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不为后 卷四》 第一章 【正文开始】 绿芜颔首应下,寻了个借口退出花厅,脚步轻快的甩掉跟着她的丫鬟,趁人不备,溜去产房所在院子。 宁春草端坐着,心中却在思量李家准备那稳婆卫氏。 前世的一幕幕原本已经被搁浅在记忆的深处,如今却像是被潮水推波助澜的掀起,又以不可抵挡之势回到了眼前。 二姐姐苍白无力的躺在产床上,她下体流出一个未足月的已死婴孩。 产房另一侧,却传来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李夫人掀开帘子走了过来,帘子那侧,杨氏朝她得意的笑…… 宁春草按了按额角,那里几乎要被愤怒和疼痛撑得爆裂。 「娘子!」绿芜忽而想起在耳边的声音,叫宁春草不由一惊。 这才从前世的回忆之中挣扎出来。「探到什么了?」 「娘子猜的不错。」绿芜小声说道,「产房,稳婆等,一早就准备好了,且婢子还发现。另外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也住着几个将要生产的妇人,都扛着大肚子,看起来并不像是宁家本家人。这岂不奇怪?」 宁春草哦了一声,缓缓点了点头,心中多少有了数。 宁夫人安顿好了宁玉婠,又回来陪着宁春草。 宁春草却起身道:「我去看看二姐姐吧,回来的路上,二姐姐情绪不好,我再看过了她,也就该回府去了。」 宁夫人见她愿意亲近宁玉婠,连连点头,「别忙着走,你难得回来一趟,还没见见苏姨娘。怎好就走了呢?苏姨娘想来也十分想念你了。」 宁春草笑了笑,她若真想叫自己见苏姨娘,怎的不早些叫人请来?现在才说,不过是临了匆匆打个照面,她又足了情谊礼数,又叫苏姨娘和自己说不上什么话。真是一举两得。 不过宁春草没有拆穿她,只点头应好,提步往宁玉婠的院子里行去。 宁玉婠将李家跟来的丫鬟仆妇,都远远支开,伺候在她身边的皆是宁家的老人儿。 宁春草四下看了看,心中猜测更加坚定。 她迈步进屋,「我看过二姐姐这就要走了,有几句话想要叮嘱二姐姐。」 宁玉婠本在床上躺着,闻言,挣扎着要坐起来。 宁春草上前拦住,「二姐姐躺着就好,私房话,就在这儿说正好。」 这便是要屏退旁人的意思了。绿芜连忙躬身退出门外。 就连宁春草的贴身丫鬟都退出去了,旁人自然不好杵着不走,宁夫人挥手叫人都退下,她自己也要往外去,「你们两姐妹说话,我去看看厨房……」 「母亲也留下吧?」宁春草抬头说道,「我们姐妹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叫母亲知道的么?」 宁玉婠不知她要说什么,微微咬了咬下唇。 屋里只剩下母女三人的时候,宁春草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十分平静的看着宁玉婠,「二姐姐,你告诉我。这次你要回宁家生产,究竟是为什么?」 宁玉婠脸上一僵,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呃,这不是……这不是担心在李家。李家人照顾不好,再有那和李夫人亲厚的杨氏女从中作乱……」宁夫人正说着,就被宁春草打断。 「二姐姐,你如果现在说,我就不怪你又利用了我。我也算心甘情愿被你利用。可如果到现在。你连句实话都不愿意告诉我的话……日后,你就别怪咱们之间的姐妹情分薄了。」宁春草说完,勾了勾嘴角,「我离开王府的时间也不短了,如今,也该回去了。」 说完,她就转身,缓缓向门口走去。 宁夫人有些着急,她伸手却没敢真的去拉住宁春草。 宁玉婠在床上挣扎了两下,艰难坐起来。「三妹……是……是因为……」 宁春草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等着她未说完的话。 「杨氏生了长子,我怕我……不能生出嫡子来,日后更要被她踩在脚底下。你可知道。嫡子对我来说的重要性?我不敢等,我不能等……我必须,必须一举得男!」宁玉婠掩面压抑的哭了起来。 当年一眼相中李布,来来往往的香客之中,他好像一颗璀璨的明星。不经意的落入自己的心田,她眼中再无旁人,只愿于君共白首。 她执意嫁给李布,甚是不惜带着宁春草为媵妾陪嫁…… 不曾想,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竟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她心里都已经荒芜了,当初的悸动爱慕,都已经被磋磨的只剩下世俗,她要稳固地位。要掌握中馈,要将后院的权柄握于手中。她要谋划,要算计,甚至连腹中的孩子都要利用。 爱慕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想来还真是悲凉呢。 「李夫人请了宫里的太医看过了,那太医看的很准,他说杨氏女怀的是男孩儿,果然就是男孩儿。」宁玉婠低垂着眼眸,声音带着痛楚,缓缓说道。「我也偷偷叫他给我看了……后来塞了银子给他,叫他不要对李夫人说实话。」 「他说,你怀的是女儿?」宁春草问道。 宁玉婠掩面抽泣两声,无奈的点了点头。 宁春草嗤笑,「你怎么不怀疑他是庸医。或是提前就被杨氏买通了呢?」 宁玉婠闻言抬头看着宁春草,「我……我不敢赌啊……」 宁春草的目光落在她高耸的肚子上,前世二姐姐产下的虽然是个死婴,却也是男孩儿无疑。那男孩儿乃是被卫氏害死,今生只要防着卫氏,叫孩子平平顺顺的生下来,就行了。 「你多虑了。」宁春草语气十分笃定,「你腹中,本就是个男孩儿。」 她说的太过肯定,就连神态都是那般的坚决。好似她已经透过宁玉婠的衣衫肚皮,看到了里头的情形。 笃定的叫宁玉婠和宁夫人一时连反驳质疑都不敢。 「你躲到娘家来生产,又将李家跟来的人支开的远远的。谋算着倘若到时候,生的是女儿,就和后头那些藏着的产妇中。换一个男孩儿来。」宁春草缓缓说道。 宁玉婠和宁夫人闻言,脸色大变。 她都知道了! 她会不会捅出去?叫李家人也知道?她会不会不再帮她? 宁玉婠脸色有些难看,心跳也不由加快,落在床上的手不自觉的攥紧了柔滑的床单。 「你就没有想过,李家人会怀疑这嫡子的来历么?」宁春草上前几步,靠近宁玉婠说道,「倘若你生的本就是男孩儿,却因为你这些所作所为而叫李家人怀疑,怀疑你,更怀疑这孩子。他在李家的地位会稳固么?你在李家又真的能站得住脚么?」 「那……万一……」宁玉婠嘴唇微微发抖,这些,她不是没想过,可那太医断定的她腹中是女儿,她不敢冒这个险啊…… 「没有万一,我告诉你。你腹中是个男孩儿,你信不信我?」宁春草忽然在床边弯下身来,目光定定的看着宁玉婠。 宁玉婠回望着她,两人的距离不足一尺,如此靠近。她连宁春草脸上细微的汗毛都能看清,却看不到丝毫的伤痕。 当初她的脸被抓伤划伤的样子她还记得,偶然梦中还会看到。 可摆在眼前的脸,却净白无暇,完美无缺。 第二章 是了,她怎么忘了,她这三妹妹是不同于常人的!她是有本事的人!传言说,她是妖女,会妖术。那谣传还是她和宁四一起化解的。可再没有人比她和宁四更清楚,她真的是身怀异能的人。 「你说,我怀的是男孩儿?一定是男孩儿?」宁玉婠仿佛受了蛊惑一般,望着她的眼睛,喃喃的问道。 宁春草点头,「对,一定是男孩儿。」 宁玉婠笑了。从李家到现在,第一次笑的这么轻松,这么开心。 宁春草直起身,「那现在,你能不能听我的劝?」 宁玉婠连连点头,「我听,我听,三妹妹说什么我都听。」 宁夫人在一旁看得很有些愣愣的。 「将后院那些产妇都送走,李家人不是傻子,叫他们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让李家你信得过的人都近身伺候,将来生产,进产房的时候,也要叫你信得过的人贴身守着你。」宁春草缓缓说道,「还有,着人将李布请来。纵然是回娘家生产,但若是让李布在这儿守着,与两家的脸面上也都更好看些。」 宁玉婠连连点头,「好好,我都照做。」 「还有,」宁春草笑了笑,「你若想要在李家过得好。想要让杨氏不能欺压到你的头上,正房该有的气度,还是得有的。你回去之后,将杨氏的儿子抱来你身边养着,不要苛待。要好好照养。让旁人挑不出你的错来。养在你身边的孩子,只要你真心对他好,自然是和你更亲厚。日后也会成为嫡子的助力。杨氏连儿子都没有,她凭什么和你争呢?」 宁玉婠这次没有答应的那么爽快,她抿唇低声道:「养一个孩子就够劳神了,我还要将她的孩子抱过来,日日在我跟前聒噪?让我日日看着她的孩子,给自己添堵么?」 「你这傻丫头!」宁夫人上前斥她道,「我如今算是看出来了,真正能对你好,真正关心你的,还是你三妹妹呀!她说的,句句都是为你好,真心提点你!你怎么那么傻?孩子他有什么错?无非是投错了肚子,生错了地方。你将他抱来你身边,怎么教,还不是你说了算的?教好了,那就是你儿子的助力,教的不好,也是他生母不好!若让他留在杨氏身边,才真是你的祸患!」 宁夫人光说话还不解气,伸手戳在宁玉婠的脑门儿上。 宁玉婠皱眉道,「疼!」 宁春草笑了笑,「该说的我都说了,二姐姐好好休息,我该回去了。」 宁玉婠低声道:「我知道你为我好,所以……谢谢你。」 宁春草闻声没有回头,只是轻笑,迈步出门。 「既然你不愿多留,我已经叫人去请苏姨娘到二门处等着你了。」宁夫人送她出来,轻缓说道。 宁春草点了点头,二门处不能多留,她和苏姨娘也就只能打个照面,说不上几句话。主母手下头有个才色双绝的姨娘,这姨娘又生了个如今叫人不敢小觑的女儿,她这般防备,也是人之常情。宁春草摇了摇头,并未在心中苛责什么。 只是人还未走到二门口,便听到前头一阵打斗哀嚎声传来。 「怎么回事?」送她离开的宁夫人先是一惊,「这是谁,竟在家中打起来了?」 宁家虽是商户,但因生意做的大,家大业大的,也算有些底蕴。家中下人多有约束管教,怎的就会打起来了? 一行人都不由加快了脚步。 远远的瞧见是两个男子在打斗。说是打斗,其实更像是其中一个男子在狠揍另一个。 那哀嚎之声,就是躺在地上蜷曲挣扎的男子口中发出的。 站在他身边的男子,手中握着一根长鞭。一面抽打他,一面口中嚣张肆意的嘲讽道:「不是跟你说了,日后别叫爷见着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爷看你,真是不长记性!」 宁夫人定睛瞧清楚远处的人。非但没有飞快跑上去制止,反而如脚下生根一般,定在了原地。 因为打人和被打的都算是她家女婿。 哦,打人那个可不敢称之为女婿,乃是睿王世子爷,宁春草不过是他的小妾而已。 被打的躺在地上打滚的才是她真真的女婿,二女婿李布。 她原本该上去拦住睿王世子的,可别说睿王世子不好拦,阴晴不定的性子不叫他打够了,说不定连这些人也要跟着遭殃。更有自己二女儿在李家受了委屈受了气。若不是这李布不好,岂会如此?叫他吃些亏也好! 宁春草不想在这种情形下见李布,所以宁夫人停下脚步的同时,她也停了下来。 景珏似乎打够了,见李布趴在地上连连求饶。便扬手扔了长鞭,「快滚,别叫爷再看见你!」 李布连滚带爬的爬了起来,这狼狈的样子,自然不好出去见人。他抱头往内院跑去。他是来见宁玉婠的,便是闯了宁家的内院,他也有正当的说法。 景珏抬手指着他,本想骂他,叫他滚出宁家。 可他手指头都伸出去了,口中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他的目光望向二门出的一丛龟背冬青,满面的震惊不可置信,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睛都看直了。 宁春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瞧见一截衣袖。她却是立时就认出,那是苏姨娘! 「母亲快去看看二姐夫。别叫他再惊着二姐姐!」宁春草推着宁夫人道,「世子爷这儿,我来安抚。」 宁夫人挂念宁玉婠,又担心惹毛世子爷,听宁春草安排,觉得甚好,连忙点头,带着一干丫鬟仆妇,转身往内院快步行去。 这一行人来来去去,动静也不算小。 景珏却一眼都没有往这边看。他的眼睛定定的看着苏姨娘的方向,目不转睛。 宁春草放轻放缓了脚步,一步步小心翼翼的靠近。 苏姨娘似乎是往二门处来,想要送一送她。不曾想迎面撞见了景珏。 她连忙蹲身行礼,「见过睿王世子爷……」 她话音未落。景珏却快步上前,停在她一步开外的地方,呼吸急促,面色紧张的望着她,「你……你……」 宁春草偷偷看着,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紧张忐忑的景珏呢。 苏姨娘错愕的抬头,「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这么一抬头,景珏更看清楚了她的脸,凝视的目光凭添几分眷恋,他忽而连最后一步的距离都迈过去。伸手握住苏姨娘的手。 苏姨娘吓了一条,却甩不开他,「世子爷请自重!」 「娘……」世子爷开口道。 苏姨娘闻言,险些吓趴了,她咽了口唾沫。「您……眼花了吧?」 「娘?您怎么在这儿呢?走,跟我回家……这么多年了……您就一点儿都不想我么?」景珏的声音很好听,这几句像梦呓一般的话,又轻又柔,甚为悦耳。 宁春草抬手掩口,震惊之情难以掩饰。 她知道自己像母亲多一点,但有些五官还是肖似爹爹的。纵然如此,睿王爷也曾几次将她认错为雪娘。 雪娘就是睿王妃,是景珏的母亲。 自己的娘和那位睿王妃是有多像,才能大白天的,让景珏都能认错? 第三章 景珏不由分说,拖着苏姨娘就要走。这可把苏姨娘给吓坏了,「世子爷,有话好好说啊,我是宁家的妾室。是春草的生母姨娘啊!世子爷!」 苏姨娘柔弱,她那点儿反抗的气力,哪里能抵抗得了景珏,眼见她就要被拖出二门外。 宁春草不能再藏下去,她疾步奔上前去。一把拽住两人,将苏姨娘的手从景珏手中强行拽了出来。 景珏回头,怒目看着宁春草,「你做什么?!」 「世子爷冷静,您吓着她了。」宁春草看了看苏姨娘。 苏姨娘脸色发白,下唇微微颤抖,明眸之中一层水雾,明显是受了惊吓。 景珏面色忐忑犹如做了错事的孩子,「娘,别生气,我不是有意冒犯您……」 他这话叫苏姨娘更添忐忑,脚步都不由倒退了两步。 宁春草连忙搀扶住苏姨娘,微微笑着,温声道:「姨娘别怕,世子爷不是歹人。不过是思念他母亲,言语激烈了些。」 景珏狐疑的看了看宁春草,又不可置信的看向苏姨娘。 「听闻世子爷幼年丧母,一直没有母亲的关怀抚恤,所以十分渴望来自母亲的真正关爱……姨娘您就别怪他了。」宁春草温声劝道。 苏姨娘点了点头,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险些错怪世子。」 瞧见苏姨娘冲自己福身颔首,景珏竟有些手足无措。 「我改日再来探望姨娘,姨娘且回去吧。」宁春草轻轻推了推苏姨娘。 苏姨娘连连点头,转身疾走,巴不得自己能快点儿从这儿消失。 景珏还立在原地,木木呆呆的看着苏姨娘的背影消失在曲曲折折的抄手游廊中。 「咱们回府去吧?」宁春草见苏姨娘连背影也完全不见,这才轻声提醒景珏道。 景珏呆呆的转过脸来看她,缓缓点了点头。 两人上了马车,一开始谁都没有说话。 马车里风铎轻晃,叮当脆响,似乎在耳边,又似乎远在天涯,如梦似幻的叫人觉得不真实。 「她……是你的姨娘?」景珏终于慢腾腾的开口,语气中的疑惑像化不开的浓墨。 宁春草点头,「是啊,第一次回宁家的时候,你没见过她么?」 景珏摇了摇头,那次恭迎他的人太多,他根本没注意到。 「和王妃,很像么?」宁春草小心问道。 景珏目视着前方,视线却飘忽没有落脚之处,像是落进了回忆之中。难以自拔,「不止是像……」 「也许,是你记错了呢?」宁春草低声说道。 「十年了,十年前我才五六岁……」 「是啊,那么记错也很有可能啊!十年前和现在。一个人会发生很大的变化的。一个人的记忆也会出现很多的偏差……」宁春草连连点头。 景珏却忽而提高嗓音打断她的话,「不是!」 宁春草一愣。 「你不懂!」景珏皱眉瞪着她,「那种感觉,那种一眼望去心里的触动,你不明白!你怎么会懂!你什么都不要说,我不想听!」 宁春草张了张嘴,却又老实的闭上了。 他既不想听,自己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那是她的苏姨娘,怎么可能是睿王妃呢?这便是傻子也能看明白的事啊?半道上跑出来一个人和自己抢娘亲,还说自己不懂?她就是不懂!她什么都不用懂,也知道谁对谁错! 两个人一路都没再说话。 一直到马车在睿王府里停下。 宁春草没有理会景珏,兀自起身要下马车的时候,景珏却忽而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诧异回头,狐疑地看着他。 「呃……春草,那个……我不是有意呵斥你……」景珏脸上微微有些红。 咦。这是道歉么?堂堂的睿王府世子爷也会跟人道歉啊?那个到了圣上面前都梗着脖子不认错的人,也会向人道歉呢! 宁春草没有得寸进尺,只是温柔的笑了笑,「我没在意。」 「哦,」景珏点点头,「那个,还有……」 他欲言又止。 「从没见过世子爷这般吞吞吐吐的时候。」宁春草轻笑。 「嗯……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院子么?那你就搬出来吧?翠微苑环境好,地方也宽敞,离着爷的院子也近。你就搬到翠微苑去吧。」景珏说话间,一直没有看她,目光却是落在别处,很有些心虚的样子。 宁春草莫名的看着他。 以前她多次明里暗里的说过,想有个自己的院子,她不是世子妃,老是住在他的主院里,不合规矩。 可每次他不是打哈哈,就是直接无视。最严重的一次,还出去宿在花楼里两夜没有回来。 如今她不提了,也学乖了,从来都是顺着毛捋了。 他却突然叫她搬出去? 「好。」宁春草笑着点头,心中虽有不解,面上却没有一点迟疑。 说完,她跳下马车。 景珏也立时从马车上下来,「还有。」 宁春草停住脚步,心里头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点点逸散开来,说不上是酸,还是痛。 「安置好了,你遣人告诉我一声,我从宫里请个太医过来。」景珏的声音很小,很轻,「来给你诊诊脉。」 宁春草脊背无缘由的一僵,脸上的笑容都显得有些僵硬了,但她的声音还是带着笑意的。「好,多谢世子爷。」 「嗯,你去吧。」景珏挥挥手,背过去的脸上,叫人看不清楚表情。 宁春草回到正院。看着绿芜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开始一直想要逃离的地方,住了这么久,竟然也有不舍的情分在了。 「娘子,小库房的东西要搬走么?」绿芜将妆奁收拾好,仰脸问道。 宁春草点头,「搬走,人既然走了,还徒留物件儿在这儿做什么呢?」 绿芜深深看她一眼,无声的叹息,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正房里只留下她一人。看着这熟悉的一处处摆设。她从入睿王府,就住在这正院正房之中,这里对她来说,像一个逃不出去的牢笼。她挣扎,她想法设法…… 在她终于认了。不再挣扎了,开始接受,甚至甘之如饴的时候。却要离开了。 宁春草抬手轻轻拂过花梨木的椅背,脸上绽放出笑容来,只是在她完美的脸上。这笑容却并不十分好看。 人果然是不能太过依赖任何事,任何物呢。因为人心会变,世事也会变迁,不由她的意志转移。 她能控制的,唯有自己的心而已。心不动,则不痛。 绿芜手脚麻利,景珏院中的小丫鬟们更不敢惫懒。或者听闻宁姨娘要搬出去,众人莫名的都齐着劲儿呢,翠微苑很快就被收拾好了。 丫鬟们来请,原以为宁春草会赖下来再多逗留一会儿。 却见她脚步如清风过境。带着从容淡然,毫不迟疑的从正院正房离开。 丫鬟们都啧啧感慨,这才是女子中的佼佼者。能叫世子爷那般魂牵梦绕,可临了,终于跟以前不一样的时候,人家却一点儿都不撒泼耍赖,一点儿眷恋之情都没有。 岂不知,便是心有眷恋,也该藏在心底最深处,旁人皆看不见的地方。 宁春草回正院收拾东西的时候。景珏却是去了王爷的书房。 第四章 睿王爷并不在府上,他直接闯进书房,叫人寻他爹回来。 世子爷的脾气,这王府里,还真没人能震得住。小厮们不敢犹豫,连忙想方设法通知到王爷。 书房这地方,对王爷来说,也许有非凡的意义,他接到消息之时,连犹豫都不曾,立时便赶了回来。 「你又胡闹什么?」父子相见,王爷第一句话便是黑着脸说出来的。 景珏抬眼看他,「我有话要问你,不然你这书房。请我来,我都不来。」 这口气,哪里像是儿子对老子说话? 王爷轻哼一声,挥手叫人都退下,「有什么话?」 「你跟我来!」景珏转身要往二楼走去。 王爷见状。一个鹞子翻身,挡在了楼梯口,阻拦住景珏迈上楼梯的脚步,「有什么话,在这儿说就成了。」 景珏抬眼看着自己的爹,「你怕什么?不就是有我母亲的画像么?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已经看过了?还有什么好瞒着的?」 王爷脸色十分难看,看着景珏的目光中几欲喷出火来。那个被他小心翼翼的藏在心底,不敢触碰,不能触碰的人,就被儿子这般轻松随意的提了起来,他心口仿佛再次被人扎了刀子一般。 「有话就说,没话说就滚。」王爷挡在楼里口的身影恍若不可挪移的磐石。 景珏冷哼一声,「好,那我问你。当年……我母亲她……真的,死了么?有没有可能……」 「你住口!」王爷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窗棂都晃了几晃。 景珏抬手揉了揉耳朵,轻嗤一声,「心虚!」 王爷深吸一口气。隐忍下去自己的怒气,「不想叫我发火,你就好好说话。」 景珏勾了勾嘴角,一脸的浑不在意,「我就是想问你,当年我还小,你会不会是搞错了?母亲她如今,有没有可能还尚在人世?只是……不在王府,躲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或许……她自己也忘了以前的事?」 王爷狐疑的看着景珏,像是看着脑子不清醒的人,「你喝酒了?脑袋喝糊涂了?」 景珏哼道:「我又不是你,大白天的喝什么酒?你快说呀!我好好说话,你怎的不好好回答?跟旁人说话,就从来没有这么费劲过!」 若眼前站着的不是自己唯一的亲儿子,睿王爷保证。一定立时就打死他! 睿王爷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内心,缓缓开口,「别做那无妄的猜想,没有可能的。」 景珏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那世上,真的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么?」 「必是你眼花了,你那时候才多大?」睿王爷轻叹,心中又有些不忍,儿子年幼丧母,虽有晏侧妃关切,但毕竟不是自己的生母。这么多年来。是自己对不起他了。 想到这些,他的气势不由放弱了些许。 景珏却是摇了摇头道:「我又不是你,老眼昏花,脑袋糊涂!你看我何时将宁春草认错过?」 当面讽刺王爷几次将宁春草错认成他娘。王爷面上讪讪。他并非真的认错,不过是借故思人罢了。 「那你说的相似之人,又在哪里?」 景珏闻言摇头,「我何时说相似了?我说的是‘一模一样’!你真是老糊涂了!」 王爷转脸看向别处,吐纳胸中淤积之气,他就不能跟自己的儿子相处太久,这小子几句话就能将他气的想揍人。 「好,那你说的一模一样的人,现在何处?」 景珏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当年的事情都是你的错,你自己得罪了人,却害死了她!便是她转世投胎。也再不想看到你!你就死了心吧!」 景珏得意的朝他爹齐牙,似笑非笑的转身就走。 「你站住!」王爷在他身后呵斥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脸色变得铁青,适才听闻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话,也没有这一句话给他的冲击大。 他一直以为自己瞒着儿子瞒得很好。他一直以为儿子恨他怨他,乃是因为他整日里流连花楼之中,不甚顾家。 原来……他竟然,竟然早就知道…… 景珏缓缓回过头来,竟然用一种十分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爹爹,语气带着浓浓的嘲讽,「对呀,我知道,早就知道,是你害了她,你害死了我娘!」 说完,他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开书房。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响,被人推开,又被外头小厮小心关上。 睿王爷无力的跌坐在木质的楼梯上,耳边反复回响着一句话「是你害了她,你害死了我娘」,一遍一遍。 景珏回到正房,却发现房中的一切好似都变了。 只是少了个人,少了些东西而已。可却像是什么都同以前不一样了。他心口猛的揪在一起,像是挨了重重一拳,闷疼闷疼的。 他走过厚厚的地毯,脚步很重。却没有发出声响。 以往,她是不是总会站在这里,笑意盈盈的说,「爷回来了?」 以往。她是不是总会赤着脚,倚在书架上,信手翻着书页,温润的脸让人望之好似整个人都宁静下来? 以往…… 太多的回忆,竟在一瞬间纷至沓来。 景珏闷哼一声,甩了甩头。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拿得起放得下。让她搬离的决定是他下的,那他就没有理由后悔以及不舍。 景珏转身出了正房。脚步不由自主的向着翠微苑而去。 一片翠竹掩映之下,翠微苑显得清净又不乏生气。这片翠竹被照顾的很好,冬日萧索之下,竟然还能保持鲜亮。 翠微苑中似有笑语溢出。热闹又欢快。 原本这气氛应当是属于正院的,如今,正院之中,却是再也听不到了吧? 「来人。」景珏唤了一声。后头离着老远的随从连忙快步上前。 「爷吩咐?」 「爷让请的太医,请来了么?」景珏垂眸问道。 「回禀爷知道,太医还在路上,不多时就能到。」 景珏挥手,随从连忙躬身退下。 一片翠竹的近旁,有一个又大又圆润的大石头,石头侧面爬了些青苔,上头却打磨的光亮干净。还带着繁琐富丽的花纹。 景珏缓步上前,坐在那大石头上,眼睑微垂,遮掩了他幽暗的目光。 宁春草说,苏姨娘是她的生母姨娘。 可他却看到,苏姨娘和他记忆中的娘亲一模一样,相隔十年的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么他和宁春草的关系…… 景珏摇了摇头。宁春草的生辰八字他看过的,宁春草比他大了一岁。 那个时候,母亲应该是在睿王府上的!怎么可能在宁家,为宁家生下一个庶女呢?苏姨娘见到自己的表现。更是完全不认识自己的模样。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容貌一样,而人,并非是同一个人么?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 景珏心头一团乱麻。 他回头看了看翠微苑,他想要进去,想要去亲近那个可以温暖他的人。可他却又坐在石头上,恍如化作了另一块石头,一动不动。 万一呢……万一他们真的是一母所出的姐弟呢? 不会不会…… 第五章 人心总是这般矛盾么?一面给自己一个猜测。一面又奋力的去否决这般猜测。 苏姨娘或许是经历了什么,完全忘记了以前的事情。说书人不是还说过,有些人在刺激之下,会忘记自己的过往么?苏姨娘或许就是这种情况呢? 他要将自己的母亲寻回来! 让她想清楚了过往。就可以知道,宁春草究竟是不是她的女儿,他和宁春草究竟能不能在一起了! 景珏霍然起身。 将随着家仆快步而来的太医给吓了一跳,「给世子爷请安!」太医连忙拱手。 景珏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世子爷哪里不适?」太医略有些紧张的问道。 景珏抬手指了指翠微苑,「不是我。你且去看看……」 话说了一半,他却又突然停下话音。 太医有些茫然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正打算迈步往翠微苑而去。 景珏却又开口,「看看她……」 啊?太医更茫然了,到底叫看什么? 「有没有……」景珏脸上竟微微有些涨红,一副不甚自在不甚自然的神色。 这太医倒是机灵之人,当即眼睛转了几转。轻轻哦了一声,抬头看着翠微苑的月亮门,低声道:「世子爷是不是想知道,里头姨娘是否有了身孕?这不难。请了脉便能知晓。」 景珏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甚好,你去吧。」 太医躬身行礼,随仆从迈进院子。 景珏脚步迟疑,想要跟着那太医一起进去,却又好似有些什么东西在牵绊他的脚步。 人心真是奇怪的东西,好似随时都要脱离你的掌控,让它往西,它偏要向东。让它不要多想的时候,它偏偏乱想不停。 他有些烦躁的在原地踱步。青石路面上是他被拉长的倒影。 爹爹最对不起的人是娘亲,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宁春草了吧?先是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分明看出她眼中的抗拒。他却一次次逼她靠近。她终于目露温存缱绻之时,他却又一把将她推到了翠微苑……她会恨自己的吧? 景珏抬手敲了敲额头。 听闻院中有脚步声传来,景珏猛然抬头,正瞧见太医的身影,提着药箱,快步行来。 这一瞬间,景珏十分紧张。紧张之余,竟甚至有些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期待一切不可挽回后的肆意走下去?期待上天给他的理由让他不必顾及更多? 也许他自己都搞不明白。 「太医,结果……怎样?」景珏一双深邃的眼眸,炯炯的盯着那太医。 太医讪讪一笑,躬身道:「回禀世子爷……呃,这个……都还年轻,且世子爷还未有嫡妻过门,小妾先怀了孕,倒是不好。世子爷不必着急的。」 景珏闻言,愣了一愣,敏锐的脑子,这会儿却像是慢了半拍,须臾之后,他才语气淡淡的哦了一声,「没有?」 太医连忙点头,「是,没有。」 景珏挥手,「我知道了,看赏。」 家仆躬身应了,从袖中拿出一张飞钱来,塞入太医袖中,躬身送太医离开。 景珏又在原地徘徊良久,终是没有迈进那几步之遥的翠微苑。 次日,景珏并未知会宁春草,便一个人悄悄到了宁家。摸到了苏姨娘的院中。 苏姨娘正临窗绣着帕子,一面绣帕子,一面还低声哼唱着小曲儿。 她声音柔美好听,便是没有和着乐器的随意哼唱,也别有一番味道在里头。她拿着花棚子,白皙的手指,像蹁跹的灵蝶,上下翻飞。彩色的丝线,在她手的牵引之下,仿佛有了光芒,这单调的动作都叫人心生欢喜。 他安安静静的立在廊柱后头,悄悄看着她。细细回忆着儿时母亲留给他的印象。 在苏姨娘的身上,他看到亲切之感。感受到心底的眷恋之情。 可他从不记得,母亲会这般坐在窗边,绣着花儿,哼唱小曲儿。 母亲从来都是端庄的,端庄的叫人觉得有些严肃。唯独在他面前的时候。会露出慈爱温软的笑脸。母亲是林家的嫡女,带着林家的书香气,林家的世家气质。 什么叫大家闺秀,在母亲身上,就彰显无遗。 他那时虽然年幼,但母亲的一举一动那种大气秀丽,还是在他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苏姨娘却一举一动都透出南方女子的温柔婉约来,低眉顺眼宛若小家碧玉。 不一样啊…… 容貌相同,气质却大相径庭。 气质是一个人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东西,难道也会随着时光而变迁么?或许是这十年来的经历,叫她变了?她若是能忘了自己,又如何不会忘了曾经的林家,曾经的她是林家那个傲然的女儿? 景珏不能自抑的摇了摇头,他搞不明白,究竟是自己弄错了。还是母亲变了? 「啊——」 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 将倚靠在廊柱上头的景珏吓了一跳。 更是将正在绣花的苏姨娘猛地一惊。她闻声抬头,最先看见的不是院中尖叫的丫鬟,却是倚靠在廊柱上头,窃窃窥视她的景珏。 苏姨娘脸上一白,起身放下花棚子,慌忙从窗口退开。 那惊叫的小丫鬟指着景珏大喝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敢在这儿偷窥我家姨娘?!」 景珏冷哼一声,「给爷闭嘴!」 那小丫鬟被他狠厉的表情吓退了两步,转身就跑,「我去告诉夫人!」 苏姨娘迈步出来,却是唤不住那丫头。这丫头平日里惫懒得很,如今跑起来却这般飞快!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不甚温暖的阳光,洒满院落。 苏姨娘福身向景珏请安,「世子爷安好。」 景珏上前两步,慌忙想扶她起来,却又记起昨日里太过亲近,将她吓坏的事儿,今日唯恐再吓到她,连忙站定了脚步,「你快起来,无需多礼。」 「世子爷请走吧,这里是内院,世子爷在这儿多有不便。」苏姨娘退远些,颔首说道。 景珏抬头看了看那丫鬟跑走的方向,摇头道:「我现在离开,待会儿她叫了人来,你岂不是说不清楚了?」 苏姨娘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那世子爷能说清楚么?」 景珏微微一愣,「我自然能!」 「那敢问世子爷因何会在婢妾院中呢?」苏姨娘轻声问道。 「我……」景珏张了张嘴。却说不下去。 他能说自己是想来看看她,看看她和记忆中的母亲一不一样?想来确定,她是不是遗忘了什么,丢失了什么,而沦落到如今这地步?希望她是他已经失去了十年的母亲? 这样的话。不论哪句,他都不可能当着旁人的面说出来的吧? 景珏懊恼的皱了皱眉,也许他应该带着宁春草一起来的? 「爷做事,从来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 他是指,不用同宁家来兴师问罪的人解释。 苏姨娘却轻轻哦了一声。「婢妾逾越了。」 「不是不是,」景珏连忙摇头,「我不是说你啊。」 苏姨娘恭恭敬敬垂首而立,再不多言。 景珏心中发闷,正愁无处发泄,耳边听闻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而来,他眯眼抬头,向外看去。 果然那小丫鬟领了一大堆的人冲进院中。 第六章 后头一众的仆妇还簇拥着一位妇人,正是宁家后宅的当家主母,宁夫人。 旁人或许眼拙。不认得景珏。宁夫人却断然不会不认得。 她脸上本是带着得意的笑而来的,苏姨娘在她手底下十几年,从来没有让她拿住过什么了不得的把柄。想要好好惩治她一下都难。 如今儿女都大了,她倒是不安分起来了?院子里竟然藏了男人?这还了得! 凭着这个理由,莫说打她罚她。便是卖了她,宁老爷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当然顾及着宁春草,她定然不会卖了苏姨娘,一顿皮肉之苦,总是逃不掉的。 当看到世子爷黑沉的一张脸时。宁夫人就明白,自己又打错了算盘。 宁夫人反应极快,她几乎脚步都未停下,在看清楚景珏那张脸的同时,立时就喝住众人,疾步上前,「啪——」的一耳光,狠狠打在那报信儿的丫鬟脸上。 丫鬟被打懵了,愣了一愣,才在旁人的提醒之下。慌忙跪地。 「你个眼拙愚钝的蠢丫头!胡乱说什么!这是睿王府世子爷,是三小姐伺候的爷,你眼被糊了吗?」宁夫人大骂道。 那小丫鬟被吓得不知所以,脸上还火辣辣的疼,她砰砰的磕着头。 宁夫人这才转过身来,朝景珏行礼请安,口气更是诚惶诚恐,「不知道世子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未能好好招待世子爷。世子爷万莫见怪!这丫头眼瞎口拙,得罪之处,万望世子爷海涵!」 「看见主子院中有男子,不上前护主,却忙着跑出去报信。是为不忠。没有搞清楚来人身份,所为何事,便信口雌黄,是为不义。不忠不义且这般愚蠢的丫鬟,怎的就在苏姨娘身边伺候呢?」景珏缓缓开口,并不高的声调,却无端的在这寂静的院中透出威严来。 大冷的天,宁夫人额上几乎冒汗。 「宁夫人,安排这么一个小丫鬟,你居心何在呀?」景珏似笑非笑的看着宁夫人。 宁夫人听闻这话。腿都软了,「世子爷见谅,民妇……民妇……」 世子爷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似乎饶有兴趣等着她解释。 宁夫人急的真冒了汗,却想不出何种说辞能安抚了这位小爷。 「世子爷。」苏姨娘忽而温声开口,她柔美的声线,在这冬日萧索的院中,却恍如春风般怡人,「这丫头是婢妾挑的,婢妾当初看中她憨厚,却不想是看走了眼。真多亏世子爷提点,方才看出表面之下的真心来。」 这是在为宁夫人开脱呢。没有借机借着景珏的势狠狠踩上主母一脚,反而在主母狼狈无措之时,挺身而出,主动帮主母。 景珏回眸看着苏姨娘,是该说她善良呢?还是说她睿智大度? 虽然她的气质和记忆中的母亲并不相符,可这般性情,却叫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不禁不讨厌。反而越发心生欢喜,想要亲近。 「既是如此,那便发卖了她,再选了新的丫鬟来吧。」景珏点头,语气缓和。 宁夫人松了一口气。叫人将那连连叩首求饶的丫鬟拉了下去,「民妇这就挑选新的丫鬟过来伺候。」 「不必了。」景珏抬手止住,「宁家的丫鬟不顶用,王府里倒是不缺丫鬟,还是我亲自挑选了丫鬟,给苏姨娘送过来吧。」 宁夫人愣住。 苏姨娘更是微微惊讶,「世子爷,这……不妥吧?」 「有何不妥?」景珏轻笑,「我说妥,便是妥。」 眼见苏姨娘还要推拒,宁夫人连忙急道:「是,是,世子爷的话,自然是最妥当的,苏氏。还不赶紧拜谢!」 「不谢。」景珏连忙开口,好似唯恐苏姨娘真的朝他行礼。 看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不管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母亲,这般向他行礼,他心中也是别扭至极的。 「一会儿我就将人送过来,你……」景珏看着苏姨娘,「照顾好自己吧。」 说完,他提步而去。扔下一院子面面相觑的人。 宁夫人上前几步,同苏姨娘一道站在廊下。 苏姨娘安静的垂手而立。 宁夫人身上的冷汗退下,一股小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个寒战,「你们母女两个,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呢!」 这话音真是讽刺。 苏姨娘却垂着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丝毫没有被激怒的神色。 宁夫人冷笑,「母亲和女儿抢男人,亏你也做得出?世子爷来,春草知道么?春草怎么没跟着一起来?连女儿的男人都不放过?你还是人么?」 这难听到极点的话,换做旁人,怕是早就跳起来和宁夫人拼命了。 苏姨娘却仍旧只是安静的站着,甚至将头埋的更低了,一副老实聆听教诲的模样。叫人的重拳好似都打进了棉花里。有气都发不出。 宁夫人冷哼一声,「这还真是本事,我还真就不敢动你。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她一面说着,还一面拍了拍手掌。像是鼓劲儿一般。 苏姨娘自始至终动也不动,头也不抬,安安分分。 宁夫人见她完全不接挑衅,索然无味的哼了一声,转身带着一大群人,呼呼啦啦的又离开了她安静的小院儿。 院中扬起一片微尘,在阳光中飞舞,又缓缓落定。 苏姨娘这才抬头,看了看那不甚明媚的阳光,看了看众人离开的方向。 眼底藏着几许莫名,淡然的莫名,并无怒气。 她和宁夫人相处也有十几年了,宁夫人挑衅她的手段非但没有长进,反而越发柔和了呢,如此。哪里能激怒她呢?人自己不怒,理智就不会被吞没,也就不会做出无妄的蠢事来。 她抚了抚手掌,转身进门,又拿起花棚子,一针一线的绣起帕子来。 尘埃在阳光下落定,嘈杂错乱都归于宁静。大约没有人知道,这宁家的一幕幕,并未真的风平浪静,而是在表面平静之下,悄无声息的传入了另一个人的耳中。 姜维敷粉带花,不论何时,都一副风流俏公子的模样,他摇着折扇,饶有兴味的听着下属的回禀。 「这事儿还真有点儿意思呢!」 下属本是被他派去详查宁春草的一切,宁春草的生母自然也在被详查之列。 只是如今这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乎了他们的意料。 看似平常的商户之家,似乎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秘辛呢。 「睿王世子为何会对一个小妾的生母这般客气?」姜维一面摇扇子,一面自言自语道。 「睿王世子带有暗卫,属下不敢靠的太近,他们之间言语,属下并未听闻。」 姜维不在意的点点头,并未苛责,「如今这事儿,就已经很有意思了。他们在都安县的时候,我瞧那世子对宁春草也不像是敷衍了事。能为了一个小妾,远离京城,一路受苦赶到青城山,得是十分上心才对。」 姜维的下属低声回道:「莫不就是因为在意他那小妾,所以才……」 「因为在意一个小妾。所以对小妾的生母也格外的客气?」姜维摇着扇子大笑,「不至于,远不至于!他对那姨娘客气,只能是因为他自己。因为他自己什么呢?」 第七章 这问题,他的下属可是回答不上来了。蒙也蒙不出来呀? 不过显然姜维根本没指望他回答。「啪」的将折扇利落的合在手掌心中,他抿唇笑道:「看来,我得亲自去探探。」 姜维悄悄见到苏姨娘之时,很是震惊,他功夫不错。也险些从房顶上一头栽下去。 待定睛看清楚之后,他那张妖娆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璀璨的笑容来,天都为之失色。 「这下,要更好玩儿了!」姜维没有惊动宁家人,悄悄离开。 宁家在商户人家中,也算的门禁森严的了。可这两日,却颇为不宁静,暗探宁家的人来来往往,被宁家发现的却没几个。 宁夫人更是一门儿心思都在宁玉婠身上。苏姨娘这里,向来都是她疏落之处。 如今有王府送来的两个丫鬟,两个仆妇伺候着,就更用不着她操心了。 苏姨娘身边的两个仆妇,是原先伺候过睿王妃的。睿王妃不在了。王府仍旧养着她们。 如今世子专门从晏侧妃手里将人要过来,叮嘱再三才将她们送到苏姨娘身边。 两个仆妇见到苏姨娘时,乃是一脸的震惊,当即噗通跪下,热泪盈眶。浑身颤抖的话都说不出。 景珏当即就明白了,他的记忆没有出错。 这苏姨娘和他的母亲当真是一模一样,这两个伺候过母亲的老仆妇,总不至于都和他一样,将人的模样记错吧? 苏姨娘很是受惊吓,哪有刚见面就行这么大礼的?王府的规矩会不会太严厉了些?且她们那一脸激动急切的表情,根本不是像是见到一个新主子,且是一个小小商户家妾室主子该有的表情啊? 因世子先前有叮嘱,两仆妇回过神来之后,就正常了许多。 「给苏姨娘请安。日后老奴们就伺候在苏姨娘身边,定当尽心竭力,忠心为主。」两个仆妇并两个小丫鬟一起说道。 苏姨娘点点头,「好,这里不比王府,你们住得惯就好,不用诸多讲究,自在最好。」 景珏见苏姨娘收下他送来的人,心下十分高兴。 之所以专门挑了伺候过母亲的仆妇来,就是想要看看。苏姨娘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事,而忘却了过去。 看看能不能在「熟人」的刺激之下,重新想起过往来。 景珏不知道的是,凌烟阁的姜维已经将他的举动都看在眼里,并由此有了新的推断。连他都没有想到的推断。 「事情真是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呢!」姜维回到自己的地盘上,白皙修长的手指上,捻着一朵花,冬日里盛开的花在他手中格外招眼。 他身边属下躬身听命。 「由这一个宁春草,牵扯出来的人还真不少。」姜维勾着嘴角说道,「竟还真的将十年前的事儿都给扯出来了。大哥若是知道了,不知会是个什么表情?」 「此事,需要禀报阁主知道么?」他身边属下小声请示。 姜维脸上的笑容立时收敛,如狐狸一般的目光落在属下的头上,「你的脑袋。是榆木做的么?」 那属下脸上一热,「属下愚钝。」 「哪里是愚钝,简直蠢得不可救药!」姜维啧啧两声,「如今事情还没弄清楚,如何能叫大哥知道?起码得让我彻底弄明白以后。方才好告诉大哥嘛!」 「是!」 姜维哼笑,抬手将花弹射向一旁,看起来柔嫩的娇花却入利箭一般,钉在一旁的树干之上,「宁家的那位姨娘,苏氏,看行为做派,似乎有南境的习气,你且去查查她的身世来历。」 身边人躬身退下,姜维白皙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双眼眸透出狡猾的谋算来。 他的调查不知是否有眉目,宁玉婠的肚子却是先有了反应了。 宁家上下都紧张忙碌起来。 李布更是直接在宁家住了下来。 宁春草在翠微苑中听闻消息,也微微有些紧张。 一开始搬进翠微苑的时候,她心头还有些许酸涩之感,好似离开的故乡一般。可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她就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这个地方。 宽敞,宁静,无人约束。 不用随时防备着景珏会突然出现,不用随时准备着扬起温婉的笑脸。她想做什么表情就做什么表情,什么时候想笑就笑。想睡就睡。 且别的姨娘以为她失宠,在门口奚落她几句,也就走了。她不理会,倒越发的风平浪静起来。 「咱们真该早点搬到翠微苑来。」连绿芜都不由感概说。 宁春草连连点头,「这话心里想想就是了,莫要说出口。」 绿芜轻轻打嘴,「婢子只在娘子面前说说。」 「二姐姐发动,也不知……呸,一定能顺顺利利的产下孩子的!」宁春草双手合十,轻声祈祷说。 绿芜在一旁连连点头,「娘子放心,娘子都已经为她做到这种地步了,该帮的能帮的都帮了!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宁春草点点头,却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先前叫你去留意调查那个卫氏。如今可有消息?」 绿芜闻言,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表情。 宁春草挑了挑眉梢,她吩咐绿芜的事儿,绿芜向来都办的漂漂亮亮,从来不拖泥带水。 这回的事儿,到奇怪了。 「回禀娘子知道。」绿芜抿了抿嘴,才继续说,「这卫氏,倒是有些奇怪的。」 「哪里奇怪?」宁春草问道。 「经查,她真是祖传有不俗的接生手艺,常常在富足的百姓间走家串户的给人接生。前些年因为接了个倒产的,母子均安,名气一下子传开了。这才被上流大户人家所知。常被大户人家来往相请。」绿芜微微皱起眉头,「看起来,正常得很,并没有什么不妥。」 「那她之前。在什么人家呆着?」宁春草问道。 「之前在户部崔大人家中,乃是崔夫人推荐给李夫人的。」绿芜立即答道,可见她确实详尽的查了,且记得十分清楚。 「再之前呢?」宁春草总觉得似乎是遗漏了什么。 她的记忆那般清晰,那般准确。 前世之时,她亲眼看着这卫氏面不改色的害死她二姐姐,她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呢? 「之前啊,她并不在京城。」绿芜皱眉说道,「在弘农郡。」 宁春草一愣,「哪儿?」 「弘农郡,弘农杨家。」绿芜眯眼想了想,「嗯。没错,就是杨家。」 宁春草咧嘴一笑,笑容却有些冷,「这就是问题了!」 绿芜面带不解。 宁春草却攥紧了手,缓缓开口,「我还记得,很早的时候,听那杨氏女说过一句话。她说,她是虽是旁支,也是出身弘农杨氏!这杨氏,不就是她的娘家么?」 绿芜闻言,张大了嘴,她怎么没想起这茬来? 是了,她没有细细调查过李布的妾室杨氏女,并不晓得她就是弘农杨氏旁支的人。弘农杨氏,乃是百年世家门阀大族,她很难将一个妾室和门阀大族联系在一起。 「她娘家养过的稳婆,借崔家夫人的手,辗转到李家,掩人耳目,一点儿都不叫人怀疑。」宁春草垂眸说道,「真是打得好算盘。」 第八章 「那娘子是怎么怀疑到那卫氏的?」绿芜觉得,娘子简直神了,只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那仆妇有问题? 自己叫人细查之下,甚至都没有发觉问题,娘子却能一语中的? 宁春草没有抬眼,她哪里是怀疑卫氏?她分明就是知道那卫氏有问题!她前世乃是亲眼所见!是生死之痛啊! 「娘子的意思是。这卫氏乃是杨氏安排,想要谋害宁二小姐。那李夫人是被蒙蔽的?」绿芜皱眉问道。 宁春草毫不迟疑的摇头,「不,李夫人乃是知情的。」 前世。李夫人就在产房之中,亲眼看着,亲手安排了一切,她怎么可能是被蒙蔽的呢? 「那就奇怪了!」绿芜啧啧道,「能为了一个妾室,下手害自己的嫡孙嫡媳妇,这李夫人够糊涂的呀!」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绿芜这一句感概的话。却立时提醒了一直坠入前世痛苦的宁春草。她脑中迅速划过一道亮光,是啊,就算偏听偏信的以为宁玉婠腹中怀的是个女孩儿,也不至于要害死自己的嫡孙女啊。毕竟是李布的种。 杨氏已经是李布的妾室了,她偏心杨氏一些,尚且还能理解。为了扶正杨氏,害死宁玉婠和她腹中的孩子。就叫人匪夷所思了! 那么,李夫人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若是不弄清楚其中缘由,二姐姐会不会依旧不能逃过劫数呢? 只是这事情查到如今,已经牵涉了弘农杨氏这般世家门阀,再往下深究,就不是她一个小小的世子妾室能够触及的了了。倘若不管不顾的纠缠下去,很有可能还没让她弄清楚事情真相,她自己就要深陷泥潭了。 「这李家是在图谋什么?或者说。杨氏想要图谋什么?」绿芜低声的嘀咕道。 宁春草连忙轻轻拽了她一把,「你不要深想下去了,将这件事情,告诉姜大哥知道。」 绿芜微微一愣,「告诉阁主?」 这件事同阁主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告诉阁主? 「娘子是想叫阁主查究这件事么?」绿芜摇头道,「不用的娘子,阁主早就吩咐了。您若有需要,只管吩咐,阁中许多人我都能直接调用。」 宁春草闻言一惊。当初她没有接受那枚可以调令凌烟阁的蝴蝶玉佩,但姜大哥的承诺却一直都在。他竟真的这般信守。难怪她叫绿芜查问什么,都那般的方便快捷。 宁春草心头一阵温软,她轻轻勾起嘴角,「我知道绿芜有本事,绿芜厉害!」 绿芜颔首,羞怯的笑笑,「娘子又开婢子的玩笑。」 「不过叫你告诉姜大哥,不是想让他帮我查下去。」宁春草端正了脸色。「而是我觉得这件事情不简单,近来京城也许不会太平,这件事情虽然从小处着眼,不过是我二姐姐生产之时的妻妾之争。可这一点点小事。竟然牵扯出了李家和弘农杨氏,小事背后说不定就隐藏了大的图谋。让姜大哥知道,也好心中有数。」 绿芜惊得瞪大了眼,张大了嘴。 乖乖,娘子如今能测会算不成?本是内院妻妾生孩子的事儿,竟能联想那般丰富,和京城近来不会宁静都能扯到一起? 宁春草却是不由自主的勾手,摸了摸一直藏在袖中,贴身带着的短剑。 心中隐隐约约有些悸动。 这种悸动出现的次数越多,她便越熟悉。那不是她的悸动,乃是身上隐藏的另一个灵魂的挣动。是前世的她。这感觉,说来真是奇怪。 「绿芜?」宁春草见她愣怔。轻唤她道。 绿芜这才连忙点头,「婢子晓得了!」 说完,她躬身退下。这件事情她还是亲自禀报阁主知道吧! 李夫人正在家中坐立难安。 卫氏躬身站在她面前,房门紧闭。正午的阳光从窗口漏进。 厅堂里只有她和稳婆卫氏,主仆二人无语相对。 李夫人在地毯上踱步,却好似走在针尖麦芒上一般,一下下扎着她的心。 「这,宁家防备颇为严谨,我按插不进去人手啊!」李夫人握了握拳头,终是深吸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抬眼看着躬身立在她面前的卫氏道。 卫氏面无表情,颔首曰:「夫人,您是真插不上手?还是舍不得您的嫡孙女?」 李夫人瞪眼,猛拍了下桌子。「你这是什么话?怀疑我?」 卫氏连忙摇头,「老奴自然不敢。」 这话,话中有话。她自然不敢,那敢的人就不是她。而是她背后的人。 李夫人面色难看了几许,她是有不舍的。毕竟也是她看顾了十个月的产妇,纵然她并不十分喜欢那宁玉婠,但她肚子里好歹是布儿的孩子呀!布儿的骨血呀! 杨家人说得轻松,让她借此以表态度。杨家人怎不拿他们自家骨血来表态? 「莫要多想,」李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老爷已有决断,岂是我一个内宅夫人的不舍,就能改变的?」 卫氏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去,「夫人说的极是。况且,待少夫人生产完,还是要回来的,日后时间多得是,那宁姑娘总不能常常护在身边,老奴总会有办法,叫她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出位置来。」 这话说的李夫人眼睛都不由一跳。 神不知鬼不觉?留着这么个外人在家中,她就能得安稳么? 李夫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甚自然的笑容,「好,那就全靠你了。」 卫氏颔首退在一边。 外头忽而有疾奔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气喘吁吁的向内禀报,「夫人,生了,生了!」 李夫人蹭的从椅子上起身,「进来回话!」 外头丫鬟连忙拉开房门,头上还顶着些许的汗,「郎君遣人回来禀报,少夫人生了,是个小郎君!」 丫鬟说完,面带喜色的跪地叩头,「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我们李家添丁嫡子啦!」 李夫人闻言大喜,只是笑容未到嘴角,又霎时僵在脸上。 一旁垂手而立的卫氏,像是一颗钉子一般,扎在了她的眼睛里。 「不是说,她怀着的是个女孩儿么?怎么一到宁家生产,便成了小郎君了?」李夫人收住笑。寒下脸来问道。 她长长的指甲捏在手心里,扎的手心都生生的疼。 小丫鬟连忙叩首,「回禀夫人,回来的人就是这么传郎君的话,旁的没有多说。」 「布儿还在宁家?」李夫人问道。 「是。郎君一直守着少夫人呢。」小丫鬟忙回道。 李夫人挥手叫丫鬟退下。 一旁的卫氏静立着不动,好似不曾听闻适才的对话一般。 李夫人深吸了口气,指甲仍旧深深陷入手心软肉之中,「且待她回来,再从长计议吧!」 「是,夫人心中有数就好。」卫氏颔首,躬身退了出去。 宁玉婠喜得儿子,高兴之余,更是相信了宁春草的话。 倘若不是处处都按照宁春草叮嘱的来,这时候,她怕是悔死的心都有了。 幸而她生产之时,她信得过的李家人在身边,李布也正在宁家之中,先前预备的产妇,一早就偷偷送走。如今她本就是自己生了儿子。倘若被抓了把柄,诬陷说是偷梁换柱,才叫人气的吐血呢。 第九章 「感谢老天,感谢神灵,也谢谢我三妹妹……」宁玉婠看过了皱巴巴的儿子,昏睡之前,喃喃自语道。 宁家上下皆是一片欢天喜地。 颇有种紧张过后,尘埃落定的轻松。唯独苏姨娘的院落,一如既往的平静。 只是谁也不曾发觉,这宁静之下,潜藏的暴风骤雨。 因为姜维正摇着折扇,盘算着一切。 「林家三十多年前,主母产下双胎,一子一女。长子就是如今的林霄。长女林初雪,嫁于睿王爷为妃。十年前病逝。」姜维的下属躬身汇报。 姜维点头而笑,「双胎,一子一女?有意思,这林家也是有意思的很呢。」 下属有些不甚明白,眼中有狐疑之色的看了姜维一眼。 「林初雪十年前病逝?如今睿王世子对苏氏关怀备至,眼神缱绻眷恋。」姜维抚弄着折扇,「传言睿王爷整日迷恋花楼,醉生梦死,不问世事?」 「是,京城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知道。」下属躬身说道。 「呸,京城里这些人惯会装相,」姜维笑着斥骂道,「他究竟是做什么的,究竟是个什么德行,旁人不知道。凌烟阁岂会不知道?装成糊涂蛋的样子,替皇帝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下属一惊,「二爷慎言。」 姜维呵呵的笑,「哎,别怕别怕。我就这么一说。他不是和皇帝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么?不是关系好的紧么?如今倒是有个好机会,可以好好的试探他们的兄弟情义到底有多真?都说天家无情,我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无情?」 「二爷打算怎么做?」下属小声问道。 姜维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他发上簪着艳红的花,越发显得他面白如玉。玉面之上朱唇轻启,「这事儿,得瞒着大哥才行呢。」 在姜伯毅毫无防备之下,一条流言不知怎的就在京城流传开去,越传越广。 当他听闻到的时候,这流言已经沸沸扬扬,势不可挡了。 「宁家三小姐,宁春草乃是有母仪天下的命数,将来贵极。」 凌烟阁以消息灵通着称。 可他身为堂堂阁主,却在流言已经无法控制的情况下。才听闻道。其中若是无人作梗,他姜字倒过来写! 「姜维,你给我滚出来!」姜伯毅站在姜维院中,喝骂道。 姜维正跪坐在廊下的席垫上,烹水煮茶。 闻言。姜维抬起敷粉玉面,朝院中人轻笑,「哥哥,快来!我新得了寿州黄芽!又跟一帮牛鼻子学的烹茶技艺,快来尝尝!这牛鼻子其他的不行。煮茶倒是个中高手!别说,还真比一般的手法更香!」 姜伯毅黑着脸,飞身跃入廊下。 姜维摇着折扇,扇出些许带着茶香的清风来,「冬日静好,暖阁烹茶。哥哥尝尝?」 姜伯毅挥手打翻姜维奉上的茶碗。 姜维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继而变得越发灿烂起来,「哟,哥哥这是生气了呀?怎么了?谁惹了哥哥了?」 「姜维,我问你。你为何要如此害她?」姜伯毅黑着脸,压抑着怒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 姜维嬉皮笑脸不改,又倒了一碗茶,「什么呀?哥哥在说什么,弟弟怎么听不懂呢?」 这次他没有将茶碗奉给姜伯毅,而是放在了自己嘴边,轻轻吹着,满面悠然闲适,呷了一口茶后。还舒畅的轻叹了一声,一脸享受。 姜伯毅再次出手。 这次姜维却好似早有准备,上身往后一仰,手更是躲向一旁。 竟生生躲开了姜伯毅的出击,只是茶碗中的茶水。略洒出了一些,落在姜维白皙修长的手指上。 姜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轻轻放下茶碗在茶案上,抬手吹着自己被茶水烫到的手指,「哥哥小心些,一次打翻,我当哥哥不是成心。两次,就过分了呢!」 「我本就是成心,」姜伯毅冷冷看着他,「就像你成心散播流言一样。」 姜维啪的打开折扇。半遮住脸,「哟,哥哥,这话可不能乱说,这里可是京城不是南境。不是凌烟阁一手遮天的地方。我哪儿敢散布什么流言啊?」 姜伯毅的耐心被姜维耗尽,他猛的一拍茶案,仰身而起,伸手攥住姜维的衣领,起身就将姜维从席垫上提了起来。 姜维一开始还想要反抗,只可惜哥哥的速度比他快的太多,他招架无力,不过一招一式的,他就已经落败,他收敛起笑意,合上折扇,「哥哥这是做什么?叫外人看见了,如何想我们兄弟二人?有什么话,哥哥不能好好说么?兄弟之间非要动手?师父他老人家,在天有灵。若是看到,还不知道该怎么寒心呢?」 听闻姜维提到了师父,姜伯毅才寒着脸,松了手。 姜维落地,在地上站稳。抖了抖衣襟,轻咳了两声,「哥哥要问什么?」 「姜维,我好生跟你说话,你好好答话,若是再吊儿郎当嬉皮笑脸,便是师父在,也救不了你!」姜伯毅冷冷看着他说道。 姜维连连点头,「哥哥问什么,我就说什么,哥哥您尽管开口!」 「你为何要散布流言,祸害宁姑娘?」姜伯毅目光一瞬不眨的凝视着姜维。 姜维勾着嘴角想要笑,想到他适才的警告,连忙收敛起笑意,端正神色。「哥哥呀,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呀!」 「为了我好,你如此坑害我的恩人?」姜伯毅气急反笑。 姜维连连摆手,「哥哥别动怒,这如何是坑害呢?让世人知道她的命数,知道她贵不可言,她才能登临那般原本是高不可攀的地位呀?我这是帮她,帮她不就是帮哥哥你么?」 「姜维……」 「哥哥,」姜维没等姜伯毅再骂他,就打断他的话,「你这般关切宁姑娘,究竟是因为她救你性命,因为她同你十年前误杀的人相似,还是因为,你心里有她?」 姜伯毅脸上一僵,「你胡说什么?」 「你如今进京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姜维看着他的眼睛,「真的是为了完成十年前,未能完成的刺杀任务?」 「这是自然。」姜伯毅说的毫不迟疑。 姜维连连点头,「那正好。如今道出宁春草的命数来,可以挑起圣上同睿王府的不合,倘若圣上对睿王府翻脸,哥哥去完成十年前未能完成的刺杀任务,自然就更为简单容易。如此说来,我是不是在帮哥哥?」 姜伯毅面无表情的看着姜维。 院子里有风吹动树梢,划乱了一地的树影。 暖阁里的茶香,随风四下飘散,正在烹水的茶壶,壶盖被一下下顶起,咕嘟嘟的冒着泡泡。 兄弟两人,四目相对,气氛凝滞沉重。 「你知道,十年前误杀无辜之人,叫我耿耿于怀至今。所以我对相貌相似的宁姑娘好,还有一半的缘故,是想弥补心中的愧疚。」姜伯毅缓缓说道,「而如今,你却放出流言,利用她为我行刺睿王铺路,岂不是陷我于不义,陷凌烟阁于不义?」 「哥哥迂腐!」姜维不以为意的摇头,「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这是她的命数,我道出实话来,如何就是利用她了?她的命硬得很,若是能被我道出命数,就坑害了,那也就不是凤仪天下的命了。哥哥真是担忧过甚了。」 第十章 「你——」姜伯毅的话未出口。再次被姜维打断。 「哦——」他拉长声音叹道,「我知道了,哥哥不是怕她因为这流言受害,而是怕……她凤仪天下,就再也和哥哥无缘了!哥哥是舍不得她呢!」 姜维说完,啪的打开扇子,半遮面得意而笑。 姜伯毅哼了一声,突然之间揉身而上,手指微曲,宛如鹰爪,狠厉准确的钳住姜维的脖子,「你再胡说,坏人名声,我定叫你……」 「叫我如何?」姜维抬眼看着他,「哥哥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手刃相伴你多年的弟弟?」 又是四目相对,姜伯毅眼中有怒气有狠厉,姜维眼中却宛如盛了一池桃花的春水。调笑之意四下荡漾,波光潋滟,叫人心头禁不住乱跳。 他若是个女子,必定霍乱人间! 姜伯毅气哼,挥手将他扔在地上,「日后我的事,你少插手。」 说完,他转身离去。 姜维抬手揉了揉被他掐的生疼的脖子,嘶了一声,「下手真狠!一点儿都不知道怜香惜玉!我不是女子,起码也是男子中的碧玉吧?哎哟,我这脖子呀!」 他翻身从地上跃起,瞧见已经煮干的茶炉,夸张的叫道:「我的寿州黄芽!我的红泥小炉!我的茶壶!姜伯毅,你赔我的茶壶!这可是从海外千辛万苦带回来的!一万贯,哦不,十万贯!」 姜伯毅早就走远,姜维嚎叫完,兀自拿折扇掩口轻笑。 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眸,宛如狐狸一般,精光乍现。 宁春草坐在家中,还未等到有关弘农杨氏的消息,却是先有阴云罩在了她的头顶上。 景珏一身酒气,一脚踹开了她紧闭的房门。 外头寒风裹着小雪,扑簌落入门槛内。 厚厚的棉布帘笼,都被景珏一脚踹掉了半页。 景珏背光而立,身形显得更为高大健硕。 宁春草坐在席垫上,仰脸看着他。若是以往,她一定会立时摆出温婉的笑容来,以抚慰他急躁的心。 可许是翠微苑住久了,良久不见他,宁春草已经自在散漫惯了。脸上的表情应对起来都迟缓许多。 「今儿是哪股风,竟将世子爷吹来了?」宁春草面无表情道。 「宁春草,你过来。」景珏站在门口,身形有些摇摇晃晃。 寒风裹着浓浓的酒气,冲着宁春草的面门吹过来。 「世子爷喝了多少酒?」宁春草掩住口齐。垂眸冷声道。 「爷叫你过来,你听见没有?」景珏又说了一遍。 宁春草坐在席垫上,没有动,更没有起身。 景珏忽而仰脸笑起来,「是啊,你如今是凤仪天下的人了。如何还会理会爷的吩咐呢?倒是我,不自量力了,竟还将你圈在我的羽翼之下,妄图保护你!真是……可笑!」 宁春草听闻他这怪声怪调,不由抬头看他,「世子爷最好酒醒了再说话。」 「醉人不在酒。在心。」景珏抬手指着自己的心,「我让你从正院里搬出来,你二话不说,就搬出来。可我说过,从此以后,你就不能再进正院么?旁人都知道一日三餐嘘寒问暖,送点心送羹汤,你呢?你什么时候关心过爷?什么时候主动问过我?你这心,是铁打的?是也不是?」 宁春草皱了皱眉,没有作声。 「既然你心里没有爷,你盘踞在爷的心里做什么?你既搬出院子这么痛快,也痛痛快快赶紧从爷的心里滚出去!」景珏戳着自己的心口。瞪着她说道。 宁春草想笑,却又笑不出,她无奈的摇了摇头,「爷,您喝醉了。」 真是喝醉了,他这般骄傲又自负的人。若不是喝多了酒,如何会说出这种话来呢? 「你别扯别的,爷醉没醉,爷自己心里清楚!」景珏见她还坐在席垫上不动,索性迈步进门,三两步。来到席垫边上,腿一弯,大约是想在她身边坐下来。可谁知酒劲儿大,四肢不听使唤,腿这么一弯,人就一头栽倒。 他又高又健硕,一头栽在宁春草怀中。险些将宁春草砸的缓不过气来。 他却觉得脑袋下头又软又舒服,调整了姿势,在她怀中舒坦躺着。 宁春草想要推开他,却又推不动,只好无奈换外头的丫鬟,将棉帘笼重新挂好。房门重新装上。 不然这寒风夹雪的吹着,非将人吹着凉了不可。 景珏窝在她怀中,良久都没有动,呼吸平缓均匀,像是睡着了。 她又挪不动他,叫绿芜拿了毯子盖在他身上,幸而屋里烧了地龙,躺在席垫上,也并不会冷。 房门帘笼都修好了,宁春草搬着他的头,想要换个姿势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眼睛竟然是睁着的。 吓了她一跳。「爷没睡着啊?」 「春草,你叫我拿你怎么办?」景珏看着她的眼睛,轻喃问道。 宁春草皱了皱眉,「流言蜚语,不去理会就是了。你还当真呢?」 「我不当真,怕只怕旁人当真啊。」景珏掩面轻叹。「你知道今日谁见我了么?」 宁春草缓缓摇头。 「二皇子。」景珏叹道。 宁春草心里一顿。 她不过是个妾室,莫说在王公贵族之间了,就是在一般的富裕人家,男人之间相互馈赠美妾也是平常,不但不会被人诟病,反而会传为美谈。 二皇子寻他做什么?他为什么会到翠微苑中发这么大的火?宁春草不是瞎子聋子,更不是傻子,她心下明白。 「世子爷,婢妾不想离开您呢。」宁春草也轻轻说道。 语气带着梦呓般的轻喃,飘飘渺渺,仿佛玩笑,那么的不真实。 景珏睁眼看她。「真的,不想?」 宁春草重重点头,「虽然你脾气差,粗暴爱动怒,对我也不算好,还将我赶出正院。可大约是人性本贱吧?婢妾还是不愿意离开您呢。」 「呸。怎么这么说自己?」景珏哼道,「不对,怎么这么说爷?」 宁春草垂眸轻笑。 景珏却幽幽长叹一声,「那为什么要将这样的话告诉旁人呢?」 宁春草微微一愣,「什么?」 「当日姜二的断言,不是只有咱们几人知道么?」景珏缓缓说道,「爷查了,这流言就是从睿王府流传出去的。」 他说完,面无表情的抬眸看着宁春草。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静的仿佛只能听到两个人彼此的心跳。 宁春草诧异,难以置信的看着躺在她怀中的景珏,「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景珏回看着她,没有作声。 宁春草倏尔笑了起来,笑容明媚,却没有温度。 「好,真好。我信你。你却不能信我。我真是傻,还说出刚才的话来,这颗心又是表给谁看呢?女人不动心则已,动心则死。真是没错呢。」 听闻宁春草这话,酒醉的景珏,竟立时慌乱起来。「你怎么这么说?我又没怪你什么!」 「这还不是怪我啊?」宁春草笑道,「我原以为,苏姨娘的事情,叫你我之间尴尬,但你想清楚了,总会回来接我。如今才知道,那不过是开始而已,有些人走远了,就再也回不到一处了。」 第十一章 景珏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想清楚了就回来接你,我怕我们不能在一起,春草,你不明白么?」 宁春草猛的推开他枕在她腿上的脑袋,利落的从席垫上跃起,「我不明白,如今也不想明白了。你想的不错。流言是我故意传出去的,我就是想攀高枝,攀龙附凤,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你不过是个无权空有爵位的世子爷,如今又将我踢出正院,留在这翠微苑中,不闻不问。我腻了,厌倦你了。」 宁春草一番话说出口,脸上越发笑的灿烂,脊背却绷得僵直,僵直的发疼。 心口更恍如被人插了一把刀子一般,搅动着让人疼的透不过气来。 景珏踉跄着从柔软的席垫上爬起,「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春草,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我是这个意思。」宁春草含笑说道。 景珏眯眼看着她,仿佛酒醉的眼睛,叫他看不清她,看不清她好看的眉眼,看不清她妩媚的脸,看不清她脸上的笑,究竟是真的在笑,还是装出来的。 他吸了吸被寒风吹得有些不大通畅的鼻子,「我今日……也许不该来。」 「你是不该来,什么时候都不该来。」宁春草点头说道。「爷适才说,二皇子?怎么,二皇子对婢子有兴趣啊?那不若爷就将婢妾送给二皇子吧?」 景珏猛的抬头,怒瞪向宁春草,幽深的眼中。迸发出恼怒的光芒,骇人禁不住要后退。 宁春草却僵直的站着不动,脸上一丝担忧害怕的表情都没有,「行么?」 「你再说一遍?!」景珏咬牙切齐。 宁春草轻笑,「不若爷将婢妾送给二皇子吧?」 景珏抬脚上前,手猛的高高扬起,朝宁春草姣美白皙的脸颊,狠狠的掴了下来。 宁春草不动不闪,反而还侧了侧脸,好叫他打的更准确些。 景珏的手堪堪在她脸颊旁收住,五指收握成拳。 「宁春草,你的心,真狠。」 他说完,踉跄着转身出了房门。 刚被修好的房门,在寒风中吱吱呀呀的轻晃。纷纷扬扬的小雪中。透出萧索清寒来。 圣上口谕来的似乎毫无预兆,又似乎并不叫人意外。 这并不是圣上第一次召见宁春草,一个本不该被如此正式召见的小女子。 临行前,晏侧妃亲自见了她,上下打量她衣着,首饰穿戴。她虽脸色不好,眼中也有红红的血丝,可从头到脚的装扮,却无一处不妥。 「晏侧妃亲自调教婢妾,如今也该放心才是。」宁春草垂眸说道。 「你想要做成的事,成了么?」晏侧妃目带担忧的看着她,「今日之事,我虽不能预见,却也并不觉得意外,有些事,真就是命中注定的,叫人逃也逃不开。」 宁春草勾着嘴角轻笑了笑,「您想多了。此次召见,和以往的召见并没有什么不同。」 晏侧妃担忧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宁春草颔首,「您若没有什么话要吩咐,婢妾告退了,宫里的嬷嬷还在外头等着呢。」 晏侧妃皱眉,心有不忍,「那传言……」 宁春草轻笑,「婢妾都不放在心上,您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晏侧妃闻言着急,她放不放在心上,都不重要啊,关键是。有些人万一放在心上,她的小命就危险了…… 眼睁睁看着宁春草躬身退了出去,晏侧妃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倘若真是命里注定的劫数,那便无论是谁都会在劫难逃。有什么办法呢?身为一个多年坐在侧妃位置上的人。她十分清楚,圣上若是听信这般流言,断然不会留她在世间,圣上怎么会容许一个身份如此低微,且已经做过旁人妾室的人。登临凤位呢? 且为了景珏,为了睿王府,睿王府怕是也留不得她了。 这宫中一去,就只怕再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这丫头,究竟是懂,还是不懂? 日上三竿,景珏才按着额头从宿醉中醒过来。 他脑仁疼的像是要炸开了,额角一跳一跳的。 「爷,要更衣么?」门口传来轻缓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声。 景珏皱眉道:「春草……」 话一出口,他才愣怔回神。春草已经不在这儿了,她早已不伺候自己起身了。他将她从正院正房里赶了出去。因为他无法面对他们两人,有着面孔一模一样的生母。 「进来。」景珏扬声吩咐。 门口候着的小丫鬟连忙鱼贯而入。 看着景珏健硕美好的身体,小丫鬟们不由皆红了脸,呼吸都有些不自然的粗重。 景珏伸手。让人伺候着一件件套上衣服。 小丫鬟们就要退下的时候,有个胆儿大的丫鬟突然销声禀道:「爷要见宁姨娘么?」 旁边小丫鬟连忙拽了她一把。 那小丫鬟非但没有停嘴,反而飞快的说道:「宁姨娘一大早就被召进宫了。」 表情正纠结的景珏闻言,神色一怔,「你说什么?」 「宁姨娘被圣上召进宫了。」那小丫鬟连忙回道。 景珏觉得昨日灌下的酒。好似一瞬间都冲回到脑门上了! 她进宫了?她被圣上召进宫了?这可怎么办? 圣上一定是听闻道那传言了!说不定圣上知道的比传言还要多!怎么办? 景珏提步向外,连洗漱都顾不上,飞奔向马厩。 可他不知道,晏侧妃一早料到,他知道宁春草入宫,定然会不顾一切的冲向皇宫。睿王府这父子两人,处处不合,呆在一处便要彼此生气动怒。可偏偏这父子两人又十分相似。 那便是不动心则已,心一动就收不住。 王爷的雪娘已经离开那么多年,她替代雪娘在王爷身边精心照顾这么多年。却仍旧连一个死人都比不过。 宁春草与之景珏,就好似雪娘与之王爷吧? 晏侧妃当机立断的吩咐下去,今日不许世子爷出门,不惜一切也要拦阻下他。一切皆等王爷回来,再做决断。 旁的事情,圣上都会纵容景珏,就算他打伤了朝廷大员家的郎君,他贵为世子,圣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算他和皇子们有些摩擦冲突,圣上为了给皇子留个好名声。甚至都会斥责皇子,而偏袒他。 唯独这件事情,他绝对绝对不能冒尖。 凤仪天下是什么概念?能拥有凤仪天下的女子,又是什么概念? 倘若景珏在这件事情上令不清,那肩上的脑袋似乎也该挪个地方。好好清醒清醒了。 于此原则上的问题,晏侧妃决不允许他犯错。 景珏被软禁在睿王府中。 他如何同王府守卫混战,如何以一敌十,以一敌百,宁春草不会知道。 她如今正更为紧张忐忑的面对着圣上,这位曾经叫她觉得亲切,如今又觉得可怕的人。 「多日不见,春草又长大了。」圣上笑意盈盈的看着她,话音落地,又轻咳了两声。 宁春草头埋得很低。「谢圣上关怀。」声音略微发颤。 人都是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的。她离开睿王府的时候,表现的淡定从容,不过是好面子强撑着而已。 第十二章 从入了宫开始,腿肚子就在打颤,这会儿腿不颤了。心肝肺却都颤的厉害。 「许久不见,你又开始怕朕了?」圣上笑看着她的头顶,「起来吧。」 宁春草叩首谢恩,缓缓站起。 上次她不怕皇帝,也许真的是因为御花园的环境太过怡人,叫人不自觉地身心松快。 如今这圣上召见的金殿,如此金碧辉煌,如此威严肃穆,她哪里能不紧张呢?她紧张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宁春草站起身,却仍将头埋得低低的,没有瞧见圣上朝她挥手。 圣上轻叹一声,放下手来,开口道:「你过来,到朕身边来!」 宁春草一惊,狐疑的看了圣上一眼。又飞快的低头。 「过来。」圣上又说了一遍。 她这才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脚步,一点点向圣上靠近。 再远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更何况,她原本距离圣上就不算太远。纵然她每一步都挪动的很小很慢,可还是磨蹭到了圣上一步开外的地方。 她站住不敢再往前了。 圣上却忽而起身。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往前一拽。 宁春草脚下踉跄,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了两步,挨在圣上身边站定。 圣上重新坐了下来,抬头眉目都很慈爱的看着她,「朕近来在宫中觉得十分闷,整日里都是政务,朝纲,也很累。于是,朕便叫人打听民间的趣事儿,讲给朕听,也算取个乐吧?」 这话自然是玩笑话,圣上绝不会无缘无故叫人打听民间无足轻重的事儿。 圣上身边定然有隐秘的消息渠道,以便圣上虽坐高堂,却能将高堂之外的隐秘尽握手中。 这样的开场白。叫宁春草已经明白了圣上接下来要说什么,今日诏她入宫又是为了什么。 她不等圣上再开口,便噗通在圣上脚边跪了下来,双手伏地,额头更是紧贴在手背上,姿势虔诚无比。 「圣上,宫外的流言,小女也听闻了。」 金殿之中十分安静,殿宇高阔,不知烧了多少炭火,才这般温暖如春。 殿门甚至都没有关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外头雪花飞扬的寒冷。在殿中的人,仿佛置身于春暖花开的时节,欣赏着殿外的白雪飞扬。 若不是殿中的气氛有些怪异,此景此景一定是很美的。 圣上缓缓点头,「哦,你也听闻了呀?」 「是。」宁春草闷声回到。 「那你说说,你对这流言,怎么看?」圣上脸上笑意不减,目光却从她身上,转到外头,看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 宁春草深吸了口气。平复内心,缓缓开口,「小女以为,不过是流言蜚语,世人口口误传。我并不相信。也不会将这话放在心上,流言终会破灭。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圣上闻言笑了起来,「你看,外头的雪。」 宁春草怔怔抬头,见圣上果然是目光向外,看着殿外纷纷扬扬的雪花。 昨夜里就开始下起小雪了,一夜雪都没有下大,这会儿倒是如鹅毛一般飘洒下来,仿佛要将一切都埋藏在洁白的雪下。 「瑞雪兆丰年呢。」宁春草说道。 圣上笑了笑,「是,这雪下的好。能在金殿之中看雪更好,不管外头如何,殿中总是最温暖宜人,还有这淡淡的梅花香气,让人恍如置身仙境之中。暑热有冰,严寒有炭。哪怕外头下刀子,在这宫中,都有人为你挡着。宫里甚好啊。」 宁春草连忙说道:「宫中自是千般好,万般好。可婢妾宁可做一只烂泥里肆意自由的王八,暑热晒暖,苦寒冬眠,不愿争做凤头,唯恐高处不胜寒。」 皇上轻哼一声,「王八,这是比作谁呢?」 宁春草连忙叩首,「婢妾失言。」 皇帝垂眸目光落在她身上,「自比王八,想来是读过庄子。」 宁春草不知圣上喜不喜女子读书,不敢贸然开口。 圣上似乎也不等她回答,便接着问道,「你既是宁家的庶女,主母待你也不算好,那是谁人教你读书识字呢?」 宁春草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转了一圈子,是不是又转回到最当初的问题上来了呢? 「回禀圣上,是婢妾的生母姨娘,苏氏。」 圣上哦了一声,「你年纪轻轻,记性不好?」 圣上随意一句话,宁春草的心头都直打突突,这半君如伴虎的,倘若真叫她日日守在宫中,只怕吓也要吓死了!以前觉得说书人口中的江湖儿女都是豪杰!如今她却是觉得,伺候在圣上身边这些怡然自得的人们。才是个中豪杰呀! 「朕不是说过,朕不喜欢‘婢妾’这称呼?」皇帝似笑非笑的看她。 宁春草连忙叩首,「小女愚钝了。」 圣上点点头,低声吩咐一旁的贴身内侍。 他声音不大,似乎是刻意压低了的。 可宁春草因为跪得太近。却也能听到只字片语。她此时恨不得自己是聋子,好一个字也别听见,俗话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可不知圣上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竟没有遣她回避。 她从只字片语中,听闻到「睿王爷」,「宁家」,「带来见朕」几个字。 她心跳的很快,特别是「宁家」和「带来见朕」这几个字听清楚以后,就更觉紧张。 金殿的温度宜人,本应叫人浑身舒畅,她却觉得燥热难耐,额头上。脊背上都忐忑的冒出汗来。 圣上起身去了偏殿,似乎尚有许多政务等着他处理。 宁春草像是被他遗忘在了殿里,既不叫她下去,也不吩咐她做什么。 宁春草越发紧张,手底下按着的地毯都被他手心里的汗给濡湿了。 「一直跪着。累不累?」忽而有声音从偏殿里传了出来。 宁春草连忙抬头。 伺候在殿中的宫人们,却好像全然看不见她一样,目不斜视的端正站着。 宁春草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的答道:「有些累。」 有笑声从偏殿传出,「累就起来吧。朕又没有罚你,你这是在自己罚自己么?」 宁春草犹豫片刻,连忙按着地,爬了起来,膝盖跪的酸疼,她偷偷弯身揉了揉。脚步轻微的来到偏殿门口,不敢过于大胆的向里张望,只垂手站着。 「这世上的事啊,谁都说不准。」圣上回头看了她一眼,朝她笑了笑。笑容里看不出他更多的情绪来,「人不能左右,除非这天,堵住了所有可能。」 宁春草皱眉,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么?意有所指么?她怎么听不太懂呢? 然而圣上所说的,天堵住所有的可能,大约意在此时的宁家,宁家某个向来最是低调沉稳的人身上。 她此时正折了几只盛开的腊梅,站在廊下。腊梅丛生的枝头花苞上,还落了点点莹白的雪花。她眼眸微阖,精巧的鼻尖探向腊梅花,轻轻嗅着那幽然的芬芳。 而月亮门外,一大群人冒雪而立。却大气不敢喘,唯恐破坏了这静好的画面。 睿王爷站在最前头,抬手止住众人脚步,不叫众人做声以后,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仿佛看呆了。 「姨娘,外头冷,您进屋里来吧。」小丫鬟站在门口帘笼处,温声唤道。 第十三章 手持腊梅花枝的苏姨娘回头冲丫鬟笑了笑,「这腊梅花的香气,唯有在寒风中。放能体会。」 小丫鬟正要点头应是,忽而余光一瞟,瞧见了月亮门外的人,小丫鬟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抬手揉了揉眼睛。慌忙福身行礼道:「王爷,是王爷!」 苏姨娘顺着丫鬟的视线向外看去,目光接触那人的刹那,忽见那人高岸的身形,像是猛的一震。那人脸上也露出惊愕不可置信的表情来。 苏姨娘皱了皱眉,「王爷?」 月亮门外的睿王爷不好再站着不动,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修长的腿,有力的步伐,却在此时迈的极为吃力缓慢,每走一步好似都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景珏那日在他书房胡闹的时候,他还不曾放在心上。今时今日才知道,他没有夸张,没有说错……不是相似,真乃一模一样。 十年了。她的面容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竟和十年前无甚差别,倘若一定要说出区别的话,似乎是更加温婉了,柔和了。减了一分当初的冷冽,更添一分女子的妩媚。 「想来是睿王爷,不知王爷大驾,王爷赎罪。」苏姨娘见世子爷送来的丫鬟这般反应,连忙蹲身见礼。 走在雪中的睿王爷,见她施礼,脚步竟顿在大雪纷飞之中,一步也迈不动了。 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变得这般疏离了?什么时候,她见到自己就像见到一个外人一般了? 十年了,雪娘可知道他这十年是怎样捱过来的? 她这般对他,这般客气冷漠,可是在惩罚他?惩罚他当年,也惩罚他这么多年的过错? 「雪娘……」他幽幽唤道。 睿王身后跟着他两个随从。剩下的一大帮子都是宁家的人。 连宁家的老爷都从外头飞奔回来,唯恐家中妇人招待不周。可这会儿,谁都不敢说话,甚至不敢提醒苏姨娘当做什么。 此情此景,有眼之人皆能看出来,睿王爷的神情大有不同。 宁夫人上前一步,轻轻拽了拽宁老爷的衣角,朝他使了个眼色。 宁老爷的腿却像是在雪地里生了根,拔也拔不动。 宁夫人狠狠瞪他一眼,宁老爷别过视线,目光颇有些复杂的看了看蹲身在廊下行礼的苏姨娘。 宁夫人又拽他,他只好悄无声息的带着宁家众人,悄悄退出了苏姨娘的院子。 大雪依旧扑簌落下。 苏姨娘不听闻有人叫她起来,可这般蹲着,也着实是累。她微微抬头,向外看去。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只剩下睿王爷一人,僵直的站立着。他的随从和宁家众人早已不知去向。 安静的院中,似乎可以听到雪花飘落的簌簌声响。 「王爷,外头冷。若有话吩咐,您屋里请。」苏姨娘躬身说道。 睿王爷皱眉看着她,「雪娘,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 苏姨娘微微一愣,想到先前世子爷的反应,以及宁春草说过的话,她心下略有些了然。「王爷,怕是认错人了。」 睿王爷不可置信的摇头,「怎会……我怎会认错你?」 苏姨娘轻笑,「真是天降的福气,竟叫我肖似高高在上的睿王妃。只是贱妾鄙薄,断然不敢跟睿王妃相提并论。」 睿王爷连连摇头,面上似乎有痛苦神色,「不是,不是肖似……」 大雪落在他玉冠之上,落在他肩头,落在他身上。 不知他已经在月亮门外站了多久,又在院中站了这么许久,他身上都白了一大片。 「王爷还是进屋里说话吧,外头雪大。」苏姨娘往回廊一侧躬身退了两步。让出门口的位置。 睿王爷点点头,有些话,不是一时半会儿,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他是应该坐下来,好好的看看她。好好的问问她。 他迈步走到回廊下头,小丫鬟连忙爬起来,将帘笼挑起。 睿王爷弯身进了屋子,屋子里暖意融融,恍如春盛。 苏姨娘也跟着进了屋子。 屋子里并非只有二人,世子爷送来的两个仆妇也在屋内伺候。 两人见到王爷,连忙行礼,脸上却是露出欣慰又明白的表情来。她们要躬身退出去的时候,苏姨娘却是开口了,「王爷身份尊贵,却也是男子,我乃宁家妾室,同外男单独共处一室,着实不妥,你们就留下来伺候吧。」 这话!两个仆妇吓了一跳,慌忙向王爷看去。 睿王爷皱眉看了苏姨娘一眼,见她垂眸并没有看他,她脸上一点温情都没有,真的好似面对着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只有客套的疏离和防备。 他此时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十年前,他亲眼看着雪娘在自己怀中一点点变冷,一点点僵硬,他亲手埋葬了自己最爱的人。 如今又怎么能将旁人当做是她?如今又怎么能心怀着这样无妄的贪念? 「罢了,留下吧。」王爷摆了摆手,叫仆妇们都在屋里头站着。 仆妇们脑袋压得低低的,极力的隐藏着自己的存在感。她们都是睿王府的老人儿了,先前又是伺候在睿王妃身边的,自然明白这里头许多的事儿。 她们在第一次见到苏姨娘的时候,还激动的心头乱跳呢,更可况王爷呢? 睿王爷的目光落在苏姨娘脸上。 苏姨娘安静站着不动。 睿王爷在上座坐下。指了指侧面下手的位置,「你坐。」 「谢王爷。」苏姨娘上前坐下,姿态婉约工整。没有一丝亲昵随意之姿。 睿王爷的喉结微动,嗓子眼儿里酸酸的,一直酸到了心口。「你……」 「婢妾苏氏,以前是南境人。十多年前承蒙宁老爷赏识,被宁老爷纳回家中,为宁家生养有一女,就是宁春草。想来王爷是知道的。」苏姨娘见他想问。问不出口,便不等他说,主动道出过往来。 睿王爷神情怔了怔,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十多年前?如此说来,这十多年,你都是在宁家的?」 苏姨娘颔首,「是,十多年前婢妾一直生活在南境,后来追随了宁老爷。辗转入京,婢妾一直在宁家,从未离开过。宁家老爷主母,都是知道的。」 她不是她。 多么明显的事实,其实不用问。他心里也应该十分清楚。雪娘死了,死在他的怀里。十年前就十分清楚的事实,如今还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可是……他又抬眼看着苏姨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两个不相干的人,能肖似到这种程度? 「王爷今日来,是有什么吩咐?」苏姨娘微微抬了些头。轻缓问道。 睿王爷哦了一声,看到她的脸,他震惊之中险些将正事儿都给忘了。 「我来,乃是奉密令,接你……」 入宫两字,就在他唇齐间打转,他却硬是艰难的吐不出来。不是已经知道了她不是雪娘了么?不是已经不再抱有幻想了么?这两个字,怎么还是那么不甘,那么不愿吐口? 睿王爷清楚,他一旦说出来。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先不提,」睿王爷吃力的轻笑道,「你如今的日子过得还好么?自在么?」 苏姨娘垂眸轻笑,「王爷是作为什么人,来问婢妾这样的问题呢?」 第十四章 她恭敬而知礼。彬彬有礼的叫人开口都觉冒犯。是了,他如今是王爷,她是宁家妾,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来问她这样的问题呢? 「你与我一位故人。很像,很像很像。如今权当彼此是旧交故友吧。我以一个朋友的立场来问你,可好?」睿王爷将姿态放得很低,语气很温柔,神态柔和又缱绻。 苏姨娘颔首道:「婢妾是随遇而安的人。身在何处都不会不自在。只要内心里自在了,外头这些俗事又如何能叫人不自在呢?」 她的表情十分淡泊,叫人一点都不觉得她的话矫情。她的语气都透出自在洒脱来。 睿王爷看着她,一瞬间竟无比的心驰神往。 他在心爱的人被害死怀中之后,还苦苦支撑,留在京城十余年,可心中早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早已经想要摆脱,他也想去追寻那自在的没有束缚的生活。 「不想看看名山大川,不想看看外头的风景么?去漠北看日落。去南境看小桥流水,芭蕉夜雨?这宁家小小的后宅,困顿着心,再怎么自在,也不如潇洒走天下吧?」睿王爷不知道自己这话算不算是邀约。话音落地,他心中倒是格外的紧张了起来。 只要她点头,只要她说一个想字。 他觉得,自己一定,一定会不顾一切,不顾圣上密令,就这么抛下一切带她走。她不认识他也好,不记得他也好。 他们的人生还有时间,可以重新认识,可以重新来过。再也不要相隔生死,再也不要苦苦支撑。去完成很早很早以前,他们一起向往,一起憧憬的生活。 苏姨娘却只是缓缓抬头,安静的看着睿王爷。 睿王爷心中的急切,甚至透过目光都露了出来。「你喜欢那样的生活么?」 只要她说喜欢!只要她点头! 睿王爷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苏姨娘轻叹一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王爷,今日前来,究竟所谓何事啊?」 恍如一盆冷水。兜头破了下来。她的目光和表情都太过冷静,冷静的不给人留一丝遐想的余地。 「我……」 「王爷是奉圣命所来,如今顾左右而言他,是想要违抗圣命么?」苏姨娘缓缓摇了摇头,「可王爷知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像王爷这般任性而为的?」 任性而为么?睿王爷微微皱起眉头。 苏姨娘从椅子上起身,「您这些话,恐怕都不是想要对婢妾所说,而是想要对那位再也见不到的人所说吧?便是两个人五官容貌何其相似,可不同的出身不同的阅历,决定了两个人性情必然是不同的。王爷心中已经有那人的形象,便是婢妾再怎么肖似,也不是她。日后王爷看清楚了婢妾,只怕会更加痛苦。」 她这番话说的冷静又淡然。 睿王爷却听得浑身一震,看向她的目光不由从缱绻里生出几分敬佩来。 一个宁家的妾室。在面对当朝王爷,还能这般冷静从容,没有被垂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冲昏了头脑,多么难能可贵!他不由更加坚信,便是日后深入了解之后,他也绝不会讨厌她。 至于痛苦……十年前,他已是最痛,在那之后,再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了。 睿王爷深吸一口气,这才缓缓说道:「如今宁春草已被圣上召入宫中,圣上密令我带娘子入宫见驾。」 苏姨娘面上有些奇怪的神色。 早在几个月之前,宁春草就曾经问过她,问她是否和当今圣上相识,有过过往? 她当时还将春草给骂了一顿,如今圣上却又要诏她入宫?难道……春草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可她是什么时候见过圣上的? 苏姨娘抬眼看了看睿王爷,难不成,也是因为她容貌肖似某些人,所以被圣上误解? 这么想,似乎也不太对。春草道,圣上问过她的出身,问过她生辰,且圣上并没有见过她本人。何来误认之说? 「敢问王爷,圣上因何要召见呢?」苏姨娘小声询问道,她语气柔柔软软,叫人不忍心拒绝。 睿王爷皱眉。半晌才慎重的答道:「近来京中有流言蜚语,说春草乃是有凤仪天下之命格之人。圣上召见,应当与此事有关。」 苏姨娘微微一惊,身上跟着一凉,「如此说,春草岂不凶多吉少?」 「莫怕!」睿王爷几乎是本能的开口安慰道,「当今圣上乃是贤明君主,不会因为几句妄言就要人性命的!」 苏姨娘却对这安慰不以为意。圣上会不会要人性命,得看是什么事儿了,若是威胁到天家威严之事,他再怎么贤明,也绝对不会姑息的。 苏姨娘忽而霍然起身。「既是圣上召见,如何能耽误功夫,王爷稍后,待婢妾更衣这便随王爷入宫。」 睿王爷竟有些不舍又不忍,他眼神垂了垂,又抬眼看着她道:「也许入宫了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呢?」 苏姨娘一愣,她也要死在宫里么? 她只有春草一个女儿,若是春草死了,她一个人苟且在世又有什么意义?不若母女共赴黄泉路,路上,还能有个伴儿! 苏姨娘想到这些,不由悲凉的笑了笑,「回不来是命,人在天子面前,如何能不认命呢?」 她这话,叫睿王爷心中不忍,「我可以……」 「多谢王爷。」苏姨娘果断打断了睿王爷的话。躬身退下,去更衣了。 睿王爷呆怔的坐着,看着落下的帘笼隔绝了她的身影。 十年前的一幕幕和适才的身影重重叠叠的映在一起,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不宁静的夜。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睿王爷勾着嘴角,脸上绽放了冰冷的笑。 他以为他的心已经死了,再也不知道心痛的感觉,原来。并没有死啊,那里还是会痛啊! 看到她决绝的打断他的话,打破他最后一丝的妄想,他的心还是会疼的窒息啊。 一次留不住。再来一次,仍旧留不住。 人在天子面前,如何能不认命呢? 他如何能不认命呢?早该认了!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出了宁家。 宁家上下已经被叮嘱封口。宁老爷不傻。宁夫人更是聪明,瞧见这势头,也知道这事儿不是他们能够搀和的。他们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方还能好好的活命。 倘若心里头还揣着什么想法,那顶上的人,动动手指头,就能无声无息的摁死他们。 宁家安安静静的飘着雪。宁静的冬日里,除了院子里的车辙印子以外,好似并没有来过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人离开。倒比平日里更加宁静。 两架马车行驶在京城平坦宽阔的大道上。纵然雪大路滑。可这路畅通得很。马车绝不至于跑的这么慢。 不知是什么原因,两架马车,好似在雪中散步一般。 睿王爷仰面躺在前头那驾马车上,调头就走。不顾一切的带着她离开京城的想法时不时的就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将这想法压制回去。 「跑慢点儿……」他隔断时间,便冲外头叮嘱一句。 外头驾着马车的车夫甚至冒了汗,不能再慢了,再慢干脆停下来得了! 第十五章 纵然磨磨蹭蹭,可路途也终有尽头。 马车终于驶进了宫门。 在内宫门口停下来的时候,睿王爷感觉到心揪在一起的酸涩痛楚。 他伸手挑开车窗帘子,瞧见她的身影从马车上,被人搀扶着慢慢走下。 他多想开口。唤住她,多想叫她的名字。可他痛苦的发现,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不是雪娘,不论多像——都不是! 她披着一件银蓝色的狐裘披风,在一片茫茫白雪之中,宛若一只轻盈的精灵一般,纯美灵动。 她被宫人搀扶着,走向一顶软轿。一步步,越走越远。 飘飘洒洒的大雪,似乎要隔绝了他的视线。 她突然停了下来。 睿王爷的心都跳快了几分,呼吸甚至不由屏住。 她缓缓回过头来。朝他的马车望了过来。 睿王爷的心提到了半空中,像是被人紧紧的揪住一般,乱跳如脱兔。 她却只是轻笑了笑,微微颔首,似是道谢。继而,转身上了轿子。 从此,缘尽,再不能见了吧…… 那顶朱红的小轿。吱呀吱呀的在大雪纷飞中渐行渐远,远的再也看不见。 睿王爷收回手,车窗帘子无力垂落下,隔绝了视线。 「走吧。出宫。」他的声音透出恍如喝醉后的疲惫无力。 天子面前,只能认命呀,谁人也没有特殊的权利。 宁春草老老实实的站在御案边研磨,左脚站累了就换成右脚,右脚累了,又移向左脚。 单是这么站着研墨,也叫人觉得疲惫不堪。 圣上一直坐在那看起来宽大,却叫人警醒并不舒适的龙椅上批阅着奏章,想来是更累的吧?这么久了,圣上连姿势都没换几个,他不觉得辛苦么? 宁春草正思量着看来做皇帝也不是个轻松活儿的时候,忽而有内侍小跑而入。 内侍在圣上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宁春草瞧见圣上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颤。 内侍禀报完,连忙躬身退了一步。 圣上表情似乎有细微的变化,宁春草却是看不出这变化背后隐藏的意义。 她小心翼翼的站的更工整笔直些。 圣上搁下朱笔,回头看着她。 宁春草在圣上目光之下。微微有些紧张。 「你下去吧,站了这么久,又累又饿了吧?」圣上笑意盈盈,似乎对她十分慈祥,便是先前提了流言之事,也一直没有提过要如何惩处于她。 宁春草心中忐忑不安,却也不敢表露,连忙福身应是,往外退走。 「朕叫他们备了些点心吃食,你还想吃什么,只管告诉御膳房去做。」圣上又叮嘱道。 宁春草恍惚以为,如今又回到了前两次进宫的时候。在流言蜚语风行起来之前的时候。那时候,圣上对她,就是这般的慈爱的。 可如今,还有可能么? 宁春草忐忑的退出了金殿之外,外头自有小宫人为她引路。 宫人不卑不亢,没有过分热情,却也不显冷漠,恰当的距离,叫人感觉十分舒服。 「姑娘您在偏殿里坐了,好好歇会儿,热点心马上就到。」宫人颔首说着,退出偏殿。 不多时,果然有冒着热气,香喷喷卖相玲珑可爱的小点心被奉了上来。 宁春草捏着点心放入口中,心中琢磨着,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她不知道的是,她刚出了金殿没有一炷香的功夫,苏姨娘就被带到了。 苏姨娘平生第一次入宫,先前没有任何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从不曾预见过,自己这人生还能有这般际遇。 本是零落入尘入泥的卑微之人,竟有这么一日,能进得这世人皆需仰望的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她仰头往上看了看,纷纷扬扬的大雪在这金瓦红墙的映衬之下,都显得更为高洁了! 「小心门槛。」宫人适时提醒道。 苏姨娘一路忐忑,但脚下步子却颇为从容。 这引路的宫人也是常常接待命妇入宫请安的,来往见过的人很多,今日对这并非命妇的小妇人,到颇为敬佩。 入得宫中的命妇,要么就趾高气扬,好似要彰显自己并不比这宫中的贵人主子们差到哪儿去,这种多半出身书香门第,文人清流一派。要么就恭恭敬敬,谨小慎微,头不敢抬,大气不敢出喘,唯恐得罪了谁,见了谁都笑脸相迎的,输了气质。当然也有那不卑不亢的,却是少了几分温情,冷冰冰的,跟着皇宫大内的石头柱子一般,叫人觉不出人情味儿。 宫中最不乏的就是这最后一种人。 这位小妇人倒是不同。先是有些忐忑,却也不遮掩自己的忐忑,还悄悄的告诉她,她有些紧张,叫她走慢点。 不多时,她便适应过来。在这一片白雪茫茫之中,冲她温婉的笑,冲她道谢,说自己刚才紧张的都快抽筋了,多亏她走得慢,照顾了她的情绪。 她的笑容仿佛划破冬日灰蒙蒙天空的阳光,叫人打心眼儿里不由自主的喜欢她。 「前头就是圣上处理政务,私下召见朝臣的金殿了,里头规矩大,戒备严,您多留神。」宫人叮嘱苏姨娘道。 苏姨娘再三道谢,提着裙裾,缓步上前。 有宫人唱和,里头传来召见之声。 她被人指引着,垂着头,迈步进了金殿。 反正是将死之人,反正能同女儿作伴,也不算孤单。无甚好怕的。横竖不就是一条命么!苏姨娘安慰自己,止住了打颤的腿肚子,跪地叩首,「贱妾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殿里安静的仿佛能听到她的声音在回荡。 苏姨娘有些诧异,圣上不在么?能不能抬头看一眼? 旁边的宫人也不提示她起来,苏姨娘心里没底,便缓缓的,微微抬头,向上方看去。 突然间,一截明黄的衣摆挡住了她的视线,金线绣金齐的衣袍,华贵明丽的叫人睁不开眼来。 苏姨娘一愣,慌忙低头。 可头还没低下去,下巴却被人给勾住了。 她心跳骤然加快,垂着眼眸,看着自己的鼻尖。 「罗琦儿!真是你!」耳边骤然响起的声音,叫她吓了一跳。 她抬眼向面前人看去。 威严肃穆的脸上,带着几许笑意,眼神悠远的亦如多年前。 「黄……黄公子?」苏姨娘诧异道,话一出口,她才知道错了,连忙请罪,「贱妾失言,请圣上责罚!」 「你还记得啊?」圣上半蹲着身子,视线和她相平,脸上没有怒意,反倒笑看着她,「见到你之前,朕甚至有些紧张呢,真怕你会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苏姨娘咽了口唾沫,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当年的事情,她是决定忘了的,这么多年,也确实埋在记忆的最深处。让她错以为,她已经都忘了。 可看到这张熟悉的脸时,一切的一切又都回来了。 「圣上……您……」 「都下去。」圣上沉声吩咐道。 殿中伺候的人连忙低垂着脑袋,恭敬又安静的退了出去。 偌大的金殿之中,只有一蹲一跪的两人。 圣上携着她的手,亲自将她拽了起来。 苏姨娘腿软。险些又跪回地上,圣上一把揽住她的纤腰。两人呼吸,瞬间就乱了。 第十六章 圣上还未待反应之时,苏姨娘却一把推开圣上的手,撤开两步,拉开两人之间太过暧昧的距离。 圣上停在原地。负手而立,静静看她。 苏姨娘垂眸,低声说道:「当年不知圣上身份,多有冒犯,如今已经知道,您不是简简单单的黄公子,再不敢不知尊卑轻重。」 圣上轻笑一声,「琦儿,你还是没变,和当年一样,叫人想靠近,又怕靠的太近。」 苏姨娘躬身。不说话。 大殿里安静的像是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圣上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身上,好似透过故人,看到了昔日自己年轻气盛的模样。 「当年的事,你怪朕么?」 苏姨娘闻言,猛的抬头,「圣上想多了。」 圣上眯眼。「为什么这么说?」 苏姨娘皱眉,不知该如何解释。 「朕说要为你赎身,要带你走,要给你个安定的生活,要给你个家。」圣上苦笑,「朕堂堂天子。竟食言而肥,一样也没有做到,你……不怪朕么?」 苏姨娘无声摇头。 花楼之中,每天说这话的人,多不胜数,人人都相信,人人都做到,那花楼也就开不下去。她不论是罗琦儿,还是苏荷,都没有那么傻,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既然不信,那又何怪之有? 圣上紧盯着她看。「真的不怪?」 苏姨娘嗯了一声。 圣上忽而面色转冷,「不怪,就是说,你从来都没相信过?是也不是?若是信,心中必有期待,若有期待,如何能不怪?」 这话一出口,温暖如春的金殿之中,都倏尔冷了许多。 苏姨娘无奈了,不怪,倒也成错了? 「倘若念念不忘,必定日日以泪洗面。贱妾,只怕熬不到再见到黄公子的时候呢!」 圣上闻言,如寒霜一般的面上一阵怅惘,「倒也是……」 苏姨娘垂手而立,并不多言。 「那你这些年,过的好不好?」圣上又走近她。伸手握住她柔软娇小的手。 她手很有些凉,即便这殿内一点也不冷。 他牵着她的手,走向一旁的侧殿,拉着她,在软软的御榻上坐下,「你还没回答朕的话,这些年,过得可好?」 苏姨娘笑了笑,「这些年,于现在来说,已成为过去,好不好。都已经过去了。既然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他做什么呢?」 圣上皱了皱眉,「你总是这般冷情。」 苏姨娘笑着摇头,「不是呢,我只是想叫自己心中更轻松,更好过一些。贱妾一直以为。忘了黄公子,能叫自己心中好过,所以一直都在努力。」 「可你没有忘!你一眼就认出了朕,十几年了,你几乎无甚变化,朕却于当年很是不同了,你还是认出了朕,你怎么会忘了朕呢?」圣上握住她两只手,看着她的目光越发热切。 苏姨娘垂眸,轻笑不语。 「留下来,给朕机会,叫朕完成当年没有兑现的诺言。」圣上轻缓说道,「当年我只是皇子,众皇子中的一个,我不能……很多事不能肆意而为,唯恐被对手抓住把柄。如今,我总算有能力,可护你周全。再不用怕,旁人中伤。」 苏姨娘垂着眼睛,看着的地毯上的花纹,交叉纠缠,纠葛中理不出头绪。 「可是,已经不是当年了啊。」 「你还是当年的你。朕记得的样子,没有变。」圣上在她耳畔,轻轻叹息说道。 苏姨娘摇头,「我是宁家妾,为宁家生养女儿,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风花雪月吟诗作画的女子了。」 圣上看着她,半晌都没说话。 两人靠的很近,他的胸膛温暖着她的脊背。就像当年一样。 可彼此都不再年轻,不是当年的模样。 「你告诉朕,宁春草,她究竟是谁的女儿?」圣上忽而开口,声音多了几分威严的味道。 苏姨娘连犹豫都不曾,「是宁家的女儿。」 「是朕的女儿么?」 「不是,是宁家的女儿。」 两人开口都很快,颇有些不给彼此留余地的意思。 见苏姨娘态度如此坚决强硬,圣上面孔再次冷了下来。 「朕不妨明白告诉你,如今的流言蜚语,朕可以当回事儿。也可以不当回事儿。但朕绝对不可能让她有机会坐得凤位。她若是朕的骨血,朕会设法,封她公主名号,也算是对她这么多年来,流落宁家,对她对你的补偿。」圣上勾着苏姨娘的下巴,叫她转过头来,看着他,「倘若她不是朕的骨血,真是宁家的种,朕——就杀了她。」 他说的很冷,语气和表情都没有温度。 苏姨娘的眸中,是他清冷的倒影,透出一个帝王的冷漠和杀伐果断。 若是他的种,自然是没有可能坐上皇后之位了。若不是,那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你想清楚,她究竟,是谁的孩子?」圣上垂眸,看着苏姨娘。 睿王爷将苏姨娘送进宫之后,心头却一直无法平静。 他索性弃了马车,骑在马背上,在大雪纷飞之中一阵乱跑狂奔。 马蹄打滑,几次险些将他摔下马背,他倒一点也不收敛,反而愈发肆意。 大雪迷蒙了人的视线,前头路似乎都叫人看不清。睿王爷打着马,似乎是在乱跑乱奔。 可「吁——」的一声,他勒停了马的时候,喷着响齐的马,却是停在了林家金光闪闪的匾额下头。 他到了林家外头啊! 自从睿王妃过世之后,他未免触景伤情,已经多年没有登过林家的门了。 今时今日,为何会跑到林家门外?当真是无目的的乱跑么?还是心中隐隐约约有什么不甘?有什么期待? 「睿王爷?」门口年迈的门房顶着个大斗笠。眯着眼睛向外张望。不知是因为雪太大,还是因为太久不见,竟一时间,不敢确定来人是不是睿王爷了。 睿王爷翻身下马,大步向林家门口走来。 这会儿那老门房才看清楚了人。「当真是睿王爷呀!王爷万安!知道您来了,大老爷,老夫人定高兴的紧!」 老门房在林家大小姐出嫁那会儿就在门上呆着了,以往可没少见过睿王爷,那时王爷和大小姐站在一处,简直一对璧人一般。 只可惜,天妒红颜,竟叫那么好的大小姐早早病逝。王爷倒是有情有义,十年来,未再续弦,虽然在京城有些不好的名声,也不曾登林家的门,可对林家明里暗里的照拂,却从来不少。 林家大老爷和老夫人都是明白人,心中还是喜欢这女婿的。 老门房叫了小厮往里通报。自己更是慌忙拿了新的斗笠为睿王爷挡雪。 睿王爷大步向里走,老门房脚步踉跄,哪里追的上。 他慌慌张张举着斗笠跑着,还是一眨眼,不见了睿王爷的身影。 睿王爷也不等那去通报的小厮回来,直接就往老夫人院中而去。 林家老夫人年长,住在林家中轴线上,最尊贵的院中。睿王爷一路横冲直撞,林家家仆见是他,拦也不敢拦,都慌慌张张的去各处报信。 是以,当睿王爷来到老夫人院子里的时候,老夫人也一早就得了信儿,见他倒也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 第十七章 「近十年不来,来就这般莽撞模样,当你自己还是年轻气盛的少年儿郎不成?」 他虽是王爷,见了老夫人,却还是恭恭敬敬的。 老夫人半认真,半玩笑的斥骂他,他也拱手应了。 「今日有一事,困顿心中,若是不想明白了,儿这心中难以平静,所以莽撞了,望母亲海涵。」睿王爷倒是格外的严肃认真。 老夫人年纪大了,心中却明白得很,当即微微阖目颔首,叫自己身边的一干仆妇丫鬟,都退了出去。 温暖的厅堂里,隔绝了外头的风雪。安静的只有漏壶滴答的声响。 「说吧,是什么事,能让你近十年不来,如今说来就来?」老夫人的话,似乎多少有些责备的意思。 睿王爷也不理会。直愣愣抬头看着林家的老夫人,「母亲,你说这世上,会有两个原本不相干,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么?」 林老妇人闻言。身子猛地一震,手也不由握紧,但她脸上却维持着镇定,「芸芸众生,人海茫茫,难免会有肖似之处。」 「不是,」睿王爷看着林老妇人,定定摇头,「不是肖似,是一样。一模一样!」 老夫人像是被定住了,回看着睿王爷,眼神却有些飘忽,像是落在了远处,落在了回忆之中。她口中却是喃喃说道,「不会的,便是再怎么相似,也会有不同。」 「这得是多大的机缘,才能那般一样呢?」睿王爷说道。「两个人的身份,天差地别,毫不相干。」 老夫人摇头,「巧合,世上之大,无巧不有。」 「老夫人,您心里真的没有藏了什么秘密么?」睿王爷,忽而向前两步,靠近了老夫人,沉声问道。 老夫人立时一惊。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那么像的两个人,真的就是一点都不相干么?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么?」睿王爷眸中突然精光乍现,咄咄逼视之下,叫人无从躲藏。 老夫人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你……」 「母亲,雪儿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姐妹的,对不对?」睿王爷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紧接着逼问道。 林老妇人额上忽然有汗下来。她浑身也微微颤抖。 这屋里虽烧了地龙,摆了炭火,可也远没有热到这般程度。 「母亲在心虚么?」睿王爷轻声问道。 「我心虚什么?我有什么好心虚的?」林老妇人避开他太过锐利的视线,抬手抚着胸口,「我只是气闷而已。你多年不来,来就问这莫名其妙的问题!」 睿王爷叹了一声,转身在一旁的客座上坐下,手掌抚弄着雕了花的椅子扶手,目光无处落脚般飘渺。 屋里又安静下来,静的只有林老夫人或急或缓的呼吸声伴着漏壶滴答的声响。 两个人似乎在耗,似乎在等着,谁先耗不住。 「母亲,就不想见见她么?看看她究竟有多像?」睿王爷忽而开口。 林老妇人闻言,猛的转过脸来看他。「她在哪儿?」 睿王爷也看着林老妇人,缓缓道:「入宫了。」 「嗯?入宫?她今年已有三十余岁了,怎的会入宫?」林老妇人本能的说道。 睿王爷却笑了起来,「母亲怎么知道她已经有三十多岁了呢?我只说她像,却也没有说她们年纪一般大吧?」 林老妇人别过脸去。颇有些气闷又尴尬的神色。 「那老妇人您,究竟要不要见见她呢?」睿王爷问道。 林老妇人长叹一声,人在宫里,她想要见到,自然没有那么简单。若想要见,让睿王爷帮忙就是必然的。那她也就不能在隐瞒当年的事情不说了。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琉璃窗,琉璃窗的好处,就是既能让屋里头捂着热气十分暖和,又能隐约瞧见外头纷纷扬扬十分好看的雪景。 她的目光幽幽的望着雪景,「那年也是大雪纷飞的时候,老爷调任,我怀有九个多月的身孕,正在途中,突然发动。」 睿王爷神色颇有些紧张的听着。两只手都不由攥紧。 「路上生产不便,硬是捱到了一个寺庙之中,问僧人借了厢房。」林老妇人声音也像是染了雪花,幽幽透着清冷气,「俗话说。女子生产,恍若走了一遭鬼门关。原先这话我不信,那一日,我硬是捱了整整一日一夜,疼得死去活来,孩子却连头都没露,我觉得自己确确实实要死了,才信了这话。接生的婆子是我娘家带来的,手段也算高,可孩子就是不出来。她问我,要生下孩子,还是要保住身体?」 林老妇人回过头看了睿王爷一眼,无奈的笑了笑。 「她告诉我,保住孩子生下来,可能身体就毁了。日后再不能生育。若是想要保住身体,孩子可能就没命了,当然,这身体也未必一定能保得住。这叫我怎么选?那是我的孩子呀!我辛苦怀胎那么久的孩子!临到生了,我怎么舍得让他送死?」林老妇人叹了口气,「我说,要孩子。」 睿王爷拳头不由攥的更紧。 「那稳婆也确实有办法,我隐约记得,她拿出银针来,给我施针,又按摩穴道,我腹中痛的像是被人挖下一块肉来……孩子总算出来了!」林老妇人苍白的笑了笑,「还是两个!接连两个孩子出生,叫我高兴坏了!可我发现,伺候在产房内的仆妇都高兴不起来。那都是我娘家的人,忠心耿耿的跟着我,我高兴,她们怎么都不高兴呢?」 睿王爷皱眉不语,但他已经明白了,拥有一个儿子,对一个再不能生育的主母有多么的重要。 「稳婆告诉我,两个都是女儿,而我再也不能生育了。」林老妇人说道,「你知道么,这就是晴天霹雳!我本来已经要累死,痛死,觉得自己随时都要昏迷过去,那个时候却硬是咬着自己的舌头尖,让自己疼的不敢昏过去!」 睿王爷跟着微微垂眸点头。 「幸而我身边有许多信得过的人,我便叫他们到寺庙周围去寻,看看有没有也是刚出生不久的男孩子,抱来给我。也是天在帮我,临着那寺庙近旁,就有一家人家,刚刚生下个男婴。男婴长得精细,也十分健壮。他们半买半吓唬恐吓的想要抢走那男婴。」林老妇人叹了口气,「那对夫妇自然不肯,但他们只是一般百姓,能有什么办法?他们只提了一个要求,还说只要答应。便是钱也不要,他们也认了。他们的要求就是,孩子不给,只能换!」 林老妇人话音落地,良久都没有再开口。 睿王爷也安静的坐着,像是目睹了当初的痛苦挣扎,目睹当当初的无奈。 「那对夫妇抱走了一个孩子,当夜就跑了。」林老妇人摇头,「我后来不舍,又叫人偷偷寻过,人海茫茫,却哪里还能找得到?」 剩下的话,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命运弄人。」睿王爷低声说道,原本再不相干的人,竟在冥冥之中有指引。老天送了宁春草到睿王府,他每次看到宁春草的时候,都会想到雪娘,为何他没有早一点往深处去想?为何他从没有想过。宁春草的生母是不是会更像雪娘? 如今他看到她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第十八章 可就算不晚,又能怎样?她毕竟不是雪娘,她是雪娘的姐妹…… 睿王爷伸手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头。 「王爷,你说,她在宫里?她为何会入宫?我真能见她?」林老妇人隐藏起急切,表面故作平静的问道。 睿王爷叹了口气,「这件事,说来复杂,我并不知道圣上为何要诏她入宫。也许是因为流言,也许不是,圣意难测。」 「那见面?」林老妇人舔了舔嘴唇,这话是忽悠她的吧? 「母亲等我消息,若有机会,我定叫母亲见到她。」睿王爷说完,便手按着雕花的椅子扶手,站了起来。 林老妇人跟着抬头望他,「若有机会?」 「她入宫的事情还有些麻烦。」睿王爷皱眉摇了摇头,「当初狠心遗弃,今日又何必惦念?」 「你——」林老妇人抬手指了指他,又愤愤的放下指头,「罢了,只是今日之言,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了,旁人从不曾听闻,就连老爷走,都不知道。世杰更不知道这事儿……若叫世杰知道,他又当如何自处?」 睿王爷背对着林老妇人,站定了脚步,轻叹一声,「您放心吧,今日这话,哪儿说哪儿了,我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不会叫第三个人知道。更不会叫世杰兄知道。」 林老妇人起身颔首,「那老身谢过王爷了!」 外头的大雪依旧下的很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金殿之中很安静。也很温暖。 苏姨娘和圣上彼此距离很近,苏姨娘垂眸,怔怔的看着地毯上富丽矜贵的花纹。 圣上的目光则温情缱绻的落在她的身上。 好似刚才那句,「她若不是朕的孩子,朕就杀了她。」并非出自他口一般,他此刻眼眸之中。温柔的哪有半分杀机。 可坐在这般尊贵位置上的人,他说出口的话,便是笑着的,也叫人不敢又丝毫的轻视。 「圣上这是做什么呢?」苏姨娘缓缓轻叹了一声,「圣上是在逼迫自己,还是在逼迫贱妾?」 圣上勾了勾嘴角。「你当明白的。」 「贱妾愚钝,当年已成往事,如今追究又有什么意义?她姓宁的,生来就姓宁,配不上凤位,更配不上皇姓景这般尊贵的姓氏。」苏姨娘垂头轻缓说道,「红颜已老,往事烟消云散,我等都是在尘埃里挣扎苟且讨生之人,从没有过不切实际的妄想。莫说贱妾听到这般流言,不会当真,便是春草。也只会当做笑话,一笑了之。若是为此,丢掉性命,才真真是无妄之灾。」 圣上忽而伸手扳过她的下巴,叫她看着自己,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眼。「琦儿,你那般聪慧,那般善解人意,如今,你真的不明白朕的心意么?朕想留下你,朕想留你在宫中。朕不想再失去你了。」 苏姨娘闻言一震,眼中略显错愕的看着圣上。 圣上抿嘴,似有些不悦,「怎么,你不愿意?」 「圣上……贱妾……」 「住口!」圣上皱眉,「谁允许你这般称呼自己?」 苏姨娘顿觉口干舌燥。 「你是朕的琦儿,永远都是!」圣上抬手,轻轻抚弄着她细腻柔滑的脸颊,「不若这样,只要你心甘情愿留在宫中,朕,便饶她一命。如何?」 一个小小的宁春草,她的死活,圣上可以放在心上,也可以完全不当回事儿。 对她来说,却是最最珍贵,最最重要的人。为了宁春草,为了自己这唯一的女儿,她还有何不心甘情愿的呢? 苏姨娘想的很清楚,她知道自己最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她垂着眼眸,眼中酸酸得逼自己流下泪来。 无声的哭泣,一点都不聒噪。如芙蓉泣露,如梨花带雨。 她连哭,都叫人心头迷醉。 还惦记着当年青涩感情的帝王,也被她这无声的垂泪,弄得手足无措。宫中佳丽多不胜数,却从没有哪一个。能这般牵动他心弦的。 「莫哭,莫哭,怎么了?朕吓到你了?」圣上握笔太久,略有些粗茧的手,慌乱的给她擦着眼泪。 苏姨娘连连摇头,「圣上惦记当年情谊,琦儿怎配……怎配……」 「怎么不配?你始终都是朕心中无可取代的琦儿。」圣上怜惜的将她揽入怀中。 苏姨娘却连连摇头,「琦儿已经不是当年的琦儿了。当年的琦儿青涩,稚嫩,一派天真。如今的苏荷以嫁为人妇,为人生儿育女……时光易老,红颜不复当年。」 圣上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脊背。竟流露出平日里鲜有的耐心来。 他是什么人,九五之尊,老天的儿子,这普天之下都是他的。可偏偏,怀中这女子,曾经属于他。而今又并不完全属于他。他本该生气,本应厌弃。偏偏这心里就是有不甘,仿佛跟自己过不去一样,总要叫她完全变成自己的才甘心。 「过去的,我们不提了,日后,你留在宫中,只守着朕,可好?」圣上的语气,竟好似哄孩子一般温软。 若是叫旁的娘娘们听闻了,不知要惊讶成什么模样。且这般温柔的语气,还不是对着那刚入宫的,一二十岁的小姑娘,却是对着已经身为人妇的三十多岁的成熟妇人。 苏姨娘在圣上怀中,缓慢而迟疑的点头,「琦儿,想见见春草。宁家那里……」 「宁家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朕。」圣上笑着摸她的头。「春草就在偏殿,你竟惦记这女儿多过朕,朕可不允!」 这调笑的话,叫苏姨娘宛若不经人事的小姑娘一般,羞红脸低下头来,怯懦应声。 如此姿态。无疑取悦了圣上,圣上勾起食指,划过她的齐尖,「去吧,去看看她。朕始终觉得她有些肖似与朕,难道承认了,对你对她不都是一件很好的事么?」 苏姨娘将头埋得很低,叫圣上看不清她的面色,她更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始终不肯承认,宁春草是圣上的骨血。 圣上唤了宫人,引苏姨娘去见宁春草,她临出殿门,圣上竟亲自为她披上又软又厚重的狐裘披风。 不是她来时那件,明黄的锦缎,一看就是御用之物。 苏姨娘躬身谢恩,不敢领受。圣上却执意拉她起来,为她系好了带子。「从今往后,朕给你什么,你都要领受。明白么?」 苏姨娘颔首谢恩。 这倒是吓坏了一干的宫人,对苏姨娘越发的恭敬客气起来。 宁春草正坐在偏殿之中,焦躁难安,忽而瞧见一个熟悉又有些炫目的叫她不敢认的身影走了进来,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瞪眼连称呼都忘了。 「春草,你没事吧?」苏姨娘疾奔上前,握住她双手,紧张的上下打量她。 宫人知道她们关系,纷纷垂头退了出去,将偏殿留给母女二人。 宁春草点点头,又连忙摇头,「姨娘,我没事。你怎么也进宫了?哦……」 她没等苏姨娘回答,自己又连连点头,恍若自言自语一般。 「我听到了。圣上说,带来见他……我早该想到的!」 「春草,」苏姨娘扶着她的肩头,「你想要留在宫里么?」 第十九章 宁春草怔怔的,恍若还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没有回过神来,苏姨娘的话,她更没听在耳中,她看着苏姨娘,反问道:「姨娘,当初我的猜测是对的?对不对?您跟圣上……真的是旧识,对不对?当初您还那般着急忙慌的否认!您看,全让我猜中了!」 说完,她还伸手扯了扯她身上明黄的狐裘披风。 苏姨娘轻叹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你就回答我的问题,想不想留在宫里?」 宁春草闻言,连忙摇头,小心翼翼的觑了觑外头,「宫里头看起来什么都好。却像是个华贵的牢笼一般,我才不要留在宫里!」 「那若只是一时呢?一时的不自由,却换来高贵的身份呢?」苏姨娘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宁春草觉得苏姨娘这眼神,别有意味,母女之间的默契,叫她立时就明白了苏姨娘的意思,「天哪,难道我真的是……公主?」 苏姨娘呸了她一声,看着她的眼神却变得温柔起来,「姨娘这一辈子,也许亏欠你了很多东西,叫你儿时一直过得艰辛坎坷。却没有能力改变什么,如今倒是有这么个契机放在面前,姨娘总算有能力为你争个荣耀的名头。你可愿做公主?」 这话说的奇怪,苏姨娘没有承认她就是公主,没有肯定她是圣上的血脉。只问她,可愿意做公主? 「姨娘的话,女儿怎么不太明白呢?什么叫,愿不愿意?」宁春草瞪眼看着苏姨娘,「若并不是,姨娘却说是,那……不是欺君之罪么?」 苏姨娘垂了垂眼眸,「你别管那么多了,我只问你的心意。」 宁春草愣怔片刻,连连摇头,「我不愿,我不愿意的!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我的,强要来,有什么意思?名不正言不顺。倒不如现在这般自在!」 苏姨娘缓缓点了点头,深深看她,「哦,这么说来,公主的名分摆在你面前。你都不肯要了。」 宁春草点头,「我不要。」 苏姨娘的目光很温柔,却从温柔中透出精明睿智的光来,「那你告诉我,你不要这名分。究竟是觉得名不正言不顺,还是觉得,有了公主的名分以后,就再也不能和睿王世子在一起了,所以不要呢?」 宁春草心中恍如被人打了一闷棍,「姨娘!姨娘说什么?!」 苏姨娘拉着她的手,在一旁缓缓坐下,「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 宁春草咽了口唾沫,苏姨娘的目光之下。竟叫她觉得无比的紧张,「姨娘想多了,自然是……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啊!我怎能叫姨娘为我,背负欺君的罪名?!」 苏姨娘却缓缓摇头,「我为你。连牢笼都愿意住,还有什么不敢呢?」她这话说的极小声,宁春草没有听清,正待要问。 苏姨娘却又说道:「我不若讲明白了告诉你,如今。你若是愿意做公主,不论是对你还是对睿王世子都是件好事。你‘凤仪天下’的命格不攻自破。圣上也许会为你指个婚事,也许不会,但你一生都衣食无忧定然会被好好养在宫中。不过你同睿王世子,便在再无可能。你若不是公主,你这命格,就算圣上不忌惮,饶你一命,但有心之人,也许还会拿起做文章。睿王府。你也是断然回不去了。」 苏姨娘说的很明白。 宁春草脊背有些僵硬,目光也显得呆板。 苏姨娘看着她,并没有催促,只安静的等她自己想明白。 「那我究竟——是不是呢?」宁春草貌似无意识的问道。 「这问题,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希望你再问我第三遍,」苏姨娘语气有些冷,「记住了么?」 宁春草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我知道了姨娘。我记住了。」 「所以,你也想清楚了么?」苏姨娘看她。 宁春草点头,「是,我也还是那句话,不是我的东西。再显贵,我也不要。」 苏姨娘轻笑颔首,「好,你自己的人生,自己选择的路,不管未来怎样,也要硬着头皮走完。」 宁春草轻轻哦了一声,「我知道了,姨娘。」 圣上终于从一摞高高的公文中抬起头来,颈背都有些酸痛了。 一旁的内侍连忙奉上一个匣子。圣上取出一枚药丸来,含在口中。 「她们母女二人,可说完话了?」圣上问道。 内侍连忙躬身,「许是说完了,唤了宫女进去伺候呢。」 圣上点点头。正待要吩咐什么,却又小宫人匆匆进的殿中,小声向圣上禀报,「睿王爷求见。」 「睿王?」圣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来,「他来的倒是时候,朕也正想要见他呢!」 小宫人连忙退下,快步去宣睿王爷觐见。 「臣叩见圣上,吾皇万岁!」睿王爷跪地请安。 圣上摆摆手,「你总这般客气,朕不是多次说过你,亲兄弟之间,不要这般客套疏离。朕身边如今只剩下你一个最是信得过的人,你还真要叫朕做孤家寡人么?」 睿王恭恭敬敬的待礼毕,才起身。「臣不敢。」 圣上笑看着他,默不作声的上下打量。 睿王被他看的颇为不自在,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衣着佩饰哪里有不妥?有失礼之处?若是叫御史看到了,又要弹劾他衣冠不整了吧? 但上下自查一番,也并未发现自己有什么不当啊? 睿王正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圣上却是开口了,「朕果然没有信错你。」 听闻此言,睿王心中一顿。 「十年前,睿王妃遇害,你颓废了好长时间,甚至一再跟朕请辞,说你不能再为朕效力,唯恐辜负朕的使命信任。」圣上缓缓说道,「那时候,朕一度认为,在你心中,睿王妃是比朕更重要的存在。」 提及十年前,提及睿王妃,叫睿王心中宛如被一把钝刀子磨着一般痛。 他后来之所以能振作起来,能重新回到暗中为圣上效力的使命上来。乃是因为晏侧妃劝他说,倘若离开他的职位,他想要查清凶手,为雪娘报仇,就更为困难。唯有坚守,方能查出真相,手刃凶手,为雪娘报仇。 他就是凭着这个信念,才坚持下来的。 「今日,也是对你的一次考验,」圣上笑着说道,「朕很欣慰,你没有叫朕失望。」 睿王爷闻言,惊讶的抬头看向圣上。 一瞬间,他才恍惚明白过来。 圣上之所以叫他去接苏姨娘入宫,乃是因为圣上知道他心中还记挂着雪娘。而圣上当年是见过雪娘的,自然知道雪娘与苏姨娘容貌相似…… 他险些,就要酿成不可挽回的错误了! 倘若不是苏姨娘拒绝,苏姨娘冷静果断的将他从幻想之中拉出来。今日,他怕是就真的要让圣上失望了。圣上失望,后果自然不堪设想。 睿王爷从心底,不由有些感激那个冷静的女子。顺势,他也念及自己进宫的真正目的来,如今,不正是说出口的好机会么? 「启禀圣上。」睿王爷躬身道,「臣有一事,不敢隐瞒圣上。臣适才离宫之后,去了林家。」 圣上闻言,微微眯眼,「林学士家中?」 第二十章 睿王爷颔首,「正是,因为宁家这姨娘,同睿王妃实在太过肖似,臣着实震惊,所以便去了林家。见过了林家老夫人,林老夫人年迈,听闻此言。竟潸然泪下,恳求圣上,叫她见一见这位宁家的姨娘。」 圣上轻笑一声,「林家要见?见见也好,这宁家姨娘的称呼,实在刺耳得很呢!」 睿王闻言,心头不由一阵紧张,说错话了么? 圣上却好似忽然间,心情大好,挥手道,「若没有旁的事情回禀,你且下去吧,明日就安排林家那老夫人入宫。」 睿王爷连忙退走。 他离开之时,恰瞧见偏殿之中携手走出二人。一个年轻明媚,一个成熟妩媚。 虽只是遥遥相望。匆匆一瞥,那身影,却像是刻在他心头的一般。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今日再见她。她却不是她。 睿王爷转过头来,长叹一声,大步走远。 睿王爷回到府上,才晓得府上今日真是大乱。 景珏要出府,晏侧妃不许。动用王府守卫。景珏自然不能服气,和自家兵丁动起手来,真是鸡飞狗跳,睿王府乱成一锅粥。 「你胡闹什么?」睿王爷回来的时候,景珏已经打累了,正坐在青石凳上休息。 他面前还站着一堆挂了彩,却丝毫不敢放松戒备的守卫。 睿王爷挥手,叫自家兵丁都退下。 景珏立时一跃而起,直奔外院。 「你若此时入宫,必定会害死她。」睿王爷在他身后冷冷说道。 景珏的疾奔的脚步,霎时间僵在原地。他迟缓回头,怒目而视,眼珠子的红血丝都迸了出来,「你说什么?」 「你若不信,大可一试,像你往常胡闹一般,去到圣上面前闹一闹。看看圣上会不会如往常一般纵容你?」睿王爷声音清冷至极,「只是圣上如何惩罚你,如何惩罚睿王府倒还在其次,圣上会不会当即令下,要了她性命,才是关键。」 景珏恼怒之下,鼻翼煽动,手握成拳,喘气粗重。 睿王爷冷静的回过头来看他,指了指门外道,「去呀,你怎么不去了?我的马还在外头,你现下就去,说不能还能赶在宫门落锁以前。赶入东皇门。」 景珏愤愤的哼了一声,「你休要吓唬我!」 睿王爷点点头,「你长大了,我如今还能吓唬得了你么?」 景珏额上青筋都爆露出来。 一直躲了起来,不同景珏发生正面冲突的晏侧妃,在这时候,适时地出现,叫人上前,哄劝景珏回自己的院子。 景珏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看着自己的老爹,「你有办法么?」 睿王爷抬头看他。 「你有办法救她么?」景珏忽而压低了声音,视线也垂落在脚下,用从来没有过的卑微声调道,「算我求你了,帮帮她。」 这声音小的,恍如蚊哼一般。 睿王爷却浑身一颤。 一直视他为仇人一般的儿子,多少年,没有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了?多少年宁愿在外头撞得头破血流,也绝对不会在他面前低头服软了? 今日。竟为了一个女子,当着众人的面,对他说,「算我求你……」 睿王定定的看着儿子,看着这高大健硕,几乎已经和他视线向平的儿子,他长大了,有少年儿郎的青涩心思了,「我会尽力。」 景珏僵硬的点点头,「多谢。」 他说完,大步就走,匆匆的像是逃离一般,直奔向自己的院子。 圣上给苏姨娘指了殿宇,宁春草也被留在宫中过夜,圣上原本预备临幸苏姨娘殿中。 苏姨娘却硬是将圣上给劝走了,留了宁春草同宿一张榻上。 宫中各种器物用具,不知比外头精致华贵上多少。可偏偏就叫心不属于这里的人,觉得处处都看着清冷压抑。 尽管门庭高扩,朗宇巍峨,还是叫人心头发闷。 「姨娘真的要在宫里留下来啊?」宁春草侧身躺着。借着窗外长明宫灯的光亮,看着苏姨娘的侧脸。 苏姨娘轻笑了笑,「和家里,也没什么不同啊,不过是换了更大的院子,有更多的人罢了。吃的更精致,用的更华贵,有什么不好呢?」 「那怎么能一样呢?」宁春草摇头,「姨娘你在意的又不是这些。」 「姨娘什么都不在意,你过得好就成了。」苏姨娘轻叹了一声,「日后,你还能过得好么?」 「能的,姨娘,我一定能,您不用担心我!」宁春草慌忙保证道。 母女两人依偎在一处,恬淡安静的夜晚,却好似说着生离死别的话。 他们都清楚明白的知道,宁春草若能活着离宫,今晚怕也是她们最后见面的光景了。 日后,宁春草必然不能再入宫闱。苏姨娘也不可能离开这层层宫墙了。 虽然依旧是在京城,却是咫尺天涯,再不能相见了。 原本以为,睿王府就已经是高不可攀了,如今才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高处不胜寒。 宁春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她睡着之后又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有前世,有今朝。纷繁错杂,来来往往了许多人。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谁也没有留下来,和她呆在一处。 宁春草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头还有些懵懵的疼,可一旁的枕榻却已经凉了。 有小宫女听闻动静。快步进来,「姑娘要起什么?」 「姨娘呢?」宁春草有些紧张的问道。 「娘子用罢了早膳,就被召走了。」宫女低声回道。 「召走了?被谁召走了?召去哪里了?」宁春草立时更为紧张,恍若惊弓之鸟。宫中这地方,真的不能久留。人的精神一直紧绷着,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绷断了。 「姑娘莫急,是圣上传召。」宫女上前伺候宁春草起身穿衣,召去了哪里,去做什么,这宫女也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借着挑衣服的话题,便将话岔开了。 苏姨娘用过早膳,被下了朝的圣上传去召见,想来圣上也喜红袖添香的感觉。苏姨娘并不知圣上还有其他安排,只安安静静的立在御案旁专心磨墨。 漏壶约莫走了有半个时辰,便有宫人来禀,说林家命妇入宫请见。 圣上放下朱笔,看着苏姨娘道,「你去见见林家老夫人吧。」 苏姨娘还甚是愣了一愣,她又不是皇后贵妃,无名无分的,她为何要见宫外命妇? 见圣上目光温煦,并没有玩笑的意味。苏姨娘虽不明其意,但还是福身应声,随着宫人一道退了出去。 苏姨娘见林家老夫人的地方离着梅园没有多远,环境清雅宜人。想来是宫人揣摩圣上意思,特意安排。 虽是冬日,白雪皑皑,但梅园之中,却透出片片嫣红,幽香阵阵,甚是惹人喜欢。 隔着琉璃窗,苏姨娘瞧见有人正等在暖阁之中。 她缓步入了暖阁,还未看清屋里等待的人,那人却是大吃一惊,立时颤颤巍巍的站起,目光灼灼的瞪着她。 苏姨娘微微一惊,站定脚步,回望着这妇人。 林老妇人嘴唇颤抖,不由自主朝苏姨娘伸出的手也在剧烈的颤抖。 一双昏黄的眼睛,此时溢满热泪,但又隐忍着,没有叫泪流出来。 第二十一章 相较于林老妇人的激动,此时的苏姨娘则显得清冷淡漠,连看向林老妇人的目光都是带着疏离的。 她侧脸看向一旁的宫女,「是要见这位命妇么?没错吧?」 宫女连忙躬身应道:「没错,这位是二品郡太夫人,林家林老夫人。」 苏姨娘哦了一声,略点了点头,「为何要我见这位太夫人呢?」 宫女一阵诧异,这是圣上安排呀,她们难道还有胆子去问问圣上,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么? 「奴婢不知,请主子容奴婢告退!」宫女诚惶诚恐的说道。 苏姨娘微微点头。 暖阁里伺候的宫女呼呼啦啦,全都退了出去。 温暖如春的暖阁之中,瞬间就只剩下林老夫人和苏姨娘两人,相对而立。 「儿啊……你的命好苦!」林老夫人见没了旁人,瞬间便绷不住了,垂泪上前,一把攥住苏姨娘的手,嚎啕大哭。 苏姨娘被她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见老夫人哭的伤心,也不好就抽出自己的手来,只好拉着老夫人在铺了厚厚软垫的椅子上坐下,温声哄劝。 好一阵子,林老夫人才抽抽嗒嗒的停了下来,人老了,也许就格外的容易伤怀。特别是中年丧女。老了临了,又失而复得一个女儿的时候。 林老夫人恨不得眼珠子都长在苏姨娘的身上,「我儿,娘对不起你……」 「您大约也是认错人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苏姨娘摇头道,「您是觉得我同睿王妃相貌肖似么?我并不是……」 「你当然不是她,你是她妹妹,她一胞所出的嫡亲妹妹呀!」林老夫人打断苏姨娘的话,咬牙说道。 在苏姨娘震惊的目光之中,林老夫人断断续续的讲出了她当年的为难,当年不得已的抉择。 苏姨娘听完,神色却十分淡漠,并没有热泪盈眶的与林老夫人相认,甚至连一声「娘亲」都唤不出口。 「我爹娘在老家发大水的时候,被洪水冲走了,我被拐子拐走,卖到花楼里头,是花楼里头的老妈子把我养大的。教我读书识字,教我琴棋书画。这样的经历,想来我早已经配不上林氏的姓了,您还是别认我了。」苏姨娘缓缓说道,「没得辱没了林家祖上。」 林老夫人震惊的看着她,「你这是不肯原谅为娘么?」 苏姨娘轻笑一声。「谈何原谅不原谅?您都生了我下来了,我的命都是您给的,我怎敢怪您呢?」 她声音温婉,可这话却叫人听来甚觉讽刺。 林老夫人脸上一热,心中难堪,「当年为娘也是没有办法……」 「林老夫人。您也莫要为难自己,也别为难我。」苏姨娘缓缓说道,「这么多年的事儿都瞒着过来了,日后继续瞒下去就是了。您这般见我,与我相认又有什么意义?难道您会对天下人承认,如今的林学士不是您的亲生儿子,我才是您的女儿么?」 林老夫人瞪眼,那自然不行了! 苏姨娘笑了笑,「不会的,对不对?您知道,我也知道。所以,说这些又什么意思呢?倘若今时今日,我并非在宫中,而是仍旧在一个卑微的商户人家里做妾,您是不是连见我一面,都不稀罕见?您究竟是想见我?还是相见一见,这个被留在圣上身边的妇人?」 苏姨娘这话说的就太过直白刺耳了,林老妇人脸色瞬间白了不少。 「你……你……」 「我忤逆不孝,我不知尊卑收敛,我只会惹您生气。您当年丢弃了我,真是英明果断又正确无比的选择!」苏姨娘替她说道。 林老夫人胸口起起伏伏,瞪眼看着她,半晌没说出话来。 苏姨娘起身,「行了,我不气您了,再将您气出个好歹来,林家怕是更不待见我了!我曾经姓罗,如今姓苏,不管姓什么,都同林家没有半分关系。」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出了暖阁,没人瞧见,她垂在袖中的手,攥的紧紧的,修剪的十分漂亮的指甲,深深的陷进手心的软肉之中。 原来她不是地里的泥。脚下的尘啊!原来她也曾出身高贵呀!她的姐姐林家嫡女,便是被选作睿王妃,也是身份匹配的。原来她不是生来就卑贱的呀?她是被抛弃了,被遗弃了,才需要在泥沼之中那般奋力的挣扎啊? 倘若当初被遗弃,被抛下的人不是她,她是不是不用忍受那么多年的屈辱,不用忍辱负重的活着,不用假装漠然看淡一切?不用被自己的女儿鄙夷身份,不用低头做人,她也可以活得肆意张扬? 可以自在的去喜欢她喜欢的人,可以自在的做自己喜欢的事儿。而不是逢迎每一个可以逢迎的男人。咬牙埋头去学可以取悦男人,叫她在花楼众女子之中可以脱颖而出的技艺? 她如今的这一切都不是林家给的。林家只给了她这个皮囊,给了她皮囊,却又抛弃了她,如今告诉她身世做什么?叫她好觉得人生讽刺么? 苏姨娘甚至连回复圣命都没去,直接就回了圣上指给她的殿宇。 宁春草正在殿前廊下,逗弄着廊下挂着的画眉鹦鹉等鸟雀儿。 见她回来,宁春草慌忙迎了两步,还没到近前,她就一头扎进寝殿,砰的将宁春草给关在了门外头。 「姨娘这是怎么了?」宁春草狐疑问道。 随行的宫女连连摇头。 宁春草不敢去打搅宁姨娘,她连午膳都没出来吃。 寝殿里一直安安静静的。宁春草担心的哭声并没有传出来,她将绞纱窗子上捣出个洞来,唯恐宁姨娘会想不开,一个人再做出什么傻事来。 可从洞里往里看,只见宁姨娘坐在床头,呆呆的望着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宁春草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急的团团乱转,可到了下晌的时候,突然有圣上的旨意传来。 说林家老夫人入宫请安,遇见宫中女子,甚是投缘,认作干女儿。 圣上以为,是桩美事,赐名「林琦儿」。林家琦儿,得蒙圣上欢喜,封为婕妤,赐住承露殿殿。 转眼之间,宁家的小妾就有了冠冕堂皇的身份了,林家干女儿。如此,得圣上欢欣,被封为婕妤,也都变得名正言顺了。 圣上和林家,都各得所需。欢欣不已。 唯独苏姨娘的心情,苏姨娘心中那点儿别扭,无人顾及。 从中得了好处的,还有另一个人。这人就是此时正坐在苏姨娘身边的宁春草。 苏姨娘已经有了新的身份,并且确确实实的在宫中留了下来。当初圣上承诺给她的话,也兑现了。 宁春草逃过一劫,被圣上赦免出宫。 「姨娘,林家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宁春草挽着苏姨娘的手臂,担忧问道。 苏姨娘摇头,「往后,我就不是你的姨娘了,我是林氏,是林婕妤。」 宁春草不知怎的,听了这话,心里头酸酸的,眼眶里热乎乎的,「不,不是,姨娘……你这么说,叫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失去你了!姨娘,我不要失去你!」 她一面说,一面连连摇头。似乎这样就可以不用承认。 第二十二章 「可不就是,失去了么?」苏姨娘轻叹一声,抬手慈爱的摸着她的头,「日后的路,要一个人走了。」 「不,姨娘。我不要……」宁春草扑在苏姨娘身上,嚎啕大哭。 宁家的人与她都不亲厚,她始终觉得,苏姨娘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今连这唯一的亲人却都要失去。虽是活着,却再无关系。再不能相见,与彼此都死了有什么区别? 「心里念着吧,若是可以,最好连心里都不要念了。」苏姨娘缓缓的摸着她的头,轻声的说道。 宁春草连连摇头,「不。姨娘,我不……」 苏姨娘轻笑,「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怎由得你说不?快起来,宫人还在外头等着你出宫呢!」 宁春草趴在她的怀里,不肯抬起头来。她怎么舍得走?这么一走。怕就是永别了吧? 「你若不想走,想要在宫里留下来,如今反悔,也许还能来得及呢?」苏姨娘轻笑说道。 宁春草闷声摇头,心头嗓子眼儿都是酸酸的。 苏姨娘轻叹一声,「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你是我的生母啊……」宁春草闷闷说道。 「那又怎样?生母也不能陪伴你一辈子呀,你如此这般,不是不叫我放心么?你对我说过什么?」苏姨娘在她头顶冷声问道,「你说,你往后会过得好,不会叫我担心?如今人还没出宫,就开始叫我担心,是想要我在这宫闱之中,一点骐骥都没有了么?」 苏姨娘留下来,接受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换取她平安自由出宫的权利。 从今往后,她就是苏姨娘唯一的念想了。倘若她过不好,苏姨娘在宫中哪怕锦衣玉食,又怎可能过得好呢? 宁春草吸吸鼻子,抬起袖子抹干了眼泪,眼眶红红的,眼睛里也都是红血丝,可比适才嚎啕大哭,已然冷静了不少。「姨娘莫生气,我不哭了。」 苏姨娘长叹一声,深深的望着她,像是要用这一眼,将她完完全全的刻在自己的眼眸中,刻在自己的心头上,「走吧!」 苏姨娘伸手推了宁春草一把。 宁春草脚下一踉跄,险些被她推得跌坐地上。 苏姨娘却狠心的转过脸去,再不肯看她一眼。最后诀别的一眼,她已经看过了,此生,再不用见了。 「姨娘……」宁春草跪着上前,郑重的朝苏姨娘磕头。 苏姨娘却唤了宫人进来,挥手叫宫人将宁春草拖走。 宁春草挣扎。「让我再给娘娘磕个头……让我再……」 她声音又不由自主的哽咽起来,视线不受控制的被泪水模糊。 苏姨娘却狠心一直没有再回过头看她一眼,直到听着她的声音,被宫人强行拽着越拖越远,苏姨娘才终于忍不住,霍然起身,疾奔到殿门口。 宁春草却已经快要被拖上了轿子。 苏姨娘趴在殿门一侧,发丝垂落在耳畔,无声的颤抖。 她紧紧咬住自己手中的帕子,不叫自己口中有丝毫哭泣的声音倾泻出来。可当宁春草被塞上轿子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宁春草浑浑噩噩的被抬出了内宫。又被人拖着,从轿子上挪到了马车上。 离开苏姨娘的承露殿,她便就不再挣扎了,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任由她们摆布,不哭不闹,安静的叫人心疼。 「姑娘,想开点儿。毕竟是好事。您若是愁眉不展的,叫有心人说道圣上那儿,还以为您是对圣上有什么怨言,可不就遭了么?」宫女劝慰她道。 宁春草苦涩的扯了扯嘴角,「遭了?」 「是啊,圣上赦免了您,叫您出宫,可林婕妤不是还在宫里呢?圣上若是不高兴,罚不着您,难道还罚不着林婕妤么?」宫女低声在她耳边提醒道。 宁春草连忙点头,她已经牵累姨娘至此,难道临走还要给姨娘添麻烦么? 她赶忙在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来,只是这笑脸怎么看怎么别扭难看,简直连哭都不如。 宫女目不忍视,只好别过脸去,低声道:「您还是别笑了,没得再吓哭了那胆小的。」 宁春草便只好面无表情的坐着。 马车出了皇宫,驶离御街。宫人问她要到哪儿去,宁春草一阵恍惚,「睿王府」三个字,几乎说没过脑子的脱口而出。 一旁宫女看了她一眼,又伸手挑开车窗帘子,往外看了看,「出了御街。这儿里睿王府也没多远,奴婢们就不再往远处送了,这还赶着回去复命。姑娘自己保重,剩下的这段路程,劳烦姑娘自己走过去吧?」 那宫女说的客气,脸上还端着温润的笑,宁春草一点儿没觉得她是故意在为难自己。反倒觉得是自己在为难人家的意思。 见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她缓缓的点点头。「反正没几步了,我自己走过去吧。」 那宫女如蒙大释,连连点头,恭敬的搀扶着她走下马车,挥手道别。 宁春草看着宫中的马车调头回去,又看了看遥遥在望的睿王府。一瞬间,竟有些苍凉之感。 她摇了摇头,几日的时间。却好似走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她险些就成了公主呢,险些就从脚下泥,一跃而上,成为金枝玉叶了呢! 她自嘲的笑了笑,摇头向前走去。 她此时心中惦记着被留在宫中的苏姨娘,惦记着绿芜,惦记着乱七八糟的事儿,却似乎是忘记了,苏姨娘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宫中时,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苏姨娘说,「睿王府,你是回不去了。」 她一步一步,虽缓慢,却坚定的靠近着睿王府。 一步一步,睿王府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在阳光之下,耀眼非凡。 只是宁春草的脚步还未踏上睿王府的侧门台阶,就被人给伸手拦住。 「什么人?胆敢靠近睿王府?」家仆厉声呵斥道。 宁春草抬头看了那家仆一眼,这家仆面熟,她虽叫不出名字,却也应当是在门上见过的。 呆在门上的人,旁的功夫不说,眼力劲儿一定是要好的。免得无知无礼,得罪了人。 这家仆会不认识自己? 「我是宁姨娘。」宁春草淡淡的解释了一声,「世子爷院儿里的。」 那家仆冷哼一声,「宁姨娘?府上没有姓宁的姨娘呀?」 宁春草面色倏尔冷了下来,苏姨娘当初在宫中的断言,也瞬间回到了耳边。 「睿王府,你是回不去了。」 看来,真的是回不去了啊。是啊,她怎么不明白呢。如今,自己乃是有「凤仪天下」命格之人呢!景珏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家的世子而已,如何敢将自己留在身边做个小妾?岂不昭示了他有不臣之心么? 宁春草也不同那家仆纠缠,只笑了笑。笑容在阳光和睿王府金子门楣的映衬之下,越发显得讽刺嘲弄。 「是该没有,我记错了,走错了路!真真是糊涂!」 说完。她转身就欲走。 门上似乎还藏了个小厮,眼见宁春草连句多余的询问或者解释都没有,这就要走,等不及就要窜出去。 可他那句「宁姨娘」还没唤出口。却见门口又起了变故。 突然驶来一驾低调却不失大气的马车,正挡住宁春草的去路。 第二十三章 车上带着林学士家低调内敛的徽记。 宁春草微微一愣,想要绕过马车前行。 马车的车窗帘子,却被一只细白的小手轻轻挑开。「你就是宁春草吧?」 车窗处探出一张稚嫩姣美的小脸儿,说话的少女约莫有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尽是好奇的神色,「果真和姑母很像呢!」 「思雨!」马车内传来威严的声音。 车窗处的少女连忙吐了吐舌头,抿住了嘴。 「我们是林家的人,你生母姨娘,同林家的关系,想来你也清楚了。如今,你无处容身,你毕竟是她的女儿,林家也不会对你视而不见,不管不问的。」马车内传来一位老妇人平缓却又不乏威严气势的嗓音。 宁春草略微皱了皱眉头。 苏姨娘和林家究竟是什么关系,姨娘并没有对她说的太多。 她知道,也是在圣旨布下之后,才知道林家老夫人收了姨娘做干女儿。 但前前后后的来往经过。并不难猜测,母亲一定是同那林家原本的嫡女,嫁为睿王妃的那一位十分肖似。 适才那少女说的姑母,一定就是指睿王妃了。 「祖母接你回林家呢,你还在想什么?快上车吧!」少女又将车窗帘子掀开的更大些,朝她说道。 宁春草站在原地没有动。 苏姨娘对林家的态度似乎不冷不热,认干亲的事情,苏姨娘也没有提太多,明显对林家没有什么好感。 林家此时接她回去,表面看起来,好似要照拂自己。可苏姨娘在宫里,他们未必没有拿了自己,好掣肘苏姨娘的意思。 宁春草摇头退了一步,「多谢您的好意了,我姓宁,不姓林,不好贸然去叨扰。」 马车上坐着的小姑娘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瞪大眼睛看着她,「林家呀!林大学士的家呀?你是不是傻?宁家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最最低贱的商户家,林家来接你你都不去?且是祖母亲自来接,你……」 小姑娘似乎被她气得不轻,说话间言语都冲了不少。 宁春草摇头,「是,我就是商户人家的庶女,绝不敢高攀这非亲非故的林家!」 「你这孩子,怎么是非亲非故呢?」马车里一直没有露面的林老夫人说道。 宁春草轻笑,「怎么不是?莫不是林家和宁家,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渊源?」 「你可别不识抬举,给脸面都不要!」适才还客客气气,转眼这小姑娘就气咻咻道。 「林家和宁家自然没有渊源,可你有个好生母。你当感激自己的生母。」老夫人缓缓道。 「我生母已经不在了,老夫人您不知道么?可莫要说错了话,叫圣上知道,要不高兴的。」宁春草半是玩笑的说道。 「你!」那小姑娘明显被噎了一下。 马车内没有露面的林家老夫人也沉默了一瞬。 她是宁家的女儿,如今却已经没有宁家妾室苏氏这么个人了!有的只是林家干女儿,圣上新宠林婕妤。 她生母可不是不在了么? 「你年纪小,或许不知道一个人在这世上求生,会有多困难。睿王府都不肯叫你回去,宁家小门小户,更是容不下你。林家如今愿意对你伸出援手,你当心怀感念,感激不尽才是。如今这般,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林老夫人在马车内说道。 这是来施舍她的么? 宁春草垂眸冷笑,苏姨娘用自己后半生的自由自在,换取她的平安出宫,可不是为了来叫她低眉顺眼,受人施舍的。 她更是不屑过那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她早在宁家就已经受够了! 「多谢您的好意!」宁春草说完,绕过马车。转身就走。 「你站住!」马车内的小姑娘气的大叫,「祖母还没叫你走呢!你也太没礼貌了吧!」 宁春草回头看她,「那是你的祖母,又不是我的,我凭什么站在这里。无端受你们奚落?」 「这也叫奚落?你真是不知人间冷暖啊,我们是要接你回家,给你好吃好喝,给你个地方住!这就叫奚落了?那你日后要受的奚落还多着呢!你可别哭齐子呀!」小姑娘齐孔朝上的哼道,「真是不知好歹!」 「一处碰壁。还不死心,睿王府你都回不去了,还以为自己能去哪儿?」林家老夫人也忍不住掀开了车窗帘子。 宁春草本想回头看一看林老妇人相貌如何,会不会同苏姨娘也有几分相似呢? 可还没等她定睛细看,身边却有一辆金碧辉煌的华丽马车,停了下来。 倘若说林家的马车是低调内敛的话,那这辆马车,可就是将高调奢华演绎到极致了。金漆的车厢,华盖车顶,四方车沿上垂着流光溢彩的珍珠玛瑙。阳光照耀之下,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就连马车门帘子处,都是垂了朱红的麝珠,单这一个门帘子,就已经价值千金。 更不消说马车厢壁上镶嵌的朱玉宝石了,整个一个财神驾到。 这奢华的马车,车架更是宽大,相互映衬之下,林家原本的低调,就显得十分寒酸小家子气了。 林家那小姑娘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奢华的大马车在宁春草身边停下,小姑娘家的,都喜欢漂亮的东西,那马车太过张扬炫目,她看了看自家的马车,不由就有些自惭形秽,「祖母你瞧,睿王府的马车真是高贵大气呢!」 林家老夫人见多识广,自然知道那马车必然不是睿王府的马车。 睿王府若将钱财如此露白在外头,早就被御史弹劾的爬不起来了。越是身在朝廷之中,就越要低调。 且那马车上,也没有挂着睿王府的徽记呀。 宁春草不认得这马车,却是认得这马车上疾奔下来的丫鬟。 「娘子,娘子您可算回来了,再见不到您,婢子就要急疯了!」绿芜下了车。奔到宁春草跟前,腿一弯就要跪下行大礼。 宁春草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拦住她,「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急什么?」 「阁主已经为您备好了接风洗尘的宴席,您且回去梳洗一番。准备赴宴吧?」绿芜躬身请宁春草上那驾华丽宽敞的马车。 林家的小姑娘这会儿完全进入呆滞的状态,一脸懵状。 这是那个需要他们林家接济施舍的商户庶女么?这是小门小户被人拒之门外无处落脚的小娘子么?这么宽大漂亮的马车都是她的呢! 「这车……」宁春草看着这般耀眼骚包的马车,也是惊了一惊。 绿芜掩口而笑,「阁主听小丫头们说,女子都喜欢亮闪闪的东西,所以专门叫人打制了这辆马车,说等有机会送给娘子,不曾想马车刚打制好,娘子就被请进了宫中。听闻今日娘子出宫,阁主专门叫婢子用这辆马车来接娘子。也好叫娘子看看喜不喜欢?」 宁春草低头轻笑,「若是琉璃做的车顶车窗就更好了。」 这话叫林家那小姑娘一听,就不由咂舌,「她还真敢说!」 眼见宁春草被绿芜搀扶着,上了那奢华的大马车。 林家老夫人放下车窗帘子,面色不甚好看的叹了口气,「倒是,小看了她。」 第二十四章 林家小姑娘撅着嘴,一脸的闷闷不乐,「她究竟是什么人啊?母亲说,她只是商户人家的庶女,低贱的很,不过是因为容貌肖似姑母,所以才……」 「住口。」林家老夫人不知被哪句话触怒,忽而板着脸呵斥自己的孙女。 林家小姑娘无防备。被祖母这么一骂,齐子一酸,眼圈就翻了红,「祖母……」 林老夫人抬眼看着这小姑娘的五官容貌,同自己,同林老爷子,丁点儿相似的地方都没有啊……倒是那宁春草,还有几分像自己呢……毕竟是自己嫡亲的外孙女…… 「她不至于真的流落在街头,那就不用咱们操心了!走吧!」林老夫人负气说道。 车夫驾了一声,驱走马车。 林家小姑娘撇撇嘴。低声咕哝道:「母亲不是说,请她到林家,还有用处的么?」 「闺中女儿家,闲事少管!」林老夫人阖目仰躺在车厢壁上,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 林家小姑娘赶紧抿嘴,再不敢开口。 宁春草被接到当初姜伯毅送给她的两进的小院儿里。 这院子环境甚好,落了雪之后,路上都被扫的很干净,今日为了迎她回来,还专门铺了朱红的毯子。路旁是一株株盛开的各色梅花,暗香盈袖,叫人心情都在这冷香之中,沉静下来。 踩在柔软的朱红地毯上,绣着幽幽香气。看着干净的积雪。宁春草因为分离和被拒之门外而来的感伤,似乎都被冲淡了。 这世上,还是有人在关切她,在体贴她,在守护着她的。想到这儿,她忽觉周身都温暖了许多。 「阁主还没回来,娘子要不要先去沐浴,好去一去晦气?」绿芜笑嘻嘻的问道。 「怎么叫晦气?」宁春草看她,「感觉好似我不是入宫了,而是入狱了呢?」 「这有什么区别么?都是不的自由的地方!」绿芜炸了眨眼。 宁春草失笑,「你说的还真对,只是这话你也敢说?」 绿芜嘘了一声,「这里有没有旁人,婢子也只敢在娘子面前说。」 宁春草叹了口气,「沐浴吧。我是逃出了牢笼,却有人要为了我,一辈子都住在牢笼里了。」 绿芜对于这件事,不知知道多少,见主子脸上似有沉重不快,不敢多说,连忙去吩咐人备水,备衣服,花瓣,熏香等。 宁春草洗去周身的疲惫。也洗去了些许心头的不快。换上新衣的她,精神似乎都好了很多。 既然已经答应了苏姨娘,她一个人,今后也会过得很好,那总是回头望后看。并没有益处,不若向前看,往前走。 事情已经这样了,难道还能更糟么? 姜伯毅赶来小院儿的时候,恰是晚饭时候。 厨房果然准备了极为丰盛的宴席。各种菜式流水一般端上来,又流水一般撤下,换新的菜式来。 可享受这般盛宴的,却只有她和姜伯毅两人。两个人又都是食不言的人,席上便有些冷清了。 正当宴席已到尾声,厨房开始一溜儿水的端上各种甜点羹汤的时候。 院子外头却突然铃声大作。 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的靠近院中,靠近宁春草和姜伯毅正在用饭的屋子。 厅堂的门是大开的,外头虽然白雪皑皑,但屋里烧了地龙。并不觉得冷。 这会儿古怪的铃声传来之时,却好似声音里都裹着积雪寒风,叫人毛骨悚然。 「是巫女!」姜伯毅大喝一声,廊外随从立时拔剑护在门口。 宁春草也吓了一跳,抬手扔了筷子,一跃而起,「我的铃铛呢?」 绿芜捂住耳朵,向卧房处狂奔,「婢子带出来了……」 只是她的脸色已经迅速变差,脚步也变得蹒跚艰难。 宁春草侧脸看向姜伯毅。姜伯毅面色坚毅,身如磐石,好似在铃声中岿然不动。可宁春草却发现他握紧的手,泛白的指节。 「姜大哥坚持一下!」她说完,就朝着绿芜离开的方向跑去。 姜伯毅本在屏息运功,抵抗这巫女的铃铛声。 见宁春草跑走,他只好提步跟上,「你别乱跑,她的目标就是你!」 宁春草一愣,回头去看时,姜伯毅的脸色已然泛白。 她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正是这愣神儿的功夫,忽有黑衣人从天而降,长剑似白练一般,带着寒气,袭向院中众人。 铃声没有停,这铃声带着巫咒的力量,叫院中的人都心神不振,受其影响之下。更是难以发挥出平日的功力。 勉强抵抗黑衣人的袭击,稍有不慎,就会被自己的功力反噬,而让心脉大受损伤。 巫女的手段总是卑劣,又叫人无可奈何。 宁春草本可以用滴落了她的血。认她为主的黄铜铃铛压制破坏这种巫咒的力量,可这会儿黄铜铃铛又不在她身边。 姜伯毅生怕她离了自己的视线,就被巫女抓走。紧紧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尽管他也是在勉强支撑,却不肯叫她受丝毫危险。 黑衣人有一二十个。 若按照姜伯毅平日里的功力估量。这一二十人,根本不用他费上几个回合。 可如今他却像是在做着困兽之斗,面色难看,额上冒汗。 「绿芜,快点儿,快点儿啊!」宁春草不断在心中念叨着。 她心中的焦急,似乎引发了某种力量,亦或是巫女的铃声,勾动了她身体里潜藏的异于常人的力量。 眼见姜伯毅动作僵硬迟缓,险些要被一个黑衣人的长剑划伤之时。她忽而一跃而起,一脚踹在那黑衣人的手腕上,劈手夺过那黑衣人的长剑。 长剑到了她的手中,翻手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儿来。 她轻喝一声,旋身而上。 当初晏侧妃教她的舞剑,这会儿被她舞了出来。 只是当初她舞剑之时的柔美全然不见,这会儿从她身上只能看到凌厉的杀气。 招招式式都干脆果断,动作快的让人目眩神迷。 黑衣人不防备她竟这般厉害,轻敌之下,叫她占了便宜。 围攻在姜伯毅身边的黑衣人,瞬间被宁春草的剑压制住,退开了一些距离。 宁春草眯眼,似乎从巫女的铃铛声中听出了什么端倪。 忽而,她开口和着铃铛声吟唱起来。 她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回荡在这院子里。叫院子里的众人不用凝声,便能听闻。 她声音低沉好听,带着微微的沙哑质感,叫人不由自主便沉浸进去。 忽而她音调一变,那铃铛声竟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的吟唱声变了。 本是她和着铃铛声,而如今突然反客为主,倒像是铃铛声和着她的吟唱声一般。 院中的情形也不由随着铃铛声的改变,而变化。 被铃声压制的姜伯毅及随从,好似都渐渐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力量。 而黑衣人,则不自在起来。 巫女似乎也发现了不同,想要扭转情况。可宁春草却突然加大了吟唱的音量,她的嗓音,仿佛瞬间直冲云霄。 那铃铛声竟完全不能受巫女的控制。 姜伯毅就在这时候一跃而起,长剑宛若游龙,瞬间划过那些黑衣人的脖颈。 黑衣人甚至没看清他如何行动。没看清他的剑如何运走,便再也没有机会看清了。 第二十五章 宁春草的吟唱声一时停不下来,巫女也没有放弃,两人仿佛在用声音较量,一场肉眼不可见的搏斗征战,叫院中每个还活着的人都觉得头皮发麻。 姜伯毅发现宁春草的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不好。他心道不妙,却不知该如何帮她。 绿芜突然抱着那只黄铜铃铛,快步上前,「娘子。铃铛——」 绿芜脚下不知被谁给绊了一下,眼见要摔倒,她摔倒前,用尽力气,将铃铛抛出。 这铃铛也是奇了,这么被扔在空中,竟然一丝声音也并未发出。 宁春草伸手接住铃铛,铃铛在她摇晃的一瞬间——叮当作响了。 几个黑衣人倒下的同时,巫女的铃铛声也被压制下去。 院子里归于宁静,宁春草抱住她手中的黄铜铃铛,双眼一翻,仰面向地上倒去。 姜伯毅飞身上前,一把将她揽在怀中,「春草?」 他惊唤出口,宁春草却已经阖目。晕了过去。 绿芜从地上狼狈的爬了起来,她似乎摔了膝盖,跌跌撞撞的走上前来。 狼狈的不止她一人,姜伯毅身边,原是最有头有脸,最被人羡慕的这些随从们,如今也都有些灰头土脸。 他们跟在主子身边,竟叫主子这般受人暗算,连个安生饭都没吃完,真是丢脸! 且适才那种被人控制住。压制住的感觉,现在想想都叫人恼火不已! 「这里不安全,我要带她离开这儿。」姜伯毅将宁春草横抱在怀中,垂眸对绿芜交代道,「你带上她能用得到的东西,随我离开。」 绿芜连忙应声。 一旁的随从们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亦步亦趋的跟在姜伯毅身后。 宁春草在一片柔软舒适的温暖中醒过来。 宽大舒适的床,淡青的纱帐,纱帐外头垂着璀璨的珍珠宝石,窗外映着雪。透过来的天光很亮。 只是她默默的看了好一阵子,又皱眉想了好一阵子,甚至有宜人舒适的竹叶清香,都未能帮助她想起来,她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娘子。您终于醒啦?!」绣了百花争艳图的硕大屏风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宁春草抬眼望去,绿芜几乎要激动的热泪盈眶。 她动了动嘴,绿芜两字还未唤出口,却从绿芜后头,猛的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来。 脚步匆匆,神色紧张的来到床边,身子半弯,语气关切,「春草,醒了?」 「姜大哥?」宁春草看着他,他脸上泛着疲惫的灰青,眼底是发红的血丝,眸中是深深的担忧,「你怎么了?」 绿芜这才吸着齐子上前,将手中的漆盘汤碗放在床头小几上头。「娘子,您不知道,您都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您再不醒过来……」 说着,一向坚强的她,竟有些哽咽了。 宁春草点点头,哦了一声,「我并没有觉得怎么样,只是很累,很疲惫,很想睡上一觉。如今也只是感觉睡饱了。所以醒过了来。倒是害的你们担心了!」 姜伯毅一言不发的拉过她的手,宁春草吓了一跳,却见他只是将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 宁春草松了口气,静静看着他。 良久,姜伯毅收回手。默默看她。 「怎么样,姜大哥,我是没事吧?」宁春草笑着问道。 「脉象已经平稳,节律均匀,不浮不沉。和缓有力。」姜伯毅说着,也微微轻笑,「你是没事了。」 绿芜倒在一旁不敢置信,「可是刚回来的时候,阁主不是说,娘子与那巫女斗气,心脉受损……」 「你竟有自愈的能力,刚回来,药石不进,倒真的是急死人了。」姜伯毅笑着打断绿芜的话。 绿芜闻言皱眉。自愈的能力啊?她不由想起上次娘子的脸面被划伤,而后娘子又自己治好的事儿。 如此说来,娘子还真的是有自愈的能力呢!如此,就再也不用怕那巫女了! 绿芜欣喜道:「那这汤药也是用不上了,婢子这就去倒了它!」 她起身向外,宁春草连忙唤住她。 「娘子还要喝药?」绿芜捧着漆盘回头。 宁春草无力摇头,「不是,我……好饿啊!」 「哦哦,婢子这就叫她们摆饭!」绿芜大喜,知道饿就好。知道饿就是真的好了! 她脚步轻快的出了房间。 温馨雅静怡人的室内,此时只剩下宁春草和姜伯毅两人。 宁春草按着床,坐了起来。 姜伯毅弯身在她背后垫了一个大大的枕囊,叫她坐的更舒服些。他则撩袍坐在了床边的圆凳上。 「这里,」宁春草往四下看了看,墙上挂有字画,有壁瓶,还有弓有刀剑,「不是姜大哥送给我的那院子吧?」 她虽未住过那院子,却也知道,那院子的房间里,并未有这样的摆设装饰。 姜伯毅点了点头,「嗯,那里住着不妥。」 「那这里,住着就妥当么?」宁春草笑着问道,语气并没有生硬严肃。恍若开玩笑一般,好叫两人都不觉得尴尬。 姜伯毅还是僵了一瞬,才点头道:「你安心住着就是。」 「姜大哥!」宁春草却是立时就开口,「你知道,我如今和以往又不同了。」 姜伯毅目光深沉的回看着她。「对我来说,你什么时候,都是你。」 「不是,姜二爷说,我有‘凤仪天下’的命格。这话倘若只在咱们几个之间说说。那也就罢了,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谁都不会当真的。可如今,不一样了呢,这话传到了外头,传到了圣上的耳中。如今,连睿王府都不敢留着我了,若是叫人知道姜大哥你还留着我在身边……」宁春草叹息着摇了摇头。 姜伯毅目光凝视在她脸上。 宁春草又笑着仰起脸来,「我知道凌烟阁的实力很厉害,不容小觑。可越是这样。我便越是不能留在这里。凌烟阁突然北上,本就被圣上所忌惮。如今倘若又留下我来,岂不是给凌烟阁招来祸患么?」 「春草,你这是把我当外人。」姜伯毅说道。 宁春草连忙摇头,「绝没有,姜大哥,我若是把你当外人,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我当安安心心的住在这儿才是。」 「你落得如今这步田地,外头风言风语叫你不得自在,我亦有责任在,凌烟阁亦有责任。留你下来,保护你,本就是分内之事。你不用介怀,也不能拒绝。」姜伯毅面色严肃的说道。 宁春草微微一愣,「姜大哥怎么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呢?」 姜伯毅摇头,无奈的长叹一声,「不是,因为这流言,乃是姜维故意传扬出去的,所以……是凌烟阁对不起你在先。」 这话倒是叫宁春草怎么也没想到。她闻言愣怔了好一会儿功夫,忽而笑着摇头,「姜大哥一定是弄错了吧?姜二爷为何会放出这般流言来?对我不利,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姜伯毅呐呐不语,这里头的缘故,深究起来。关系大了,还牵扯到十年前的事情,并不是他想要隐瞒她,只是如今还不是告诉她的时候。 第二十六章 宁春草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刚才所说不过是为留她安心住下的安慰之语。她笑道:「其实我都知道,我入宫以前,世子爷就告诉我了,说这留言,乃是从睿王府流传出去的。他还以为是我自己按耐不住,不甘心只做个小妾,故意传出这流言,想要借着高枝往上爬呢!怎么能怪到凌烟阁头上?」 「你怎会是这种人?他——」姜伯毅被宁春草的话气得浓眉倒竖,想到那个骄傲的不可一世,又幼稚的叫人无可奈何的睿王世子。不由摇头叹气。 他看向宁春草的目光更满是怜惜。 宁春草避开他的视线,垂眸轻笑,只是如今这份笑容,却略夹杂几分苦涩。姨娘说,她若是做了公主,他们之间就再没有可能了。其实不是啊,她做不做公主,他们之间都再没有可能了吧? 「姜维当我的面,承认了这话,世子的消息许是有误。」姜伯毅说道,「你只管安心住着,旁的事情不用多虑。我既然敢留你住下,就不怕流言,也不怕麻烦。」 「姜大哥……」 「你若还叫我一声姜大哥,就不多说了。好么?」姜伯毅脸上的笑容温润,叫人觉得暖到心田。 宁春草离开苏姨娘以后,第一次觉得心头暖烘烘的,她眼眶有些热,抿嘴点了点头。 「如今什么都别想,若是有什么烦扰的事,只管告诉我。」姜伯毅看着她,温声叮嘱道。 宁春草点点头,姜伯毅便起身离开。 阳光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的耀眼。透过窗子落进屋内,显得屋内装饰更加明媚。 绿芜很快便备好了一桌子的饭菜。 宁春草手软脚软的从床上爬起来用饭,伤及心脉什么的,她倒不觉得,身上并无任何不适,只觉饥饿非常。 「这地方,是阁主修身养性的别院。旁人都不晓得的,这里环境很好,也清净,娘子躺了这么几天。想来也已经躺乏了,不若四下走走?」绿芜伺候宁春草用罢膳食,温声问道。 宁春草点头,她立时去备了厚厚的柔软披风,为她戴上大大的兜帽。扶着她,沿着游廊向园子里走去。 主仆两人都没说话,谁也没有提及睿王府。好似她们和睿王府本就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园子里果然十分清净,一株株错落的梅花树,幽香的黄梅红梅开满枝头,在这清冷的空气里,香味格外的沁人心脾。 「娘子……」绿芜突然轻唤了她一声。 走在前头的宁春草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嗯?」 「娘子打算,日后……怎么办呢?」绿芜小心翼翼的问道。 宁春草轻笑,叹了口气,口中呵出白烟来,她看着这白白的哈气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呢……我答应了姨娘。日后一定要过得很好,不叫她担心……可我该怎样才能过得很好呢?」 「娘子……」绿芜向前走了两步,和她距离更紧些,两人几乎是并肩而立,她再开口声音很小,「娘子就没有想过,世子爷以外的人么?」 绿芜说完,立时抬头去看宁春草的脸色。 宁春草却是看着盛开的梅花,眼神表情都有些怔怔的。 绿芜舔了舔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又有顾虑不敢轻易说出口,她此时看着宁春草,竟有些无端的紧张。 「嗯,也许是应该想一想,反正睿王府。是回不去了嘛。」宁春草点头。 绿芜却微微皱眉,「那,娘子是还想回去么?」 娘子在睿王府的日子,其实也不错,虽然不是正房。一应所用所需,都和正房的规格差不多了。府上的小妾们,明里暗里虽有嫉妒,却不敢对娘子动什么手脚。唯独是那世子爷,说喜欢,却也能看出是喜欢,只是阴晴不定的,叫人头疼。 感情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娘子毕竟同世子爷结识在先,朝夕相处。心中眷恋,也无可厚非。 「不想了。」宁春草却是摇头,「一点都不想了。」 绿芜闻言,嘴角有一丝笑容,将欲绽放,可还没笑出来,宁春草的下一句话,又叫她笑容僵在了嘴角。 「我也不想在这里。」宁春草垂眸说道,「我如今是个大麻烦,沾着谁。谁怕是就要倒霉呢。原以为凭着旁人过好,就是本事。如今想来,还是要自己有本事过好才是真本事。」 绿芜瞪眼,「娘子跟阁主客气什么?阁主从来没有将娘子当外人啊!」 宁春草笑着点头,「我知道,所以才更不忍心因我而叫他受害呀!」 绿芜连连摇头,「阁主不会这么想的。」 「他不会这么想,是因为他良善。我若不这么想,就是不自知了。」宁春草抬手拍了拍绿芜的肩膀,「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谢谢你有这份儿心了!」 宁春草说完,抬脚向梅花树下走去。 绿芜无奈的僵在原地,娘子平日里机敏聪慧,这会儿怎么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呢?她分明想说的是,阁主喜欢她啊!既是喜欢,还哪里有牵累不牵累? 娘子这究竟是懂还是不懂? 绿芜摇头叹气,见宁春草越走越远,这才连忙迈步追上。 宁春草如今住着的别院在京郊,占地颇为广阔,曾经是好几家临近的院子,凌烟阁到了北帝以后,姜伯毅无意中路过这里,便看上了这处地界儿,暗中叫人购买下来,将几处院子,正合到一起,重新规划扩建。 先前本就是高门大户的宅院,里头亭台楼阁匠心独运。整合里头原有的布景,再加以修整。耗时不算长,这宅院已经颇具规模。且院子里的景致也甚好。 无论何种季节,都有风景可赏,赏心悦目的十分惹人喜欢。 别院周遭还有他们自己的庄子,有菜畦有鱼塘有果林,住在这里头,就算一年半载的不出门。也能自给自足了。 宁春草更是在这里头昏睡了好几日,消息闭塞,园中也不听人谈论起,她便不知道,京中所发生的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和她算是相关的一件事儿。 睿王府世子爷景珏,被圣上赐婚了。 而婚配之人,正是先前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被人茶余饭后谈论不休的周将军家六小姐。 圣上突然而来的这么一道旨意,不禁周家没想到,睿王府更是完全没有准备。 当景珏被关在家中。突然听闻旨意之时,大怒之下,险些将房子拆了。 这次连睿王爷都拦不住他,他直接拽过一匹马,就直奔宫中,甩开宫人拦阻,跪在御书房外,求见是圣上,扬言说,圣上不见他,他就长跪不起。 纵然是圣上一直恩宠的侄子,这般逼迫圣上。也叫圣上生气。 谁愿意受人胁迫呢?一般人尚且不肯,更何况天子?圣上硬是叫他跪了两个多时辰,从前晌一直跪到了下晌,冰冷的汉白玉上,虽然积雪已经扫去,还是叫人跪的浑身发冷,冷的也不比那汉白玉温暖多少了。 「世子爷,圣上召您进去回话呢!」内侍来到景珏身边传唤之时,景珏竟一下子没能站起来。膝盖,腿脚好似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内侍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第二十七章 景珏起身后,一把甩开内侍,失了相扶的力道,他膝盖一阵酸麻刺痛,整个人险些一头栽回到地上。 内侍小声惊呼,想要上前拉住,却又不敢。 幸而景珏虽然已经跪的腿麻脚麻,人平日里的机敏还在,他踉跄一下,又很快站稳。立在原地,深吸几口气,调息好了,才提步向殿中走去。 圣上正吹着冒着袅袅白烟的香茶,殿中春意融融,今日殿中似乎还熏了特殊调制的香料,整个殿中不禁温暖,连气息里都溢满春天的味道。 同适才他跪在冰冷的汉白玉上,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强烈的反差,不知能不能叫景珏头脑更加清醒一点? 圣上轻笑看他,「外头冷。还是殿中暖和。」 不论是冷,还是暖和,不过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是天堂,是地狱,也全在圣上一念之间。这就是掌权者。这就是统治者的权柄。 圣上的笑容很温润,不管他先前多么狠心的眼睁睁看着他最疼爱的侄子跪在冰天雪地之中,他如今叫人看起来,却都是温润的仁君。 「是,谢圣上召见。」景珏跪地叩拜。 他许是跪了太久的缘故,膝盖一处到地,虽是软软的地毯,却依旧传来钻心的疼。 圣上点点头,「你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景珏微微抬头,飞快的看了一眼圣上。他为什么进宫,圣上想来应该再清楚不过。 赐婚的旨意一下。他就来了。他的意图难道还不明显么? 景珏似乎忘了,圣上想要给谁赐婚,那是圣上的恩宠。被赐婚的人,只有感激涕零,感念圣上关切的份儿,如此着急忙慌的进宫,倘若不是为了谢恩,而是为了反驳,岂不是当众打了圣上的脸? 这叫高高在上的天子,如何能忍? 「是……臣乃是因为赐婚之事求见圣上。」景珏缓缓说道。 圣上微微点头,「原来,你是为了谢恩而来呀?既是谢恩,何至于在殿外逼迫于朕,说什么朕不召见,你就长跪不起?你在殿外谢了恩,朕依旧是能知道的呀?」 听着圣上满含笑意的话,景珏的心中却已经凉透。 圣上话已至此,他其实已经明白了。想要求得圣上收回成命,撤除赐婚的旨意,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这叫他如何能甘心?如何能忍下这口气来? 「臣是要谢恩,可臣也有一事,要禀于圣上知道。」景珏咬牙说道。 圣上闻言笑了笑,「哦?是什么事,一定要禀于朕知道?」 「臣心中其实已经早有他人,不过因为世俗的缘故,才不能成全。倘若是有圣上恩赐,定能成全了。」景珏叩首说道。 圣上闻言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跪在下头的景珏。 殿中好一阵子都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之中。 景珏的额头触着柔软的地毯,但脊背上那种被圣上视线灼灼所视的感觉。让他不由冒汗。 「珏儿,你可想好了?你可明白自己将要说的话,意味着什么?」圣上笑着提醒他道。 景珏喉结微动,他坚定点头,「是,臣已经想好了。」 圣上不由笑出声来,「好,那你说吧。」 「臣全心已属宁家三小姐,宁春草。她虽出身不高,可秀外慧中,坚韧端庄,温柔贤淑。堪当正室嫡妻,臣只愿娶她为妃,携手白头。」景珏抬起头来,在高阔威严的殿宇中,一字一句,认真无比的说道。 一瞬间。坐在高处的圣上甚至觉得,自己这个向来没有正形的侄子长大了,同以前不一样了。 是不是心里存下一个人的时候,肩上也会挑起一份责任来,这份责任就会督促着人更快的成长?原本是一件他喜闻乐见的好事。景珏长大后,也能更好的接替他父亲的使命了。 可此时此刻,圣上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开心。甚至连脸上的笑容都越发的清冷下来。 他一再的提点,一点的明示暗示,这景珏竟然都不管不顾的将自己的要求愿望说了出来,完全不思虑他的意思。倘若臣子人人如此,他这圣上还有什么威严可谈? 「景珏,你知道你求的是什么吗?」圣上的声音回荡在高广的殿宇中,回声撞在人的耳膜上,也撞击在人的心头。 直叫人忍不住的心惊。 景珏颔首,「臣知道。」 「那你说说,你求的是什么?」圣上眯眼看他,平日里慈爱睿智的眼眸中,此时却只有寒如窗外雪的冷光。 景珏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圣上闻言,冷笑起来,「景珏呀,如今娶得她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她乃是被断言,‘凤仪天下,贵不可及’之人,若执意娶她,你告诉朕,你求得是什么?」 「臣只求她的人,臣不在意旁人如何断言她的命。」景珏僵直着脊背。低垂着视线,看着地毯上暗色的花纹。 圣上摇头,「不,景珏,朕,不允。」 圣上这一句简短的话。说的很慢,中间几次停顿,更凸显了他的坚决。 景珏不由抬头,望向圣上。圣上也正垂眸看着他。 两个男人视线相遇,却让和殿中温暖如春的氛围瞬间清冷许多。 「圣上……」 圣上没等他话说完,就缓缓摇头。「不用多求,朕明白告诉你,娶她,不行。」 景珏张了张嘴,一时却没有再发出声音来。 圣上叹了口气,抚了抚膝头,看着他的样子,似乎又有些不忍,「你若实在不喜欢那周家六小姐,换成旁人也行。不论你喜欢谁,朕都可以应允。唯独她,不行。你若不能死心。朕便只能赐死她,方能绝你的念想。」 「不!」景珏连忙应声,眼眸之中尽是惊诧后怕,「臣不娶她了……」 圣上缓缓点头,眼眸却是更冷,「你与周家六娘也算是青梅竹马,朕原以为你会喜欢,既然你不喜欢她,你且去挑,京中世家闺秀大有人在,只要你看中的,朕都应你。」 景珏垂着脑袋。低垂着视线看着自己按在地毯上泛白的指节。 不能娶她,娶谁又有什么区别呢?还有什么可挑的?任谁都一样…… 「周六小姐很好,」景珏叩首说道,「臣谢圣上赐婚,谢圣上垂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上点头,「这才对嘛。」 景珏浑浑噩噩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宫里头出来的,更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又是怎么坐在了酒楼之中。 只看到自己跟前已经摆了一溜儿已经空了的酒坛子,他掰着指头也没数清楚,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壶。 「哥哥,你心里难受,你就跟弟弟说说,别闷在自己肚子里。」旁边有人一直拍着他的肩头,唠唠叨叨的安慰他。 景珏一把挥开那人的手,「别烦我,再拿酒来!」 「哥哥,酒不是你这么喝的,你这么喝,非把自己喝躺下了。躺下不怕,怕只怕,躺下再也起不来。可怎好?」耳边那唠叨的声音一刻也不叫他清净。 景珏烦闷的嚎叫一声,「你给我滚,要么喝酒,要么别在这里聒噪!」 第二十八章 「不就是赐个婚么?多大点儿事儿?还真过不去这坎儿了么?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哥哥你是这么痴心的人?」那人笑嘻嘻的给他碗中添了酒。 景珏扬起脖子,一碗酒咕咕咚咚倒下了肚。 「是我对不起她。临走,见她最后一面的时候,我还说话伤她。」景珏说话间口中泛苦,呸了一声,「这是什么酒?这般难喝?」 坐在他身边的人嘻嘻笑着看他。「平日里你喝惯的酒,就今日难喝起来?究竟是酒难喝,还是你喝酒的心情不对?」 「从相识,到前些日子分开,我做了许多伤害她的事,」景珏边说边摇头,「我以为我做的都是对的,可如今想想,还真是混蛋!」 他身边的人闻声点头而笑,「是啊。真是混蛋呢,她如今被赶出皇宫,又被赶出睿王府,被旁人捡了去,她正落魄无依无靠,被人议论之时,你却要当新郎官儿了,要另娶她人。呵呵,可不是混蛋么?」 景珏听闻这话,终于艰难的转过脸来,眯眼看着说话的人,似乎是喝了太多的酒,叫他的视线都没有平日里那般清晰,他皱眉道:「景瑢,你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景瑢哼了一声,「我说错了?那句不对?你说哪里不对,我改就是了?」 景珏啧了一口酒,嗓子里尽是苦味,「你还真没说错什么,可这一切又并非我所情愿……乃是圣上……」 景瑢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哥哥,酒喝多了!」 景珏掰开他的手,苦笑摇头,「不多不多,这才哪儿到哪儿?咱们再喝。信不信你趴下了,哥哥我还没趴下呢!」 景瑢轻笑,贴近他的耳朵,小声说道:「那哥哥你刚才想说什么?想要抱怨圣上么?」 景珏看了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对,我就是要抱怨圣上!不就是一个断言么?断言岂能当真?说她有母仪天下的命,就有了?我若娶她,我就是有不臣之心了?那怎么不说,我有皇帝命呢?呸!」 景瑢看着景珏,嗤笑一声,「哥哥真是醉了。」 景珏摇头,「我没醉,我说了什么,我很清楚。你若把这话说出去。我也认,是我说的,到哪儿我都认!」 景瑢连忙摆手摇头,「哥哥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怎么能卖了你呢?不至于,咱们哪儿说哪儿了!」 景珏浑不在意的笑,「我不怕,你卖了我我也不怕。若是不是圣上拿她的命,来威胁我,我会应承这婚事?做梦!」 景瑢打着哈哈,笑着抿了口酒,忽而他又靠近景珏,压低了声音道:「哥哥有没有想过,圣上如今,其实是糊涂了?」 景珏眯眼看向他。「嗯?什么糊涂了?」 景瑢清了清嗓子,贴近他耳边,「糊涂了,自然就会做出糊涂的决定,糊涂的判断。圣上如今,年纪大了,且听说,常常嗑药丸。丹药,乃是金石所制,嗑得久了。金石留在体内,乃是有毒的。人可不就糊涂了么?」 景珏闻言,回眸看着他,「嗑药丸?」 景瑢连连点头,小声道:「以前乃是延庆观的玄阳子真人为圣上制药,后来玄阳子坐化飞升,就轮到玄阳子的师弟,可他炼丹的水准不行,远不如玄阳子,圣上一直在寻‘紫还丹’。就是咱们前往青城山的时候,被人捷足先登,给夺走的那两颗。」 景珏的目光有些酒醉后的迷离,他错愕的看着景瑢,似乎有些想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哥哥不明白?圣上为何要嗑丹药?为何要寻紫还丹?」景瑢勾着嘴角问道。 景珏微微摇头。 「多明显的事情啊。哥哥你是喝酒喝糊涂了吧?圣上舍不得这皇位呀!说来也是,谁在这位置上坐的久了,都会舍不得的!」景瑢笑着远离他耳边,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景珏却依旧皱着眉头。 景瑢见他似乎还似懂非懂,啧啧两声,「我都说的这么明白了,哥哥你……你想啊,圣上既然不愿离开皇位,可明显人一天老过一天,如今又有这般传言,便是捕风捉影,圣上也会比以往更加放在心上!要放在十年前,这肯定连个事儿都算不上,如今可就不同了。丁点儿火星,圣上都要给摁灭了!」 景珏终于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哥哥你不明白!」景瑢却是摇头道,「为什么十年前这不是个事儿,如今就要如此当回事儿呢?甚至不惜拿一个无辜小娘子的命来威胁哥哥?说到底,还是……人老了,糊涂了!」 说完,景瑢自己先哈哈笑起来,「酒话酒话,哪儿说哪儿了,来哥哥。我给你满上,走一个!」 他端起酒碗来,撞了一下景珏面前摆着的酒碗。 碗中酒被撞洒了一些,景珏没有端碗,却是看着那洒出碗沿的酒。默默出神了片刻。 景珏抬头,默默的看了一眼景瑢。 景瑢却并未看他,只执着筷子在夹菜,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随意笑容,好似他适才说的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话。 两人喝酒的时候。身边向来不会少了酒楼歌女妓女的陪伴。 今日景珏心情不佳,自然不要人陪。可景瑢身边竟然也空无一人,景珏原以为他是为了照顾自己的情绪,可这会儿,他却觉得,他更像是为了说话方便才如此安排。 景珏脸上醉态明显,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光芒乍现。 「哥哥,多用些菜,少吃些酒。酒多伤身!」景瑢劝道。 景珏含混的应了一声,忽而身子一歪,趴在桌子上,昏睡了过去。 圣上赐婚的旨意,已经在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宁春草所住的别院之中,却是安安静静,一点消息都没有听闻到。 积雪渐渐开始消融,墙边丛生迎春似乎透出点点鹅黄。 宁春草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过往,不去想那些沉重不开心的事儿,只想着自己日后要怎么做。日后的路该怎么走。 直到姜伯毅带来一个让她错愕的消息之时,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想起过睿王府了。许是刻意的避及吧。 「你当初说的不错,」姜伯毅站在温暖的窗台前,琉璃窗口十分明亮,窗外一株梅花几乎开尽,「关于你命格的流言,确实是从睿王府流传出去的。」 宁春草一愣,这件事情她已经放下不想了。想也想不出头绪,她自己知道并非自己所言,姜大哥又说是姜维故意为之,多想无益。不曾想,姜大哥到不曾将这件事情放下,反倒真的去细查。 「是睿王府?可我并没有……」 「不是你。」姜伯毅回过头来,眼神温润的看着她,「不用查也知道不是你,我只是想要知道,究竟是谁。」 宁春草冲他笑着点了点头,「是谁?」 「消息虽是从睿王府流出来的,可撒布消息的人,却并不是睿王府之人,而是同睿王府关系紧密的燕王儿子,景瑢。」姜伯毅缓缓说道,「与他也算是旧识了。」 宁春草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同景瑢也牵扯到一起,她许久都没有见过景瑢了。世子自从摔碎了她的天珠项链以后,就收敛了许多,很少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回王府,白日里都在外头撒欢,夜里也回府很早。她甚至都要忘了,他还有那么一群朋友。 第二十九章 景瑢同他的关系自然是一群人里最好的,不然也不能够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一路同他们一起去了青城山,历经生死。 当时姜维断言她命格之时,他也在场。她以为他同景珏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从来没有想过要防备他,更没有想过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传出这样的话来。 「为什么呢?他如此说如此做。有什么目的?对他有什么好处?」宁春草皱眉问道。 姜伯毅似乎在沉思什么,垂着眼眸,没有回答她的话。 半晌他却只是喃喃说道,「我质问姜维的时候,他并没有否认。以他的性格来看,倘若是污蔑了他,他绝不会甘心领受。可见这件事也是同他有关的,查来查去,却并非他先放出流言……莫非。是他同景瑢合谋为之?」 宁春草忽的打了个冷战,合谋二字,不知怎的,就叫她身体里有强烈的反应。 她知道这反映并非来自己,而是来自身体深处的另一个灵魂。 她不由微微皱眉,事情的发展如今看来,全然在意料之外。原本看起来不相干的人,一个个接连被牵扯进来。事情似乎正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她的前路倒愈发渺茫起来。 「我会查清楚经过,然后再告诉你,好么?」姜伯毅回头看着她。目光中露出坚定决然来。 宁春草看着他的眼神,心中不由就安定下来,她嘴角扬起一抹轻笑,点头道:「好,多谢姜大哥。」 姜伯毅轻叹一声,回过头去望着窗外,她一声道谢,好似叫两人之间的距离倏尔又远了。 虽心有失望,但他仍旧什么都没说,窗外的阳光透过琉璃窗,落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格外的温润而美好。 宁春草却垂下眼眸来,只看着地毯,而不看他。 宁春草被带来这处别院之前,乃是在她的小院儿里,遇到了巫女的偷袭。同巫女斗法之时受了伤,她不知道的是,巫女败退,却是受了比她更严重的内伤。 她昏睡了三天三夜药石不进,醒来之时,却已经全然好了,好似从未受过伤一般。神奇的自愈能力叫见多识广的姜伯毅都为之惊叹。 受伤更为严重的巫女却没有她那般幸运了,巫女一连躺了十几日,才勉强能下地了。 巫女身边伺候的那年轻的少女心疼不已,看到巫女僵硬迟缓的动作。便不由泪沾前襟,「儿去杀了她!为大人报仇!」 巫女缓缓摇头,「若是想要她的命,何须这般大动干戈?我又何须亲自从巴蜀赶到京城?」 少女抿嘴,「可如今大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这可怎么是好?」 「这伤不要紧。若是能得到我想要得到的……呵呵,这点儿伤又算得了什么?」巫女仰头,看着窗外漏进的天光,面上蒙上了一层淡淡骐骥的光晕。 少女动了动嘴唇,似乎想问,又没敢问出口。她如今还不知道巫女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巫女这般关注宁春草,难道想要得到的东西在宁春草那里? 巫女的规矩,她没说出口的东西,谁都不能多问。便是她身边最得重用,最得信任的人,也不可多舌。 「大人如今身体这般,不若服下一枚紫还丹吧?听闻那紫还丹能医治百病,延年益寿,神奇得很。大人服下之后,定然能够尽快康复。」少女上前,伏在地上,趴在巫女的膝头,既心疼又有些焦急的小声说道。 「用不着。」巫女却毫不迟疑的摇头,「既有更好的办法,又何须浪费紫还丹?拿着紫还丹,乃是为了旁的用途的。」 「更好的办法?」少女好奇的抬头看着巫女。 却见巫女冷冷回望着她,「嗯?」 少女立时低下头去,不敢再多问。 片刻之后。巫女才长叹了一声,「只是如今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倘若知道她在哪里,只要想办法靠近了她……我已经知道她的生辰八字,在她没有防备之下,想要控制她的行为心神,还是很容易的……」 少女闻言,怔了一怔,「大人是说宁春草?」 巫女点头,「自然是说她。」 「她被凌烟阁主藏起来了。不过想要知道她藏在哪儿,问那个人,一定能知道!」少女抬头,口气轻松又随意的说道。 巫女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哦,是,我怎么将你和他的关系忘了?」 少女一听,立时羞红了脸,「大人说什么?儿是为大人做事。断然不敢有旁的心思!大人明鉴!」 「你知道轻重就好,旁的我不想多说,那是你的自由。」巫女说道,「小心玩儿火,别到时候烧着了自己。」 少女脸上微微白了一白。 「行了。那她现在身在何处的消息就交给你去打听,今日内,我要知道结果。」巫女吩咐道。 少女立时单膝跪地,垂头利落的答道:「是!儿这就去办!」 少女退出了巫女的房间,巫女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少女的身上,直勾勾的,一直到少女的身影再也看不见。 她的眼神里还藏着怅然,良久,她轻叹一声:「年轻真好,多么有弹性的皮肤,多么生机勃勃的身体,离得近的时候,我似乎都能感觉到那身体里迸发着生命充沛的力量!多好!」 她又抬手,缓缓抚摸着自己的皮肤,瘦削。却透着干瘪。 看起来似乎还光洁的肌肤下头,却已经藏不住岁月沧桑的痕迹。 在旁人眼中,她看起来似乎只有四五十岁,可她自己却是知道,不止远不止了……她每日里都能感觉到,生命的气息在不断的从她内体溜走,消散。在凤州城遇见宁春草,宁春草又夺走她铃铛的时候,她突然惊喜的发现了一件事。 宁春草的身体居然不同于常人,她自身带着和巫咒相容的力量。 后来在青城山一再试探。她终于确信,自己那养了多年的黄铜铃铛,到了她手里,居然能为她所用,且爆发出更强大的力量。她的体质。竟是比自己更适合做巫女的! 自己乃是经过长年的刻苦修炼,可她竟然生来带着巫咒之力,多么让人羡慕垂涎! 巫女脸上不由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来。 幸而屋里没有旁人,不然胆小的一定会被她这笑容给吓哭了。 夜静,月凉如水。 有风刮过树梢。树梢扫着屋顶,扫下屋顶上的积雪来,像是又落了雪一般。 只是夜深了,无人欣赏这般景致。 姜伯毅不知在忙什么,刚从外头回来,寂静的夜里,他脚步轻微的没有惊动任何人。 本该去休息了,这个时候,他也累极。 可脚步不受控制一般,竟悄无声息的向宁春草所住的院子里。缓缓行去。 他就是为了离她更近一些,才在这么晚了还到城郊的别院里来的吧?不然他完全可以在京城里的姜家大院里歇了。 别院里安静的好似只有他和月光的存在。 他飞身跃上屋顶,脚步轻盈的像猫一般,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知道,她正在屋内安睡。 虽然看不到,但是隔着屋顶,隔着墙壁,能这般靠近她,能这般照顾她,将她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也叫他觉得心安。 第三十章 他垂眸,在心中不断的告诉自己,叮嘱自己,这不是喜欢,不是想要占有什么。他只是为了弥补,弥补十年前所亏欠的,弥补他心中的愧疚。更是为了谢恩,谢她青城山救命之恩。纵然她不出手,他也未必会死,但古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知道,她看着他的目光背后,藏着对另一个人的神情缱绻,藏着对另一个人的放不下。 所以,他一定要保持好最后的距离,不叫她觉得压抑想逃离。 姜伯毅坐在房顶上,深深的吐纳着夜里冰凉的空气。 空气里似乎有积雪融化的寒意,可他坐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一点都不觉得冷。甚至觉得有温暖从心底,缓缓的一丝丝渗出。 姜伯毅猛然间大胆的想到,京城里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她还不知道吧?倘若她知道,睿王世子要娶旁人了,她会是什么心情?什么表情?会不会对那个人彻底失望,彻底绝望呢? 倘若让那个人从她心里走出来,那旁人是不是就会有机会走进去呢? 可立时,他就不住摇头。 他不敢冒险,纵然在旁的事情上都可以无所畏惧,在面对宁春草的时候,他却不想做一丝一毫没有万全把握的事儿。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想冒。 姜伯毅坐了良久,忽而起身,抖了抖衣袍,正要飞身而下的时候,突然听到屋里传来了一声响动。 他微微皱眉。侧耳细听,她睡觉也睡不安稳么? 本是安安静静,悄无声息的屋子,却突然之间传来打斗之声。 似乎还有利刃,划破空气之声。 夜里太静。或是他听觉太过敏锐。这般声响,从她的屋子里传来,直叫他觉得胆战心惊。 顾不得犹豫,更顾不得这是夜里要避嫌,他几乎是眼睛不眨的从屋顶飞跃而下。抬脚踹开了房门。 屋里原本漆黑,突然大开的房门外透过灯笼的光辉,更透进了月光,以及积雪上返照的光芒。 屋里的情形,已经清晰可见。 宁春草手握短剑,招招狠厉,直取她面前婢女的性命。 婢女惊慌之下,只能狼狈躲闪,毫无反击之力。 可这婢女却不是旁人,正是她平日里最是信任。最是依赖的绿芜! 姜伯毅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形,绿芜是他送给宁春草的婢女,自然是他精心选出来的人。绿芜对宁春草的忠心,他是信得过的。宁春草平日里对绿芜的信赖,也皆能看出来。 可这会儿,绿芜狼狈躲避,宁春草招招致命,却叫人惊诧的目瞪口呆。 「阁主,娘子她,她许是梦魇了!」绿芜瞧见踹开门的姜伯毅,立时大喊道。 慌忙躲避之时,她可能有些许的分神,胳膊上不留神,就被宁春草手中短剑划伤。 那短剑极为锋利,绿芜半个袖管,片刻就被血水濡湿了。 姜伯毅看向宁春草,她果然只着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必然是从被窝里爬出来才会这样。 梦魇?梦魇中要杀人么? 眼见绿芜受了伤,躲避更加仓皇狼狈。姜伯毅不再犹豫,飞身跃进屋内,手刀又稳有准的劈在宁春草的后颈上。 宁春草握着短剑,猛的向前劈刺的动作一软,整个人都向地上倒去。 姜伯毅长臂一捞,将她带进怀中。 可她的手指竟然还紧紧的握住那短剑。紧得关节都泛着苍白的颜色。 姜伯毅只好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将短剑从她手上夺下。 绿芜一面捂着手臂上的伤口,一面大口的喘气,她额上已经冒出汗来,心有余悸的看着软倒在姜伯毅怀中的宁春草。「幸而阁主出现及时……」 姜伯毅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又垂眸看着怀中人,「点灯。」 他吩咐一声,横抱着宁春草,一步步向内室的床边走去。 绿芜捂着受伤的手臂,慌忙点亮了灯烛,一个个灯烛亮起,驱散了屋内的黑暗。 宁春草被放在床上,双目紧闭,眉宇微蹙。眼皮微动,似乎在同什么做着挣扎,她呼吸微微有些紊乱,小脸儿之上,一片煞白。 「你先去包扎,然后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姜伯毅吩咐道,他的眼睛却一瞬也没有离开宁春草。 绿芜应声退下,简单的处理了伤口,很快便折返回来。 看得出,她也十分担心宁春草的状况。她们主仆之间向来和睦,宁春草连句大声的斥责,都未曾对她说过。 晚饭时候,宁春草还同她玩笑,谁知道。没几个时辰之后,熟睡之中,宁春草会突然将利刃指向她的脖子。 真是回想起来,都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若不是她自小习武,向来睡的轻,梦中也十分警觉。此时怕是已经做了剑下亡魂了吧? 绿芜看着床上双眸紧闭,却似乎十分痛苦的娘子,眼眸中仅有的一丝埋怨也不由被担忧取代。 「阁主,娘子这是怎么了?」绿芜小声问道。 姜伯毅抬眼看她,「她脉象有些乱。却并不是病症。你且说说,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婢子正在熟睡,娘子夜里不习惯有人守在她身边,所以婢子是在外间的软榻上睡的。」绿芜跪地说道,「正睡着,突然觉得有劲风袭面。婢子惊醒过来,就看见娘子一言不发的握着短剑,刺向婢子脖颈。婢子翻身躲开,娘子却步步紧逼。好似不取了婢子的信命,就誓不罢休一般。」 「今日白天可发生过什么事?或者。她见过什么人?」姜伯毅微微皱眉问道。 绿芜连连摇头,「没有啊,娘子就在园子里转了一圈,还写首词,又自己谱了曲子。弹唱了一下午呢。晚饭时候都是好好的,还同婢子玩笑……哦,对了,娘子刚才要杀了婢子之时,眼神似乎和平日里不一样!」 绿芜不由抬手按住心口,平日里朝夕相处的人,半夜里突然要自己的命,是谁想起来,也会觉得头皮发麻,心惊胆寒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又说道:「娘子的眼神很直,直愣愣的像是……像是……」 「像是没有灵魂一般?」姜伯毅问道。 绿芜连忙点头,「对对!就是这样,空洞洞的。就像是没有魂魄,十分骇人!」 姜伯毅垂眸看着宁春草,眉宇中间拧成川字,很早以前,他曾听闻过,人被控制住心神的时候,会是那么个情形。 那她适才,要杀绿芜,也是被人控制住心神了么? 「我开一副安神的汤药,你去叫人……你亲自去煮了来。」姜伯毅起身来到桌边。提笔蘸墨,写下一张药方,交给绿芜。 绿芜接过药方,目露担忧的看了看宁春草。 「你去吧,我会守着她。」姜伯毅沉声说道。 绿芜颔首。缓缓退了出去。 次日下晌,宁春草才在痛楚中醒了过来。 头痛,脖子也痛。 头痛像是没睡好,脖子疼却像是被人给打出来的。她揉着脖子按着床,挣扎着坐起。 屏风外头立时传来脚步声。她侧脸看去,「绿芜」两字还没唤出口,就是一愣,舌头都有些打结道:「姜大哥?你,你怎么在这儿?」 姜伯毅看着她的目光却满是担忧,她所看不懂的担忧。 第三十一章 「一大早的,姜大哥……」 「娘子,这已经是下晌了。」绿芜捧着个漆盘,也从外头走了进来。 宁春草闻言,不由皱眉。她还奇怪。一大早的,姜伯毅怎么会在她的房间里?「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你也不叫醒我?」 她抬眼向绿芜看去,这才猛然间看到绿芜胳膊上,被包扎起来的伤口。 「咦,绿芜,你受伤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伤在胳膊上?」宁春草像是完全不知情一般的问道。 绿芜在她问话的时候,不由向她的眼睛看去。 她眼睛纯净,尽是疑惑担心,一点遮掩或是虚情假意都没有。好似,她真的完全不知情。 绿芜无奈叹道:「不伤在胳膊上。就要伤在脖子上了!婢子还是宁愿伤在胳膊上的!」 这话说的,叫姜伯毅不由狠狠瞪她一眼。只可惜她是背对着阁主的,并未瞧见这犀利眼神,只觉背后忽有戾气,回头去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宁春草听闻这话,更是大吃一惊,「伤在脖子上是什么意思?在这里,竟还会有人敢伤你性命么?」 绿芜十分无奈的看了她一眼,长长叹了口气,要怎么跟她说,取她命的,不是旁人,就是娘子您呢? 「昨晚的事,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么?」姜伯毅突然问道。 宁春草点了点头,突然嗅到绿芜端上来的汤碗逸散出一股子药味,她不由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安神汤。」绿芜说道。 「我都一觉睡到下晌了,睡的还不够安稳么?要喝什么安神汤……」宁春草的话未说完,突然瞪大了眼睛,「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绿芜扯了扯嘴角,「娘子您先把汤药喝了,婢子再告诉您!」 宁春草将碗往一侧轻推了推,瞪眼看向姜伯毅,「姜大哥你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姜伯毅垂眸,一时没有立即回答。 他似乎是在思量如何开口,才能不叫她太过自责。 可宁春草也许已经明白了什么,她皱眉看着绿芜包扎起来的手臂,突然醒悟般摸向自己的枕头。 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摸到自己从不离身的短剑! 「是我?对不对?」宁春草忽然握住绿芜的手,「是我伤了你,对不对?」 绿芜避开她的视线,「娘子,您先把药喝了!」 「我若没病,喝什么药?我若病了,我自己怎么感觉不到?我一睁眼,就觉得今日里怪怪的……」宁春草皱眉。猛捶了一下床,「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就不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么?一定要我这样去猜?」 「你似乎被什么给魇住了,」姜伯毅终于缓缓开口,「所以做出些危险的举动来。」 宁春草闻言。懵懵懂懂的看着他,半晌,她才哦了一声,「你是说。我被魇住,然后试图杀了绿芜?绿芜侥幸躲过,这才胳膊受伤?」 姜伯毅看着她,缓缓点头。「是。」 宁春草扶额,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努力回忆,想要找出脑中是否有残存的记忆,却只叫自己头痛加剧。 「娘子别想了,反正婢子也没事儿……」绿芜见她面色痛苦,不由安慰她道。 宁春草却是连连摇头,「我想不起来啊……一点都想不起来?」 她知道她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冤魂,有时候自己也会顺着那冤魂的心意,而非自己心意,做出杀人的举动来。 例如那延庆观的玄阳子,就是在她并非自愿的情况下,亲手杀掉的。 可是即便她并非情愿,但回忆起来的时候,也是留有印象的呀,甚至连她动手的过程,细细思量,也能记起来。 毕竟,她同那冤魂用的都是她的身体。可谓是相通的,如今甚至有时候,那冤魂的情绪她都能够感知。 怎么可能她做了什么事,而自己完全没有一点印象呢? 「不如,让二爷来给娘子看看吧?」绿芜忽而说道。 提到姜维,宁春草立时毫不犹豫的摇头,「不不不。我不要见他!」 说完这话,她才意识道自己说了什么。好似身体的反应已经快过了她思考的速度。 姜伯毅见状,也有些诧异,「你怕见姜维?」 宁春草张了张嘴。她不怕啊?她为什么要害怕姜维?可拒绝却像是身体里的本能反应。她点了点头,这应该是那冤魂的拒绝。不是她怕见姜维,而是那冤魂不想叫她见姜维。 「是,我不要见他!」宁春草说道。 绿芜和姜伯毅闻言,都更为担忧。 「娘子……」 「对不起绿芜,我伤了你,可我并不是有意的,你知道。我如今最是信任最是依赖的人就是你了。我真的并不想伤害你!」宁春草握住绿芜的手,认真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娘子!所以才叫您见二爷呀,您不明白的事情,二爷一定明白的。梦魇什么的,二爷最有办法了!」绿芜安抚她。 宁春草却是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见他。不见他。不如这样,夜里的时候,你们谁都不要守在屋里,将门反锁了,只把我一个人锁在屋里,这样我就不能伤害别人了!成么?」 宁春草说的小心翼翼,眼神里都透出可怜巴巴的意味来。 这话听着更是叫人觉得心酸不已,一个当主子的,夜里睡觉的时候,无人伺候身边不说,还竟要被反锁起来,真叫人寒心。 「罢了,」姜伯毅立时就不忍了,「不想见他就算了。昨晚只是意外,日后小心些就是了。」 阁主都发话了,绿芜自然不好说什么。 见宁春草眼中满是愧疚。绿芜笑了笑,「娘子别担心,婢子没事儿,小伤而已。以前学武的时候,不知道受过多少伤呢,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宁春草颔首,微不可闻道:「谢谢你。」 不知她是在谢绿芜宽慰她,还是在谢姜伯毅体恤她的情绪。 看着宁春草将一碗安神汤全都喝下,姜伯毅才转身离开。 他心下其实十分担忧,也十分赞同绿芜的意思,这时候,也许是应该请姜维来看看她的情况。 可见她那般明显的抗拒。他又不忍勉强她。 入夜,心惊胆战的不止宁春草一人。绿芜也十分的紧张。 不过她随身带的短剑,已经被收起来了,收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纵然如此,绿芜睡的也有些不踏实。宁春草叫她不要守在屋里,她夜里不需要人伺候。可绿芜却是不听,硬是在外间睡了。 半夜里,听着里头已经均匀的呼吸声。绿芜却有些睡不着了。 生怕昨夜那般叫人惊恐的情况再次出现。 可幸而,并没有,宁春草一夜安睡,什么都没有发生。 临到日出前晨光熹微之时,宁春草都只是翻了几个身而已。绿芜这才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心思稍定。 宁春草起身,瞧见绿芜眼下的淡淡灰青,知道她昨夜里没有睡好。她笑着说:「我也不是日日都会被梦魇住的嘛!如今是白天。你且去睡,若是不放心,晚上还来守着我!」 绿芜不好说自己不放心,却也是真的困了。她行礼告退,叫了旁的丫鬟服侍在宁春草身边。 第三十二章 只是大概谁也没有料到,宁春草出现在夜里的「魇住」竟然也会出现在白天! 就在阳光普照的花园之中。 纵然她身上没有带着短剑,却不妨碍她身体里迸发出那种骇人的杀意。 她紧紧扼住伺候在她身边那丫鬟的脖子。力气大的像是要把那丫鬟的脖子给生生掐断。 绿芜赶来之时,那丫鬟挣扎踢打的,脸都已经发紫。 旁人上前皆拉不开宁春草,也掰不开她纤细的手指,她力气大的吓人。 绿芜当机立断,一掌劈在宁春草的脖子上,生生将她劈晕了过去。 几个小丫鬟合力,这才将她的手从那可怜丫鬟的脖子上扒了下来。那丫鬟一半是被掐的,一半却是被吓得,早已面无人色,仓惶倒在地上,半晌都是呆呆愣愣的,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绿芜叫几个小丫鬟站在花园里唤她的名字,唤了好半天,才听到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才回了魂儿了。 只是她脖子上青紫的印记,怕是没个十天半月的,不会下去了。 绿芜扛着宁春草回了房间,担忧的坐在床边脚踏上守着她,这会儿她是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了,目不转睛的盯着宁春草,唯恐自己一眨眼,她又跳起来要杀人。 宁春草醒过来的时候,姜伯毅也恰恰接到消息,赶回别院之中。 宁春草看到守在床边的绿芜,看到一脸匆忙神色的姜伯毅,没有开口相问,也知道事情必然是不好了。 半晌,分明待了三个人的屋内,却安静的像是空无一人一般。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空气里压抑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良久,宁春草长叹一声,「绿芜,你说得对,也许……我应该让姜二爷给我看看了……」 绿芜张了张嘴,有些不忍的看了她一眼。 宁春草却埋低了脑袋,没有看任何人。 「娘子……」 「我又伤害了谁了?」宁春草极小声的问。 绿芜默默的看着她,没有开口。 宁春草齐子发酸,心理头发苦,连哭都没有力气哭了。 当初离宫的时候,她答应过苏姨娘,她以后会过得很好,她会照顾好自己。叫为了她舍弃了一切的苏姨娘,能够因她而安心。 结果呢?她什么也没有做到。不仅没有照顾好自己,还一再的给身边人带来祸患。 也许她跟本就不应该重生,跟本就不应该重新活过来一次。 她就应该在摔下归雁楼以后,摔得死死的,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的机会。 「娘子!您别乱想,只是误伤了一个小丫鬟而已,她已经没事了,下去休息了。」绿芜见她脸色不对,慌忙安慰道。 宁春草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什么都别想。」姜伯毅站在屏风处,怜悯又痛惜的看着她。 宁春草缓缓抬头,回望他,「姜大哥,拜托你,去寻姜二爷来吧。对不起,一再给你添麻烦了。」 姜伯毅嘴唇紧抿,似乎微微有些生气。但见她情绪如此,他一言未发的转身离去。 绿芜轻叹一声,缓缓劝道:「娘子,您同阁主说话。就不能不要那么见外么?」 「如今的我,还有资格同人见外或者不见外么?若是我是旁人,都会嫌弃我自己,恨不得避而远之。」宁春草摇头说道,「想想真是叫人厌恶的很。」 「谁厌恶娘子了?婢子就没有!娘子身不由己,我们都明白的!」绿芜连忙握住她的手。「娘子放心,姜二爷一定有办法,娘子会摆脱如今的情况的!」 会么? 宁春草心头越发的不确定起来。就包括姜维先前说过的话,她如今都已经不能完全相信,姜维能帮她摆脱如今的困境么? 姜维来的很快,快的好似他很闲似的。 彼时。宁春草已经穿戴好,正坐在厅堂里等他。 「又见面了,宁姑娘。」姜维头上簪着几朵盛开的红梅花,这红梅花朵极大,颜色也分外的艳丽,他敷了粉的脸上。带着明亮的笑意,炫目的叫人睁不开眼。 宁春草冲他点点头,避开了他叫人觉得犀利,好似一眼被望穿的视线。 「宁姑娘心太软,若是先前我同姑娘说过的话,姑娘都放在心上,并且照样去做,如今根本不会出现被梦魇住,被控制的事!」姜维一面抚摸把玩着他的折扇,一面说道。 宁春草闻言,侧脸看他。 「我大哥可什么都没说,也不用他说,我便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姜维嘻嘻一笑,面有得色。 姜伯毅在一旁,冲宁春草点了点头。他确实什么都没有同姜维说,他只说有事寻他。姜维二话不说,就跟他来了。 「姜二爷的本事,不用强调,我也已经知道了。」宁春草点头,「您只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吧?」 姜维笑了笑,「你根本信不过我,还问我解决办法,我说了,你就会照做么?你不照做,问题不能被解决,别人看了,不会说是你不听话,只会说是我办法不行。如此败坏我名声的事,我为何要做?」 姜维说完,哼了一声,在一旁的椅子上,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 宁春草微微皱眉,他连自己的心思都能看出来么?这姜维倒是真有本事的,这在上次都安县相见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可真有本事,也未必对自己说的话,就句句属实呀? 更有散布她「凤仪天下,贵不可及」命格之事在先,她相信他就更难了。 「我会不会照做,也得你先说才行啊?你怎知我不会照做呢?」宁春草道。「别是你根本就没有办法,或者自己也知道,你那办法行不通,才不敢说吧?」 「嘁,」姜维很是不屑的嗤了一声,「别想用激将法逼我说出什么来,我用激将法的时候,你还不会说话呢!」 宁春草瞪了他一眼。 「别跟我瞪眼,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若是照着我先前交代你的办法做,你根本不混落到今日这地步,根本不会控制不住体内的冤魂。更不会被她占据了主动,嗜杀成性!」姜维一字一句,声色俱厉的说道。 嗜杀成性几个字,叫宁春草心头一震。 同在厅堂内的姜伯毅和绿芜脸上都一僵。 宁春草原本平静的坐着,这会儿却突然猛拍茶案一跃而起,「你说什么?谁嗜杀成性?我没有!」 「你自然没有,可你忘了?你体内还住着一个冤魂呢!她可不分善恶是非,不分伦理纲常!嗜杀成性算什么,不过是如今你控制不住她的第一步而已,日后她还会借着你的身体,你的手,做出什么事情来。可就说不准了!」姜维啪的一声,打开了他的折扇,一面摇着扇子,一面笑嘻嘻的说道。 宁春草目眦欲裂,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姜维,你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你一个人说了不算。你究竟做了什么事,你自己不清楚,你身边的人总会清楚的吧?如今你敢说你手上没有沾染了人命?你敢说,你没有杀过人?」姜维突然起身,逼近她说道。 宁春草想起死在延庆观大殿内的玄阳子,不由倒退一步,她心虚了。 第三十三章 她这一点点心虚,立时被善于察言观色的姜维看了出来,姜维笑的越发得意。 「你别吓唬她。」姜伯毅上前,一把推开姜维。 他手劲儿大,似乎心里也藏了怒气,姜维竟被他一把推得跌坐在椅子上,后背撞在椅子扶手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敷了粉的白玉面都绷不住了,「哥哥你还护着她呢?她如今要杀的是她身边的侍女,下个要杀的人就是你了!要我说。还救她做什么,直接杀了她,以绝后患!」 「住口!」姜伯毅背对着姜维,望着宁春草的眼眸之中尽是关切担忧,「你若没有办法,休要在这里多言。」 姜维哼了一声,「为了个女人,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我还是不是你弟弟了?」 姜伯毅没理他。 姜维自觉无趣,砸了砸嘴,抬眼看着面色苍白的宁春草,「行了行了,也不是真要你死才行。我早就说了,你只要安抚了你身体里住着那冤魂,叫她得偿所愿,她就会自己堕入轮回,不会再纠缠你了!」 宁春草怔怔的看着姜维。看着他的朱唇一开一合。 绿芜猛然抬头,看了看姜二爷,又看向宁春草,她呼吸有些急促,心跳也很快。旁人不知,娘子却是告诉过她,娘子要杀的人是鸿喜,可鸿喜死在了阁主的手中。 姜二爷如今这般说,岂不是要娘子亲手杀了阁主才行?不不不,那怎么行?莫说行与不行,娘子也根本就做不到好么? 「这儿轮得到你摇头?」姜维似笑非笑的看着绿芜。 绿芜一愣,这才发现。几人的目光都正落在自己身上,而自己正毫无意识的连连摇头。 她慌忙行礼,「婢子只是为娘子叹息而已。」 「你起来吧,」宁春草缓声道,「我身边的人,不劳烦姜二爷教训,您的话我记住了,多谢您。」 姜维摆手,浑不在意的笑,「若是凭你,我连来都不会来,我同你有什么干系?你是死是活。我才不关心。乃是因着我哥哥,我才来告诉你这些,究竟如何抉择,也全看你自己。」 说完,姜维哼了一声,对姜伯毅拱了拱手。大摇大摆的摇着他的折扇离开。 「大冷天的,不显寒颤?」他出了门,绿芜小声咕哝道。 宁春草长叹一声,「姜大哥……」 「春草……」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了下来。 绿芜看了看两人,悄悄躬身。退到门外,将厅堂留给两人独处。 「你想说什么?」姜伯毅目光温润的落在她身上。 宁春草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似乎在酝酿如何措辞,半晌,她叹口气,「还是姜大哥你先说吧?」 「姜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姜伯毅缓缓说道,「他虽本事不小,却多数时候没个正行。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不要违背自己的心意。人一生很短,获得自在洒脱,无拘无束,尽力的追求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就好。此一生就无憾了。」 宁春草略有些惊愕的看着姜伯毅。她以为,他开口一定会劝自己,照着姜维的话去做。毕竟,姜维是他找来的。她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如何拒绝,不曾想,他开口,竟是毫不迟疑的站在了自己这边,无条件,甚至连情况都不明时,就这般力挺自己,全心信任自己。 这一刻,宁春草心头的感动,似乎无以复加。 「姜大哥……」她声音微微带着些颤抖,激动温暖的颤抖。在离开苏姨娘以后,似乎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直默默无声的站在自己身边,温暖着自己,从不说让她为难的话,从不做让她不自在的事儿。一直这么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她,却又敏感细致的体恤着她所有的情绪。 「我是觉得他危言耸听,不至于那般严重,你不必太在意的。」姜伯毅笑着打哈哈道。 宁春草连忙点头,「我想说的,如今已经根本不用说了,姜大哥好像不用猜就能知道我的心思。我不能照着姜二爷的话做,其中有许多的不得已,我如今没有办法向姜大哥解释。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真正摆脱了这一切,可以坦坦然然的站在姜大哥面前,将一切都说清楚。若是没有那般机会……便也都罢了。」 宁春草说完,颔首笑了笑。 好似在这一刻,她已经明确的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她是绝对不会为了自己活命而伤害姜大哥的! 她宁可自己死! 说出来了,心头一时也就松快了。 姜伯毅点头。抬手握了握她的肩,「叫绿芜照顾好你……」 「姜大哥,不如再派几个好手在我身边,倘若我又有什么害人的举动,就直接将我打晕。这样就不必怕了。」宁春草仰脸,真诚的说道。 姜伯毅叹息一声,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默默转身离开厅堂。 绿芜见人走了。这才进得屋内,「娘子,您打算怎么办?」 宁春草回头看她,「嗯?什么怎么办?」 绿芜心急,「娘子。您跟婢子还装什么糊涂?先前您不是都告诉婢子了么?您得亲手杀了鸿喜,若叫鸿喜死在旁人手中,您就要手刃那杀了他的人,如此,才能摆脱宿命纠缠?」 宁春草点点头,「哦,是啊,我是说过这话。」 「那鸿喜当初,不是为娘子挡箭,死在了……阁主手中么?」绿芜见宁春草不慌不忙的神色,心头更加着急。 宁春草却似乎十分好笑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呢?」 「什么然后?哎呀,真是急死婢子了!刚才姜二爷不是都说了么,您得为那冤魂报了仇,平复了冤魂的怒气,才能摆脱嗜杀成性么?」绿芜真真急的要冒汗。 宁春草却不慌不忙的开口,「是啊,可是这些,不都是姜二爷空口说白话呢么?他以前也是这么说,我也这么信了。可如今,我却不想相信他的话了。」 「嗯?」绿芜瞪眼。 「我心里也有些想法,我想照着自己的意愿去行,去做。」宁春草眯了眯眼睛,「人有时候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得顺着心意走才行。他说我嗜杀成性,你也看到我嗜杀成性?」 绿芜舔了舔嘴唇,前日夜里娘子要杀她,今日又要杀那不相干的小丫鬟,这还不是嗜杀成性么? 宁春草摇头。「不,我不觉得自己已经嗜杀成性,他越是这么说我,我便越是不能信他。」 「娘子是不记得前天夜里还有今日发生的事情了……」绿芜小声说道。 宁春草却是笑了笑,「是啊。我不记得了,所以嗜杀成性的人,根本不是我!也许,我只是被人利用了呢?」 绿芜不明所以的皱紧了眉头,当然不是娘子了,不是说,娘子身体里住着一个冤魂么?那嗜杀成性的一定是那个冤魂呀! 绿芜却是不懂,对宁春草来说,那冤魂就是她,她就是前世的冤魂。她们本就不分彼此的。是姜维的话,将她们硬生生分开了。 如今她才渐渐明白过来,姜维的话,也许并不能相信。 前世的自己,和今生的自己,做了什么,她都是清楚的,可这两日发生的事,却是在她完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促成的。 第三十四章 「我的黄铜铃铛呢?」宁春草忽而问道。 绿芜一怔,「在妆奁里收着。」 宁春草起身向外。「日后,要时时带在身边才行。」 「娘子是怀疑?」绿芜连忙跟上,懵懂迷茫的额脸上,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 宁春草抬头望了望天,阳光明媚,加速了积雪的融化,下雪不冷化雪冷,这天儿还真是寒意刺骨呢。 「总要多想想,才能找到真正的出路。」 宁春草刚把黄铜铃铛挂在身上,别院里的家仆就送来了一封信。 「谁的信,还能找到这儿来?」宁春草诧异道。 绿芜看了看信封上的字样,「是递到凌烟阁的信,定是通过阁主辗转送来的。」 宁春草接过信封来撕开,落出一张薄薄的信笺来,信笺上的字迹她十分熟悉,一眼就能辨认出,乃是出自二姐姐宁玉婠的手。 只是这字迹却是比平日里更潦草些许,不难看出写信之人的匆忙,和字里行间的心浮气躁。 「是谁的信?」绿芜眼见宁春草的眉头皱紧,不由轻声问道。 「二姐姐。」宁春草没有隐瞒。「二姐姐说,她觉得有人要害她,她觉得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求我去见她一面,要将她的孩子托付给我。」 「啊?」绿芜闻言大吃一惊,「她的孩子,不就是李家的孩子么?就算她不好了,那孩子也是李家的嫡子呀,怎么能托付给娘子您呢?宁二小姐,莫不是糊涂了吧?」 宁春草缓缓从信笺中抬起头来,「那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觉得李家连她的孩子都不能放过?」 「这不能呀,李家自己的血脉呢……」绿芜连连摇头。 宁春草抿唇不语,前世的一幕幕再次回到眼前。这种事,李家人真的做得出来呢。前世,她不是亲眼看到了么? 虎毒还不食子呢,李夫人却能亲手害死自己的嫡孙子。若非心眼里儿有病,那必然是有大的图谋。这图谋,叫她甘愿舍弃两条人命。 前世她亲眼见证过的,如今,二姐姐的信都已经递到了她的手里。 她不能弃之不顾,二姐姐虽曾经对她不好,但毕竟是一条无辜人命。她若不理会,视而不见。那她同狠心的李夫人又有什么区别?不过五十步笑百步! 「我们去一趟李家,你告诉阁主,看看方不方便?」宁春草看着绿芜,缓声问道。 绿芜皱着眉头,「这信,确实是出自宁二小姐之手么?」 宁春草笃定的点头。 「那她会不会是被人胁迫之下写的信呢?」绿芜担忧的问道。 宁春草笑了笑,「若是被人胁迫之下,写了这信,那说明她的情况真的是不好。我们更应该去看看了。」 绿芜长长的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那就去吧,阁主不会阻拦娘子的,婢子这就去叫人备车。」 宁春草登临李家之时,带着长长的幂篱,白纱的幂篱一直遮盖到脚踝。 毕竟她如今身份有些特殊。招摇过市,不合时宜。万一叫圣上不高兴了,再将她抓回去,苏姨娘岂不白白牺牲了自由留在宫里? 「这是我家小姐的帖子,特来拜会李家少夫人。」绿芜上前。将凌烟阁的烫金名帖递上前去。 门房一见凌烟阁的名帖,顿时大吃了一惊,隔着幂篱,却也没认出来,来人究竟是谁,只看那辆奢华的大马车,兀自猜道,来人在凌烟阁里的地位定然不低。 听闻少夫人的妹妹乃是凌烟阁阁主的恩人,那凌烟阁的小姐来拜会少夫人,也是情理之中吧? 虽未有预约,门房倒不敢真将人拦在外头。 请了人到花厅稍作,禀了主子知道,便有人引着宁春草主仆,往宁玉婠的院中行去。 宁玉婠仍旧住在李布的正院之中,院中精致摆设无不精致。 廊下的丫鬟们个个也都敛声屏气,面色恭敬,没有懈怠之姿。 由此可见,李家对宁玉婠的态度,不应该十分敷衍才是。她的信中怎么会透出那么仓皇无奈的感觉来? 宁春草心下有些诧异,脚步却从容没有变化。 那引路的小丫鬟,将主仆两人带到正房门前,躬身向内禀道:「少夫人,有位娘子来探望您了!」 里头不听人答话,却立时扔出一个茶碗来。 茶碗「啪」的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滚,都给我滚!我谁都不见!」 是宁玉婠的声音,只不过有些干哑粗糙。 宁春草微微皱眉,绿芜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宁春草应声道:「姐姐,是我,我来看你了。」 屋里头静了一瞬。 门口躬身禀报的小丫头,似乎有些紧张,脊背都绷得直直的。 帘笼忽而刷的一声,被拉开。 宁玉婠苍白枯槁的脸,出现在帘笼后头。 宁春草伸手挑开遮挡着她的幂篱,露出白纱下面一张明媚白皙的脸来。 宁玉婠见是她,这才连连点头,「是你,你来了,快进来!」 她微微发红的眼睛里都透出急切来,并不似伪装。 绿芜立在宁春草身边,十分警惕,唯恐周遭有什么意外,再伤了娘子。 宁春草也没有大意,眼睛微眯,弯身随宁玉婠迈进帘笼。 屋里有暖炉,无烟的银炭,银炭市价很贵,能用在她屋里头,可见李家人对她并没有敷衍。 可看她颜面,却是真的憔悴枯槁,一个多月以前,还在宁家见过,那时她还十分富态,面色粉白透出健康的红润。 可今日再见,她却像是数日间,苍老了十几岁,甚至几十岁一般。 若非她还是一头黑发,便是说是老妪,也有人信吧? 「二姐姐这是怎么了?」宁春草落座后。狐疑问道。 宁玉婠左右看了看,挥手叫屋里头的丫鬟都退了出去。她的眼睛又直勾勾的盯在绿芜的脸上。 宁春草摇头道:「不妨事,我的贴身丫鬟,大可放心。」 宁玉婠冷笑一声,「放心?我如今对谁都不能放心。便是你的身边人,枕侧人也都会背叛你,谋害你,还有什么人是能够放心的?」 宁春草闻言,不由微微皱眉。「姐姐遇到什么事了?」 宁玉婠见她执意不肯叫绿芜出去,便也没有勉强,她冷哼一声,发红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子绝望来,「你瞧瞧。我这屋里,是不是少了什么?」 宁春草四下打量,屋里头的摆设,壁挂,家具一应精致大气,并没有什么不妥啊?翘头案上摆着的汝瓷瓶里还插了几只盛开的迎春花。明显是今日才插上去的,够精心了,不少什么吧? 宁玉婠见她摇头,呵呵的冷笑,「你看不出来么?你竟看不到?你眼盲心盲么?」 这话可不好听了,绿芜当即要发作。 宁春草却轻轻拉了她一把,拦住了她要破口而出的呵斥。 「姐姐觉得,少了什么?」宁春草温声问道。 宁玉婠扯着嘴角冷笑,只是片刻,她又掩面哭了起来,声音压抑,叫人听来心中不畅,「孩子……少了孩子呀!春草,他们夺走了我的孩子,还要害死我!」 宁春草闻言一惊,四下看去,果然这里没有任何孩子用得着的东西,四下里安静,也没有孩子哭闹的声音。 第三十五章 「当初,我刚回来的时候,就听你的话,叫杨氏将她的孩子抱给我养。她闹了几天,但我执意如此,她也没闹过我,她的孩子还是被抱过来了。」宁玉婠捂着脸。闷声说道,「可不曾想,过了没几日,我的精神就越发不济起来。我……我常常……」 宁玉婠说着,忽而呼吸急促。似乎有苦难言,这叫她情绪更为激动,脸面都微微涨红。 「姐姐莫急,是什么病痛?慢慢说,总有办法解决的!」宁春草安慰她道。 宁玉婠却连连摇头,「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死我!他们想要我的命!我当初就错了,我就不该嫁到李家来,若是像你一样……在那一日,出嫁的那一日,毁了婚就好了……我就不用嫁进来了……我如今必死无疑了。有人一定要我的命……」 宁玉婠的神情似乎濒临崩溃的边缘,她絮絮的说着,手中更是不断挥舞,像是要打走在她面前威胁她性命的人。 可她身边,根本没有任何人。 宁春草和绿芜对视一眼,不由皱眉。 「少夫人,该喝药了!」门外传来小丫鬟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声音,叫宁春草和绿芜都是一惊。 宁玉婠却立时就安静下来,她缓缓叹出了一口气,「进来吧。」 帘笼被掀开。一个面孔机灵的小丫头端着漆盘,迈步进屋,一碗色浓微苦的汤药被端在宁玉婠面前。 宁玉婠吹了吹。 「不烫了。」小丫鬟笑着说道。 宁玉婠便仰头咕咚咕咚将汤药喝了。 「二姐姐!」宁春草一惊,这是什么药?二姐姐怎么就这般放心的喝了?她适才的状态看起来太不对劲儿了! 宁玉婠放下药碗,叫那小丫鬟出去。 她转过脸来,这才说道:「我若不喝这药,就会看到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掐死我,或是要抢走我的孩子。唯有喝了药,才能好受些。我知道这药可能有问题,可是没办法,我只能喝,不然太痛苦了,我……我没办法!」 宁春草眯眼,皱起了眉头,事情听起来,似乎越来越不对呀? 「我知道了李家人的秘密,我今日叫你来,不是求你救我,只是想告诉你这秘密!」宁玉婠突然压低了声音。冲宁春草勾了勾手指,「我知道,我活不久了,我定然要死的,可是临死以前,我一定要将这秘密说出去,我不想带着李家的秘密去死!」 宁春草闻言,将信将疑的向宁玉婠走近了些。 宁玉婠起身,上半身微微前倾,伏在她耳边,低声道:「李家投靠了弘农杨氏,密谋造反……」 宁春草一惊,瞪大眼睛,侧脸看着宁玉婠。 宁玉婠笃定的点头,「为表决心。表他们的忠心,我必须死,让杨氏女坐上我的位置,正妻嫡室的位置。」 听闻此言,宁春草眉头皱的紧紧的,当初牵连到弘农杨氏的时候,她心中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儿,宁玉婠这话,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虽然此时说的无凭无据。可她已然信了大半。 「我死也就罢了……」宁玉婠突然抽泣起来,「我只怕杨氏女连我的孩子都容不下,我怕她会害死我儿……春草,求你,求你带我儿走吧,不要将他留在李家,李家如今对他来说就是个火坑啊……」 宁玉婠越哭越伤心,哭声也越来越大,情绪似乎已经在泪水间崩溃了。 到最后,她甚至捶胸顿足的嚎哭起来。 宁春草站得与她很近。没有发现她哭泣之外还有什么变化。绿芜离得较远,却是发现,宁玉婠的神色忽而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娘子……」她话刚出口。 宁玉婠突然跳起来,双手掐着宁春草的脖子,瞪大的眼眸之中尽是疯狂骇人的光。 「二姐姐。咳咳……」宁春草伸手去掰她的手指,可人疯魔之时,力气都大的吓人,宁春草的脸瞬间就憋得红红的。 绿芜上前帮忙,却拉不开癫狂的宁玉婠。 她伸手欲劈向宁玉婠的脖颈之时。宁玉婠竟突然松手了,她回转身,从茶案底下抽出一把匕首来,寒光一闪,她飞快的将匕首刺向宁春草。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绿芜和宁春草都毫无防备。 但也许是习武之后,一些习惯就会成为本能,被自动的记忆在身体里。宁春草虽满面意外,但身体立时就做出反应,她一把握住宁玉婠的手腕,劈手夺过她手中的匕首。 正在此时,宁春草的耳中突然想起了铃铛声,隐隐约约,由远及近。 旁的声音一概听不见了,只有那铃铛声,在耳畔越来越响,越来越大,好似控制住了她的心神,她的行为。 绿芜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从进了李家的大门,她就觉得奇怪,觉得一切似乎都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狂奔。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局面,如脱缰的野马一样,一切都出乎预料太多太多。 铃声停了。 宁春草神智渐渐回笼,她只觉的脸上热乎乎的一片,鼻端似乎充斥的浓浓的血腥味。 适才在铃声之中,她的视线似乎落到了很远的地方,此时才渐渐有了焦点。 不看且罢,这么一看,她立时一震,冒出了一身的汗。 只见宁玉婠瞪眼看着她,直挺挺的倒在地上,脖子上,身上都是鲜红的热血。而她的手正握着一把沾满血的匕首。她的手上,身上,脸上都被喷溅上了热乎乎的血。 宁玉婠的脖颈处,被匕首划开,此时还整汩汩的向外冒着血。 绿芜已经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宁春草看清眼前情形之时,也被吓傻了。 这是她做的?她究竟做了什么?她来李家难道不是为了救二姐姐的么?怎么此时的情形,却是她杀了二姐姐呢? 身后的帘笼忽被掀开,紧闭的房门也被一脚踹开。 宁春草心头一惊,手里的匕首啪的掉在地上。 「啊——」的惊叫声从背后响起。 宁春草僵硬迟缓的回头,只见几个小丫鬟一面惊叫,一面躲在了李布身后。 李布则铁青着一张脸,凝眉看着她。 宁春草跌坐在地,连连摇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绿芜瞧这情形,又回忆起适才的变故,目光落在茶案上,那只已经空了的药碗上头。她面对着李布等人,不动声色的悄悄靠近茶案,迅速的药碗给藏在了袖中。 宁玉婠突然发狂,这才拿出了匕首,娘子想来就是受那匕首的刺激,这才做出了过激的行为。 纵然近来娘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试图要杀人,可先前还好好的娘子,突然迸发杀意,一定是先被宁二小姐给刺激了!而这碗药一定是一切变故的起点,她要将药碗带给阁主看看,看看究竟是谁在策划谋算这一切! 「宁春草,你还是人么?她是你姐姐!你姐姐呀!」李布抬手指着宁春草骂道。 绿芜将药碗在身上藏好。慌忙上前,挡在宁春草前头,「你别胡说,是她想要伤我家娘子在前,我家娘子不过是本能的反应。从她手中夺过的匕首!」 第三十六章 「本能的反应?本能的反应就要反手要了她的命么?从她手中夺过的匕首,就要割断她的脖子么?宁春草,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李布的声音,几乎要将房顶掀翻。 宁春草从仓惶之中,渐渐回过神来。她抬眼看着李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 「不知道?」李布冷笑连连,「不知道就能为自己开脱么?你身上还带着血呢,你杀人的凶器还在这儿呢!这么多人亲眼看见。你还想抵赖?」 宁春草摇头,「没有,人是我杀的,我没有要抵赖。我只是不知道,我是怎么做的?一点都不记得,为什么?」 「你自己做的,还说自己不记得?这话你哄谁呢?不记得就算了么?不记得就能将一切抹平么?」李布抬脚上前,「你为什么杀了你的嫡姐?是不是嫉妒她如今比你过得好?原本你也可以一同陪嫁到李家的,如今也能过得很好,可是你没能嫁进来,所以对你的二姐姐心怀怨恨,便趁此机会,杀她以泄愤?」 「你说什么?」宁春草皱眉冷眼看着李布。 李布却轻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何须如此呢,你只要告诉我,你忘不了我,心里惦念着我,我就算不能娶你进门,也总不会放着你不管的,养个外室,我还是养的起的,你又何须做出这种行径呢?」 「李布,你说什么?」宁春草皱眉看着李布,此时此刻,她觉得李布的嘴脸真是再丑恶不过,自己前世一定是眼瞎了,才会觉得此人可托付一生吧? 果然也就托付了那么短暂的一生! 「我说什么,你听不懂?京兆府府尹一定听得懂。」李布嘴角溢出冷笑。 宁春草闻言一震,忽而明白过来,她今日来这么一趟。还是遭了暗算了! 只是此时明白,已然太晚,事情已经发展到如今局面,由不得她说停了! 「来人,给我拿下这大胆狂妄的女子。竟敢在李家行凶杀人!将她送到京兆府去!杀了我李布的嫡妻,我岂能轻饶她?!」李布冷喝道。 他话音落地,外头便有孔武有力的小厮掀帘子进来,好似一早就准备好的。 那可不就是一早就准备好的么?难怪她和绿芜进了李家,能不受一点阻碍的见到宁玉婠,难怪一切都如此顺利,李家人好似一点都不曾察觉。原来人家早在这儿等着呢…… 「娘子!」绿芜护在宁春草身前,「婢子带您打出去。」 宁除草抬手落在绿芜的肩头,将她从自己跟前推开,并顺势上身前倾。嘴唇掠过她的耳边,「咱们两个不能都陷进去,你找机会跑掉,去告诉姜大哥!」 「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同我的婢女无关!」宁春草小声的叮嘱了绿芜后,又扬声说道。 李布笑着摇头,「那可不行,她与你一同呆在屋里,她可是见证了一切的,怎么能放过她呢?你是主,她是仆。她就是从犯的罪责!」 宁春草和绿芜都没有挣扎,被那孔武有力的小厮们拿下,反剪住双手,推向门外。 两人被推得跌跌撞撞,宁春草侧脸深深看了看绿芜。 绿芜目露焦急,在她眼神之下,只好微微点头。 两人被推搡出门口之时,绿芜突然将肩膀一震,脱开小厮的钳制,飞起一脚,直冲小厮面门。 小厮慌忙躲闪,她顺势一跃而起,摆脱钳制,翻身跃上屋脊,又回头凝望了宁春草一眼,在小厮追上来之前,提起飞掠而走。 绿芜的动作很快,且先前一点挣扎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如今却突然爆发出这般武力来,叫李布等人都毫无准备。竟顺利叫她逃脱。 李布气恼的看了看绿芜离开的方向。但见宁春草还被结结实实的擒着,他又得意的笑了起来,「看见没有,连你的婢女都扔下你,独自逃命去了,你呀,完了!」 宁春草垂眸不语。 「郎君,追不上了,怎么办?」去追绿芜的小厮气喘吁吁的回来禀道。 李布摆了摆手,「罢了,反正主犯在这里,将她送进衙门就行,跑了的只是从犯!」 宁春草被押解到京兆府,直接投进了大牢。 她犯得乃是杀人的死罪,且杀的是她的嫡姐。可谓穷凶极恶,罪大恶极。 所以她关押的地方,是牢狱最深处的死牢。这里昏暗不见天日,潮湿发霉的气味,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壁上火光照不了多远,黑暗里时不时的传来吱吱的叫声,悉悉索索的声音,叫人不由毛骨悚然。 宁春草咬着下唇,抱着肩膀。缩成一团。 心里惦念着绿芜是否已经寻到姜大哥,姜大哥是否有办法将自己解救出去? 牢狱中太过潮湿,潮湿的叫人浑身都不舒服。黑暗之中似有无数的小眼睛,正闪烁着贼兮兮可怖的光,紧紧的盯着她。 越想,越害怕。 宁春草摸了摸自己身上,想要拿出些防身的东西来,可担心她会无意伤人,她的短剑早被绿芜收起来了。摸了半晌,只有腰间挂着的黄铜铃铛陪着她。 她将黄铜铃铛握在手中。好似要给自己增加勇气一般。 地面上冰冷的气息,顺着脚脖子往上爬,她的小腿肚不多时都变得僵硬冰冷,没有了温度。 她虽整个人都蜷缩,蹲在地上。却不能阻止那寒气不断的往上涌。 她什么时候也没有过这般经历呀,便是在宁家,受主母嫡出姐妹的欺负之时,也不曾这般惊恐害怕过。 便是去往青城山的时候,虽冒生死风险。却也是有人相伴的。 可此时此刻,这里又冷又黑,黑暗里也不知都藏匿了什么危险,她却实打实的是一个人,没有人在她身边,没有人能给她安慰和温暖。 宁春草甚至想到了死,想到自己会不会就死在这里?在姜大哥找到办法救她出去以前,就先熬不住,被困死在这里? 人往往不能忘坏处想,这么一想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越想越多,越想越害怕。 宁春草在这般糟糕的环境,就越发不受控制的惊恐起来。 怀中的黄铜铃铛似乎都不能给她勇气和温暖了。 她要是死在这儿,景珏会知道么?良久不见,景珏是不是已经将她忘记了? 忘了也好,本来他们美好的回忆就不多……也许相逢本就是错。倘若没有遇到景珏,她是不是也不会一步步走到今日局面? 宁春草不由连连摇头,她后悔么?后悔遇到景珏么? 似乎并不后悔呢……想到他的脸,想到他整个人,她好似又有了几分力气似的。 她忽而从地上站了起来,跺了跺脚,浑身都被冻得僵硬冰冷,被这潮湿的空气包裹着,她的动起来,才能让自己暖和吧? 可在她跺脚声中,她似乎听到了些别的声响。 宁春草立时停了下来,侧耳细听。 似乎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似乎并没有。 这里太过黑暗,也太过压抑沉闷。死囚牢里,似乎只关押了她一个犯人,也许还有旁人,但她并不能看见。 这黑暗恐怖之中的时光,似乎都被拉的漫长。 第三十七章 叫人透不过气的沉重时时刻刻都压在人的头顶上,宁春草觉得自己已经被关押得很久很久了,可四下里却一点点变化都没有。 没人过来,没人走动,更没人说话。 倒不如有些声响,叫人心头也不是那么空荡荡的忐忑。 有了! 似乎又有脚步声了!这次脚步声沉重有力,她没有听错,真的是由远及近,往这边儿来了! 是姜大哥来救她了么?绿芜已经把消息送回去了,姜大哥已经寻到办法了么? 宁春草快步上前,面色焦急的立在手腕粗的铁栏杆处,双手握住冰凉的铁栏,借着那一点点昏暗照不甚远的火光,极目远眺。 影影绰绰的,似瞧见两个身影,晃晃悠悠而来。 「别看了,这里是死牢,不来人还好,若是来人,就是接你去死的。」无尽的黑暗深处,突然传来一个沧桑沙哑的声音。 宁春草一直以为死牢里只有她一个人,幽暗望不见的牢狱深处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话音,立时将她吓得浑身汗毛乍起,「谁?谁在那儿?」 「嘁。」一声嗤笑,「死牢里还能有谁?自然是死囚了?鲜少见小娘子也能进这般死牢的,你是犯了什么大罪了?」 宁春草眯眼,循声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无边的黑暗。却是看不到说话的人。她心里直打齐,有些恍惚,甚至不敢确定跟她说话的究竟是人是鬼。 她舔了舔嘴唇,还未想好怎么回答,突然那脚步声更加清晰了。她回头去看。已经能看得清楚,正有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走在前头,后头还跟着个个子不高的狱卒,完全被罩在这两个人的阴影里。 「就是这儿了!」那狱卒指着宁春草的牢房说道。 宁春草心头一惊,不是姜大哥!来人是谁? 两个男子点了点头。狱卒上前,摸出一串钥匙来,拣出一个,慢慢腾腾的插入锁眼儿。 「你们是谁?做什么的?」宁春草后退两步,颤声问道。 「姑娘别怕,咱们是接你出去的。」男子抬头看了宁春草一眼,宁春草在牢狱之中,却是看不清他的五官,更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听得他声音,陌生得很。 「我不认得你们。」宁春草说道,「你们是谁派来的?」 「姑娘跟我们走,自然就知道了。这里是死牢,姑娘若是不走,岂不是要留下来等死?」男子说完,笑了一声。 笑声回荡在这阴暗潮湿的死牢之中,显得格外清冷恐怖。 吧嗒一声。 锁开了,哗啦啦的铁链子声,牢门被狱卒推开。 「出来吧!」狱卒站在牢门口喊道。 宁春草犹豫不前。 「嘿,死牢的规矩变了?」幽暗的牢狱深处,那沙哑的声音忽而说道。 「你闭嘴!死牢的规矩再变,你也出不去!」狱卒啐了一口,朝看不清的昏暗中骂了一句。 「姑娘,请您出来这种事儿,就别叫我们动手了,本是来救您,倒像是强迫您似的?」站在牢门外头的一个男人说道。 狱卒也站在门口催促,「快快,赶紧的!不想出去我就锁门儿了!」 宁春草打量那两人,深觉他们一定不会是姜大哥派来的人,她犹豫片刻。连连摇头,「你锁门吧,我不出去,我杀了人,该受罚的!」 「嘿!我还没见过了……」狱卒正感慨。作势真要锁门之时。 一直没有说话那男子却是突然动手了,他一把推开狱卒,弯身钻入牢门,牢狱之中,地方本就没有多大,他身高腿长,一进来就更显得地方窄小逼仄。 他伸手便钳住了宁春草的手臂。 宁春草抬腿踢他。 被他另一只手挡了回去,宁春草踢在他小臂上,却好似踢在了铁块上一般,疼得她直冒眼泪。 男子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她双手,反剪在身后,「得罪了。」 说完,按着她,将她带出了牢房。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宁春草咬牙切齿的问道。 钳着他那男子又不说话了,先前一直说话的男子嘻嘻一笑,「跟女人,动口不如动手。还是直接行动方便快捷!嘿嘿,去哪儿?去了你不就知道了么?」 宁春草喉咙里呛入一股子发霉的味道,呛得她嗓子眼儿里难受。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两个男子脚步很快,狱卒被远远甩在后头。 宁春草的咳嗽还没停下来,便只觉眼前光亮耀眼,照的她眼睛都睁不开。 还未适应了光线,未能看一看四下的情形,她便被塞进一辆马车里头。 马车几乎是瞬时,就在「驾——」的一声中动了起来。 宁春草没坐稳,马车一晃,她一头撞在了车厢壁上。 「哟,你照顾好她呀,大人说了,不能叫她受伤,得完好无缺的带回去!」那话多的男子皱眉说道。 沉默寡言的男子长手一捞,将宁春草按在坐垫上,按稳,别过头,似乎在倾听着外头的动静。 那话多的男子,却是上下打量着宁春草,「你说说,她有什么特殊与众不同的地方?值得大人这么大费周章的将她弄回来?她竟然值一枚紫还丹?值么?」 宁春草闻言。心头一震。紫还丹? 她值一枚紫还丹?这话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谁要见她,见她有何目的?大费周章?指的是将她从死牢里带出来,还是指从她去李家再到如今的整个过程? 「话多!」那个寡言的男子冷冷说道。 话多的男子嘻嘻一笑,抿嘴不再说了。 宁春草心头却是一时难以平静,一个接一个的念头不断的冒出,可未见到那带她来的人之时,她从无从判断,这来来往往发生这么多事,究竟是什么缘故。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渐渐的慢了下来。 宁春草的心跳却是随着马车的减缓,而骤然加快。 马车停下之后,她是不是就要见到那幕后筹谋策划这一切的人了?她是不是终于就要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咽了口唾沫,被两个男子提着,带下了马车。 「你们放下。我自己会走!」宁春草低声抗议。那两个男子人高马大,提着她的肩膀,她几乎脚不沾地。 不过这会儿,这两个男子却都不说话,脚步异常匆匆,头也埋得较低,神态十分恭敬。 宁春草的抗议,两人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马车上那种随意,现在全然不见。 他们脚步快的。宁春草几乎不能看清周遭景致。两人穿过回廊,过堂,有淡淡香风拂面,宁春草还未寻到香味的来源,便被扔进了一个冰冷的小屋里头。 门砰的一声,从外头被关上了。 宁春草心中惊疑不定,不敢懈怠,从地上一跃而起,四下看去。 小屋里什么装饰都没有,徒有四壁。壁上画着一些奇怪的画符,她看不懂,只觉得这画符里可能藏着什么隐秘的力量。 小屋左右都只有二十步长宽,像是个屋子形状的牢笼一般。 靠门的南面有窗,窗户纸外透过天光来。不若死牢那般漆黑暗无天日。 只是这房间里也没有暖炉,没有地龙,十分的寒冷。 宁春草四下看了看,皱眉猜测要她来的人,究竟是谁。 第三十八章 有说话声。从外头传来,是女子的声音,随风浮动,似有些耳熟。 宁春草凝眉侧耳,仔细聆听。 那说话的人却又住了口,叫她无从判断。 宁春草正郁闷之时,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 她心跳砰砰,抬眼看去。 「又见面了。」来人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说道,「我等你,好久了。」 宁春草看着她的脸,不由后退了一步,「巫女,是你!」 一身大红衣袍的巫女点了点头,「怎么,你没想到么?」 宁春草缓缓摇头,「你寻我来做什么?」 「凌烟阁的阁主不是神通广大,怎么他没有告诉你,我正在找你?我能来京城,你的原因要占大半呢!」巫女一面缓缓向前,一面说道。 宁春草呼吸有些急促,透漏出她此时的紧张来。 巫女上下打量她一眼,摆手叫守在门口的少女退出去。 少女颔首,将门关上。 宁春草抬头,却听闻外头有插门上锁的声音。她心头一紧。 巫女轻笑起来,「好了,如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清净的很。」 那少女从外头将门反锁以后,果然脚步轻轻的走远了。 宁春草心头更添几分忐忑,「你这是什么意思?将我寻来,又把我们两个锁在这屋子里,你该不会是一早就心属于我了吧?这般献身,还真是……」 「呸!」巫女嗤笑打断她的话,「别说些混账话,以为这样就能叫自己放松不至害怕?我不用看你的脸色,单听你的气息,就知道你如今正是怕极了。」 宁春草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两个人正面相对的时候,气场很重要。 且是她和巫女两个人,正是要靠身体之外的自然之力对抗,这个时候,精神意念的强大,就决定了生死成败。 「那你寻我来,究竟是为什么?」宁春草问道。 「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你这个人啊!」巫女上下打量她,目光里透出贪婪的意味,「你的身体如此年轻,如此充满活力,看看这皮肤,这毛发,处处都是生命的力量啊!」 巫女贪婪的看着她,说话间不由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感受着生命充沛勃发的力量。 宁春草皱眉。 「且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不同常人,你天生就适合做巫女,你带有巫咒的力量,能同自然之力配合的天衣无缝!」巫女笑了起来。「只可惜,你不会好好利用,你不懂巫咒,这般上佳的身体,在你身上。真是浪费,暴殄天物!」 宁春草似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又似乎更糊涂了,只看着她陶醉的表情,好似看着疯子一般。 「我如何能看得你这般浪费这身体。不能啊!我要将她夺过来,为我所用,才不罔付天地之恩赐!」巫女说完,便摇晃着腰肢,吟唱起来。 她吟唱的声音不大。轻轻柔柔的像是哄孩子入睡的歌谣一般。 宁春草狐疑的看着她,手已经悄悄握住了腰间的铃铛,只要自己稍觉不对,一定奋力摇晃铃铛,打破她的巫咒。 可巫女围着她又跳又唱,她并没有觉得有任何的不适。 甚至先前在死牢之中,沾染上那种潮湿腐朽的气息都在吟唱声中,消散而去,她反倒觉得通体都十分舒畅。 原以为自己也许会觉得困顿,或是疲惫。 可谁知并没有,巫女的吟唱,反倒叫她觉得精神抖擞,神清气爽。 连这小屋里的冰冷,都不觉得冷了,反而温暖如沐春风。 巫女又唱又跳,有一炷香的功夫。 她停下来,瞪眼看向宁春草,见宁春草正抱着臂膀,好整以暇的看她,她立时脸色大变。 「不能啊?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巫女叫道。 宁春草勾着嘴角笑了笑,「谁说我没有反应?我有啊,我觉得身上的牢狱之气都被吹散了,如今正愉悦的很,你的歌倒是莫名的取悦了我,叫我心情甚好,不若你再唱一段,再跳一段,说不定我腹中饥饿的感觉也都一并消失了!」 宁春草调笑的话,叫巫女更为恼怒,她立时换了一种步伐。吟唱的音调也比适才激烈了不少。 一开始宁春草还觉得她声音有些刺耳,正欲摇晃腰间铃铛来打断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耳朵已经适应了这般声音,巫女的声音似乎牵动了自然之力,门窗紧闭。原本没有风的室内,却渐渐的似有风动,空气流转,带来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源源不绝的钻入宁春草的体内。 她那种饥饿困顿的感觉,还真的没有了。 过了一阵子,巫女停下来,睁眼瞧她,发现她仍旧好好的站着,面上的表情怡然得很。就连刚被来带时候的紧张忐忑都全然不见了。 巫女大为恼怒,愤恨的甩了甩那艳红的衣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明明可以控制你的!我明明已经控制了你的!」 宁春草闻言皱眉,「控制我?」 巫女冷笑一声,「一定是方法不对!找对了方法……」 「你说你控制我?」宁春草打断她的话,忽而上前一步,逼近巫女,「我明白了,在半夜里,我突然起来。要杀了我的婢女,不是我自己的行为,乃是在你控制之下,毫无意识的行为!包括在花园里,我掐住那丫鬟的脖子……还有!还有我失手杀了我二姐姐!在那之前,我似乎听到了铃声……都是因为你!都是你控制之下的行为,对不对?」 巫女哼了一声,目光中流露出几许怜悯的光,「是啊,那又什么样,在我控制之下,我能让你做任何的事情,你都毫无反抗之力,也没有人会怀疑,事情不是你做的!你要背负这所有的恶名,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你心狠手辣,亲手杀死自己的嫡姐……」 「我没有!」宁春草冷喝一声,打断巫女的话,在巫女猝不及防之时。她揉身而上,一把钳住巫女的脖子,「是你,是你做了这一切!你如今又要对我做什么?你的诡计究竟是什么?你从巴蜀,不远千里,来到京城,为的是什么?」 巫女毫不畏惧的看着宁春草,眼神里有恼怒,有贪婪,更有几分讽刺的味道,「你想知道?你知道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你已经是将死之人了,知道了,也只能带着这些秘密去阴曹地府!就跟你那愚蠢的二姐姐一样!」 宁春草一面钳着巫女的脖子,一面瞪眼看她,目眦欲裂。 「你的命。迟早是我的,如今根本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你放走的婢女,你以为她能救你?天真!」巫女冷笑说道,「我如今不杀你,你也杀不了我,还是老老实实的在这里,等着被我夺舍吧!」 说完,女巫翻手拍在她手腕上。 宁春草只觉手腕一麻,本是钳着巫女脖子的手指。不由就松了力。 巫女从她的钳制之中,轻松的摆脱出来,上下打量她,微微皱起眉头,「为什么不能夺舍呢?我得好好去想想。」 宁春草揉了揉自己发麻的手腕,眉宇纠结,夺舍?什么是夺舍?这阴阳怪气的巫女要夺舍什么? 巫女不再理会她,来到门边,扬声唤那少女。 第三十九章 不多时,少女便从外头将门打开。 巫女闪身出去。门又被锁了起来。 宁春草独自一人,被锁在屋内。 「大人,需要给她送饭送水么?」少女的声音味道。 宁春草侧耳去听。 只听那巫女冷笑一声,「她不需要。」 宁春草对着门,呸了一口。 巫女和那少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心头却越发担忧起来。 女巫说,她放走的婢女不能救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绿芜难道被他们抓起来了?绿芜不会有事吧?不会不会,绿芜的功夫还是很好的,她知道的! 且绿芜倘若被抓,凌烟阁反倒会更快得到消息。姜大哥也能更快的做出应对。 巫女不会那么傻,她的目的不是绿芜,没有必要凭白给自己惹这般麻烦。 那她的意思是什么呢? 宁春草猜对了一半,巫女确实没有对付绿芜,非但没有,还让绿芜顺顺利利的逃过了李布的追捕,让她平安回到了姜伯毅的别院。 绿芜将李家发生的事情告诉姜伯毅知道,并拿出那只被她藏起来的药碗。 姜伯毅拿过碗来,仔细嗅了嗅,辨别着药中的味道,「这药里被人加了使人兴奋,扰乱人心智,使人会产生幻象的药物。具体加了哪几样,得看了药渣,才能知道。」 绿芜吞了口唾沫,「是哪几样也都不重要了,如今娘子都被李布送到大牢里去了。娘子是宁家庶出,如今却是亲手杀了嫡出的姐姐,依律,死罪难逃啊!阁主快想办法救救娘子吧!」 姜伯毅眯着眼睛,没有说话。 绿芜却有些心神不定的说道,「这李家人真是可恶,他们就是想要借着娘子的手,除掉宁二小姐,让宁家没有话说,还能腾出李布嫡妻的位置来。更陷害了娘子入狱,真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好事都被李家给算尽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姜伯毅抬头看着绿芜。 绿芜微微一愣,「婢子说的不都是事实么?」 姜伯毅连连点头,「是,我是问你,为什么说,李家借春草的手,除掉宁二小姐?腾出李布嫡妻的位置?」 绿芜张了张嘴,这不是明摆的事情么,阁主怎么这么问?可回阁主的话,却不能这么回。 「宁二小姐说,李家人想要她死,她平日里就会看到有人谋害她的幻象,她坐立难安,她知道药里有问题,但唯有喝了药,才能有片刻安宁,所以她宁可喝觉得有问题的药。她还说,她知道了李家的秘密,她不想带着李家的秘密去死。」绿芜皱眉想了想,「可是李家什么秘密,她只告诉了娘子知道,婢子在一旁,未能听闻。」 姜伯毅哦了一声,缓缓点头,事情似乎有些复杂呢。 「阁主,大牢那种地方,娘子一个女子怎么受得了,您还是快想办法救娘子出来吧?旁的事情,等娘子出来以后再说!」绿芜急道。 姜伯毅皱眉,不置一词,大步离开。 绿芜记得原地直跺脚,却没有办法。 姜伯毅设法去打听宁春草被关在哪处大牢,可消息却被人提前封锁,惊叫他完全打听不出眉目来。 就在姜伯毅四处寻找宁春草下落的同时,睿王府醉生梦死的景珏也听闻了这则消息。 宁家庶女宁春草,扮作凌烟阁贵女小姐,潜入李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嫡姐,现已被李布送入大牢,等待发落。 宁春草自打出了宫以后,就好像人间蒸发一般,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叫人留心,知道她被姜伯毅接走,知道姜伯毅会照顾好她以后,就再没听闻过与她有关的消息。 突然有消息传来,就是这般骇人。 「她对她那二姐姐还是很不错的,几次同宁家有来往。都是为了她那二姐姐,甚至不惜得罪李家,帮助她二姐姐回到娘家平安顺利的生产。她同她那二姐姐有什么仇,能亲手杀了她?还是亲手?你能想象,宁春草动手杀人的样子么?」景珏喝的醉醺醺的,抓着身边的小厮。瞪眼问道。 那小厮连连摇头,「小的不能,但是这消息都在京城里传遍了,就连李家的丫鬟都说亲眼看见……」 「呸,有时候眼见还不能为实呢,更何况传言?传言有几回是真的?」景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也不知他喝了多少的酒,走路跟跳舞似的。 「爷,您歇会儿,歇会儿再出去呀?这刚喝了酒,风一吹,要头疼的!」陪着他喝酒的歌女妓子纷纷上前,挽着他的手劝道。 景珏挥手,将人都甩开,「滚,别挡着爷的路。」 声音冷厉,表情严肃,哪里有适才喝酒时那般玉面郎君温柔洒脱的样子。 歌女妓女们纷纷腹诽,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不管长得再好看,都是提了裤子就不认人的!呸,这小爷都不用提裤子,说翻脸就翻脸了! 歌女妓子们被甩开,谁都不敢上前跟着,或是再劝。可小厮们却是不敢大意,纷纷追在后头,世子爷这会儿明显已经喝高了。 其实世子爷这段时间基本都是这个状态,不是在喝酒,就是已经喝趴下。 想想,还是怀念当初宁姨娘在府上的日子呀,那时候世子爷多快活潇洒?白日里骑马射猎,或是同人比武打球,夜里早早回府,便是同人饮酒,也多有节制。 再看看如今? 小厮们都忍不住摇头叹气,一路追着景珏,竟追到了李家大门口。 「爷,世子爷,宁姑娘已经不在李家了!您往李家来做什么?」小厮们纷纷上前阻拦。 景珏一身酒气,走路摇摇晃晃,一看就是来闹事的样子,他本就在京城里横行不讲规矩。如今更是喝醉了酒。心中积郁良久,万一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爆发出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呢! 小厮们岂敢放他进李家。 酒醉之人,也许都有个毛病,就是越拦着不让他做什么,他到偏被激起反骨来。越是要做成了才行。 小厮们相拦之下,景珏越发恼怒,挥拳抬脚,将挡在自己跟前的小厮一个个打倒踹翻在地,「都别拦着爷,爷今日就是要看看这李布究竟有多大能耐,竟能将她给我送到大牢里去?他怎么送进去的,就要怎么给爷请出来!」 说完,他就走到李家的金子门楣下头,抬脚踹在李家朱红金钉的大门上。 李家门房在里头,先前听闻一阵混乱,也已经知道外头来人是谁了。 世子爷可是惹不起的。连忙叫人禀了主子知道。 李布一听睿王世子来了,一脑袋缩到李夫人背后,「娘,我不要见那煞神!」 李夫人脸色也不好看,「他不是已经被圣上给赐了婚,要娶周家六小姐了么?怎么宁春草刚出了事儿,他就又出来冒尖儿?就不怕周家有意见?不怕圣上不满?」 「他那个人,一点脑子都没有,被那宁春草给迷得五迷三道的,这会儿怎顾得上周家?圣上的叮嘱,恐怕更是一早就抛到脑后了!」李布缩在李夫人背后,摇头说道。 家仆在下头着急。「夫人,您快做个决断吧,不然瞧世子爷的架势,是要把咱们李家的大门都给拆了呀?」 李夫人气哼了一声,「嚣张的!他敢?!」 第四十章 李布啧了一声,「娘啊,他真敢啊!您还是快想办法吧!」 李夫人抬手在李布肩头轻拍了一下,「你是做大事,成大事的人!这般怕他做什么?待大事成了以后,他不过是个阶下囚而已,见了你还要卑躬屈膝,你作甚怕他?」 李布被母亲说的一愣,想到他们如今做的事,胸中不由一阵激荡,豪气满怀。 「是,母亲说的是,当初他那般羞辱我,羞辱我爹!待事成之后,我们也要好好的羞辱他一番,将昔日他欠我的,都一笔一笔算回来!哼!」李布站直了身子,一时间好似整个人都高大了不少。 可外头却传来家仆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主子,主子不好了!那睿王世子踹开了门。直冲内院来了!」 正畅想着美好未来的母子两人,闻言都是一阵惊慌,未来怎样,终究还没来到,眼前的麻烦却是越发逼近了。 「老爷不在,内院只有妇人,挡住他,不能,不能叫他进来啊……」李夫人喝道。 李布挺直的脊背又微微弯了,「娘,他,他一定是来找我的,我,我得藏起来。」 「李布,有胆子做,就得有胆子当,给爷滚出来!」景珏的速度竟是出乎意料的快。 李家掂着扫帚,棍子的家仆如何能拦得住他。 只见他走来的一路上。李家家仆躺倒了一片。 景珏自己,自然不能速度这么快的放倒一片,他一路几乎是畅行无阻的。他随身带着的随从,都是王府里的好手,他的随从,怎能眼睁睁看着世子爷吃亏呢?既然拦不住世子爷,就得帮世子爷扫清障碍才是。 在王府好手的拳脚之下,李家的家仆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去把李布这只缩头乌龟,给爷抓出来!」景珏站在院子外头,嘲弄说道。 李布闻言,脸上霎时涨红,「呸。谁是缩头乌龟。」 只是他声音却不甚大,听起来也不是中气十足的。 「李布出来!不出来咱们就进去抓你出来了!」王府的随从站在院子里叫嚣道。 毕竟是李家主母的院子,屋子里有女眷,他们还真有些不好意思直接闯进去。 李夫人颤抖着抓住李布的手,「儿,娘陪你出去!」 李布很想点头,很想这个时候能有个人站出来,替他扛下这一切。 可是倘若真叫母亲护在自己前头,站到了那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世子爷面前,还不知道他能说出多难听的话来呢! 「我,我自己去,您就坐在屋里头。」李布扒开李夫人的手。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的向外走去。 帘笼一掀开,立时一股冷风,吹得李布一激灵,「世子爷私闯朝廷大员家中,这不妥吧?」 「少跟爷废话。你过来!」景珏手里捏着根长长的鞭子,似笑非笑的看着李布。 李布心底发颤,面色发白,踟蹰不肯往前。 「怕了怕了!他胆怯了!」一片嘘声,嘲弄之声从随从们口中发出。 李布脸上更加难看,男人都是好面子的。李布也不例外,这般被人嘲弄,他脸上哪里挂得住,当即往前两步,「我不是怕你,我李家乃是讲礼数的!」 景珏垂眸嗤笑一声,「礼数?狗屁!」 李布脸上一僵。 「知道爷为什么来么?」景珏晃了晃手中的鞭子,冷冷看着李布问道。 李布心里发憷,景珏的鞭子,他可是尝试过的,那滋味儿,真是终身难忘,脚步有些打颤,「不,不知道,还请世子爷明示?」 「不知道?你敢跟爷说你不知道?嗯?」景珏上前一步,手中的长鞭立时挥出。 辫梢扫在李布的脑袋顶上,他束起的玉带发冠立时被鞭子抽掉,长发披散,第一个照面,就狼狈不堪。 被人当着众人面,扫落了发冠,这实在是件丢脸的事儿,李布的脸色已经不苍白了,这会儿都几乎涨成了酱紫色,「你,你莫要欺人太甚,这里,这里是李家!」 「就欺负你李家,怎么样?你能把爷怎么样?」景珏逼近他,抬手就要挥出第二鞭子来。 李布气恼之下,口不择言,「你再嚣张,将你也送到大牢里去!」 景珏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住,即将挥出的鞭子,也停在了那儿,他缓缓点头,「对,就是大牢。现在你告诉我,你把宁春草送到哪儿去了?那间大牢?怎么送去的,就怎么给爷请出来!」 「那不可能,她杀了人,杀了她的嫡姐,依照律法,她当死罪!我可请不回她来!」李布色厉内苒的说道。 景珏闻言,玉面之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冰霜,抬手挥出长鞭。 长鞭划破空气的声音都叫人觉得凌厉。抽在李布身上发出的声响,更是叫人听着都觉得疼。 李布嗷嗷惨叫,「世子动私行,蔑视朝廷王法,不将朝廷命官放在眼里!这是蔑视朝廷。蔑视圣上,不遵律法!我要告你!我爹也要告你!你以为你还能嚣张到及时?」 李布抱着头,一面仓皇躲避,一面嗷嗷惨叫说道。 他不说话还好,景珏也许就是打他一顿。泄愤算了。 可他这么一嚷嚷,景珏本就在气头上,更是喝醉了酒,人的自制能力原本就不剩下什么的时候,他这一番话。可是将景珏惹的不轻。 景珏挥手扔了鞭子。 四下的王府随从,一看就惊了,「世子爷,世子爷不可……」 一片劝诫之声。 「你就是个有爹生没娘教的小痞子,若不是你爹是当朝王爷,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在我家里嚣张?」李布见他将鞭子扔了,以为自己的话吓到了他,略有得意的嚷嚷道,吃了亏,他也就涂个嘴上占便宜。 可不曾想,他这话一出口,整个院子都静了。 原本正劝诫景珏的随从们,全都闭口不言了。 景珏冷冷的向四下看去,「他说我什么,你们都听到了,接下来,我要对他做什么事,也都是他自找的了。怪不得我,要怪,就只能怪他自己嘴欠!」 说完,景珏飞身而上,一拳打在李布的胸口上。 李布吃痛,噗的吐出一口浊血。胸口疼的好似肋骨都齐刷刷断了一般。 这疼痛叫他浑身都在叫嚣着疼,可口中却发不出一丝声响。至今,他才明白,世子爷拿着鞭子的时候,其实也就是玩儿玩儿,他扔了鞭子,上手的时候,才是真要打人呀! 可惜李布明白的太晚了。一拳打在胸口,还没有片刻的功夫,又是一拳。 接着一拳快过一拳,耳边只听得拳风赫赫,只看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出拳速度。一下比一下更清晰的痛楚砸在自己胸口上。 李布觉得自己的胸腔已经被打裂了,爆裂了,他完全透不过气来了。 眼前世子爷的身影也模糊起来,看不清了。 胸前的拳头好像停了下来,他打够了?不打了?可为什么自己还是疼的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呢? 只见景珏猛的提气而起,飞身回旋一脚,狠狠踢在李布的脸上。 李布整个人,硬生生被踢出了好几步远。无声无息的倒在地上。 李家原本嘁嘁喳喳乱哄哄的院子,自从李布说了不该说的话以后,就彻底的安静下来。只听得景珏揍人的声音。 第四十一章 这会儿更是完完全全的安静下来,安静的仿若无人一般,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只听得枝头麻雀,小心翼翼的啾啾了一声,似乎被这份安静吓得不敢多停,又振翅飞走了。 李家的院落,静的叫人心惊。 守在帘笼里头的李夫人,浑身都在打着哆嗦,「这,这。这……」 她一连这了几声,都没有这出剩下的话来。 「来吧,李家人把我也送到大牢里去吧。」景珏站在院中,忽而一摊手,面无表情的说道。 李夫人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惊叫一声,掀开帘笼,从屋里头迈了出来,跌跌撞撞的直扑向倒在地上的李布。 「布儿,布儿?你快醒醒,你快起来啊?布儿?布儿?」李夫人声音焦灼凄厉,叫人的耳朵都有些受不了了。 她颤颤巍巍的伸手,将手指探向李布的鼻尖。 周遭围着的王府随从面色都有些不好看。 今日这事情,似乎闹得有些大了啊?如今可该怎么收场? 可看着站在原地,有些摇摇晃晃,醉酒不甚清醒的景珏,他们又觉一阵头痛无奈。 「啊——布儿啊——我儿啊——」李夫人大叫一声,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李家人这下全乱了,再顾不得对世子爷一行的惧怕顾及。蜂拥上前,抬李夫人,抬李布,手忙脚乱,混成一锅粥。 「李家人不是很厉害么?不是杀了人要被送入大牢么?来,将我送入大牢?快,将我也送入大牢呀?」景珏醉醺醺的站在原地,嚷嚷说道。 可李家人这会儿哪里顾得上理会他,早有那机灵的跑出府去向李家老爷报信儿,可李家老爷这会儿也还没赶回来。 景珏许是站的有些累了,挥了鞭子又动了手,酒劲儿上来了,他更有些头晕目眩,他四下看了看,竟捡了个平整的大石头。坐了下来。 有王府的随从上前,「爷,要不咱们先回府吧,将事情告诉王爷知晓,王爷也好能想些办法应对?」 景珏连连摇头,「想什么办法应对?李家不是说杀人偿命么?我在这儿等着,等着他们把我送到大牢里。」 随从叹气,「您以为您进了大牢,就能见到宁姑娘了?」 景珏侧过脸来,看着随从。「不能么?」 「自然不能了!」随从笃定说道。 景珏不明所以,「为什么不能?」 「您是世子,是皇室呀!您就算是杀了人,也是被关到大理寺的!宁姑娘只是百姓,杀了人,是要进死牢的!」随从解释道。 「死牢在哪儿?」景珏立时就从石头上跳了起来,「我去死牢!」 宁春草从地上惊坐起,她竟睡着了。 这密闭的小屋里头,没有床,没有榻。甚至连个凳子椅子都没有,空无一物,唯有墙上那乱七八糟的画符陪着她,与她相顾无言。 她适才做梦了?宁春草摸了摸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还活着,她还有肉体,真的还活着。 梦里,她见到了许久都不曾见到的情景。 她已经多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多久没有在梦中上过归雁楼了?似乎前世种种已经过去了,似乎她竟可以忘记了。放下了。 可是突发的变故,二姐姐突然间倒在了她的手下,她亲手拿起匕首划破了二姐姐的咽喉…… 一切,前世的一切似乎又都席卷回来了! 她一步一步走上了归雁楼,一步一步靠近了归雁楼三楼的栏杆处。 鸿喜在她耳边唤着「春草姐姐」…… 她绝望的回头去看,身子如风筝一般向下坠去。 可同以往数次都不同的是,她看到,鸿喜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上半身正微微前倾,伸出的手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 而鸿喜伸出的手,似乎并不是为了推她,鸿喜是想要抓住她! 推她摔下归雁楼的人,乃是站在鸿喜身后,此时还没来得及将手收回去的——李布! 宁春草忽的从冰凉的地上站了起来,瞬息之间,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她的仇人不是鸿喜,乃是李布! 前世推她摔下归雁楼的人,根本不是那个说不会做违背良心之举,一口一个「春草姐姐」的鸿喜。她早该想到的!鸿喜一向老实憨厚,一向对她照顾有加,见她做媵妾被主母压制,十分可怜,偷偷的拿稀罕的物件儿送给她,偷偷的透露郎君的消息给她,好叫她在主母压制之下,还有机会能得见郎君…… 这样的鸿喜,怎么可能会亲手推她摔下归雁楼呢? 为什么,为什么以前的梦里,她从来没有见过李布?从来没有看清楚过鸿喜的背后还藏着一个人? 而如今,突然看清这一切,突然明白前世致死都不明白的真相,又是因为什么? 宁春草在梦中惊醒,终于看清了前世临死没有看明白,甚至没有记住,却也许是残存在记忆深处的东西。 她如今尚不知李布已经死了。 可李家的人却是知道了。 李大人回来之前,景珏便离开了李家,他带着随从,去往死牢的方向。 随从们相劝,说他便是去了,死牢也是进不去的。景珏喝的醉醺醺的,又在李家动了手,这会儿怒火都烧到了头上,哪里能听的进劝说? 他硬是来到死牢外头,果不其然,死牢的守军根本不让他靠近,莫说打听宁春草在哪间牢房里关着了,就是连牢狱的门儿都没见着。 景珏正在生气之时,却恰瞧见身高腿长的一人,被众人簇拥着,从死牢里头走出来。 这人看着眼熟得很呢,虽然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可这人的形象却像是刻在脑子里一般。景珏虽喝醉了酒,却还是一眼就把他给认了出来。 景珏立时起身,摇摇晃晃的朝那人走去。 「姜伯毅,你站住。」景珏伸手指着姜伯毅。毫不客气的开口唤道。 姜伯毅身边随从,大约是头一次听闻有人敢这么不客气的叫自家阁主的名讳,立时将手落在腰间佩刀之上,刷刷的扭头警惕看着景珏。 景珏身后的随从也都立时紧张戒备。 此时此刻,没有紧张的大概只有满面醉态的景珏,和面无表情的姜伯毅了。 「世子。久违!」姜伯毅略拱了拱手,点头说道。 景珏将手一挥,「呸,谁跟你久违,我问你,你将春草照顾到哪里去了?原以为。她被你接走,一定会被照顾的很好,你竟将她照顾到死牢里来了,你还真是有能耐得很呀!」 姜伯毅淡然的看着景珏,并未因他这话而动怒。 景珏满面怒色,他好似完全不受其影响。景珏话音落地,他更好似完全没有听见似得,转身就走。 景珏见自己被人无视,顿时愈发生气,他闪身挡在姜伯毅面前,「爷跟你说话呢,你聋了?」 姜伯毅漠然看他,「让开。」 「不让,你能怎样?有种你打我?」景珏哼道。 姜伯毅垂了垂眼眸,唇边似乎有一抹嘲讽的笑意,「真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爷来给你解惑?」景珏挑了挑眉梢,明显一脸挑衅的模样。 第四十二章 姜伯毅轻哼一声,不欲与他发生直接的冲突,只想绕过他,赶紧离开。 景珏却是不愿放他走,他绕一步,他就往前挡一步,一直将姜伯毅逼得无路可走。 姜伯毅终于站定,抬头看着景珏。凌烟阁众随从都憋着一肚子的气,他们阁主无论到哪里,不都是横着走的?只有旁人见了他们阁主让路绕道的份儿,哪有他们阁主给旁人让路的时候? 今日这窝囊气受的!明显对方就是个纨绔,真不明白阁主这般礼让他做什么? 景珏见姜伯毅站定,便嗤笑一声,挺直了脊背,「怎么,不躲了?不让了?准备跟爷好好说话呢?」 景珏话音刚落,姜伯毅的拳风就已经到跟前,他甚至连躲都来不及。腹部就猛受了一拳。 他登时倒退数步,若是不是身后的一干随从蜂拥上前,将他扶住,他只怕倒退十几步不止,还要跌坐在地上才行。 这一拳受的,他腹中翻江倒海。简直要将隔夜的酒都给吐出来。 姜伯毅冷眼看着他,「这一拳,是替她打的。」 话音未落,众人只觉劲风扑面,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几步开外的姜伯毅再到了跟前,他又是狠狠一拳,仍旧打在景珏的肚子上。 景珏忍不住干呕,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 「这一拳,是教你怎么说话,不要动不动就‘爷’,看清楚你面前站的是谁再开口。」姜伯毅缓缓说道。语气里似乎不夹杂任何的情绪。 睿王府的随从们看不下去,纷纷挡在景珏跟前,但见姜伯毅随意出手就有这般实力,他们亦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是僵持着,防备姜伯毅再动手。 「好,现在我来回答你的话,你问我,为何没有照顾好她?」姜伯毅冷笑一声,「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你凭什么站在这里故作姿态的关心她?你如今是她什么人?你想要关心她,自己怎么不去做?」 一连几个问题丢出来,景珏却连头都没抬,他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双唇紧抿,呼吸略有些急促。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敢想不敢做的男人,都是孬种。」姜伯毅一字一句,指着景珏的脸说道。 说完,他负手而立,以睥睨的姿态看着被众随从搀扶着的景珏,上下打量一番,末了只摇摇头,转身就走。 行了两步,才停下来突然说道,「依我看。她的眼光还真是差,竟会对你这种身无长物之人念念不忘,哼,不过是白瞎了一张玉面。」 话音落地,他带着凌烟阁众人头也不回的浩荡离去。 景珏腿一软,就要在地上坐下来。 众随从吓了一跳。「世子,世子」的唤着。 景珏勉强稳住了身体,捂住肚子,冒汗站立,「呸,下手还真狠。」 「世子,咱们回去吧?先回王府,您脸色太差了,叫太医来给您看看?」随从们劝诫道。想来世子挨了打,吃了亏,总要学乖。 不曾想世子抬手蹭了下嘴角,眼中却满是邪气。「不回,去备辆马车来,爷在车里歇歇就成。」 「爷不去死牢了?回府寻了王爷的手令,定能进得了死牢的!」随从们半哄半劝道。 景珏摇头冷笑,「他一脸失望从死牢出来,定然说明。他在死牢里没有见到她。既然她不在死牢,我又何必在这儿浪费时间?」 众随从没想到世子爷挨打之余,还有这般收获,连忙纷纷点头,备车的去备车,剩下的都搀扶着他,唯恐他扛不住。 他却揉揉肚子,挺直了脊背,喃喃自语道;「你说的也不错,我是不配……」 随从们却不甚明白,他嘀咕了什么。 马车备好,随从们询问要去哪里。景珏坐在车厢里头,犹豫片刻,缓缓说道:「去寻景瑢吧,带上他一起。」 驾的一声,随从们驱动马车,其余人策马追在后头。 一行人到了燕王府外,燕王府的门房却说。景瑢并不在府上。 「他去哪儿了?」景珏从马车内探出头来问道。 门房连连摇头,「这小的哪儿知道啊,郎君去哪儿,怎么会跟小的说呢?」 「他必定会留了人在府上,去哪儿的也好告诉我知道,你去叫他的小厮来回我!」景珏摆手。浑不在意的仰躺在马车里。 等了不多时,景瑢的小厮小跑而来,顶着一脸的笑意,却是恭敬客气的说:「回禀世子爷,小的也不知道我家郎君去哪儿了,郎君许是出去玩儿了?」 景珏冷哼一声,「他去哪儿玩儿了,会不叫我知道?」 「许是忘了吧?」小厮摇头笑道。 景珏眯眼打量那小厮,这是景瑢身边常见过的人,伺候在他跟前也有好几年的光景了。 此时小厮被景珏锐利的视线看着,不由就低下头来,讪讪陪笑。 景珏勾了勾嘴角,「忘了?」 小厮连忙点头打哈哈,「许是忘了吧?」 「他交代你,我来寻他的时候,如何回我?」景珏又问了一遍。 那小厮飞快的抬头,看了景珏一眼,「我家郎君走的匆忙……」 景珏不待他话说完,就点头,「哦,匆忙。」 小厮有些忐忑,景珏却没再盘问下去,只吩咐车夫道:「咱们走。」 景瑢的小厮不由松了口气,眼见睿王府的马车离去,不由抬手在脖颈旁扇了扇,好似很热似的。 景珏却在马车里,默不作声。 随从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儿去。 「他怎么会忘?」景珏却突然说道,「从小到大的习惯都是如此,你们说。一个人的习惯,他会忘么?」 景珏突然的问话,叫随从们不知如何回答。 他却自顾自摇头答道:「不会的,这也不是匆忙能解释的。或许他是真的匆忙,匆忙到没有编撰一个更好的理由来搪塞我。或许他是没有料到我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寻他。」 「世子爷的意思是,瑢郎君乃是有意要瞒着爷?」马车上的随从小声问道。 景珏缓缓点头,「是,可他是有什么事,一定要瞒着我呢?」 随从摇头不知。 景珏却眯了眯眼,「速去查看,他如今身在何处,同什么人在一起。我要立时知道,立时!」 随从应声,不待马车停下,便翻身越出马车。 想要打听出旁人故意隐瞒的东西,便就要借助睿王爷暗中的势力了。 睿王爷还是十分偏疼他这唯一的儿子的,虽有许多事情瞒着他,不叫他知道,可安排在他身边的随从,都是他亲自培养出来的好手。 黄昏时候,景珏便已经得到了消息。 「瑢郎君下晌离开燕王府,去了望月楼,雅间里坐了约莫有半个多时辰。」随从回禀道。 景珏点了点头,「他没去花楼,没点歌女妓子?」 随从连连摇头,「都没有,他期间只见了一个人,而后就回了燕王府。」 景珏闻言,忽的从枕囊上直起了身子,瞪眼看着回禀的随从,声音都多了几分认真持重,「见了谁?」 随从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低声犹疑答道:「是……是凌烟阁的二当家,姜维,姜二爷。」 话音落地,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第四十三章 景珏看着单膝跪地回禀的随从,随从拱手看着微微沾了尘的鞋尖。 主仆都没有开口。 因为这个消息太过意外,意外的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景瑢见姜维?」景珏如墨渲染的浓眉不由皱在一起。「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凑在一起的?」 随从连连摇头,这消息,都是耗费了大力气才得到的,至于更多的消息,如今却是没有了。 景珏缓缓点头。微微摆手,「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随从正待退走,他又忽而唤住。 「等等,叫人悄悄盯着他们两个。若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来禀!」 随从领命。 景珏却还不放心,「不行,你们别去,寻父亲身边的好手去!务必小心,决不能让姜维察觉。姜维是属狐狸的,叫他察觉,便什么事儿都打听不到了。」景珏鲜少有这么啰嗦的时候。 随从不敢掉以轻心,连忙郑重应了,这才躬身退下。 屋里独处的景珏,眉头却丝毫未有舒展。 景瑢曾经不止一次的试探与他,不过都是点到为止。如今却意外的发现,他在私底下,竟然和姜维有牵扯,他和凌烟阁有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秘密来往? 燕王爷是景珏的三叔,打从他小时候,他就知道,三叔乃是最温吞的性子,说话做事都慢慢腾腾,就算和人起争执,都会先将自己的脸给憋得通红。 三叔同爹爹他们吵闹之时,只有吃亏的份儿。可三叔性子好,扭脸儿就忘了,还会给他们抓蜜糖果子吃。 当年怀王密谋造反的时候,他年纪还很小,听闻连爹爹都不敢向圣上求情,求圣上饶了怀王的嗣子亲族。 可憨厚老实的三叔,却愣是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直跪到晕厥过去。 虽然圣上为此生了他的气,可他对谁都是如此,圣上也更信了他的赤子之心。 景瑢的性子不像燕王,难不成景瑢有什么密谋打算,也是瞒着燕王,没叫旁人知晓过的? 景珏越想越多,脑子也越想越乱。腹上受了姜伯毅两拳,这会儿也愈发的隐隐作痛。他咬牙揉了揉腹,冷哼一声,压抑着内心的焦灼无奈。 宁春草,你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宁春草此时被那巫女饿的头晕眼花。有气无力的坐在徒有四壁的小屋里。 窗外投进恬淡的月光,有夜莺的啼唱隐约传来。 她揉了揉饿扁的肚子,腹诽那巫女前世定是饿死鬼投胎!这才叫旁人也要饿着以尝她前世苦楚! 这小屋本就没有烧地龙,没得取暖的东西,又不给她饭吃,她越发觉得冷,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缩成一团。 以至于巫女打开门,刚进来的时候,险些没瞧见她,以为她逃跑了。 「你缩在那里做什么?」巫女朝她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宁春草摇头,「我饿的没有力气过去了,还是你过来吧。」 「胆敢指使我家大人?!胆子不小!」巫女身边的少女喝骂宁春草道。 宁春草浑不在意的嗤笑一声,「哪里是胆子不小,分明就是饿的动不了了嘛!我若有力气,你们开门的时候,我就一个箭步冲出去,看你们能奈我何?」 少女瞪眼。 巫女却是笑了起来,「没力气了好,没力气了,夺舍也就更容易些。」 巫女挥手,叫少女退出去。 少女连忙躬身向外行。 「休要叫任何人来打搅。」巫女吩咐道。 少女躬身应声。将门从外头反锁起来。 宁春草见那巫女真的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不由按着背后的墙壁,缓缓站起了身。 「你想做什么?」 巫女笑了笑,「我想做什么,你不明白?」 宁春草皱眉。 「你的身体这么年轻,这么富有活力,且如此适合练就巫术,被你这等平庸的灵魂占据,实在是浪费,不若剩下的日子都由我来替你活着,我定叫这幅身体大放异彩,这才不枉一生!」巫女的语气十分动情。她举着烛台,灯烛的光映在她脸上,在她眼中投射出贪婪的光芒。 宁春草蹭着墙壁后退两步,「你这是痴人说梦!」 巫女连连摇头,「我已经想到办法了,想到夺舍的办法了。我一定会成功的,一定能成的!」 说着,她将烛台放在脚下,从怀中取出铃铛来,虔诚的匍匐在地,竟朝宁春草叩拜。 宁春草吓了一跳,不知她是何用意,她却什么都没说,拜完便站起身来,一面摇铃,一面围着烛台吟唱起来。 宁春草忽而觉得,像是有一股力道。在撕扯着自己,似乎想要将自己撕扯开来。 可低头看自己,她身边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小屋里,只有灯烛照着的巫女在不断的吟唱,跳舞。 可那股撕扯的力道。却像是有实体一般。 像是要将她从皮肉中剥离出来。 耳边的铃声愈来愈响,她的意识在撕扯中,竟渐渐模糊了。 腹中空荡荡的饥饿感叫她无力反抗,顺着那撕扯的力道,好似真的要离开了她的肉身。 耳边似有风动,有铃声,有低喃轻唱…… 离开吧,离开了就舒服了,离开了就不受肉体的禁锢了…… 撕扯的感觉,倒像是要救她脱离苦海,脱离这种寒冷饥饿疲惫的感觉一般。没有肉体的辖制,这些痛苦,便都会随风而逝,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就这么心甘情愿的离开吧…… 「春草,摇铃啊,快摇铃铛啊!别相信她,不能离开,不能昏睡过去!」 突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不,不是在耳边,是在心里对她说道。 宁春草一个激灵,从浑浑噩噩的混沌之中,清醒过来。 她感觉到心头的那个力量。那个唤醒她的力量。 这力量似乎并不是来自于旁人,正是来自于她自己,来自于内心的深处。她一把从腰间拽下那只黄铜铃铛,猛的在手中一晃。 铃铛声十分响亮,叮当一声脆响,周遭那环绕着她,要将她扯离身体的力量,瞬间就消失了。 小屋里头分明门窗紧闭,可这一声铃铛响后,却像是突然灌进了清风,夜里清爽的味道,还带着淡淡兰花的香气。 正在围着灯烛摇铃跳舞的巫女,却似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脚下一晃,立时扑倒在地。 口中更是噗的吐出一口血来。 灯烛的光晃了晃,险些熄灭了。 那女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双眼愤怒不甘的看向宁春草。 宁春草手中举着那黄铜铃铛,小心戒备的回望她,「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要摇铃了!」 巫女根本没有犹豫,立时先摇晃起铃铛来。 铃铛似乎牵动了墙壁上画符的力量,一阵眩晕头痛的感觉袭向宁春草。 正如巫女所言,宁春草根本没有学过巫术,她也不会用巫女的铃铛,更不懂巫咒,她一次次的使用,更像是自己歪打正着,或是巧合的悟道了自然之力。 同巫女专心研习过,乃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巫女的铃铛声中,她周身都像是被绳索捆绑住了一般。 巫女自打知道了她的生辰八字。好似对付起她来,就十分得力。 第四十四章 宁春草负气,也胡乱摇晃着手中的铃铛。 只是这次奇效,却并没有发生。她的铃铛声完全被压制下去,起不到定点的作用。 而困顿她的力量,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她的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不是这样……不能这样……要感悟,领略自然的力量……」她心头忽有声音说道。 宁春草倾听内心的声音,凝神屏气,努力去感受周遭的自然之力,去接纳。而不是抵抗和排斥,先试着适应…… 在她尝试适应的过程中,身上困顿的力量好似柔和了,头上的眩晕痛楚之感也减退了。 她的身体不再僵硬痛苦,她手中摇晃的铃铛也不再是胡乱晃动,而是有节奏的,有韵律的,轻轻摇晃,牵引触动自然的力量,晃动,与周遭冥冥之中的力量产生共鸣。 人与人眼所不能见的力量,达成和谐统一。 宁春草脸上的表情都不由自主的怡然起来。 巫女头上,却是冒了汗,她的脸色也越发苍白,一开始的得意一丝不见。 她登时倒退了两步,脚踢在灯烛之上,灯烛的光闪烁了一下,就灭掉了。 灯油似乎溅到了她的脚踝上,她闷哼了一声,摇铃也停了下来。 宁春草顺势也收起自己的铃铛,借着窗外影影绰绰的光,看着形容有些狼狈的巫女。 两人谁都还未开口,门外院中便传来了说话声。 「您不能进去,我家大人有言,任何人不可靠近,不可打搅!」是那少女的声音。 宁春草微微皱眉,同时防备的看着巫女。 巫女捂着心口的位置,缓缓站直了身子。 「任何人不可靠近?楚儿,我也在这任何人之中么?」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带着轻佻的意味。 宁春草闻言就是一惊。 因为,这个声音她认得!她不会听错!这是姜维,凌烟阁姜二爷的声音!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门板,好似隔着门板,也看到了姜维那张敷粉簪花的脸。 「郎君,您别为难楚儿……」少女的声音透出撒娇的味道。 宁春草不由打了个寒战,听这口气,两人似乎关系匪浅啊? 「楚儿,我不想为难你,也无意为难你。你去,叫你巫女出来见我。我要问问她,她为何要背信弃义,当初彼此都商定好的事情,中途变卦?她懂不懂江湖道义?」姜维似乎有些生气了,但语气里还有嘲弄的笑意。 巫女看了宁春草一眼,似乎知道。自己不出去,姜维是一定不会走的,她抬手用艳红的衣裳广袖擦拭掉唇上血迹,抬脚来到门边,轻轻叩门。「楚儿,开门。」 少女闻言,脚步飞快的来到门边,将门拉开。 看到巫女之时,她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释然。 宁春草靠着墙站定,一动不动。 门被少女飞快的关上。 「你怎么还有脸见我?」姜维说道。 巫女轻咳了一声,「姜二爷都逼到门口了,我还能躲着不见么?」 「你也知道自己是在躲着我?我问你,你做了什么亏心的事。竟一定要躲着我才行?」姜维嘲弄道。 「我没有做对不起姜二爷的事,叫姜二爷看,这世上的人,只怕都亏欠了您吧?」巫女的语气更为嘲讽。 姜维哼了一声,「你莫说这话,我只问你,当初你说,你只要知晓了宁春草的行踪,便能控制她行为,我告诉了你她的行踪,你为何反悔,不信守诺言?」 屋里的宁春草听闻此言,惊讶的嘴巴都微微张开,合不上了。 原来她被姜伯毅藏在别院之中,女巫能够控制她的行为,叫她险些杀了绿芜和那无辜的小丫鬟,乃是姜维出卖了她!姜维和巫女联合所为! 「我反悔了么?我不是照着姜二爷的话做了么?」巫女冷哼了一声,「我何时反悔过?」 「我叫你操纵她发狂,乃是为了叫她忌惮她的前世,叫她知道自己若是不报仇,就决不能摆脱被控制,不能脱离嗜杀成性的宿命!乃是为了……」 「乃是为了叫她替你杀了姜伯毅,你好取而代之成为凌烟阁阁主!」巫女打断他的话,替他说道。 姜维冷笑,「我为了什么。你不用管,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假仁假义,想要坐上阁主的位置,又要自己的手上干净,你以为你利用她。你的手上就干净了么?从你心里背叛你大哥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不干净了!」巫女冷嘲说道,「再者说,利用她杀了姜伯毅,你当姜伯毅是那么好算计的么?你真是痴心妄想!」 「凌烟阁的事情,不用你多置喙!」姜伯毅骂道,「你联合李家,半途叫她杀了宁家的姑娘,又联合李布送她入死牢,再从死牢里将人捞出来。这一招用的还真是妙呢!就连我大哥,如今都还没有查到她的去向,你真是厉害!」 巫女摇了摇头,「我不厉害,我若够厉害,此时此刻,就不会站在这里,受您姜二爷的质问了。咱们都是为了共同的目标努力的,何必这样脸红脖子粗的相见?」 「呸,你还好意思跟我说共同的目标?」姜维连连冷笑。「不如你实话说了,你找那宁春草,究竟所谓何事?」 宁春草许是站的太久了,又许是听到这一切叫她太过震惊,她脚上一麻,身子不稳,晃了两晃,险些跌倒,幸而她及时按住身后的墙壁,这才没有摔趴在地。 但这点小小的动静。立时被姜维发觉,「什么人在屋里?」 巫女闪身挡在他跟前,「我的人。」 姜维似乎在同巫女对持,「你的人?我看,不见得吧?」 「在我的地方。姜二爷还是收敛一些才好,不然闹得彼此脸上都不好看。」巫女半是威胁,半是提醒的说道。 姜维却不吃她这一套,「给我让开,你莫不是就将宁春草藏在了这里吧?」 宁春草心头大惊,左右看了看,这屋子里空荡荡的,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她唯有握紧了手中的黄铜铃铛,好似还能给狂跳的心一些些安慰。 「让开!」 「妄想!」 姜维和巫女说话间动起手来。名叫楚儿的少女在一旁急的满头冒汗,「你们别打了,大人!郎君!都是自己人,万事好商量!」 「吟唱!」巫女对少女喝道。 少女的吟唱声却一直没有响起。 姜维冷笑起来,「屋里的。是你的人,屋子外头的,可是我的人了!」 少女闻言大窘的跺脚。 巫女恼怒的啐了一口,自己退了两步,摆脱姜维的纠缠,摇铃吟唱起来。 似乎乃是因为她适才在屋里和宁春草争斗之时,受了影响,这会儿巫咒发挥不出全部的功效来。 姜维虽受阻碍,却仍旧能够行动自如,「巫女,我乃阴阳师,本就可以与你抗衡,你休要妄想用巫咒制住我!」 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在跟前掐奇怪的字诀,用来抵抗巫女的巫咒。 宁春草趴在门缝处。将一切看在眼里。 现在是不是机会?是不是她逃出去的机会?趁着两个人斗法,相互克制不相上下的时候? 那万一她一出现,两人又化敌为友,共同对付她,她岂不就完了? 第四十五章 叫楚儿的少女。在一旁急的原地乱转,可她又不敢上前打搅两人,。 宁春草咬了咬下唇,正欲一脚踹开门,逃出去的时候,姜维却突然抖手,从袖管里抽出他那从不离手的折扇来。 只见月光之下,冷厉的光芒一闪而过。 巫女闷哼一声,吟唱被打断,她翻身打了好几个滚,才狼狈站好,吃痛的捂着自己的肩头,「暗器伤人,姜二爷果然是小人!」 姜维呵呵的笑了笑,并未开口,反倒直奔小屋门口。 趴在门口处的宁春草吓了一跳,立时闪身躲在一旁。 姜维一脚踹开房门,幸而她躲得快,不然门板一定拍在了她的脸上。 「你果然在这儿!」姜维看着她,冷笑喝道。 话音落地,他如鹰爪一般的手,就已经飞快的叩向她的脖颈。 宁春草身体里的能力似乎瞬间,尽数被激发出来,当初晏侧妃所教的功夫,以及她自己所领会的自然之力。在这一刻,仿佛融会贯通一般。 她闪身躲向一旁,摇动手中铃铛,铃铛清脆的响声,伴着她低沉婉转的吟唱,飘荡在小屋内外。 小屋墙壁上的画符,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都游动漂浮起来。 「巫女的巫咒尚且制不住我,你以为你……」姜维的话音未落,脚步便是一个踉跄。 他像是一股力量缠住了手脚一般。一时竟迟缓的挣动不得。 站在门口的楚儿见状,大吃一惊。 巫女离得远,却也看清一二,她捂着肩头,面上冷笑连连,转而看向宁春草的目光之中,更满是贪恋。这女子的身体潜藏有异能,她没有学过巫术尚且如此厉害,倘若是自己能够占据了她的身体,将自己所学尽数发挥出来,只会比她如今更强上百倍千倍! 她一定要将她的身体夺过来! 姜维见身体似乎渐渐失控,眯眼看向宁春草,口中喃喃像是念着什么经文,以用来克制巫咒的力量。 他毕竟是阴阳师,而宁春草却是半路出家,甚至连半个巫女都算不上。 姜维很快便从巫咒的控制之中,挣脱出来,他翻身上前,直取宁春草咽喉。 「你听到的太多了,我如何还能叫你活在这世上?」 宁春草一惊,躲闪不及,被姜维扼住脖子。 宁春草手脚并用的踢打姜维,她的短剑,她应该从不离身的带在身上的!可惜此时,她手中除了黄铜铃铛,却什么也没有。 而这唯一的黄铜铃铛,却对姜维起不了多大作用。 姜维的手指越收越紧,她呼吸越发困难。 「本想留你一条命的,要怪,就别怪我了……」姜维冲她冷冷一笑。 宁春草眼中已冒出金星,脑袋因透不过气的窒息,而一片空白。 忽而一声闷响,她甚至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扼在她咽喉上的手,猛然一松。 她跌坐在地,大口大口的喘气,颇有一种劫后余生,捡了条命回来的感觉。 适才窒息之时,她甚至已经感觉到黄泉路临近之感。 她喘过气,眼前的原本因窒息而形成的一片漆黑也渐渐退去,视力渐渐恢复之时。只见巫女又和姜维斗在了一起。 「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想杀你,不要逼我。」姜维和巫女缠斗中,冷声说道。 「宁春草的命是我的,谁也不能坏了我的大事!」巫女咬牙切齐。「楚儿,为了个男人,你真的要背叛师父?」 楚儿面上一片煞白,双手紧握成拳,却始终没有动手。 正在这时。院内却突然有人声大作。 呼呼啦啦一大群人,涌入院中,有些人乃是翻墙而入,有些人乃是从房檐屋脊上跃下,还有少部分是从院门处跑进来的。 突然涌入这么多人。叫正在争斗的两人都大吃一惊。 宁春草坐在地上,胸口一起一伏,嗓子疼的像是已经断了,喘息着还未恢复元气,只盼着来的是福不是祸。再来个要杀她的,她只怕真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 「什么人?」姜维将自己的折扇捏在手中,也不知他折扇上究竟藏了多少暗器。 「京兆府查案!」忽有一人,从众人身后,缓缓走出,手中捏着一枚黄铜雕虎的令牌,「有人胆敢从京兆府死牢之中,私自将犯人带走,真是胆大包天!为所欲为!这是想跟朝廷作对么?」 宁春草听闻这熟悉的嗓音,惊疑不定之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被掐的耳朵也失灵了么?不然怎么会听到景珏的声音呢? 她迟缓的抬起头来,不敢置信的向外看去。 那个长身玉立在月光之下,手中捏着一枚令牌,玉面之上,不苟言笑之人,不是景珏,却还会是谁? 宁春草挣扎了两下,却手软脚软的未能从地上爬起来,「景珏……」她的话音也卡在嗓子眼儿里,沙哑的没能发出声来。 屋子外头的景珏向屋内张望了一眼,屋里昏暗。他没能看到她。但他似乎感觉到她了,感觉到她惊喜又渴盼的视线了。 「朝廷办案,任何人不得阻拦,否则以对抗朝廷之罪论处!」景珏说完,挥手道。「将他们给我看起来!」 立时有人上前,将姜维和巫女以及楚儿都围困起来。 景珏带来的人不少,但若是姜维巫女联合起来对抗,也并非不是对手。 只是他们都清楚,他们的身份,乃是江湖帮派,江湖之人。他们暗地里做什么,朝廷也许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倘若是敢明目张胆的和朝廷动手,那就是大罪了。 姜维咬牙。冷眼看着景珏,「睿王世子,您什么时候,变成京兆府的人了?也敢拿着京兆府的令牌颐指气使?」 景珏迈步向小屋走去,闻言脚步不停,「爷要做什么,还不需要向你报备。」 「那世子您向圣上报备了么?圣上知道您如此行事么?倘若圣上知道了,不知道世子您担得起担不起呢?」姜维的声音里,也充满了威胁的味道。 景珏脚步连一丝停顿都没有,直接迈步进了小屋。 他一眼就看到跌坐在地的宁春草。 宁春草只听闻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恍如有一颗悬着的石头,瞬间落了地。 「你在这儿。」他轻喃说道。 这一句话,在此时此刻,甚至胜过了千言万语,你在这儿,我来了,我来救你了,幸而不晚,幸而一切还来得及。 这似乎是一句再动听不过的话。 只可惜宁春草此时的嗓子却是叫她无法做出回应,嗓子眼儿里如同冒火一般。火辣辣的,她连啊一声都啊不出来。她只能无声的点了点头。 景珏见状,快步上前,弯身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身上怎么这么冷?」他在她耳边。温声问道。 此时此刻,他的声音,是这般的好听,暖融融,瞬间就温热了她的心。这声音是不是已经朝思暮想的在她耳边徘徊了许久许久了?今日却才真的听到。这段时间所受的苦,好似这一句关切的话,就给抚平了。 「景珏……」她艰难开口,嗓音却是沙哑难听。 景珏浓墨般的眉头立时倒竖,「嗓子受伤了?」 宁春草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第四十六章 景珏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隐忍自己的怒意。冲她安抚的笑说:「没事,回家就能医治好了,别急着开口,别着急说话。」 宁春草又乖巧的点头。 景珏抱着她,一步步走出小屋。 姜维和巫女见到被景珏抱在怀中的人。都是猛的一动。 但包围在他们身边的人手中都握着利刃,十分警惕,好似他们再敢妄动一下,他们手中的刀剑就要见血了。 「别妄动,动之前,先想好了后果。」景珏瞟了他们一眼,语气轻蔑道,「她受伤了,今日谁伤她一分,来日必十倍相偿。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如今的账,且记下来,咱们更待慢慢清算!」 说完,他抱着宁春草,大步离开。 姜维手中的折扇。被捏的咯吱咯吱响,但他还保有理智,一直到景珏的背影都已经看不见了,他也并未有冲动之举。 朝廷之人尽数撤走。 巫女身子一晃,就要栽倒。楚儿立时上前,将她扶住,「大人,大人您没事吧?」 姜维看她一眼,冷哼一声,「什么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蠢货!」 巫女虽面色苍白,情况不甚好,嘴上却不肯吃亏道:「哼,彼此彼此,姜二爷也没有高明到哪里去!」 姜维拂袖而去,离开前,还专门弯身,洁白修长的手指在楚儿粉嫩的脸颊上轻轻摸了一把。 楚儿脸上一片嫣红。 巫女气的险些吐血。 宁春草被景珏抱上了马车。 在马车上,他也未将她放下,而是一直紧紧的抱在怀中,好似生怕一松手,她就会从自己眼前溜走一般。 宁春草就这么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的任由他抱着,感受着他透过衣衫的体温,温暖着自己。 「春草,对不起……」他忽而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宁春草抬起头来,无声的看着他。 「我知道你嗓子受伤,你不要说话。只听我说。」景珏缓缓开口,「我一直都是个很坏的人,从小恨自己的爹爹,讨厌抚养我的晏侧妃,我恨他们,也恨我自己。我似乎,从来都不会爱人,不知道该怎么对一个人好。」 宁春草见他面色痛苦,不由心底一片柔软,她轻轻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景珏被她的动作弄得绷不住一笑,「很可笑是不是?连对人好都不会?还会什么?可真的,我做什么都是凭着自己的心意,凭着自己的喜好。那天,在宁家门外,见到你的时候,我突然就很开心。心底里绷不住的欢喜,你也许要说,是因为你肖似我娘。」 他停下话音,认真的想了想,摇了摇头,「其实,不全是。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我娘了,你也不如苏姨娘那么像,只是叫我觉得亲切而已。第一次见面,你叫我惊艳,我很想将你留在我身边,本是夸赞你漂亮的话,却不曾想会惹恼你……」 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宁春草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后来,我就想用自己的办法,将你留在我身边。」景珏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用错了办法,总是觉得我越想要留下你,就越是将你推得远离我。我害怕失去,害怕失去你,就像当年失去我的娘亲一样,害怕再也见不到,摸不到……」 景珏一直缓缓的说着,即便宁春草不能给他什么回应,只是安安静静的窝在他的怀中,他一个人也说得很舒畅。 像是攒了一辈子的话,好容易找到了倾吐的机会。男人大约是不说则已,千载难逢的一说就要说个痛快吧? 他一路煽情,直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我在门上留了人等着你,我知道睿王府对你来说并非一个好的去处,看到你上了凌烟阁的马车时,我既心痛又有些轻松。我告诉自己,起码这样,我就不会像失去母亲那般失去你。虽然不能日日相见,但只要知道你还在这世上,能让我藏在心里念想,就够了。」景珏看着她说道。 宁春草颔首吸了吸鼻子,怎么这会儿她会觉得这从来不懂事的景珏,是这般的可爱呢? 那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世子爷,居然也会同可爱这个词挂上钩么? 「到家了,下来看看喜不喜欢吧?」景珏笑着将她抱下马车。 进了垂花门。里头的院子很大,并不是她所熟悉的睿王府的布景。 东方的天际透出熹微的晨光,院子里的景物都笼罩在一片将亮未亮的昏黄之中,别有一番朦胧婉约的情致。 宁春草四下看了看,似有隐隐的花香。在这宁静的清晨四下逸散,叫人不由的心旷神怡。 景珏脚步很快,似乎是怕她冷,周遭的布景,她还未看清。便被带进了屋内。 屋子宽敞,点了数不清的灯烛,灯烛的光亮,将整个室内照的纤毫毕现。 她这次看清楚了,这屋里头的布置。竟和她住在翠微苑的时候,相差无几。但因为屋子比翠微苑她的房间更大,所以添置了不少同种风格的摆设。 屋里的一架四折屏风,用双面绣,绣了她曾随口夸赞过的一幅画。处处透出布置之人用心良苦的模样来。 宁春草心头,有那么一些些暖意,肆意的流淌着。 她嗓子很疼,于是她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开口,但喜欢之情,已经溢于颜面。 「日后就住在这里,好么?」景珏将她放在床上,笑看着她说道。 宁春草点了点头,格外的乖巧。 宁春草被巫女抓走的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又几番博弈,精力几乎都耗尽了。 如今在这舒适又柔软的大床上,人很容易就歇下防备,疲惫席卷而来,她沉沉睡去。再醒来之时,已经是次日的上午。 景珏竟还守在屋里头,叫人给她准备了格外丰盛的早膳,一应全是她最喜欢的。 原来他这么留心,留心她所有的喜好,便是饮食上的偏好。也不曾错过。一个男人,且是身边环绕众多美妾,打小自我惯了的人,能这么放下身段和姿态来,关切体贴另一个人。这叫宁春草心中格外熨帖。 可能女人总是容易被这些小细节所感动,她看向景珏的目光都格外的柔软温和。 食不言,用罢饭食,她想要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嗓子依旧沙哑的难听,且喉咙不过刚刚震动,就格外的疼。 景珏立时捧上一碗泛着甜味的汤,「喝了这个,专门叫宫里的太医开的药方,最是润喉养嗓子的。」 宁春草轻笑着接过汤碗来。甜汤入口,夹着些许的药香,还有陈皮的味道,咽下喉中之后,口中余留甘草的甜味。 嗓子好似瞬间就润了许多。 她点点头,放下汤碗,「多谢世子爷。」声音很轻,带着些暗哑。 景珏微微蹙眉,「你跟我客气,就是在生我的气?」 宁春草摇头。「没有,只是想,谢谢你。」 景珏无奈的笑,「你好好休息,我……」 「我有事,要告诉你。」宁春草急忙说道。 「你嗓子不好,不要多说话,有什么事,若是不急,待嗓子好了再说不迟。」景珏幽暗深邃的眼眸。像一汪碧波深潭一般,望着她。 第四十七章 宁春草不由低下头去。 她想见见姜伯毅啊,巫女和姜维的话,分明透露出姜维的狼子野心,姜维要对姜伯毅不利。 姜维正是因为她听闻了这些。才要杀她灭口。如今她被景珏救出来,姜维知道她没死,会不会加快对姜伯毅不利?她要尽快的告诉姜大哥才好啊! 「我想见见姜大哥。」宁春草抬头说道。 景珏闻言,脸色立时阴沉下来,他霍然起身,薄唇轻抿,昭示了他此时不甚愉快的心情。 宁春草舔了舔嘴唇,有些着急的解释道:「是急事,性命攸关的事情。」 景珏却转身向外走去。 「景珏!」宁春草急忙喊道,因为微微提高了音量。那种沙哑的嗓音便愈发明显。 景珏绷着脊背站定,「好好养养嗓子,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 说完,也不待她再开口。立时提步走了出去。像是躲着什么似的。 宁春草急的跺了跺脚。 可如今她身边皆是景珏的人,唯一能给姜大哥传话的绿芜,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她如何才能将这消息送给姜大哥知道呢? 还有二姐姐临终告诉她的话,那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也该叫姜大哥知道,好进一步探查呀! 当初知道那稳婆卫氏同弘农杨氏有关的时候,她就觉得事情有些复杂,如今看来,还真是不一般的麻烦呢。 二姐姐竟然…… 宁春草想到二姐姐在她无意识之时,那么直愣愣的倒在自己跟前,而自己满身满手都溅满了二姐姐的鲜血,就忍不住心底一阵阵抽痛。 「宁姑娘,园子里风景不错,您是想四下走走,还是想再歇上一会儿?」有小丫鬟上前来问道。 宁春草垂眸想了片刻。「我想出府。」她声音沙哑。 那小丫鬟面上一僵,连忙摇头,「除了出府。」 宁春草叹了口气,「那我是被软禁起来了么?」 小丫鬟闻言脸上一白,「姑娘可不能这么说。怎么是软禁呢?世子爷是担心您的身体,且您现在出去,也不安全呀?您忘了,李家的事儿,还没了解呢。」 想来这丫鬟也是景珏的心腹,有这些丫鬟在,宁春草不知道凭着自己,她如何才能出的了这府上。 哦,是了,如今她身在何处?这府上是哪里? 「这是哪儿?我瞧着,并非睿王府的模样?世子爷却称之为家?」宁春草故意笑着问道,说话间,嗓子却微微有些疼。 小丫鬟掩口轻笑,「这里当然不是睿王府了,乃是世子爷的府邸,是圣上新赐的世子府。」 宁春草微微愣了一愣,口中喃喃重复道:「世子府?」 「正是呢!姑娘只管放心住着就是了,这儿可没有谁来扰姑娘不开心!」小丫鬟连连点头。 宁春草的眉头却是轻轻蹙起,「圣上为什么会赐世子府?」 「那是因为……」小丫鬟将话说了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瞪眼看着宁春草,像是忽然间被定住了一般。 「嗯?」宁春草看着她,「为什么?」 小丫鬟猛吸了一口气,讪讪笑道:「因为世子爷年纪大了嘛,该有个自己的府邸了。老是在睿王府住着,也不方便不是?」 宁春草原本也许并未多想,可见这丫鬟的反应,却不能不多想了,「因为年纪大了就赐下府邸?」 「圣上一向偏爱咱们世子爷,旁的世子自然没有这般待遇,可咱们世子爷不一样啊!」丫鬟分明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 宁春草点了点头,「好了,你不说,待世子回来。我亲自问世子爷就是。」 那丫鬟一听,就有些紧张了,连忙上前蹲身行礼,「姑娘呀,您别多问了,世子爷想让您知道什么,您就知道什么,不想让您知道的,您就算是看出来了,也全当不知道就是了。对您对世子爷都有好处,凡事看得太真,认得太真,倒是不好。」 「你这话,说的有理。」宁春草微微点了点头,「但你,指的是什么事呢?」 宁春草抬眼,认真的看着那微微有些紧张的小丫鬟。 小丫鬟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还是没有开口,倒是行礼告罪,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宁春草一人,对影成双。 宁春草凝眸,她如今还真是不得自由的被软禁下来了,连消息都如此的闭塞,当如何知道自己现下的情形,如何将自己知道的消息传递出去呢? 思量良久,未有结果。 直到下晌时候,景珏从外头回来,他眉宇之间,有个淡淡的川字。 虽然他在见她的时候,嘴角上翘,面有笑意,却藏不住他川字里纠结的烦扰。 「有心事啊?」宁春草笑着为他斟茶。 景珏摇头,「不过是那些小事儿罢了。」 「小事儿?什么小事,说来,让我也听听如何?我一个人,闷在这里,也无甚好打发时间的事。」宁春草将茶碗放在他手边,依偎着他坐了下来。 景珏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大拇指很有些眷恋的蹭着她细滑柔嫩的脸颊,「可我不想让这些凡尘俗事打扰你。怎么办?」 宁春草闻言笑了,「我本就是个俗人,难道还能逃脱俗事之外么?你不说,那我问好了。」 「你想问什么?你嗓子还没好,少说话。」景珏微微蹙眉。心头似乎有些忐忑。 宁春草却浑不在意的摇摇头,「人得活得明白,嗓子哑算什么,有些事情,还是问清楚了才好。世子爷。您能不能告诉我,圣上为何会赐您世子府?」 景珏闻言,面色一僵。 宁春草见他表情,立时就笑了,「因为。圣上为您赐婚了,您要迎娶世子妃了,是不是?」 景珏没有说话,他原以为她知道,但彼此都不说,就可以当做这件事情并不存在,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相处就好。 原来她并不知道,猜到了就不肯假作不知。 「春草……」 「是谁?」宁春草脸上依旧保持着笑意,语气温和微微沙哑的问道。 景珏皱眉看她,「咱们不提这件事情,好么?」 「怎么了?为什么不提?我原本就是你的小妾,根本没有做其他妄想,难道如今就会没有自知之明的要阻挠你娶嫡妻么?」宁春草笑着说道,「您太高看我了。」 她这几句话,却是说的景珏心头格外不是滋味。 「我没将你当做小妾。」他闷声说道。 「那是连小妾也算不上么?外室?相好?红颜?」宁春草轻咳了一声,「无所谓什么吧,都不重要,您如今要娶的嫡妻才是最重要的,您就不能让我知道,日后要仰望的女主人是谁么?」 「宁春草,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景珏忽而瞪眼看她,周身的刺倏尔全立了起来。 宁春草微微摇头,一脸不解,「我问的难道不是当问的问题么?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你都要娶妻了,我却连你要娶的人是谁都不能问么?」 景珏怒目看着她。薄唇抿成一条线,齐息间呼出的气有些粗,两人间的温情不复,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感觉。 「女人,真是难缠。」景珏突然转脸。轻叹了一句。 第四十八章 宁春草点了点头,「告诉她,她想知道的,就不会这么难缠了。」 「周静姝,周六小姐。」景珏垂眸,周六小姐的名字一吐口,他的面色立时煞白了几分,视线也垂落在地毯上。 屋子里忽而静了下来,静的好似没有人在屋里一般。 宁春草回味着这个名字,好半晌才淡淡的哦了一声。「是她呀,难怪你要瞒着我呢。」 「我没有瞒着你。」景珏回头,浓墨般的眉倒竖看她,「我只是不想提,不想叫她的名字横在我们中间而已。」 「我们,中间?」宁春草笑了笑,「世子爷,您别这么抬举我,我什么时候能跟您称作‘我们’呢?日后就是你们了!我才是多余的一个。从第一次在延庆观遇见周六小姐的时候,我就当知道的。」 「你!」景珏似乎被她的话气到。霍然起身,伸手指着她,指尖都被怒意染的微微颤抖。 若是平日里有人这么惹他,他早就发火了,可面前的人是她,他哪里忍心碰她一根指头。 「以前我总惹你恼怒,叫你生气。」景珏倏尔如泄了气的球,无奈叹了一声,摇头轻笑,「也不怪你如今这般对我。」 宁春草摇了摇头。「这里是世子府,是你日后要迎娶世子妃的地方,我不要住在这里。」 她说的很平静,抬头看着他的时候甚至面无表情。可其实她心里忐忑得很,这句话。才是今晚,她一再惹怒的他的根本目的。世子府守卫森严,皆是他的心腹。住在这里是很安全,不用担心姜维或是巫女的人来找她麻烦。 可就是太安全了,她想要溜走,或是想要传递消息出去,都没有门路。唯有离开世子府,或许还会有机会。 他对她在意,他对她的体贴,这般细致入微的温情。她又岂会看不到?只是人总会有自己的无奈,总要为这些无奈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景珏木木的看着宁春草,伸出的手都无力的垂到了身侧,他看着她的目光幽深又满是伤痛。 良久良久,两人之间都是一片沉默。谁都没有开口打破这让人压抑的沉默。 好似谁先开口,就是谁先示弱,谁先让步了一般。 景珏终于叹了口气,弯身在她身边又坐了下来,他幽深的眼眸望着她,里头藏了多少情愫无人能够看清,「好,那你告诉我,离开世子府,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都可以。」宁春草立即说道,「就是不要在这里。」 景珏点点头,「就算我告诉你,这是我能为你寻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你也执意要离开么?」 宁春草点头,「是。因为这是你要迎娶周六小姐,你要娶妻的地方,我不要在这里。」 景珏连连点头,长叹一声,「好。」 宁春草不知为何。自己的心头竟猛然间抽痛了一下。看着他仓惶点头的样子,看着他失落的表情,她的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紧紧揪住了。 「我送你去见姜伯毅吧。」景珏忽而低声说道,声音低沉的都不像他了,「你不是想要见他么?」 宁春草听着他的声音,不由皱紧了眉头,几乎是本能的不假思索的说道,「不,你送我回宁家吧。」 说完,彼此两人都有些愣住了。 景珏抬头看着宁春草,「前晌,你说,你要见姜伯毅。」 「我现在想回宁家。」宁春草别开视线,有些心虚。她是要见姜伯毅,可知道他会介怀,知道他声音里分明有酸溜的醋意。 景珏看了她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那也好,就去宁家吧……反正他不会放任你不管的。」 后一句话,他声音很小,小的宁春草都未能听清。 她回过头来,狐疑看他,他却并未再提,只道:「早些睡吧,明日一早。我就叫人送你回去。」 他亲眼看着宁春草躺下,亲手为她盖上被子,亲自为她掖好被角。温柔体贴的像是彼此再没有相处的时间,而格外珍惜这最后的光景一般。 如此这般叫宁春草心头突然生出些不安来,「世子爷,您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景珏笑着摇头,「别多想,是我愧对了你,好好休息,若今生还有机会。我定会尽力弥补。」 这话更叫宁春草皱起眉头,他不像是无缘无故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今日这是怎么了? 景珏却似不愿多说的样子,亲自为她吹熄了灯,听着她呼吸平稳,他才抬脚出了房间。 难得相聚的时光,他竟正人君子一般,什么都没有对她做,并且那般爽利的答应送她离开世子府,同意送她回宁家。 事情顺利的叫宁春草颇为意外,她想不明白。 世子爷身边的随从也想不明白,「爷好不容易才将宁姑娘救出来,怎么又同意送她去宁家?」 景珏安排好了明日送她离开世子府的人手后,他身边随从忍不住问道。 景珏叹了口气,「李布的老爹,联合了好几名御史,联名上折子参我,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了。」 「圣上不是一向都对世子爷您偏爱有加……」随从叹道。 景珏摇了摇头,「这次的事情,有些不简单,让她回宁家的事儿,你们想办法叫凌烟阁知道,她若是有危险,姜伯毅一定不会坐视不管。便是我被圣上拿起来,她能平安无事也就行了。」 随从一阵无话,末了轻叹一声,「世子爷这般为宁姑娘操心,宁姑娘却全然不知……您为什么不叫她知道呢?」 景珏轻笑着摇了摇头,「我为她做过的事情很少,伤害她的时候却很多,如今能瞒着她为她做点儿什么,这感觉挺好。她是个傻的,对她好一点儿,她都会放在心里,念念不忘,若是叫她知道,还不知要感动成什么样呢?」 随从连连点头,「那更应该叫她知道呀……」 「呸,」景珏立时又道,「谁说爷是为她?爷打死李布。是活该他倒霉,那么不经打,爷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爷被人弹劾,是爷自己做的事儿。一人做事一人当,同她有什么关系?怎么就叫为她做了这些事?说出来不嫌寒颤?不嫌矫情?」 随从闻言,目瞪口呆,世子爷啊。到底是谁在矫情啊? 宁春草自然不晓得这些,她次日一早就被丫鬟唤醒,迷迷糊糊的被套上衣服,梳妆打扮好。塞进了马车里。 天不过刚蒙蒙亮,马车就停在了宁家的外头,宁家的大门被咚咚的敲响。 宁春草这会儿还有些混混沌沌,似醒非醒呢。 宁家门房上前开门,听闻来人报了睿王世子的名号,很是懵了一懵。原以为宁家没了苏姨娘,更没了宁三小姐,他们同睿王府,同睿王世子就再没有关系,八竿子也打不着了。 不曾想,今日竟还能见到睿王世子身边的人? 「发什么呆?快开门,叫睿王世子的车架进去呀?」叫门的随从吩咐道。 那门房一面叫人快跑进去,回禀主子知道,一面去开能容车马同行的侧门。 世子府的车架在二门外停稳的时候,宁夫人已经带着些宁家人候在二门处了。 宁春草被世子府的丫鬟搀扶下来。 第四十九章 宁家人瞪眼瞧清楚她,皆是大吃一惊。 宁玉嫣更是尖叫一声,立时就要扑上来。结果被宁夫人死死拉住,才没能上前。 「你们回去吧。」宁春草吩咐道。 世子府的丫鬟随从瞧见宁家人这般态度,一时并不敢走,万一叫宁春草受了伤害。他们回去如何同世子爷交代? 宁春草却是笑了笑,「你们放心,他们不会伤我,也伤不了我。只管放心回去吧。」 景珏是说话算数的人。宁春草相信他答应了送自己回来,就一定会同下人们交代清楚,不会临时变卦。 果然世子府的丫鬟随从犹豫片刻,都安安静静的爬上马车,调转车头,不发一语的离开了宁家。 瞧见宁春草身边人都离开之后,宁玉嫣才甩开宁夫人的手,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宁春草你这个丧了良心的。你……你不是人!你怎么那么狠心!你竟然,竟然亲手杀了二姐姐……你……亏我还听二姐姐的话,替你隐瞒,你就是个妖女!你……」 她边说边哭,哭声大的骂出口的话却越发含混不清,泯没在哭声里了。 「好了,进去说话吧。」宁春草面无表情的说道。 宁夫人还未点头,宁玉嫣就跳起来。张开双臂,挡在门口,「你休想!你害死了二姐姐,如今又回来干什么?你还想害死谁?你也姓宁,要将宁家人都害死了才甘心么?」 宁玉嫣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好不狼狈,如今双眼红通通的。鼻头也红红的,倒是真伤心至极。 她素来同宁玉婠关系好,肯听宁玉婠的话,宁玉婠死讯传来之时。她几乎哭晕过去,当时就扬言要杀了宁春草为二姐姐报仇。 后来被宁夫人又是叮嘱,又是恐吓一番,才不再说这话了。今日再见到宁春草,无疑又受了刺激。 「你知道我是妖女,还不在我面前收敛一点?免得惹怒了我,叫我现在就对你动手?」宁春草冷下脸来,看着宁玉嫣说道。 宁玉嫣闻言。一时吓得僵住,面色苍白的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也不曾想到,宁春草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自己是妖女,还这般恐吓她。 宁夫人连忙上前一步。拉住宁玉嫣的手,将她拽到一旁,「你少说两句,你姐姐难得回来一趟!」 她一面说,一面偷偷瞪了宁玉嫣一眼。 宁玉嫣吸吸鼻子,垂头不再说话。 宁春草这才迈步,进了二门。 来到厅堂之中,宁夫人屏退众人。 宁春草刚坐下,宁玉嫣就死死的盯着她,虽然未再开口谩骂,但她的眼神也满是恨意。 宁春草轻叹一声,「母亲可相信。是我害了二姐姐?」 宁夫人闻言,微微一愣。 宁玉嫣却立时跳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尖叫道:「你还敢说不是?李家派来的人都已经说了,亲眼看见你拿着刀。割断……割断了二姐姐的脖子,二姐姐死状……死状惨不忍睹……你这个畜生!」 宁玉嫣又向前扑去。 宁夫人呵斥一声,「若是不能安安生生坐着,你就给我滚回房间去!」 「娘,您……」 「闭嘴!」宁夫人猛拍了下桌子。 宁玉嫣这才安静下来,将哭泣和谩骂都憋回了肚子,委委屈屈的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但双眼之中,尽是对宁春草的控诉。 「你的意思是?」宁夫人皱眉,转向宁春草。 「李家很奇怪,二姐姐临走前,同我说了一些话。最重要的是,叮嘱我将她的孩子接走。她担心杨氏女会容不下她的孩子。」宁春草缓缓说道。 「她都同你说了什么?」宁夫人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眯眼看向宁春草。 宁春草却是摇了摇头,「母亲不要问,我说了,对您,对宁家都没有好处,待到水落石出的时候,母亲自然就会明白。这件事,自始至终,我和二姐姐都是被人利用,是旁人手中的棋子。」 宁夫人微微颔首,眉头紧皱。 「二姐姐交代我带走她的孩子,可如今我有什么办法从李家接走她的孩子呢?那孩子毕竟是姓李的。」宁春草叹了口气,「可我也觉得二姐姐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那杨氏女。只怕真的是容不下二姐姐的孩子。且李家如今在做的事,只怕对二姐姐的孩子也没有好处,若是能将他接回来……」 「李家人怎么会叫我们将他家的嫡子接回来?杨氏女如今还能容不下二姐姐的孩子?」宁玉嫣叫道,「你和睿王世子,一个比一个……哼!」 宁春草闻言有些诧异,怎么将世子爷也扯进来了? 「是啊,若是李布还在,或许宁家去闹一闹,还能将玉婠的孩子要回来,可如今……李布都不在了,我们若是去要孩子,只怕李家人会跟我们拼命呀?」宁夫人也叹气说道。 宁春草闻言一震,「你们说什么?谁?谁不在了?」 「李布!李布不在了!」宁玉嫣跳起来说道,「你装什么糊涂?你是从世子府来的,你会不知道?睿王世子为了你,活生生将李布给打死了!」 宁春草耳畔忽然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怔怔的看着宁玉嫣在她面前,嘴巴一开一合,看着宁夫人在一旁摇头叹息,可耳朵里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李布死了?死在了景珏手中? 「什么时候?」宁春草忽而开口,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宁玉嫣不满自己被打断,但见宁春草脸白的像鬼一般,十分骇人,便不由自主的道出了李布被打死的时间。 宁春草一阵恍惚,是了,就是她被巫女关在那小屋里,她忽而做梦梦到自己又上了归雁楼,梦中看到自己其实是被李布推下归雁楼的时候。 她还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个梦,为什么会在哪个时候突然明白过来,突然看清了真相。 原来那个时候,就是李布死的时候。 李布死在景珏手中的时候。 若按照姜维的说法,那她如今要杀的人,岂不是变成了景珏?她要手刃景珏,才能破除宿命? 真真是可笑! 她再也、再也不要相信姜维的话!姜维的话,不过是想要利用她!利用她伤害姜大哥而已,姜维的口中怎么会有真话呢? 宿命如何,她已经不在意了,若注定她要死,她就坦然赴死好了!她不会再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活命去伤害任何人!她要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这件事,我并不知道。」宁春草说道,「既然是这样,那杨氏女暂且应该不会伤害二姐姐的孩子,日后再寻机会吧……」 瞧见宁春草听闻李布已死,除了一开始有些震惊,竟很快的平静下来,宁玉嫣气的脸色涨红。 「人命如今在你眼中……已经如此……如此淡漠了吗?」半晌,她才咬牙切齿的问道。 宁春草摇头,「不是,只是他该死而已……」 她话音刚落。外头便有家仆禀道:「主子,外头有位姑娘求见,她说她叫绿芜。」 「什么绿五绿六的?不认识,打走!」宁玉嫣叫道。 「是我身边的丫鬟。」宁春草立即扭头,对宁夫人说道。 第五十章 宁夫人叹了口气。微微点头,「请进来吧。」 一向精明能干的宁夫人,如今看起来却十分的憔悴疲惫。事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原以为是飞黄腾达的机会,却变得叫人不知所措。 二女儿嫁了官宦人家。做了嫡妻。三女儿去了王府,虽是小妾,却也是宠妾,后来更成了江湖第一大门派阁主的救命恩人。家中的妾室,更一朝去了君王侧。 原以为宁家就此。要飞上枝头。 三女儿却传出凤仪天下的命格,接着就遭了王府遗弃,二女儿又突然暴毙,三女儿入狱生死不知之时,二女婿也被世子活活打死……入狱的三女儿更在此时,带着满身的秘密重现家中…… 她上辈子一定是作孽太多,才在今生经历这么多磋磨。 宁夫人低头摸出袖管中道士给开了光的符篆,默念起来。 绿芜很快被带来,见面就噗通朝宁春草跪了下来,「娘子,可算见到您了!」 宁春草上前,搀扶她起来,「我没事。」 「娘子,婢子一人离开,没能救得您出来,是婢子没用……婢子就该和您一起被投进大牢的!」绿芜伏地痛哭。 宁春草摸摸她的头,「您跟我一起进大牢,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多搭了一个人进去罢了,你看我如今,不是好好的么?快起来!」 绿芜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宁夫人和宁四小姐见礼。 宁玉嫣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宁夫人疲惫的点点头,也未开口。 「你怎么知道我在宁家?」宁春草这才问道。 「是世子爷送来的消息,如今您本该在……在狱中。被外人瞧见不妥,您同婢子一起离开吧,阁主会安排您到安全之地的。」绿芜连忙说道。 「世子送去的消息?」宁春草眯了眯眼睛,他不介意姜伯毅了? 「是啊,阁主说。巫女正传令她的手下,四处寻找娘子,娘子在外头不安全,还是速速同婢子一道离开吧?」绿芜又劝道。 宁春草回头看了一眼宁夫人和宁玉嫣。 「赶紧走,真是个祸害!别再拖累了我们!」宁玉嫣立时说道,说话间,眼圈都有些红。 宁春草颔首,「母亲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家里。」 「不用你假好心叮嘱,你不来害我们。我们就都好好的了!」宁玉嫣说道。 宁春草点点头,同绿芜一道离开。 绿芜前来迎接她,乘坐的马车宽大舒适,却并不是先前华丽又风骚的那辆,这架马车看起来低调朴实,沉稳多了。 绿芜见她打量马车,连忙说道:「您如今不能太过招摇,万事保险稳妥为上。」 宁春草点头,「多谢你细心了。」 绿芜一愣,「娘子怎的同婢子这么客气?」 宁春草笑了笑没有说话。被她扶着上了马车。马车渐渐驶离宁家,宁春草却是安安静静的看着绿芜,一直没说话。 「娘子怎么这么看着婢子?婢子脸上有脏东西么?」绿芜心虚的摸了摸脸颊。 宁春草摇了摇头,「绿芜,你以前在凌烟阁,功夫是谁教的?」 绿芜一愣,「我师父教的呀。」 宁春草哦了一声,「那你更喜欢阁主,还是姜二爷?」 绿芜闻言,十分惊讶。错愕的看着宁春草,好似有些不明其意,「娘子怎么这么问?」 宁春草看着她的眼睛,轻笑了笑,「没什么。我在巫女身边的时候,见到巫女身边那叫楚儿的少女十分喜欢姜二爷,不由便猜测,也许姜二爷这种风流倜傥的郎君,更讨年少女子的欢心?所以问问你罢了。」 绿芜连忙摇头,「婢子,婢子没有。」 宁春草轻笑着点点头。 绿芜又停了好一会儿,才忽而说道,「您说,您在巫女身边见到姜二爷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春草没有理会绿芜的话,却是掀开帘子向外望了一眼。 马车外头正传来衙役驱逐百姓,清道的声音,街道上颇有些喧嚣。 宁春草不看还好,这么一看。整个人都全然惊住了,「那是……怎么回事?」 只见景珏被人押解着,玉带冠冕都有些狼狈,蒹葭玉面之上,更有些颓唐之气。 他不是睿王世子么?不是圣上最宠爱的侄子么?怎么会被穿着官服的兵丁押解着?这是要将他押到哪里去? 宁春草忍不住霍然起身,脑袋咚的撞在车厢顶上。 绿芜连忙起身搀扶她,「娘子别急,婢子叫人去打听。」 有衙役清道,她们的马车自然也被迫停了下来。正好方便了绿芜下车打听。 不多时她便折返回来,「回禀娘子知道,听闻,乃是因为世子爷失手打死了李大人家的嫡子,被御史弹劾,所以被捉拿起来,听候圣上发落。」 「因为他打死了李布么?」宁春草迟缓问道。 绿芜连连点头。「是啊,娘子已经知道了啊?」 宁春草却连连摇头,「不,他不能因为这件事被抓,圣上不能因为这件事发落他……是因为我……因为我……」 「娘子。您要做什么?」绿芜一把拉住她,「您别冲动啊,您想救世子爷,先回去告诉阁主,阁主一定会帮您想办法的!」 宁春草回头看着绿芜,「不行,我怕来不及,我要去求见圣上!是我连累了他,我得去救他,我得去向圣上解释清楚!」 绿芜皱眉看着她,手更是紧紧拉住她,「娘子您别冲动,您就这么去,如何见得了圣上?圣上不会召见您的!更可况,您忘了?您身上还背着人命呢!圣上若是问您是如何从死牢里出来的,您又如何解释?」 「管不了那么多了,绿芜,你放手!」宁春草扒着绿芜的指头。 绿芜连连摇头,不肯撒手。 宁春草面上很有些生气,「绿芜,你一向都很听我的话,如今回了凌烟阁,就不再听我的吩咐了?已经不将我当做你的主子了,是不是?」 「不是,娘子。不是啊!」绿芜连忙摇头。 「那你放手,现在,立即放手!」宁春草瞪眼看她,四目相对。 绿芜有一瞬间的气馁,娘子固执起来的时候,真的是谁都劝不住。 她缓缓松开了手指,「娘子……」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宁春草说道,「你回去,告诉姜大哥。我要见他,请他务必,务必来见我。」 「阁主要到哪里去寻找娘子呢?」绿芜问道。 宁春草却在她话音落地之前,就跳下了马车,身子灵敏的钻进人群之中,恍如鱼虾入了大海一般,一眨眼功夫,便没了踪迹。 绿芜在马车上跺了跺脚,无奈皱眉。 宁春草混在人群之中,长长的舒了口气,回头看看,并没有人追来,她拍了拍心口,放慢了脚步。 她当然不会就这么傻乎乎的去求见圣上,她戴罪之身,莫说圣上根本就不会听到她的诉求,只怕她一现身,巫女就得立时抓住她,又要来什么夺舍了! 若是能见到姜大哥,她如今自然是先见到姜大哥最好。但怕只怕,绿芜根本不是带她去见姜大哥的…… 人总要为自己留一点余地和退路,她不能叫自己陷入绝境之中。 第五十一章 宁春草顺着人群,直往人多的地方钻。 借着人流的掩护,渐渐靠近睿王府,并在睿王府附近隐藏了起来。 待夜幕悄悄降临之时,她才无声无息的靠近睿王府。曾经为了杀鸿喜,她曾在夜里,悄悄溜出睿王府,她知道睿王府夜里哪处守卫最是薄弱。 倒不想曾经的无用功,今日还能派上了用场。 可惜如今没有人在里头接应,她翻墙进入睿王府,还没行出几步远,就被巡夜之人给发现了。 「什么人?」巡夜之人都是带着兵器的。 宁春草立时站定,「报信之人!」 宁春草被带走,待她见到睿王爷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折腾了大半夜,将人折腾的十分疲惫,但好在,总算是见到了,也不枉辛苦。 「你说,你是报信之人。」睿王爷眯眼,唇边略有些冷冷的笑意,看着宁春草,「那么,你要报的是什么信?」 「今日瞧见世子爷被官府羁押。打听得知乃是因为世子爷失手打死李布之事。」宁春草抬头看着睿王爷,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尊者不能直视的规矩,打量着睿王爷的表情。 睿王爷缓缓点头,「是,是因为这件事。珏儿虽然平日里就嚣张跋扈,但做事一向有分寸。如今为何会失手,为谁做出这种事来,想来,宁姑娘心中。也是清楚的吧?」 睿王爷的表情十分冷淡,但语气里的责备还是能够听得出来。 宁春草眉头微蹙,心头发紧,「是,我知道……所以今日冒险潜入睿王府,就是想要尽绵薄之力,只盼能救得世子爷。」 睿王爷挑了挑眉梢,「救珏儿?那你倒说说,你要报的是什么信?如何就能救得珏儿?」 「我二姐姐,也就是李布的嫡妻,临死之前,曾告诉我,」宁春草微微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忐忑看着睿王爷,「告诉我,李家想要谋害她,因为她得知李家和弘农杨氏勾结,密谋……造反。」 造反两字,宁春草说的很轻,但后半夜本就安静,书房里又只有她和睿王爷两人,更是静的落针可闻。 这两个字一吐口,颇有些叫人心头一震的效果。 睿王爷眯眼看着她,她忐忑回望着睿王爷。 半晌,两个人都没有开口。气氛凝滞的叫人呼吸都觉不顺畅起来。 睿王爷突然摇了摇头,「宁姑娘,这话,可不是能随便乱说的。」 宁春草连忙点头,「我知道。所以才深夜潜入,悄悄告诉睿王爷,我没有乱说……」 「可是据本王知道,你那二姐姐并非死在李家人手中,反倒是,」他看了宁春草一眼,缓缓说道,「死在了你的手里。」 宁春草皱眉叹气,「是这样……可是事情很复杂,我一时也同王爷解释不清楚。恳求王爷信我。倘若是叫圣上知道,李家人的狼子野心,世子爷失手打死李布的事情,不就可以不用再追究了么?如今弹劾世子爷的李家人,更是自身难保。且早些叫圣上知道这件事,也好防患未然,趁他们未成气候之时,就将他们的阴谋揭穿……」 「你想的太简单了。」睿王爷打断她的话说到,「倘若真如你所说,那必然事关重大。无凭无据,本王如何向圣上禀奏?李家什么身份?弘农杨氏什么身份?一个是朝廷中品官员,一个是中坚势力并不在京城的门阀大族,他们即便联合起来,造反?!能有几成的胜算?即便真的举事成功,名不正言不顺……这皇位,可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啊。宁姑娘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宁春草有些着急,「这些事自有王爷圣上操心,小女子只说自己知道的。小女子以为,这件事若是叫圣上知道了。必然会从轻发落世子爷,旁的小女子不关心,也没有能力关心。」 「可谁又能证明,你所说的话就是真的呢?」睿王爷眯眼看着宁春草。 宁春草心里头焦急,当时二姐姐说话时。旁边只有绿芜在,可绿芜作为她的婢女,并不能为她作证,且二姐姐说话,是挨近了她,低声私语的。便是绿芜,也未必听得。 宁春草摇头,「没有人能证明……」 「你如今身上还背负着杀死嫡姐的罪名,你说你嫡姐临死前对你说了这话,实在是叫人很难相信。」睿王爷摇头叹气。 宁春草急的顾不得礼数。立时从地上一跃而起,「只要能救世子爷,要什么证据?造反这等大罪,只要圣上知道了,必然严查。严查之下,不就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么?」 「放肆!」睿王爷突然猛拍了一下案几。 砰的一声巨响,书房再次安静下来。 睿王爷瞪眼看着宁春草,他一双桃花眸中,尽是隐忍的怒气。他握紧的拳头甚至都在微微的颤抖。 宁春草轻咬下唇,实在想不明白,明明是对世子爷有利的消息,为何睿王爷会如此推三阻四?如此怀疑与她? 「十年前……」睿王爷看着她的脸,幽幽的叹了一声,缓缓说道,「本王奉命密查谋反之事……此等大事,牵连甚广,稍有不慎,就会有无辜忠臣沾染上腥风血雨……可那时的我,年轻气盛。不服气,凡事喜欢追根究底,钻牛角尖……不知得罪了谁,竟害的……睿王妃,早早离世。」 宁春草错愕的看着睿王爷。 睿王爷低下头。不再看她,瞧不见他脸上神情,只能听得他的声音,好似沉浸在过去的悲痛之中,无法自拔。 「王爷……」 「是我害死了她,若是我不那般执意,不那般张狂……」睿王爷连连摇头叹息,放在膝头上的拳头握的紧紧的,不住的颤抖,「造反是大事,天大的事情,一旦叫圣上听闻这般风声……圣上身居高位,最恼恨的就是旁人惦记他的位置,有此传言,不管是空穴来分还是确有其事,都会掀起朝堂动荡,会引发新的腥风血雨……」 宁春草默默的点了点头,虽然她心中仍旧不太懂,但听闻睿王爷的声音十分的郑重其事,她不好以自己的无知来胡乱辩驳。 「我想救珏儿,比谁都想,那是我的儿子啊,本王唯一的儿子。」睿王爷叹了口气,「可是造反这种事情,不能随便宣之于口。更不能随便禀奏与圣上。倘若是真的也就罢了,倘若并非真的,圣上也不会轻易放过,此事一旦查起来,就会牵连甚广,不知有多少无辜忠良都会凭白受其害……」 宁春草咬着下唇,看着睿王爷叹息,她不由急道:「那世子爷怎么办?」 睿王爷哼了一声,「本王岂会不管他,只是他长了这么大。却从不知收敛,也是该叫他吃些苦头好长些记性了!」 宁春草心头有些不甘,他为旁的事情受教训也就罢了,可这次乃是因为李布,说白了是因为她而吃亏受教训,叫她心中如何能平静? 她正待开口再劝,却突然砰的一声,有风拂面。她侧脸向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紧闭的扇窗猛的被打开,撞在窗棂上。 一条高大的黑影,随清风一道,灵敏的跃窗而入。 一道冰冷的寒光,直直指向坐在椅子上的睿王爷。 「有刺客——」宁春草本能的大喊一声。 第五十二章 那黑影瞥了她一眼,又极快的收回视线。 宁春草心头有些莫名的感觉,口中高唤有刺客的声音,也不由戛然而止。 王爷翻身而起,躲过长剑,并顺势取下墙上装饰的挂剑。 铮铮然的兵齐声,响彻原本安静的书房。 书房外头原本应当守了王府守卫的,可这会儿却像是全都睡着了一般,竟没有人近前帮忙。 那高大的黑影将王爷的招式尽数笼罩在他寒光闪烁的长剑之下。 宁春草不甚懂武功,却也能看得出来,王爷在黑衣人的逼迫之下,越发显得狼狈,疲于应对,力不从心。 她向后退到墙根,心头紧张不已,却也不敢贸然上前。 黑衣人步步紧逼,王爷节节败退。 书房里充斥着兵器之声,压抑至极之时。只听得王爷的声音忽而染上了恼怒非常的意味,「是你!」 宁春草闻言一愣,向那黑衣人看去,怎么,王爷认识他? 那黑衣人点点头,「我来取你的命了!」 「是你!十年前……就是你!」睿王爷面色涨红。目眦欲裂,浑身如爆发了一团毁天灭地的愤恨之火,「我寻了你十年了!你终于又出现了!今日,我必定要你的命,为雪娘报仇!」 「我本就是要你的命。十年前,叫无辜妇人替你而死,我亦恼恨了十年。」黑衣人沉声说道。 宁春草靠着墙壁向后缩,她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好似跳到了嗓子眼儿,她不敢开口,恐怕一张嘴,心都会跳出来。 两人都爆发了强烈的怒意和杀机。 原本奢华舒适的书房却是遭了秧,黄花梨木的椅子。紫檀木的屏风,柚木的博古架……在两人兵器之下,倒得倒毁的毁,木屑乱飞。 宁春草的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了,闪烁的寒光像是密不透风的墙,叫她眼花缭乱,目不能视。 忽而耳边只听一声闷哼,寒光似乎停滞了一瞬。 宁春草眯眼看去,只见睿王爷胸前绽开一片妖艳的红色,宛如盛开的芍药花。 她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什么花,那是血啊!睿王爷受伤了!她大叫一声,「住手,你不能杀他!」 睿王爷和那黑衣人仿佛都已经忘了屋里头还有一个人,听闻此言,皆扭头向宁春草看过来。 宁春草一把拽下自己腰间挂着的黄铜铃铛,「你快走,不然我有办法叫你生不如死!」 睿王爷艰难的扯了扯嘴角,「宁姑娘快走吧,我同他的仇,乃是十年前就结下的,与你无关,不要牵扯进来。快走!」 说完,他不顾胸前之伤,硬是提剑而上。同那黑衣人斗在一处。 宁春草见状。咬牙,猛的晃动手中的黄铜铃铛,皱眉闭目,领会着自然之力。 她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运用这黄铜铃铛的力量,每次使用都有些侥幸的意味在。多半是蒙的。 不知是该说她运气特别好,还是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力量在指引着她,她内心之中,真的感受到自然的召唤。 只要她沉静下来,倾听内心深处的声音,这自然之力,就好似能够为她所用。 「停,快停下来……」宁春草闭目摇铃,似乎听到有男人的声音在挣扎喊道。 她猛然睁开眼。瞧见睿王爷和黑衣人都面色煞白的扶着墙而立,两人气息紊乱,喘息不已。 睿王爷的手还有些抖,胸口的伤痛似乎牵扯着他,连剑都抓不稳了。 宁春草停下摇铃,那黑衣人深吸了一口气。 宁春草以为他又要朝睿王爷动手之时,却见他猛然间提步,向自己飞掠而来。 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这黑衣人钳在怀中,提起跃出了书房。 「宁姑娘——」 风擦过耳畔。她只听到睿王爷中气不足的呼唤。 夜风很凉,黑衣人携着她,在房顶屋脊之上飞掠而过,速度快的叫人心惊。 宁春草嘴巴紧闭,没有开口说话,唯恐一张嘴,就要喝上一肚子的冷风。 黑衣人的脚步也不停,远离睿王府之后,倒是越发的快了起来。 宁春草吸了吸鼻子,风吹的她很有些冷。 黑衣人立时就发觉了。反倒将抱着她的手臂拥得更紧了些,似乎想要给她些许的温暖。 他终于在一个院中停下来的时候,宁春草的头发都被夜风吹得乱如鸡窝了。 她并没有怕,心底除了惊讶之外,倒是异常的平静。 黑衣人放开怀抱。退离她两步,垂眸静默的看着她。 月亮已经偏西,两个人面对面而立,谁都没有说话,偏西的月亮,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宁春草忽而抱着膝盖,蹲了下来,纤细的身影,在月光下,颇有些孤独可怜。 那黑衣人皱眉。叹了口气,也在她面前半蹲下,「春草……」 「别说话。」宁春草开口道,「我心里有有些接受不了,你叫我一个人静静。」 那黑衣人闻言。果然闭嘴,一言不发的看着她。瞧她缩得很紧,他又起身将自己的深衣脱下,披在她身上。 衣服拉着地,将她完全包裹起来。 宁春草只垂眸看着地面,没有抗拒,亦没有挣扎,安静的像是困顿在适才的情景之中,困顿在自己的惊讶里,还不能自拔。 「其实,我……」 「是你在十年前杀了睿王妃?」宁春草打断黑衣人的话,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问道。 黑衣人也回看着她。 静谧的月光之下,两人四目相对,气氛有些怪。 黑衣人的眉宇微微的蹙起。他很想摇头,可在她这般注视的目光之下,他却只能缓缓的点了点头,「是。」 宁春草忽而伸手,猛的拽下了他脸上蒙着的面巾。「姜大哥!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姜伯毅不妨她的举动,面上有些僵硬的看着她,他线条硬朗,嘴唇轻抿在一起的时候,更显得五官如刀削雕琢一般刚毅生硬。 宁春草眯眼看他,「我一直当姜大哥是亲人一般,一直信赖,依赖……今日我才知道,自己真是傻的可以……你为什么对我好?为什么对我关怀备至?为什么这般照顾我?真的是因为我这个人么?」 姜伯毅的表情恍如心头被人打了一击闷拳,疼却说不出口的那种。 「姜大哥,你说话啊?你告诉我?我在你眼中,是不是就像个小丑,像个傻子一般?」宁春草扯着嘴角,似乎本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姜伯毅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拉她起来。 她却挥开他的手,脚蹲得有些麻,这么一晃,重心不稳,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姜伯毅想要扶他,却被她躲开,碰都不叫他碰。 他眼中分明有受伤的神色,她却侧脸,视而不见,「为什么?」 「要解释的为什么很多。能不能进屋慢慢说?外头冷,地上凉……」 「不用你关心我。」宁春草梗着脖子冷笑道,「反正也不知你这关心背后都藏了什么。」 姜伯毅闻言,仰头闭目,深吸了一口气。 他早该想到有今日,也许当初就不该瞒着她,可是他并非有意欺瞒,不过是觉得时机未到而已。 第五十三章 「也许姜大哥是觉得,没有必要同我说那么多,也没有必要向我解释什么。」宁春草连连点头。「是,是没有必要。我有什么资格知道呢?有什么立场问你呢?叫你一声姜大哥,还真将自己当做你的亲人了不成?真是自不量力。」 「春草,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么?」姜伯毅忽而上前,不管不顾的将宁春草从地上拽了起来,扳着她的肩膀,垂眸盯着她。 宁春草在他瞩目之下,咬牙切齐,「那你说啊,你解释啊?」 「是,没错,十年前,是我杀了睿王妃。可那只是失手,我并不想杀她的,为此,我也愧疚了十年的时间!十年中,我从来不曾忘记过那晚,从来不曾真正安眠!我从不向女人和孩子动手!那是唯一的一次破例,并非我要杀她,乃是不防备她会突然扑上来,挡住我的剑!」姜伯毅看着她的眼,皱眉认真说道。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睿王爷?你究竟是什么人?」宁春草狐疑问道。 「我是凌烟阁的人,是阁主不错,也是凌烟阁的头号杀手。」姜伯毅无奈的笑了笑,「你当知道,凌烟阁除了正当市面上的营生以外,也会做些替人解决矛盾纷争的事吧?」 这话说的真是够轻描淡写了,解决矛盾纷争,不至于要杀手吧?分明就是也做那拿钱买命的勾当。 宁春草点了点头,「我当只是谣传。」 「不是谣传。」姜伯毅说道,「是真的。十年前,我出师,这是我所接的第一单活计。凌烟阁所接任务,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只要人在,任务在,就一定要完成。我当年误杀了睿王妃,却叫睿王苟活至今,如今我重返京城,就是为了要完成当年的使命,就是要取他的性命,好给当年的任务做个了结。」 「为什么隔了十年你还不肯放弃?」宁春草皱眉。 「凌烟阁的杀手,没有放弃一说,要么死,要么完成任务。」姜伯毅面色持重。 「是谁?」宁春草皱眉问道,「谁向你买了睿王爷的命?」 姜伯毅闻言,抿口不语。 「不能说?隔了十年也不能说?」宁春草挑了挑眉梢。 姜伯毅却是摇了摇头,「当时我并非阁主,乃是师父掌管一切。当年的凌烟阁也没有今日气候,不过是个隐秘的杀手组织。师父接了活计,分派给我们。我们不问雇主,只拿钱取命。」 宁春草张了张嘴,「那你师父呢?你就没有问过他?你没有完成任务,你师父就没有派出其他人来继续完成,就叫这任务耽搁十年之久?」 见宁春草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姜伯毅不由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当年的事情有些复杂,且我当年年纪尚小,有些事情,是到后来才隐隐约约想明白。当年刺杀一事,同怀王造反一事,应当有关。我刺杀失败之后。怀王举事也失败了。怀王被抓,亲族皆被圣上诛灭。师父闻讯,立时带着师门众人南下,在南境隐姓埋名,定居起来。如今师父已经不在了……」 宁春草皱着眉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十年前。怀王谋反……十年后,李家勾结弘农杨氏谋反……可是如今已经没有怀王了呀?难道当年,还有同怀王一起谋反的余孽未被肃清?」 「当今圣上的手段,铁血无情,但凡同怀王有所牵扯的人,皆被诛杀,听闻当时京城血流成河,阴云笼罩,整整两个月不见日光。」姜伯毅摇了摇头,「那般屠杀之下,想来不会有余孽还侥幸存在,便是在,也难成气候了。」 宁春草哦了一声。 「你说谁造反?」姜伯毅忽而又问道。 宁春草摇了摇头,「也许二姐姐只是糊涂了,她被下了药,看到幻想,脑子也许都不清醒了吧?」 姜伯毅却微微蹙起眉头。 「哦,对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倒差点忘了!」宁春草忽而伸手抓住姜伯毅的臂上衣袖,「姜大哥,姜二爷,姜维,他要杀你!欲取你而代之!他要做阁主!」 姜伯毅闻言,诧异的看着宁春草,眼神里没有一丝的信以为真。 「真的!我亲耳听到的!」宁春草着急的跺脚,「你不相信我?」 「这里头,必然有误会。」姜伯毅缓缓说道。 「你真的不信我!」宁春草气恼,「对了,你见到绿芜了么?今日见到绿芜了么?」 姜伯毅微微摇了摇头,「怎么了?绿芜怎么了?」 「我叫绿芜状告知你,我要见你,要快。」宁春草垂眸说道,「你没有见到她,说明她并没有听我的嘱咐,将这话告诉你知道。」 姜伯毅微微皱眉。「你在怀疑绿芜?」 「我一直很奇怪,鸿喜为什么会那么巧的死在你的手里,而后绿芜有意无意的就在我耳边强调一些话,姜二爷更是着重的说,一定要我杀了杀死我仇人之人,方得解脱。倘若绿芜早就归附与他,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他知道我要杀的人是谁。知道我的行踪,他又颇有些异能,计划叫你出现在我要杀人的地方……而后叫我杀你,就顺理成章了。」宁春草喃喃说道。 姜伯毅忍不住轻笑,抬手揉了揉她凌乱的发,「你忧思过重了,想要计划做到这些,太难,几乎不可能。不过是巧合罢了,我当时乃是在追逐探知凌烟阁秘密之人,并非他引我去那儿,我射箭,乃是为伤那黑衣人,也并非为了伤鸿喜。这只能是巧合!」 宁春草却是摇头。她不信巧合,冥冥之中,她总觉得是姜维在搞鬼。说她忧思太重也罢,说她想得太多也好,姜维此人,不得不防。 「就算是巧合,他想借我的手杀你,却是真的,他想要你的命,取你而代之也是真的!你得防着他啊!」宁春草急道。 见她面色如此焦急,姜伯毅只好连连点头,「好好,你别急,我从来不会全心相信一个人。便是对着他,也是有防备的,不会叫他那么容易就害了我去。」 说完,他目光温润的看着她。 恰在此时,朝阳从东方云层间一跃而出。 晨光普照,院中景致瞬间清晰起来。 他的眼眸染上了晨光,灼灼艳艳,明媚的不像话。 竟叫她心瞬间好似凝滞,连呼吸都忘了,沉溺在他专注的视线里,不得自拔。 若是敷衍,若是没有动真情,如何能有这般眼神,如何能有这般专注而明丽的华彩。 宁春草恍惚间明白了。为何姜维要利用她杀姜伯毅了。 他是姜伯毅的弟弟,在他身边良久,自然也是最了解他的人,他知道姜伯毅为人慎重,多有防备。且武功高强,医术不俗。想要害他,可谓难上加难。 可是若利用自己的手。就不一样了。 他说,他对身边的人都有防备。可他的眼睛里,分明泄露了他的心思。他对她,没有防备。 宁春草知道,倘若自己当初真的听信了姜维的话,真的为了摆脱自己的宿命,而向姜伯毅伸出杀手的话,多半,都能成吧…… 他的眼睛将这一切都告诉了她…… 宁春草慌忙别过视线,「你记住了就好。」 姜伯毅笑着点头,「记住了,我会小心防备他的。」 第五十四章 「那你还要杀睿王爷么?你已经夺走景珏的母亲了,他这十年,没有母亲的日子。你知道他是怎么度过的么?」宁春草仰头看着姜伯毅,又问道。 这次却是姜伯毅率先移开了视线,他看向一旁的一株木兰树,「没有母亲,他至少还有父亲,还有照顾他的众多家仆,还有父亲的侧室看顾他。」 「那怎么能取代一个母亲在孩子心中的地位呢?那是不一样的啊。你不明白么?」宁春草微微提高了音量。 姜伯毅却勾了勾嘴角,坚毅的脸上露出一抹很清冷的笑,「我不明白?是,我当然不明白,因为我不止没有母亲,我也没有父亲,没有照顾我的人,我只有师父,只有师兄弟。」 宁春草闻言一僵,半晌,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对不起……我……」 姜伯毅笑了,「说什么对不起?过往,并没有什么不能提及。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很穷,父母都是老实人,合家被人欺辱,日子本就不好过。乡绅家的儿子……呵,乡绅怎么就教出那样的儿子呢?那般侮辱人……我受不住,不知哪里钻出的勇气,竟然能在他欺辱之下,奋起反抗。可惜反抗过了头,将乡绅家的儿子给打死了。于是就被投到大牢里。」 宁春草第一次听闻姜伯毅的过往,听他描述他幼年时候的事情,从不曾想到,在凌烟阁备受尊崇,身高马大,恍若神祗般的他。会有这般受尽凌辱,不堪负重的童年时光。 「爹娘被恶奴打死,我脖子上被套上绳子,拉到乡绅家中,被凌辱之时,恰逢我师父路过。师父听闻我年仅七岁,就敢杀人,觉得我是可塑之才,便将我从乡绅手中救走。」姜伯毅笑了笑,「是师父改变了我的宿命,不然,现在我不知在哪儿化作了一杯黄土呢。」 他语气很轻松,并没有提及过往的沉痛,即便提及「凌辱」两字,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好似说的都是旁人的事。 是真的看开了,淡然了,才能做到如此吧? 是了,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前的事情,不过是脚下尘,路上风,都随时光而逝了。 「七岁才开始学武,我是师兄弟中,开始习武最晚的。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总是挨打,直到我十岁那年,将比我高,比我壮的师兄打翻在地的时候,师父才总算正眼看我。」姜伯毅笑了笑,「也是那次机会,叫我日后有机会得到师父的真传。」 宁春草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从起步最晚,到如今最为厉害,其中付出了多少艰辛,多少苦难。他不说,也能想见。 她只看到如今辉煌的他,却从没有想到,他的辉煌背后,也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苦难。 「姜大哥,我……」 「我说这些不是叫你可怜我,只是想告诉你,人过得怎么样,长成什么样,都不能抱怨天,抱怨地,抱怨命运不公。」姜伯毅认真的说道,「我们从来都有努力,都有改变的机会。看的只是他自己肯不肯去做。」 宁春草点了点头,在姜伯毅眼中,景珏真的是个一文不值的纨绔吧?分明有那么好的条件,分明有父亲的关怀,圣上的偏爱,晏侧妃的良苦用心。却还是长歪了。 「不是想叫你可怜他……只是……」宁春草口中有些酸苦,「拿钱杀人,本就是不对的。你为了十年前的承诺,去取一个好人的性命……」 「拿钱杀人,不对?好人的性命?」姜伯毅微微眯了眯眼睛,「春草,你大概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宁春草愣愣看他。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收钱卖命,乃是我从小到大一贯所做所行的事,对我来说,只有愿不愿意做,没有对不对。」姜伯毅看着宁春草,晨光之中,她的发髻凌乱,但一张姣白的脸,却越发的好看,叫人迷醉,他忍不住轻笑,「此其一。其二。好人?什么是好人?你到京城里问一问,睿王爷是不是好人?睿王爷整日里逛花楼,为了个花魁会没少同人争执,打伤了人,不过是赔些银子了事。好,就算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再问问京城官员,可有人会说睿王爷是好人?十年前怀王谋反的案子,就是他一手惩办的,有多少无辜忠良,乃是死在他的手中,捕风捉影。他就将人以死罪论处……这样的人,也能称之为好人?」 宁春草张了张嘴,十年前的事情她不了解,可是如今,她分明看到了睿王爷的悔悟,看到了睿王爷已经变了。如今他害怕忠良被陷害,害怕无辜枉受牵连,连自己的独生子入狱,都可以不顾。 不是说知错能改,就善莫大焉么? 「姜大哥,你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杀他么?」宁春草的手,攥紧了他的衣袖,目光之中,不由流露出些哀求的意味。 姜伯毅抿着唇,一时没有说话。 一定要杀他么?十年来的执念啊…… 「阁主,属下有要事要报!」不远处,没瞧见人影,却是有声音传来。 宁春草闻声一愣,连忙放开了自己紧抓在姜伯毅衣袖上的手,垂头,退开了两步。 「禀。」姜伯毅沉声说道。 「燕王今晨向圣上献出丹药,获得圣上大肆褒奖。」姜伯毅的随从,从树荫后头走出,单膝跪地,拱手禀道,「并且燕王向圣上告发,说另一枚紫还丹,在睿王手中。污蔑说,睿王怀揣紫还丹,同凌烟阁勾结,广结党羽,欲图不轨。」 姜伯毅闻言眉头微蹙,「还有什么事?」 「当今圣上已经派兵将睿王府把守起来,睿王世子羁押大理寺。承办此事的。乃是燕王殿下。」随从禀道,「目前尚无新的进展。」 姜伯毅点头,挥手,叫人退下。 宁春草已经惊讶的下巴都合不上了,「不过一夕之间,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么多的事啊?睿王勾结凌烟阁?这。这怎么可能?」 她可是亲眼看到凌烟阁的阁主差一点就杀了睿王的呀?若不是她出手摇晃那黄铜铃铛,现在只怕睿王已经归西了,还勾结个屁呀!图谋不轨个屁呀! 宁春草忽而想到睿王曾经说过的话,睿王说,倘若叫圣上听到造反的风声,不管是确有其事,还是空穴来风,圣上都会草木皆兵,绝不姑息。 这话诚然不假呀,燕王不过是献上了一枚紫还丹,讨得了圣上的欢心,就能引的圣上相信他的话。将睿王府团团围住…… 紫还丹?对了! 「燕王手中怎么会有紫还丹?姜大哥你不是说,紫还丹在巫女的手上么?」宁春草忽而惊叫一声,「我知道了!在我从死牢里被人提出来的时候,听巫女的属下说过,说,巫女乃是用一枚紫还丹,换了我出来……」 姜伯毅闻言皱起眉头。 「姜二爷也同巫女有所勾结,我当初被巫女用巫咒控制,险些杀了绿芜,就是姜二爷将我的行踪透露给巫女知晓的……他们早就连成一气了!」宁春草一面说,一面有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在脑袋里飞快的转着。 「燕王,巫女。姜维,李家,弘农杨氏……」宁春草猛的抬头,「我明白了!」 第五十五章 姜伯毅回头看着她,阳光落在她的脸上,笼罩在他整个身上,恍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叫她恍惚间有些不真实。 她眯眼看着姜伯毅,「睿王说,弘农杨氏和李家,不可能造反,名不正而言不顺……那倘若是燕王要造反呢?是不是就名正言顺了?燕王也是姓景的!」 姜伯毅缓缓点头。勾着嘴角冷笑,「只怕你要猜对了……」 宁春草倒吸了一口冷气,以往想不通的许多事,在此时此刻,好似忽然之间就有了突破口。弘农杨氏投靠了燕王,为燕王效力。勾结朝廷官员,广结党羽。李家也是其拉拢之一,为保李家忠心效力,便要那旁支的杨氏女坐上李布嫡妻的位置。 巫女亦是为燕王效力,勾结李家,一面操纵她杀了她的嫡姐,好为杨氏女腾出位置,另一方面,还可以将她投入狱中,转而再通过燕王,将她从牢狱里捞出来,好不为人知的进行夺舍。 千万个念头。瞬息间都涌了上来,叫她一时无所适从。 「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宁春草焦急道。 景珏被羁押在大理寺,睿王爷身受重伤。 圣上因得了紫还丹,而偏听偏信了燕王。燕王陷害睿王,又联合有巫女。世家门阀,朝廷官员…… 他先将圣上的力量剪除,孤立了圣上,再用不为人知的手段,来对付被孤立皇宫的圣上,这般谋反,想来要比十年前,怀王谋反,胜算大的多了…… 「这同凌烟阁有什么关系?」姜伯毅摇头,眼神语气都有些冷漠的说道。 宁春草诧异看他,「怎么没有关系?燕王陷害睿王的同时,不是说睿王乃是同凌烟阁勾结么?这不是要拉凌烟阁一起下水的意思么?」 「他要拉凌烟阁下水,凌烟阁就会被他拉下水么?也得看他有没有这本事了。我同睿王从来没有私交,有的只是冤仇而已。他想要动凌烟阁,也得经过了我的允许才行。」姜伯毅望着天边的云彩,缓缓说道。 「有姜二爷呀!」宁春草忽而想到,她被关在巫女小屋之中的时候,姜维和巫女的对话。「巫女同姜二爷说,他们有共同的目标!他们早就达成一致了!姜二爷如今只怕也是燕王的人了!」 姜伯毅低头看着宁春草,似乎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宁春草有些着急,「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亲耳听到,你能不能认真点?」 姜伯毅点了点头,「你先去洗漱。睡上一觉,起来以后,咱们再慢慢说。」 宁春草负气跺脚,「我如今哪有心思睡觉?!」 「那你总得给我时间,叫我去摸清楚他们的打算,他们的计划才好吧?」姜伯毅无奈的叹了口气,「许多事情,不是干着急就行的,总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宁春草这才松了口气,原以为他是没放在心上,原来他只是不动声色而已。 她点了点头,「那姜大哥若是有什么新的消息,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姜伯毅颔首点头。 「还有……」宁春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又猛的抬头道,「你能不能去留意,睿王他,他的伤势如何了……就算你们有仇怨,不死不休,可十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对不对?」 姜伯毅看着宁春草,看着她挺直着脊背,仰着小脸儿,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他只好在她殷切的目光之下,妥协点头,「好。」 姜伯毅在打听事情进展之时,姜维也没有闲着。 如今对姜氏这两兄弟来说,也许时间就是胜算的把握,谁先动就能占得取胜的先机。 姜维依旧是薄粉敷面,只是今日衣着更为郑重其事。头发束的规规矩矩,头上也未簪花,倒是一改他往日的风格。往常的嬉皮笑脸,尽数收起,一脸的郑重严肃。 一身华服,身形微胖,慈眉善目的燕王冲他微微点头,「待会儿圣上召见,姜二爷已经想好该怎么说了吧?」 姜维轻笑点头,「二爷」两字听在耳中,却甚觉刺耳。这个称呼他听得太久了,听得耳中都要生茧了!今日就是他翻盘的时候。日后,他才是大爷!是阁主!再不是什么「姜二爷」! 「传姜维觐见——」殿门口传来内侍高唱的声音。 这嘹亮有些尖利的嗓音回荡在宫墙楼宇之间,显得庄严肃穆,叫人不自觉地肃然起敬。 姜维理了理衣衫,垂首举步上前。 慈眉善目的燕王在一旁低声说道:「莫怕,照咱们说好的……」 姜维笑着点了点头,并未多言,躬身进了大殿。 圣上在尊位上高坐,低头垂眸,望着恭敬跪下行礼的姜维。 姜维平日里轻浮,鲜少有正经样子,今日在这大殿之上,却恍如有人压着他的脖子,压着他的肩一般,叫他一点轻慢的样子都不敢露出来。 难怪,难怪人人都想坐上那个位置,难怪人人都想要不惜代价的往上爬。 那个位置几乎代表了一切的尊崇,代表了一切的荣耀。坐在那尊位之上,可以睥睨天下,将一切生荣辱尽握在自己只手之间。 连他,在面对那个尊位之时,都心生仰慕,可见那位置的魅力所在了。 「你是凌烟阁的二当家?」头顶的声音没有叫他起来,而是直接问道。 姜维连忙收敛心神,专心作答:「回禀圣上。正是。」 「燕王说,你有关于十年期前怀王谋逆一事相关事要禀?」圣上的声音变得冷厉。 姜维心头不由一紧,但他开口的声音仍旧平平稳稳,「是。」 圣上停了一瞬,没有开口。 姜维不敢抬头,瞧不见圣上此时的神色。只觉大殿之中似乎更添了几分压抑。 他努力的忽略这份压抑,保持着内心的平静,该怎么说怎么答,在进得宫中以前都是计划好的,他只要平平顺顺的将该说的话,都说了。一切也就成了。 「你可知道,十年前的事,牵连甚广,没有真凭实据,最好不要宣之于口,若有虚言。朕定不会轻饶。」 「草民知道。」姜维叩首说道,「草民确定此事真假,放敢随燕王一道入宫禀奏,若是没有真凭实据,草民岂敢面圣?」 圣上轻轻哦了一声,面上的神情叫人看不清,「如此信誓旦旦,那便禀吧。」 「十年前,睿王爷在府上遇刺,遇刺之后,揭发出怀王谋逆的事情来。」姜维垂头,视线落在膝盖下头的地毯上,地毯上的花纹勾勾连连,看不出头绪,他的目光却十分坚定,「可睿王遇刺当晚,受伤之人,却并不是睿王爷,而是睿王妃。睿王妃遇刺身亡!」 殿中猛的一静。 姜维垂首跪着,却忽觉有两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脊背上,灼灼的像是要将他点燃一般。 圣上眯眼,他当然知道当年的事,知道当晚睿王妃乃是替睿王挡了一剑,这才救下睿王,香消玉殒。 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却并不多,当晚的消息是被隐瞒了下来的,对外,包括对睿王妃唯一的儿子景珏,说辞都是一致的——睿王妃乃是因病去世。 这个当年名不见经传的凌烟阁小小二当家,如何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第五十六章 何况当年。这姜维恐怕还不是二当家的吧? 「圣上一定不解,草民如何得知天家之事?」姜维虽为抬头,却似乎也能洞察圣上此时好奇的神情,「这乃是因为,行刺睿王爷的,正乃是凌烟阁阁主。我的大哥,姜伯毅。」 他话音落地,殿中静的只剩下他的回声荡漾。 「燕王禀奏,凌烟阁同睿王勾结,以图谋不轨。你能在这个时候来求见朕,朕以为,你乃是不愿同凌烟阁同流合污,不曾想……」圣上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你却给朕带来这样的消息,你这是要为凌烟阁开脱么?」 姜维连忙叩头,「不是。草民不是为了给凌烟阁开脱,而是要向圣上禀明当初的真相,叫一直愚弄圣上的人无从遁形。」 愚弄两字,叫圣上的眉头忽而皱的很紧。 且是一直愚弄?! 圣上乃是天子,高高在上之人,自持智慧过人,最恨旁人欺瞒愚弄他。姜维当面这么说,恍如摸了他的老虎屁股一般。 「你说什么?」圣上冷笑,「谁一直愚弄朕?」 「十年前,我大哥行刺睿王爷,却刺死了睿王妃。想来这件事情,叫仁爱的圣上一直对睿王爷十分体恤。倍加关爱。睿王妃留下了唯一的子嗣,圣上也多有偏宠。可圣上却不知道,当年的行刺,本就是一出苦情戏。」姜维忽而挺直了上身,连声音都高了一度,神色肃穆的说道,「雇凶之人,本就是睿王自己!他这般做,就是为了洗去自己的嫌疑,好叫圣上相信他乃是无辜的!」 圣上猛拍了一下龙椅的扶手,怒目看着姜维,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姜维叩首。微微清了清嗓子,「草民句句属实,当年同怀王一起谋反之人就有睿王。怀王行事不慎重,事发之后,睿王为保全自己,便亲手演绎了这么一场苦情戏。本是鹣鲽情深的夫妻。若是不舍去一人,如何能叫这出苦情戏演绎的逼真?圣上乃是宽仁圣君,想来怎么也料不到,为保全自己,睿王能做出此等狠绝的事情来,也不外乎他能欺瞒圣上如此多年了。」 圣上眯眼看着姜维,口中发干,眼睛发昏,头脑被满是愤怒的血液充斥的简直不能思考。 一旁伺候的内侍见圣上情况不对,连忙躬身上前,手上奉上一只精致的小盒子。 圣上接过锦盒打开来,捏出一枚荧光流转的丹药。含入口中,「你说的话,叫朕不能相信。」 「圣上宽厚仁爱,自然不能相信人能做出这般冷血无情的事情来,可是请圣上回想当年,当年为何那么多人都被牵连进来。睿王亲自查办这件事情,为何那么多人的下场都是那般凄惨,睿王爷正是借着圣上信任他的机会,排除异己,诛杀会对他有威胁,知道内情之人,只要这些人都死了,再不能开口,他才能是安全的。所以当年牵连甚广,据闻,京城两月阴云笼罩不见日光……这里头,睿王冤枉了多少无辜之人,罔顾了多少人的性命,如今已经难以查证了。如今圣上倘若不严惩睿王,岂不是要叫十年前的事情再发生一遍么?」姜维叩首说道。 「大胆!」圣上拍着龙椅的扶手,面上颇有震怒神色。 姜维连忙垂头,不再言语。 他虽面上平静,但实际手心里也已经冒了汗。顶上坐着的人。乃是掌握天下苍生生杀大权之人。倘若自己一个不留神,可能就是雷霆之怒,人头落地。 所谓富贵险中求,若想要泼天富贵,无人能及的尊崇,就必然要冒着大的风险。 想到这些。姜维又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 「圣上明鉴。」他缓缓说道。 圣上眯眼看他,心里头如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十年前的一幕幕,午门斩首的一幕幕,好似都回到眼前。 如今想起来,这姜维说的,似乎也十分有道理。当年睿王承办这件事的时候,雷厉风行,定了罪,立即拉出去斩首。 那时候觉得,他是为了朝堂稳固,为了自己皇权稳固,不给谋逆之人留丝毫翻盘的机会。 可如今想起来,未必就没有做贼心虚的意思,未必没有杀了同党保全自己的意思在。 坐在高位上的人,本就是多疑之人是,圣上此时心中满是疑惑。 怀疑就像种子,一旦被种在心中,但凡有一丝阳光露水滋润,就会不受控制的疯长起来。圣上此时此刻,对睿王的信任,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圣上同睿王乃是一母所出,最是亲厚。记得自己十几岁那年,有次折了花,想要悄悄献给母后,讨得母后欢欣之时,恰逢父皇正在母后殿中。 从来不抱皇子的父皇,当时正抱着还在襁褓之中的弟弟,温声对母后说。「朕,瞧着这儿子像朕,这眉眼,这鼻梁,无一处不是照着朕的样子刻出来的。朕这些子嗣之中,唯有四儿最像朕!朕喜欢!」 他当时吓了一跳,捧着花枝不敢进殿,他悄悄的蹲下身来,想要溜走。却意外的听到殿中传来更小的声音,缓缓说道:「朕要悉心培养四儿,面容肖似朕,这性情必然也同朕相投。朕日后。要将最好的,都传给他。」 「圣上……」母后又说了什么。 他全然听不见了,他瞪大眼睛,捧着花枝,完全僵在那里。 父皇说,要将最好的,都传给四弟。 最好的,传给他。 那他算什么?他是嫡长子,是母后的骄傲,生来就是被作为储君培养的。这天下,无论什么都是属于他的,最好的,自然也是他的。 只有他想赐下什么给旁人,那才是旁人的。 就算是他嫡亲的弟弟,也不能觊觎他的东西,任何东西! 后来,四弟慢慢长大,并没有像父皇期待的那样,父皇性子温和,四弟却无论做什么都风风火火冒冒失失。加之他从中做些事,说些话。 四弟和父皇之间的矛盾便越发明显突出。 看着父皇看向四弟的眼神越发冷淡,四弟也越发张扬跋扈,他的心才彻底的放回了肚子里。 叫他对四弟再不防备的,乃是四弟执意要娶林家嫡女的事儿。林家嫡女。原本是父皇要赐婚给他的,可四弟不知怎的,却先看上了林家的姑娘,无论如何执意要娶。 父皇不同意,他甚至跪在父皇殿外。三日不肯起身,后来乃是母后去劝,父皇才终于肯见他。 父皇又召了自己去,询问自己的意思。 自己甚至父皇喜欢深明大义,宽容大度的孩子。觉得如此才能配得帝位,自己当然要表现出一个嫡长该有的气度来,大义表示,君子不夺人所爱,自己愿意退一步。让四弟如愿。 四弟当时看着他,那感激的眼神,他道现在都还记得。 后来见到林家嫡女之时,自己才惊愕后悔,林家嫡女,同自己记忆深处,那久久不能忘怀的女子长得那般肖似……简直一模一样。 他悄悄的试探过睿王妃,这才发现,再怎么肖似,也不是一个人。 他记忆深处的女子温婉,聪慧,俏皮,善解人意。睿王妃却是太过严肃,刻板,大约也只有四弟那样的人,才会喜欢她吧。 第五十七章 「圣上?」 圣上一面无意识的迈步,一面回忆着过往,忽而被一声娇柔的声音轻唤,他猛然间顿住脚步。 记忆深处的画面,和眼前人的脸,重重叠叠映在一起,叫他一时间分不清究竟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圣上怎么了?」林婕妤歪了歪脑袋,又唤了一声。 圣上伸手,将半蹲行礼的林婕妤拽了起来,「琦儿。还好,你还在。」 林婕妤微微蹙眉,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圣上却轻叹一声,微微摇头,「大约。也只有你,是不会变得吧。人心总会变,变得不可预测,变得无法捉摸。」 四弟也许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变了,变得不再是他信任的那个人。 他又真正的信任过四弟么? 圣上勾着嘴角笑了笑,笑容凉薄,没有温度。他举目看了看,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林婕妤的承露殿。 这个时候,他还是希望最是善解人意的她陪在自己身边的吧。 「谁都会背叛朕。朕不意外,只盼你不会背叛朕。」圣上握住林婕妤的手,缓缓说道。 林婕妤闻言颔首,不敢做声,心里揣测着,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叫圣上有这般的感慨? 「朕这么些年来,原以为,有人相伴,有人在暗中替朕筹谋。替朕做些朕不方便做的事,也曾一度的感慨,有他真好。朕对他宽容有加,对他的儿子更是呵护备至。可人心总是不足!人怎么存着那么多的贪念妄念?就不能学会满足呢?欲壑难填,这话诚然不假!人心总是贪婪的!」圣上喃喃说道。 林婕妤听得有些莫名,但从字字句句的意思来看,这话,像是在指睿王爷和睿王世子呀? 「圣上,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了么?」林婕妤看圣上在殿中坐下,便轻手轻脚的绕到圣上背后。不轻不重的为圣上捏着肩头,舒缓他的疲惫。 圣上叹息一声,「是,朕不开心,很不开心。朕给他的够多了。他若是知道感恩,也就罢了,非但不知感恩,竟然欺骗了朕这么多年,是把朕当傻子来耍么?」 「圣上英明睿智,怎么会被人如此欺瞒呢?没有人能骗得了圣上的!」林婕妤顺着圣上的话,缓缓说道。 「没有人能骗朕么?」圣上眯了眯眼,「那如今全然相反的话,究竟是谁在骗朕呢?」 林婕妤垂眸,不敢妄言。 圣上轻哼一声。「你不懂,朕讲给你听。」 从不在后宫言政事的圣上,竟然将睿王的事和姜维的话都讲给了林婕妤听。 林婕妤听完,连手上的动作都似不受控制,竟猛的捏疼了圣上。 圣上嘶的倒吸了一口气。她才猛然发觉,连忙翻身跪地,「圣上息怒。」 「息怒?你想为谁求情?」圣上眯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婕妤,口气泛冷的问道。 「臣妾,臣妾为自己求情。」林婕妤小心说道。 「为自己求情?你何罪之有,要为自己求情?」圣上似笑非笑。 林婕妤心头紧张,唯恐在圣上心情不佳的时候,说错了话,更何况圣上心情不佳,乃是因为「谋逆」二字,只要牵扯了这两个字,再小的事情都会变成大事,再小的矛盾都有可能演变成一场腥风血雨。 她舔了舔嘴唇,「因臣妾的好奇,向圣上打听前朝的事。臣妾乃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本不该听闻这些,更可况,此事牵连了臣妾的姐姐,更牵连了圣上您的弟弟。这叫臣妾听来,心中甚是惶惑,甚是不安。」 圣上垂眸看她,看着她同睿王妃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半晌才笑了,「是,朕怎么忘了,睿王妃,如今乃是你的嫡姐。」 林婕妤不敢说话。 「那你不想为睿王爷求情么?」圣上又问道。 林婕妤却义愤填膺的握着拳头道:「倘若他真的为了自己活命,而在十年前策划了那么一出戏,害死我姐姐,莫说为他求情了,我恨不得扒他皮,食他肉!」 圣上面上露出满意神色,可笑意还未到嘴角,却又听闻林婕妤说道。 「可圣上觉得,睿王爷是那样的人么?睿王爷对我姐姐的一片心,会让他为了自己活命,就亲手害死我姐姐么?且圣上觉得,睿王爷真的会不甘只做个王爷,贪念不该贪念的东西么?」林婕妤微微抬头,目光纯澈的仰望着圣上。 平日里她这样清纯无辜的表情最是能取悦圣上,圣上连语气动作都会格外温柔起来。 今日,圣上却是大怒,抚案而起。「你,你还说不为他求情,你这字字句句都是在质疑朕,都是在为他求情!怎么连你也变了?怎么连你都站到他的立场上了?你也与他连成一气了么?!」 这话可太严重了,林婕妤完全没有料到圣上会有这般强烈的反应,当即吓得愣住。 「你就在这承露殿里好好反思吧!」圣上扔下一句话来,提步离开。 林婕妤跌坐在地,望着圣上离去的背影。 她猜错了!圣上根本不是犹豫不决,根本不是在怀疑!圣上是早已在心中,定了睿王爷的罪了。圣上其实已经相信了姜维的话了!已经相信了睿王爷有谋逆之心了。 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只要是对睿王爷有利的话,都会触怒圣上敏感的神经。 林婕妤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她的春草啊,她的傻姑娘啊,倘若如今还喜欢着睿王世子,是不是也要跟着被牵连进去了呢? 她总是不能为她做什么,生她下来,却只能看她苦苦在这世间坎坷挣扎。 在世间坎坷挣扎的宁春草,这会儿正睡的香。 她大言不惭的说自己这会儿没有心思睡觉,却睡的安安稳稳,连个梦都没做。 她醒来还是因为肚子咕咕叫的太响,而将自己吵醒的。 醒来睁眼就要抱怨,是谁那么吵,吵得不让人睡觉?可话未出口,便听到肚子长长呻吟了一声,她尴尬的揉揉肚子,这才想起来,被巫女关着的时间里,她都没吃过一口东西了。 听闻她起来,外头立时有丫鬟进来,「娘子起了?」 「绿芜,我……」宁春草抬头,才瞧见进来的人,根本不是绿芜。是了,绿芜怎么会在这儿呢? 这丫鬟面生,可她脸上的笑容却不叫人讨厌,「姜大哥在么?」宁春草笑着问道。 小丫鬟摇了摇头,「阁主出门了,叫婢子们伺候好娘子,娘子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 「哦,」宁春草点了点头,「那你去备些饭食来吧,我饿了。」 「婢子这就去。」小丫鬟退了下去。 宁春草此时此刻,竟无比的想念绿芜。绿芜对她照顾的细致周到,真可谓无微不至,小到端茶倒水,大到出谋划策。绿芜样样都行,样样都好。 若是绿芜现下在这里,不用她吩咐,绿芜恐怕早就准备好一大桌子她爱吃的饭菜了。 宁春草摇摇头,似乎想将绿芜从自己的脑袋里头摇晃出去。 人不能太过依赖另一个人。太依赖就会过于信任,过于信任就会付出代价。正如她被绿芜所出卖和背叛。 宁春草吃饱喝足,一面盘算着日后该如何,一面等待着姜伯毅带回新的讯息来。 第五十八章 却不曾想,这么一等。就是整整三日。 整整三个日夜,她都未能见到姜伯毅的人。 那个向来关心她,照顾她,对她很是体贴的姜大哥,竟让她毫无头绪的等在这个小院儿之中。三日夜不露面。 更不要说有什么消息送回来了。 宁春草好似被人隔离在一堵高墙之外,高墙里头在这三日间,有什么风云突变,她则全然不知。 宁春草心急如焚的第四日凌晨,天还未亮的时候,突然被细微的响动惊醒。 她忽的从床上坐起来,瞪大眼睛。 不过立时就被人捂上了嘴,她甚至都没能看清楚捂着自己嘴巴的人,是什么体型,什么身高。 但这人在自己身边,却并未给自己带来一丝的恐惧,倒是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是我。」那人声音从耳畔悄悄传来。 果然,宁春草点点头。 那人松开了手,她回头一看,姜大哥高大的身形在黑暗里依旧夺目。 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却有那么几许的疲惫,「拿上衣服,咱们悄悄离开。」 宁春草心中狐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里不是他的地方么?为何要悄悄离开?为什么他回来要趁着人防备最是薄弱的凌晨时候? 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依言抱起搁在床头小几上的衣服在怀中,冲他点点头。 姜伯毅没有耽搁,揽住她的腰,抱紧了她,纵身灵敏如燕子一般。跃出窗外,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月已西沉,寒鸦都歇了,凌晨安静的像是整个天地都睡了,两个人的身影。如鬼魅般在房檐屋脊上,飞快的掠过。 宁春草有些冷,姜伯毅带她离开一段距离之后,寻了个背人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去,「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做?也很好奇发生了什么。」 宁春草连连点头。 「你先穿好衣服,我再慢慢告诉你。」姜伯毅背对着她。 他将话说出口,宁春草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后知后觉的尴尬起来。 她从被窝里爬出来。只穿了里衣在身上,适才一直被他抱着,倒不觉得冷,这儿他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凌晨的凉风一吹,她忍不住打个了喷嚏。想到两人是偷偷摸摸逃出来的,她赶忙捂上了嘴,使劲儿揉了揉齐子,飞快的套上衣服。 「我好了,你说吧。」宁春草说道。 姜伯毅这才转过身来。「凌烟阁我暂时回不去了。」 「嗯?」宁春草皱眉,「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没错,姜维他……」姜伯毅话音停在嘴边,嘴角微勾,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他背叛我了。」 宁春草缓缓点了点头,上下打量姜伯毅,月亮清凉,她看不出他受伤的痕迹。 姜伯毅摇摇头。「他还没本事伤到我,只是他……诬陷说,十年前,我行刺睿王之事,乃是睿王一手策划。我同睿王乃是一党。他向朝廷归安,如今自封阁主,统领凌烟阁,若是不肯顺服他的凌烟阁之人,皆以与我同党,意图造反之罪论处。所以……」 宁春草闻言,长长的哦了一声。 所以,他们现在算是孤立无援了。被扣上一个造反的罪名,然后彻底被架空。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宁春草低声问道。 姜伯毅垂眸,眼睛微眯。没有说话。 宁春草咬了咬嘴唇,「那……姜大哥可知道睿王爷此时的情况?」 姜伯毅抬头看了她一眼,「如今,没有睿王爷了。」 宁春草闻言,如遭雷击。登时愣住,「什,什么?你说……什么?」 她腿都软了,险些跌坐在地,不过三日啊,这三日,是天也翻了,地也覆了么?睿王爷,没有了? 「他没死。」姜伯毅又说道,「是被废黜了,废黜了王爷的封号,贬为庶民了。」 宁春草这才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姜大哥,说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姜伯毅轻咳一声,「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他身受重伤,又被废黜封号,如今软禁在睿王府中。怕是也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支撑了。」 那怎么行?! 宁春草连连摇头,不能让睿王爷就这么死了啊!景珏还在大理寺的狱中关着呢!睿王倒了,谁来救景珏出来? 「姜大哥,不能让他死啊,我知道你们有仇怨,可如今连你们的仇怨都被敌人利用起来了,你难道一定要守着这仇怨坐以待毙么?」宁春草上前,抓着姜伯毅的衣袖,仰着脸满面焦急的说道。 姜伯毅皱眉垂眸看她。 「姜大哥,我不知道你的执念,不知道对你来说,拿钱买命算什么。可我知道,睿王爷他不是坏人,虽然他做过错事,做过无法挽回的事,可如今真正想要谋反的人不是他!如今正在谋着一己私利,不惜利用旁人,伤害旁人的也不是他!」宁春草清了清嗓子,「咱们是不是应该先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待到外患解除之后,再来算这些陈年旧账呢?」 姜伯毅没有吱声,月光暗淡,他脸上的神情也叫人看不清。 宁春草有些着急,「姜大哥。你倒是说话呀?」 她轻轻摇晃着他的手臂。 她身上甘甜清爽的气息,不由自主的钻进他的齐腔里。 如果他此时,放下仇恨,放下执念,也放下凌烟阁,就这么不顾一切的带着她离开,离开京城,离开这些纷纷扰扰,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是不是也很好? 这个想法不知怎的。忽然之间就在他脑子里冒了出来,并不受控制的疯长起来。 他垂眸看着她,眼睛里都泛出光亮来。 宁春草仰脸,面上却尽只有焦急。 「春草,你愿不愿……」话说了一半,他却忽然没了勇气。 没有勇气将话问出口,没有勇气听她的心意。 「什么?」宁春草急道,「你有什么想法,也说出来啊,行不行的,咱们可以商量啊,如今能商量的也只有咱们两个了,你不要嫌我笨,我总会尽力的!」 姜伯毅却摇了摇头,转而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同睿王暂且言和?问什么担心睿王一命呜呼?」 宁春草啊了一声,怔怔看他,好似不明其意。 姜伯毅勾着嘴角,轻笑了笑,替她回答道:「因为你在意,你在意景珏。」 此情此景之下,猛然听闻「景珏」二字,猛然听闻他的名字,叫她心头一震,再也无法平静了。 【卷四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妾不为后 卷一》作者:姜宛 02、《妾不为后 卷二》作者:姜宛 03、《妾不为后 卷三》作者:姜宛 04、《妾不为后 卷四》作者:姜宛 05、《妾不为后 卷五》作者:姜宛 06、《妾不为后 卷六》作者:姜宛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