。 她呼吸浅浅,带着紧张。他呼吸粗重,怒意勃发。 宁春草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爷,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了?还是外头有什么风言风语?婢妾这段时间都在府上……」 「你真的想入宫么?」景珏忽而打断她问道。 宁春草闻言一愣,连忙摇头,「如果没记错,婢妾已经向世子爷表过决心了吧?世子爷为何会再有此问呢?」 景珏冷笑,「女人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宁春草义正言辞道:「婢妾可指天发誓,婢妾绝无此妄念!」 「那你适才在做什么?那般兴高采烈的翻看着宫中的赏赐,是借物思人?还是重温旧梦?」景珏并没有放开钳在她下巴上的手,反而捏的更紧了。 宁春草心下无奈,「只是去寻些东西罢了。」 「寻什么?你短了什么不会告诉爷么?」景珏冷笑连连,「受了委屈,就告诉你的姜大哥,想要什么就去寻圣上所赐。宁春草,你怎么这么有本事?你还记得自己是爷的女人么?呆在爷身边,却跟这么多男人纠缠不清。你将爷置于何地?」 这话可有些言重了,宁春草面上神情也难看了许多。 因为舞剑没有长进,她本就心中积郁,回来又要忍受这无端怒火,她的忍耐力似乎也绷到了极限。 她仰着头。双目眨也不眨的看着景珏,脸上原本讨好的笑意变得讽刺浓浓,就连语气都大为不同,「这话爷可说的偏颇了,不是我将爷至于何地,而是爷自己将自己置于何地?人若是自己将自己想的一文不值,那他也就什么都不算了!」 景珏闻言,胸膛起伏,大笑起来,「好好好,说得真好!」 她的下巴更痛,心头怒意也忍无可忍。她竟猛的伸手扒开他钳在她下巴上的手掌,并霍然从椅子上站起,一头撞向他。 宁春草敢主动动手,大约是两个人谁也没想到的。 莫说女人了。就是个男人,主动向他动手的,从小到大也不多见。景珏全然没有防备,竟被宁春草撞了个踉跄,倒退两步。 他看向宁春草的目光都满是诧异。 宁春草却好似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一般,见自己一击得逞,又张牙舞爪的扑上前来。 学了这么些日子的舞剑,真本事虽然还未学到,花架子总是有的。 不过这点花架子糊弄外行也许还行,到了景珏面前,自然不值一提。 景珏转身挥手,便顺势钳住她两只手腕,同时反手一拧,便将她的手腕反剪在背后,「敢跟爷动手,胆子挺肥啊?」 他话音未落,却察觉她猛然抬膝,竟是撞向他命根之处。 景珏登时大为恼怒,抬腿抵住她的膝盖,幽暗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怎么,你是想后半生都守活寡?还是想另谋高枝啊?」 宁春草不说话,也不辩解,发疯的小猫一般,扭动挣扎着,颇有些以卵击石的傻气。 苏姨娘说,人不能发怒,特别是女人,不能让怒气控制自己,否则。蠢相毕露。大约说的就是她如今的状态吧。 她的行为彻底惹恼了景珏,更危及了他身为男人的自尊。他钳着她的双手,半揽着她的腰,提小鸡仔一般,提着她。大步向内室走去。 任凭宁春草在他手中挣扎乱动,他却恍若磐石,随意岿然,叫她挣脱不得。 她被扔在宽大的床上。 双手得了自由,她猛的翻身起来。只是还未坐直,就被景珏以更快的速度按倒,他连脱都懒得脱,伸手撕裂她的衣服。 刺啦的声响,叫屋里充斥着一股野蛮又靡靡的气息。 宁春草像发怒的猫一般,呜咽了一声。 景珏冷笑将撕破的衣服从她身上扯去,「不动真格,你就不知道什么是老实?」 第二十八章 宁春草双手不停,都到这地步了,她还在反抗。似乎并不是为了脱离控制。因为明知道不会有结果,这时候的反抗,也许就只是为了反抗,为了表明自己「宁死不屈」的态度而已。 景珏恼怒,屈膝压着她已经光溜溜的身体。净白无暇,恍若美玉一般的胴体之上,唯有一只碧翠缠绕着絮状白练的项链,格外碍眼。 「忘了,这儿还贴身带着别的男人送的项链呢!」景珏说着。劈手拽下她脖子上的天珠项链。 项链的绳结勒的宁春草脖子生疼。 她来不及伸手夺回,就只见景珏盛怒之下,抬手扔了那天珠项链。 啪—— 一声响。 天珠项链正砸在红漆梁柱上头。 宁春草僵硬的转过脸,只见那天珠项链,碎裂成一块块,掉落在朱红色的地毯上。 碧翠的颜色,在窗外透进的天光中,显得了无生气。 天珠项链里头絮状的白练也变得灰蒙蒙的。 屋子里一时静的可怕。 宁春草所有挣扎反抗的动作都停了,景珏压在她身上,也一动不动。 她迟缓的转过脸来。怔怔的看着景珏。 景珏回望她的目光却有些心虚模样,「爷回头……再给你买个就是!」 这话外强中干,一点儿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他们一路从京城去到青城山,又在青城山上经历了那么多。彼此之间都十分明白,这天珠项链究竟意味着什么。 更有姜维的那一番话,这看起来平凡无奇的天珠项链,其实,无可取代。 「没了。」宁春草喃喃的咕哝了一声。 「不就是个项链么?外头买不来,爷就去向那牛鼻子要,他还能不给不成?你……」景珏的话没说完。看着宁春草的眼神却是略微的愣住。 宁春草明亮清澈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暗沉暗沉。像是有浓墨在一片雪白之中融化开来。 她大大的眼睛,虽是在看着他,却丝毫没有焦距。更像是在看着飘渺无际的远方。 景珏微微有些紧张,曾经的他从不信怪力乱神,可一趟青城山的经历,叫他这想法也愈发的不确定起来。 天珠项链对宁春草的作用,他亲眼见过,一再试探过。她睡着之后,他偷偷取下项链,她都会在噩梦之中惊醒,或是被梦魇牵绊住,痛苦难以苏醒。 如今。他竟砸了她的天珠项链,那么……她会怎样呢…… 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景珏,竟在此时此刻,知道了害怕的感觉。 他整颗心都紧张起来,甚至有隐隐约约的后悔。自己不该听信了那帮损友的话,就回来冲她发脾气的…… 宁春草一直僵硬的躺着不动,景珏压在她上头,也一动不敢动。 两人似乎僵持了很久,又似乎电光火石,只在一瞬。 她忽而笑了,笑的美艳动人。 直叫盯着她细看的景珏,都砰然心动。 「春草……」 「爷,春草不好,惹您生气了。」她说话娇柔妩媚,声音绵软如春风,修长的手细滑的手臂,更是缓缓伸出,勾住了他的脖子,「您不要怪春草。好不好?」 景珏一时间,浑身的汗毛都乍起。 她前后态度转变的也太快了,快的叫人极为不适应。 瞧见景珏完全怔住的表情,她反而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微微闭上双目。仰身主动送上朱唇。 她的唇,轻轻贴上他的。 她的唇冰凉,他的唇火热。 她身上带着女人特有的芬芳,这么一个主动的吻,立时将他的理智击得溃不成军。他含住她的樱唇,掠取她口中香甜的气息。 宁春草轻笑,翻身压在他身上,纤长的手指灵巧的解开他腰间玉带,剥除他身上一件件碍事的衣物。 也许他刚才只是想要吓唬吓唬她,否则不会将她的衣服全撕碎了,他还穿的整整齐齐。 可这会儿,局势已经全然变了。 她主动攻城掠池,他则全无招架之力。 被他挥手打落的帷幔,遮住了一室靡靡春光。 两人大汗淋漓的停战之时,景珏竟有些兴奋的不适应。她从未如此主动。如此配合过。不曾想,她热情似火之时,会叫人如此酣畅淋漓。是以往没有过的,让人贪恋的体验。 他从背后紧紧抱着她,纵然两人身上都带着汗水,可这般亲密无间的贴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心跳的感觉,还真是好的不可救药,不舍分离。 「春草,对不起。」他在她耳边,轻喃道。 宁春草勾了勾嘴角,「什么?」 「不该因为旁人的几句话,就迁怒与你。」他又说道。 「什么话?」她如今连问话的语气,都同以前大为不同,温柔的嗓音仿佛能滴出水来,叫人连拒绝或沉默都不忍心。 「那帮人都说,圣上对你……叫我主动将你献给圣上……这话他们以前也玩笑过,如今却又扯上什么你是妖女,专门会慑男人心魄的鬼话来,愈发叫我生气……回来又瞧见你在翻看圣上赐给你的东西,我就……」就更加气的难以压制怒气。他没说完,也许是觉得这般说,很没有面子。 宁春草柔软的手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正搭在她的腰间。这样的动作,将两人之间的气氛烘托的越发和煦。 「那现在,爷不生婢妾的气了吧?」宁春草缓缓问道。 景珏连连摇头,「本就是迁怒于你,还无端摔碎了你的天珠项链。你,会生气么?」 原本觉得这是一句废话,她怎会不生气呢? 他一定一定要想办法,再同玄阳子那牛鼻子要来一个一模一样的项链来! 可她竟笑着摇了摇头,她笑声那般好听,恍如春分吹过耳畔,「不生气,乃是天珠项链的命数到了,它该碎而已。怎么能怪爷呢?」 景珏听闻这话,不知为何,心中猛地一震。 他手上用力,将宁春草翻转过来,面对着他。是她,没错,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樱唇,她光洁无暇的面颊。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又不像她呢? 宁春草窝在他怀中轻笑,柔软而纤长的手指在他齐齐恍如石头一般的胸膛上画着圈。 痒痒的感觉,骚弄着他的心。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指,这般调皮的她是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他轻叹一声,拥住她,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道:「睡吧。」 宁春草嗯了一声,「爷不用在意,婢妾都已经不在意了。」 景珏愣了片刻,缓缓问道:「你是说天珠项链?」 宁春草在他怀中应声。 景珏半晌没说话,过了良久,才低声说道:「本是你保命的东西,我却这般打碎,若是不赔给你来,心中总不能安定。」 「不用……」宁春草似乎困了,在他怀中恍如小猫呜咽一般咕哝道。 景珏轻抚着她柔顺的长发,「玄阳子能拿出一只来,就能拿出第二只,我去寻他,向他要就是了。」 景珏怀中的宁春草僵了一瞬,又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便没有再开口了。 景珏垂眸看着她,见她阖目睡的安稳,眉宇微蹙,幽暗的眼中是化不开的疑虑。 没有天珠项链的镇守,宁春草又做梦了。 第二十九章 她梦到自己拿着短剑,手上身上都是血,别人的血。她站在血泊之中,面前倒着一地的尸体。那些尸体的脸面都是朝下的。只能看见身形,看不到脸孔。 且人站着的身形和躺在地上的身形,大约是有区别的,她竟完全认不出那些尸体都是谁的。 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血泊之中。她没有怕。不但没有怕,反而还在笑。笑的肆意自在。 宁春草醒过来的时候,这个梦还留有印象。而梦中的尸体都是谁,她却分辨不出,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在梦中,那些倒下的尸体,一定都是死在她的手下的。 可她并没有从这般血淋淋的梦中惊醒,甚至一丝一毫的恐惧都没有。同以往噩梦侵袭,将她吓得心神不宁的感觉大为不同了。 宁春草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没有人来打扰她睡觉,她是自己睡饱了,平平静静的从那个血淋淋的梦中醒过来的。 即便如今回忆起那个梦的时候,有些恶心和害怕。可梦中却是那么的安心,好似——本该如此。 「娘子,您起身么?」门口传来绿芜的声音。 宁春草往屋里看了看,不见景珏的身影。她身边的褶皱显示着那里睡过一个人,可枕囊床榻都已经凉了。说明枕侧人早已起身了。 她交代过绿芜,世子爷在上房的时候,她不要过来伺候,免得得罪他。 如此看来,他应当早就起床走了吧? 「进来吧。」宁春草唤道。 绿芜推门而入。快步来到里间,眼神满是担忧的上下打量宁春草,「娘子,娘子没受委屈吧?」 宁春草被她看得有些愣怔,「受什么委屈?」 绿芜张了张嘴,脸上露出讶异神色,「昨日……昨日世子爷发火,婢子以为娘子……哦,没受委屈就好!」 宁春草闻言,微微蹙起眉头。昨日?昨日的事情她怎么有些记不清了呢? 「娘子别想了。过去就过去了。晏侧妃遣人来问,娘子今日是不去了么?」绿芜赶紧岔开话题。 宁春草十分勤勉,日日天不甚亮,便会去往晏侧妃院中请安,顺便就留下来学习规矩或是舞剑。 今日都已日上三竿,她却还在床上躺着。也并未让人去向晏侧妃告假,晏侧妃能遣人来问,也算是关切了。 「去,怎么不去?」宁春草按着床榻起身。 这么坐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浑身酸疼。腰好似要断掉一般。 身体的这般情况,叫她心头有些莫名。景珏不节制的索取之时,她就有过这种反应,浑身疼得连床都不想下。 难道说昨日景珏又…… 为什么她什么都记不清了呢?脑中并未有太深刻的印象啊? 「绿芜,你照实说。昨天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一进来,就那般问?」宁春草看着绿芜。 绿芜在她目光之下,无法回避,她垂头舔舔嘴唇,「娘子忘了么?昨日从晏侧妃那儿回来,您去小库房翻找圣上赐下来的东西,被世子爷发现,世子爷在小库房里就大发脾气,还将娘子关在正房之中。听声音,娘子和世子爷发生了冲突。动了手……然后……」 绿芜偷偷抬头看了她一眼,带着英气的脸上,微微有些涨红,声音却微弱了下去。 叫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说剩下的话,可能实在有些为难她了。 话已至此。宁春草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只是本该记忆深刻的事情,不过才发生在昨日而已,为何她却像是经历了许久,已然记忆模糊了呢? 「世子爷一大早起来,就说要去延庆观,找玄阳子道长,要什么项链的。」绿芜又小声回禀道。 这么一句话,却像是平地一声雷,轰然在宁春草脑中炸响。 她抬手摸着自己的脖子,空空如也。 是了!她想起来了! 难怪她会做那般血淋淋的噩梦!难怪! 昨日景珏摔碎了她的天珠项链! 她没有天珠项链了!她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动着,一下下愈发剧烈。 她想起来了,昨日的她在天珠项链碎裂以后,好似变了个人一样,做出些她根本不会做,甚至难以想象的事情来。 那是她么?是她所做么?记忆在她脑海之中。虽然模糊不清,但确信是她自己所为没错,并没有人掰着她的手勉强她。 这是怎么回事? 宁春草吞了口唾沫,心中惊恐又紧张。 「娘子怎么了?」绿芜看她忽然变白的面色,有些担忧的问道。「不若向晏侧妃告假,今日就不去了吧?」 宁春草连忙摇头,「去去,我这就起来。」 天珠项链已经没有了,她不知道前世的冤魂还能忍耐多久?会不会因为自己一直没能为她报仇,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入梦中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如今学功夫还没有什么进展,她如何还能再浪费时间?她要尽快,尽快了! 宁春草匆匆收拾好,连忙往晏侧妃院中赶去。 纵然浑身有纵欲过度的酸痛,但并不觉得疲累,甚至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一直在她身体里涌动,叫她整个人的状态都有些兴奋。 晏侧妃瞧见她来很是意外,上下打量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今日起的这么晚。原以为你不会来了。昨日打击到你了吧?」 「婢妾不怕打击,只怕不能让晏侧妃满意。」宁春草颔首说到。 「你且自己去练会儿吧,我这里还有两本账册要翻看。」晏侧妃并不在意的点点头,从她身上收回了视线。 宁春草并没有拿昨日从小库房里寻出来那把剑,那镶嵌满珍珠宝石的剑太过华而不实,恐怕晏侧妃看了更要嘲笑她鄙薄呢。 晏侧妃在抱夏之中翻着账册,她一个人练剑,并不敢偷懒,因为她再清楚不过,自己学剑,并非为任何人,乃是为自己的性命。倘若为自己性命的努力都可以敷衍,这世上怕是没什么事是值得竭尽全力的了。 晏侧妃翻看账册的速度很快,她又呷了一杯茶,才缓缓起身,往宁春草练剑的花厅而去。 当瞧见宁春草舞剑身姿之时,她登时愣住,连迈出去的脚步都险些忘了落地。 她瞪大眼睛,过尽千帆的眼眸之中,皆是不可置信。 一向注重仪态的晏侧妃,竟然也会有嘴巴微张,惊讶失态的时候。 宁春草大汗淋漓的停下,才发现晏侧妃已经愣在一旁,不知站了多久。 她朝晏侧妃拱手笑了笑,「侧妃瞧我如何?我觉得自己好似比前些日子有进步了呢?舞剑的感觉好像和以前不同了!」 宁春草的声音里并没有得意,只是隐隐约约的透出兴奋来。 晏侧妃却惊疑不定的上前,仔仔细细的看着她,是她,没错啊。她怎的也不至于老眼昏花的连人都认不清吧? 「春草,你……」 晏侧妃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昨日的宁春草舞剑之时,她还大感绝望。她甚至想要劝宁春草放弃了,她真是没有学功夫的天资。哪怕穷其一辈子,舞剑也舞不出名堂来!最后一招的必杀技,她也不会凑合交给她。 第三十章 可今日,就在刚刚!她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一个灵越敏捷的身姿。满带肃杀凌厉之气,招招都能透出杀意来。 这还是昨日那个舞剑柔美的像是舞着丝带的小女子么? 一夜光景,人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有如此天翻地覆的改变?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突破? 晏侧妃脑中一时间挤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宁春草却还瞪着眼睛。等着她的评价。 「还……不错。」晏侧妃冲她点了点头,「进步很大。」 宁春草闻言浅浅而笑,好似笑容都多了些以往没有的味道。 这变化,叫晏侧妃心中忽然有些没底。自己答应她的条件,叫她习功夫,教她习杀人技艺,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呢? 她从来是果决的人,在睿王府当家做主这么久,没有人说过她优柔寡断。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自己优柔到了极点。宁春草如今的技艺水平,已经可以学习她所保留的最后一招了。她却丝毫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应该教她?还是拖延下去? 「呃,还有几个动作,你做的不甚到位。」晏侧妃沉声故意挑毛病道。 她告诉自己。这不是言而无信,她只是还需要一点点时间,需要再考虑考虑……精益求精总是没错的,对,她只是精益求精而已。 宁春草并未发现异常,只是看出了晏侧妃眼中的震惊。 她自己的进步,自己能感觉得到,她舞剑之时,身上充斥着一种强大的力量,每一次该发力该有气势之时,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就会引领着她,做出晏侧妃曾经教过的样子。 晏侧妃甚至有些躲避宁春草的目光,兴许这种答应了却隐瞒不去执行的做法,不符合她一贯的个性,她有些心虚的纠正了宁春草的动作。 宁春草不疑有他,听得很认真,记得很准确。 晏侧妃指点完,坐在一旁,叫她重新来过。 宁春草收剑站定,微微闭目,吐纳两口气。 抽剑而出,铮铮然的声音,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整个花厅,好似瞬间清冷了许多。 剑声赫赫,她身形快速敏捷,动作准确灵敏,不僵硬呆板,甚至不乏灵通变式。 晏侧妃适才不过是苛刻挑出的毛病,她竟然也在一遍指点之下,完全纠正过来。 坐在一旁的晏侧妃。彻底被她所展现出来的飞进给震惊到了,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完成整个舞剑套路,甚至都不能回过神来。 宁春草已经收剑站定,晏侧妃却还浑浑噩噩不能回神。 看着晏侧妃眼中的惊叹,她知道。自己大约是达到要求了。 晏侧妃心下却更明白,这何止是达到要求,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她和她之间,只差最后一招了。要教么?真的要教她杀人么? 晏侧妃心跳有些乱,她原本最是赏识肯努力肯下功夫勤勉之人。看到宁春草虽无天赋。却从不叫苦叫累,无论学什么,都试图竭尽全力做到最好的时候,她很喜欢这个年轻的女孩子。 觉得她和大部分的女孩子不同,不想凭借着自己出众的外表来攀附权贵,而愿意通过自己的目力达成目标。 前一阵子,自己甚至真的很喜欢她,几乎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晚辈。 可当真看到她如此让人惊讶的突飞猛进的时候,她内心竟然有一点点的——害怕了。 「晏侧妃还会遵守当初的诺言么?」宁春草仿佛看出了她内心的挣扎,浅笑着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晏侧妃不是习惯失言的人。特别是在宁春草这般笑意盈盈的询问之下。 「世子爷可是已经很久都没有流连花楼之中,更是没有夜宿花楼不归了。」宁春草语气轻缓,并没有逼迫的意思,可晏侧妃却觉得好似有沉重巨石,压迫在自己心口之上。 「当然。」她终于开口说道,「我岂是言而无信之人?」 话一出口,那压在心头的巨石,好似一口浊气,噗的被吐了出来。她轻松了。答应过的事,不论结果如何,该做到的还是要做到。 「我教你最后一招,杀人取命,最最关键的,就在这最后一招。」晏侧妃起身从她手中接过剑来,面色沉冷,眼神肃穆。 宁春草紧紧盯着她每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细微的表情,唯恐错过什么。 晏侧妃重复舞剑之中最后两个动作。原本应该戛然而止的时候,她却忽然抖手,揉身靠近宁春草,在宁春草毫无防备之下,那未开刃的长剑却向剑鞘一样被拔下,而锋利无比,吹发可断的一柄短剑,却是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能感觉到晏侧妃在控制着力道,可她脖子上的皮肤还是感觉到了尖锐的痛楚。 她甚至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唯恐那锋利的短剑割断了她的脖子。 晏侧妃收回手来。她甚至连脖子都没去摸一摸,看看是否受伤,只瞪眼兴奋道:「原来如此暗藏玄机啊!」 闻言,晏侧妃看了她一眼,伸手将长剑套上。完全看不出里头端倪。 宁春草双手接过未开刃的长剑,啧啧惊叹道:「这设计真是精妙!我用了它这么久,竟然丝毫未发觉!真奇了!」 晏侧妃舒了口气,这最后一招,看起来简单,可要做好,却是很难。自己当年学功夫的时候,可是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累,又耗费了许多许多的光阴。才练就了今日的本事。 即便她信守诺言,教了宁春草,她想要学成,想要能拿出门去,只怕也不是朝夕之事。没有一年两年的磨练,怕不能成就。 一年两年后,许多事情也许就变了。谁能说得准呢? 晏侧妃这般思想,不知是不是在安慰自己。她呷了口茶,吐出一口浊气。 「不可急躁,之所以这般安排,就是因为你擅长舞,二不擅长功夫,用一开始的柔美,迷惑敌人,在对方放松警惕的时候,祭出必杀之计,一击制敌,这是为你设计的策略。」晏侧妃缓缓说道,「有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为何我却要你舞剑用长剑,杀人用短剑?你可能明白其中缘故?」 宁春草摇了摇头,「还请晏侧妃明示?」 晏侧妃轻咳一声,「乃是因为你是如今才开始学习。又想要迅速学会,没有根基,下盘不稳,更无内力,远距离对你来说,反而不好掌控。倘若对方身怀功夫,你的长剑必然能被对方截住。而短剑,需要你靠近了之后,方能发挥威力,只要你做的迅速且让人没有防备,能够拦下你的可能性就小了很多。你成功的几率也就大了很多。」 宁春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这话似乎很有道理,且适才晏侧妃将短剑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她确实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 「我会好好学的。」宁春草握拳道。 晏侧妃颔首,「练练吧。」 原以为。她会让自己再来示范几次,方能动手练习。这动作虽不算复杂,可是瞬息之间,其实变式颇多,外行看不出什么,好似就是晃一晃就到了对方身边,然内行却能看出瞬息间的变幻莫测。 宁春草虽进步飞快,可谓一日千里。但想要学好这最后一招,还是一个字,难。 第三十一章 晏侧妃嘴角溢出一丝安慰的浅笑,只是笑意还未达眼底时,她就再次愣住了。 宁春草提剑而起,并未再请她示范,而是站在刚才她所站的位置,一毫不差的模仿她适才的动作,抖手,揉身而上,短剑剑锋逼至脖颈。 每一个动作都好似复刻一般,不谬微毫。 晏侧妃还未开口,而宁春草却似乎对自己的表现不甚满意。 她立即收回长剑,重新练过。一遍两遍三遍,仿佛不知疲倦,一刻不曾停歇。 从复刻,到渐渐有了自己的感觉,再到灵活有变。 晏侧妃在一旁,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手中捧着已经喝干了的杯盏,又往嘴边送去。倒了几倒,却没有水流入口中,她甚至都没有回过神来。 明明没有天赋的一个人,明明根本不适合习武的一个人。一旦突破了之后,就是这般的让人惊讶么? 这学习的速度,已经不是勤奋两字可以形容的了。 当然,她仍旧很勤奋,从自己演示完一遍之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这么长的时间里,单单叫人站着不动,都会累的脚麻腿疼。 而这么长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休息过,纵然有汗不停的从她头上滴落,她也只是挥手抹去头上的脸上的汗珠子,喘一口气,继续练习。 只是这学习的速度,太叫人惊讶了! 宁春草收剑站好,拱手向晏侧妃笑道:「多谢晏侧妃指教。我总算不负您这段时间的操劳了!」 说完,她竟不是要休息,而是从头开始舞剑。灵动的身姿,飘逸如仙的气质,舞动的长剑,凌厉又不乏女子特有的柔美。 她将舞剑和跳舞,完美的揉合在了一起,甚至比晏侧妃这师父教的还好。 晏侧妃舞剑,太过刚硬肃杀。而她,却能轻易的叫人放松,完全沉迷在纤腰长臂的轻灵之中。 刹那间,她浑身的气质大变,连眨眼的功夫甚至都没有,她手上一震,揉身而上。 纵然晏侧妃心有防备,却来不及有所反应——那冰凉冰凉的短剑,已经架在了她白皙的脖颈上。 晏侧妃眼中震惊尚未褪去,宁春草却已经收剑入鞘,福身道:「得罪侧妃了,万望您海涵!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想叫您看看,我学的如何了?」 晏侧妃却是定定看着她,半晌都没有开口,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宁春草见她反应,微微皱眉,姣美的面上带着疑惑不解,「不应该很差吧?我自己还感觉很不错呢……」 良久,晏侧妃才倏尔吐出一口气来,嘴唇微张,只说了一个字:「好。」 说完。她就按着椅子肘起身,脚步略踉跄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也不再看宁春草,背对着她。向外走去。 这反映叫宁春草有些莫名其妙。 她瞧不见晏侧妃心头的震撼和惊讶。 这是自己教她的功夫,一招一式,都是自己根据她的特性所编排,原本没想到她能学会,更不曾料想。她真的能达到自己的要求来学得最后一招。 可当这一切都教给她,原以为她要用上一年两年的功夫,才能小有所成的时候,她竟!竟只用了一个多时辰! 一个多时辰,就已经完全掌握,并且在她使出最后一招的时候,就连自己都被她迷惑,被她掌控了! 她是师父!是教习她的人!却在她手中落了下乘! 她对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清楚不过!却没能躲过!这意味着什么?她甚至有些不敢想下去,细想下去就会心惊胆战。 宁春草的变化,叫她莫名的心神不宁。这太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叫人惊惧。 晏侧妃离开的时候,宁春草还站在花厅里,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看着晏侧妃的背影走远,转弯不见。 安静的花厅里,有冷冷的秋风吹过。窗外的黄叶随风凋零,在空中划出柔美的弧度。宁春草看着凋零的落叶在空中划过的曲线,轻轻翻转手腕,似乎又琢磨出些动作的变式来。 她嘴角微扬,一个浅浅却动人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悄然绽放。 外头前来询问是否要添茶的小丫鬟一抬头。就完全看愣住了,恍如有阳光落在那握着剑的女子脸上,竟将她的脸庞照的那般明媚,那般完美。 宁春草转过视线来,看着那愣住的小丫鬟,冲她笑了笑。 小丫鬟却瞪眼捧着心口,小脸霎时间红透,连自己是来干嘛的都忘记了,捧着狂跳的心口,调头跑走。 宁春草呀了一声。「我有那么可怕么?」 刚才只顾着练剑,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宁春草操练了那么久,兴奋之中不觉得疲惫,也不觉得饿,这会儿放松下来,却是什么感觉都席卷回来。 浑身酸痛,饥肠辘辘,胳膊似乎都累的抬不起来了。 练了两个多时辰,能抬起来才怪!也真是奇怪。为什么提着一口气的时候,就感觉浑身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力量,源源不断的支撑着她做出完美的动作? 宁春草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已经习惯了天珠项链时不时会硌到她,此时脖子上却空空如也。 她心头划过一丝不安。但很快被学成舞剑,受到晏侧妃肯定的兴奋所取代。 绿芜在院子里的回廊下等她,见她出来,微微一愣。 「你这是什么眼神?连自家娘子都不认识了?」宁春草笑道。 天虽然已经转凉,可她练剑却是出了许多的汗,额前的发皆被打湿,脸上淡淡的妆容也有些狼狈,她以为绿芜在惊讶这些。 绿芜却是摇了摇头,「娘子好美!」 宁春草轻拍了她一下,「连自家娘子都敢打趣了?」 「不是。」绿芜摇了摇头,「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娘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变,甚至还没有进去的时候整洁精致。却偏偏给人一种目眩神迷,不可凝视的感觉,大约是气质?反正叫人觉得好美!」 宁春草闻言,轻笑出声,「世道变了啊,连绿芜都学会油嘴滑舌了!」 绿芜却有些怔怔的,这怎么能是油嘴滑舌呢?娘子自己都感觉不到么? 宁春草学有所成,决定让自己放松一下,小厨房里给她热了午饭,她吃饱喝足,美美的在浴池之中泡了芬芳的鲜花浴。 又熏干了头发,换上柔软舒适简单随意的衣服,披散着柔顺油亮的长发,赤脚在波斯地毯上坐着,手边放着一壶茶。膝头捧着一本书,慵懒又自在的斜倚在书架旁,一页一页的翻着。 守在不远处的绿芜,总是不受控制的,时不时侧脸去看她。 她伺候娘子也有这么久了。朝夕相处,也算是最熟悉的人,今日却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心神仿佛都落在了娘子身上,总要看她一眼,才觉满足。 景珏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她一双光洁白皙的小脚,踩在朱红带金色花纹的波斯地毯上,越发显得白皙玉透。 她身侧放着的紫砂茶壶,在她修长的玉手映衬之下,显得舒服又矜贵。 柔软顺滑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肩头,半遮住她完美精致的小脸儿,她膝头放着的书,微微歪斜,却叫人刹那间生出岁月静好。不如停驻的感慨来。 第三十二章 他甚至有些嫉妒她身后倚着的书架,可以离她那么近那么近,被她那般信任的倚靠着。他甚至屏住了呼吸,不敢靠近,唯恐破坏了这一份恬淡的美好。 「世子爷回来了!」绿芜翻身起来,向景珏行礼。 她一向机警灵力,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今日世子爷进门她甚至都没发觉,是看娘子看的出神了么? 景珏对绿芜破坏了这一室静好,十分不满。 宁春草温声抬起头来,轻笑看向他。 这么柔柔一笑,好似有一双如春风般的手,立时抚平了他心中的焦躁褶皱。 「爷回来了。」她放下书,如小鹿般敏捷的从地上跳起。 不等她上前,他便迎上去,「别踢了茶壶,再烫伤自己!」 向来大大咧咧,对她粗暴野蛮,鲜少温情的他,竟然会说出这般细腻温柔的话来。景珏自己都诧异了。 可看着巧笑嫣然的宁春草,他这话却好似本能的脱口而出。 宁春草挥手叫绿芜下去,屋里只剩下她和景珏两人,她缓步上前,勾手轻轻挽住景珏的手臂。 她以前从不曾如此,便是经历了昨晚那般热情,今日还是叫景珏有些不适应,他身子微微一僵,但很快就克制自己恢复自然。 「听闻爷去了延庆观,寻到玄阳子道长了么?」宁春草关切问道。 宁春草忽闪的大眼睛,水运灵动,叫人望之移不开视线。 景珏看着她,嘴角轻扬,语气却不乏遗憾,「叫你失望了,听道观中的小道士说,玄阳子如今正在闭关修炼,谁人也不肯见。」 「闭关?」宁春草重复了一句。 景珏点了点头,轻抚她的长发,「是,不过听闻,也快要出来了,他已经闭关有两三个月了,约莫过了十五就出来了。」 宁春草哦了一声。低头轻喃,「那确实,没几日了。」 她声音很轻,轻微的像是在无意识的自言自语。 景珏看她,「嗯?你说什么?」 宁春草仰头冲他笑。「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啊?」 「你说什么时候到了?」景珏微微蹙眉。 宁春草笑着摇头,「玄阳子出关的时候,不是快到了?」 景珏哦了一声,心头隐隐约约有些奇怪的感觉,「哦,待他出关,我一定第一时间赶去,重新要了天珠项链回来。你且放心,这些日子我都会守在你身边,断不会叫梦魇侵扰你。」 这话说得有些心虚,他能陪着她,难道还能不让她做梦不成?除非不让她睡觉吧? 宁春草浑不在意的摆手,「没事,噩梦,不足为惧了。」 她的话音轻飘飘的。和以往对待梦魇的态度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景珏深觉奇怪。 好似从昨日他摔碎了她的天珠项链开始,她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却又说不上来。 好似比以前更加妩媚,更加迷人,却叫人更加的捉摸不透了。 她这般温柔,温柔小意的叫他不适应,他既贪恋这份妩媚柔软,却又隐觉不安,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景珏留心了好几日,才确定宁春草没有骗他。 她果然是不再害怕梦魇了,她每日都睡的很踏实,很安静。也不再像以前那般惊坐而起,或是闭眼梦中挣扎。 她会呼吸平稳绵长的睡,会安安静静的醒来,她醒来会朝他笑,告诉他,她睡得很好。 这些变化,都是好事吧?虽然和以前不同了,但应当算是进步吧? 景珏渐渐不再那么紧张,拒绝了多次的朋友邀约,也重新应酬起来。 十五这天上午,景珏一早就离了王府。 宁春草也叫人备车,带着绿芜前往延庆观而去。 「娘子是要去寻玄阳子道长么?」绿芜在车上问道。 宁春草缓缓点头,微闭着眼眸,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考虑着什么,她手里捏着那只从巫女手中夺来的黄铜铃铛,袖中还藏着一柄锋利的短剑。 「听闻玄阳子道长今日可能出关。」宁春草缓缓答道。 「那怎的不等打听了清楚再来呢?」绿芜不解。「若是来了,他还没有出关,岂不是叫娘子白跑一趟?」 宁春草却轻笑了笑,「等?不能等了……」 这话说的奇怪,这么多日都等了。怎的今日不能等了?绿芜不明所以,眼见娘子抿口似乎不想多说,她也不好追问下去。 睿王府的马车驶进了延庆观的大院子。看到王府徽记,小道童径直将马车引到了里头的院子。 瞧见从马车上走下的两位女子,小道士很是意外。 在瞧见冲他笑意盈盈的那位衣着像是主子的娘子。他脸上竟立时飞上两抹红晕。 「请问,玄阳子道长可出关了?」绿芜上前问道。 那小道士又偷偷看了宁春草一眼,才低头道:「师父算好了吉时,要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出关的。」 绿芜失望的叹了一声,「一个时辰呐……」 小道士立时抬头,「也不算很久了,我们道观之中有很好吃的素饼,还有很香的悟道茶,娘子们喝上两壶茶,用一些素饼。一眨眼,也就等到师父出关了!」 绿芜诧异瞪眼,不是听说延庆观的道士因为得圣上赏识,都很是高傲的么?说就连小道童都是拿齐孔看人的。 她怎么觉得这都是妄传呢?看眼前这小道士多客气,多亲切? 宁春草掩口轻笑。 不知她笑什么。那小道士脸红的很甚了。 「既然来了,怎能一个时辰都不愿等就要走呢?拜见道长,自然要有诚意,心中着急,连等都不愿等。如何能称得上诚意?」宁春草缓缓说道。 那小道士连连点头。 绿芜却是莫名得很,路上娘子还说,不能等了。怎么来了延庆观,却又变成可以等了? 娘子要见玄阳子道长究竟所谓何事?到底是着急还是不着急啊? 宁春草没说很多,跟着那小道士便进了素斋馆,小道士精心的摆上素饼悟道茶,恭请她们用茶。 他瞪眼看着宁春草的动作,却不敢看她的脸,好似在等着她尝过之后给个评价。 宁春草抿了口茶,连连点头道:「好香的茶。」 那小道士连忙低头道:「娘子慢用。」说完。就一溜烟儿的跑了,连绿芜在后头道谢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绿芜连连摇头,「这年头,怎的连道士都这般毛毛躁躁的,一点不显庄重?」 宁春草捏着素饼咬了一小口,「人心浮躁,在哪儿都一样。脱出尘世之外,不在乎形式,而在乎心。心若不宁,万事不休。」 「啊?」绿芜张嘴看她。娘子说的什么啊?她怎么完全听不懂呢? 「素饼很好吃,你尝尝?」宁春草捏了块素饼,放入她微张着的口中。 主仆两人安坐着,时不时有小道士从门外经过,有些人不经意侧脸往内望上一眼。都顿觉眼前恍如有日光一亮,目眩神迷。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好几次这般,本是方外之人,都往里看着,脸上露出惊艳神色来,看得绿芜都有些不自在了。 可宁春草却一派淡然,吹着茶叶,看着茶叶嫩嫩的芽在杯盏中浮浮沉沉,好似对门外的事情。一丝不察,丝毫不受其影响一般。 第三十三章 「娘子,」绿芜贴近了她的耳朵,轻声问道,「您瞧见了没有?」 「什么?」宁春草转过脸来。轻声问道。 「外头好多小道士都在看您呢?」绿芜压低了声音,脸上有些热。 宁春草哦了一声,抬头向外看了一眼,偷看她的小道士连忙都转过脸去看向别处。 她笑了笑,转回视线,「那同我,有什么关系?心止,则静。」 「那娘子就不会有心动不能静的时候么?」绿芜似懂非懂的问道。 宁春草张口还未说话,那个为他们带路的小道士便气喘吁吁的快步跑来,「两位娘子,我家师父,出关了!」 绿芜欣喜不已,连忙扶着宁春草起身,「总算捱到时候了。」 宁春草被她扶住的手,手心微微有些凉。 她腰间的铜铃铛因为她的动作。也猛的响了一声。这在以往,是没有过的。那铜铃铛神奇得很,若非拿在手中有意晃动,它是不会响的。 绿芜并未在意,宁春草却是垂眸看了看腰间的铜铃铛。轻喃了一声,「此时,我心动了。」 「嗯?」绿芜没听清。 宁春草却只是扶着她的手,笑着请那小道士带路。 许多日子没有见过玄阳子道长了。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她前往青城山之前,他送她天珠项链之时。 这次得见,其他人仍旧被摒除在殿外,偌大的殿里,只有宁春草和玄阳子道长,相对跪坐。连绿芜都没能跟进来。 见她一个人进殿的时候,绿芜还十分的紧张,宁春草却笑着说,「如此,正好。」 玄阳子道长不知道年岁如何,但眉须都是花白的。想来也是高寿了。 「道长,我们又见面了。」宁春草恭敬施礼。 玄阳子道长抬了抬手,目光却是定定的落在她的身上,带着打量探究。 许多人都说过,玄阳子道长的眼神太过犀利,被他盯着看的感觉,就好像没穿衣服一般,叫人窘迫又尴尬。 宁春草此时却是安静怡然的跪坐着,垂着眼眸,看着自己的膝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温润如春日的阳光。 「天珠项链都镇不住你了。」玄阳子道长喃喃说了一声。 「我是天命所归,你不过凡夫俗子,如何能镇得住我?」宁春草口中吐出的话,叫她自己都微微有些错愕。 玄阳子道长点了点头,「那你来寻我做什么?」 「不寻你,我不心安。」宁春草又说道,「你该知道,我是个心眼儿很小的人,且女子最是记仇。你用天珠项链折磨了我那么久?镇压着我不能成事,这份‘恩情’,我岂敢忘怀?」 宁春草觉得这些话,不是从她脑子里冒出来的,而是从心底冒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些话,是她心底想说。却并没有过脑子的话。呃,或许这个说法也不准确……那该怎么形容呢? 她搓了搓自己的手心,有些词穷,总之这种感觉就是十分的奇怪。 「你来寻我报仇?」玄阳子笑了笑,「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那得多谢你呢。」宁春草说道。「原本我不过是个残存的孤魂,带着那一点点的怨念不散,以图寻仇后堕入轮回。是你,叫我去青城山,你不知道我路上会有何等的际遇吧?你不知道我这一趟死里逃生,也是大有收获的吧?」 她说话间有轻轻的笑声流露出来,带着少女肆意的自得。 玄阳子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铜铃铛上,脸色霎时间难看了许多。 宁春草却笑得越发明媚张扬了。 「你想试试么?」 她话音刚落,玄阳子就劈手从他面前矮几下头抽出一把撰有经文的桃木剑来。 宁春草则飞快的拽下腰间铜铃铛,翻身向后,躲过玄阳子刺出的桃木剑。 她那么辛勤刻苦的跟着晏侧妃学习舞剑,自然不是白学的,如今的她,有超脱世俗人之外的神奇力量,再加之先前的刻苦练习。身姿敏捷,动作迅速。 她躲避的同时,摇动手中的黄铜铃铛。 叮当的声响在安静的大殿中,激起回声袅袅。 声音仿佛带着一波波如潮水般的力量,将玄阳子困顿其中。 玄阳子的面色极差,动作也略有凝滞。宁春草本就敏捷得很,他心神又受了阻碍,越发不能克制住宁春草。 宁春草摇着铃铛,边跳边笑,铃铛的声响,伴着她的轻笑声,悦耳得很。 玄阳子的面色却越发的差了。 「冤魂,我本怜悯你性命,不忍叫她枉死……如今却叫你如此为非作歹,若不拿住你,岂不叫你霍乱人间?」玄阳子挣扎说道。 宁春草却摇铃婉转而笑,「我只除当除之人,只除我所恨之人。并未为非作歹,如何霍乱人间?你这牛鼻子,不过道貌岸然,如何敢在大殿之上,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好似你是一身正气一般?你私底下炼丹制药,坑害了多少高官贵人?你又在为何人谋私利,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得很。」 玄阳子面色大变,「我所成就的乃是信奉道法之人!」 「歪门邪道,命数乃上天注定,你一个凡夫俗子,妄想修仙得道岂不可笑?想要长生不老,还不是贪恋人世繁华。既贪恋人世,又谈什么清心寡欲?岂不自相矛盾?」宁春草摇铃的节奏越发快了起来。 玄阳子的动作却是越发凝滞,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之上,冒出密密汗珠,口鼻之间吐纳也急促起来。 「道长。我说的对么?」宁除草笑着舞动着,缓缓靠近他。 「一派胡言!」玄阳子怒喝一声。 却在电光火石之间,宁春草旋身而上,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划过他的咽喉。 玄阳子自认机警敏捷之人。可适才,宁春草究竟是如何动作,如何靠近自己,又如何做出这危险举动,他竟未能看清楚。 能躲过他的眼睛,而伤害他的人,他还从未遇见过,今日倒真叫他意外了。 宁春草停下了手中摇晃的铃铛,飞快后退了两步,稳稳站定。「道长还有什么遗言?赶紧说说吧,只怕日后想说都没有机会了。」 遗言? 玄阳子抬手摸向自己的脖颈,适才寒光一闪,脖颈一凉,他甚至连痛觉都未感受到。为何对面站着那小女子笑的那般肆意飞扬?看着他的眼神。好似看着一个已死之人呢? 「我……」他刚一开口,唇中涌出血来,脖子上被划开的皮肉咽喉,也向外喷溅出鲜血。 肃穆的大殿之中充斥着浓郁的血腥之气。 玄阳子僵立的身体轰然倒下。 宁春草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都告诉你了。要快些说,你不听,这下,遗言说不出口了吧?」 玄阳子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咽喉处还在汩汩的往外冒着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里头写满了不可置信。这般惊愕的死不瞑目,想来他在第一次遇见宁春草的时候,是怎么也不会想的到的。 自以为窥破天机之人,却落得这般下场。 宁春草啧啧两声,「还真是讽刺呢。」 她看了看地上的血迹。略皱了皱眉头,在殿中寻出些破布垫子来,将地上以及玄阳子身上的血迹都擦拭掉。用过的布投入火盆之中焚毁。 第三十四章 可衣服上沾上的血却是擦不去,更有他咽喉处毙命的伤口赫然在目。 宁春草脸色淡然,好似并不如何担心。她心中十分清楚,如今大殿之中,只有她和道长两人,倘若玄阳子出了任何事情,外头延庆观里的道士道童们都不会放过她。 她想要安安生生的走出延庆观,是绝无可能的。可她并不想和这牛鼻子同归于尽。如今这不过是她报复的第一步而已。 她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她要手刃之人还有很多。 宁春草抿干净了手上沾到的一点点血迹,用锋利的短剑化开自己的手指,将她的鲜血滴落在玄阳子被化开的咽喉之上,继而摇晃着手中铜铃铛。铃铛声起,却和适才那密集如雨点的节奏有所不同。 她摇摆跳动的动作很慢,像是秋风扫过落叶,发出悲悯呜咽的声响。低沉悠缓,绵远悠长…… 像是送别,像是祝祷,像是虔诚的叩拜…… 若是懂巫术或是道法的人,也许能分辨出来,这铃铛和吟唱声,表达的乃是超度之意。 奇异的事情。在这吟唱声铃铛声中发生的无声无息——玄阳子咽喉处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愈合了。被利刃割开的皮肉,又重新长在了一起。 宁春草闭着眼睛,她并没有看见,吟唱的声音也没有停下来。 大殿里头很安静。安静的只有轻缓的铃铛声,和她轻柔的嗓音。 大殿内的旌幡无风而动,像是有莫名的力量将它们鼓起,又缓缓落下。 宁春草围着玄阳子舞动的脚步停了下来,铃铛声也停下。吟唱声在一片安静之中,缓缓如尘埃落定的收住。 她睁开眼睛,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玄阳子。 玄阳子身上还带着血迹,脸上还带着惊愕的死不瞑目,可他脖子上的伤痕已经全然不见了。 完好的皮肉,丝毫看不出被割破的痕迹。 宁春草手上的伤口也已经愈合。 她将铃铛挂回到腰间,将玄阳子拖回他适才跪坐的蒲团之上,他的身子还没有冷硬,她费劲的将他摆出盘腿打坐的样子,用他前头的矮几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有个词叫「死沉」,就是说。人死了以后会特别的沉。此时的玄阳子就异常的沉重。 宁春草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已经累得满身大汗了。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幸而她动作很快,在割开玄阳子咽喉之时,她迅速便撤远了,玄阳子的血。并没有洒在她身上,她身上干干净净,只略有些凌乱。 她整理好衣摆,端正跪坐在玄阳子对面,好似恭敬聆听教诲讲道的模样。 再端详自己并无不妥之后,她猛然间扯着嗓子,尖声惊恐的大叫——「啊!来人呀!」 院中的道士闻声奔来,一片凌乱的脚步声在殿门外响起。 没有师父的吩咐,道士们却是不敢贸然闯入,只在门外焦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师父,弟子们能进去么?」 「快,快进来……不好了……」宁春草的声音里带着惊恐和略微的哭腔。 「师父,师父?弟子们进来了啊?」门外的道士们还有些犹豫,但听闻里头宁春草的哭腔隐含惊惧,定然是出了什么事。 轰隆一声。殿门被众人大力撞开。 最前头的几个道士跌跌撞撞的向前冲了好几步,被后头人推着,险些栽倒在殿中地毯之上。 宁春草缩在她跪坐的蒲团上抹眼泪,单薄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好似受了什么惊吓。 「师父,弟子无状……」众位小道士瞧见玄阳子还好好的在蒲团上盘腿坐着,便有些局促紧张。 师父同人讲道解惑之时,向来不喜欢受人打扰,他们这次,竟贸然冲进来了,师父定然要发脾气的吧? 宁春草指了指玄阳子,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竟有些泣不成声,「他,道长他……」 小道士们这才发觉不同,师父虽坐着,可对他们闯进来,对他们说的话,都不置一词。无动于衷,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小道士们这下也都多多少少紧张畏惧起来。 有个稍年长些的道士小心翼翼的迈步靠近玄阳子,他微微咬住下唇,脚步迈的十分迟疑,「师父?师父?弟子来看看您。您是哪里不舒服么?」 说话间,他终于来到玄阳子身边,伸手搭在玄阳子的肩膀上。 玄阳子依旧坐着不动。 后头眼尖的小道士忽而惊叫道:「有血,师父身上有血!」 众人被他尖叫的声音都吓得一愣,适才太紧张,或许都没有留意,此时擦发觉殿中透着隐隐约约的血腥之气。 宁春草捂着嘴,仿佛被吓傻,哭都哭不出声来,眼泪挂在她白皙无暇的脸上,看起来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扶着玄阳子肩头那道士,手上猛的一用力,本想是叫玄阳子抬头来看他。 可也许是他手劲儿太大,原本靠着跟前矮几支撑的玄阳子,仰面向后倒了下去。 殿中传来一阵惊呼之声。 惊呼过后。是一片肃杀的安静,静的诡异,仿佛众人心跳皆可闻。 此时此刻,众人才算看清楚了玄阳子的形容,双目圆瞪,目中有错愕,面庞发白,唇无血色。 眼看之下,不见伤口,可他胸前身上,都落有斑驳血迹。 站在他身边的道士颤颤巍巍的伸手,探了探他的齐息。这一探之下,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也是面无人色。 众人看他模样,都不敢上前,目光犹疑的在宁春草身上打转。 虽然谁都没开口说话,宁春草却已经感觉到了怀疑的视线。她只哆嗦着肩膀,捂着口齐,一副被吓傻的样子。 「来,将她带出殿外!」那年岁少长的道士,勉强稳住心神,吩咐道,「速去请师叔来。」 宁春草被小道士们请到殿外,看管起来。 绿芜得了消息寻找过来,原本担心娘子处境,眼见小道士们只是看管着娘子,并未对娘子不利,她才长舒了口气。 「娘子,娘子,出什么事情了?这是怎么了?」绿芜焦急问道。 宁春草连连摇头。眼泪却好似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一旁的小道士有些于心不忍,上前劝道:「这位娘子不要问了,小娘子这会儿心中必然也害怕担忧。」 说完还安抚的看了一眼宁春草,宁春草冲他点头致谢,小道士叹息一声。退到一边。 延庆观的二师父被请来,一群道士在殿中忙活了好一阵子,似乎是在为玄阳子检查尸身,毕竟隔着衣服并未瞧见他哪里有伤口,可身上的血迹却是十分醒目新鲜的。 殿外等着的小道士们都十分好奇。走出殿中的道士们脸上却揣着疑惑不解。 「怎么样?师叔怎么说?」殿外的小道士急切问道。 出来的道士却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宁春草低着头,耳朵却是竖起着,殿门前一丝一毫的动静她都不曾错过。 忽听殿门前有些喧闹,她连忙抬头去看。瞧见众人簇拥着一个年岁比玄阳子小不了多少的道长缓步而来。 她连忙起身,做恭敬状。 那道士进到廊下,上下打量她一眼,尤其是她的衣着佩饰,似乎是在观察上头是否有端倪。 第三十五章 宁春草已经仔细看过了,她身上丝毫的血迹也没有沾染上。 那道长显然也未看出什么。伸手请宁春草坐下,「适才只有我师兄和姑娘两人在殿中,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姑娘可否细细说来?」 宁春草连连点头,开口声音却有些略微的颤抖。「道长正在与我讲道,解我疑惑,突然就闭口不言。我低着头,良久不听闻道长再开口,心下疑惑。偷偷看了道长一眼,就瞧见道长身上满是血迹,我就……我就……」 说到这儿,她脸色变得煞白,身子也颤抖着,透出惊恐的样子来。 「别怕,姑娘别怕。」道长一面安慰她,一面也在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唤了道长两声,道长也不应。我害怕,所以大叫起来。」宁春草拿着帕子抹了抹眼泪。 「我看姑娘气色不好,来寻我师父,可是请我师父为姑娘医治身体的?」道长问道。 宁春草摇头,「先前的道长点拨,有所顿悟,此次来是为了拜谢道长的。」 玄阳子的医术不错,在京城也是小有名气,有时候也会有达官贵人不请太医,反而来道观求仙药。并不稀奇。 「我虽道法不如我师兄,但这医术,勉强能望其项背,我瞧姑娘气色差,不若我为姑娘把脉吧?」道长不顾宁春草适才已经拒绝的话。也不等她同意,便强行拽过她的手腕,将指尖搭在她脉门之上。 一旁站着的绿芜愤然上前,伸手就要将宁春草的手拽回来。 那道长搭在宁春草手腕上的手不动,另一只手却是猛的出招,挡住绿芜的动势。 绿芜被他一挡,心中更是恼怒,翻手还击。 那道长单手抵挡,另一只手一直按在宁春草的脉门之上,不动不移。 宁春草心下清楚。他要为自己诊脉是假,试探自己是否有内功才是真。 她几斤几两自己心中再清楚不过,因此并不畏惧。绿芜的反应,她也没有阻止。她如今正在「担忧害怕」之中,如何能冷静的管束自己的婢女。不叫她维护自己呢? 道长疑惑的看了她一眼,终于收回落在她手腕上的指尖,也起身避开绿芜的攻击,使眼色,叫一旁道士上前拦住绿芜。 绿芜被牵制住,宁春草这才开口,「绿芜,不得无礼。」 虽是管束的话,听来却绵软无力,更有几分气弱。 绿芜气的直瞪眼,「娘子身娇体贵,未得娘子允许,这诊的是什么脉?!」 「别乱说话!」宁春草看了她一眼,可威严不足,娇弱有余。 绿芜以为娘子今日真是被吓坏了。倒也不做他想,胸口起起伏伏的,颇为怨愤的模样。 那道长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许,仰望天空。长叹一声,「师兄他,坐化飞升了!」 众位道士听闻,皆是一愣,玄阳子道长今日才刚刚出关,出关还没有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坐化升仙了? 这消息叫人毫无准备措手不及呀! 「你们没听到么?师兄他——坐化升仙了!」道长又提高了些嗓门儿。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地,「恭喜师父修成正果,得道飞升——」 宁春草垂下眼眸,眼中溢出几许冷嘲热讽,只是无人瞧见。 玄阳子道长得道飞升的消息很快在京城传扬开来。只是其中细节,知道的却没有几人。 睿王爷也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其中怪异细节的人之一,他始终认为玄阳子道长死的蹊跷,执意叫仵作验尸。好确定死因。 这想法自然遭到了延庆观的激烈反对。 玄阳子的死虽然会对道观产生一定的冲击,毕竟玄阳子的名声在外,慕名而来的人很多。可得道飞升,也是个极好的说法,能让他这一声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对道观的名声也是有好处的事情。 倘若真的让仵作验尸,首先是对已经得道飞升的玄阳子留在人间肉身的极为不敬,其次,知情人知道,当时的情况颇有些诡异蹊跷,若是真的查出别的缘故来,证实玄阳子道长不是飞升——而是被人给加害了! 那不仅对玄阳子这一辈子的名声没有好处,对延庆观来说,也是个巨大的污点。 睿王爷的想法,没有得到支持,延庆观如今的道长,玄阳子的师弟还将他告到了圣上的面前。这当然都是私底下发生的事情,旁人并不知晓。 圣上斥责了睿王爷之后,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过不去的,是景珏。 他一直有些懊恼,「当日我就不该应他们的邀请去赛马,若是我早点等在延庆观里头,那牛鼻子一出关,我就去向他要天珠项链,如今也就能将项链给你了!」 他面上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愧疚。 宁春草却连连摇头,「不怪你,我不是去了么?可是也没有得到新的天珠项链啊?道长说,命数如此,命里注定的,不必强求。且如今,你看我还被梦魇魇住过么?爷不用担心的。」 景珏却似乎觉得,不能赔偿给她那个弥足珍贵的天珠项链。他心头就放不下那种愧疚亏欠的感觉。 纵然宁春草一再温婉的表示,并不介意。可他却隐约觉得,就是因为那天珠项链没有了,宁春草才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甚至说不出这种不一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只有绿芜知道。自从玄阳子道长死了以后,宁春草安安好好的离开延庆观,却是偷偷哭了好几次。 原本绿芜以为,娘子是被当时的情景吓坏了。她虽未进得大殿,却听那小道士说了两嘴,说什么并没有伤口,人也端端正正坐着,可身上却落有斑驳血迹。 娘子出身商户人家,如今又成了王府女子,养尊处优,没见过这般惊世骇俗的情形,害怕也是理当的吧? 绿芜却是忘了,宁春草从京城去往青城山的一路上都发生过什么,在青城山里头又发生过什么?甚至当她自己的脸被人伤成那样的时候,她可曾担忧害怕的哭过? 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因为当时的情形太过诡异,就被吓得几次背着人偷偷哭呢? 「道长,您走好。当初您给我项链,护我性命,如今我却害了您。虽不是我本意,却也出自我手……我对不起您。」宁春草躲着人,一面偷偷烧着纸,一面含着哭腔说着,「今日是您头七,他们说,您是得道飞升了,我不知道被害的人,是不是还能得道飞升,您若是飞升了,这纸钱您定是用不到了。若是没有,那您就尽管花吧,每年清明十月初一我都会给您烧纸的。」 她低声念着,一面念叨,一面偷偷的落下眼泪来。 她知道绿芜错以为她是害怕,她其实并不怕。她能回忆起当时的细节来,她清醒之后知道自己对玄阳子都做了什么。 她更明白,她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出于她的本意,而是出于她心中藏着的那前世冤魂的怒意。 那冤魂若是因为玄阳子道长用开了光的天珠项链镇压她,叫她只能被禁锢在自己体内,不能做什么,因此恨玄阳子,她觉得是可以理解的。 可那冤魂又说了一番话,说玄阳子道长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暗中做了什么图谋不轨的事。也是该死。她却不能明白了。 第三十六章 玄阳子道长的名声一向很好,连圣上都信任他,封他真人称号。他也常常进宫,为圣上讲道。 按说,不应该像自己的冤魂说的那样吧?可那冤魂说这些话的时候。玄阳子脸上分明有心虚恼羞成怒的神色。 宁春草心中矛盾复杂,一面是对玄阳子道长的愧疚,一面又希望自己并不是真的杀了个好人,可她又不希望玄阳子道长真是坏人。 这复杂的情绪纠结在她心头,每每想起玄阳子道长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流泪。 玄阳子的头七过后,宁春草才渐渐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自从天珠项链被打碎以后,她就开始做了许多,并非出自自己心意的事情。做的时候浑浑噩噩,回想起来的时候,又莫名其妙。 好似做事情的时候,被旁人控制了心智一般,并没有胁迫,却是不由自主的做违背心意之事。 细想来,大约能判断出。就是姜维曾经说过的,乃是出自前世的冤魂。她自己的前世枉死不甘的灵魂。 都是她自己,不过是一个满怀怨气,一个却感念重生。所以两个心智操纵她肉身的时候,她并没有任何的不适之感。 甚至浑浑噩噩的觉得就是出自自己。 当时姜维说过的一句话。她还不以为意,如今想来却有些透骨的寒。 姜维说,倘若她不能尽快平复冤魂的怨气,任她积郁疯长,最终她会完全受冤魂的控制。 她当时反驳姜维。两个都是她自己,有什么受控不受控?她就是她,宁春草。 如今,当镇压冤魂的天珠项链碎裂之后,她才明白,原来不是。纵然都是宁春草,可一个却是经历了枉死的,一个是重获了新生的。都是她,却又不是她。 她会杀了玄阳子,以后还会杀更多的人吧?连玄阳子那般厉害的人。都会死在她手里,且不被人怀疑,那日后呢?她还要亲手屠戮多少人? 宁春草忽而想起曾经梦中匍匐满地的尸体,心中又惊又怕。 「是不是,我尽快杀了前世害死我的人,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宁春草反复问自己。 除此之外,好似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让绿芜去打听了凌烟阁的二当家,听闻姜大哥和姜二爷此时都不在京中。唯一可以询问的姜维都不在,她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她反复斟酌之后。提笔写了封很短的信,让绿芜想办法递到李布的手中。 写这信的时候,她是很犹豫。她想到了了前世种种,也想到了如今的二姐姐。 杨氏生产在即,前世二姐姐就是这时候遇害的吧?她前世也就在这时候。走到了性命的终点。背负着害死姐姐牵连姨娘的罪名,带着满心的愤怒不甘。 按着她本能的想法,她应该在这时候避开李布,将李家躲得远远的,再不产生一点点的瓜葛。 至于旁人怎样,则和她全然无关。 可如今,她却要硬着头皮迎上去,在和前世种种纠缠在一起。 这般无奈的选择,叫她心中矛盾至极。 绿芜接过信的时候,一再问她。是否想好了。 宁春草重重的点头。 「娘子若是想好了,就请松手吧?」绿芜抬眼,颇为无奈的看着她。 宁春草诧异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还紧紧的捏在信封上。多矛盾的自己。一面点头确信,一面还紧捏着信不放手。 她咧嘴轻笑,嘲讽自己的优柔寡断,放开手,叮嘱绿芜道:「别叫李家其他人知道。」 绿芜领命而去。 她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人往往会在还有退路的时候犹豫不决,没有退路没有选择之时,就无论再困难,也会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李布应下的比宁春草想象中还要快。 大约对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珍贵的吧?李布曾经几乎就要完全拥有她,却在能在她姓氏前头冠上李字的最后一瞬,被人夺了去。 这种即将到手,却又骤然失去的感觉,也许正是叫他不能断绝想法,耿耿于怀至今的缘故。 宁春草会主动邀约。他兴奋不已,当即约定了时间,叫绿芜将信儿带回。 宁春草如今进出王府颇为自由,景珏因为对她怀有愧疚之情,更因为她如今比以往更会顺着他的意思。哄得他身心舒畅,自然对她格外宽宏包容。 李布同她约好的时间是在上午,上午茶楼中的茶客并不甚多,茶馆内十分清雅,雅间宽绰,相邻的雅间基本都空着,说起话来,更为自在。 宁春草来的时候,李布已经在了。 守在门口的是他的小厮,宁春草看到这小厮之时,便停住了脚步,她的目光定定落在小厮的脸上。 这张脸,她怕是怎么都忘不了吧? 前世她被猛然间被人推下归雁楼的时候,回眸间,就是看到这张脸。这张脸当时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她却说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开口喊「春草姐姐」。 「鸿喜。」宁春草开口道。 那小厮明显一愣,「呃,娘子还记得小人名字?」 宁春草也微微错愕,她怎么会不记得呢?生活中那么多的交集,纵然他只是李布身边的小厮,却也是同她来往最密切的人呀? 忽而她明白过来,那些都是前世,她前世的记忆! 这一世,她可没有随着二姐姐陪嫁到李家为媵妾,她同李布才见过几次面啊?每次都是背着人的,这小厮也不过是望风放哨的角色,同她根本没说过什么话。 她能这么清楚的记得一个小厮的名字,不得不说,还真是叫人有些意外。 宁春草勾着嘴角轻笑了笑,「你名字好,也好记。」 鸿喜受宠若惊的弯身行礼,「我家郎君在里头等着娘子呢,娘子请进吧。」 说着,他拉开了雅间的门。 宁春草又看他一眼,这才迈步进门。旁人如何知道,她约见李布,目的不在李布,而在这不起眼的小厮呢? 鸿喜见她进门,连忙抬手要关上门。将他自己和绿芜都关在门外。 宁春草却是摇了摇头,绿芜立时抬脚挡住门。 「让他们都进来吧,如今我和姐夫的身份,可不适合独处一室呀?」宁春草笑着,转过脸来,看着李布。 李布闻言,有些诧异的看她一眼,似乎不明白,既如此,为何还要主动邀约他来。 但看到她略含笑意的脸,看到她精致无暇脸上扬起那一抹恍如阳光一般灿烂妩媚的笑容之时,他似乎什么都忘了。 一瞬间目眩神迷的感觉,叫他不能自已的点头,「好。」 当绿芜进来。鸿喜也有些莫名其妙的跟进来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 可此时再说让人出去,就颇有些打自己脸的意思了。男人都好面子,李布自然也不例外。 有人在场,虽然都是下人。可有些太过亲密轻抚的举止还是要收敛起来。他起身做请,「坐吧,许久不曾见过了,那日在上河园,远远望见你一眼,竟没有机会上前打个招呼,今日一见却是更美了。」 绿芜听闻这话有些轻佻,面露不满。 宁春草却浑不在意的点点头,「多谢。」 第三十七章 她目光有意无意的打量着一旁站着的鸿喜。鸿喜看起来老实本分,那种敦厚之感,似乎都带在脸上。 前世若不是他推自己摔下归雁楼,她一直觉得鸿喜是个很不错的人。如今方才知道,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不知妹妹今日约我来,所为何事?」李布上身微微前倾,拉近了和宁春草的距离。 宁春草抿唇笑了笑。「倒也没有旁的事情,算着日子,我姐姐已有八个月的身子了吧?」 李布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一开口,便提了宁玉婠。他们两个人私下里见面,不应该多多少少透出些暧昧来么?这时候提到宁玉婠,岂不煞风景? 可见宁春草一脸严肃认真,笑容明媚,却也透着不可侵犯。 他只好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唔,是有八个月了吧。」 「姐夫这般大意,是不在意姐姐腹中孩子么?叫姐姐知道了可要伤心的。」宁春草声音微沉,多少透出些不悦来。 李布啊了一声,端正了脸色,「玉婠腹中乃是我的嫡子嫡女,我怎会不在意呢?妹妹莫要这么说!」 「那杨氏呢?」宁春草又问,「快要生产了么?」 李布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尽是贪恋狐疑的神色,「妹妹今日邀我来,难不成就是问这些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么?」 他说话间,不禁上身微微前倾,就连手都往前放了许多,再伸手就能触到她了。 宁春草还未开口,绿芜便上前一步,一巴掌打在李布的手背上,「郎君注意礼数!」 李布被一个小丫鬟教训,心头不禁窜出怒火来。但看宁春草脸上浅浅笑意,有火却又发不出。他哼了一声,「没大没小!退下!」 绿芜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见他已经缩手回去,便退到宁春草身后。 「怎么是不相干的人呢?我的二姐姐。和我二姐姐的孩子,我可是关心挂念的很。」宁春草缓缓说道,「听闻那杨氏女有些不安份,如今生产在即,可千万别做出什么不知轻重的事情来。倘若她敢伤害我二姐姐。和我二姐姐腹中孩儿,我定然不会轻饶她。」 李布面色微变,「妹妹今日来,是来威胁我的?」 宁春草连忙摇头,「姐夫这话可是说错了,这怎能是威胁呢?分明是好意的提醒呀?」 说完,她的目光又落在一旁的鸿喜身上。 鸿喜一直老老实实的垂头站着,好似根木头桩子一般,主子的事儿,不看不听。人在这儿,却又好似没在这儿。 李布顺着她的视线,也看了眼一旁站着的鸿喜。 鸿喜脸上终于露出些不自在来。 「鸿喜,」宁春草更是直接开口唤他。 这叫他忍不住浑身一震,侧脸瞟了瞟李布不善的面色。微微紧张道:「娘子有什么吩咐?」 「你日日跟在姐夫身边,想来最是清楚,我这姐夫,是对我姐姐更好,还是对那杨氏女更关切?」宁春草笑着问道。 鸿喜连忙转过脸。看向李布。 李布皱眉,「你看我做什么?娘子问你,你如实回答就是!」 鸿喜连忙躬身道:「少夫人身为嫡夫人,杨氏不过是个妾,我家郎君自然是更关切少夫人的了!娘子请放心,少夫人一切都好,腹中胎相也稳固……」 「问你那么多了么?」李布瞧见宁春草的目光一直落在鸿喜身上,略有些不悦的打断他的话。 鸿喜连忙低下头来,再不言语。 「行了,」宁春草起身道。「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说完,她就搭手在绿芜的手上,迈步向外走去。 李布错愕起身,「妹妹这就要走?」语气尽是不可置信。 宁春草回头看他,轻笑道:「姐夫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布张了张嘴,不是你约我的么?你这是耍我啊?约我就问问我老婆好不好?未出世的孩子好不好?完全不提咱们两个的事儿?甚至连我对你的思念之情,都不给我说出口的机会? 「那……咱们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 李布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傻气呢? 果然,宁春草脸上露出好笑的表情来。「自然是我姐姐孩子洗三的时候了!」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的出了雅间。 安静的茶楼里传来缓缓下楼梯的声响。 李布还愣在原地,预想之中的暧昧欢喜,一个也没有,还意外的有些堵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郎君,咱们也走么?」鸿喜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李布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走,不走干什么?!平日里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么话多?」 鸿喜垂头挨骂,脸上却并无什么受委屈的表情,他手心里攥的紧紧的。那里有一张小小的纸条,几乎被他手心里攥出的汗给打湿了。 「字条,递给鸿喜了么?」马车上,宁春草闭目。靠在硕大柔软的枕囊上,轻声问道。 绿芜点点头,「给了。」 宁春草约了鸿喜夜里见面。地点挑在一处十分僻静的郊区。 夜黑风高,四下无人,正是杀人的好时候。 卧房之中点了安神香。趁着景珏熟睡之时,宁春草在绿芜的帮助掩护之下,顺利的溜出了睿王府。 纵然出来这一路有惊无险,两人仍旧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娘子,婢子陪您一起去吧,毕竟是夜里,又是个大男人……」绿芜语气担忧,心绪不宁。 宁春草摇头,「你我都走了,府上岂不没有人打掩护?我又如何能顺利回来?你放心,我只去问他些问题,问完就立时赶回,不会有事的。」 「娘子……」 「绿芜,你还记得谁是主子么?」宁春草打断她的话。 绿芜自然看出她眼中坚决。 娘子平日里是个很好说话,很好伺候的人。几乎什么都不挑剔。可她若认真起来,就固执的让人头疼,认准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好,那娘子一定速速归来!」绿芜闷声点头。 宁春草的身影飞奔消失在夜色之中。绿芜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眼皮直跳。她悄悄翻回府中。 宁春草一路飞跑,白日里安排好了马车,车夫正打着瞌睡,等在约好的地方。 她一跃而上,将车夫吓了一跳。 「哎哟,还真来了!」车夫咕哝了一声,「若不是您给的订金足,我还真不敢来。」 「走吧。」宁春草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马车直奔城郊。 马车停下的地方,离着宁春草字条上约好的地方,还有好一段距离。她下车叫车夫等着,独自来到相约之处。 鸿喜会来么? 按着前世她对鸿喜的了解,他一定会来的。可今日见过鸿喜之后,她却有些不确定起来。 今世的鸿喜和她并不熟悉。并非像前世那般和她相熟来往密切。如今的他甚至连一声「春草姐姐」都不敢叫。她贸然相约,他会不会怕的不敢来? 拐过弯,宁春草远远瞧见一个临树而立的身影,心头一松,来了就好。 宁春草缩手握了握袖中藏着的短剑。这短剑乃是晏侧妃送给她的长剑之中所抽出的那把,短剑锋利无比,她配了个轻便的刀鞘,藏在袖中最是得宜。 第三十八章 当初取了玄阳子性命的也是这把短剑,当她擦赶紧短剑上的血迹之时,她忽然意识到,这把短剑,似曾相识——似乎正是梦中见过那柄。 脚步临近夜色笼罩的大树,也临近树下站着那身影。 树叶虽然几乎掉光了,月光透过枝桠落下,那身影却还是影影绰绰的看不甚清楚。 宁春草离那身影不过五六步距离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 那人听闻声音,缓缓转过身子来。 「怎么是你?」宁春草皱眉,脸上带着错愕。 那人轻笑出声,「很意外么?我也很意外呢!」 宁春草左右看了看。并不见其他人,她猛退了两步,转身想跑。 那人觉步履极快的上前攥住她的手腕,牵制住她的脚步,「原本只是想看看那字条的真假。不曾想竟是真的。这还真叫人想不到!你不喜欢我,倒喜欢我身边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小厮?怎么?睿王世子爷满足不了你?叫你大半夜的还要偷偷和男人私会?便是和男人私会,你至少也挑个好些的?一个小厮你如此看得上,眼睛是有毛病了么?」 宁春草扬手想要给李布一个耳光,却被李布抓住了手腕。 「你放手。」绿芜给鸿喜的字条,怎么会到了李布的手上,她此时已经不想问了。很多时候,结果比过程重要。 「不放,你又能怎样?」李布笑嘻嘻的揉搓着她细滑的手腕,口中笑声叫人听了浑身不舒服,「应该感谢你约的这地方真是好,四下寂静无人,正是偷情的好去处呀!既然来了,就不要白走一趟嘛!鸿喜这小子,哪里让你看对了眼了?他不来。我也能满足你呀!」 说话间,他口鼻一点点接近宁春草的脸颊,贪婪的气息扑在她脸上,让她一阵恶心。 宁春草胸中怒气渐渐凝聚,姣美的脸庞一片冰冷。昏暗的夜色之下,李布却浑然不觉,更没有看到她那愈来愈深,眸色浓郁的眼睛。 就在他的唇要贴上她的脸颊之时,她忽然手上用力,翻转手腕,从他手中脱出,并钳住了他的腕子。 她手腕飞快一番,同时出腿,直踢他挡下。 李布是吃过这亏的,当初受了伤,一直歇了两个月才缓过劲儿来。 感觉到有劲风袭击命根,他立时夹住双腿抵挡。 宁春草的脚踢在他双膝之间,李布疼的嗷叫了一声。 宁春草放开他的手,飞快在他脸上狠狠赏了两个巴掌,清脆响亮的声音,听着都疼。 李布向后跌了两步,双手捂住脸,「春草,你这下手也太狠了吧?」 宁春草却猛的从袖中抽出短剑来,揉身而上,李布甚至没看清楚她的动作,就感觉到冰冷锋利的剑刃,紧贴着自己的脖子。 这感觉,实在谈不上美好。他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不敢做,唯恐那锋利的剑刃一不小心划破自己的喉咙。 「春……春草……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为我二姐姐和她腹中的孩子,饶你一条狗命!」宁春草冷冷哼了一声,「再有妄念,我留情,我的剑可不留情。」 「不敢。不敢……」李布连忙说道。 宁春草利落的收起短剑,藏入袖中,飞快的转身离去。 瞧见宁春草纤细灵动的身影,消失在漫漫夜色之中时,李布长长叹出一口气来。一手扶着心口,一手却抬到鼻端,深深的嗅了嗅,「这是她的味道,真香呵!」 月色之下,他痴迷的表情都变得朦胧而不真实。 他使劲儿的嗅着宁春草适才翻手抓过的他手腕子,满面满足之色,似乎已经忘记了,不久之前,那冰冷的剑刃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感觉。 宁春草乘马车回到睿王府附近。付了剩下的车前给车夫,飞快离去。 车夫摇头,啧啧两声,虽有不解,却知道不该好奇的事情绝对不能好奇。心满意足的揣着银子驱车离开。 有绿芜的接应,宁春草回到府上倒是没有费什么功夫。 只是溜进景珏院子之时,险些惊动了旁人。 绿芜惊出一身的冷汗来,宁春草却有些兴味萧索的连惊慌都没有了。 绿芜本想问问,她去了一趟。可问出了想问的问题?瞧她神色,也知道什么都不用问了,「世子爷还没醒,娘子快进去吧。」 宁春草却是摇了摇头,「一身寒气,若是进去,反倒会将他惊醒,我就在外头坐一会儿吧。」 说完,便打发绿芜去休息。 她一个人坐在回廊下头,脊背倚在廊柱之上。看着月色下几乎掉的光秃秃的梧桐树,默默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温暖的斗篷披盖在她身上。 她猛的睁开眼睛来。 东方的天空透出不甚明了的晨光,景珏带着泛青胡茬的脸近在咫尺。 「你醒了?」 「怎么睡在外头?」景珏不答反问。 宁春草勾着嘴角笑了笑,「夜里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怕进去打扰了你睡觉,就想在外头坐一会儿,谁知一坐,竟睡着了。」 景珏闻言。握住她的手,她指尖已经冰冷的几乎没有温度。 景珏皱眉,「你傻,是不是?」 宁春草轻笑,笑容如朝阳破云而出。灿烂明媚。 景珏被她的笑容晃的睁不开眼,更多斥责的话,也一时说不出了。 他弯身将她抱在怀中,她浑身竟都是冷的。 「若是着凉,我必不饶你。」他在她耳边,沉声说道。话音虽严厉,宠溺之感却不由倾泻而出。 宁春草乖巧的点了点头,他若知道昨晚,她究竟去做了什么,还会如此说么?想到这儿。宁春草许是觉得有些可笑,不由笑的更加明艳动人。 景珏皱眉看着她,「我在同你玩笑吗?」 宁春草连忙摇头,「我记住了,下次不会了。」 「我是你的男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当护着你。断然没有道理,叫你因我让自己受委屈。」景珏十分认真的说道。 宁春草点头,心下冒出的念头却是,叫我受委屈最多的就是你吧? 若是以往,她说不定就会脱口而出。可今时今日,她却只是抿嘴,笑容乖巧。 她不同了,她的不同,连自己都感觉到了。 景珏将她塞回被窝里,又陪着她躺了许久,将她浑身都暖的热热乎乎,才起身。特地嘱咐小厨房熬了浓浓的姜汤,亲眼看着她喝下,这才罢休。 其实她并不觉得冷。虽然在凛冽寒风中不小心睡着,她也一点都不冷。 冷的只是身体而已,而她的身体已经随着灵魂的改变,也变得不太一样了。 一次邀约没有见到鸿喜,宁春草并没有放弃。 给鸿喜的字条为什么会落在李布的手中。她如今无从得知。看来直接邀约鸿喜的办法行不通,她得另想办法才行。 「绿芜,你去打听打听,鸿喜家中还有什么人?家住何处?我记得,他似乎有家人在京城,可是鲜少听他提及,如今细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印象了。」宁春草吩咐道。 绿芜连忙应下,「娘子以往和他很熟么?」 宁春草回忆片刻,前世,算是很熟吧?她在李家,没有什么知心靠得住的人。鸿喜算是李家对她不错的人了,常常会偷偷透露李布的消息给她,叫她能抢占先机,多在李布面前露脸儿。 第三十九章 也会偷偷塞稀罕的玩意儿小吃食给她。 所以在归雁楼上。看到等着她的人是鸿喜的时候,她以为鸿喜是要告诉她什么消息,完全没有防备,他会对自己下手。 这种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感觉并不好,他一口一个「春草姐姐」,怎么能狠心到推她摔下归雁楼呢? 「算是吧。」宁春草点头,「跟其他人比起来,算是熟悉吧。」 绿芜不太明白的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也许是凌烟阁教导有方,绿芜办事从来不用她操心,也不会叫她失望。 绿芜很快便打听清楚鸿喜家住何处。只是他在李家当差,回他自己家的时间并不多,很多的时候,只是回去待上一时片刻,便又匆匆离去。 「娘子想要在他家里遇见他的可能性很小。」绿芜说道。 宁春草却摇摇头,「不要紧,咱们且去看看是个什么境况。」 知己知彼,再动杀手才能万无一失吧? 宁春草揣着心中的一点点好奇,让绿芜带路,去到了鸿喜的家中。 他的家安在城北,离李家不算太远,从李家行车大约两柱香的功夫能到。城北的房子较贵,他家很小,只有一间堂屋,两边两个小小的耳房,一个做了灶间,另一个似乎也是住人的安置。 城北这么小的院子,若买在城南,地段不甚好的地方,至少能买两进的宽敞院子。 鸿喜看起来并不是虚荣之人,怎的做这么不划算的事? 「请问,贵人是?」 宁春草正看着小小的院子思量,院中忽而走出个带着白纱巾,半遮脸面的年轻女子警惕看着她。 「是鸿喜的家么?」绿芜上前一步,笑着问道。 那带着面纱的女子狐疑的点了点头,「是,你们是?」 「我家娘子和鸿喜乃是旧识,今日特意来他家中探望。你是鸿喜的?」绿芜笑容情切无害,声音也放的十分轻柔。 那带着面纱的女子放松了几分,「我是他妹妹,你们……呃,请进来吧。」 说是院子,不过是一排竹篱笆圈起来的一块地方。地方不大,却被整理的十分干净。 带着面纱的女子似乎不擅长同人打交道,请了她们进门,却束手束脚的。不知该做什么。 宁春草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唯一的一间堂屋门口,「家中还有何人呢?」 「唔,还有我娘。」鸿喜的妹妹低头说道,话音落了好一阵子了。她才像是刚想起来一般,「那个,你们屋里坐吧!」 宁春草笑了笑,点头随着她进了堂屋。 屋子里地方不大,多站几个人,就有些窄仄的转不过身的感觉。 可屋里同院子里一样,被打扫的干净利落。 屋里只有一张圆桌,墙角放着一张床榻,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正坐在床榻上,借着窗外漏进的天光,在纳着鞋底子。 「老人家安好!」宁春草主动打招呼道。 老妇人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一动不动,也不理会。 鸿喜的妹妹尴尬解释道:「我娘年纪大了,耳背。」 说完,她走上前去。碰了碰那妇人,大声在那妇人耳边喊道:「娘,哥哥的朋友来家了!」 老妇人这才转过脸来,诧异的看了看宁春草主仆两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笑意,冲两人连连点头,笑容恍若盛开的菊花,带着憨厚的可亲。 「老人家您好!我们来看看您!」宁春草也提高嗓门喊道。 「好,好,都好!难得有喜子的朋友来,快,快端果子,倒茶呀!」老妇人说着就要起身,她嗓门很大,说话很利索,虽年纪很大,却透着中气十足的感觉。倒比那小姑娘还多几分爽利。 鸿喜的妹妹连连点头,「娘,您坐,我去。」 说完连忙转身,在一旁的床头箱子顶上拿出一盒果子来,挑出一些摆在盘中,给宁春草主仆两人端在圆桌上,这才想起来请二人坐下,又转身去灶间端茶。 老妇人一直看着她们笑,大声道:「鲜少有鸿喜的朋友来家,他老说,自己没有朋友。我就说,人怎能没有朋友呢?这不就来了?」 宁春草笑着颔首,四下打量他家中。 按说。鸿喜是李布身边贴身的小厮,他的月例应该不少,跟在主子身边,平日里主子心情好了,随手赏下个什么东西来。也就比月例多的多了。 借前世自己对他的了解,他是个很低调沉稳,从不会大手大脚乱花钱,更不跟府上那一群小厮一起胡混赌博的人。他家中不当如此困窘才是啊? 鸿喜的妹妹将茶水呈上,不单有宁春草的。还给绿芜也备了茶。 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当着主子的面,怎能连绿芜的茶一起上呢?大眼一看,也知道这二人乃是主仆的关系。 绿芜受过调教,知道规矩,脸上一片尴尬,「不敢当,不敢当……」 她的语气,叫鸿喜的妹妹有些慌乱。 宁春草笑着接过茶碗来,「客气什么。又不是外人。」 说完,她还冲鸿喜的妹妹安抚一笑。 绿芜慌忙捧过茶碗,放在圆桌上。 鸿喜的妹妹也许是这会儿才注意到,宁春草是坐在那儿的,可绿芜乃是一直站在宁春草侧后方的。 「您见笑了。哥哥鲜少回来,家里……也没有什么来客。我……」她结结巴巴的,有些说不下去,想要表达什么,却也表达不出来。 还是那老妇人说道:「这丫头愚钝。也没机会跟人打交道,连个话都不会说,你们见笑,别怪她蠢笨!」 鸿喜的妹妹将头压的更低了。 宁春草点点头,「不会,我同鸿喜是旧识,也算朋友,怎会嫌弃他的家人呢?我来就是来探望你们的。鸿喜在李家郎君身边做事,月钱不少,家中怎的这般……」 寒酸两字她没说出口。 鸿喜的妹妹搓着手。偷偷看她一眼,连忙低下头去,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老妇人许是听了个大概,明白了她在问什么,长叹一声,看了鸿喜妹妹一眼,「这丫头有病,我又年迈耳朵背,腿脚也不灵便,是我们两个人拖累了他呀!若是没有我们这两个累赘!他怎至于至今还未娶妻?还未成家?唉……不中用啊。不中用!」 老夫人坐在床边,捶打着自己的腿,喃喃叹道。 宁春草心头无端一酸,侧脸看向鸿喜的妹妹,低声问道:「是什么病痛。可方便讲?」 她声音很温柔,表情也没有嫌弃的意思。 鸿喜的妹妹瞧见她反应,似乎很是惊了一惊。以往旁人听闻她有病的时候,都是立即躲的远远的,似乎生怕被沾染上了似的。 可这位貌美的恍如天仙的小娘子,竟然一点都不怕,也不嫌弃她? 鸿喜的妹妹看着宁春草的脸,有些看呆了,她抬手无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我面丑。」 宁春草一愣。面丑?这也能算病? 「这算是什么病呀?」绿芜在一旁笑着摇头道。 鸿喜的妹妹认真的看了绿芜一眼,「真的,就是病。」 说着,她手指移到脸颊一侧,似乎想要解开面纱来叫她们瞧。但动作到一半,她又停了下来,「算了,会吓到你们。难得有哥哥的朋友来家里。」 第四十章 说完,她又恋恋不舍的看了眼宁春草的脸,低下头去。 宁春草没有错过鸿喜妹妹看她的那艳羡不已的眼神,看她年纪,应当和自己差不多吧,可却只能带着面纱,连在自己家中,都不敢将面纱取下。年纪的小娘子们都是爱美的。那些世家贵族的小娘子,因为争奇斗艳,都能争吵起来,甚至打起来。 整日将自己的脸面遮起来不敢见人,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呢? 宁春草心头忽而有些沉重。想到自己前来真正的目的,她心头有些不忍。 「我认识很好的大夫,姑娘有什么隐疾,不若告诉我知道?若是那大夫能治,也好趁早叫姑娘摆脱病痛?」宁春草声音很低沉。低沉中透出诚意来。 鸿喜的妹妹眼神炙热的望了她一眼,眼中似有狂喜的神色,可瞬间她眼中的光亮就消弭下去。 她摇了摇头,「哥哥的月钱都搭在这上头了……没有用的。我这病,治不好了,我认了。」 「你叫什么名字?」宁春草问道。 鸿喜的妹妹看她一眼,似乎觉得她长得这般漂亮,说话这么温柔,怎么看都不像坏人,且他们家,也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人家发上簪着的随便一个发饰都比她整个家还要值钱吧? 她迟疑片刻,才瓮声瓮气道:「奴家翠翠。」 「翠翠,好名字。」宁春草点头道,「你眼睛很美。你知道么?你的人也该和名字一样美。若是能治好了病,就真的和名字一样美了,再也不用遮挡着自己的脸,不用做你哥哥的累赘,能高高抬着头见人,能帮你哥哥支撑这个家,能遇见你的如意郎君……这样不好么?」 绿芜有些诧异的看了宁春草一眼,瞧见娘子说话间神色十分认真,她虽心有疑虑,却抿唇没有开口。 翠翠瞪眼诧异的看向她,似乎完全不敢相信她口中所说的话。 许久许久了,从不曾听人将自己和「美」这个字放在一起。就连母亲和哥哥看到她这张脸,都只有摇头叹息。 她是个女孩子,没有女孩子是不爱美的,她也一样。她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敢照过镜子了,她害怕,害怕看到镜子里哪张恐怖的脸。 「您不知道……」她颤抖说道,「我治不好了……」 「不见得呢。」宁春草笑着摇头,「你给我看看,我就知道能不能治好了。」 她的笑容恍如明媚阳光,叫人意乱神迷,仿佛受了蛊惑一般。 翠翠看着她炫目的笑容,颤抖着手,缓缓伸向自己的面纱,「您不会怕吧?」 宁春草摇头,「不会。」 她竟真的一点点揭开了面纱。 翠翠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当着旁人的面揭开这面纱了,就连哥哥和母亲都已经许久没有看过她面纱下的脸了。哥哥说,他要攒钱,攒钱给她治病,一定要治好她的脸。 可哥哥辛苦攒下的钱,不是被郎中给骗去,就是凭白打了水漂…… 她早就绝望了,只是哥哥不肯甘心。 面纱轻轻飘落耳畔,翠翠微微抬起头来。 绿芜倒吸了一口冷气,心头不由咯噔一跳。 宁春草却只是缓缓「哦」了一声。 翠翠连忙抬起两手,半遮住脸。一层层白色鳞屑状的面皮被她的手遮挡住,但还是能窥见一丝半点。 叫人看着都有些反胃之感。 「你过来,坐下来。」宁春草指着自己身边的位置道。 翠翠听了,惊了一惊。 宁春草目光和煦的看着她,「过来。坐在我身边,我好近看看。」 连许多大夫看了她的脸,都不愿意再看第二眼,这漂亮的小娘子,竟然叫自己坐在她身边去?要仔细看看她的脸? 见翠翠不动。宁春草起身,亲自拉了她按在圆凳上,扒开她挡在脸上的手,眯眼细看着她的脸。 她脸上原本的皮肉已经不可见,皆被一层层白色的鳞屑遮挡住,那鳞屑微微翘起,似乎一碰,就会剥落下一片片来。 这种鳞屑几乎布满她整张脸,只有眼睛鼻梁周围没有被完全覆盖。 很难想象一个女孩子,如何面对自己这样一张脸。 「这是鱼鳞病。」宁春草缓缓说道,「能治好的。」 她话音刚落,翠翠霍然从圆凳上站起。 她站的太猛,腿撞在圆凳上,将圆凳都咚的撞翻,滚到一旁。 床榻上坐着的老妇人听闻声音。惊得抬起脸望过来。瞧见翠翠摘下了面纱,更是一惊。 这窄仄的堂屋之中,忽而静谧的可怕,只能听到翠翠粗重的呼吸声。 她眼睛瞪得很大,直直的看着宁春草,配着她满是鳞屑的脸,颇有几分恐怖的味道。 宁春草却只是笑说,「真的,能治,不骗你。」 「你……你……」翠翠哆嗦着嘴唇,她脸上的鳞屑,好似随时都要随着她的哆嗦掉下来,「你是骗人的……这,不可能……」 「骗你做什么?真的,能治好。」宁春草说道。 「丫头,丫头,她说什么?她说什么啊?」老妇人大声叫道,神情有些癫狂。 宁春草转过脸来,看着老妇人,提高嗓门,「我说,她的脸,能治好!」 老妇人闻言,整个人怔住,半晌之后,掩面大哭起来。 翠翠连连摇头,「母亲,别信她,别信她!不可能的!哥哥寻了多少大夫了……我娘年纪大了,受不了这忽喜忽悲。求您也别再戏弄我们了。玩笑够了,您就走吧!」 翠翠又将面纱挂在脸上,快步上前去安抚那老妇人。 绿芜上前扯了扯宁春草的袖角,压低声音道:「娘子还没叫大夫看过,怎么就说能治?这家人看起来这般可怜。给了她们希望,再叫她们失望,也太残忍了……」 宁春草回头看了绿芜一眼,轻叹一声,「难怪她们不信我。原来连你也不相信我啊?」 「呃……」绿芜默默无言的低头,她跟娘子朝夕相处这么久,怎么从来不知道娘子还会治病呢? 宁春草笑了笑,「你带了现钱在身上么?」 绿芜连连点头,「带了带了。」 「拿来。」宁春草手掌摊开在她面前。绿芜连忙将自己身上带着的钱袋子掏出。 宁春草掂了掂分量,点头放在圆桌上头,「这些钱你们留着先用,吃的好一些,看看家里缺什么,也添置一些。若是不够。我下次来再给你们送。我回去琢磨琢磨药方,下次来再为你医治。」 说完,宁春草带着绿芜走出堂屋。 不待那母女二人相送,离开他家小院儿,上了马车。缓缓离开。 翠翠看着圆桌上放着的精致钱袋,齐囊囊的钱袋里不知装了多少钱财? 她艰难的吞咽了口唾沫,攥紧了母亲的手,「娘,这是真的?还是我白日做梦了?」 她声音不大。老太太也许没听清,只喃喃说道:「这是仙女,仙女下凡,来救咱们家了!」 翠翠看了母亲一眼,又呆滞的望向那圆桌上的钱袋。是仙女么?是的吧,她那么漂亮,笑容那么美好,并且真的一点点都没有嫌弃害怕自己的脸。 「若是骗子,怎么会给咱们钱?」老太太嘀咕道。 第四十一章 翠翠点了点头,若真是仙女。她不要钱,她只求仙女能医治好她的脸。让她也能堂堂正正的走出这窄仄的院子,能抬起头来做人。让她再也不用带着面纱,再也不用害怕到人前。再也不用畏畏缩缩!让她能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一样,活出肆意的样子来。 「放着,收好!」老妇人说道。 翠翠却是连连摇头,「不,不要,娘,咱们不要这钱。她说她能治我的脸,咱们不求她的钱,只求她能治好我!我能像哥哥一样,出去做工,我能养活自己。我能养活您!咱们不用在拖累哥哥……」 翠翠说着就哭起来。 老妇人揽着她的肩头,母女两人抱在一起,哭的像孩子一般。 宁春草仰面躺在摇晃的马车里。 绿芜安静的坐在一旁,时不时悄悄看她一眼。 见她睁着眼睛,愣愣的看着马车顶棚发呆。 「娘子在想什么?琢磨药方么?」绿芜这自然是玩笑话,她从没见过娘子翻过医书药册,娘子适才的话,一定是随口乱说的。 宁春草摇了摇头,「不是。」 她就知道不是,娘子认识的药名恐怕还没有她多呢! 「医治她的脸。我不用药。」宁春草说道。 绿芜瞪眼,还真能医治啊?不是随口说说?不用药,那怎么医治? 「我有巴蜀女巫的铃铛,你忘了?连我脸上的伤口都能愈合的没有痕迹,她脸上的病。怎么就不能治呢?」宁春草笑了笑。 绿芜恍然大悟,拍腿道:「是啊,婢子怎么忘了呢!」 不过她很快就又担心起来。 「这事情,若是叫那母女知道,再传扬出去,当初压下来的对娘子不利的流言,只怕会卷土重来啊!」 宁春草摇了摇头,「没事,这你不用担心。」 她说的平静,脸色也淡淡的,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绿芜舒了口气,「那娘子在想什么?」 宁春草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他家里那么困窘,他又一心为了自己的老母。妹妹,甚至连妻都不娶。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了吧?」 绿芜想了想,认真的点了点头,「是不错,换做旁人。多半都丢下妹妹不管了。他还专门在城北租了宅子,定然是为了方便回家探望老母妹妹的。」 「那一条命,应该值多少钱呢?」宁春草喃喃说道。 绿芜闻言一愣,一条命?哦是了,娘子若是治好了翠翠脸上的病,那无疑就是救了翠翠一条命啊!何止是她自己的一条命?更是救了鸿喜一家人啊!这是应该想想,收他们多少钱合适!不过,既然要收他们的钱,娘子为何还要留钱给他们?是打算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收回来么? 绿芜想了想,想不通就笑笑,未再深究下去。 过了几日,趁着景珏不在府上,也没人拘着她的时候,宁春草又带着绿芜去了城北鸿喜家那个窄仄的小小院落。只不过。这次,她是带着黄铜铃铛来的。 院子里翠翠正蒙着脸,拿着个扫帚在打扫。 一尘不染的小院落,干净的阳光倾泻下来,透出静好之感。 「翠翠!我家娘子来看你了!」绿芜在院子外头,熟稔的打招呼。 正在扫地的翠翠,却恍如电击一般,猛的一震,回过头来,瞪眼看着院子外头站着的两个纤长身影。 她啪的扔了扫帚,恍惚受了惊吓一般,捂着脸疾奔进堂屋。 宁春草和绿芜面面相觑。 「她这是怎么了?娘子有那么可怕么?」绿芜笑问道。 宁春草摇头,「怎么不说是你可怕?」 绿芜嘻嘻一笑,还未开口,就见翠翠又汲汲皇皇的跑了出来。 她手里还捧着一个齐齐的钱袋子,正是上次绿芜留下的那只。 她拉开竹木小门,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捧着钱袋子,奉到宁春草面前,「我不要娘子的钱,娘子请收回去吧,只求……只求娘子医治好我的脸,我……我做牛做马回报娘子恩情!」 宁春草和绿芜对视一眼。 绿芜连忙上前,搀扶翠翠起来。翠翠却固执的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钱你拿着,你的脸,我也会为你医治的。我不求你回报我。有些事情,是命里注定,大约是缘分吧。」宁春草喃喃说道。 翠翠自然听不太懂,但这莫大的恩情,她却不敢贸然领受。双手仍旧将钱袋子奉过头顶,「钱还请娘子收回去吧!娘子肯为我医治,我一家人都已经感激不尽了!」 宁春草微微摇了摇头,「你觉得,是你的脸重要,还是钱财重要?」 翠翠跪着说:「这……自然是脸……」 「那你的脸我都肯为你医治,这点钱,又算什么呢?」宁春草笑了。 这话听来也有道理,翠翠一时有些听愣住了。 宁春草冲绿芜点了点头,绿芜一把将翠翠强行从地上拽起,「娘子百忙来一趟,你也不请娘子到屋里坐么?」 翠翠懵懵懂懂的点头,「失,失礼了,娘子屋里请!」 她怀中的钱袋子沉甸甸的。压的她脚步都有些踉跄。 见到宁春草主仆进屋,坐在床榻上的老妇人也瞪大了眼,她虽腿脚不灵便,却也挣扎着从床上起身,膝盖一弯,扶着床就要冲宁春草磕头行礼。 宁春草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强行缠住老妇人,「您是长辈,您跪我,不是要折我的寿么?」 老妇人听闻宁春草这般言重,不敢勉强跪她,直连连向她躬身点头,口中还喃喃不休的说着,「真是仙女下凡,来救我这可怜的闺女,更是救了我一家人,喜子也不用被我们二人拖累一辈子了,是我一家的大恩人啊!姑娘大恩大德,做牛做马,我一家人也要报答……」 人老了可能就格外的絮叨,老夫人说个不停。宁春草摇头轻笑。 翠翠上前,将宁春草的手从老妇人手中拯救出来,扶着自己的母亲在床上坐下,「娘,娘子刚来,还未坐下歇歇,您别拖着娘子说话了!」 老妇人许是没听清,翠翠又在她耳边大声说了一遍,她才连连点头,自己慌忙在床边做了下来。恭敬的姿态,倒像是唯恐得罪了宁春草似的。 宁春草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回到屋里唯一的圆桌边坐了下来。 翠翠恭恭敬敬的奉上茶,露在面纱外头的一双眼睛含着期许,又含忐忑的看着宁春草。似乎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宁春草笑着朝她点头,「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医治的病而来。」 翠翠一听,又要下跪。宁春草连忙伸手拦住她,「你听我把话说完。只是让我治病。你就一切都得听我的,且我治病的时候是要避着旁人的,你可能信我?」 翠翠吞了口唾沫,似乎有些紧张,她连连点头,「信,我信娘子!」 有什么可不信的呢?这娘子看面相就是好人,又给钱又出力,这娘子气质高贵,衣着又那般华丽。他们家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这位娘子图谋的吧? 宁春草点点头,「好,既然你信我,那先告诉我,你这病。是只生在脸上,还是浑身皆有?」 翠翠僵了一瞬,口舌好似都被问的有些麻木,她似乎是咬了咬牙,才艰难的说道:「浑身都有。」 第四十二章 这声音小的。绿芜竖起了耳朵,才听清。 翠翠以为,这位娘子定要露出为难表情,以前的大夫就是,一听闻她浑身都有,很多二话不说,夹了药箱就走了,这娘子也会被吓怕吧? 可见宁春草只是哦了一声,点点头,「那怕是要多费些时辰功夫了。不过你别怕,不会太辛苦的。」 娘子倒先笑着安慰起她来了?翠翠受宠若惊,连忙摇头,「我不怕苦,也不怕疼,娘子叫我做什么,我都肯!」 宁春草笑了笑,从圆桌旁站起,「那好,既然话都说清楚了。那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翠翠啊了一声,嘴巴微张,一脸的莫名,「开,开始?怎么开始?在。在哪儿?」 是要给她抹药?还是要如何医治?翠翠有些不明所以。以往的大夫看诊的时候,还会切脉,看舌苔,这位娘子却是什么都没做,就说要开始。同以往都不一样呢? 「哪里是你住的地方?」宁春草四下看了看,这堂屋里只有一张床,正是老妇人坐着的那张。 翠翠哦了一声,「我在西侧耳房里住着,娘子请随我来。」 宁春草同她出了屋子,两个门口离着没有两步的距离。莫说同王府的深宅大院不能比,就连宽敞的宁家也是万万比不了的。 绿芜也跟着上前,宁春草却停住脚步,伸手挡住绿芜,「你守在外头。」 绿芜担忧的看了她一眼。「娘子……」 宁春草冲她一笑,「你亲眼见过,更当放心才是。」 亲眼见过,她是亲眼见过娘子用了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就将自己脸上被划得面目全非的伤口医治的完全愈合,一丝一毫受过伤的痕迹都看不出。可如今这是病,不是伤,能有那般奇效么? 这家的一对母女,看来实在是被这病痛折磨的痛不欲生。倘若娘子给了她们希望,最后却又叫她们失望。她们怕是会彻底绝望,跌倒泥泞之中,再也爬不起来吧? 绿芜心中乃是怀着对这对母女的怜悯和不忍而担忧,可这话,又不好说的太明了。 她只好目光幽深的朝宁春草点点头,「娘子放心。我一定守好了院子。」 这么小的院子,实在没什么可守的。 可宁春草却郑重其事的点头,「好,一定守好了!」 宁春草同翠翠进了耳房,耳房更小。只容下一张不大的床,和一个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的床头小柜,小柜上头的红漆都有些斑驳了,却被擦拭的十分干净。 整个耳房,却还没有景珏的一张床地方大。 宁春草心下唏嘘,面上却带着温润的笑意,眼中一点嫌弃的神色都没有。她知道,像翠翠这般不同于常人之人,会比常人更加敏感脆弱。 见她表情温润,翠翠果然松了一口气,眼中的紧张也松缓了些许,「娘子莫嫌弃。」 宁春草摇了摇头,反手将门关上,并且栓上了门闩。 「你将衣服全都除去,在床上躺好。」 她说完。乃是背对着翠翠的,脱衣服的动作,叫旁人看着,不免有些尴尬。 可等了好一阵功夫,却不听后头有声音传来,宁春草忍不住回过头去,果然见翠翠还衣着整齐的站着。 「你放心,刚开始会冷,一会儿就觉不出冷来了。」她笑着安抚道。 翠翠揪着自己的手指头,头埋得低低的,仍旧不动。 宁春草看了她一眼,有些明白她的心思,「在此时,我不是娘子,我是大夫,你是需要大夫救治的病人。我不会嫌弃自己的病人,不管你身上是个何种境况,我所要思量的就是如何尽最大的努力来医治好你,断然不会作他想。你也不要有多余的想法。讳疾忌医,什么时候才能将病治好呢?」 见翠翠还在犹豫,宁春草下一剂猛药,「你若想不通,那么,医治的事情,咱们还是下次再说吧。」 说完,她就伸手去开门,作势要往外走。 「我想通了,想通了!」翠翠慌忙叫道,也不等她再吩咐,手脚麻利的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剥离。 「好了。」 宁春草闻言转过身来的时候,不免吃了一惊。 翠翠果真是全身都布满了鱼鳞状的鳞屑,叫人看着都觉不舒服。且随着她脱衣服的动作,她扔在一旁的衣服上,地上,都或多或少掉落了许多的皮屑。 宁春草尽量隐藏起自己眼中的惊讶,冲她点点头,「躺床上去吧。」 翠翠脸上的面纱还未摘下,看不到她此时的脸是否已经尴尬窘迫的红透。 宁春草显得十分平静,从腰间取下那只黄铜铃铛。 在翠翠躺好以后,她轻晃着铃铛,口中喃喃轻唱,这不像是巫咒,倒像是哄孩子睡觉的小曲儿一般。 翠翠露在外头的眼睛里尽是好奇诧异,但不多时,她的眼皮就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酸…… 渐渐的,她合上了眼,呼吸也变得平缓悠长。 「翠翠?」宁春草停下吟唱。轻唤了一声。 躺在床上的人却毫无反应。 宁春草从袖中取出她那锋利的短剑,走上前来,伸手划破自己的手指,将自己新鲜的血液滴落在翠翠的身上,又摘去她的面颊,将血滴在她脸上。 这面积太大。她并未滴落太多的血,否则莫说救人,她只怕连自己都救不了了。 「鸿喜,前世你害我性命,今世我取你命来,本是应当。但我念你家中有老母病妹,着实可怜,如此救你家人,你也当死而无憾了。」宁春草低声的嘀咕道。 这话似乎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以安抚她自己略有不忍的心。 看了看翠翠身上的血迹,她含住自己的手指。闭目感受自然之中涌动的力量,手中轻轻摇晃起黄铜铃铛。 铃铛声起,清脆叮当。 仿佛搅动了屋里凝滞的空气,似有风动,引领着铃铛,引领着她,随着自然之力,舞动。跳跃,吟唱。 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温暖大手,抚摸着她,抚摸着床上安然静眠的翠翠。 房门紧闭,并没有窗,宁静的小屋里,却像是从外头吹来了一阵阵清爽甘甜的气息。 空气里有铃兰花恬淡的香气,有夏日荷塘的清爽,有秋菊微苦的氛围,渐渐又有冬日落雪的宁静之感。 眨眼间四季变换,神奇的自然之力涌动在这小小的房舍之内。 宁春草一直都是闭着眼睛的,可她闭着眼睛却仿佛能看到一般,跳跃舞动之中,既不会磕碰了床头,亦不会被绊了脚。 她动作灵巧,身姿敏捷,恍如摇着铃铛舞动的精灵。 妩媚的动作,像是在向天地献上虔诚的敬拜,美好的叫人目眩神迷。 只是能欣赏她这动作的,也唯有天地,并没有旁人能看见。 她舞动之中仿佛不知疲倦,就连呼吸都不曾乱了步调。 铃铛声停,她也在旋转中渐渐停下,风止,周围都安静的像是时间都停止了。 宁春草缓缓睁开眼睛来,这时才觉得自己的肉身有些疲惫。 她勾着嘴角向床上看去,翠翠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没有苏醒的迹象。可她的身上,却仿佛剥下了一层粗糙的皮来,露出细腻粉嫩的皮肉。 她的脸已经完全变了样子,看不出曾经布满鱼鳞状皮屑的模样,光洁滑嫩像是初生的婴儿一般。 第四十三章 只是她身上还未完全痊愈,有些地方,还有未退的鳞屑。 宁春草对这样的结果已经算是满意,她点点头,轻喃道:「再有一次。应当就可以痊愈。我治你病,留给你钱财,并非没有图。一命换一命,也算公平了吧?」 只是不知道倘若翠翠知道,拿自己的病,换哥哥的命。她能不能甘心? 「翠翠,翠翠?」宁春草上前,摇晃着翠翠的肩膀,她手中的铃铛脆响一声,床上熟睡的人,深吸一口气。醒了过来。 「娘子,我,我怎么睡着了?」翠翠惊坐起。 宁春草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医治之时,就是这样的。」 翠翠瞪眼,「医治之时?那如今,已经……医治完了?」 她问话之时,伸手想要触摸自己的脸颊,却似乎又有些畏惧,不敢触碰到。 宁春草往她身上看了一眼,她低头掀开宁春草为她盖上的薄毯。这一看之下,竟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啊——」 未吓到宁春草,倒是将院中的绿芜吓了一跳。 「怎么了,娘子?出什么事了?」 「没事。」宁春草笑着应了一声,「是好事。」 绿芜皱了皱眉,退开两步。 翠翠伸手触摸自己的身体。她从儿时就开始犯病,自己已经记不清这病得了多少年,每逢秋冬,这病都更加严重,她几乎看不到自己的皮肉,她已经忘了皮屑下头的肌肤应该是何种样子。 可此时此刻。她看到了什么? 退去鳞屑的皮肉,竟那般细滑,粉嫩的颜色,如初春绽放的娇花。 她手指轻轻去触碰,小心翼翼的像是触碰易碎的梦。 「是真的……」她激动的声音都带着颤抖,抬眼,双目含泪的看着宁春草,「娘子,是真的!」 宁春草缓缓点头,「是呀,难道我会骗你么?」 「娘……我去给娘看!」翠翠翻身就要跳下床。 宁春草拦住她,「且等一等!」 翠翠不明所以。宁春草朝外吩咐道:「绿芜,早上叫你准备的衣裙带来了么?」 绿芜在门外应道:「带着,在马车上。婢子这就去取来。」 不多时,绿芜在外头叩门。 宁春草将门拉开一条缝,从绿芜手中接过小小的包袱。 翠翠诧异的看着她的举动,又转过目光,看着自己脱下,被扔在一旁的衣服,脸上有几许尴尬。 「娘子,我这病……是会过病气的么?」翠翠心头忐忑难安。 宁春草仰头冲她笑,「你别多想,不会的。这病不会过了病气给旁人。你同老夫人一起生活这么久,朝夕相处,可曾把病气过给老夫人?」 翠翠慌忙摇头,目光游移不定的看着宁春草正在打开的包袱。 宁春草笑着挑出一套衣裙来,「这是专门让绿芜照着你的身段儿挑的衣服,都是很新的。你别嫌弃。」 翠翠连忙摇头,这衣服看着就漂亮,她连上手摸摸都觉糟践了衣服,如何会嫌弃? 「我瞧你的衣服都洗的发白,且颜色老旧,并不适合你这年纪的小娘子穿着,所以才特地从家中带了衣服来。你且试试,看看喜不喜欢?」宁春草说着,将挑出的衣服递给翠翠。 这衣服多少有些繁复,翠翠哪里穿过在这般复杂的衣着。 宁春草也不习惯伺候人,只好将门外的绿芜唤了进来。 也许是因为自己身上的鳞屑已经退去了许多,皮肤较之以前已经大为改观。翠翠倒是不似以往那般怕人羞怯。 绿芜上前帮她的时候,她只略微羞涩,推拒了几下,便也就顺从了。 待她穿戴好,绿芜又重新为她绾了发。 宁春草递上一面铜镜,让她揽镜自窥之时。她捧着镜子,竟然看痴了。 绿芜看着她光洁的面颊,也忍不住啧啧称奇,「娘子好厉害!」 宁春草默不作声,心中想的却是当母女两人得知鸿喜不在之后,会有何反应呢?翠翠的病好,会不会减轻他们丧失亲人的痛苦? 翠翠抬手,小心翼翼的触碰自己的脸颊,一点点,一寸寸,好似触碰着完美无瑕的碧玉一般。 她记不清楚自己有多久没有抬起头看人过了,便是蒙着面纱,出门买菜之时,她都恨不得将自己掩埋起来,不叫任何人注意到她。 她记不清楚自己多久没有敢好好照过镜子了,唯恐看到镜子里那恐怖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如今,她的脸……退去鳞屑之后,竟然也这般好看。不会输给这个年纪的任何小娘子吧! 她激动的站都站不稳,似乎想笑,又似乎更想哭。 绿芜搀扶着她,来到堂屋里,给那老妇人看。 老妇人看了看绿芜,又看了看自己的闺女。竟颤颤巍巍的扶着床,缓缓的站起了身,尴尬的笑了笑,扯着嗓门儿道:「这是又来了一位小娘子?瞧着,不是原先那位贵人了?坐吧,坐吧?翠翠,给客人倒茶呀!」 耳背的人,会无端的以为旁人和她一样听不清,所以老妇人的话,在几个年轻人听来,颇有些震耳欲聋的感觉。 绿芜还未笑出口,她扶着那小娘子却是噗嗤一声笑了。 笑完,又呜呜大哭起来,哭声叫人听来都觉得心酸不已。 她匍匐到老妇人膝头,呜呜哭的抬不起头来。 叫那老妇人弄得十分莫名,「这位娘子是遇见什么事儿了?你,你们快劝劝她?孩子,孩子?你莫哭啊!你起来啊!」 「娘……是我啊。我是翠翠啊……」她一面哭,一面抬起头来,叫老妇人看她的脸。 老妇人讶异的张了张嘴,「你说啥?你是谁?」 「翠翠啊娘!我是翠翠啊!」她哭的更痛了,一面哭,一面却又抹着眼泪,想要笑。 这表情,真是又哭又笑,复杂的叫人不知如何描述得好。 「你……」老妇人眯眼,仔细打量她,又伸手似乎想摸一摸,「你真是翠翠?」 立在门口的宁春草,听闻此言,无端心中酸痛。 朝夕相处的母女,竟然因为脸上的病好了,就不敢相认。可见这病痛给她们带来的伤害伤痛有多深,有多么巨大的影响。 「是,是我,娘,我的脸好了!娘子给我治好了!身上也好了!我的病。真的好了!」翠翠絮絮叨叨的说着。 老妇人张着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么多年了,从焦急,到期待,再到绝望。她早就不敢盼了,若不是儿子还在坚持。坚持要治好他的妹妹,她甚至都不想活了。 「好了,是好了!」老人低头,眼泪滚滚而落,声音哽咽,带着不敢置信的狂喜。 母女两人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子。 宁春草给绿芜打了手势,叫绿芜给她们留下更多的银钱来,两人打算悄悄的离开。 老妇人却恍然回过神来,拍着翠翠的肩头道:「快,快扶我给恩人磕头!」 翠翠慌忙擦去脸上泪水,毫不犹豫,扶着母亲就起身。原本腿脚不麻利的老妇人,这会儿却像是充满了力量,疾步奔向要离开的宁春草。 「恩人,救了我闺女,更是救了我一家!给恩人磕头了!上次恩人来的时候,还怀疑恩人是拿我们打趣……实在不该!该死该死!」老妇人说道。 第四十四章 绿芜和宁春草一边一个,搀扶着两人。不叫两人跪下。 那老妇人却是不肯,执意要跪,「只求恩人留下姓名,我定要为恩人立位,烧香供奉,日日叩拜!」 宁春草一时哭笑不得,「您快起来,快起来。当不得的!」 「如何当不得?理所应当呀!恩人不知道,这病对这个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翠翠这病,是这家里的一个无底洞啊,将这两个孩子的一辈子都得填进去,也是填不满的……」 老妇人絮絮叨叨的说着感激不尽的话,至诚至真。 宁春草心下却有些愧疚,她并不是无端要做这些的。倘若不是为了抹平自己心中那一点点的不忍,她也许根本不会理会翠翠的病。 她病不病,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母女两人这般感恩戴德的感念之时,她差点脱口而出心底的话,她并不是没有条件来帮她们的!她要的乃是鸿喜的命!所以她们不用感激她,甚至连感谢都不用。 只怕她这话说出来,这母女两人会恨死她。 她终是抿着嘴,摇了摇头,让绿芜拦着两人,她向外走去,临到院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最近饮食清淡些,还需一次,你身上的病就能全好了。绿芜带来的衣服不少,都是适合年轻小娘子穿的,将你以前的衣服,都扔了吧。」 说完,宁春草头也不回的离开院子,上了马车。 绿芜又安抚两人几句,也匆匆忙忙的上车离开。 马车上,绿芜一直在嘻嘻的笑。十分开心的模样。 宁春草却是闭着眼睛,仰面靠在枕囊上,一语不发。 「怎么,娘子不开心么?」绿芜不解问道。 宁春草没有回应。 绿芜终于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认真的看着她,「娘子真的不开心呀?救人的感觉。难道不好么?」 「将人从一个深渊拉出,再亲手推进另一个深渊,」宁春草缓缓说道,「这感觉,会很好么?」 绿芜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应。 宁春草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绿芜却满面不解,皱着眉头,毫无头绪。 又隔两日,宁春草果然叫她准备了更多的衣服,还有一些吃食,常用之物,皆带去了翠翠家中。 原本绿芜以为,娘子是出于对这母女两人的可怜,怜悯,善心大发,才做这些。 可上次从翠翠家中回来之时,马车上娘子说的那一席话。却叫她觉得,事情也许并不是那么简单。娘子做这一切似乎都是有目的的,可究竟目的何在,她竟完全不能猜到。 这次她们到来的时候,翠翠家的小院儿,依旧是那么窄小的样子。 可看起来。却又完全不同了。 院子里打扫的十分干净,但似乎有活力了许多。院中有一颗不大的杏树。这季节,杏树自然是掉光了叶子,光秃秃,无甚可看的。 可翠翠家院中的杏树却是生机勃勃,不禁「长」满了鲜绿的叶子。还「盛开」着朵朵明艳的花。 院中还摆了两盆含苞待放的腊梅,隐约透出暗香来。 「哟,好大的变化!」绿芜感慨道。 「人的心境变了,周围的环境都会跟着变,这话真一点儿都没错。」宁春草低声说道。 翠翠从屋里奔出来,脚步轻快宛如灵越的小鸟儿。 瞧见立在院门外头的主仆两人,她的笑意直达眼底,「是娘子来啦!娘子快请进,快请进!」 原本低沉甚至有些暗哑的声音,如今听来都多了轻快悦耳的味道。 她的小脸儿也微微抬起,再不是以前深埋到胸口的样子。 翠翠手脚麻利的拉开院门,恭敬又热切的请宁春草主仆进门。 「我娘给娘子做了双鞋垫子。我说娘子用不着,我娘却不肯听,说这是她的心意,娘子用到用不到,只要能为娘子做,她就开心了!」 翠翠说着,脸上泛出红晕来,粉嫩的小脸上忽而飞上两抹红霞,更显得娇嫩好看。 宁春草点点头,「好,多谢老夫人。」 进了堂屋,老妇人一见她。就慌忙要起身行礼,她腿脚不便,起身似乎颇为费力。 「您再这样,我日后可是不敢来看您了!快别跟我客气,只将我当做晚辈,我才好常来。」宁春草十分认真的说道。 老妇人见她严肃。只好连连点头应下。 说好了还要再为翠翠医治一次的,并未多耽搁功夫,她和翠翠单独来到耳房之中。 先摇铃,叫翠翠睡下了,她再割破自己的手,滴血在她身上,摇铃吟唱。 祝祷的吟唱刚到一半的时候,院中突然传来一些不和谐的响动。 这些响动险些叫宁春草分神。 巫祝之时,绝对不能分神,否则就是对神灵的不敬,一不小心就会被自然之力反噬。莫说救不了旁人,就连她自己。都会被这反噬之力所伤。轻则内脏受损,重则当即毙命。 外头转来的争执之声,她根本不敢去听,心口猛地一疼,她紧抿住嘴,才勉强忍住一心头一口血。没有喷出来。 她凝神,摇铃声不敢停,摇晃祝祷的舞步也不敢停。 咽下口中含着的心头血,吟唱声又起。 若不坚持下去,开头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院中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无心顾及。只能将一切都托付给绿芜,完完全全的相信,她一定一定能拦下一切要擅闯耳房之人。 院中的争执声,渐渐在耳旁消失,渐渐她又进入到那种旁若无人的状态。 有灵动的风在身边抚弄,有清爽的自然气息在缭绕,有莫名的力量四下涌动。 恍若精灵的脚步,游走在时间的边缘,医治着困顿于人身的病痛。 清甜的气息进入她脏腑之内,围绕在她周身,又渐渐从她身上蔓延开去。将躺在床上熟睡的翠翠也完全包裹。 当铃铛声停下,她的吟唱停下,舞步也歇了的时候。 她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这次用了比上次更久。更漫长的时间。 她的肉身卸去支撑她的自然之力后,累的连抬手都懒得抬了。 若非院中突发变故,这次原本应当比上次更轻松,更容易才对。 宁春草捂了捂心口,那里还有些闷闷的疼。 她无奈的咬了咬下唇,抬手按在翠翠的肩膀上。轻晃铃铛,「翠翠,醒了!」 翠翠大口喘气,睁开眼来,「我又睡着了?!」 宁春草冲她笑了笑。 「娘子,您的脸色,怎么这般苍白?」翠翠惊呼道。 宁春草摆摆手,「没事,只是有些累,快看看你身上,是不是全好了?」 翠翠见她轻笑,似乎真的没什么大碍,这才低头看自己,虽有上次的经验,更有心里准备,可这么一看之下,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还是她的身体么?这般光洁,这般无暇。这般的美好…… 「娘子……」她喃喃唤着,抬手轻轻触摸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真叫我不敢相信啊……」 仿佛回到了儿时,她还是个娇滴滴嫩呼呼的小女童,她还未发病的时候!不不,比那个时候还要嫩滑细致!她从不敢奢望过,从不敢想过,自己的人生还能被改变,还能变得如此美好! 第四十五章 「娘子?」门外的绿芜似乎听到了翠翠的声音,知道娘子的医治应该是完成了,便缓步上前,小心翼翼的叩门唤道。 宁春草疲惫的应了一声,「你进来帮她更衣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自己来!」翠翠翻身从床上跳下来,就连动作似乎都比以前更加灵敏了。 这两日,她都在仔仔细细的看着宁春草送来的衣裙,一面感慨这漂亮的布料,精致的做工,一面捉摸这衣服该怎么穿,怎么打理保管。 爱不释手的过一阵子就好好好看看,好似生怕谁给她弄坏了似的。看看傻笑笑,连她母亲都无奈的摇头笑她。 她似乎不太适应旁人伺候穿衣,手脚麻利的将衣服穿好,有了前两日的细细探究,她现在已经能自己穿好衣服。不会出错了。 她长发散在脑后,伸手拉开了房门,满面堆着灿烂的笑意,正欲和站在门口的绿芜打招呼,却不经意看到院中站着的另一个人,「哥哥?你回来了?!」 充满惊喜的声音。叫坐着的宁春草吓了一跳。 鸿喜回来了? 她心跳忽而有些快,今日会是个机会么?她等待良久,筹谋良久的机会? 鸿喜闻言,看着站在门口的靓丽少女,有些愣怔。 「哥哥,你好久不回来,我们也不知能不能找你,这么大的好消息,都没办法告诉你!娘都着急的很呢!恰巧你今日回来了,正遇上恩人呢,娘说了……」翠翠奔出耳房,站在鸿喜身边,细白的双手紧握住鸿喜的衣袖,仰着脸,笑意满面的絮絮说着。 鸿喜分明还在愣怔着没有回过神来,也不知她的话,他听到了几句。 「你,」鸿喜打断翠翠的话音。「你是谁?」 翠翠张了张嘴,仰面俏皮的看着自家哥哥,「我叫你哥哥,你说我是谁?你有几个妹妹?」 鸿喜闻言,非但没有笑,反而将眉头皱紧,「莫开玩笑!我家妹妹,我自己能不认识?」 「哥——」翠翠拖长声音,唤了一句,「人家病好了呀!」 鸿喜闻言,不敢置信,听闻耳房有脚步声,他抬眼看过来。 瞧见从耳房弯身走出的宁春草时,满目更是不可置信了。 「宁……宁姑娘?」鸿喜一时间,似乎不知该如何称呼,道了姑娘,又紧张的舔了舔嘴唇,似乎唯恐这称呼不合适。 宁春草微微颔首。 翠翠又忙奔到宁春草身边,「娘子真是咱们家的恩人呀!娘可是说了,叫你一定一定不能亏待恩人,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恩人的恩情!自然我也是!」 翠翠兴奋不已,披散的头发都顾不得束起。 绿芜看了看宁春草的眼色,心领神会的上前拉住翠翠,「我帮姑娘绾发吧?」 翠翠知道她绾发的手艺比自己好了太多,上次她为自己绾的发髻,她睡了两天都舍不得拆,若不是后来实在弄乱了,她一定顶到现在。 翠翠同绿芜进了堂屋。 院中只剩下宁春草同鸿喜两人。 鸿喜似乎想起来,自己应该行大礼,可都见面这么一阵子了,再行礼,未免显得有些奇怪。 他站在原地,游移不定,不知该说什么,「瞧见绿芜姑娘的时候。小的还以为是认错人了……」 「你没认错人,是我来了。」宁春草缓缓说道。 鸿喜更为紧张尴尬,「上次的字条,是小的不留神,被郎君发觉……郎君打骂了小人,还将小人看管起来……所以……」 所以那天晚上去的人是李布。 倘若那晚。去的人是他,也许他现在已经死了。哪里还能活生生的站在这儿说话? 宁春草垂眸笑了笑,人的命运有时候,还真是捉摸不定呢。 「娘子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么?」鸿喜忐忑问道。 宁春草看了他一眼,他面庞微黑,如今又透出局促的红来。越发显得忠厚老实。 想起前世他的性情,她如何也不能相信,他竟能做出将自己推下归雁楼的举动。可往往,人心是看不清的,不是么? 「去看看你的母亲和妹妹吧。」宁春草回头看了一眼堂屋。也许今日看过了,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呢? 「哦,哦哦!」鸿喜应了声,适才那个貌美女子叫他哥哥的震惊,他还没能回过神来。 这会儿也迫不及待想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春草点了头,他立即冲进堂屋。 绿芜将堂屋留给一家三口,也退了出来。 瞧见宁春草正站在院中那棵绑了布花。布叶子的杏树下头,默默出神。她缓步上前,轻声问道:「娘子,咱们走么?」 宁春草摇了摇头,「为的就是这一刻,为什么要走呢?」 绿芜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是了,这家唯一的男主人回来了,也是该商量商量诊金的事情了! 娘子不仅给治病,还贴衣服,贴钱的!这诊金可不能便宜了! 绿芜自己又啧啧两声。那衣服都是王府里的布料,王府里的绣娘一针一线做的,这个李家的小厮,便是穷其一辈子,也买不起一件吧?这诊金,他真付得起么?娘子想要的,怕不是诊金吧? 绿芜抬眼,看向宁春草的目光有些犹疑。 宁春草却是看着那「生机勃勃」的杏树,面无表情。 堂屋里传来一家三口喜极而泣的声音。就连鸿喜那个看起来忠厚又坚强的大男人,都哭声如孩子一般。 笼罩在这个小院儿上头的重重阴云,好似一下子被吹散了。 阴云外头,透进明媚的阳光来。 此时此刻。默默无声的站在院中的宁春草,就是他们一家人眼中的阳光,一家人眼中的救命恩人。 她救治的并不仅仅是病,更是命,是一家人的希望,一家人的未来。 三人相扶着,踉跄走出堂屋。 宁春草闻声转过头来。 一家三口的眼圈都是红红的,脸上却又都带着笑。 「老夫人,咱们可是说好了,你再拜我,我可就真的生气了。」宁春草说道。 老妇人点点头,「我不拜。不拜姑娘。可他们两个,却应当好好的给姑娘磕几个头!不然,我们这心里,也不安得很呐!」 老妇人扶着门框站定。 翠翠和鸿喜忙上前来,噗通跪地,咚咚的朝宁春草磕头。「叩谢恩人,叩谢恩人!」 绿芜在一旁,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宁春草看着两人砰砰叩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我为你医治,乃是看你哥哥的面子,若不是因为他,我又哪里能认识你?莫谢了,快起来吧。鸿喜,你这是要叫我为难么?」 听闻宁春草这么说,鸿喜心中惊疑不定。 翠翠听闻叫恩人为难。自是不肯,连忙停了下来,吸吸鼻子,拿出帕子抹抹眼泪,从地上站了起来,又小心翼翼的拂去身上沾的尘土。 宁春草笑了笑。「这才对,既然病好了,就该活出当有的样子来,这才不负我一片心意。」 翠翠重重的点头,瓮声道:「定不叫娘子失望。」 「鸿喜,你送送我?」宁春草看着鸿喜,勾手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剑。 鸿喜连忙颔首。 老妇人也倚在门框上说,「应当的应当的!喜子快快送送恩人娘子!诶,娘子还没喝口茶呢?」 第四十六章 宁春草摆摆手,「改日吧。」 说着,她提步向外走去。 鸿喜连忙垂手跟上。 绿芜也跟在后头,宁春草却猛然回过头来,看着绿芜道:「你上车等我。」 绿芜一愣,想到娘子上次竟深夜溜出王府,要见这鸿喜,定然是私密的事情要问,她不多想,转身爬上了马车。 宁春草同鸿喜一前一后的走着。 越走。四下里越是安静,越走,偏离大道越远。 鸿喜心头咚咚跳着,忐忑不安,却又觉莫名其妙。宁姑娘带路,怎的越走离她回王府的方向越远呢?还净往这偏僻的地方带? 倘若他是个小姑娘。宁姑娘是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他还能理解其用意。 如今这境况,他的脑子怎的有些不够用了呢? 「娘子是想要打听我家郎君的事情?还是想问问我家少夫人的事儿?小的定知无不言!」鸿喜站住脚步,沉声说道,「只是,娘子若是叫我背叛我家主子,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小人是断然做不到的。」 「你倒是个忠心的。」宁春草停下来,转过身,目光凉凉的看他,「那若是你家主子,叫你做伤天害理,害人性命的事儿呢?你做是不做?」 鸿喜闻言一愣,皱着眉头,似在思量,片刻摇头,「不做!」 「你骗人!」宁春草咬牙切齐,「你做了!」 鸿喜一惊。他做什么了? 「原以为你是有情有义,忠厚老实之人!可你竟也是口是心非,表面一套,心里一套的人!」宁春草冷嘲道,「不管你是心甘情愿也好,被人逼迫也好,她那般相信你,你却还是伸手,至她于死地!你于心何忍啊?她难道不是李家最可怜,最无助,最无辜的人么?被人陷害,害了自己的亲人,背负无端的骂名,还不够么?竟还要被自己相信的人背叛害死……你可知噩梦缠身的感受?你可知日日在死境中惊醒的感受?」 鸿喜被她肃穆的表情吓得脸色发白,禁不住倒退了一步,「娘子,在说什么?小人,怎么……怎么听不懂呢?」 「你当然听不懂了,如今,你也不需要听懂了。」宁春草说着,摸向袖中藏着短剑。 可一抽之下,短剑竟然没有被抽出来,像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道阻止了她的动作。 杀了这鸿喜,可比当日在延庆观杀害玄阳子容易得多,她甚至不用动用巫女铃铛的力量,不用引动体内那超脱常人的力量,单凭她从晏侧妃那儿学来那点儿东西就够用了! 可为何? 刚才一番话,她不是说给鸿喜听的,说了鸿喜也听不懂。 她乃是说给自己听得,说了就可以激起自己心中的愤怒,怨恨!她可以毫无负担的去杀人。去报复! 可为什么,她的怒气已经胀满心怀,她的浑身都已经被怨愤包裹,她却抽不出那随时好用便捷的短剑? 鸿喜连连倒退数步,惊愕的看着她,「娘子。娘子是哪里不舒服么?要不,要不小的去叫绿芜姑娘来吧?」 如今两人的距离已经有些远了,她的短剑需要近身攻击,如今再抽出短剑来,她不能保证在鸿喜大声呼救之前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且她袖中藏着的短剑,直到现在也未能顺利抽出。 「绿芜姑娘,绿芜姑娘——」鸿喜见她面色发白,神情恼怒挣扎,以为她哪里不好。 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这里又没有旁人,私相授受,更是对宁春草的名声不好。 鸿喜不敢近前,慌忙原路返回去寻绿芜,「娘子在这儿等我,我去叫绿芜姑娘来!」 说完,他脚下生风,跑的更快了。 「竟叫他跑了?跑了?」宁春草刷的拔出了袖中的短剑,可鸿喜早已经跑的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在延庆观面对着玄阳子的时候。她其实是有些紧张的,可她表现的甚好,下手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纵然时候心中那股力量退去的时候,她后悔懊恼过,可当时并没有,她冷血的像是杀伐果断的厉鬼一般。 如今面对着鸿喜的时候,她一点紧张也没有,多少的愧疚之下,是淡定的志在必得。可结果却又叫人大跌眼镜。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看着手中抽出的短剑,在毫无温度的阳光之下,泛着点点寒意。 鸿喜跑远了,她的剑又抽出来了?那适才阻挡着她抽出短剑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宁春草皱紧了眉头,心中疑惑。 听闻脚步声匆匆而来,她只好又收起短剑。 绿芜担忧的飞奔而来,「娘子,娘子您没事吧?」 宁春草摇了摇头。 「我瞧见娘子从耳房出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大好!定然是为了给翠翠医治,耗费了心力!」绿芜转过脸来,朝鸿喜骂道,「都怪你,一回到院中就吵吵嚷嚷,告诉你了不要大声喧哗,你还不听!娘子费力劳神的给你妹妹治病,你倒好,害得娘子如此!娘子若有什么不适,我要你的命!」 鸿喜一脸的愧疚懊恼,绿芜将他训斥的如同孙子一般,他只埋着头,连连颔首应是,一句辩驳都没有。 若是换了旁人,突然在自己老母弱妹的家中发现了莫名来客,也会激动紧张的吧?他那反应,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他怎知道来客是善是恶呢? 「好了。绿芜。」宁春草拍了拍她肩头,「走吧。」 「娘子问完了?」绿芜抬眼道。 宁春草叹息一声,她本就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她要的,只是一条命而已。 这最不起眼的一条命,索取起来。怎么就这么难呢?难道鸿喜的命数,比那牛鼻子还硬? 咦,她怎么也说玄阳子是牛鼻子了?她不是一向很敬重玄阳子的么?一定是被景珏给带坏了! 宁春草摇摇头,越过鸿喜,步步走远。 鸿喜挠挠后脑勺,心中有些莫名。但更多的是感激之情。 回去的马车上,宁春草一直低头不语。回到王府也沉默寡言。 绿芜看她一直面色不甚好的样子,不禁担忧的问她,「主子,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宁春草愣了一愣,才看向她,点点头,「是啊。」 她这般爽快的承认,倒是叫绿芜诧异,一般有心事的人,不是都会故作轻松的说,没有啊。来敷衍人的么? 「那娘子有什么心事?婢子可能帮您分忧?」 宁春草四下看了看,小丫鬟们都在院中做着各自分内的事情。阳光落在树梢窗棂上,有浮尘像精灵一般在日光的光束里舞动。 静好的感觉,却叫人心头越发的慌乱。 「好。」宁春草点点头,许是一个人闷在心里太苦了,太难受了。她拉着绿芜在她身边的地毯上坐下,侧脸看着绿芜长而微翘的睫毛,「我告诉你吧。」 绿芜点点头,心头莫名。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鸿喜一家人,好的有些过分了?非亲非故。这般关怀周到?」宁春草缓缓说道。 绿芜连连点头,又摇头说:「婢子是觉得奇怪,不过娘子心善,也能理解。且与那鸿喜不也算是旧识么?」 宁春草闻言,却是连连摇头,「不是啊,我怎么是心善呢?我对他们好,乃是有所图的啊!」 第四十七章 「娘子图什么?」绿芜瞪大了眼睛,心中却越发奇怪了。那鸿喜一家,老的老病的病,唯独一个顶梁柱,还不过是个李布身边的小厮而已。娘子连李布都看不上,能看上那鸿喜什么?他们家有什么值得娘子如此花心思去图谋? 「图命啊!」宁春草叹息了一声。 绿芜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半晌才哦了一声,「原来娘子一直试图和鸿喜单独相处,并非有什么问题想要问他,而是想要——他的命?」 宁春草看了绿芜一眼,坦诚的点了点头,「你明白了。」 绿芜舔了舔嘴唇,却是摇头,「不明白。他只是个李布身边的小厮而已,婢子想不明白。娘子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的心思,去图谋一个小厮的命?是有什么冤仇么?」 「你以前是凌烟阁的人,对姜家二爷的本事,也有所了解吧?」宁春草忽而转换了话题。 绿芜连连点头,「二爷在巴蜀,乃是最为年轻的阴阳师。能断吉凶,辩阴阳,道古论今,预知未来,厉害的紧呢!凌烟阁能发展的这么快,乃是阁主和二爷两个人通力合作的结果。阁主常常说,若不是二爷的神机妙算,阴阳神眼,凌烟阁绝不能有今日盛况。」 宁春草点点头,「所以,姜二爷的话,你是信的吧?」 「信呐。」绿芜颔首。 「他说。我若不杀了这鸿喜,将来必有一日,我会因鸿喜而死,或是直接就死在鸿喜的手里。」宁春草换了个说法,但她以为,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如今虽然鸿喜并没有对我做什么,我却为了保自己的命,而不得不杀了他。唉……人总是自私的吧?在损人和利己面前,都会毫不迟疑的选择利己。」 绿芜愣怔的看着宁春草,心头万般不明,可又觉什么都问不出口。 姜二爷的话呀,那就不会有错了,看娘子这般行为,也是有些于心不忍的吧?那鸿喜看起来憨厚老实,怎么也不像是有胆子害人性命之人呢。 「娘子下不去手,这事儿就交给婢子来做吧!婢子伺候娘子,本来就该为娘子扫清麻烦的!」绿芜冷面,拱手说道。 宁春草却叹了口气,摇摇头,「姜二爷说了,这事儿呀,只能我自己亲手做成,倘若假旁人之手。我必再亲手杀了杀他那人,这轮回才算结束。」 绿芜瞪眼,嘴巴微张,这话,太玄妙了!这世上,除了姜二爷。恐怕在没有人能领会其中的玄妙了吧? 「娘子……」绿芜心有不忍。看娘子对鸿喜一家所行作所,不难看出娘子乃是心善心软之人。逼她去杀了一个憨厚老实,又没有什么身份地位,为了家人努力坎坷谋生的小人物,真是太为难她了吧? 倘若绿芜知道,那死的莫名其妙的玄阳子就是她家娘子亲手所为,不知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娘子跟晏侧妃学舞剑,莫非就是为了杀鸿喜?」绿芜忽而问道。 宁春草慢腾腾的点了点头,「算是吧。」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后来更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灵活敏锐度。 「其实不用啊?要杀人,不一定非要动刀剑,」绿芜急忙说道,「下毒才是最直接最方便的。」 宁春草抬眼看她。 绿芜朝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娘子若是觉得可行,婢子能弄来致命的毒物,加入点心饭食之中,叫人吃下,不出一刻。必定一命呜呼!只要是娘子亲手给他的,这也算是娘子亲手杀了他吧?」 宁春草皱眉想了一阵子,缓缓点头道:「似乎可行。不但要我亲手给他,这要命的点心,也得我亲手做才行。」 绿芜连连点头,「那婢子这就去准备。」 宁春草挥手叫绿芜下去,她自己仍旧倚着桌角坐在地毯上,看着倾泻进屋内的阳光,默默发愣。 她心下也奇怪得很呢,当初杀了玄阳子的时候,她一点手软的意思都没有。那般果敢决断,为何到了鸿喜这儿,就这般优柔呢?一再失手,究竟是什么缘故? 宁春草虽心中不宁,可如今的她却能轻易的将自己的情绪掩藏的很好。也许在绿芜身边表露,乃是因为她觉得绿芜是可以信得过,可以为她分忧,无需掩藏之人。 在景珏面前,她却全然不是这样。 她笑容温婉得体,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叫人心头舒畅,恍若清泉过石,涤荡尘埃浮躁,宁静舒缓。 景珏丝毫不疑她这段时间常常出府都是在忙活些什么。只当她是在王府之中太闷了,所以出去逛街散心而已。就像他和他那一群友人赛马涉猎是为了散心一般。 宁春草没有问绿芜从哪里得来的毒药,就像绿芜没有追问她姜二爷为什么会说出那番话一样。 她觉得她们主仆之间,十分默契,就是彼此信任,又彼此不多言的默契。 她在厨娘的指导下。学了简单的点心做法。在宁家之时,苏姨娘也教过,厨艺也是女红中的一类,只是那个时候她更痴心于琴棋书画,跳舞吟唱。厨艺就相对粗鄙了。 她亲手所做的点心,有两类,一半乃是掺了绿芜寻来的毒药,一半则什么都没有,乃是为景珏专门留下的。 「他知道我用小厨房,却什么都没有给他做,想来心中也会不痛快。」宁春草笑着对绿芜道。 绿芜连连点头,「娘子想的真是周到。」 「趁点心还热,咱们走吧。」宁春草将那一叠格外「沉甸甸」的点心装了匣子。 绿芜早就备好了车,在同鸿喜约好的时间里,赶往城北而去。 寻的由头乃是宁春草要看看翠翠的病,好的怎么样了。 其实不用看,她心里也清楚得很。 再者,看翠翠的病,同医治时一样。根本没有必要约着鸿喜一道。他是个男人,在家反而更不方便。可绿芜递了口信儿给他的时候,他却连片刻的犹豫和怀疑都不曾有,当即就答应下来。 这一日,他更是向李布告了假,候在家中。 听闻马车声响,翠翠和鸿喜两人都满面欢喜的奔出院子,急切的望着马车驶来的方向。 绿芜扶着宁春草下了马车,宁春草手中一直捧着的点心匣子,却是被留在了车上。 她朝翠翠笑了笑,语气温婉道:「翠翠真是越发好看了!」 翠翠羞红脸低下头去,但又如喜欢沐浴日光的娇花一般,缓缓抬起头来。病好了,她的自信也越发的多了起来,这无疑更添她少女的美态。 「多谢娘子,我的病,都好了!一点儿都没有遗留!」翠翠语气略带激动的说道。 宁春草点头而笑,「那就好。」 到了耳房,她亲自看过翠翠身上,点点头,「这很好,日后……要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你母亲。女孩子也要学会坚强,凡是要靠自己,莫要想着依赖旁人……」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像是什么临终之言一般。 宁春草停住话音。 翠翠却不疑有他,连连点头,「娘子的话,我定句句谨记心间。」 宁春草长叹一声,「有时候。对你好的人,也未必就是好人……」 「旁人我不知道,但娘子一定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再没有比娘子更善更好的人了!」翠翠仰着粉嫩的小脸儿,满面认真急切的说道。 第四十八章 宁春草无奈的笑了笑,「你觉得是。就是吧。」 翠翠笑着点头,「我娘我哥都这么说!」 宁春草脚下一踉跄,险些叫门槛绊住。 她又见过了翠翠的母亲,辞别老人,她望着弓着身子。满怀感激之情的鸿喜道:「我同你有些话想说,你送送我吧。」 鸿喜抬头看了她一眼,但她的面容,她的目光,都叫人不敢凝视。他连忙又低下头去,瓮声道:「是。」 宁春草出了院子,先上了马车,将那盒被留在马车上的点心匣子捧在手中。 她未将这盒点心带入鸿喜家中,其实带进家里,作为来时随手备的礼物。倒也不奇怪,更不会引人注意。 如今要离开了,才特意拿下来,才会叫人心生疑惑和警惕的吧? 绿芜瞧见,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娘子还是心太软。 宁春草摆手,叫绿芜不要跟着,她同鸿喜一前一后,向着僻静之处走去。 一路上。鸿喜一直想要问她,要问什么? 可宁春草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鸿喜心中疑惑,联想起上次的经过,在观这次,便是他敦厚,心中也有的古怪的猜测,「娘子究竟有什么话?或是什么吩咐,要交代小的?是不好开口?还是叫娘子为难了?」 到这时候,还在为她考虑么?宁春草摇了摇头,这是真傻啊?还是真傻? 「鸿喜。」四顾无人,宁春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是不是我叫你做什么,只要不违背你的良心,你都会答应?」 鸿喜重重点头,「娘子对我妹妹,对我家都有再造之德。我妹妹儿时是很漂亮的,可自从害了那病之后。就像换了个人,我不甘心,不甘心她好好的女孩子,竟被毁成那个样子……如今,娘子给了她新生。也给了这个家欢乐,给了这个家希望和笑声!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鸿喜一个男人,竟忍不住抬手,拽着袖子抹了抹眼角。 他又裂开嘴,傻呵呵的笑了笑,「娘子但有吩咐,不论刀山火海,只要小人能为娘子效力,便是死。小人也不会回头的!」 宁春草哦了一声,认真的点了点头,「那就好办了,你把这盒点心,吃了吧。」 「啊?」鸿喜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着宁春草。 却见宁春草手中真捧着一盒点心,双手递至自己面前,「拿着,吃了。」 鸿喜迟疑的伸手,懵懵懂懂的接过点心,「这点心?」 「给你的。」宁春草说,「你不是说,但我吩咐,便死也不惧么?那你就把这点心吃了吧。」 「吃了,会死么?」鸿喜几乎是本能的问道。 宁春草的话,似乎就是引导着他往这儿想吧? 可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特傻,宁姑娘怎么会要用点心毒死他呢?宁姑娘什么身份?想要他的一条小命,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可宁姑娘又是救治他的妹妹。又是给他们家送吃送喝送钱…… 「会死。」宁春草点头,「你吃么?」 鸿喜一愣,却是憨憨一笑,「我吃,娘子赏的点心。便是死,也值了。」 说完,他真就打开匣子,捏了块点心就要往嘴里放。 宁春草瞪眼在一旁看着,她心头扑通扑通跳的很快,她竟比吃点心的鸿喜还要紧张,一点都不像当初那个亲手杀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她。 鸿喜的手还未送到嘴边,安静的小巷中却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两人都是一惊。 鸿喜手上力道不稳,点心啪的被捏碎,又洒落进匣子里。 宁春草回头向嘈杂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只见一个蒙面的黑衣之人,冲着她的方向飞身而来。 那黑衣人明显没有想到这里竟会有人在,瞧见她,也很是一愣。 但他飞快掠走的动作,只是凝滞了片刻。便翻身而起,从她头顶略向屋脊。 后头追着这黑衣人的人,还未拐过巷子,也许并未看到吃惊的立在原地的宁春草和鸿喜。 一直冷箭,冲着那黑衣人的方向射来。 黑衣人翻身跃起之时,那箭矢正对着的人,无疑就变成了——宁春草。 「娘子小心!」鸿喜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捧着点心盒子,飞扑到宁春草跟前。 噗—— 一声响。 是箭矢打入皮肉的钝拙声响。 后头追那黑衣人的一众人也随即跑了过来。 两厢人一打照面,彼此就都愣住了。 宁春草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系列已经超出她接受范围的变故,目瞪口呆的看着十分熟悉,却许久没有见过的人。 站在她对面,原本是在追那黑衣人的领头之人,也愣住了,诧异的看着她,和挡在她跟前的鸿喜。 他挥手对身后之人道:「你们速去追!」 他身后之人领命纷纷跃上房顶。 他却板着脸,一步一步,向宁春草走来。 「娘子,您……没事吧?」鸿喜站立不稳,向后倒去。 宁春草伸手扶住他,连连摇头,「我没事……鸿喜,鸿喜,你不能有事啊!你不能有事啊?」 鸿喜又憨又傻的朝她笑,「我救了娘子呢!我竟救了娘子呢……便是死,也开心。」 「你傻么?」宁春草朝他吼道,「谁让你救我?谁让你替我挡箭?你有什么可开心的?我是来害你的啊!我是要你死的啊!」 脸色已经转青的鸿喜愣了愣,却又咧着嘴角笑起来,「原来我不是瞎猜啊。娘子是真的想要我的命?那现在好了,我的命……给娘子了!」 宁春草无奈又痛苦的仰头,想要看一看天空,将眼眶里多余的水给逼回去。 可她仰头却未能看到天。只看到了那个一步步走来,高大的身躯遮了半边天的男人。 「姜大哥……刚才那一箭,是你射的么?」宁春草没有打招呼,没有客套。 大概他们彼此谁也没有想到,久别重逢,会是这么个情景,会是这般照面。 姜伯毅皱着眉头,无奈的点了点头,「是,我不知道你会在这儿。我们正在追……」 他没有说下去。 中箭的人还倒在宁春草怀里,他险些误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这时候。什么话都成了多余的解释。 他脸色不甚好,咬牙保持了沉默。 「我要救他,你帮我把他带回家去!」宁春草低头看了看鸿喜。 姜伯毅却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你救不了他。」 宁春草瞪眼,表示不信。她有巫女的黄铜铃铛,她有超脱常人的力量,她怎么就救不了他? 「鸿喜,鸿喜你别听他的!我能救你,我能治好你妹妹的病,也能救回你的命!你的命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我亲手来取,旁人,谁也不行!」宁春草微微颤抖的说道。 可她怀中的人,却挂着一脸满足的笑,不动不答。 姜伯毅上前一步,伸手按在鸿喜脖颈大动脉处,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没救了,箭是淬了毒的。姜维配的毒,无人能解。」 宁春草闻言,支撑不住一个死人的重量,跌坐在地。 姜伯毅慌忙上前,她却躲开他的手。 他微微皱眉。张了张嘴,却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第四十九章 这情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彼此都不太清楚。 这分明是条僻静的巷子。为何会在这里相遇?又为何险些误杀了她? 姜伯毅心中其实是有些庆幸的,庆幸那小厮模样的男人,挡住了箭矢,救了他恩人的性命。 倘若他亲手误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如今躺在地上的乃是宁春草的尸首的话,他怕是一辈子也难以原谅自己。 他对她好的缘故,除了她救了自己性命之外,更有他因,只有他自己明白。倘若她又死在自己手中,这一辈子的内疚,怕是永远永远都洗刷不去了。 他是长长松了一口气的。可看到宁春草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抱着那小厮的脑袋,痛苦不已的样子,他心中就更添压抑。 「我是要杀他的!你只要再晚出现上一会儿……哪怕就一小会儿!」宁春草侧脸看着姜伯毅,喃喃说道。 姜伯毅皱眉。「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要让他死在你的手里?嗯?」宁春草眼神有些无助的看着他。 姜伯毅颈间喉结微微动了动,这叫他怎么解释?他是无心的啊?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宁春草又失魂落魄的低下头来。 她清楚的记得,姜维说过,人只能死在她的手上。倘若假旁人之手。她就要杀了那动手之人。 她如今,难道要杀了姜大哥,宿命轮回才能结束么? 「不不不,」宁春草连连摇头,「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心里做不到,能力更不足以做到。 姜伯毅上前扳过她的肩头,「你做不到什么?春草。你怎么了?」 她今日的话,怎么这么奇怪呢?他似乎一句也听不懂啊? 绿芜等了良久,在马车边上,一会儿站,一会儿坐,甚至毫无形象的蹲在马车的车辕上。 左等右等,终于等回了娘子。 却不是娘子一个人,还有一个身量十分高大威武的男人。手中横抱这一个瘦削的无声无息的男人。 这是什么情况? 绿芜纵身跃下马车,「阁,阁主?」 宁春草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了看绿芜。 她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 这叫绿芜更是不明所以,不知所措了。她看了看阁主横抱着的男人。正是娘子想要毒死的鸿喜。 看样子,鸿喜已经死了。 且看他发青发乌的面色,多半是中毒而亡,但他背上还插着一支箭。这……娘子要做成的事,究竟做成了没有呢? 「娘子?」绿芜快步来到宁春草身边,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宁春草无力的摇了摇头,「走,先回翠翠家里去。」 「啊?」绿芜诧异。 就这么带着人家哥哥的尸体回去? 半个时辰以前。人家哥哥还活蹦乱跳生机勃勃。就送她离开的功夫,再回来,就是一具冰冷的尸首了。 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将尸首带回去,翠翠和她老母亲。还不得跟他们拼命啊?叫她们如何能接受? 绿芜发愣的功夫,宁春草和姜伯毅已经越过她,向翠翠家走去了。绿芜咽了口唾沫,只好拔脚跟上。 「翠翠。」宁春草站在篱笆院墙外头,有气无力的唤道。 「娘子?娘子您又回来啦?」翠翠奔出堂屋,一脸欣喜激动的笑容。 可当她看见高大伟岸的姜伯毅,以及姜伯毅身前横着的人时,她则僵住了。 一眼,她就认出了那是她哥哥鸿喜。 她的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不敢往前挪动半步。 姜伯毅板着脸,肃穆刚毅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 宁春草扯了扯嘴角。心情复杂的理不出头绪,「翠翠,来开门。」 翠翠迟疑的转过脸看着宁春草,又转回视线看了看自己的哥哥。「娘子,我眼睛有病了!」 宁春草无力的摇头,「不是,你先过来开门。」 翠翠站在原地不动。 姜伯毅伸腿,一脚踢开了院门。 一个竹木小门而已,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但这动作,却叫翠翠吓了一跳,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宁春草转过脸看了看姜伯毅,「姜大哥,你这么做。合适么?」 姜伯毅也看着她,四目相对,她看不出他眼中的情绪。原来一直以为景珏的眼眸是幽暗深邃的。如今才知道,姜伯毅的眼睛很亮,给人至诚可信的感觉,可他的眼眸却更加深,深得望不到底,甚是望不清他眼眸中自己的倒影。 「总要面对的。」他缓缓说道。 翠翠满面惊恐的看着这个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的男人。 屋里头传来老妇人的嗓音,「怎么啦翠翠?什么事啊?」 院子里的几人都看着跌坐在地的翠翠,谁都没开口。 翠翠抬手捂着脸,似乎不敢看横在姜伯毅怀中的鸿喜,屋里传来老妇人艰难挪动的声响。 「她年纪大了,别让她受刺激。」宁春草低声说道。 翠翠这才捂着眼睛,扯着嗓门儿开口,「没事儿,娘,哥哥……哥哥说他东西忘拿了,拿了东西就得回去了……」 说完,她就紧紧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唯恐忍不住的哭泣声溢出唇齐。 屋里的老妇人应了声,似乎又在床边坐定。 翠翠忽而翻身从地上爬起,扑上前来,扒着姜伯毅怀中的人看。 「娘子,娘子你救救我哥哥!你救救他!你连我那么多年的病都能治好,怎么不能救我哥哥呢?他刚才不是还去送你么?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么?」翠翠有些癫狂的说道。 绿芜上前,想要拉住翠翠。 可癫狂之中的人,力气也许都是出奇的大。有功夫在身的绿芜,竟拉不住翠翠。 「哥哥,哥哥你醒醒!你醒醒啊!」翠翠见宁春草低着头,不理她,便摇晃着鸿喜的尸首,似乎这样就能将已经阖目的人唤醒。 「我们一边说吧,莫叫老人家听见。」宁春草转身向一旁的耳房走去。 翠翠虽在癫狂之中,姜伯毅想要摆脱她的纠缠,却再容易不过。他退了一步,跟着宁春草,将鸿喜的尸首抱进了窄仄的耳房。 他高大的身躯,在耳房之中,几乎要将整个耳房填满。 翠翠跌跌撞撞的跟上前来,在耳房门前,却被绊倒,狠狠摔向地面。 绿芜长手一捞,将她拽了起来,「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翠翠一把甩开。 「娘子,你告诉我。」翠翠上前,双手攥住宁春草的衣袖,双目血红血红的瞪着她,「你告诉我,你适才。为什么会对我说那么一番话?为什么说,要让我坚强,要让我凡事靠自己,不能靠别人?」 宁春草叹了一声,抿嘴没有说话。 「你告诉我啊?娘子,你是好人,你对我一家的恩情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娘,我哥哥也都清清楚楚!」翠翠攥着她的衣袖,触碰到她手腕的手指,冰凉冰凉,「可你却说,对我好的人,不一定就是好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我误杀了他。」姜伯毅听不下去。突然语气浑厚的开口。 连他开口的声音似乎都夹杂了内力,震得人耳根心头都嗡嗡直颤。 翠翠迟缓僵硬的转过头去看姜伯毅,又看了看宁春草,「娘子,您难道是一早就计划好的么?您跟他是一伙儿的么?」 第五十章 宁春草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一旁站着的绿芜都跟着着急,「翠翠,你别多想,这是个意外!娘子对你家……」 「是,我想要他的命,对你们好,就是因为心中不忍,怕自己会愧疚。」宁春草居然一开口,就什么都承认了。 院子里很静很静,只有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孩子无助的哭泣。 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落在干净平整的地面上,投射出一地斑驳的光影。 翠翠看着宁春草,姜伯毅和绿芜也都看着她。 宁春草面色很淡,淡的看不出她此时的心境如何,她只是僵硬的伸着被翠翠紧紧攥住袖口的手,「所以,我告诉过你的话,你都记在心里了吧?」 翠翠突然放开她的衣袖,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的太痛,自己甚至不能支撑自己的身子,跌坐在地,捧着膝头。哭声充斥着小小的院落。她的悲哀伤痛,这小小的院落却是承载不下。 停在院子外头不远处的马儿都踢踏着蹄子,喷着响鼻,似乎十分不安。 「你先回去,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姜伯毅温暖的手落在宁春草的肩头,在她耳边温声说道。 宁春草摇头不肯。 「听话,你在这儿对谁都没有好处。等她情绪稳定下来,你若想见,再来见她。」姜伯毅的声音很好听。叫人心头的软弱似乎都被一双有力有温厚的手扶着。 宁春草看着瘫坐在地,大哭不止的翠翠,垂眸不语,她不走,她如今怎么能走呢?鸿喜是因为她而死…… 她抬头看了看姜伯毅,「你回来了,姜二爷回来了么?」 比鸿喜的死更加麻烦的是——杀了鸿喜的人,竟然是姜大哥! 这叫她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姜维?」姜伯毅似乎敏锐的想到了什么,抬头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道。「还没有,不过他也在赶来京城的路上。」 宁春草点点头,哦了一声。 姜伯毅低头看看地上泣不成声的翠翠,叹了口气,「你听话。先回去,有什么话,日后再说。」 宁春草固执不肯,姜伯毅索性弯身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向院子外头走去。 「你放我下来!你凭什么安排我的事?凭什么对我做这些?」宁春草朝姜伯毅吼道。 她心很乱。姜伯毅对她越是关怀体贴,她心里越发的难受。如果他不是她的姜大哥,如果他对她不是像现在一般好。她是不是……就能狠下心来,像杀了玄阳子,像谋算鸿喜的命一般,谋算他的命? 可现在,叫她如何下手? 宁春草摇头,「你是混蛋!你放我下来!你杀了他!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为什么……」 她被姜伯毅横抱在怀中一面捶打着他的肩头,一面忍不住哭了起来。 姜伯毅站在马车边上,一言不发。任她捶打。 绿芜在一旁,看的脸色都变了。她在凌烟阁长大,还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任!何!人!敢这般对阁主的!就连阁主身边曾经侍奉过,传说十分得宠的姨娘们,也没谁敢如此放肆的。 谁人见阁主不是恭恭敬敬小心翼翼? 绿芜觑了觑阁主的面色,惊恐的发现,阁主脸上,竟然一丝怒气也无,竟是满目心疼宠溺的看着娘子。 绿芜连忙抬手揉了揉眼睛。最近熬夜疲累,眼睛都花了么?她是不是看错了? 「气消了没有?」姜伯毅在她耳边轻缓问道。 「没有!没有!你杀了他,我要杀你!」宁春草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姜伯毅。 姜伯毅无奈叹了一声,「好。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若要取,随时来拿。」 宁春草听闻此言,脸上忽而露出痛苦无比的神色,她捂着心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无力的指了指马车。她不想再看到这个人,她走! 姜伯毅将宁春草放在马车上。 绿芜也赶忙跟着爬上了马车。 「照顾好她。」姜伯毅在绿芜身后说道,声音威严,叫人不自觉地就连连俯首应声。 马车缓缓而动。宁春草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绵软的倒在硕大的枕囊上。 绿芜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问道:「娘子适才说的话,并不是玩笑话,对不对?」 宁春草趴着不动。也没有理她,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般。 可马车车厢里,这么有限的空间,绿芜知道,她一定是听到了。 「鸿喜只能被娘子所杀,如今却死在了阁主的手里。所以娘子说,您要杀了阁主的话,并不是玩笑话,对不对?」 宁春草缓缓从枕囊上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绿芜,「是啊,我要杀了他。」 绿芜浑身一颤,面色难看,「娘子……」 「去告诉他吧,毕竟是你的旧主。你告诉他,也是你有情有义,我不怪你。」宁春草说道。 她这是在逼自己,将自己逼到没有退路的绝境上。 绿芜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语气幽幽道:「娘子,我不会告诉阁主的。我不告诉他……您也是做不到的……」 宁春草闻言笑了,只是笑容有些苍白。 「是啊,连一个小小的鸿喜,我都如此费尽心机,如今又换成是姜大哥,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话音落地,她似乎想开了很多,仰面倚在枕囊上,深呼吸两口,勾着嘴角,笑容好看了不少,「何必一定要钻了牛角尖,如此逼迫自己,既然知道做不到。那便是命里注定,罢了罢了,命该如此,还徒劳挣扎什么?」 绿芜张了张嘴,目瞪口呆的看着娘子,看着娘子脸上溢出的笑容。 「我认了,认了。」宁春草抬手半遮在脸上,笑出声来。 绿芜眼中却不减担忧。 回到睿王府,宁春草就直接钻进了卧房,将自己埋在那宽大舒适的檀木大床上。 眼前一遍遍回现适才在僻静的小巷中发生的一切,变故来的那么突然,鸿喜竟然毫不迟疑的挡在了自己面前,然后就那么倒了下去。 他临死还笑了,笑得那么轻松那么开心,他说,值了。 宁春草摇摇头,想要甩开回忆。不值不值,这怎么能值了呢?因为她一个人的命,又将两个人都牵连进去。怎么能值了呢? 可脑中总是控制不住一遍又一遍的闪现那小巷中的画面。 她忽而从床上惊坐起,意识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似乎是前世的自己,在提醒如今的自己,在小巷之中,被忽略过去的问题? 她忽略了什么? 那黑衣人……似乎,有些眼熟? 只是当时一眨眼的功夫,鸿喜就中箭倒地,变故发生的太快,她将黑衣人的事情完全忘在了一边。 那黑衣人是谁?她认识的人里,功夫那般好的,可不多吧?为什么会觉得那一闪而过的黑衣人似曾相识呢? 院中的脚步声请安声打断她的思绪。 是景珏回来了。 宁春草立即抬手双手,在自己有些僵硬的面颊上揉了揉,揉去满面哀愁不快,摆上一个与往常无异的笑容来。 「今日去哪儿了,怎的听闻你是刚回来?」景珏进屋就问道。 第五十一章 宁春草笑着上前,「四处走走,我学做了点心呢,本想留给你尝尝,但这会儿肯定凉了,味道不若刚出炉的好。你且坐着,我再去做来。」 宁春草笑着就要出门,景珏却伸手握住她微微有些冷的手。 「不必。」他扬声叫丫鬟端点心来,「你不用做这些,呆在我身边就好。」 他的眼眸很幽深,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深处似乎有光亮溢出。 她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轻笑宛如害羞般低下头来。 丫鬟奉了宁春草亲手做的点心进来,头也不敢抬,就匆匆退了出去。 景珏伸手勾起她的下巴。她心头略有些窘迫。 「喂我。」他居然说道。 宁春草一愣,「什么?」 「你做的点心,你喂我吃,这才是全套的功夫,做事怎好只做一半呢?」景珏戏谑的笑看着她。 宁春草几乎脱口而出「整日给你做饭的厨娘,你怎么不叫她喂你?」 可仿佛有什么力量在约束着她的嘴,让她这不应景甚至大煞风景的话都被堵回了肚子里。反倒是十分乖巧的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捏了一块圆润却已经凉掉的点心,轻轻送到景珏的唇边。 景珏微微张口。 她如白玉一般的手指往前一送,不经意触碰到他的唇角。 他含着点心勾起嘴角来,望向她的目光,变得更加幽深。幽深处也更透出光亮来。 他弯身抱起她,缓步向内走去。 鸿喜死了之后的两三天,宁春草都未再出过府。 翠翠家的事情,最后如何处理了,翠翠的情绪是否被安抚了,她皆不知道。 她只知道,反正一切都有姜大哥,剩下的事情,她都不用操心就是了。 如今好似也再没有一件事需要她来操心了,天珠项链刚碎裂的时候,她以为是自己的死期到了。她以为,随时随地,她都会被前世的冤魂害死。 可不曾想,天珠项链没了,梦魇也没了。 她再不会从梦中吓醒,她似乎变得越发的胆大了,梦里见惯了鲜血,死人,尸首。她似乎都已经可以坦然处之了。 刚杀了玄阳子的时候,她还会惊恐,唯恐自己被前世的冤魂占据了肉身,控制了心智,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可面对鸿喜,她一再下不去手的时候。她就不能再坚定这个论调了。 连鸿喜,那个前世推她摔下归雁楼的凶手,她都不忍心杀?那冤魂真的是杀人不眨眼么? 时间一久,她甚至开始怀疑姜维的话。 姜维当初的解决办法。就真的是对的么?他或许是阴阳师不假,或许真的看出自己的前世今生,看出自己的不同不假。可他说的解决办法就一定是真的么? 宁春草一面思量,一面在王府的僻静小道上缓缓走着。 她没让绿芜跟着。她想一个人静静,好让自己沉下心来,细细想着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清思路。 也好找出自己日后的目标和方向。 倘若姜维是在骗她,她岂不是一直都被人戏弄了? 而自己的身体里如今却是有另一个力量,有时那股力量却是能够控制她的言行,这种感觉,就好似她在和另一个人公用自己的肉身一般。这可谈不上美妙。 她还是要想办法。让前世的冤魂,早早离开的。不管是去转世投胎也好,散去不甘消失不见也好。只是别再纠缠着自己了。 玄阳子都被她杀了,还能求助与谁呢? 宁春草走着走着就走到王府后院那九曲浮桥上头。她低头看着浮桥下缓缓流淌的水。 似乎有金色红色的肥硕锦鲤从桥下一蹿而过,追逐着水面上的水花,玩儿的兴起,简单又快乐。 人多的时候甚至还不如一条鱼活得自在? 她无奈长叹一声。 「年纪轻轻。怎么就长吁短叹?」忽然传来的话音,将宁春草吓了一跳。 她猛的抬头,循声望去。 九曲浮桥中间的水榭里,竟坐了一个人,她一直低着头,并未发觉。 这猛然间看见,也不好贸然退走。 她望了一眼,福身请安。 水榭里的人。笑了笑,起身向她走来。 宁春草不知为何,自己原本应该低着头,以恭敬的姿态,等着来人越过她身边以后,再行起身的。可她的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竟然缓缓抬了起来,目光毫无遮掩的向那人望去。 那人步步走近。 「请王爷安!」宁春草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是说。 可她脑子里分明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叫嚣——就是他!那天小巷之中的黑衣人!就是他!是睿王爷! 几乎是在脑中发出这个声音的同时。宁春草站直了身子,抬脚就要跑。 她认出了王爷就是黑衣人,那王爷更是认出了她! 王爷是要杀她灭口的么? 畏死求生的本能,让她反应很快。 可惜有人动作比她更快。竟然飞身上前,拦住她的去路。 宁春草受惊,转身再逃。 可惜她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在这般慌乱的情况之下,根本派不上用场。 睿王爷伸手就擒住了她。 宁春草反手推在睿王爷肩头,未将睿王爷推开,反向的力却是叫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往九曲浮桥下的水面上栽去。 睿王爷伸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拽了回来。 「你躲什么?」睿王爷好笑的看着她。 宁春草心跳过快,唯恐下一刻,他会一掌灭了自己。 可她抬眼接触到睿王爷的视线之时,却发现里头竟藏着神情缱绻的目光。像是悠远又绵长的回忆。一丝丝浸透入他的眼眸之中,落在她的脸颊之上。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怒喝,从桥头传来,「快放手!」 第二句话音响起的时候,已经有劲风袭向睿王爷肩头。 睿王松手放开宁春草,并将她推远了几分,反手接住背后袭来的掌力。 宁春草看着突然降临的景珏,心中大喜,「世子爷!」 连唤他的声音都带着激动欢喜的味道。 对战的父子两人皆是一愣,但不足片刻的停滞,两人仍旧大打出手。 宁春草偷偷观察睿王爷的背影,再次在心中确信。那日小巷之中遇见的黑衣人,一定是睿王爷没错! 凌烟阁不是从来不和朝廷作对的么?姜大哥为何会追着王爷?射出的箭矢还淬了剧毒?这是想要其性命啊! 看父子两个一言不发,打的不可开交。 宁春草忽而拔腿就跑。 她直奔回景珏的院子,唤了绿芜备车。不等景珏回来,就连忙赶出了睿王府,直奔姜伯毅送给她的小院儿。 「我要见阁主。」宁春草在马车上对绿芜说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吧?我现在就要见他!」 绿芜愣了一愣,迟缓的点了点头,「娘子是有什么急事么?」 「对,很急的事。」宁春草重重点头。 收到绿芜传信的时候,姜伯毅正在同一干舵主商议要事。 听闻是宁春草要见他,且是非常急的事情,他片刻的迟疑也不曾有,起身就走。 扔下一干舵主,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阁主这是怎么了?从来不见他如此紧张过啊?」 「是啊,阁主不是商议阁中事务之时,从来不叫人打扰的么?今日到开了先例了?」 「莫多说,没瞧见阁主面色不好么?」 第五十二章 舵主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猜测,却不敢擅自离开,唯有等着没留下一句话,就突然走掉的阁主回来,才好继续。 姜伯毅赶到宁春草小院儿的速度,比她预想之中还要快。 她两三日都不曾理会他,他唯恐鸿喜的事情安排不好,惹她不快。更怕她会因为这件事而不原谅他。 那日她离开的时候,情绪可谓差到了极点。 今日她竟能主动寻他,叫堂堂的凌烟阁阁主,都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春草,什么急事?」姜伯毅声音温厚,便是心中焦急,面上却依旧温润如玉。 宁春草看了看左右,摆手叫绿芜下去,「你去守着门口,莫叫人靠近。」 这便是要说私密的话了。绿芜连忙躬身退下,守在门外。 「姜大哥,鸿喜死了那日……你在追什么人?」宁春草问道。 听闻她提到鸿喜的死,姜伯毅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虽有焦急,却还算稳定,他清了清嗓子,迟疑片刻,「乃是想要打探凌烟阁,窃取消息之人。」 这件事事关重大,且是机密,姜伯毅没有说的太明白。 宁春草哦了一声,「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姜伯毅看着宁春草,摇了摇头,「这么说来,你知道?」 宁春草连忙摇头,否认的这么快,倒颇有些心虚的意思,「窃取什么消息?能叫我知道么?」 闻言,姜伯毅沉默了一阵子,他没有拒绝。虽是凌烟阁机密,可他并不想瞒着她,且这事情,她也是知道一些的。细数起来,和她还有过关系,「你还记得咱们为什么会在青城山相遇么?」 宁春草瞪眼,「啊?青城山?」 姜伯毅点了点头,「你去寻紫玄真人。」 「是,你也是去寻紫玄真人的,是和紫玄真人有关的消息?莫非,紫玄真人没有死?」倘若真是这样,她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正愁不知如何解决自己身上还背着一个冤魂的事情,就能得到紫玄真人的消息。还有比这更好的事么? 她兴奋还未有一瞬,身上就猛的一痛,好似有人掐了她一把似的。 可姜伯毅离她有两步远的距离,她身边并没有任何人。 莫不成,是前世的自己因为自己要将她驱逐出身体,所以愤恨的掐了自己一把? 「不是。」姜伯毅摇头叹息,「紫玄真人是真的不在了,我亲手点的火,亲眼看见他的尸身和那竹屋一同葬了。」 宁春草失落的叹了口气,「那你提青城山做什么?」 「当时许多人去青城山,并非为了紫玄真人,而是为了夺取紫玄真人炼出的两枚‘紫还丹’。」姜伯毅缓缓说道,声音十分低沉稳重,「紫还丹一现世,必定会引起动乱争夺。紫还丹能延年益寿,消除百病,可出丹几率微乎其微。上百年来,唯有紫玄真人侥幸炼出了这么两颗,弥足珍贵。」 宁春草皱眉,「紫还丹在凌烟阁手上?」 姜伯毅一愣,笑的有些无奈,「并没有。倘若在凌烟阁手上,如今又哪里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儿?」 宁春草张了张嘴,却没有问什么。这是机密的事情吧?她已经问了许多不该问的了。再问下去,就颇为不知轻重了。 姜伯毅却主动说道:「凌烟阁确实是知道紫还丹现在何处的。」 「嗯?」宁春草抬眼看他。 「还记得你夺了她铃铛的巴蜀巫女么?」姜伯毅正色道,「紫还丹现在就在她的手上,且两枚都在。她如今正在赶赴京城的路上。」 「巴蜀的女巫也要来京城了?」宁春草诧异。怎么感觉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京城会非常的热闹呢? 以往从不涉足北帝的凌烟阁来了,远在巴蜀的巫女也来了。 且是在青城山的腥风血雨之后……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呢? 宁春草觉得自己这想法十分的奇怪,她强压了下去。没有多想。有没有关系,同她这般小人物也不相干的,劳心想那些做什么? 「你要小心,日后出门,多带些人在身边,或提前叫我知道,我这段时间都会在京城里呆着。」姜伯毅十分认真严肃的说道。 宁春草狐疑的看他,「我小心什么?」 「你夺了巫女的铃铛。并破了她的巫咒阵法。这在以往,可是从没有人能够做得到的,姜维曾经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那女巫也不是常人,她此次来京。未必就没有为你的缘故在。她定会想方设法寻你的。」姜伯毅认真又耐心的给她分析道。 宁春草闻言迟缓的点了点头,「还真的不是不相干啊,居然连我也要被牵扯进来?」 姜伯毅不由自主的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不过也不用怕,这里毕竟是京城,不是巴蜀,她不敢太过张扬的。倘若叫人知道,紫还丹在她手上,她怕是自身都难保了。」 宁春草点了点头,说来说去,还是紫还丹呐。 那黑衣人她已经认出乃是王爷。王爷也是冲着紫还丹去的。紫还丹能医治百病,延年益寿。王爷是自己想要?还是为旁人? 「在想什么?」姜伯毅似乎忘了阁中还有一大帮子的舵主,等着他回去。面对着宁春草,竟没有流露一丝一毫的焦急和不耐烦。连语气都温柔的像是对着一个懵懂的孩子,溢满宠溺。 宁春草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的看了他一眼。 她想问的问题已经问完了,还有一件事,她也想要知道。却又不想开口提及。 姜伯毅回看着她,黑亮的眼眸之中是她娉婷的倒影,「鸿喜家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了。我已经都安置好了。」 宁春草心头一跳,定定往着他。 他知道,她还没有开口,他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了。更知道,她只想听一个平安的消息,具体并不想过问。 他好似轻易的就能揣度她那一点点小小的心思,不用她费劲的表露,亦或是费劲的隐藏。 这种感觉。也许就叫默契? 宁春草看着姜伯毅越发明亮的眼眸,忽而垂下头来,「来得突然,也不知会不会打搅姜大哥。我问完了,这就要回府去……姜大哥,多保重。」 姜伯毅点头笑了笑,并未多言,沉默的送她上了马车,看着睿王府的车架渐行渐远。 宁春草回到王府的时候,父子两人的肉搏已经结束。 景珏板着一张臭脸,气呼呼的坐在厅堂里。 宁春草垂手上前,蹲身行礼,眼眸微垂,隐约流露委屈神色。 景珏瞧她模样,心中有怒气却也朝她撒不出火来。 他伸手拽她起身。「叫你受委屈了,去哪儿了?」 宁春草被他拽进怀中,心有抗拒,却并没有挣扎。反而是温婉的依着他的肩头,将自己的脸埋在他颈边,「出府转了一圈。」 景珏以为适才的事情,叫她心中不畅,她出府散心去了。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我当求圣上赐我世子府,搬出这府去,再不见他,眼不见心不烦!」 他还未成家,虽然小妾养了一堆,然并没有真正的女主人世子妃过门,圣上如何会赐给他世子府呢? 第五十三章 宁春草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到更好奇王爷为何会扮作黑衣人,暗探凌烟阁,「王爷是身上哪里有病痛不爽么?」 景珏闻言一愣,想到适才在九曲浮桥上看到一幕,眼中又喷出火来,「他有病!眼睛有病,脑子也有病!总将人认错是不是病?这病大了,大夫都治不了!」 听闻这话,宁春草叹息一声,柔软的手掌轻抚着景珏起起伏伏的胸口,「好了,世子爷别生气,是我不好,提前竟未看见王爷,下次若是遇见,定要远远避开,不见,岂不是就不会认错了?」 景珏的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我没有怪你。」 宁春草窝在他怀中轻笑。 姜维是悄悄入京的。 就连凌烟阁内部的人,知道他已经进入京城消息的也不多。 姜伯毅自然是第一时间知道的,他手上虽有旁的事情在忙,可得知姜维入京的第一时间,就立时放下一切,赶来见他。 「哥哥这般想我呀?这么慌忙来迎接我?」姜维摇着扇子,大冷天的也不嫌寒颤。敷粉的脸,比女子还姣白。头上攒了一朵大红的花,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他哪里摘来的。 「我有事问你。」姜伯毅看了他一眼,眼神威严肃穆。 姜维闻言,啪的一声收起了折扇,同时收起的还有他那张敷了粉的脸上的戏谑,「什么事?」 「当初,你都同宁姑娘说了什么?」姜伯毅沉声问道。 姜维闻言一愣,故作严肃的脸上,还是不自觉流露出些许嘲讽的笑,「哥哥如今这般牵挂与她啊?是不是已经忘了,入京城的目的了?」 姜伯毅冷冷看他,「要做什么,我自己心里很清楚,不用你提醒。我问的话,你如实说就是了。」 「我说了什么,哥哥不是都听到了么?」姜维没有打开折扇,修长白皙的手指却是在轻轻抚弄着扇骨。 「哦?我都听到了?」姜伯毅挑了挑浓墨般的眉梢。 姜维连连点头,「是啊哥哥,当时,哥哥不是也在场么?如今又奇怪什么?」 姜伯毅冷哼一声,「当晚的话。我自然都听到了,可次日清晨,花园里头,你又同她说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姜维面上微微色变。 那日在花园之中。他故意安排人,将宁春草引去,私底下见面。大哥一直不曾提及,不曾问起,他以为自己做的很好,不曾被大哥知晓。 如今看来,却是什么都没能逃过大哥的眼睛。 原本就是在大哥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若是当初大哥就问了他,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可这么久了,大哥一直不声不响,叫他自得的以为,在凌烟阁中,他也能只手遮天的时候,大哥却突然抛出这么一桩事儿来。好似当面狠狠打了他自得的脸一般。 不过姜维脸上敷的粉厚,那丝不自然一闪而过。快的叫人根本看不清,「花园偶遇,所说无非还是那些话而已。她前世被人谋害,冤魂不散,如今只能亲手杀了害她性命之人,方能破除宿命。就这些呀,哥哥不信,可以亲自问她。」 「我如今问的是你,问你什么说什么就是,何必指向他处。」姜伯毅冷喝道。 姜维勾了勾嘴角,拱手潦草的应承,「是,大哥。」 姜伯毅看了姜维一眼,淡然的别开视线。她谋划杀鸿喜,难道是因为,鸿喜乃是前世害死她的人?想想真叫人莫名,什么前世今生?人真有前世今生?这话若不是姜维所说,他一定骂那人信口开河。 「那倘若她前世的仇人没有死在她的手上呢?」姜伯毅似乎想起了他话中的关键词,又追问道。 「那便杀了杀她仇人之人。」姜维说完,似笑非笑的看着姜伯毅,「大哥这么关心那个小女子,是不是……」 姜维敷粉的脸,笑的十分欠揍。 若不是他匆匆忙忙赶往京城,身上还带着一路的风尘仆仆,一双桃花眼中还藏着疲累的红血丝。姜伯毅保证一定亲手将他打趴下,看他还能不能笑的那般招人讨厌。 「你不用一再提醒我。」姜伯毅哼道,「我不会忘了当年未完成的使命。」 「是啊,大哥都耿耿于怀不能忘记已有十年了。如今终于踏出到京城这一步,自然是要好好完成十年前未完成的使命的。」姜维连连点头,语气却听不出多少真诚。「十年都记得,怎会朝夕间,因为一个女人而忘了呢?」 姜伯毅自然听出他的阴阳怪气,淡淡看他道:「是,我不会因为任何人忘记十年前我未完成的事。而且我对宁姑娘好。同十年前的事情并不冲突,且,从某些方面来讲,是相辅相成的。」 这话听得姜维有些莫名,他微微蹙眉。思量片刻,「因为她是睿王府世子的小妾?」 姜伯毅摇头,「因为她是她。」 姜维闻言,咧嘴而笑,「还说你不是被人勾走了心魂?我看那丫头天生长了一张勾人的脸。」 「那张脸啊……」姜伯毅轻轻叹了一声,「就是因为那张脸。」 姜维嘴唇轻抿,缓缓打开折扇,半遮在自己脸上,唯独留下一双桃花眼在扇沿外头,光华潋滟的看着姜伯毅。 「凌烟阁应承下的事。从来没有完不成的。纵然十年前,哥哥还不是凌烟阁的阁主,但既是哥哥接手的任务,便只能不死——不休。」姜维挡在折扇后头的朱唇轻启,缓缓说道。 姜伯毅面色一震。「我比你,更清楚。」 姜维大笑,「哥哥清楚就好。」 「你想来也累了。」姜伯毅看了他一眼,「去休息吧。」 姜维连连点头,「哥哥问了一圈儿。总算想起来我了。」 姜伯毅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姜维赶忙用折扇挡住自己的脸,「行了行了,知道哥哥在京中也十分辛苦,莫用这种眼神来看我了。我是想告诉哥哥,巫女也快到了,比我慢不了多少。至于紫还丹,她究竟是藏在身上,还是在其他同时却不同路赶往京城的人手中,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姜维摇着扇子。掐着兰花指一摇一摆的晃荡出了厅堂,打着大大的哈欠,揉着腰,抱怨着赶路累死了。 可待他到了自己的房间之中,那一张敷粉白皙的脸上,哪里还有一点疲惫的神色,一双桃花眼中,尽是精光闪烁,「来人。」他低唤一声。 立时有暗卫出现在房间之中。 「请二爷吩咐。」 「去查查那个宁姑娘,哦。就是宁春草,睿王府世子的小妾,商户宁家的庶女……」 「二爷是叫查阁主的恩人,那位名震京城宁姑娘吧?」暗卫狐疑垂头问道。 姜维闻言呵呵一笑,「我怎么忘了。如今她可不是不为人知的小小庶女了!她可是大名鼎鼎的凌烟阁阁主的恩人!倒是小瞧了她了!」 暗卫颔首要退走。 姜维却再次唤住他,「查仔细了,我要知道的详尽!」 宁春草并不知道有人如今对自己正好奇无比。 睿王府各处暖阁花厅里的盆景都换成暗香盈袖的梅花,水仙之时,她才恍惚间发觉,冬日来了。 前世她被推下归雁楼摔死的日子,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 第五十四章 前一阵子她一直忙着给翠翠治病,忙着谋算鸿喜的性命,竟将那般重要的日子都给忘了。 「绿芜,你去打听打听李家的事。」宁春草将绿芜叫道跟前。屏退旁人,吩咐道,「特别是那杨氏女和我二姐姐的事,我二姐姐生产在即了吧?看看她如今情况可还好?」 绿芜闻言怔了怔。 「怎么了?」宁春草见她不动,问道。 绿芜挠了挠头。「婢子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宁春草笑了笑,「你这么问,就知道我一定会叫你说了。」 绿芜咧嘴,「嘿嘿,知道娘子宽宏,婢子才敢这般放肆。婢子听闻王府里的丫头说,娘子和娘家的关系并不好,娘子乃是庶出,跟嫡出的姐妹关系也不甚好,这话是真是假?」 宁春草看了她一眼,王府的丫鬟和她有相熟的,但在她面前说话多有忌惮。在她面前提及庶出两字之时,也会小心翼翼,十分顾及。 可绿芜开口。却爽快利落,一点避及都没有,满面理所应当这么问。 「是真的。」宁春草点头。 「既然是真的,可娘子对宁家二小姐的关心,可是超出了这个限度了。先前娘子约见李布。说那一番话,就看出娘子对宁二小姐关心非常,倘若那时候,还能以为娘子是因为要见鸿喜,而借故相问。如今娘子再留意李家,就只能是真的因为宁二小姐了吧?」绿芜狐疑道。 宁春草点头,「本来就是因为二姐姐呀。上次见鸿喜是真,警告李布要对我二姐姐好,也是真。」 绿芜露出不明白的神色来。 宁春草垂眸轻笑,她如何解释她因为前世的遭遇,今世不想叫二姐姐惨死。倘若二姐姐死,她会联想到自己的宿命,想到自己前世就是在二姐姐惨死的三天后一命呜呼。 也许是出于对死的畏惧,也许是出于心中的不忍。不管二姐姐对她好与不好,她今生都想叫她好好活着。不用死于非命。 「你只管去留意打听就是,旁的,不用操心了。」宁春草叹了口气,有些事情,解释不清楚不如不说。 绿芜点点头,却仍旧没有退下,反而是小心翼翼的觑着宁春草的神色。 宁春草看了她一眼,「你有什么想说的,就一口气说完吧。说一半,藏一半,你累不累?」 绿芜赶忙开口,「真累!婢子是想要问娘子,想不想知道翠翠和她老娘如今的情况?」 宁春草闻言,动作一顿。 她原本正在伸手推窗,绿芜话音落地之时,她刚好将窗户推开,一股冷风扑面吹来。 宁春草打了个寒战,屋里静的只有寒风吹动窗棂的声音。 她缓缓穿过脸来,看着绿芜,动了动朱唇,欲言又止。 绿芜轻笑颔首,「阁主叫人送了消息来,说将翠翠和她老娘都安置在凌烟阁的产业下头了。翠翠的老娘年纪大了,没给安排活计,还指了个乖巧伶俐的小哥儿,认在她膝下,管她叫干娘。给翠翠安排了绣娘的活计。如今还在学习中,并未真正上手。」 「哦……」半晌,宁春草才轻轻应了一声。 绿芜看她一眼,又说道:「翠翠很喜欢绣娘这活儿,学得很认真。如今笑容也多了,一大群的绣娘聚在一起,一起学一起练,年岁也差不多,都有话说。她比以往开朗多了。」 宁春草点点头,「姜大哥安排的很好。」 「翠翠也托人带口信儿,」绿芜语速忽然变得很慢,她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的觑着宁春草的脸色,「她说,她已经释怀了,还是感念娘子是她家的恩人的。阁主跟她说清楚了,她知道当初的事情不怪娘子。她哥哥能为娘子挡箭而死,她哥哥不怨不悔,她也为她哥哥骄傲。」 宁春草望着窗外已经凋尽落叶的枝桠。默默的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开口道:「若是有机会,我再探望她吧……」 可屋里安静的似乎只有她和风的声音,听不到绿芜的回应。 宁春草转过脸来,这才瞧见,屋子里真的只剩下她独自一人,临窗而立,绿芜早已不知何时,就退了下去。 报仇的事情变得和计划不一样。 如今这情形,宁春草已经对报复不怀希望。叫她杀了姜伯毅,她不想做,也做不到。不若换个角度,尽力去救她所能救的人,或许她也能逃脱宿命呢? 虽然希望渺茫,但总比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日日盘算着死期来临的日子要好过的多。 绿芜打听了李家的消息,她得知杨氏女已经生产,诞下李布的庶长子。 庶长子未满一岁,不能列入族谱。那在这一年之内,李家会不会有别的变故?前世临死产房中看到那一幕,对宁春草的冲击非常大,一直到现在,她闭上眼睛,还能清楚的回忆起来。 她十分担心,担心前世的情形,会变一种新的形式,在今世重新达成。 若想要杨氏女诞下的庶长子,变成嫡长子,那么只要除掉宁玉婠,就不难做到了…… 宁春草又看到那接生婆的脸。看到那接生婆面无表情的捏着几根银针,下手又准又狠的将银针捻入宁玉婠的身上。 气息奄奄的宁玉婠下体之中,就流出一个青紫的婴孩儿来…… 那板着脸的接生婆忽而回过头,一双眼睛死气沉沉的看着宁春草。 「是她!」 宁春草猛的睁开眼,阳光透过绞纱的格子窗。漏进屋内。 景珏穿着柔软舒适的家居衣服,坐在床边,目光缱绻望她,「是谁?你梦到谁了?敢梦到爷以外的男人,爷要去打断他的腿!」 宁春草轻笑。笑容如透过绞纱的阳光一般美好,「婢妾梦到了女人呐,爷也要去打断人的腿么?」 「女人?那就罢了。」景珏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缓问道,「又做噩梦了么?」 难怪他此刻这般温柔,提到噩梦,便会想起当初被他摔碎的天珠项链。宁春草从来不提,可她越是不提,他心中的坎便越是过不去。 若是她频频抱怨,说不定他心中那点愧疚也就磨平了。 可她越发温婉善解人意。叫他自己都不好意思。 「没有,就是平常的梦而已,哪里就是噩梦了?」宁春草笑着说道。 景珏看着她的眼,见她并不躲闪,也不再追问下去。 只是他却不知道。不在他面前之时,宁春草回忆起那个梦来,脸色变得煞白难看。 「绿芜,二姐姐她真的,一切都好么?」宁春草不减担忧。 纵然绿芜每日都来向她汇报从李家打听到的情况。「很好呀,宁二小姐吃得好睡得好,胎相也好,没听说哪里不好的。」 「消息可靠么?」宁春草皱着眉又问。 绿芜险些笑出声来,听闻是宁春草要打听情况,便是这一点点不足挂齐的小事,凌烟阁阁主也是派出了阁中排的上号的探子。 连那探子都频频向她抱怨大材小用,牛刀杀鸡。岂知,娘子这儿还不放心呢!若叫那探子知道,还不当即就以头抢地! 「娘子放心吧!」绿芜垂眸忍笑。 宁春草却是摇了摇头。她不能放心。平常人的梦,也就是梦罢了。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她再将自己的梦当做平常梦,那她可是就有些傻了。 第五十五章 她笃定自己不会平白无故的梦到前世那接生婆。 那接生婆明显很有些手段,便是母子具好,平平顺顺的一直到了产床上,只要有那厉害的接生婆在,也能叫一切情形逆转的吧? 那接生婆几根银针,就能让姐姐腹中的孩子那般顺利的出来,且出来就已经死掉了。 那今世呢?杨氏女一直不声不响的按捺着。等到最后一刻,姐姐万一母子具亡。她是不是就能从侧室扶正,做了正房? 「娘子究竟在担心什么呢?」绿芜不明其意。 宁春草无奈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心中觉得不安。」 「那不若娘子亲自前往李家。去探望一下宁二小姐,亲自看过了,娘子也总能放心了。」绿芜建议道。 宁春草一听,还真上了心,「如此,可以么?」 绿芜点头,「以往可能还会有些麻烦,如今依着娘子的身份,李家人还不得扫径相迎啊?」 宁春草哦了一声,「有时候。身份还真是个好东西。」 绿芜笑着点头,还未附和开口,便听外头有人唤「绿芜姐姐」,她连忙出去,不多时手中捧着一封信又迈步进来。 「京城地灵!说谁谁来!」绿芜扬了扬手中的信封。 宁春草狐疑看她。「谁来了?」 「是宁二小姐的信。」绿芜双手奉上,「娘子正担心她,她就给娘子来了信,莫非还真有姐妹心意相通的时候?」 这话,本是玩笑,可听来却颇有些讽刺的意味。 绿芜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宁春草笑着摇摇头,「你在我面前,越来越没个正行了。」 「都是娘子对婢子太宽仁。」绿芜笑道,「婢子可得伺候娘子一辈子,这形状,除了娘子哪有人能受得了?」 表忠心的机会,绿芜可不会错过。 宁春草笑着剪开信封。 薄薄的信笺,简短的信,大意就是求宁春草去李家探望她。说她孕中心里十分不安,总是觉得有人要害她。对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不利。 她知道自己断然没有理由求到宁春草的面前来,但姐妹一场,如今能够救她,给她安慰的也只有宁春草了。 言辞十分恳切的求宁春草原谅她以前对她的不敬,以前做过诸多不当的事。如今看在她腹中无辜孩儿性命的份儿上,求宁春草伸手拉她一把,若能叫她母子平安,她定以宁春草马首是瞻,感念不尽。 「她竟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宁春草说着,将信递给绿芜看。 绿芜飞快的扫过,将信收起,「如今倒是正好,娘子去的名正言顺。」 宁春草点点头,「她也觉得不安,看来李家人是有些想法呀?」 「也不是吧?孕妇都十分敏感的,又有个妾室在她前头已经诞下男孩儿来,她心里安定了才有鬼!」绿芜不赞同道,「娘子是关心则乱了!」 关心则乱么? 宁春草摇头,她可不觉得自己对二姐姐的关心。能达到这种程度。 既然宁玉婠来了信,她本就想走一趟李家,如今更是有理由了。 次日一早,叫绿芜备了礼,主仆乘着睿王府的马车,直奔李家而去。 李家听闻宁春草来看姐姐,虽是个小妾,却丝毫不敢怠慢。这小妾能是一般的小妾比得了的么? 人家背后有睿王府不说,还是凌烟阁阁主的恩人,更是圣上亲自召见过的!每年能承蒙圣上亲自召见的命妇能有几个?更莫说连命妇都不是的人了!这得是有多大的荣宠加身,才能承受的好事儿啊! 如今宁春草就是想在李家横着走,恐怕都没人敢拦着。 当初李布将宁春草绑在李家柴房,世子爷兴师动众,险些打了李大人的事儿,李家人可都没敢忘呢。 宁春草再来,李家人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唯恐贵气儿没沾到,再招了祸事来。 「呸呸,是好事,如今人家金贵,肯来咱们家,乃是好事!」李夫人一面想着,一面自言自语的说道。 一旁仆妇连连点头,「那要不要送些精致的瓜果点心,到少夫人的房里头去?」 「送送,不是从凌烟阁的茶楼铺子里买的有南边儿的瓜果么?都切了花儿送去!」李夫人连声吩咐。 仆妇闻言又犹豫道:「那瓜果贵得很,老爷留话说,晚间要留着招待同僚的……」 「如今这宁家三姑娘,不比他那些同僚金贵么?你是我身边的老人儿了,怎么也跟着犯糊涂?老爷要用,再买就是!可不能慢待了宁家三姑娘!」李夫人跺脚急道。 宁春草进府,李夫人身为长辈,没等她来到厅堂见自己,倒是早早的迎出去,态度热切的比见了自己的亲闺女还亲。 宁春草一直不冷不淡的。前世自己在宁家九个月,李夫人虽不算苛待她,对她也从没摆过什么好脸色。最后产房中那一切,害死二姐姐和自己那一切,更是出自李夫人之手安排。 虽不是她推自己摔下归雁楼,可她却也是不可推脱的主谋。 对着谋算自己性命的主谋,宁春草还真是笑不出来。 「不耽搁功夫吧,我是来见我二姐姐的。就直接往我二姐姐院儿里去吧。」宁春草淡漠说道。 李夫人还想说。请了李家的女眷都在花厅里恭候着她呢,见她态度这般冷漠也不敢勉强,忙亲自送了她到宁玉婠院中。 「玉婠真是不懂事,怎的就叫你亲自登门劳累一趟。李家对她和她腹中的孩子,都是精心宝贝的很呢!」李夫人笑着说道,说完,还深深的看了宁玉婠一眼。 宁玉婠挺着大肚子,瞧见婆婆亲自送了宁春草过来,心中恍如有石头落了地。 虽然身子笨拙,她却认认真真的要福身给宁春草行礼。 绿芜连忙上前,一把搀住她,「我家娘子是来探望自家姐姐的,可不是来叫宁二小姐行规矩的!」 这话说的亲昵又不算客套。 宁玉婠脸上露出笑容来。 李夫人冲宁玉婠点了点头,暗示她要好好表现,不要乱说话。又对宁春草笑道:「你们姐妹二人坐着说话,我就不打搅了。」 宁春草微微颔首,「您忙您的,我同姐姐不是外人。」 屏退了宁玉婠屋里伺候之人,只留了宁春草身边的绿芜在房内伺候。 「姐姐是怎么了?」宁春草不绕弯子,没有客套直接问道。 宁玉婠知道两人并非真的亲近,但只要宁春草如今愿意在外人面前对自己表示亲近就好,「三妹妹,多谢你能来。你接了信,这么快的赶来,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这个姐妹的!以前是我有眼无珠,那般对你……」 「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不是傻子,我都记着呢,你也不用一遍一遍的提。」宁春草打断她的话,「不过跟外人比起来,毕竟咱们都是姓宁的,若真是有人要对你不利,我也不会坐视不管。你说吧,叫我来,究竟是怎么了?」 宁玉婠似乎准备了一肚子抒情的话,叫宁春草这么一堵,一句都说不出来。发福的面上微微涨红,有些狼狈与尴尬。 「心里头不安是怎么回事儿?」宁春草见宁玉婠不开口,索性直接问道。 第五十六章 「呃……三妹妹爽快,我也不同妹妹你兜圈子了。」宁玉婠咬了咬下唇。终于开口,「我求妹妹来,乃是因为,我想要回娘家待产。」 「什么?」宁春草一愣。 「我要回宁家生孩子!」宁玉婠端正神色。坚定不移的说道。 宁春草凝眸看着她,缓缓点了点头,「哦,难怪要让我来一趟……」 回娘家生孩子的,也不是没有,极为罕见。多半是生产之时,与夫家闹得不愉快,或是夫家不宁静。担心有那不安分的妾室等冲撞了嫡子的。 但无论哪种原因,回娘家生产,无疑都是在打夫家的脸。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一般女子都不会做出这种行径来。 李布如今对宁玉婠如何。宁春草不知道,但总不至于逼得她连李家都呆不下去。从绿芜打听到的消息来看,李家人对她还是很上心的。 这也就不难解释,她想要回娘家生产。为何要叫自己来了。 她不想同李家闹翻,又想要回到宁家去。这中间自然需要个人来做恶人,叫李家能同意,又不敢翻脸的恶人。 自己如今居然有能力做这个恶人了,还真是有些讽刺呢。 「三妹妹,求你,求你务必帮帮我!」宁玉婠有些急切的双手握住宁春草的手。 两人的手都有些凉,宁春草的手纤细修长。宁玉婠的手圆润柔软,只是彼此谁都温暖不了谁的手。 「为什么一定要回娘家呢?」宁春草慢腾腾的说道,「就算我不怕得罪李家,愿意做中间这个恶人,李家人也会记恨在你身上,你何必为自己招惹这麻烦呢?」 宁玉婠抬眼看着她,杏眼之中,竟蒙上一层泪水。「三妹妹,你不知道……我怕啊,我怕……」 她一面小声的说,一面连连摇头。她的手微微在颤抖,神情也有些激动,眼眶里的眼泪忍不住的往下流。 这样子不是装出来的,她心里确实藏了些难以言说的苦闷。 宁春草想问她,究竟在怕什么?怕杨氏害她?还是怕李夫人慢待她? 可她还没问,外头便有仆妇敲门的声音,「少夫人,夫人专门叫人去采买了些南边儿运来的瓜果儿。给宁姑娘尝尝。」 宁玉婠连忙抬手抹去脸上的眼泪,摆出一个笑容来,「哦,进来吧。」 她应声后。厚厚的棉帘被人挑起,门也被推开。 小丫鬟站在门口挑着帘笼,一个面容严肃的仆妇,捧着精致的白瓷盘弯身进门。 宁春草看到那仆妇的脸,立时就僵住了。 竟是她! 是那个接生婆! 「娘子?」绿芜轻轻拽了拽宁春草的衣袖。 宁春草这才回过神来。 屋里的气氛有些凝滞和怪异。 宁春草低头,这才瞧见自己竟不由自主的伸手,紧紧钳住那接生婆的手腕。 接生婆手中的点心瓜果盘子还未放下,也不敢缩回自己的手腕子来,两人就这般僵持着。 宁春草面色有惊有恼怒。 那仆妇却是一脸的茫然。 宁春草冷笑着放开了手,仿佛嫌弃一般抚了抚自己抓过那仆妇的手掌,又轻吹了吹,「你叫什么名字?」 那仆妇略有些紧张的低头。「老奴卫氏。」 「卫氏?」宁春草点了点头,「你怎么在我二姐姐跟前伺候?什么时候来的?都伺候那些事?」 那卫氏吞了口唾沫艰难咽下,忐忑的看了一眼宁玉婠。 宁玉婠却只管低着头,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并不看她。 那卫氏无奈,只好自己说道:「老奴是李夫人从外头请进来的,老奴祖传接生的手艺,入府是为了给少夫人接生的。李夫人心善,担心平日里没有相处过,少夫人倒是会紧张害怕,就提前将老奴请来,让老奴平日里也多和少夫人相处。」 宁春草心中已经凉了半截。 果然如此,还是为了接生。难怪自己前几日的梦中会再见到她的脸,自己的梦不是没有缘由的。那梦是预兆!预见了她会再见到这接生婆,这在前世害死二姐姐,害死二姐姐腹中孩子的接生婆! 宁春草手中突然触到个冰凉的东西。她呼吸一紧,那是她藏在袖中随身带着的短剑。 她心中竟隐隐有杀意溢出。愤恨的感觉几乎充斥了她整个胸膛,她想要杀了这卫氏! 但如今,这是在李家,是在二姐姐的房间里。 她很清楚自己不能这么做,她还没有被杀机吞没了理智。 「哦,原来是稳婆啊,那你到主子跟前端个水果点心,实在是太辱没你了。」宁春草笑着点头,「这点儿事儿,交给丫鬟来做就是了,何必你亲自动手呢?」 「不敢当,夫人美意,是为了叫少夫人熟悉老奴,也叫老奴更能悉心照顾少夫人。」卫氏低着头,沉声说道。 宁春草叫她将瓜果点心放下,挥手叫她出去,「我同二姐姐说话,你就不用守着了,熟悉也不在这一时片刻。」 那卫氏看了宁玉婠一眼,竟还有些不想退下的意思。 宁春草冷笑一声。 绿芜立时上前,寒着脸道:「怎么?我家娘子的话,你是听不懂?还是耳朵背?用不用我再说一遍?」 那卫氏见绿芜板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不敢再放肆猖狂,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绿芜守在门口,抱着肩膀,留意着外头动静。 宁春草又缓缓在椅子上坐下,目光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仆妇端上来的点心瓜果。 宁玉婠因肚子太大,顶到了胃,平日里吃的不多,饿的很快,所以一日能吃上很多次,饭间还要用上不少的点心做加餐。 这瓜果十分馨香,冬日里,清甜甘爽的味道格外惹人喜欢。 她伸手去拿盘中切好的瓜果,宁春草却立时按住了她的手。 宁玉婠抬眼看着她,「三妹妹,这是夫人为你准备的,应该能放心用吧?冬日里从南边运来的瓜果可是很贵的,平日里我可吃不到这些。」 宁春草摇了摇头,「万事小心总没错,你不是说。想要回娘家待产么?」 宁玉婠听闻她又提及此言,连忙收回手来,哪里还有吃瓜果点心的心思,双眼瞪得大大的,目光炯炯的看着宁春草。「三妹妹同意帮我了?」 宁春草点头,「是。」 宁玉婠大喜,双手扶着自己高耸的肚子,似乎不知说什么是好。 半晌,她才迟缓又小声的问道:「莫不是刚才那卫氏,她有什么问题?」 宁春草心头猛的一痛。 是啊,那卫氏有问题啊!前世二姐姐就是死在了她的手里,二姐姐腹中的孩子更是被她所害!可是这话,她没办法说啊? 「如今还不知道,我只是瞧她面色不善,不好相与的模样。」宁春草微笑说道。 宁玉婠连连点头,只要同意帮她回娘家待产就好。目的达到,管他原因是什么! 「二姐姐这便收拾东西吧。」宁春草倒是雷利风行的性子,说完,起身往门口走去。「我就在院中等着姐姐。」 宁玉婠喜出望外,连忙答应着唤自己的贴身丫鬟进来收拾。 「哦,对了,李夫人若是要让姐姐待人一同去宁家,也行,但那卫氏不行。」宁春草叮嘱道。 宁玉婠自然没有不应的。 第五十七章 李夫人听闻宁春草要带宁玉婠回宁家待产。当即气的变了脸色,「好生嚣张!这管的也太宽了,她不过是个庶出的妹妹,当自己是老子娘了么?」 李夫人气的胸膛起起伏伏,大口喘息。 一旁的仆妇一面为她抚胸顺气,一面温声劝道:「定然是少夫人跟她说了什么,听闻这段日子,杨姨娘得了长子,总借口长子将郎君叫道她的院中去……少夫人是不是因此而不满了?」 李夫人的气息稍稍平缓了些许,面色仍旧愤恨道:「她大着肚子,还不叫郎君往旁人院中去了么?日日都得守着她才行?这般善妒,李家便是休了她也使得!再者,杨氏为我李家添丁,一举得男,这是好事!郎君多关心自己的长子有什么不对?大夫都说了,她肚子里的是个女娃!」 仆妇讪讪陪着笑脸。 李夫人兀自气了一会儿,又不干不净的骂了宁家姐妹二人好几句,这才转脸吩咐道:「你说,她都已经开始在收拾东西了?」 一旁来回禀的丫鬟连连点头应是。 「瞧瞧,根本没将我放在眼里嘛!这哪里是来向我请示,分明就是来通知我一下,叫我知道罢了!仗着自己有个厉害的妹妹!这还跟我说什么呢?直接走了不就是了?我看连通知都是多此一举!我还没死呢,这李家内宅呀,就要都归她管了呢!」李夫人又抱怨了几句,挥手对那小丫鬟道。「去吧去吧,别在这儿让我心烦了,眼不见为净。」 小丫鬟不明其意。 就连一旁为李夫人扶着胸口的老仆妇都弯身,低声请示道:「夫人这是同意她回娘家去了?」 李夫人将眼睛一翻,「我不同意能怎样?将她绑起来不成?我日日捧着她奉着她还不成呢。我敢碰她一指头,她还不翻了天去?」 老仆妇笑着道:「那不能,不过是仗着肚子里揣着我们李家的种,作威作福罢了,夫人您怎么会跟她一般见识呢。」 「行了。你也别安慰我了,叫她将我专门为她请来的稳婆卫氏带上,别的,我也不多拦着了。」李夫人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表示被气得不轻。 「夫人,宁姑娘说了,旁人都可以,但卫氏绝不带着。她瞧卫氏不顺眼。」来回话的小丫鬟福身说道。 李夫人闻言,气的一下子从坐榻上跳了起来,「她说什么?她瞧卫氏不顺眼?我李家的人。还得她瞧顺眼了才行?她真当自己是……是……」 「夫人,夫人,你别动怒啊!小心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仆妇见李夫人大口大口的要喘不上起来,连忙上前拍背抚胸。 李夫人气的摇摇欲坠,抬手指着门外。却是说不出话来。她面上只见愤怒,心里头却藏着些许的心虚,只是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那丫头一来,就要接宁玉婠走,又特指了不叫带着卫氏。 该不会是她已经发现了什么吧?她一个小丫头倒是不足惧。不管她背后有凌烟阁也好,有王府也罢,有圣上恩宠也罢,怎么都管不着李家生个孩子的事儿。 可是这生孩子背后所隐藏的一点点私密之事,若是叫睿王府,或是叫当今圣上知道了……那可就…… 「这是她的意思?还是……」李夫人喃喃自语道。 「卫氏奉上瓜果点心的时候,似乎是冲撞了宁姑娘,所以宁姑娘才发了脾气的。」小丫鬟在一旁解释道。 李夫人闻言,目光定定的落在那丫鬟身上,垂眸看了好久。心中思绪左摇右摆,终是咬牙,「行,那就不带卫氏吧。」狡兔还有三窟呢,人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纵然消息传过去的时候,李夫人又是生气又是大骂,但最终,宁春草还是顺顺利利的将宁玉婠接出了李家,带回了宁家。 宁玉婠坐在睿王府的车架上,连连感慨。只觉的如此顺利,简直跟梦一般,「多亏了三妹,若不是你,我怎么也不能做到的!三妹的恩情。我定铭记于心!」 宁春草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我不指望你铭记什么,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腹中孩子,母子都好好的活着就成!」 宁玉婠闻言,竟好一阵子没有说话,车厢里沉默的只听闻马车碾过路面的声音。 宁春草不经意回头的时候,竟瞧见她默默地在抹眼泪,「二姐姐这是怎么了?」 宁玉婠抬眼看她,「还是自家姐妹亲。我以前真不是东西,竟那般对你,从没有将你当做自己的亲妹妹过,只想着利用你,欺负你……可到头来。却还要依靠你,你的话虽直白,却是真心为我好。那李家人虽表面客气,可心里不知怎样盼着我不好,好叫那杨氏来取代我……」 她越说越伤心,竟在马车里呜呜哭了起来。 宁春草一阵头疼,她自己不喜欢哭,更不会安慰哭泣中的女子。她瞪了一眼绿芜,叫绿芜上前安慰宁玉婠。 绿芜扯了扯嘴角,无奈的坐到近前,低声循循安慰着。 马车在宁家二门外停下的时候,宁玉婠总算被劝住了。 宁夫人一早得了信儿,正在二门口等着。 瞧见宁春草下车,慌忙笑脸迎上前去,「多日不见。春草出落的越发钟灵毓秀了!」 宁春草听了一路的哭泣,这会儿连客套的力气都没有了,指了指马车,「还是快将二姐姐请下来吧。」 宁玉婠大着肚子,行动不便。绿芜和宁家的小丫头协力,才小心翼翼的将她搀扶下了马车。 「你说说你,大着肚子,这是折腾什么呢?嗯?还要烦劳你三妹妹,不是净给你三妹妹添麻烦么!幸而是王府的马车宽敞舒适又平稳!你呀你!」宁夫人手指头戳着宁玉婠的脑袋数落道。 但她语气里责备的成分却不多,这话分明是说给宁春草听的。 宁春草便笑了笑,「自家姐妹,母亲说这些,可不将我当外人了么?」 宁夫人闻言,笑面如花,「是,是,都不是外人。都别在门口站着了,且进去说话吧。」 一行人前后向内院行去。 先请宁春草花厅里坐了,宁夫人又去安排宁玉婠的住处。产房等事宜。 宁春草一面安静的喝着茶,一面留心听着看着,观察着。 她忽而冲绿芜勾了勾手指,「我似乎发现了些事情,你且去看看我想的对不对?」 绿芜连忙点头,「娘子吩咐?」 「我瞧着宁家根本不像是突然知道二姐姐要回娘家待产的,更像是早有准备。且这准备也有些不同,你功夫好,四下里去看看,别叫人发现。」宁春草低声吩咐道。 【卷三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妾不为后 卷一》作者:姜宛 02、《妾不为后 卷二》作者:姜宛 03、《妾不为后 卷三》作者:姜宛 04、《妾不为后 卷四》作者:姜宛 05、《妾不为后 卷五》作者:姜宛 06、《妾不为后 卷六》作者:姜宛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