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不为后 卷六》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出了皇城,姜伯毅并没有四下乱走,反而十分有目的的行进很快。 他们商量好的。先去往凌烟阁京城的总舵,临近上河园的一处大宅。 景珏问姜伯毅为何要先寻那里的时候,姜伯毅什么都没说。 可这会儿瞧他行径速度,景珏只觉,姜伯毅肯定是知道姜维就躲在哪里,而不是先去碰运气而已。 他带着宁春草,速度并不敢慢,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紧追在姜伯毅身后。 愈靠近上河园附近那凌烟阁的大宅,姜伯毅身上的气势,就越发的冷峻。 跟在他身后的景珏和宁春草都察觉了。 宁春草看了景珏一眼,目中藏着隐隐约约的担忧,「这里原本是姜大哥的地方,总舵的位置,也是姜大哥定的,不过那时候。乃是姜维建议说,这里的风水甚好,院中格局摆设,都是按姜维当初的设计,并姜大哥的喜好而定……如今……」 如今这里却成了姜维的地方。 这里印证了姜维对他的背叛,也许那个时候,姜维就已经在谋算他的一切了,只是他还傻乎乎的相信姜维。 如今重回到这地方。实在叫人心中难受吧? 景珏轻轻嗯了一声,「你有把握对付姜维的鬼兵吧?」 宁春草点头。 「那我就多留意姜伯毅,别叫他太过冲动……」 「姜大哥才不会。」宁春草说道。 景珏斜眼看她,「你怎么这么信得过他?听这语气?这引以为傲的神态?他是你什么人你这么信任他?」 「到了。」姜伯毅的声音。低沉稳重的从前头传来。 宁春草冲景珏龇牙一笑。 景珏将她放了下来,狠狠瞪了她一眼。 「从这里进去,他一般会布有机关暗器,你们要紧跟着我,不要走错。」姜伯毅低声说道。 景珏抬眼去看他的脸。 姜伯毅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回眸看他,「你不用担心,虽然这里对我来说。比较特殊。但我不会冲动。」 景珏略微点头,「不会就好。」 「因为我知道,是我的,我终会夺回来。」姜伯毅语气笃定而淡然。说完,提气跃上高墙。 他适才说话间,身为阁主的气场尽数彰显,霸气无比。 景珏不由深处大拇指赞叹道:「不愧为凌烟阁阁主,单这气场,这气度,姜维那小子,是拍马不及的。」 宁春草笑着点头。 「你也觉得啊?」景珏挑眉看她。 宁春草指了指高墙,「快走快走,别跟错了,触动了机关暗器就不好了!」 景珏这才携她跃上墙头。 紧跟在姜伯毅身后,在幽静寂寥的院中。悄无声息的穿行。 「院子这么大,怎么连个守卫都没有?」行了不知有多久,宁春草不由低声在景珏耳边问道。 景珏摇了摇头,「是啊。好生奇怪。不过姜维这个人,本来就怪怪的,你见他什么时候正常过?」 宁春草皱眉,姜伯毅一直没有停下来,他脚步很快走的很稳,好似他对这里很熟悉,他们不是夜探旁人家,而是走在自己家里一般。 也对,这里原本就是他的地方。他被自己的弟弟背叛了,才失去了这里。 想到这些,宁春草都觉得心里不甚好受,姜大哥应当更为不好受吧? 可他脚步稳稳的,气场一点不变,到叫人觉不出他的怒气来。 一路走来,绕过假山亭台楼阁,绕过曲水活泉,绕过花房果林,姜伯毅终于在一处月亮门外停了下来。 他闪身在月亮门一侧。 景珏也立时带着宁春草闪在另一侧。 姜伯毅伸手冲景珏打了几个手势。 景珏十分有默契的点头表示自己清楚。 宁春草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这么有默契了? 她狐疑之时,姜伯毅已经翻身入了院子。 景珏护着宁春草守在月亮门处。 姜伯毅入了院中之后。院中忽而发出一声轻响。 继而华灯大亮。 笼罩在恬淡月光树影之下的院落,瞬间亮如白昼,廊下树梢屋檐角上挂着的灯笼都一时间亮起。 宁春草吓了一跳,入了陷阱了么? 景珏却冲她微微摇头,暗示她不必担心。 宁春草微微蹙眉,握紧了手中的黄铜铃铛,深吸一口气,平静心神。但望向院中的目光仍旧满是警惕担忧。 姜伯毅站在院中,身影被灯光拉的很长。 静谧的院中,亮的让人心慌,却只有他独自而立,对影成双。 姜维并没有在灯光中出现。 宁春草预想中的埋伏也没有出现。 这是什么情况? 宁春草有些摸不着头脑。 姜伯毅却清了清嗓子道:「姜维,睡醒了没有?出来!」 宁春草几乎被他的声音吓得跳起来,这是悄悄潜入么?站在人家卧房门外头,大呼其名? 这事儿怎么看都像是景珏的风格,姜大哥什么时候也跟着景珏学会了? 宁春草侧脸,深深的看了景珏一眼。难怪两人有默契呢,他都将姜大哥带歪了啊? 景珏连忙摇头,低声说道:「别看我,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宁春草还未开口,院中便传来吱呀一声门响。 在这寂静的夜里,这一声轻轻的响动,却是清晰的很。 宁春草和景珏连忙向院中望去。 姜维站在门口,一手还扶着门框,他只着了中衣,长发散在身后,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 平日里簪花敷粉,折扇从不离手的玉面公子,如今这惫懒模样,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不过此时,大约没有人有心思欣赏他这风流美态。 姜维揉了揉眼睛,咧嘴笑道:「哟,是大哥呀?稀客稀客,您怎么半夜里说来就来了?」 说完,他脸色一禀,左右看去。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脸上那轻佻的表情全然不见,身上的惫懒也被警惕取代,只着中衣的身子绷紧,顺势从袖管中划出一把折扇来,握在手中。 原来他折扇是从不离身的,不仅不分春夏,便是连睡觉都是带在身上的。 宁春草皱眉,日后她的黄铜铃铛和短剑也当如此才行! 「你怎么进来了?还一点动静没发出来?」姜维眯眼看着姜伯毅,「大哥,果然是厉害呀?」 姜伯毅垂眸轻笑了笑,「别忘了,咱们是兄弟,你是最了解我的人,难道我不了解你么?」 姜维嗤笑一声,「了解?是,很了解,最近亲的人彼此最了解,也往往彼此最陌生。」 姜伯毅叹了一声,缓缓点头。「说的也不错,不是陌生,我怎会猜不到你想要阁主的位置?不是陌生,我怎会对你毫无防备?不是陌生……」 「行了,你一直都防着我呢。现在说什么毫无防备?不过是我叫你措手不及罢了。」姜维冷笑打断他的话,「你这时候突然出现在这里,别告诉我,你是来找我谈心的?」 姜伯毅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不过你愿意谈,也未尝不可。」 他说话间,气势淡然自若,好似这里不是姜维霸占的地方,而是自始至终都是在他控制之下一样。 这叫姜维的气势。不由就被压了下去。 第二章 姜维如何能够甘心,他冷嘲道:「你不是一个人来的,都别躲着了,到了这儿,还不亮亮相,现身出来?」 说话间,他的目光向月亮门望去。 宁春草站着没动,景珏却是缓步走了出去。宁春草想要拉他,都没能来得及。 「只有你们两个?」姜维四下看去。 宁春草屏气仍旧躲在月亮门外,她才不要那么傻,人家一叫她就出去! 姜伯毅回头看了景珏一眼,淡笑道,「对付你,足够了。」 姜维却眯了眼睛,「你们是正对抗燕王,所以抽不出人手来么?竟然只有你们两个,寻上门来送死?!」 景珏冷笑,「谁死还不一定呢,话不要说得太满。」 姜维哈哈大笑起来,「承安郡王,城外杏子林的经历,您都忘了么?怎么,鬼兵抓过的伤不疼了么?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景珏冷笑,没有理会他的挑衅。 姜维哈哈笑起来,并啪的一声。打开了折扇。 「既然你们只身前来送死,那我就好心成全你们!」说话间,毫无预兆的,他忽而翻动折扇,院中大亮的灯光骤然昏暗下去。 像是有风吹进了灯笼里头。将灯笼里的光都吹得摇曳不定,随时要熄灭。 月光好似也被云遮上。 整个院落好似都被笼罩在树影的昏暗之中。 京城四面八方的阴云都向这个院落拥挤而来,恍如黑色潮水,汹涌澎湃,叫人心头又闷又紧。 宁春草藏身在月亮门外,瞧见这情形,也是心头大骇。 原来以为阴阳师不过就是眼睛与常人不同,能看到常人所不能见的东西。 如今才知道,这姜维果然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她握紧了铃铛,直直的盯着站在廊下的姜维。 虽光线昏暗。可他喜欢穿白衣,如今身上的中衣也是纯白的颜色,十分好辨认。 不过身处院中的姜伯毅和景珏,却已经完全不能瞧见姜维了。 就像上次在杏子林里一般,姜维好似瞬间从眼前消失了。 聚拢在他们周围黑色的雾气遮挡了他们的视线,雾气凝聚成人型,夹杂着煞气,死气,向他们扑来。 姜伯毅抽剑,聚集真气于长剑之上。剑气将扑来的雾气震散。 但因为鬼兵并没有实体,他也不能真正伤了鬼兵,震散不过是拖延,那黑色的雾气仍旧会再次凝聚。 就如同在杏子林时候里一模一样。 京城这几日,死了许多的人,这些人大约都还没有步入轮回之中,尚飘荡在人间。此时被阴阳师姜维一召唤,皆汹涌而来。 厉鬼索命,煞气冲天。 景珏和姜伯毅正困顿与黑蒙蒙的雾气之中时,忽而一阵清脆的铃声传来。 这铃声像一阵清风过耳。将浓浓的黑雾吹散。 那些黑雾凝聚成的鬼兵,发出凄厉的叫声,捂着耳朵,从院中退走。 有月光和灯光,透过雾气照了进来。 姜维的身形。重新出现在姜伯毅和景珏的视线里。 中间虽还隔有浓黑之雾,但已经难以化作实体,更难以对景珏和姜伯毅造成伤害。 姜维见状,怒目微瞪,「你们果然是有备而来呀!」 说着,飞身扑向铃声传来的地方。 宁春草正在那里闭目摇铃。 姜伯毅飞身上前,长剑气势如虹,婉若游龙,当的一声,将姜维挡住。 姜维手中折扇撞在姜伯毅长剑之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姜维侧脸,看了姜伯毅一眼,也不说话,翻身用折扇与他长剑斗在一起。 宁春草摇铃的声音未停,口中又渐起吟唱之声。 这吟唱声。和出家人超度之词,略有些相似之处,只见那浓浓黑雾竟渐渐发白,随风四下飘散。那凄厉的鬼叫声,也变的柔和轻缓。 像是嚎哭的孩子,忽而被安抚了,顺从的步入轮回,顺从的安眠。 景珏周遭的压力也渐渐消散。 他只觉肩头周身,都是一阵轻松舒畅。那压抑的鬼气煞气,已经不见了。 笼罩月光的黑雾散去,恬淡如水的光芒重新流淌在院中。 灯笼停下无风的诡异摇曳,灯烛的光芒越发明亮,整个院子都敞亮起来。 姜维在同姜伯毅争斗之中,也借着恢复的光芒,看清了藏在月亮门口的人。「宁春草,又是你坏我好事?你是不是同我八字相克?」 宁春草正专注的摇铃吟唱,此言好似根本不曾进入她的耳朵。 她的世界里好似没有旁人,只有她,只有自然之力。 姜维猛一抖折扇。折扇上顿时击出数枚牛毛般纤细的银针。 这银针却并不是冲着正在和他打斗的姜伯毅,却是冲着宁春草去的。 姜伯毅一惊,手中长剑飞速翻转,当当当击落几枚银针。 可这银针纤细无比,且激发速度非常迅猛,还是有针从他剑间空隙里蹿了过去。 「春草!」姜伯毅大喝一声。 景珏翻身而起,他身在院中,如何能追的上银针的速度。 正闭目吟唱的宁春草,突然间,毫无预兆的睁开眼来。 在她睁眼那一瞬间,她身上似乎有一股庞大的力量,迸发出来。 那银针像是触到了肉眼看不到的屏障。 在空中静止了片刻。 啪啪啪,落在了地上。 竟不能伤及宁春草分毫,甚至都不能靠近她。 「这不可能!」姜维瞪大了眼睛,连姜伯毅的长剑都看不到了,他呆呆的握着手中的折扇,惊诧无比的看着宁春草,「你不可能做到!」 宁春草停下摇铃和吟唱,轻笑了笑,「如你所见,我做到了。」 姜维兀自摇头,喃喃不肯信,「不会的,不会的……我的蛊为何对你没用?你的体内为何能激发出如此浩瀚的力量?不会的,你不过是个前世的冤魂。你会魂飞魄散的,你会……」 「是,」宁春草点了点头,「原来你真的是都知道的。」 姜维怔怔看她,「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知道的,和现在不一样,不该是如今这样子。」 「你对我下了蛊。」宁春草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你想要控制我。让我去行刺三皇子。」 景珏闻言,怒目看着姜维,「你竟做得出如此卑鄙无耻之事!」 他说着,扬手就要将剑刺向姜维。 却被姜伯毅手中长剑挡了一下。 当的一声响。 景珏怒斥姜伯毅,「你到现在还想维护他?他可是盼着你死的!」 姜伯毅还未开口。 姜维倒是先开口了,「原来你知道我要对你下蛊,难怪那蛊控制不住你,你都是装的,你中蛊,失魂,都是装出来的!好生厉害,竟将我都骗过了!」 宁春草摇头,「不是,我没有装。先前对你并没有防备,所以我不知道你下蛊之事。中蛊失魂也是真的。只是你的蛊没能困住我。你知道的,我有前世,如今,我没有了。」 姜维皱眉,不明所以的看着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的蛊,叫我失去了前世,她化解了你的蛊,自己也消失了。」宁春草似十分有耐心的解释道。 「灰飞烟灭了?」姜维挑了挑眉梢,没等宁春草回答,他便摇头,「不是,不是,没有,她若是消失,你不可能有如今力量……你们合二为一了?」 第三章 宁春草抿唇而笑。她的笑容,在这样的月光下,在这样的灯光下,显得那么璀璨,那么耀眼。 好似她自身成光,直将满院灯烛的光芒,都比的暗淡了几分。 姜维有些失魂落魄,连连摇头,嘟囔着不信不信。 「别啰嗦,快将春草的铃铛交出来!若是老老实实交出铃铛,就给你个痛快,若是再磨蹭,就叫你好好吃些苦头!」景珏呵斥道。 姜维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伯毅和景珏都戒备的看着他。 姜维却忽而扬声笑了起来,「你们以为这样,就胜了么?以为这样,我就没有办法了么?」 他笑的张狂,张狂笑声之中突然从手中扔出一枚火红的小球来。 小球尚未落地。 忽然有黑影一闪。 那小球顺势被那黑影裹入怀中。 姜维的动作,突然出现的黑影,都在众人意料之外,且发生的太快,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姜伯毅和景珏都来不及反应。 甚至连姜维都对这突生的变故诧异了。 那黑影一停,众人才看清楚。竟是多时不见的绿芜。 她伸手将握住的红球塞入口中。 姜维大叫一声,「绿芜!你作死!」 绿芜含笑而立,静默的看着众人,眼神黑沉复杂,叫人看不清。 「这,这是……」景珏瞪眼。什么情况?他怎么有点儿看不懂? 「那是毒。」宁春草说道,「触地即散,我们都会中毒。」 绿芜将那毒吞吃入腹,毒就不会散了。 所以,绿芜是在这关头,背叛了姜维。用自己的命,选择了她最后的立场么? 「娘子……」绿芜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宁春草,膝盖一弯,朝宁春草跪了下来,「娘子。婢子对不起您,您对婢子的好,婢子都忘不了,离开您的这段时间,婢子心里很难过。虽衣着光鲜,有人环绕有人伺候……可婢子却觉得,能在娘子身边伺候的那段日子,是婢子人生里最快乐的时光。」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不断有血从她口中涌出。 宁春草想要上前,姜伯毅却伸手拉住了她。 绿芜砰砰向她磕了两个头,「婢子私心,背叛了您,婢子不敢求您原谅,今日结果,乃婢子所求,能用这条命,为娘子,为阁主……效力,婢子死得其所了……」 「你这贱婢!你背叛了我,还敢说死得其所?!」姜维气的跳脚。 绿芜跪在地上,却已经是摇摇欲坠,那毒的痛楚,让她整个人都战栗起来,但她生生强忍着,又冲姜伯毅磕头,「阁主,婢子有负您期望,有负您所托……婢子……没用。」 「姜大哥,绿芜她……」 「别说!」 绿芜打断宁春草的话,吃力的摇头。「不配说,我不配啊……别说了,别说了……」 「绿芜,我早已原谅你了,你有你的想法,你的选择。人天生都是自私的。都要为自己考虑,我已经不怪你了,你能如此救我,我很感动,你也要原谅自己。」宁春草说道,「别背负着愧疚……」 别背负着愧疚去死,安然的去吧…… 绿芜强笑起来,口中滴出的血色越来越黑,越来越浓重,「谢谢,谢谢娘子……」 说完,她向一侧歪倒过去。 她的眼睛也无力的垂上。 她身下是一滩血污。 亮如白昼的院子。忽然死去的故人,浓浓的血腥气。 这夜,一点都不美好了。 姜伯毅从手中弹出一根火折子,落在绿芜身上,她的衣服忽而烧着,很快整个人都笼罩在火光里了。 宁春草回头看着姜维,忽然上前伸手躲过景珏手中的剑,劈手就向姜维身上砍去。 姜维怔怔的看着火光里的绿芜,摇了摇头,「我早该料到,你会背叛他,来日就还会背叛我……人心。就是这么贱……」 他对宁春草挥来的剑不避不挡,好似没有看到似的。 姜伯毅却忽而伸手,握住宁春草的手,「春草。」 「你惦念兄弟之情,不忍亲手杀他,难道还要拦着我杀他?我有千万个理由要他的命,你要不要听?」宁春草有些愤慨的看着姜伯毅。 姜伯毅抿了抿唇,「不是不忍杀他,他如此背信弃义,如此搅乱凌烟阁。我要带他回去,去南境,在师父坟茔前。叫他认罪伏诛。」 宁春草深深看着姜伯毅。 见他面色郑重,眼神坚毅,她负气哼了一声,收手回来,将剑还给景珏。 「今日我信姜大哥而不杀你,他若不信守多言。或是看不住你,我定要取你的命!」宁春草说道。 姜维却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笑的泪花都涌了出来,「杀我?凭你?凭你们?」 他的语气,要多讽刺有多讽刺,要多骄傲有多骄傲。 他忽而扬声打唤道:「阁主有令,凌烟阁众人何在?!」 原本寂静,好似空无一人的大宅院,却不知从何处,涌出许多人来。 房顶上,树梢上。墙根处…… 到处都是人影。 瞬间就将宁春草等人包围住。 姜维笑了,「我岂能没有后招?你们别忘了,我如今可是凌烟阁的阁主。呵呵呵,杀我?真是天真!」 景珏皱起眉头,宁春草也握紧了手中的黄铜铃铛。 这铃铛不是她的那只,若是换做她那只。或许她能多控制住一些人?叫姜大哥和景珏杀出去?这只,她就不是很有把握了。 唯有立在姜维身边的姜伯毅,依旧面色不变,一派淡然,「这就是你的后招?」 姜维笑看他,「大哥,我知道,此情此景,难免叫你伤心,凌烟阁是咱们兄弟两人一手打造出来的,凌烟阁的辉煌,离不开咱们两个人。不过你放心,没了你以后,我会带着凌烟阁创造出更大的辉煌,比你如今更厉害!叫整个天兆,不,叫整个天下,都知道我凌烟阁的大名!都知道——我。姜维!乃是这凌烟阁的主人。而你,终会随风而逝,被我踩在脚下。」 姜维又得意的笑了起来。 姜伯毅缓缓点了头,「你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子的?为何如此恨我?」 姜维皱了皱眉头,「我恨你?不不不,哥哥你误会了。我只是讨厌你!讨厌你武功比我好,讨厌你比我讨师父喜欢,讨厌你不论走到哪里,都受人追捧,讨厌你总是低头用一种谦让却高高在上的态度跟我说话!我讨厌你这个人!从骨子里讨厌!你知道么,这样的你叫我觉得虚伪,恶心!」 「切,真正虚伪恶心的人,是你自己吧?」景珏白了他一眼,「我也觉得姜伯毅讨厌,可平心而论,他还真不是你说的样子。」 姜伯毅看了景珏一眼,居然点头,说了声:「谢谢。」 景珏轻哼一声,转过视线。 宁春草握着黄铜铃铛,心中紧张之余,竟有些轻快。 她从没想到景珏和姜伯毅,这两个叫她处在中间,尴尬又为难的两人,竟有一天,也能如此相处,她竟从中觉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味道呢,是错觉么? 姜维撇了撇嘴,「不重要,你们怎么看,怎么说,都不重要了,我也不关心。来人呀,将这几个擅闯凌烟阁阁主重地之人,给我拿下!」 第四章 他一声令下。 景珏和宁春草都戒备起来。 姜伯毅却摇了摇头。「不知悔改!」 只闻院中,有风扫过,树叶飒飒作响。 有早起的鸟,拍着翅膀,啾啾的飞过树梢。 月亮西沉,还未破晓。 房顶树枝墙角的人,都静立着,纹丝未动,好似不曾听到阁主的命令一般。 姜维此时才微微变了脸色,「你们都聋了么?阁主的命令都不听了?」 唯有啾啾的鸟叫,似在回应着他。 姜维瞪大了眼睛,「反了你们了!」 姜伯毅却轻咳一声。「将忤逆犯上,谋害阁主,妄自尊大的姜维,给我拿下。」 院中立时布满肃杀之气,人影晃动。 不听嘈杂之声,姜维却已经迅速被翻身上前的几位高手制住。 当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的时候,姜维还不能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瞪大了眼睛向左右看去,「不可能,这不可能……」 今晚出乎他预料的事情太多,「不可能」说了一次又一次。 不知是谁用力过猛,姜维肩头喀嚓一声响,疼的他龇牙咧嘴,「你们竟敢这样对我,我才是阁主,我有阁主的玉印,我有阁主的蝴蝶玉佩!你们,你们反了!」 姜伯毅就站在一旁,淡漠的看着他,听着这话,姜伯毅甚至还勾着嘴角浅笑了笑,「我承认的时候,那些东西可以证明阁主身份,我不承认的时候,那些东西,什么都不是。」 姜维恼怒踢打,可钳制着他的人,只叫他在挣扎踢打之中更加痛苦而已。 听闻此言的宁春草只觉得自己当初说什么都不要蝴蝶玉佩,真是再明智不过的事情。 她不要死的物件儿,她要活的人做出的承诺。 人尚且会变,要那死物作甚? 「原来你还藏着一手呢!」景珏上前给了姜伯毅一拳,「我说怎么一进院子,就觉得奇怪,就算是对自己布下的机关有信心,也不可能一个守着的人都没有吧?咱们走了一路,连个守兵都没看见!我以为见了鬼了呢!你藏着一手怎么不早说?」 他一拳捶的不轻。 姜伯毅笑着揉着被他捶痛的地方,「姜维也有人手混在其中,不将他的人剔除出来,怎么能声张?所谓后手,自然是要留到最后的。」 景珏哼了一声,白了他一眼。上前揽住宁春草的肩头,「你看你看,枉你日日叫他姜大哥,这么大的秘密,他都瞒着不叫你知道,根本没把你当自己人。害你白为他担心了!以后别理他了!」 宁春草闻言,哭笑不得,「那个……如何处置你兄弟的事情,你容后再说,能不能先把我的铃铛找出来?天就快亮了!」 天就快亮了,新的一天就要到来了。 燕王还没有退兵。皇位的争夺还没有结束。 战争不停,死亡就不会停下它的脚步。 他们也是在同时间争夺,争夺以挽留更多无辜之人的性命。 姜伯毅面色一整,冷冷看着姜维,「铃铛呢?」 姜维哼了一声,将脸别想一旁。 「交给闫五吧。闫五总有办法问出来。」姜伯毅垂眸说道。 闫五在凌烟阁刑讯逼供是出了名的,但凡有不招供的,只要落在他的手里,不出一日,必定问什么说什么,祖宗八代他都能扒出来。 姜维身为凌烟阁的人,自然知道闫五的大名。 当即脸色就灰败如纸,「大哥,你竟这么对我。」 「而你呢?你又是怎么对我的?」姜伯毅面无表情。 姜维看着他的眼,看着他的脸,半晌,竟轻轻开口,唤道:「哥哥……」 这一声哥哥,仿佛带着千回百转,仿佛寄托了无数曾经并肩走过的岁月。 这一声哥哥,包含了多少的深情,大约只有喊的人,和被喊的人才能明白。 宁春草不由心底一紧,景珏也蹙紧了眉头。生怕姜伯毅如此就会心软了。 「弟弟,你下手谋害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的兄弟情义?可曾想过,当年最困难的时候,咱们是怎么一起走过来的?可曾想过你被人欺负,被人看扁的时候,是谁站在你前头?可曾想过,你挨骂受罚的时候,是谁陪你一起挺着?」姜伯毅笑了笑,东方的晨曦落在他刚毅的面孔上,显得朦胧,却又叫人肃然起敬。「别叫哥哥了,你不配。」 说完,他挥手叫人将姜维带下去。 「我说我说,就在我房中藏着!别将我交给闫五,哥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们还是兄弟,哥哥你还能用得到我啊!这天下,这凌烟阁是咱们两个人一起打造出来的呀,哥哥……哥哥,你真舍得我么……」姜维叫着,被人拖走。 宁春草着急要往卧房里进,景珏却一把拉住她,「你忘了,姜维擅长机关暗器,又会使毒!」 「他还会在自己的卧房里布置机关暗器?布下毒药?这得是多跟自己过不去?」宁春草叹道。 景珏拉住她不放手,「多一些小心总没错。」 「郡王爷说的是。」姜伯毅在一旁连连点头。 立时便有他的手下进入到卧房之中。小心寻找。 宁春草视线在两个人身上转了转,「你们如今,倒是默契的很啊?」 两人闻言,各自别过脸去,景珏还十分不屑的轻哼了一声,「谁跟他有默契!」 宁春草的铃铛被搜了出来,卧房之中果然有机关暗器。幸而搜查之人机敏躲过了暗器,没有人受伤。 宁春草带着她的铃铛,被姜伯毅护送着,同景珏一道,折返回皇宫之内。 姜伯毅这次却没有与他们一起入宫,凌烟阁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处理。收拾了姜维。那么姜维遗留下来的爪牙,贻害都要跟着被彻底清理剪除了。 宁春草冲他点头,叫他放心。 景珏在一旁哼道:「叫他放什么心?有我在,他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宁春草翻了个白眼,「有些人,也就是嘴硬,不肯承认自己的心。」 「什么不肯承认自己的心,爷向来是怎么想就怎么做,顶天立地!」景珏义正言辞的说道。 宁春草连连点头,轻笑道:「是是,爷说的都对!」 有了她用顺手,并且似乎已经培养出感情的这只黄铜铃铛。宁春草心中底气就越发的足了。 且如今,她的两个魂魄已经完全融合,彻底归于一处,她领会贯通自然之力就越发的顺畅,越发的融洽了。 寻到了指挥作战的睿王爷,三人细细商议一番。 睿王爷目光落在宁春草身上。此事事关重大,只有一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宁春草毕竟还如此年轻,她真的能做到么? 当然,倘若她能做到如她所说的那般,这一切必将向着他们盼望的地方发展。战事可以告停,燕王必败无疑。 可她若做不到呢? 「王爷得相信我。」宁春草笑着说道,「其实自然之力,也由心而发,若是你自己都不信,又如何能引发自然的力量呢?人本身为一个气场。你的信心强,气场便会强大,从而影响牵动周围的气场都归于你,而为你所用。这便是自然之力了。」 睿王爷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听起来有点儿玄。」 第五章 「这世上的事,本就是玄而又玄的。您信我么?」宁春草看着他。 睿王爷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手摸了摸心口,「若没有宁姑娘,某只怕早就一命归西,如何能站在这里,为了我景家的江山作战?某自然是相信宁姑娘的。」 宁春草点头,「您信我就好。那便由您来安排二皇子,哦,是当今圣上登临城墙吧。」 睿王爷点头答应,「请宁姑娘稍事休息准备。」 宁春草点头先走。 景珏不满的拿肩头撞了撞自己的老爹,「什么宁姑娘?她是宁姑娘么?」 睿王爷不明所以的看着景珏,「你又想发什么疯?」 「我看你才是疯了!」景珏跟自己的老爹瞪眼,瞪得十分从容,「那是你儿媳妇,你不知道么?」 睿王爷一怔,景珏脸上微微一红,轻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睿王在后头,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抿嘴轻笑。这两个人,还是要走在一起了呀? 本是最亲的表兄妹,却是最疏远的陌生人。 本是最不可能在一起的陌路,竟真的被缘分捆在一起,纠葛不绝。 信吧,信了总会得着。这便是天意所归。 睿王笑着摇头。提步去寻当今圣上。 宁春草真的是去休息的,她寻了离城门口最近的殿中,让人守在门口不要打搅,便和衣躺下。 她要养精蓄锐,接下来,对她来说,是从未试过,从未想过的一场巫术。 也可以说,是她人生里的一场大仗,一场硬仗。 且只有一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她不能紧张,不能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完成,一定能够更改现在的局面。 两厢交战,这是避免死伤,尽快结束战斗的最好办法。她是顺势而为,悲天悯人,一定会得到自然的帮助吧? 纵然心中压力很大,宁春草还是放空了自己,叫自己阖目睡去。 睿王爷准备的很快,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叫人来请宁春草。 不知睡着的时间有多久。 再醒来的她果然神清气爽,好似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一定行。」她笑着说道。 她沐浴之后,换上了景珏叫人送来的崭新又隆重的衣着,握着自己的黄铜铃铛,坐上肩舆,直到皇城墙根儿下。 二皇子正在皇城墙下的阶梯处站着,瞧见她如此隆重而来,也不由远远向她望过来。 宁春草冲睿王爷点了点头。 睿王爷扶着二皇子就要上去。 二皇子却打了退堂默。「上次,朕,朕在城墙上,燕王就举箭向朕射来……这次,这次……」 「不论是上次,还是这次,都不会叫圣上您受伤的,您请安心!」睿王爷颔首说道。 二皇子却是摇头,「这,这不好!凡是都没有绝对,万一……朕不是怕死,只是你们该怎么办呢?」 「既然圣上不怕死。那微臣们就更不用担心了,微臣们必当誓死扞卫圣上呀!」睿王爷似笑非笑的说道,冲身边人点了点头。 尽管二皇子不情愿,心头惧怕,还是被人强架着,踏上了城墙。 「你,你,睿王你放朕下去!你大胆!你这是强迫朕!」二皇子并不敢大声嚷嚷。他十分清楚,这里的人都是听命于睿王的,他自称朕,却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睿王一定是想叫他死,并且是想要叫他死在燕王的手底下。这样的话,睿王就不用背负弑君夺位的骂名,反而可以以正义之师击溃燕王,并且自己登上那宝座! 一定是这样! 二皇子在心中叫嚣!他和母后都被睿王这小人骗了,什么天降异象,什么兵不血刃!都是骗他的! 二皇子站在城墙上头,俯视城外燕王兵马。 朝阳跳出云层,普照京城大地。 晨光笼罩在城墙上头,将高高的城墙渲染上金色的光华。 二皇子手脚都微微发软,燕王所领兵马的箭尖长矛似乎都散发着凄寒的光。明明朝阳将一切都镀上了金色华彩。看在他眼中,却一切都是那么寒冷肃杀。 「圣上在此!尔等还不跪拜?」睿王爷站在城墙上,冲墙外燕王兵马大喝道。 「二皇子德行有亏,不配为帝。端王才是先皇属意的储君!」燕王的兵马叫嚣。 先是骂战,骂完了,觉得自己正气颇足了,再行开战。 或是直接将一方骂的怕了。气势弱了,说不定一举也就攻破了。 所谓打仗先打气势,一默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也是这个道理。 只是,今日却有点奇怪。 燕王令众人在外头叫骂,二皇子和睿王站在墙头上,却并没有如何叫人还口。好似任由他们骂一般。 城墙头儿上站着的兵马似乎都有些听不下去,隐忍不下去,睿王却摆手,不叫人开口。 燕王发现端倪,觉得事情不对,可他有想不明白,睿王这是玩儿的什么花样。 正当他奇怪之时,忽听似有隐隐约约的铃铛声。 铃铛声并不大,像是从城墙里头随风传来的。 一时听得见,一时又听不见了。 隐隐约约,不好捉摸。 可这铃声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啊? 他忽而想起了巫女,巫女用一枚紫还丹,换他从狱中捞出宁春草来。 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巫女了。 他听闻过巫女能用铃铛和吟唱化作巫咒,以控制人心。 可那得是离得不远,且铃铛神要站得高传的远,方能起效吧? 这铃铛声被关在城墙里头。他也没觉得自己被控制了呀? 且身后有叫骂之声,又将那随风而来的铃铛声彻底淹没。 燕王笑了笑,「连巫女的铃铛声都不是,有何可畏?」 燕王脸上的笑容却没有能持续多久。 因为他看到天色忽然大变。 有风从皇城宫墙内兴起。风声大作,有云从天边刮来。云层越聚越厚,遮天蔽日。 本是朗朗晴空,朝阳灼灼。 竟忽然间,乌云盖日,阴沉的恍如天都黑了一般。 他身后骂战的众兵,一瞬间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一声都发不出来了。众人都震惊的看着这风云突变的天空。 狂风大作,几乎要将人都给吹倒。 站在城墙下头的人尚且站立不稳,举着旗杆的兵丁,甚至要被旗杆带的飞起来。 站在城墙上的士兵就更是艰难了,双手紧紧抱住墙头,才能稳住身子。 二皇子幸而是被人架着的,架着他的人五大三粗,孔武有力。否则他真担心自己会被这狂风吹跑。 这就是睿王说的天降异象? 不就是刮风么? 刮风有什么用?天阴有什么用?这样就能吓退他堂堂燕王了么?他的胆子那么小,也就不敢造反了好不好? 可朝城墙下头看去,燕王虽然没有被吓退,可燕王所领众兵,却有些畏惧了。 战前有异象,这是天降指示呀!这是天有预兆啊!若是不遵从天命,那是要有天谴的呀! 端王虽然没有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可是听闻先帝就是端王献上的丹药给害死的呀!这时候他们跟着燕王。扶立端王为帝,莫不是触怒了先皇了?先皇降异象惩罚他们了? 燕王的兵马在狂风之中呈现出濒临崩溃前的混乱。 第六章 正在这时—— 喀嚓一声! 阴沉的天幕,被一道闪电划过。 闪电耀眼的亮光,将阴沉沉的京城照亮。 将众人脸上的惊诧惶恐照亮。 皇城内外的兵马都发出一声惊呼。 可闪电并没有停。反而一道接着一道的划过。 似要将阴沉沉的天幕撕碎一般。 像是有什么东西近了……更近了…… 滚滚雷声,由远及近,震耳欲聋。 轰隆隆的雷—— 像是滚在众人的头顶上! 像是有巨石从天幕上砸下。 众人不由自主的纷纷跪倒,祈求上天怜悯。 甚至有人已经开始痛哭流涕的认罪,以求上天原谅赦免。 闪电没有停,雷声没有停。 皇城内外压抑的气氛,像是此时天幕上厚厚的阴云一般,沉重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燕王坐在马上。可他身下的马都明显不安,四处跳蹿,还践踏了好几个跪地的兵丁。 惨叫连连。 一时场面混乱不堪。 正在这时候。 突然有人指着天空大叫:「有龙——龙——」 一道闪电劈过。 正劈在那忽然站起,高举着手指。指向天空喊着有龙之人的身上。 那人瞬间被劈的漆黑一片,倒在地上。 众人大惊失色,都举头向天空中看去。 阴云之中,似有金鳞划过。 「是龙!真的是龙!」 「是金龙!」 「是真龙天子!」 …… 惊呼感叹之声,四下涌起,燕王想要制止,都制止不住。 众人伏地跪拜。 就连燕王身边的将领都翻身下马,跪地虔诚叩拜。 站在城墙上的众人,也都不由跪了下来。 唯有架着二皇子的人,忍着膝头的酸软,强撑着仍旧架着他站着。 因为他们感觉得到,二皇子的腿早就软了。倘若他们一松手,二皇子势必要先软倒下去。 睿王爷却在一早就吩咐过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扶着二皇子。确保二皇子自始至终都是站着的。 城墙上唯有一人,没有看天幕,没有看向城下兵荒马乱的人群,没有跪地叩拜。 他只是静静的站着,目光专注的落在城墙里头,那个正在疯狂舞动的人身上。 她跳的真好看,她的腰肢纤细,却好似充满了力量。 她的手纤长,净白无暇,衬托着她手中的铃铛越发显得金光耀眼。 那真是是黄铜铃铛么?应当是赤金铃铛才对吧?金灿灿的,在她手中摇晃,多么美,多么夺目! 「郡王爷,快跪下……」他正看得专注,一旁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诚惶诚恐的提醒他。 景珏伸出腿,一脚将人踢开,目光未离开那正在舞动之人分毫。 他看的专注,看得入迷,看的如痴如醉。 她忽而旋转的更快了。她的长发接披散下来,恍如黑色的瀑布。 她的吟唱声被淹没在雷电交加之中,听不清了,听不到了。 但他眯眼,看能看到她朱红色唇似乎在动。 她好美,电闪雷鸣之中,美的不似人间该有。 她的长发忽而被风吹起,她旋转着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她举着铃铛朝天跪了下来。 一束金光。从天幕上倾泻而下。 照在城墙上头。 众人膝头皆发软。 就连扶着二皇子的人膝头都已经软的再也站立不住。 眼看二皇子都要软倒跪下。 景珏眼角余光恰好瞟见。 计划不是这样的!所有人都能跪,唯独二皇子不能跪!他是当今圣上啊!他是真龙天子啊!所有人要跪的是他啊! 景珏来不及做更多的反应,他一个箭步上前,双手从背后架住二皇子。 二皇子浑身都软了,膝盖已经弯了下去。 景珏伸手将他架起之时,他才勉强脚挨着地,没有跪伏。 天上倾泻而下的金光恰落在二皇子——以及他身后的景珏身上。 这金光似乎十分温暖,叫人如泡汤沐浴,如春风拂面。 将被笼罩在金光里头的人,都彰显的与众不同,卓尔不凡,高大而金光灿灿起来。 「是二皇子!是圣上!」 「是天子!」 「是真龙!」 「真龙选定的帝王啊!」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排山倒海而来。 皇城外头,燕王兵马丢盔弃甲,跪倒在地,匍匐敬拜。 众人只看到被景珏双手撑着,方能站立的二皇子,却并未看见二皇子身后之人。 二皇子腿软脚软,脸上却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去,缓缓说道:「众人所见,朕,乃真龙天子!」 「万岁万岁万万岁——」 又是一阵排山倒海,欲要将天幕掀翻的呼喊。 宁春草睁眼看了看城墙上头,侧耳听了听城外呼喊。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成了。」 她说着,仰面倒了下去。 景珏回眸去寻宁春草之时,只见她已经仰面倒在地上。她周围有护卫守候,但并无人敢上前。 她静静躺在汉白玉砌的地面上,显得孤零零的。 景珏放开扶着二皇子的手,二皇子腿一软,就要向前扑倒。 「您站稳。」景珏小声叮嘱道。 二皇子讪讪一笑,「好了,你退下吧。」 景珏微微蹙眉看了他一眼,因担心宁春草,便也未耽搁,点了个头,匆匆向城墙下头奔去。 天上乌云渐渐散去,电闪雷鸣都停了。 阳光倏尔普照大地。 让众人的身上都在阳光下温暖起来。 站在城墙头上的二皇子,一身龙袍,沐浴着阳光,更显的金光灿灿。 众人不敢仰望,匍匐在地上,先前山呼万岁的气势,似乎还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电闪雷鸣之间,那金龙闪过的震撼。叫众人尚不能回神。 「众位平身——」二皇子微微抬手,朗声说道。 这些都是跪他的人呐!这些都是匍匐向他的人呐!这般虔诚,这般敬畏,他真的走到了今日,真的看到了这天。真的成了九五至尊了! 二皇子心中澎湃激昂,他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好似从外头就能看到胸腔的剧烈起伏。 成了! 他真的成了! 二皇子叫众人平身的话音说了良久,仍旧没有人敢起身,墙外众人都是跪倒的姿势。 燕王猛的从地上跳起来。「什么真龙天子……」 只是他话音还未落地,他身边原本追随他的武将,立时也从地上起身。 燕王许以为这些人也同自己一样,已经清醒过来。适才那异象可疑,他分明隐约听到了铃铛声。是巫女或是别的把戏,不过是骗人愚弄众人罢了。 只是他不曾想到,昔日追随在自己身边的武将,此时跳起来,却不是为了支持他。 反而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上前按住他的肩头,反剪他的双手。 「我等被燕王蛊惑,追随燕王冒犯圣上,多有不敬,不敢求圣上赎罪。惟愿能为圣上擒获这乱臣贼子,以减轻罪责!」武将们扬声说道。 甚至都不用二皇子开口,燕王所率领的兵将,已经不约而同的背叛了他,转而认定了城墙上头站着的二皇子才是当今圣上。 第七章 燕王简直不敢置信的看着众人,「你,你们……」 不过是异象而已,这些昨日还誓死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今日就已经反了?将他擒住? 燕王四下看去,本来想扯起五皇子端王的大旗。 可左右看了一圈儿,竟然连端王的身影都没看见。 他身边众武将也随他看去,「逆臣端王呢?」 前一刻还是他们支持的皇位继承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这会儿已经变成了「逆臣」。 想来这世间的事,也真是颠倒讽刺。 二皇子站在高高的城墙头上,看着燕王被他自己的人捉拿住的狼狈样子。他嘴角的笑容不由越绽越大。 真好,这样真好! 有了这般异象,谁还敢说他不是在真龙天子?谁还敢说,他不是天命所归? 这皇位就是他的!就是父皇留给他的! 端王不知在何时已经溜了。燕王被捉拿起来,投进狱中。 僵持了几日的皇城大战。最后却以兵不血刃的方式,隆重收场了。 二皇子和睿王大获全胜,胜得异常漂亮。 可让这场战役提前结束,且结束的这么精彩的人,此时正昏迷着,躺在床榻上,怎么都唤不醒。 景珏焦急非常,在床边踱来踱去,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床上那人。 「春草,春草?」隔上一时片刻。他便控制不住自己,去唤她。 可床上的人,眼眸紧闭,根本不能给他任何的回应。 他心下难以安定,脚步越发匆匆,若是有人看到他在床边走来走去的样子,必然要被他晃得眼晕。 「又不是你的事情,你这般费力,甚至将自己都搭进去,值得么?嗯?你告诉我。值不值?你傻不傻?」景珏皱眉,低声斥道。 宁春草却不能跳起来反驳他,甚至是根本不能听闻他的话。 她呼吸很浅,很静。 浅的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睡着的太安静,安静的叫人心慌。 「来人!」景珏受不住这太过宁静压抑的气氛,忽而扬声唤道。 外头匆匆有宫人跑进,「郡王爷吩咐?」 「去请姜阁主来!」景珏说话间,有些负气。 宫人却是愣了一愣,「姜阁主?哪位姜阁主?」 「还有几位姜阁主?自然是姜伯毅姜阁主了?难道凌烟阁还有别的阁主吗?」景珏立时骂道。 那宫人被他忽而变得严厉的语气。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连忙点头唯唯诺诺的应道:「是是,奴婢这就叫人去请姜阁主来!」 说完,也不敢看他的俊脸,埋头匆匆退了下去。 景珏胸口起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 宫里的太医说,宁春草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并无其他伤病。 可宫里的太医他信不过,宁春草睡的太沉太沉,沉得叫他心头惶惶不安。若是有可能,他真的不愿意请姜伯毅来。 可这个时候,不知为何,他最能信得过,最放心的人。却偏偏就是昔日最是讨厌的姜伯毅。 虽不愿承认,但却认定了,姜伯毅一定不会对宁春草不利,认定了他是除了自己以外,最怕宁春草受到伤害的人。 心里头这想法。实在叫人窝火又憋屈,偏偏却不能否认。 景珏越发的郁闷。 姜伯毅来的很快,他正在忙着清理收拾凌烟阁的一应事物。他不在阁中的这段时间,姜维没少在凌烟阁胡作非为。打压他的亲信,提拔培植他自己的势力。 这些都需要进一步的清理和剪除。 可他在听闻到景珏消息的时候,几乎是片刻不曾耽搁的就赶赴宫中。 「她怎么样?」姜伯毅见到景珏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此。 景珏瞪着姜伯毅,好似憋着一股气,半晌没有开口。 姜伯毅皱眉,「说话呀?」 景珏负气的哼了一声,闷闷的道:「她在里头。」 说完,兀自转身,向内殿走去。 姜伯毅连忙提步跟上。 宁春草安安静静的躺着,白净的小脸儿上更添几分疲惫的苍白,叫人望之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和心疼之感。 姜伯毅的眉头。微不可见的动了动,他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坐了下来。 景珏上前,将宁春草的手从薄被中拉出,将她的手腕翻转在姜伯毅面前。 「你离远点儿。」姜伯毅看着景珏,面无表情的说道。 景珏瞪眼。「凭什么?!」 姜伯毅垂眸,「凭我是大夫。」 「你……」景珏哼了一声,「皇宫之中,可不只你一个人会诊脉看病!」 姜伯毅淡淡望他一眼,视线落回到宁春草净白的手腕上,「你若放心旁人,何必请我来?」 景珏咬牙切默,「治不好她,我……」 「治不好她,你不会放过我。」姜伯毅接口说道,「你放心,这话不用你说,不想打搅我,就站远点儿!」 景珏攥了攥拳头,第一次有种被人拿捏了,却又无法反抗的无力感。 他愤懑不满的站远了许多,皱眉看着姜伯毅的一举一动。 见姜伯毅只是将指尖搭在宁春草的手腕上,眼眸微眯,细细诊脉。 片刻之后,他又将宁春草的手腕,放回到床榻之上,看了床上的宁春草一眼,便起身离开床边,无其他任何不妥动作。 他这才松了口气,上前两步问道:「如何?她……」 姜伯毅缓缓摇了摇头。 景珏登时如被雷击中。「什、什么意思?她、她……」 姜伯毅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景珏脸上,甚至连嘴唇上的血色,都刷的褪去,整个人苍白的像纸一般,「不、不行了么……」 说话间,他颇有些摇摇欲坠之感。 姜伯毅摇头,「什么话?我是说,她没事。」 景珏一脸懵状的看着姜伯毅。 姜伯毅咧嘴笑了笑,「她只是太累了。你忘了,她自身恢复能力甚好,只要让她安安心心的睡够了,她便又能生龙活虎。适才的异象,我在皇城外头都看见了。能引动自然之力,做出那般震撼的异象来,可见她消耗必然很大,疲累是一定的。你不要扰她,且叫她睡够了……」 「戏弄我是不是很好玩儿?!」景珏捏着拳头,怒目看着姜伯毅。 虽然他脸上一派愤怒模样,其实心中却是轻松的。 旁人说宁春草没事儿,只要休息就好了,他并不相信。 此时姜伯毅也这么说,他才信了。 信不过旁人,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景珏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透了,可又对这种信任无可奈何。 「那你赶紧走!别在这儿杵着打扰她!」景珏皱眉撵人。 姜伯毅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谁一直不停念念叨叨的打扰她?你这过河拆桥的本事也太厉害了吧?担心的时候就将我从宫外提溜进来,利用完了,连杯茶也不赏的,扭脸就撵人?」 说着,他竟耍无赖一般,在正殿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扶着椅子俯首道:「我还就不走了。」 「你不忙了是不是?凌烟阁里的事情都安排妥了是不是?」景珏翻了个白眼。 姜伯毅轻哼一声,「那不消你担心。」 他不肯走,自然不是因为自己有闲工夫,更不是为了故意气景珏,故意与他找茬。 乃是担心,乃是牵挂。 第八章 纵然知道,如今这情形,自己和宁春草已经再无可能。景珏也与以前不同了,他似乎是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一下子长大了。 纵然自己不高兴,不痛快,也知道什么事情当做,什么事情必须要忍耐了。 醒过来的宁春草。会重新接受这样的景珏吧? 自己和她之间,便只能存着那一份兄妹之谊,再无其他可能。 想的很明白,可为何心中就是不痛快呢? 也许师父说的对,想明白是一回事儿。心里头认了,甘愿了,却没有那么简单容易。 他不肯走,自然是想要亲自守着她,等着她醒过来。叫她睁开眼的第一时间,也能看到自己在身旁。 不为了和旁人比较什么,不为了争什么。 就是单纯的想要这么做而已。 景珏言语讽刺,颇有将姜伯毅逼走的意思。 可姜伯毅自始至终淡然的坐着,好似真的没有阁中重大的事情等着他。好似他真的十分悠闲一般,丝毫不为他所扰。 一直到黄昏时候。 宁春草才幽幽的醒过来。 「水……」她嗓子有些干哑,眼睛还有些涩,「渴死我了……」 他细微的声音,却叫外头守着的两个男人,如同听闻雷声一般,一跃而起。 两人几乎不分先后的同时奔进内殿。 更几乎是抢着为她倒水。 姜伯毅看着景珏夺过他手中的水杯,终是抿唇笑了笑,空着手站在床榻边,垂眸看着宁春草。 看着景珏将她扶起,为她垫上枕囊,为她将水杯送到唇边。 看着另一个男人,为她做这一切,他却只能在一旁袖手旁观。 「姜大哥。」宁春草咕咚咕咚牛饮般喝完了一杯水,开口说道。 「我在你面前,你怎么只看到他?」景珏微微不满的抱怨道。 不过说话间,他却是眼含笑意的。 看,这一切,这关怀她的事,如今只能由他做,姜伯毅就算留下来,又怎样?还不是只能站在一边看着? 心中不知为何,就被喜悦填的满满的。 好似一只不确信的东西,终于被自己真实的捧在了手心里。 宁春草看了他一眼,「你离我这么近。还需要打招呼么?」 景珏呵呵一笑,摇头道:「不用不用,你好些了么?睡够了么?」 宁春草点点头,向外望了一眼天色,「什么时辰了?」 「已是黄昏时候。你若醒了,也就该离宫了。」姜伯毅沉声说道。 「这时候离什么宫?春草身子还十分虚弱,当好好休息才是,春草今日立了大功,若非她……」景珏笑着说道,话还未说完。 便被姜伯毅打断,「日后切莫再提这件事!」 景珏和宁春草都侧脸望着姜伯毅。 姜伯毅脸上并没有笑容,神态十分肃穆,「还记得姜维曾经断言过春草的命格么?」 凤仪天下,贵不可言。 这话曾经不知给宁春草带来过多少麻烦。 怎么会忘呢? 「今日这事。是由春草一手成就。就算原本不信姜维此言的人,到了如今这时候,也会重新做判断,重新抉择吧?二皇子是什么人?他会甘愿放弃将这样天赋异禀的人留在身边?」姜伯毅沉声说道。 「他敢?!」景珏霍然就从床边站起。 他这两个说的极为嚣张霸气。 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格嚣张霸气,二皇子之所以能坐上皇位,乃是他的父亲睿王爷一力推举。 抵抗燕王进宫,保卫守护皇宫的兵将,都是他父亲昔日故交。以及这多年来,睿王爷在暗中替先皇效力之时,渐渐积累起来的势力。 二皇子登上皇位。也不过是一个空壳,空架子罢了。 当家做主的,自然还是睿王爷。 作为睿王爷唯一的独生子,景珏霸道的理所应当。 「可如今,他毕竟是皇帝。他若开口,睿王爷不遵从,你不遵从,就是违抗圣旨。你当然有能力违抗,可对你对春草都没有任何好处。」姜伯毅说道。 景珏皱眉,脸上已显出薄怒。 宁春草连忙伸手拉住他的手。「出宫吧,景珏,我不喜欢这里。接了林婕妤,我们一起出宫。」 她声音软软的,带着些哀求依赖的味道。 景珏薄怒刚硬的心。瞬间就被她的轻语给揉化了。 他回头垂眸看着她,「你不必怕,将来不论遇到什么,我都再不会叫人伤害你,我总会护着你的。」 宁春草轻笑点头,「我不喜欢这里,你带我离开可好?」 景珏笑着点头,「好。」 姜伯毅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 她何时这般闻言软语的哀求自己?她在自己面前,总是坚强的不像个柔弱的小女子。 原来她也有这般小鸟依人,这般温柔软弱的时候。却不是面对自己。 她在自己面前总是坚强的像个不会哭,不会累之人。 原来她只是将自己柔软的一面,留给了她愿意展现的人。 姜伯毅轻叹一声,轻轻的像羽毛落地。 没有惊动任何人,连景珏和宁春草都不知道他是在何时离开的。 先前好似悠闲没有杂事的姜阁主。此时却像是被十万火急的事情逼迫着,片刻不停的离开宫闱。 景珏安排好了马车,亲自送宁春草坐上。甚至没有告知二皇子,便派人将林婕妤给接了过来。 许久不见的母女两人,不曾想到,再次会面,会是如此情形,时过境迁,宽大舒适的马车上,像是隔了沧海桑田。 「姨娘……」宁春草扑上前抱住苏姨娘。 她终于又可以叫她姨娘了,而不是林婕妤。 苏姨娘连连点头,眼眶湿热,分明心中澎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听着马蹄声,马车轮滚滚而过的声音。母女两人,泪眼相望。 原本,是三皇子答应她,待局势稳定之后,寻个机会。将林婕妤救出来。 可三皇子甚至还未登基,先皇的后宫还未清理,三皇子便去了。朝廷一时变了天。 紧接着更顾不上林婕妤的事情,忙碌奔波,直到如今。 「姨娘还好吧,这段时日,受惊了吧?」宁春草吸了吸默子,藏起脸上的疲惫,笑着问道。 苏姨娘连忙摇头,「我一切都好,只是担心你。」 她抬手轻抚着宁春草的头,轻抚着她柔软的发,语气满是浓浓的疼惜。 「你瘦了。」 宁春草忽而觉得好温暖,纵然也许姨娘给不了她很多,但这般至诚淳朴的关切,就是姨娘给她最好的。 她点点头,「是啊,我也觉得自己瘦了,好想念姨娘的手艺,日后姨娘天天给我做点心吃,好不好?」 「好,」苏姨娘连连点头,「一定要把你养回来!」 宁春草也笑着点头,扑进她的怀里。 马车在承安郡王府二门外停下来的时候,马车车厢里静悄悄的。 景珏翻身下马。来到马车车厢外头,原以为会听到母女两人的欢声笑语,可马车里却静的像是没有人一般。 他心头立时一紧,当即不管不顾刷的拉开车帘。 「嘘——」苏姨娘连忙冲他摆手,指了指趴在她腿上的人。 景珏顺势望去。 宁春草竟然带着笑,歪在苏姨娘的膝头,睡着了。 第九章 她睡的很沉,马车停下,人声马蹄声,都未能将她吵醒。她脸上还挂着满足的笑意。苏姨娘身上熟悉的气息,好似叫她格外的安心。 「都肃静,不许发出声音。」景珏放下车帘,冲外头吩咐道。 承安郡王府二门外,立时静的只听到有鸟飞过枝头,扑棱棱拍着翅膀的声音。 众人行走间,脚尖点地,只恨不得自己能脚不沾地。 景珏轻盈跃上马车,将宁春草从苏姨娘膝头抱下来,紧紧的小心翼翼的横抱在胸前。 苏姨娘冲他笑了笑,眼神中有几许满意神色。 这种好似丈母娘看女婿的表情,叫景珏心头既高兴又有些忐忑。 「来人,安排苏姨娘住处,不可稍有怠慢!」景珏吩咐道。 苏姨娘冲他俯身,被他侧身躲过,「不要客气。」景珏闷声说道。 说完,他抱着宁春草就入了垂花门。 原本是要往正院去,忽而想起,正院还是先前周静姝在的时候的摆设规制。 春草一定不会喜欢,他自己也不喜欢。 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便转了方向,他抱着她,直往自己的书房而去。 这地方,是属于景珏自己的地方。 周静姝曾想方设法,也未曾能踏足一步的地方。 承安郡王府上下家仆家丁一致认为,这书房,乃是承安郡王府的禁地,除了郡王爷,及其贴身随从,任何人都别想能踏入。 不曾想,郡王爷今日就抱着个女子。脚下生风的入了书房禁地。 叫瞧见之人,纷纷惊掉下巴。 宁春草这次睡的更久,一口气竟睡了两日,中间都不曾醒来。甚至没喝一口水,更不要提一口饭了。 她醒来之时,景珏正趴伏在床边。一脸灰青,下巴上的胡茬,都透出颓唐的样子来。 「你这是怎么了?」她抬手,轻轻的抚摸过他的头,他的脸颊,他扎手的胡茬。 景珏猛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柔软的小手,紧紧的攥在是手心里,望着她的眼睛里满是后怕,「日后不要叫自己累成这个样子,为了旁人,累坏了自己。你还能更没出息一点么?」 分明是好话,怎么到他嘴里就全然变味了? 「景珏,你不但不会对人好,你还不会说夸人的话,对吧?」宁春草翻了白眼。 景珏摇头,「你怎么听出来我是要夸你的?我分明没有夸你的意思!」 宁春草连忙点头,「好好,咱么不说这些,我饿了,快给我摆饭。」 「姜伯毅还真没说错。」景珏哼了一声,起身吩咐人。 「他没说错什么?」宁春草好奇问道。 却见转过脸来的景珏,面上忽而多了几分不悦,先前还是好好的,这会儿是怎么了? 「他说,你会昏睡上许久,起来一定要备好饭菜,你会像饿死鬼一般。」景珏轻哼,「怎么他倒比我还了解你?」 宁春草张口,想要解释说,先前她被巫女暗算,受了内伤之后,就是如此。可又想到,这么说,景珏怕是会更加吃醋。嫉妒她受伤之时,是姜伯毅陪在她身边,便转而改口道:「他是大夫,你又不是大夫。大夫知道病人的病情,不是理所应当的么?这你有什么好嫉妒的?」 「谁说我嫉妒了?」景珏瞪眼。 宁春草连忙摆手,「我没力气跟你吵,苏姨娘呢?苏姨娘还好吧?」 景珏怕她担忧。连连点头,唤了丫鬟进来,服侍她更衣洗漱。 待收拾好,饭菜也已都上了桌。 宁春草果然像是十天半个月都没吃过饭一般,狼吞虎咽,景珏怕她吃得太多。胃里受不住,她却不听劝,哭闹他虐待她,不叫她吃饱。 景珏头一次见识了她撒泼耍赖的样子,直道又好气又好笑。 他本恬淡舒适,满是书香竹香气的书房,被她弄得,尽是浓浓的饭菜香味儿。 伺候景珏的小厮皆胆战心惊,生怕郡王爷会发怒。 却见郡王爷只是怜爱的抬手,揉了揉宁春草的发髻,「吃得太饱,苏姨娘亲手做的点心。你可就吃不下了!」 这满是宠溺的语气,这满是笑意的神态,真的是郡王爷吗? 宁春草这才扔了筷子,净了手,拉着他打听那日她昏倒之后的事情。 「燕王父子尽都被抓紧了大牢之中,家眷也被分别关押,听候发落。」景珏向她解释道,「昔日追随在燕王身边,参与造反的人,都主动交代。二皇子,呃,圣上原本欲要从重发落。不过众臣劝勉,都从轻发落了。」 宁春草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这就表示,局势已经算是稳定下了了么? 「只是废端王不知现下藏在何处,还没有他的下落。」景珏又说道。 宁春草皱了皱眉头,「叫他溜了?那怎么行?」 「不过也不必担心,有了那天的天降异象,有神龙显现,现在朝中上下,及京城百姓,都认定了二皇子乃是真龙天子。茶楼食肆。日日都有说书人在翻讲那日的异象,以巩固视听。废端王身边没有什么支持的人了,他就算逃得了一时,也翻不出浪花来。」景珏安抚她笑道。 宁春草点了点头,「这就好,那端王看起来甚是讨厌。」 「你不讨厌谁?」景珏玩笑问道。 「我不讨厌你呀。」宁春草脱口而出。 四目相对。气氛本是轻松愉快,可这会儿,却在轻松愉快之中,渐渐升腾起别样的情愫来。 空气里似乎除了饭食香味,更多了些甜腻的味道。 景珏呼吸微微加重。 宁春草却忽从地上一跃而起,「那个……那个我去看看苏姨娘吧,那日没说上话我就睡着了……」 「春草,我娶你吧。」景珏却起身,握住她的肩头,垂眸看着她,十分认真的说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后院那一群莺莺燕燕,」景珏望着她的眼睛。她清澈透明的眼眸里,是他蒹葭玉树般的倒影,「我已经将她们都遣散了,我娶你,做我的妻,守着你。只有你,直到白头,好不好?」 宁春草心跳的甚快,他握在她肩头的手好烫,好似从肩头一直灼烫到她的心。 他的眼睛那般深邃,深邃的像一汪望不到底的深潭。 她想过这一日么?想过他们之间会有此情此景么?想过今生今世他们还会有机会么? 是……想过的吧,只是想得时候就会刻意的打断自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妄念!妄念! 可当妄念真的发生在眼前的时候,这么会这么美,美好得像是梦一般。 她忽而伸手,狠狠地掐了景珏一把。 景珏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冷气,「怎么了?你还在生气?」 宁春草轻笑,「只是看看,是你没睡醒,还是我没睡醒?」 景珏无奈轻笑,「我的话。就那么不可信么?还是我这个人,叫你难以相信?」 宁春草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向两边高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头好似有浮躁的兔子乱跳,控制不住向往日后的美好,她嘴上却是道:「就是不可信,我不要答应你。」 「春草……」 「看你的表现吧!谁让你有那么不好的曾经!」宁春草推了他一把。就要向外跑。 第十章 景珏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中焦急,却偏又无法生气。 宁春草到了门口,却同外头要进来禀报的人撞在了一起。 宁春草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在地。 景珏连忙上前,将她护在了怀里,冷眼看着莽撞的小厮,「第一次当差?」 他声音冷的,将那小厮的腿一下子吓软,跪地不起,砰砰叩头,「郡王爷饶命,小的莽撞了,是……是有急事禀报!」 景珏眼神清冷。 那小厮心头直冒冷气,以往书房都是郡王爷自己,如今多了樽大神,他怎么给忘了?要是记起,再大的事儿,他也不敢如此冒失啊。 「是什么事?」宁春草握住景珏的手,温声问道。 一声问话,叫那小厮不由心头一松,「是巫女带着众多人,围在郡王府外头,说是要求见郡王爷。」 「巫女?」宁春草一愣,适才倒是忘了问,巫女如何处置了。 景珏也微微眯眼,「她来做什么?」 小厮连忙摇头,「小的,小的不知……」 「你下去吧。」宁春草挥手道,倒并未怪他冲撞之过。 景珏见他小心翼翼的起身。准备退走,便清了清嗓子,补充道:「去刑房领板子。」 「唔……是,谢郡王爷!」小厮这才欢快的走了。 纵然领板子很疼,但郡王爷肯罚就好,罚了就表示原谅他的过失了,不罚,才叫人心里难以安定。 「去看看巫女来做什么?」宁春草说着,同景珏前后出了书房。 叫人将巫女请进花厅。 巫女所带众人,也都跟着进了郡王府。 呵,她带的人,还真不少。乌压压一群都是穿着黑衣,大热的天,仿佛不觉热一般,从头到脚都被黑色包裹。 众人气势汹汹,颇有些寻衅的架势。 巫女垂眸走进花厅,气势和当初被关押之时,大为不同。 今日的她十分郑重,瞧面色神态,应当是专门沐浴更衣过的。 一身艳红的衣服,滚了金色的边,金色的花纹更显得庄严肃穆。 她立在花厅之中,并未跟着引路的丫鬟走向一旁席垫,而是就那么直愣愣的站着。 「谁放你出来的?」景珏开口问道。 巫女听闻问话,却不作答,只那么静默的站着。眼眸也不抬,嘴唇微动,却听不到声音。 「她又在念什么咒?」景珏靠近宁春草,小声问道,并浑身戒备。 宁春草微微摇了摇头,眯眼看向巫女的嘴唇,过了片刻,她才说道:「是祝祷咒,也是福咒,祝福平安顺遂之意的。」 「嗯?」景珏眉梢微挑,「她会这么好心?」 宁春草轻笑一声,「当然不是祝福你。」 景珏轻嗤,「爷也不稀罕她祝福!」 「是祝福我。」宁春草接着说道。 景珏这下有些愕然的愣住,很有些想打嘴的冲动,「你也不需要。」 巫女恰在此时抬起头来,双手举国头顶,膝盖一弯,跪了下来。 她弯身,跪伏在地,姿态虔诚至极。 就连外头随她而来的黑衣众人,也都忽而跪地,双手举过头。伏拜下来。 宁春草霍然起身,瞪着巫女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起来!」 巫女却不吱声,更不起身,再拜下去。 「我叫你起来!你听到没有?你拜我作甚?」宁春草微微皱眉。 见巫女不听,她立时跃向一侧。躲开她的跪拜。 巫女却跟着转过身,继续拜了第三拜。 三拜过后,巫女才笑嘻嘻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小人巫祝,参见圣女!」 宁春草冷哼,「什么圣女?莫名其妙!」 巫女却笑嘻嘻的。「您承不承认都没关系,我们都知道您是圣女就行了。日后我等都听从圣女安排差遣,圣女之命,莫敢不从。」 有逼人死的,有逼人婚嫁的,有逼人拿钱的。如今,竟还有逼着人做圣女的? 宁春草郁闷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你就叫我做你们的圣女,更要听我的安排?那我叫你们死,你们死不死?」 「死——」异口同声,震耳欲聋的一声死,回荡在郡王府的上空。 那一群黑衣人连个犹豫都不曾有,倒是叫宁春草下了一跳。 「疯了吧,这是?」宁春草拍着心口道,「先前听说巴蜀的巫教邪门儿得很,这哪里是邪门儿呀?这简直走火入魔呀!」 景珏微微眯眼,「你叫她圣女,想要她为你们做什么?」 这才是关键吧? 宁春草闻言也连连点头,「你想叫我做什么?」 巫女连忙摇头,指天发誓道:「只求圣女接受我等,承认我等是圣女的信徒,就已经足够。当然若是圣女肯为我医治,自然更好。圣女若是不肯,必是我心不诚。他日圣女看到我诚心之时,我病自然能除。」 巫女这话说的诚恳,脸上也没有丝毫诡诈的表情。 听得宁春草愣愣的,「治病?你有病不找大夫,找我?」 巫女轻笑,「我这病,除了圣女,无人可医。」 「什么病?我就能治?我连医书都没看过几本。」宁春草冷哼道。 巫女脸上倒是从容淡定,透着不慌不忙,「我知道您能治。您就一定能治,不着急。」 「我若是不肯为你医治呢?」宁春草挑眉反问,颇有些故意激怒她的意思。 巫女却笑道:「小人适才已经说了,圣女不肯为小人医治,一定是我心不诚。不怪圣女,是小人过错。」 宁春草无奈扶额。「这年头什么事儿都有,今年尤其多!你们走,我不要见你们,你们不是听我的吩咐么?现下就走!」 那一众黑衣人倒也不曾犹豫,立时就列队整默的向外行去。 巫女颔首道:「恳请圣女叫小人留下,伺候圣女。」 「不要不要,我才不要你伺候,你也走,走得远远的!」宁春草摆手。 「等等。」景珏却是开口道,「你还没说,是谁放你出来的?」 宁春草也看向巫女,巫女先前可是一直被关押着呢。且她的铃铛还在宁春草手里,她是怎么出来的? 「叫郡王爷知道,乃是睿王爷放了我来。」巫女颔首,「睿王爷听闻宁姑娘乃是我巫教圣女,便同意我归附宁姑娘。」 「你胡说,我爹怎么没告诉我?」景珏皱眉,又觉得此事不简单。 宁春草也露出狐疑神色,睿王爷怎么会突然放了巫女,还答应她这般条件,甚至都不事先询问一下自己的意见? 「来人,将巫女拿下!」景珏吩咐着,并起身向外行去。「你在家里等着,我去问问我爹!」 宁春草点头,景珏飞身出门。 有人钳住巫女要带下去,宁春草看着巫女隐含笑意,从容淡定的表情,不由心中惊奇。 她挥挥手,叫人都退下,冲巫女招收道:「来来,你坐下,我看你似乎是知情的样子,你来告诉我,你这究竟卖的是什么关子?」 巫女连连摇头。「圣女误会小人,小人所说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圣女。」 宁春草皱眉,「我不管圣女是个什么东西,你就告诉我,你如何说服睿王爷放了你出来?」 第十一章 巫女啧啧道:「东西?啧。圣女大人,您这么说自己真的合适么?哦,说服睿王爷,这倒是简单,我告诉他,若是你身边没有强大的势力,叫你有能力保护自己,二皇子迟早要夺了您去做凤仪天下的皇后。如此,郡王爷自然不肯。郡王爷和当今圣上争执起来,这朝堂还是难以稳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巫女说完。眼含笑意的看着宁春草。 宁春草眉头皱的紧紧的,眯眼看着巫女。 「原来你倒是为我好的?」 巫女连连点头,「自然是为圣女好,当然,能效力于圣女,也是我等的荣耀。我等愿永远追随圣女。」 宁春草摆摆手,「行了行了,想来真是奇怪,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突然有人追着要效力于我,追随于我,还真让人接受不能。」 巫女笑了笑,「圣女显出大能来,日后愿意追随圣女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慢慢就习惯了。」 「还慢慢习惯?」宁春草哼了一声,「我才不要习惯,来人,快将这疯子带下去,休要让她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巫女摇头直笑,「您如今尚不知道被人追随追捧的好处,但到您用得着的时候,自然也就知道了!」 她说着话。被郡王府的下人给押了下去。 她倒是老老实实的,一点儿都没反抗,好似笃定了自己仍旧会被放出来一般,顺从的被押走。 景珏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连晌午饭都未在府上用,从前晌出去。一直到日落黄昏的时候,才一身疲累回到府上。 回到府上便问宁春草道:「巫女走了么?」 宁春草摇头,「在府上看押着。」 他闻言,倒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颇有些庆幸的意味。 宁春草不明其意。 景珏微微蹙眉解释道:「姜伯毅和巫女所说都没有错,二皇……呃,圣上对当日的异象也很看重,必然不会轻易放开你,他那人……唉,有备无患吧。」 更多的话,景珏却是没有细说。 巫女说服了睿王爷,如今看来景珏又被睿王爷说服了。 宁春草微微点了点头,只要景珏觉得是对她好的事情,那便一定是对她好。她没有理由不信他,也没有理由拒绝他。 景珏倒是很快提及了另一件事,不知是不是为了岔开话题,「今日我去了天牢。」 宁春草嗯了一声,抬起头来,「去看景瑢么?」 景珏怔了一怔,缓缓点头,「是,去看景瑢。」 说完这句,他却是抿了唇,半晌都未在开口。 宁春草不明其意,「景瑢怎么了?」 景珏垂眸专注的看着宁春草,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叫宁春草不自觉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景瑢说,他想见你。」景珏终于开口。 这话倒是叫宁春草很是愣了一愣,「见我?我同他很熟么?」 说完。她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头。那里曾被景瑢一剑贯穿,纵然现在伤口已经在巫咒中完全好了,甚是连个疤都没有留下。但是那种清晰的疼痛感,她却不能忘记,当时心中的恼怒更是记忆犹新。 「我见他做什么!」宁春草冷哼一声。 景珏轻叹着,微微低头,「再过几日,他和燕王就要被处死了。」 宁春草微微皱眉,燕王谋反,景瑢也参与谋反之中,更是行刺三皇子之人。怎么论罪,也当诛杀的。他死不是理所应当么? 「燕王和他的儿子们皆要赐死,其余亲眷流放,女眷或卖为仆,或送为官妓。日后再没有燕王了。」景珏轻缓说道。 宁春草面无表情的点头,做事之时就当想到失败的后果。燕王府有今日,都是自己做出来的,要说,十年前惩罚就当降临,叫他们躲过了十年,如今惩罚才临到头上,也是够走运的了。 「春草,你真的不去见见景瑢么?」景珏又问了一遍。 宁春草这才回过头来,看着景珏。 「原来你说了这么多,是想让我去见见他?」 景珏脸上一阵不自在,他摇头道:「不是,我……都随你的意愿,你愿意见,就见,不愿意见,咱们才不管他死活!」 宁春草嗤笑一声,「原以为你是心狠冷硬之人,如今我才知道。」 景珏皱了皱眉,「知道什么?」 「你才是面冷心软。」宁春草抬手落在景珏肩头,「他当初那般背叛你,可到头来,你却见不得他可怜,知道他要死了,心里还是会难过,会为他惋惜。」 「我……」 「别不承认了。」 宁春草打断景珏的话。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是对方清晰的倒影。 景珏在她灼灼视线之下,竟有些心虚之感。连忙转开了眼,「我才没有心软。」 「我去见他。」宁春草忽而就答应下来。 景珏微微一愣。 她看着他笑,「还不承认自己心软了?适才我答应之时,我都看到你眼中的释怀和一些些喜悦了。」 景珏抿着薄唇,转开脸去。轻咳一声,「那是你看错了,我才没有!你要见旁的男人,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因为这旁的男人不是别人,乃是你一直当兄弟至交好友之人啊。而如今,他却要死了。」宁春草笑着说道,「我倒是也想去听听,他见我,有什么话好说?」 景珏听闻她答应。不管面上作何表情,心中总是松快的。 好似给曾经画上了一个圆满的休止号。 给一段感情,做了彻底的告别和结束。 他亲自去安排让宁春草进入天牢的事宜,如今这些事对他来说,再随意不过。 他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个无所事事,整日里花天酒地混日子的纨绔世子。而是临危匡扶朝纲的郡王爷。 是朝廷如今的中流砥柱。 所谓危机,就是在危难之中,暗藏机遇。 这次朝堂的动荡和不安,倒是成就了睿王爷,成就了景珏。 虽是二皇子上位,坐稳了圣上的位置。可朝中的文武大臣,却是有半数以上,都是听命信靠于睿王父子两人的。 景珏很快安排好,在燕王父子们被处死以前,叫宁春草进了天牢。 景瑢和燕王所关押的地方,离着不远。 宁春草前往去见景瑢之时,恰要路过燕王的牢房。 燕王颓唐的坐在地上,哪里看得出当初造反之时的气势。 他眯眼瞧见前头一行人走过,总觉得中间那人格外的招眼,格外的引人注目。 他眯眼看去,忽而从牢房冰冷潮湿的地上一跃而起,「宁春草!」 他大叫了一声。 中间那恍如亮光一般的女子,缓缓回过头来,淡漠的看了他一眼,「燕王?」 燕王蓬头垢面。气势颓唐,让人很难相信,他竟然是有魄力谋反,并且为了谋反,可以筹谋计划隐忍了十年的人。 宁春草冲他微微点头。便淡然的转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燕王扑在牢门上,摇晃着牢门道:「是我错了!我当初就该听信姜维和瑢儿的话,先将你握在手中,只有将你握在手中,才有胜算!我错了,我是错了,我败,不是败给了睿王,更不是败给二皇子那无用之人!我是败给了你。败给了天命!我们都当相信天命,不信之人,必然要败的!」 第十二章 他一面摇晃着牢笼的铁门,一面絮絮叨叨的说着。 宁春草的脚步并未再停留,径直向前,直到见到了景瑢才停了下来。 景瑢的情形并不比燕王好什么,他垂着头,坐在墙边的石头床上,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原本清俊的脸。 华丽的衣衫。此时也变得狼狈不堪。 听闻脚步声,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更没有抬头。 景珏喊了一声,「景瑢。」 他才默默的嗯了一声,但并未抬头。 宁春草勾了勾嘴角,「你不是要见我么?我来了,你想说什么?」 宁春草的声音,突然回响在这凄寒阴森的牢狱之中。 清越的声音,好似微风吹着玉质的风铎,叮当悦耳。如清泉过石,一下子叫浮躁焦灼都沉淀下来了。 颓唐的景瑢猛的抬头,瞪眼看向牢门口。 宁春草一袭水绿色的深衣罗裙,鹅黄的腰带裹着她纤细的腰肢,绣着蝶戏花的裙摆像是洒满了闪闪发亮的星星。亮眼的叫人不敢直视。又移不开视线。 「真的是你。」景瑢喃喃道,说话间转脸看向景珏,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说了谢谢,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原是最好的兄弟,最亲近的朋友,如今却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是一种多么悲哀的体验? 牢中的景瑢踉跄向前走了几步。 景珏一直站在宁春草身侧,隔着冰冷的铁牢,本是身份相近的两人。此时却是天壤之别。 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是阶下囚。 景瑢越发觉得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不仅仅是因为身份的巨大落差,更因为先背叛的那个人是自己……一直愧对与人的那个人是自己…… 「哥哥……」他开口,自己都觉得嗓中艰涩。他扯着嘴角露出苍凉的笑,「不配了啊……承安郡王爷,我有几句话,想要单独问问宁姑娘,不知可否?」 景珏冷冷看他,「如今,你还有选择的权利么?她能来,对你也是仁至义尽了。」 景瑢连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可想要问的话,景珏在场,他怎么也问不出口。 他缓缓抬头,深深的看了景珏一眼,这一眼里,有太多的愧疚,太多的哀求。 景珏冷哼一声。别开视线。 宁春草轻轻握住景珏的手,「我来都来了,还担心什么?且听听他究竟想要问什么吧?」 景珏皱了皱眉,他原是想要答应景瑢的,又担心宁春草心有芥蒂。她给了自己台阶。他便缓缓点头,成全了这个昔日弟弟的最后一点遗愿。 他转身离开了一段距离,远远眺望着隔着牢狱的两人。 「你想问什么?」宁春草看着狱中的景瑢。 景瑢抬眼,目光带着些绝望的神色,「春草……」 不过是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而已,他却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宁春草微微蹙眉,面上有些奇怪。 「你的肩膀还疼么?」他抬手指了指她被他长剑贯穿的地方。 宁春草抬手摸了摸肩头,很随意的摇了摇头,「早就不疼了。」 「哦……」景瑢点头,「对不起,我……」 宁春草淡漠看着他。 这太过淡漠和凉薄的眼神,叫景瑢忽而觉得自己很傻,很可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那剑是他亲手刺下去的,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在自己手下受伤,没有心软,没有停,反而更加奋力的使剑穿她肩头而过。 现在说对不起,岂不是太讽刺了么? 他口中略略泛出些苦涩,道歉的话却完全说不出口了。 「当初,关于你命格的事,原本说好了,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谁也不能说出去。」景瑢缓缓说道,「可我同姜维商量之后,却故意散布……你。恨我么?」 宁春草摇头,「不恨。」 她脸上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回答的很快,更没有犹豫。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景瑢皱眉看她。 宁春草点头,「是。」 「从知道开始,到现在,就没有恨过我么?」景瑢的表情有些狰狞。 宁春草却仍旧是淡淡的摇头,「没有。我只是可惜,景珏真心待你。你怎么就会背叛他呢?」 「我伤你,我出卖你,我……你就从来都没有恨过我么?」景瑢握着铁栏,面孔也贴近铁栏,瞪大眼睛问道。 宁春草略退了一步,坚定的摇头,「没有,我不恨你,景瑢,从来没有恨过你。因为我不在意,所以被你伤害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景瑢低头无力的笑了起来,笑的肩头一颤一颤的,狱中这些日子,他好似单薄消瘦了许多,肩头的衣衫都有些空落了。 「如果……如果今日取胜的人是我,我父夺权大成,我父登临帝位。而我,会成为储君,会君临天下……你,会留在我身边么?」景瑢似是十分艰难,才将这一句话问出口。 问出口以后,他就紧紧的盯着宁春草,好似生怕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 他更有些屏气宁声,不难看出他的紧张。 宁春草面上的淡然冷漠终于变了,她眼中有些惊讶,有些意外,「景瑢,你喜欢我?」 景瑢的脸腾然热了起来,好似有火把在炙烤着他一般。 隔着冰冷的铁牢,她问他,你喜欢我? 心跳的好快,好似要跳出嗓子。 这是喜欢么?从遇见开始,他就喜欢在景珏面前说她坏话,讨厌看到她和景珏亲近。 讨厌看到她冲景珏笑,讨厌看到景珏欺负她,她却不懂得反抗…… 甚至讨厌她是景珏的小妾…… 这是喜欢么? 「谁说我喜欢你?!我讨厌你,我是要将你留在身边,好随时折磨你!叫你不得痛快!」景瑢涨红着一张脸,瞪眼负气的说道。 宁春草长长的哦了一声,轻笑说道:「那我为什么要留下来?找虐么?」 「你……」景瑢皱眉。 宁春草笑了笑,「你要说的话,说完了么?要问的问题,也问完了吧?」 景瑢怔怔的看着她,看着她姣美白皙,宛如美玉一般的脸,看着她清澈干净的眼神,看着她淡然却没有温度的笑容。 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吧……如此,讨厌还是喜欢,都不重要了。 若有来世,请叫他早一点。哪怕更早一点点遇见她。 或是叫他的身份比旁人高一点,略高一点点,他就可以不惧旁人的将她留在身边…… 「完了,你走吧。」景瑢低下头来,垂落的长发挡住了他渐渐退去涨红的脸。 耳畔有脚步声,回荡在凄寒阴森的牢狱中。渐行渐远。 对燕王一党的最终决断终于颁布下来。 燕王凌迟,长子凌迟,景瑢凌迟。其余鸠酒刺死,党羽斩首示众。 二皇子做出这般决断,叫一干大臣们大为吃惊。原先只说要处死,具体如何死。当然要等圣上决断。 可众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圣上对燕王的恨,如此的深厚,竟然在众多死法之中,挑了让人最是痛苦的。 文臣立时上书劝谏,说燕王虽有谋反之罪。但毕竟是亲族,是圣上的叔叔。圣上如此狠绝的对待自己的叔叔,不免叫人寒心。不妥不妥,云云。 第十三章 二皇子在后宫连摔了三只青花的精致杯盏。 「朕这圣上做的是什么圣上?嗯?处处受睿王掣肘也就罢了,如今想要叫他们不得好死,却都不能么?」 他的声音回荡在殿中,叫人心头发闷。 「圣上……」先前的二皇子妃,如今的皇后上前劝道,「文臣们说的也有道理……」 「什么道理,就是看朕做什么都不对,看朕如何都不能叫他们满意,也不叫朕顺心如意!朕若是不狠狠惩罚这谋反之人,日后谁人还知道谋反的代价?叫他们好死,轻易就放过了,谋反的代价这么低,日后岂不人人都敢造反了?」二皇子气咻咻的发泄着。 皇后娘娘劝不住,悄悄退到殿门口,小声吩咐宫人去请太后娘娘来。 当初二皇子能被睿王爷扶持,坐到如今的皇位之上,听闻乃是因为太后娘娘当机立断,看准了睿王爱惜名声,不愿背负谋逆罪名的心,赌上一把,这才赌来了今日局面。 所以旁人的话,二皇子不听,太后娘娘的话,他却是肯听的。 「站住!」二皇子突然高喝一声。 正待去请太后来的那小宫人吓了一跳,腿一软,跪了下来。 二皇子眯眼看着皇后,「你叫我什么?」 皇后忐忑道:「圣。圣上……」 二皇子点头,「对,如今朕是圣上,是九五至尊!朕的话,就是圣旨!可那一干文臣们,听闻朕的圣旨。非但不遵从,反而处处和朕作对……怎么,连你也要和朕做对了么?」 皇后连忙跪了下来,「不敢,圣上赎罪,臣妾不敢!」 「那你是要做什么?去请母后来么?叫母后来约束朕?叫母后来辖制朕?」二皇子眯眼呵斥道。 皇后连忙摇头,「不,不是,臣妾不敢……」 「你不敢?」二皇子冷笑,「你是朕的皇后,应当不论什么时候,都同朕站在一起。支持朕所有的话,支持朕所有的想法。当有旁人和朕作对,忤逆朕的时候,你当做的不是寻找能压制朕的人,而是当为朕想办法,如何才能叫那些反对的人都听命于朕!」 皇后娘娘伏地,连连点头,唯唯诺诺的应道:「是,是,臣妾谨记。」 「谨记?」二皇子冷哼一声,「谨记有什么用?你做不到,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到。你做皇后,根本不能成为朕的助力!」 他眯着眼,目光从二皇子妃的身上,缓缓转到了外头,透过敞开的殿门,他眺望着远处的天空。 天幕上倾泻下日光,将大地万物,都笼罩在温暖耀眼的日光之中。 有那么一个人,竟然能改变天象,竟然能让晴空万里突然变成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那她当时有多大的能力呀?竟然能通天了!那才是皇后的真正人选吧?无论在何时,都能给自己最好最恰当的助力! 若能得她为后。日后还会怕有人反对自己,忤逆自己么? 这皇位,就当与她同坐。 那日在皇城脚下,匆匆一瞥,她一身隆重华服,那般美艳。纵然相隔甚远。纵然连她面容都没有瞧清,可她通身的气质,她通天的神奇,比之如今跪伏在地,只知哀求自己的这皇后,强了太多太多! 二皇子抬抬手,「行了,朕念你一时糊涂,起来吧。」 语气颇有几分敷衍之意。 皇后却有些欢喜,连忙站起,弹了弹裙摆,「谢圣上。」 「你帮不上忙。就不要添乱。母后年纪大了,这种事情,就少叫她操心吧!朕已经是圣上了,难道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么?岂不是叫母后不放心于朕?」二皇子看着自己的结发之妻,哼笑了一声,「还是你信不过朕?」 皇后连忙摇头。「臣妾不敢,是臣妾糊涂!」 二皇子满意点头,摆摆手,「你下去吧,不用再对母后提及,朕自会决断。」 皇后虽心中仍旧有忧虑,却也不敢忤逆与他,连忙蹲身行礼,退了出去。 二皇子与大臣博弈之中,因为睿王爷也觉凌迟太过残忍,燕王虽一再陷害他,甚至十年前买凶杀害了他爱妻之人,也正是燕王。但他连凶手姜伯毅都可以放过,更可况自己有血脉亲情的兄弟呢? 「若是他如何对我们,我们就如何报复他,那我们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是睿王爷对二皇子说的话。 二皇子心中负气,却不愿在众臣面前表现的气量比睿王小。 只好笑着点头道:「是,睿王爷说的也有道理。虽然燕王大逆不道。害了父皇,害了三弟。但人死了,什么都没了,一切的过犯也都可以既往不咎了,罢了,凌迟不过是威慑。但想来朕登临皇城那一日。金龙显现的威慑也已经足够了!」 众臣想到那一日天降异象,心中仍有震撼挥之不去,当即纷纷跪地,叩拜呼万岁。 这种虔诚跪拜,山呼万岁的感觉非常好,叫坐在龙椅之上的二皇子瞬间心头都被荣耀和满足填满了。 「就鸠酒刺死吧。」他抬手道。 对燕王父子们的凌迟,终于在一场君臣间没有硝烟的博弈中,变成了鸠酒刺死。 虽都是死,可怎么死又大有不同。 圣上赐下鸠酒那一日,景珏亲自带着鸠酒,到了景瑢的牢门外。 景瑢听闻狱卒唤他的声音,抬起头来,瞧见景珏,呵呵的傻笑,「哥哥,哦不,承安郡王,您来了?」 景珏点点头,「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景瑢踉踉跄跄的起身,跌跌撞撞的向铁牢栏杆处走来,脸上带着苍白的笑容,这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最后一程?」 他看了看景珏身边宫人手中奉着的漆盘,以及漆盘上放着的酒壶酒杯,连连点头。 「倒酒。」景珏吩咐道。 「鸠酒,一杯毒酒穿肠过,从此阴阳两相隔。」景瑢点点头,「甚好,甚好。」 景珏点头,「来世。别再执迷不悟。」 景瑢闻言,越发笑起来,「执迷不悟?哥哥你告诉我,什么叫执迷不悟?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得不到,因为我是庶出,我是小儿子,就要仰望着哥哥们,若是不自己去争,自己去努力,就什么都轮不到我。爵位是哥哥的,家产是哥哥的。我也是王爷的儿子,可我什么都没有。我不过是争一争,这就叫执迷不悟?」 景珏轻叹了一声,垂眸看着盘中鸠酒。 景瑢却临死不吐不快一般,道:「你生来就是睿王的嫡长子,你母亲是睿王最最心爱之人。且你身边没有兄弟相争,你想要什么都是垂手可得。你横走京中,甚至就连皇子们都忍让你几分。你怎么会明白我的需要,我的无奈?咱们不同……我和你在一起,却时时都要仰望你,嫉妒你……」 「我没有要你仰望我,我把你当做兄弟。」景珏忍不住说道。 景瑢却是连连摇头,「你把我当兄弟,乃是因为你习惯了俯视我,你习惯了俯视你身边的所有人,以为自己对人的施舍,就是自己的好,以此彰显自己的宽容大度,你喜欢又享受这种感觉!」 景珏眯眼摇了摇头,「原来我们之间的误会这么深。」 景瑢呵呵笑了起来,笑容回荡在天牢之中,颇有些苍凉之感。 第十四章 「不是误会啊,只是站在高处的人,他看不到罢了。我们从来都不是平视的,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兄弟情义呢?」 景珏听闻此言,脸上不甚好看。他薄唇轻抿,似有些生气,又似失望,「不管你怎么说,怎么看,我自始至终都是将你当做兄弟朋友的。今日来送你最后一程。只盼你来世得到你想要的,不要看低了自己。」 景瑢看着他亲自递过来的鸠酒,又顺着他端着酒杯的手一直向上看去,看到了他的玉面,看到他的眼。 「就这样?」景瑢问道。 景珏回视他,「你想要怎样?」 「就只是一杯毒酒而已?」景瑢又问。 景珏笑了笑。「一杯不够,还有一壶,你放心喝。」 景瑢也咧了咧嘴,「哥哥真有心,还同我玩笑。我记得当初,哥哥不是说过。要我不得好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么?这一壶毒酒下去,我可就真的死了,不能被你痛苦折磨了呀?」 景珏垂了垂眼眸,扯了扯嘴角,不知为何,脸上的笑容一时间又苦又酸涩。 原本的好兄弟,原本形影不离,一起逛花楼,一起喝花酒,一起骑马,一起射猎的人…… 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今日呢? 「景瑢,我不折磨你了,我放过了自己。」景珏语气很轻,但在这静谧凄冷的天牢之中,却叫人听得甚是清楚,甚至缭绕回荡在人的心头,挥之不去,「你也,放过自己吧。」 说完,他放下了酒杯,反而将一壶酒都递了进去。 景瑢怔了一怔,从他手中接过酒壶。 酒壶好冷,冷的让他的手都不由瑟缩了一下,可他却迫使自己握紧了那酒壶,没有退缩。 「哥哥……」他喃喃唤道,目光眷恋的落在景珏的身上,「我做了很多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我背叛了你……不,从一开始接近你,也许我就是不怀好意的……可谁让你总是护在我前头,你总是替我出头……你太好骗了……」 景珏笑着点了点头,眼眶却有些酸有些热。 景瑢吸了吸鼻子,「哥哥。我走了……若真有来生,叫我做你弟弟吧……」 说完,他掀开酒壶盖,张开嘴,仰脸,将鸠酒灌入喉中。 景珏忽而有些不忍看,他转过身,背过脸去。 当年的好兄弟,他一直当做弟弟一般护着,笑着,闹着一起长大的人…… 今日,一个牢中。一个牢外。 一个手捧鸠酒,再无明日。一个成为朝中新贵,蒸蒸日上。 景珏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只听背后传来酒壶落地碎裂之声。 这一声碎裂,好似心,旧情,回忆,都跟着碎裂了。 他想回头,却又克制这自己,没有回头。 自然会有同来的宫人去检查景瑢死了没有,他来,只是为了送他最后一程,只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他已经送了。见过了,也该离开了。 他大步离开牢狱,再无回头。 这是绝别,对过去,对曾经,是对景瑢,也是对过去的自己。 景珏沉着脸回到承安郡王府上的时候,宁春草正在跟巫女对面而坐。 两人不知在为何事争执,都有些面红耳赤。 见他回来,两人更是不约而同的住了口,都抬头瞪着他,不发一语。 「怎么又将她放出来了?」景珏指着巫女问道。 宁春草轻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巫女冷笑道:「不将我放出来,就任由你欺负我们巫教圣女么?」 景珏闻言,不由蹙眉,「欺负?」 巫女挑了挑眉梢,「没错,叫我们巫教圣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住在你郡王府上。没有身份,没有名分,这不是欺负是什么?」 景珏哼了一声,向宁春草看去。 宁春草脸上又红又尴尬,见他望来,连忙低头,不与他视线接触。 「你别看我家圣女,我家圣女心底善良,又钟情与你,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你不能凭着我家圣女的喜欢,就这般毫无原则的欺负她!以前圣女身单力薄,不是你的对手。由着你欺负也就罢了,如今有我们巫教为圣女鞍前马后,你再想这般欺负她,也得问过了我们同不同意!」巫女义正言辞,毫不示弱的看着景珏说道。 景珏被她几句话,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就连送别景瑢的沉重心情都好似被冲淡了不少,「我没有想要委屈她,更不敢欺负她!」 巫女闻言,十分满意的点头,「这么说来,你是要明媒正娶我家圣女了?」 怎么就成了她们家的了? 景珏皱了皱眉,却并未计较这称呼,认真应承道:「是,我自然是要明媒正娶她的!」 宁春草脸色更红,脸颊几乎要埋到胸前了。 原来被喜欢之人,心中在意之人,这般谈论,是如此让人忐忑又窃喜的事啊?心里犹如小鹿乱撞一般。 「那好,承安郡王都如此说了,那我也就放心了。」巫女起身,拱手说道,「还请圣女随小人离开郡王府吧!」 景珏和宁春草闻言皆是一愣。 宁春草连害羞都顾不上了,抬头看着巫女。说错了吧?都放心了还叫她走?哪有这样的道理? 巫女见她诧异,也瞪大眼睛看着她,好似比她还惊讶,「难道圣女不打算从娘家出嫁?而是就在承安郡王府里出嫁?」 「呸!」宁春草啐她道,「说的什么话?」 从承安郡王府出嫁算怎么回事儿?她如今可连景珏的小妾都不是,哪有这般嫁人的? 「自然是要从娘家出嫁的。」巫女说道,「而如今巫教就是圣女的娘家!请圣女同小人一道回娘家吧!」 宁春草明白过来,侧脸看向景珏。 她眼神之中颇有些眷恋的意思。 他们相识这么久,也就只有当初尚在睿王府,她尚为他的小妾之时,两人才有朝夕相处过吧?不过那时候,她不明白自己的心,一心只想要逃离,想要弄明白前世宿命之事。 而他更不懂的爱人,不懂得关心人,只会由着自己的性子欺负她,羞辱她。也算不得美好的相处。 两人都在磨练中,渐渐成长,渐渐看明白自己的心之后。却有越来越多的困难横在两人之间,让相知相守,变得越发困难。 如今好容易可以安心相处了,却又要分别么? 「就在郡王府住着吧,临出嫁,再……」 「那可不行。」景珏的话未说完,就被巫女打断,「说到哪儿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成婚前,有六礼要遵循,郡王爷若是不想敷衍,不想慢待我家圣女,就当遵循这六礼,一样不可荒废!」 巫女见景珏略略点头,宁春草眼中却有更多惋惜不舍之时,更开口下一剂重药。 「圣女,您如今身份尊贵。若是不尊着礼教,倒叫人看轻了去!」 宁春草脸上一红,再不开口。 巫女两面说话,只逼得景珏同意一切正式隆重而行,她方罢休。 「小人这就去为圣女收拾娘家,待一切安排妥当,小人再来接圣女及苏姨娘。」巫女行礼退下。 她倒是懂得一张一弛的道理,逼得两人答应之后,并没有立时就叫宁春草离开,反倒一改先前态度的,主动留出空间来给两人。 第十五章 安静宽敞的厅堂,没了巫女的聒噪。一时静的叫人心头空空的。 景珏的视线落在宁春草身上,深情缱绻。 宁春草垂眸,却无法忽视他灼灼目光。 「我……」 「我……」 两人异口同声。 又不由都笑了笑。 「你先说。」景珏在宁春草身边席垫上跪坐下来,双手执起她柔软细嫩的手,握在掌心。 宁春草勾了勾嘴角,「我还没答应嫁你呢!」 「怎么没答应?巫女可是能够作证,适才你是不是说愿意?她说你钟情于我的时候,你可有否认?如今她走了,你倒翻脸赖账了?」景珏瞪眼满面委屈道。 宁春草哼了一声,颇有些娇嗔的味道。 景珏闻声大笑,「原来你也会害羞?」 「好似我脸皮很厚似的?」宁春草白他一眼。 景珏连忙摇头,「不厚不厚,是我厚,我厚颜,我寡耻。」 宁春草被他逗笑,心头忽而就满当当的,尽都是喜悦了。两人从相识,到彼此误会,彼此试探折磨,再到并肩作战,到如今……这一路走的,可真是坎坷多磨。 从不敢奢望的如今,终于近在咫尺了。 「你真的要娶我,做你的妻?」宁春草轻缓叹道。 「这还有假?我早就说过,这里只容得下你了,你却总是不信。」景珏指着自己的心口。 宁春草垂眸,「不是不信,只是不敢信。」 曾经的他们中间隔着好多好多的人和事。像是隔着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如今连身份悬殊的鸿沟都似乎要被填平了,一切的阻拦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是不是就叫做修成正果? 有小厮在外头相请,说苏姨娘已经被巫女接走了,巫女在外头等着宁春草。 「真不舍得叫你走,为何一切都落定了。我们反倒要分离?」景珏紧紧攥住她的手。 「今日的分离,不是为了明日能够正大光明的在一起么?」宁春草笑了笑,纵然心中似乎有更多的不舍和依恋,可已经做了决定的事情,她便会去执行。 从景珏手中。拽出自己的手来,「我等你来问名。」 景珏紧紧盯着她,连连点头,「好,等我!」 问名。六礼之一。 男婚女嫁之前,男方请媒人上门,问女方姓名出身,就是询问愿不愿结亲之意。 六礼走上流程,就表示他们离正大光明的在一起就更近了一步了。 宁春草转身出门,两人分离,却觉得这真的是一次,分开却彼此离得更近的一次了。 她坐上巫女备好的马车,苏姨娘正在车上等着她。 巫教想来是很有些家底的,这马车比之王公贵族家中也不逊色,更多了些江湖教派别样的风格,红麝香珠挂在车顶四角,轻轻摇晃,甚是好看。 碧玉风铎随着马车的晃动,叮当作响。 苏姨娘握住宁春草的手,含笑不语。 「姨娘怎么这么看我?」宁春草在苏姨娘目光下,退去热度的脸,再次热辣起来。好似自己的小秘密小心思,已经人尽皆知一般。 「你当初被人一顶轿子抬走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不是你的结局,不是你的归宿。」苏姨娘缓缓说道,「如今终于可以亲自送你上轿,亲自送你嫁人,我这心才真正安了。」 宁春草低头笑了起来。 马车在一处门庭宽阔的宅院外头停下。 巫女笑着道:「圣女且看看。这门庭可有什么不满的,咱们叫人改?」 宁春草掀开车窗帘子看了一眼,点点头道:「甚好,不必改什么。」 门楣上挂着宁府二字,金色的小篆。映着阳光熠熠生辉。门口蹲着两尊威风凛凛的大狮子,一只按着绣球,一只护着幼狮,格外肃穆。 马车略停了一下,便入了侧门,直奔二门处。 宁春草扶着苏姨娘在垂花门下了马车。 巫女引着她们四下里参观,每到一处,就询问宁春草可有什么不喜欢的,需要改动地方。 能看出来,这里以前不是世家也是风雅的富户所住。 亭台楼阁。小桥水榭,无不精致透着韵味。 宁春草对各处都很满意,连连点头,没有任何意见。她心中念着,反正在这里也住不了多久,六礼走个过场,她也就嫁进郡王府了,日后还是要住在郡王府里的,这里才不过是一时过客般暂住。还改什么改呀? 巫女心思玲珑剔透,如何会看不出她的想法。可偏偏巫女就故作不知。仍旧处处都要问她的意见。 宅院颇大,伺候的人也有很多。 不像是一时备下的,到好似安排好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了。 「你倒是有心。」宁春草叹道。 巫女笑了笑,「凡事都要用心嘛,更何况是圣女您的事儿呢!小人没有敷衍的道理。」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宁春草看了她一眼。 「那圣女是说什么?」巫女故作不知。 「这是你为我备下的地方么?」宁春草挑了挑眉梢。 巫女讪讪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住圣女,这地方,原先是小人为自己准备的。原以为能夺舍成功,小人便是如今的圣女了。自然要住在能配得上圣女这一身气度的地方。那时便叫人留意宅院,恰遇上了这合适的。便买了下来。如今看来倒是买对了!」 听闻夺舍,苏姨娘不明其意,但心中也觉是不好的词,略有些心惊,看向巫女的眼神都带着忐忑和防备。 巫女连忙摆手赔罪。「吓着苏姨娘了,那时候小人眼目昏聩,竟然不知圣女大能,妄想自己了不得。如今自然是不敢有这大逆不道想法的。」 宁春草四下看了,只是这院子大,她们并未处处都看过。 她年轻力壮,虽不觉累,苏姨娘却已经有些气喘连连了。 她伸手从怀中摸出巫女的那只铃铛,抬手抛给她。 巫女一惊,双手接住。惊讶看向宁春草,「圣女这是……」 「你的铃铛,我借用过了,如今还给你。今日就看到这儿吧,反正是要住上一段日子的。看的时候还很长。」宁春草轻笑说道。 巫女脸上却有些感动神色,「圣女能将这铃铛在此时还给小人,这便是信得过小人了!小人感激不尽,小人先前对圣女做过诸多不好的事,如今不过是尽一些自己的本分,就能得圣女宽恕原谅,小人这心里……这心里……」 「行了!」宁春草挥手打断她的话,「你不用感激了,也不怪你,立场不同,行为自然就不同。一切不过是利字驱使罢了。好累了,且休息吧。」 她主要是体恤苏姨娘累了。 巫女叫人送苏姨娘回房休息,她则同宁春草对坐烹茶,聊一聊巫咒的话题。 只是一壶茶还没有烧沸,却已经有人登门了。 也许宁春草的身份。和不凡的经历,注定了但凡她所在,就没有平静安宁。 「我不过刚搬过来,谁就寻来了?这消息够灵通的呀?」宁春草皱眉看向巫女。 巫女连忙举手指天发誓,「小人绝对没有故意泄露娘子行踪。但挡不住有心人时时窥探呀。」 「你且去看看是谁,若是无关之人,只管撵走。」宁春草拿着竹夹子,亲自煮茶。 第十六章 巫女颔首退了下去。 但不多时,巫女就引着一人,来到茶舍之中。 宁春草抬头,一眼望去,便不难看出,随巫女而来的乃是宫里头的人。 一身的宫装,十分的隆重华贵,看来身份还不低。 若是身份低微,巫女也不能放了进来。 宁春草看了巫女一眼,巫女冲她微微点头。 宁春草起身,笑道:「不知是宫里头的姑姑,有失远迎,您莫介怀。」 「不敢不敢,乃是替圣上走一遭。」宫人笑的像朵盛开的菊花,躬身双手奉上一张亮金的帖子。 宁春草看向巫女,「这是何意?」 巫女啧了一声,「圣上册封圣女为妃,典伊都在外头候着呢,圣女若要领命,只需沐浴更衣,往前院……」 「滚!」宁春草不等巫女解释完,便立时寒了脸。 先前的笑容。一丝不见,冷漠的脸如同冰封一般。 「听到没有,从我家圣女面前消失!」巫女立时转过身来,对那宫人呵斥道。 那宫人弓着身子,吓了一跳。 宫里当差这么久,还从没遇见过出来宣旨,被宣之人,如此盛气凌人的! 宫人亦皱了眉头,「这可是圣上的意思,你们别不识好歹!」 「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过了河就拆桥,是怎么意思?」宁春草心中闷气,直骂二皇子嫌这皇位坐上的太容易。还真以为自己坐上了龙椅,带上了御冕,就能将所有人都玩弄在他手心里了?也不想想自己的皇位是如何坐上的?蹬默子上脸了还? 「快滚快滚!我家圣女不想看见你,少在这儿废话!再多说一句,打烂你的嘴!」巫女耍横之时,气场尽显,毕竟是巫教的教主。 岂是一个宫人能镇得住的? 那宫人当即便软了下来,色厉内苒道:「我,我这就进宫告诉圣上!你们对圣上不敬,小心自己的……」 她话没说完,就被巫女一只手提着,扔出了茶舍。 外头立时有人上前,架着她就走。 那宫人挣扎着,却是徒劳。 茶舍之中,除了正在咕嘟嘟冒着泡的茶汤,就只剩下宁春草和巫女,相对而望。 「你为什么将人带过来见我?」宁春草撩着裙摆,在席垫上坐了下来,神态淡然的看着茶炉,茶壶。 巫女在她对面跪坐,沉声道:「不然呢?小人应该怎么做?」 「你知道我会将人赶走,就不该叫我多费口舌。」宁春草淡漠说道。 巫女哦了一声,缓缓点了点头,「可是不叫圣女亲自看到,亲耳听到,如何能够相信,当今的圣上,对您没有死心呢。当日盛况,小人就算被关押在宫中,也是看到了,心中震撼,难以平复,更可况身处其中的圣上?」 宁春草闻言抬起头来,看着巫女,冷笑道:「这倒是我的错了?我为了平息京城的战役。为了不使百姓遭殃受苦,倒是做错了?」 巫女连忙摇头,「没有人说圣女做错了,圣女所做,若不是顺应天意,便不能成就。圣女悲天悯人。所做所行都是向善的,所以才可以成全。您没有错。」 「那被圣上纠缠,就是理所当然了?」宁春草又问道。 圣女叹了口气,「世人贪婪,却又将这贪婪当做理当,圣上自然觉得他做这一切都是应当应分的。」 「呸。他应当应分才怪!他的皇位都是……」宁春草话说到一半,在巫女目光直视之下,却是说不下去了。 二皇子的皇位,都是睿王,是景珏,是姜大哥。是自己……是这些人,扶他坐上去的。这些人能扶他上去,自然也能拉他下来。 他虽如今受人匍匐敬拜,其实他心里也是不安定的吧。他眷恋皇位,所以更想要将自己能抓住的东西,都紧紧的抓在手里。 自己有那样的异能,他如今最想要抓在手里的就是自己了。 「难怪我前脚刚出了郡王府,他后脚就上门封妃。」宁春草冷笑,「他就不怕景珏反了?」 「他笃定睿王爷没有反心。」巫女说道,「一旦知道人的底限在哪里,他就会在底限之外肆意妄为。」 宁春草哼了一声,并不在意。 巫女却神色肃穆起来,「圣女,您若是肯听小人的劝,不若离开京城吧。」 「你说什么?」宁春草诧异的看向女巫,「我是听错了么?你叫我离开京城?」 巫女认真的看着她。 她兀自笑了起来,「我就说嘛,你怎么会那么好心,又是不叫景珏欺负我,又是说我尊贵,又是逼着他明媒正娶,又是为我准备娘家……你的目的,全在这一句话上吧?」 巫女看着宁春草,目光毫无避及,神色也未有退缩。 「为什么叫我离开京城?」宁春草看着她的眼问道。 「这里不适合您,您处在京城之中,身份太过微妙。您应当在南境,在南境才能得享安宁。」巫女说道,「当然,您在南境也是最利于巫教发展的。」 「你真自私。」宁春草为她倒了一碗茶。 巫女低头嗅了嗅茶香。摇头道:「您误会小人了,小人这次全心为圣女考虑。您好,巫教才能更好。」 宁春草摇头,「可是,我如何舍得景珏啊?」 「您喜欢南境,苏姨娘也喜欢南境。郡王爷若是喜欢您,就应该同您一起去南境。」巫女沉声说道。 宁春草抬眼看她。 巫女也回视着宁春草。 好似谁瞪过了谁,谁就赢了似的。 宁春草先叹了口气,转开了视线。 「这里是他的家,他的根基。他才刚刚找到郡王爷的使命感。刚刚找到为国效力,为朝廷效力,身为男儿丈夫的责任重担,想要有一番作为,想要大展宏图。」宁春草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这时候,我叫他放下一切,同我一起去南境。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巫女看着她,良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从小炉里的炭火都熄了,竹夹子提下来的茶壶都凉了。 彼此都没有再说话。 巫女缓缓起身,叹了口气,「圣女,咱们且走且看吧,有些事情,注定了,便逃不掉。也许如今小人所说都是多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宁春草问道。 巫女摇了摇头,却不肯多做解释。 宁春草负气,「怎么变得跟姜维似的。话说的不明不白,叫人去猜。你们这些人,都是一样的讨厌!」 巫女回头看她,「我们这些人?圣女才是比我们都厉害的人,若是您愿意,将来要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您都能知道。您只是不愿意叫自己知道罢了。骗自己,不去相信,就不会发生。」 宁春草皱眉,她知道什么? 巫女却已经躬身退走。 茶舍里安静的只剩下她自己,长长叹息。 圣上派人前来封妃,却被灰头土脸的骂走之事。好似从未发生过。 就像是一粒不起眼的灰尘,落下了,被人轻轻一弹,就飞走无影踪了。 苏姨娘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 身为宁春草的生母,她如今满心欢喜的在操劳宁春草将要嫁于景珏,为郡王妃之事。 景珏请了媒人上门。问名。 问名之后乃是纳吉。 第十七章 纳吉乃是拿了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来测一测两人八字合不合,会不会冲突等等。 不过都是走走过场之事。 巫女倒是在一旁,不冷不热的说道:「纳吉来找我嘛,这里摆着这么精通的人你们不用,倒是去外头去寻那些只会拍马逢迎,不会说实话的人?」 苏姨娘笑笑不理她。 宁春草瞪眼威胁她,叫她不要在苏姨娘面前乱说话。 苏姨娘反倒还拉了拉宁春草的袖子,「别计较,这是高兴的事儿,就得高高兴兴的办,拍马逢迎又怎么了?日子过得好不好得是看自己。」 纳吉之后。就是纳征。 纳征,订婚之意,六礼之中,很隆重和关键的一步。 宁春草和景珏都紧张又高兴。 两人的关系似乎不知不觉又近了,纵然这段时间不能朝夕相处,但人分开了。心好似反倒聚在了一起。 苏姨娘如今看着宁春草的眼神,都是充满欣慰的。 「你终是要有好的归宿了,记得当初,我一直以为,你同景珏不能在一起,他孩子般心性,你们身份又差了那么远。而你的性子,做个妾也是……」 苏姨娘没说完,轻叹一声,笑着摇了摇头。 宁春草垂眸,想到过往,也是一阵的心酸唏嘘。 「对了,宁家如今,过得怎样?」苏姨娘忽而问道。 毕竟是生活了一二十年的地方,如今却再无关系,甚至没有理由登门,牵挂也是应当的吧。 「宁家还好,有姜大哥照顾。凌烟阁暗中帮扶,他们生意上一切顺利。」宁春草缓缓说道,「四妹妹也要嫁人了。」 「哦?」苏姨娘闻言笑了笑,「玉嫣要嫁人了?是了,她年纪也不小了。」 宁春草点点头,「也是商户。是宁家生意上有往来的伙伴,家境不错,人听闻也不错。算是门当户对吧。宁夫人的心,大约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也都变了。不想着高攀,只愿为她最小的女儿谋个好出路也就是了。」 苏姨娘连连点头,「如此才对,这才是对玉嫣好。玉嫣心思单纯,情绪都写在脸上,想当初,玉婠嫁入李家,尚不能……」 她的话说了一半,忽而抬头看着宁春草,剩下的话,便有些说不下去,含在口中不对味儿了。 宁玉婠嫁入李家,后来却也同宁春草纠缠不清,最后更是死在了宁春草手中。如今大喜当前,提她做什么?苏姨娘暗自责怪自己,放松了之后,连说话都不那般谨慎了,如此失言。 宁春草发觉气氛有异,连忙笑了笑,「是啊,玉嫣能嫁的门当户对,倒是挺好。有生意上的往来,那家人便不敢欺负她,她也能常常回娘家看看。便是使些小性子,只要不太过分,想来那家人也都会容忍她。让着她的。」 苏姨娘连连点头,「门当户对是好。」 说完,母女两人又都沉默了。 门当户对,如今宁春草要嫁的人,才最是门不当户不对吧? 他是朝廷新贵,她却身份复杂,本是出身市井,却有背负了太多的东西。 甚至还有凤仪天下的命格传说。 「唉,想那么多做什么,日子好不好,乃是靠自己去过的,过得好了自然好。过得不好,再门当户对,也有闹翻的时候。」宁春草笑着拉起苏姨娘的手,「您别为我担心了,我会努力叫自己过好的。景珏他也会对我好。」 苏姨娘连连点头。 外头恰传来小厮禀报的声音,说是承安郡王府又遣人送东西来了。 「三天两头儿的往这儿送东西,唯恐缺了你短了你什么,真是看不得你受一分半点儿的委屈。如此,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苏姨娘笑道。 宁春草略有娇羞的低头,笑容越发轻快。 纳征仪式颇为隆重,景珏亲自带聘礼上门。 巫女准备这院落也是够大气,即便是在郡王爷的依仗之下,也并不显得寒酸,道十分相称。 在景珏和宁春草欢欢喜喜,高高兴兴的为两人日后的生活而准备之时。 有些人也并没有闲着。 「想办法,将这封信送给母亲,一定要亲自交到母亲手上,切记切记!」被关在家庙之中的周六小姐,将自己的零用辛苦积攒起来,都拿给了身边这唯一的丫鬟,叫她去疏通,送信。 丫鬟郑重点头,「小姐放心。」 「你要记住,我得救,你才能得救,这些钱,以往连你都不会放在眼里,如今却是我能给你的所有。但是。只要你将这封信送给了母亲,让母亲看到,日后我的日子,就会重新通达起来。到时候,你跟着我。还怕没有好日子过么?」周静姝按住丫鬟的手,反复叮嘱道。 丫鬟连连点头,「婢子都明白,小姐放心!」 说完,那丫鬟身子敏捷的溜出了家庙。唯靠两条双腿,向城内奔去。 大户人家里的小姐,出门都是有轿子,有马车的。便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那过的也是小姐一般的生活。在家庙的这段时间。周静姝和她身边伺候这丫鬟,才真是尝到了世间冷暖,知道了身份的重要。 家庙里的看守,大约都以为她再无翻身的可能,长子都说了,要叫她自生自灭,慢待和冷漠乃是一定的。 周静姝和丫鬟忍耐的久了,如今一星半点的火苗,都能叫他们为之争取,万一借着这一点点的希望翻身了呢? 大约是心中的渴盼太过强烈,丫鬟竟顾不得脚下磨出水泡,顾不得双腿酸软,随时都要跌坐在地。 仅是凭着心中那一口气,凭着心中的渴盼,真叫她一步一步走到了城门口。 小姐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也是模样标致,仪态不俗的。 城门口稍事盘问,便将她放入了京城。 丫鬟嗅着京城里的气息,险些要热泪盈眶,终于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 脚上生疼,心中却是渴盼又欢喜,她紧紧的按着胸前藏着的信,只要将这封信亲自交到周夫人手上,或许小姐真的能翻身。真的能回来。 她才不要在家庙里继续受苦,她要回到京城来,回到以往的日子里来! 丫鬟整个脚,整条腿都是酸疼的,可她的步伐却是越发快了。 门房瞧见小丫鬟的时候。险些没能认出她来。 「你……」 「是我,夫人在府上么?我替小姐传个话。」丫鬟连连点头,急切说道。 门房这才长长的哦了一声,「你是跟着六小姐,被关在家庙里那丫鬟啊?你怎么跑回来了?是私自跑的?你还敢回来?还敢见夫人?叫老爷遇见,不打断你的腿?!」 门房脸上的表情又是好奇,又是鄙夷,更夹杂这一些幸灾乐祸。 小丫鬟却没有功夫同他计较那么多,「是重要的事情,我要见到夫人。只要递了话,老爷便是打死我,也值了。」 「什么话,这么重要?」门房好奇的看她。 小丫鬟连连摇头,「既然是重要,自然不能随便乱讲,我得见到夫人方能说呀。」 门房轻嗤了一声,「夫人你可见不到,门我是不敢叫你进的,你若是愿意等。就在外头等着吧!」 丫鬟有些急,她往常哪里遇见过这种事,小姐在家中得宠之时,便是小姐院子里的三等丫鬟,在周家都是横着走的。更何况她乃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 第十八章 见门房颇有怠慢之意,她才忽而想起小姐临走给她的银钱首饰。 她连忙从怀中摸出一些银钱来,塞入那门房手中,「求求哥哥,叫我进去见见夫人吧,耽搁了我是小事。耽搁了小姐,才是大事啊。」 门房握住银钱之时,恰恰握住了丫鬟的手。 虽然这段时间丫鬟在家庙之中没少吃苦受累,但这一双手,还是有些细滑柔嫩的。年轻的皮肤,更满是弹性。 门房一时间不由有些意乱神迷,看向小丫鬟的眼神,都有些情动。 小丫鬟心中腻味恶心,脸上却摆出娇俏的笑容来,「哥哥肯不肯帮我嘛?」 「肯肯,自然是肯的!」门房一面点头,一面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丫鬟的手。 丫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叫自己忍住狠狠抽他一耳光的冲动。「那我,能进去了么?」 「不急……」门房又在她手上摸了两把,「你在家庙受苦了么?」 小丫鬟心头火急火燎,羞恼的怒火简直直冲脑门儿,等小姐回来。她一定!一定要将这门房好好打一顿,卖出府去! 「哥哥,我得快些去传小姐的话了……」丫鬟垂眸,眼中似乎急出了泪光。 门房见手中握着的柔软小手猛的被抽出,掌心一口,心头也一下子有些空,「不哭不哭,这就叫你去见夫人,瞧见没有,顺着这条路走,我适才听说,夫人在花园里头,和几位夫人喝茶聊天呢。」 小丫鬟提着裙子就跑,她不过才离开了多久?府里头的路,还需要门房为她指?真是将她不当这家里头的人了? 顾不得计较那么多。丫鬟直奔花园。 临到花园又被拦住。 不过隐约已经能听到夫人和旁人说笑的声音。 「你怎么跑回来了?是私自偷跑的吧?」拦住丫鬟的侍女皱眉说道。 「姐姐。」丫鬟这次没犹豫,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求姐姐救救小姐吧!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姐她……」 「小姐怎么了?」守着院子的侍女吓了一跳,连忙弯身拽她起来。 丫鬟却哭着摇头,好似泣不成声。 惹得一众侍女越发着急。「有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呀,你这光知道哭,不是叫我们更着急么?」 「求姐姐通融,我得见夫人。」小丫鬟抽泣说道。 侍女们相互望了一眼,摇头道:「这我们可不敢给你见。」 「姐姐,姐姐求你,悄悄告诉夫人,就说是六小姐叫我来,乃是将自己的命都托付在我的手上了,求夫人见我一面,见过之后要打要罚,哪怕要卖了我,我都认了!」小丫鬟说完,砰砰的磕头。 脑门儿触在青石地面上,砰砰响的听着都疼。 侍女们连忙拉住她,「好了好了,你且等着。」 这些侍女是夫人身边的人,同周六小姐身边的丫鬟也都是认识的。相熟之人,多少还有些情分在,丫鬟并没有受到太多的为难。 有一个侍女小心的入了园子,在周夫人耳边耳语几句。 这世上最疼女儿的,大约就是母亲了。 纵然周将军气不过,嫡长子也恼恨了自己的妹妹。可当周夫人听闻自己的女儿大约不好的时候,还是焦急万分,心头如被火烧一般。 她立时起身。向几位夫人赔了不是,匆匆来到院子外头,见了那小丫鬟。 小丫鬟瞧见周夫人,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书信来,呈给周夫人。 「原来是有信呐,竟瞒着我们,只说要见夫人,这是拿我们当外人呢,亏得我们还汲汲皇皇的为你传信!」侍女们在一旁小声说道。 丫鬟朝周夫人叩头。「是小姐临行有叮嘱,说叫这信,一定要亲自交到夫人手上,还说,切记切记。所以婢子不敢不听嘱咐。」 周夫人迅速的看过信笺,垂眸,目光落在那丫鬟身上。 丫鬟被周夫人盯着,头也不敢抬,只觉肩头的压力越来越大,心头却有些不明所以。 小姐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夫人看完,怎么半晌都没有说话?这信的作用究竟是起到了,还是没起到呢? 小姐说,她能不能翻身就看这封信了。 丫鬟壮着胆子,微微抬头,悄悄去瞥周夫人的面色。 只见周夫人眉宇紧蹙,目光深沉,却是瞧不出更多心思。 「你起来吧。」周夫人将信笺又重新折好,眉宇并未舒展,「去叫人备车送她……等等。」 周夫人向下打量这丫鬟,丫鬟身上有些狼狈,裙裾似乎蹭了许久的地,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 瞧她小脸儿也是十分狼狈,哪里有大家小姐身边丫鬟的气度。 「且先带她下去换身衣裳,备些饭菜送过去。」周夫人吩咐道。 小丫鬟连忙叩谢。 侍女们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夫人这态度是不是就说明,周小姐这封信起作用了? 丫鬟心中猜测着,被人拉了下去。回眸去看的时候,只见周夫人并未再入园子,反而是提着裙摆,急匆匆的往老爷书房的方向而去。 周夫人同周将军说了什么,大约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最后周夫人是如何说服了周将军,更没有人晓得。 周家的家仆只知道,周夫人同周将军,两个人在书房里一直呆了整整两个时辰。周夫人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却是微微上翘的。 周将军脸上也有隐约的喜气。 当晚那跑回来报信儿的小丫鬟,被留在了府上。更有马车连夜被派出,直往家庙中去。 次日一早,城门一开,周家的马车便欢快的入了城。 马车上坐着的人,更是攥紧了拳头,胸膛起伏不定。 「京城……回来了。」周静姝缓缓放开了自己紧握的手掌,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周家的马车,在侧门根本没停,径直到了垂花门,才停了下来。 有小丫鬟一早就等在垂花门处,见马车停下,不等马车上的人有所动作,那小丫鬟就敏捷的跳上马车。手上更拿着白纱幂篱,低声道:「小姐带上幂篱吧?」 周静姝看着那幂篱,呵呵的笑。 在自己的家里,所见都是父母兄长,却还要带着幂篱。又不是出门在外? 她给父母丢人现眼了?嫌她丢人现眼,又何必在接到她信的时候,就这么着急的接她回来? 原以为父母是最疼爱她的人,她的父母和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不同。可如今看来,谁都一样。谁都是自私的,都只会为自己考虑,对自己有好处有利益的事情,就会去做,倘若没有好处。便是亲生的女儿也可以扔在家庙中不管不顾。 周静姝虽心中厌烦,可她并没有反抗,反而十分顺从配合的将幂篱带在头上。 长长的白纱垂下,一直能盖到脚踝。 幂篱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朦胧的白纱里头,遮盖住了她的身形面容。 小丫鬟在一侧搀扶着她,低声说道:「老爷和夫人在花厅里等着您呢。」 周静姝缓缓点头,顺着丫鬟的力道,迈步行去。 这一段时间被关在家庙之中,她的性情似乎改变了不少。以往的她,像个男孩子一般,风风火火,有话就说,有情绪就表露在脸上,有不满当即就要发作出来。 第十九章 可如今,她心头愤恨的时候,脸上却是会挂着笑容,心中不满之时,却学会了隐忍和顺从。 所谓逆境使人成长,说的就是她这种情况吧? 周静姝对自己如今的成长虽觉艰辛,亦觉大有好处。 「见过父亲母亲。」花厅里头,她带着幂篱,福身冲周将军和周夫人行礼。 「我儿……」周夫人立时就起身迎了过来,手上拿着帕子沾着眼角的泪。 儿子女儿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哪里能不心疼呢,看到自己的孩子受苦受累。比她自己受苦还叫她难过。 周静姝很想将自己被周夫人握住的手抽出来。 她在家庙里的时候母亲在哪儿?她在受苦受委屈的时候母亲在哪儿?她想要回家,想念家中的时候,母亲在哪儿? 如今,她道出自己的用处来,道出自己还有价值的时候。父亲母亲方才把她接回来,这样的亲情还是亲情么? 周静姝掩在白纱幂篱之下的笑容很凉薄。 但她克制着自己并未抽回手,口中还喃喃唤了一句,「母亲还好么?儿不孝,叫您担心了……」 周夫人的眼泪立时愈加汹涌。 「好了,都退下。」周将军抬手,屏退花厅里伺候的众人。 一阵脚步声过后,花厅里就只剩下一家三口。 周夫人连忙上手取下幂篱,「快,快拿下来。让母亲看看,你受苦了!」 周静姝确实受苦了,在家庙之中,心中不痛快,衣食住行更是相去府中甚远。她原是家里最得宠的嫡出的女儿。周家男孩子多,她作为唯一的嫡出女儿,乃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周夫人更是将她宠上了天。 在家庙的这段时间,才是叫她尝尽了世间冷暖。 「母亲,儿还好。」周静姝轻笑着说道。还拍了拍周夫人的手背以示安慰。 周将军看着她的表情,看着她的动作,不由微微点头。 她不一样了,同以前那个没心没肺,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傻丫头不一样了。 「你信里所说,都是真的?」 周将军开口问道。 周静姝立时收回手,工整站好,朝父亲低头,「是,儿怎么敢拿这种事情欺骗父亲?」 周将军闻言深深打量她一眼。眉宇微蹙,「既然如此,那便是承安郡王太……太过分,当初和离之时,此事。你为何隐瞒不说?直到现在才肯说出来?」 周静姝低垂着眼眸,听闻承安郡王几个字的时候,她手心里不禁一痛,指甲不由自主的陷进手心,这尖锐的疼痛感,一直从手心侵略入心。 「那时候说了,又有什么用?」周静姝闷声道。 「不是怕没有用,只怕说了,和他就更无可能了吧?」周将军冷声问道。 这话让周静姝有些无地自容,旁人嫌弃。她却那般费尽心思的挽留,到最后不过落得可笑颜面尽失的下场。她拳头握的紧紧的,脸上尽是难堪。 「爹爹不是奚落你,也没有嘲笑你之意。只是想要提醒你,既然你愿意回来京城。愿意将当初的事情讲出来,就表示,你已经将承安郡王放下了。日后,你同承安郡王再无任何瓜葛。你若是能做到,父亲自然会帮你。你若是做不到,还是离开京城,去静静心比较好。」周将军盯着她的脸,缓缓说着。 周静姝连忙点头,「父亲放心,儿……儿写这封信的时候,就已经想的很清楚很明白了。我同承安郡王,在他扔下休书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周将军点头,「但愿你所说,都是出自真心。」 「都是真心。」周静姝颔首。 周将军手边案几上放着一封信。正是她在家庙所写的那封。 这封信是改变她命运的一封信,虽然信中所提,叫她尴尬又狼狈。但是为了改变下半辈子都被关在家庙之中暗无天日的受折磨的命运,忍一时的尴尬忍一时的耻辱又能算得了什么? 周将军的手一下一下敲在案几上,敲在那信笺上头。 周夫人和周静姝的目光都落在他的手指上。心头随着他敲击案几的声音,变得略微有些紧张。 「你安排她住下,不要声张,府中的人能不知道就不要叫知道。安排妥帖放心之人近前伺候,我走一趟宫中,去探探这件事。」周将军看着周夫人叮嘱道。 这话当着周静姝的面说,叫她心头窘迫,脸上发热。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想要得到,就必要先付出。她付出的不过是一时的颜面,一时的屈辱而已。 带到她所谋得逞之时,才是她开始反击之际。 「来,回到家里了,就不用受苦了,你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母亲叫人去准备!」周夫人一面为周静姝带上幂篱,一面缓缓说道。 周静姝心头冷笑,回到家里?不用受苦?有谁是在自己家中还需要带着幂篱的?有谁是要在家里却不能叫人知道的? 分明是没有将她当做家里人,已经将她当做外人了,不过是看她有价值,才将她接回来,还说这些矫情的话做什么呢? 周静姝脸上越发笑的灿烂,心头却越发的冷了。 周将军私下里求见了圣上。 御书房中,君在上安坐,臣在下拱手而立。 气氛颇有些古怪。 高坐御座之上的二皇子忽而笑了笑,点头爽快承认道:「没错。当日朕虽是被人暗算,许多事情都模糊了,但周家小姐乃是处子之身,朕还是记忆犹新的。想来真叫人觉得匪夷所思,她那个时候同景珏已经大婚好些日子,竟还是处子……呵呵。」 周将军脸上发烫,弓着的脊背发僵。 峥嵘一生的他,觉得便是在战场上,战事最吃紧的时候,他也没有像现在一般狼狈。 但他只能生生忍着。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由不得自己喊停了。 「那件事之后,景珏就未再让她入过承安郡王府的门,景珏甚至还提着剑,冲到朕的府邸之上,要砍了朕……唉,罢了罢了,往事不提也罢。如今朕同景珏的关系还是很好的。」二皇子笑眯眯的看着周将军,似乎是十分欣赏他如今有些窘迫狼狈的神态。 周将军有些站不住,头皮都窘迫的发麻。 二皇子却在这时更为爽快的点了头,「叫她进宫也是理所应当之事,朕既然做了这事儿,就当负责。朕岂是那种占了便宜,却不肯负责的男人么?」 「圣上自然不是!」周将军连忙说道。 二皇子点头,「则个吉日,送进宫来吧。朕不会亏待她的。」 如此便是悄悄送进宫来,而不是下旨封妃,而后再进宫了? 周将军开口之前,也已经想到了圣上会如此做。 毕竟周静姝的名声,在京城也是人尽皆知了。倘若这时候下旨封妃,也实在招人耳目。圣上和周家,都没必要给自己找这个麻烦。 圣上不满于睿王爷控制朝纲,周家想要得圣上信赖重用。 周静姝恰在此时,拿出那封信来,陈明自己在二皇子府上,发生那一切的时候,还是处子之身,且二皇子也是知道的。 于是她就在最恰当的时机,做了圣上和周家之间,相互信任的纽带。 第二十章 她出现的太是时候,所谓时机很重要,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她所思所想所愿,便就顺利达成。 景珏同宁春草六礼已经行进到「问期」,也就是商定大婚日期之时。周静姝也被悄悄的送进了宫中。 从周家最是得宠的嫡出小姐。变成了流放家庙任其自生自灭的弃子,再到如今,送入宫中侍候君王枕侧。 周静姝的人生,也可谓大起大落了。 圣上也信守承诺,答应了周将军不会亏待周家的女儿。虽周静姝是悄悄被送入宫中的,但入宫便有了御女的封号。 大丧未过,还未选美充斥后宫。宫中如今伺候君王的佳人们,仍旧是二皇子在身为皇子时的那些老面孔。 虽也有大臣们悄悄献上舞姬美人。但有睿王爷在一旁盯着,彼此都不敢太过肆意张扬。 圣上不敢太过表露自己贪恋美色。大臣们亦不敢叫睿王觉得他们有旁的心思。 是以,圣上长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由感慨自己这皇帝做的真是憋屈又窝囊。 看到周静姝的脸,想到这曾经是景珏的妻,睿王爷的儿媳妇。圣上脸上便不由露出些得逞的笑意。 睿王爷压制与他,景珏也在他面前横行无忌,可他的妻如今却在自己身下辗转承欢。 二皇子越发得意起来。 待体内洪波一泻如注,二皇子龙吟一声,趴伏在周静姝娇软玉体之上,满足的叹息。 他未能瞧见周静姝眼角滑落的泪滴,未能发觉她嘴角悲凉的弧度。 他压在她身上,胸膛起起伏伏。 她的手却是攥的紧紧的,一遍遍告诉自己,她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得到! 周静姝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在家庙关了这一段时间之后,似乎倒是将她关的通透了不少。平日里脸上嚣张跋扈的神色全然不见,倒总是低头浅笑,婉约柔美。 且不知是何缘故,她尤为讨圣上喜欢,圣上不论去哪里,都喜欢带她在身边。 这日景珏在御花园面圣,陪在帝王侧的,就正是周静姝。 原本有宫人提醒圣上,「承安郡王觐见。」 圣上略微点头,「宣。」 宫人却并未退走,反而是抬头,觑了觑一旁伺候的周御女。 圣上勾了勾嘴角,「朕叫你宣,你没听见?」 宫人连忙躬身颔首:「这……想来承安郡王是要禀报朝中之事……」 「既是朝中事。想来臣妾是要避讳的。」周静姝连忙起身福礼,缓缓说道,「那臣妾告退……」 二皇子一把握住周静姝的手,「既是朝会之外的时间觐见,又是在御花园这种地方。那便没什么需要避讳你的。你留下听吧。况且,景珏虽是外臣,同你却也不是外人,你们难道不熟么?有什么需要避及的呢?」 这话说的,叫周静姝脸上甚是狼狈尴尬。她却只能陪着笑脸,强撑着自己站的笔直。 她并不想避讳,她如今已经贵为帝王的女人。 她就是要让景珏看一看,看看他究竟错失了什么!她如今,是他不可企及的女人了!她过得很好,很荣耀!即便没有他。她依旧可以光鲜亮丽。 二皇子打量周静姝神色,脸上露出些满意的笑容来,「这样子就对了。」 景珏被宫人宣上来,余光瞧见帝王侧还站了个女子。 他并未细看,垂眸禀奏放宽徭役赋税之事。天兆有先例,新帝登基,依旧历都要施行宽民政策,以显示皇恩浩荡。 二皇子点头,不知有没有细听他所说的话,只他说的。他都点头应了。 景珏说完,便要告退。 二皇子却忽然叫住他,「听闻承安郡王好事将近?」 景珏闻言,脚步微顿,犹豫了片刻,低头道:「正是。」 「那先恭喜承安郡王了,不知承安郡王要娶的是哪家姑娘啊?」二皇子笑嘻嘻的问道。 这话太过明显的叫人听出寻衅的意味来。 他要娶谁,圣上会不知道?圣上赶在他前头,派了宫人前去封妃的事情,以为他不知晓?不过是瞧见宁春草将人撵走。圣上并未再派人骚扰,他不想叫彼此闹得太难看,故没有声张。朝中局势,才刚刚稳固,经不起折腾。 不曾想。今日圣上会主动提及,且还装作一派无知的样子。 景珏冷笑一声,缓缓开口,字句格外清晰,「正是宁家三小姐,圣上想来也是认识的。」 含笑而坐的二皇子还未开口,他身侧立着那宫妃却是身形晃了一晃,口中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君前不当如此,更何况大臣来见,后妃理当回避。 这宫妃非但没有回避。反倒在听闻他说话以后,还这么大反应,就不免让心生疑惑了。 景珏这才抬眼,向那宫妃看去。 他抬头之时,周静姝也恰恰望着他。 四目相遇。空气里立时充满紧张的味道。 二皇子在一旁,似笑非笑,面上的表情叫人道不清是清寒,还是得意。 看到了吧,昔日的郡王妃,如今却是自己的女人了。他已经是皇帝了,没有什么他得不到的! 二皇子摩挲着手边的杯盏,嘴角微微翘着,却并未流露太多笑意。 他看到景珏的拳头微微攥起,看到景珏的脊背微微紧绷。 他想要笑,想要放声大笑。 景珏很快就忍不住了吧?很快就要爆发了吧?他的脾气,他的秉性,就算是他休弃的妻,如今却承欢旁的男人身下,他也是无法容忍的吧? 他只消坐着看景珏失态就好。 若是宫人拦不住。那就更好了,顺便还能治景珏个君前失仪的罪。 虽有睿王爷在朝中站着,这么个罪名,不能往大了处罚,但叫景珏丢丢脸面。闹点儿晦气,也是可以的嘛。 二皇子眼眸里渐渐绽开了笑容。 景珏却忽而躬身拱手,「圣上没有旁的吩咐,臣告退。」 说完,也不等二皇子开口,便退了两步,转身走了。 走了,就这么走了? 二皇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景珏越走越远的身影,又回过头来,看了看立在自己身后的周静姝。 「他……走了?」二皇子这话,不知是在问周静姝,还是在问他自己。 周静姝福身,「是,承安郡王走了。」 「他怎么就这么走了?他,他没认出你来么?就只是这么淡淡的看了你一眼,好似没看到一般?一言不发,走了?」二皇子似笑非笑的指着景珏离开的方向,话音里尽是浓浓的讽刺。 周静姝捏紧了两手,修剪的十分漂亮的指甲深深陷入手心软肉,却并不觉得疼。 她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疼了,心最疼过之后,也许对疼都已经麻木了。她只觉得耻辱,这是羞辱,是圣上的羞辱。更是景珏对她的羞辱。 讨厌一个人恨一个人,都不及这般漠视一个人,叫人觉得无地自容。 他哪怕开口骂她,唾弃她,起码说明他眼睛里有她,心里在意过她。 可如今,他就这么望了一眼,然后漠然的转身走了……才真是从来都并未在意过啊。 「回圣上,是,郡王爷眼里没有臣妾。」周静姝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仍旧福着身子,缓缓说道。 二皇子冷哼一声,抬手将茶盏砸在周静姝的身上。 第二十一章 已经微凉的茶水,哗啦一声,将她的衣裳淋湿。 周静姝默默承受,一动不动,没有惊呼,更没有为自己辩解。 「原以为他瞧见你会发怒,叫朕也好看看他狼狈的样子。不曾想,朕倒是高估了你,他原来从未在意过你呀?那你如今,还算个什么东西?」二皇子言语毒辣的说道。 一个男人,且身为帝王,说话这般狠毒辛辣,真是叫人不喜。 他怕是连自己尊贵的身份都忽略了,或是他坐在这位置上,却从未体会到真正的尊贵。 周静姝被水泼,挨了骂,脸上的笑容却是不变。纵然脸面僵硬,却比以往不知冷静从容了多少。 「滚下去!没用的东西。」二皇子摆摆手,一上午的好心情,因为景珏的漠视,而被扫的荡然无存。 「是,臣妾告退。」周静姝福礼之后,缓缓退走。 纵然衣服还在往下滴着茶水,让她步履显得十分狼狈,但她并未因此失态。一直步伐平稳直到回到自己的住处。 先前为她送信的丫鬟,如今跟着她被带进宫来,成了她的心腹。 两人一起相依为命,一起翻身,从家庙的弃子,一跃而上,成为宫中新贵。主仆彼此间的默契也多了起来。 丫鬟见她身上的茶水污渍,什么都没说,亦不多问,只寻了她喜欢的衣裳出来,手脚麻利的为她换上。 殿中只有主仆两人,安静的只听得衣料摩擦的声响。 周静姝轻叹一声,「他终于还是要娶她了。」 「嗯?」丫鬟微微一愣,没想到主子会突然同自己说话。 「我说,他还是要娶宁春草了。」周静姝回头看着丫鬟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郡王爷?」丫鬟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 周静姝点了点头,「还记的当初在延庆观,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令人厌烦,一眼看去就叫人心中不喜欢。果然啊,这纠纠缠缠的。我越发厌恶她了。」 丫鬟垂眸没有接话,只默默点了点头。 「我讨厌她,很讨厌。我得不到的东西,怎么能叫她得到呢?」周静姝笑了笑,「还记的小时候娘亲绣的金线帕子么?二伯家的姐姐要抢。母亲就答应送她。可那帕子明明是我先看上的,怎么能给旁人?母亲答应,会再给我绣来。再绣的再好看,也不是那一方了呀?这个道理,母亲怎么能不懂呢?」 丫鬟嗯了一声。算是附和。 周静姝大概在这宫里也没有旁的能够说话的人,只觉心中闷得很,不吐不快,这丫鬟是唯一能够让她放心之人,她开了口,便不说不休,「所以,我就偷偷的将那一方帕子给剪了,剪得碎得不能再碎。堂姐一直哭了一个多时辰。赖着母亲再绣给她。我同母亲说了,母亲绣给她一个,我便剪她一个。母亲只好答应,不再给她绣。她哭着跑回去,最后也没能拿到帕子。一个帕子,我尚且不会叫不顺眼的人得逞。更何况,是我放在心头上的人呢?我得不到,那就谁也别想得到!」 她的语气倏尔变得冰冷冰冷,丫鬟忍不住猛的瑟缩了一下。 周静姝呵呵的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殿中,叫人觉得脊背发凉。 那丫鬟有些胆战心惊的看她,却将嘴唇抿的紧紧的,什么话都不敢说。 「你告诉母亲,让她帮我做件事。」周静姝突然俯身靠近那丫鬟的耳边,低声说道。 丫鬟听完,诧异的看向周静姝,「小姐,这样……可以么?对您有什么好处呢?」 周静姝笑了笑。微微摇头道:「自然是有好处的,你且看着吧,我得不到的人,也绝对不会落在她的手里。景珏想要娶她?我偏不许!」 丫鬟微微蹙眉,面上有些担忧。 「你只管告诉母亲。该怎么做,母亲自有分寸!」周静姝抬手拍了拍丫鬟的肩,「如今,咱们都是荣辱与共,是一条船上的,我好,你就好,我不好,你难道会有好么?」 丫鬟连连点头,「婢子知道。」 周静姝笑了笑。「那还不快去做?」 宁春草好事将近,却在这个时候,关于她的流言再次被掀动。 原本住在巫女为她准备的宁府,甚是低调,除了同苏姨娘一道为她大婚采买东西的时候,她甚至连垂花门都不出,却不曾想,恍如一夜风过,她立时又处在被人议论的风口浪尖之上了。 「不论是市井小民,还是达官贵人。如今都在议论那件事。」巫女喝了口茶,啧啧两声,目光忧虑的落在宁春草身上,「都说那日的异象,乃是因你而起,你是真正母仪天下之人。唯有叫你做了皇后,这天下才能稳固。还有人将你当年在凤州灭了蝗灾的事情也翻了出来。」 宁春草闻言,皱眉看着巫女。 巫女低头喝着茶汤,抬头恰撞上她的视线。 见宁春草眯眼看着自己,巫女连忙摇头摆手。「圣女,您可别这么看着我,这件事,同小人没有半分关系,这流言绝对不是小人散布出去的呀!」 宁春草轻哼了一声。「你不是盼着我去南境么?这流言逼得我在京城呆不了,不就只能随你去南境了么?」 「冤枉啊!」巫女哀嚎了一声,「是谁在这个时候散布这种话来害我?我定要揪出这人来!凭白毁了我在圣女心中的大好形象!我饶不了他!」 宁春草轻嗤一声,「你有什么大好形象?」 巫女顿了顿,「就算没有,圣女也一定要相信小人,小人希望您去南境不假,但小人绝对是出于为您好的考虑呀。您好了,巫教才能好。小人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种让您不痛快的事情呢?您若是真的被迎进宫中。做了皇后,对小人有什么好处?就算您强硬不进宫,让圣上同承安郡王争执起来,对您对巫教又有什么好处?小人又不傻……」 宁春草皱紧了眉头,移开了看向巫女的目光。 瞧她神态表情。这件事情应当是同她无关的。莫非是二皇子故意放出这样的流言?刻意在她和景珏好事将近的时候? 宁春草还未想明白是谁在背后流言害她,却有一条更让人惊愕的流言传扬出来。 并迅速压过先前的流言,疯传甚广。 要说,这流言同先前的传言,也是有关系的。 说,当日异象显现,天空中出现金龙之时,恰有金光临下,金光照射之人,便是真龙选择的天子,便是能继承皇位,一统江山之人。 当日,所有人都看到,金光乃是照在了二皇子的身上。众人未敢细看,便匍匐敬拜。 可如今。却有人说,当日金光照到的不仅仅只有二皇子,更有二皇子身后的承安郡王! 且承安郡王乃是比二皇子站的更稳更直的,当时在场之人都还记得,金龙显现之时。他们不由自主的就觉膝头发软,心中惊惧,不能站立。跪拜好似是不由自主的。 当时承安郡王之所以站在二皇子身后,便是因为二皇子也腿软了,站立不住了,所以他才上前扶了二皇子一把。好叫二皇子能在众人跪拜之时,彰显出不同来。 可是没想到,那金光就在那时照了下来,将两人都笼罩在金光之内。 第二十二章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当日不管看到没看到的人,都凑热闹说道,是看到二皇子身后还站了个人,看身形,就是承安郡王没错。 那日两人是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的,要说看见,也唯有当日在城墙上的人,方能看见。 而城墙上所站之人的,大都是睿王爷的人,怎会在外头议论此事? 可说的人多了,好似他们真的亲眼所见似的,竟叫他们自己都完全信了。 甚至连赌坊都开启了赌局。 赌承安郡王能不能娶到有凤仪天下命格的宁小姐。 赌宁小姐会入宫为后,乃是一赔十,赌承安郡王娶得佳人,已经从一赔百,涨到了一赔千。 原本低调的承安郡王和宁春草。一下子成为了街头巷尾,最是热议的话题。 街坊邻里见面打招呼的话都从「吃了没?」变成了「下注没?赌谁?」 就连身在宫闱之中的周静姝都听闻了这坊间流言。 她身边的丫鬟已经急得坐立难安,「夫人悄悄叫人传话进来,问现下可该如何是好?流言传扬出去之后,就完全不受控制。她只照小姐说的,重新提及宁姑娘凤仪天下命格之事,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的事儿来啊!这可怎么办?」 小丫鬟急得要哭。 周静姝却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如今怎么了?流言传的这么广泛,不是好事么?」 「怎么就是好事了?小姐您的意思不是将宁姑娘拉出来,推到风口浪尖就成了么?如今却叫郡王爷也受其害。郡王爷会不会被圣上……被圣上……」小丫鬟说话间。嘴唇哆嗦,后怕的有些说不下去。 周静姝笑了笑,「被圣上怎样?被圣上因忌惮而屠戮?」 说完,她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 「小姐……」丫鬟担忧的唤了一声。 周静姝好容易忍住了笑,摇了摇头,「流言这种事嘛,本来就是你起个头,剩下的发展就不受控制。好似那燎原的大火一样,一点点火星,被风一吹,呼啦——就控制不住了。」 「夫人担心就是如此啊,这流言已经到如今这份儿上,咱们周家会不会也被这火给烧了烫了?」小丫鬟担忧问道。 周静姝抿了抿唇,「咱们周家?你如今说咱们周家?我出事的时候,周家怎么做的?景珏厌弃我的时候周家怎么做的?我信中说了我还有用的时候,周家又是怎么做的?没用就将我踢开,任我自生自灭,有用就将我接回来,送到男人身边……这就是咱们周家?哈哈哈……」 丫鬟看着周静姝颇有些癫狂的样子心头发凉,「小姐,小姐你别这样……」 周静姝倏尔收住了笑,面上一派认真的模样,抬手抚着心口,「景珏,别怪我如此,谁叫我喜欢你呢?如此如此喜欢呵……」 小丫鬟不由咽了口唾沫,心头突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原来有时候,被人喜欢,也是件不怎么幸运的事啊。 周静姝被圣上召见的时候,是在月亮已经爬上树梢,星光错落洒满天幕的深夜里。 她知道。她被传召临幸,并不是圣眷,而是圣上心中不痛快,拿她出气而已。谁叫她曾经是景珏的女人呢? 她能够被留在宫中,留在圣上身边。也是因为她曾经有过这个名号吧。 圣上对她算不上怜香惜玉,甚至很多时候,就是要看到她痛苦,看到她求饶,圣上的心里才能得到满足。 他欺压不过睿王府子。打压不了景珏的嚣张气焰,便只能通过在他曾经妻子的身上发泄,来寻找平衡。 周静姝在心中轻嗤,真是没用的男人! 但她面上却做出喜不自胜,沾沾窃喜的样子。好似渴盼皇恩一般。 「见过圣上。」她蹲身行礼,并悄悄觑着圣上面色。 二皇子今日比往常更阴翳些,脸上除了一层寒霜,什么都看不到。 周静姝心知自己今日怕是又要受苦了。可她并没有退缩,也无处退缩,她笑着上前,「圣上不开心么?」 「朕有什么不开心的?」二皇子挑了眉梢,冷冷的看着她,「你哪只眼睛看到朕不开心了?朕是至尊,是皇帝,坐拥天下,朕还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周静姝连忙低头应承,「是,臣妾失言。」 「你来。」二皇子冲她勾了勾手指。 周静姝忐忑上前。 二皇子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入自己怀中。 他的动作生猛,周静姝的膝头磕在矮几案头,疼得钻心,她只嘶了一声。 二皇子便沉下脸来,「怎么,伺候朕,你不愿意?」 「愿意,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有不愿意的道理?」周静姝连忙忍住疼,扯着嘴角笑道。 「哼,朕较之景珏如何?你更愿意伺候朕。还是伺候他?」二皇子冷笑看着她。 周静姝连忙翻身要跪,二皇子却一把按住她,盯着她的眼睛道:「就这么回答。」 她深吸了一口气,「圣上,承安郡王如何能同您相提并论?他怎配和您相比?您把他拿来。放于您左右,真是辱没了您自己了!」 二皇子冷笑一声,「是啊,朕也是这般觉得。可为何这市井之人不能明白?将朕同他放在一起议论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在赌场里开了赌局,赌朕能赢得佳人,还是他能?你说可笑不可笑?」 周静姝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笑容背后没有一点勉强,笑道十分舒畅,「果真有此事?那还真是——太可笑了!」 二皇子眯眼看着她。 「这乃是一定的结果。有什么可赌的呢?倒是叫那想发一笔横财的人,有空子可钻。」周静姝笑着说。 「哦?你觉得是一定的结果?」二皇子似笑非笑,「那你以为,是谁能娶得佳人呢?」 「自然是圣上,只要圣上愿意。」周静姝开口,丝毫不曾犹豫。 二皇子闻言之后,却是沉默了。 灯光靡靡的寝殿之中,周静姝歪倒在二皇子的膝头,二皇子垂眸看着她,手顺着她低低的衣领。滑入里头,「是么?你以为,朕能娶?」 周静姝被他触到敏感的地方,身子在他手下,微微轻颤,口中却越发坚定的说道:「是,只看圣上意愿。」 「朕,愿意的。」二皇子笑道,笑容却十分的阴沉,「只是景珏脾气固执得很。又是死脑筋,他竟不肯割爱,怎么办?」 周静姝笑了,笑容竟有些绝美之色,「圣上乃是真命天子。只真龙所选定之人,岂有旁人敢挡圣上您的路么?」 她不提此事也就罢了,提及此事,二皇子的心头便更添恼恨。 旁人不清楚,他自己确是再清楚不过。当时在城墙上头,他膝盖确实软了,当蛟龙在天之时,他真的险些跪下去。是景珏在后头扶住了他! 是景珏! 当那金光照下来的时候,真的不止照到了他一人,还有景珏! 他原以为。没有人看见,没有人知道。 他不说,景珏不说,这便是永远的秘密了。没有人会知道。 他会一步步坐稳皇位,一步步将权柄从睿王的手中夺回来。一点点将景珏踢除出去。 那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再也威胁不到自己了。 第二十三章 不曾想,竟有人知道!竟有人将这话说了出来! 一定是景珏!景珏有不臣之心,这件事,这流言,说不定就是景珏为自己谋逆所造的势! 他竟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做这般小动作,自己岂能容他? 「挡我者,杀无赦。」周静姝的手在二皇子胸前轻轻的画着圈,语气柔软的说着冰冷肃杀的话,「他不识时务,不明白,生杀予夺都全在圣上手中?那圣上取他性命,也是理当。」 「理当么?」二皇子喃喃道。 他已然在心中默默点了头,只是觉得困难重重。 如今宫里宫外。有多少势力乃是在睿王的掌控之中。 原以为景珏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全仗着睿王对他的宠爱。 经过了此事,才发现,景珏竟也能够独当一面了,他同睿王不甚和睦的情况下。也能将事情处理的甚好。且他暗中挑拨,这对不睦的父子中间,却一直没有爆发大的矛盾。 那些小打小闹小小争执,根本算不了什么。 二皇子心中早已憋闷良久,「谈何容易?生杀予夺,听来多么自在霸气,可谈何容易?朕……」 他是被他们架空了的皇帝呀! 「臣妾愿意帮助圣上。」周静姝忽而说道,「即便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二皇子闻言一怔,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打量周静姝。 尽管她的脸,她的身体,他已经再熟悉不过。 可今日他才真真正正的正眼看她,「你?帮朕?死也不惜?」 「是。」周静姝点头。 二皇子含笑看着周静姝,大约是第一次觉得,这女子竟也能美的如此炫目,让人心驰神往。 「你不是喜欢他么?京城里谁人不知周家六小姐,心系承安郡王?」二皇子看着她的双眸,缓缓问道。 周静姝也笑了笑,眼眸微微闭了闭,不知是在遮挡自己的心绪,还是为了使得自己平静,「是,曾经喜欢,很喜欢。但我一片芳心尽付,他呢?又是如何对我的?想来圣上比旁人都清楚……如此,我还能喜欢么?如今。只有恨了。我恨他。」 二皇子连连点头,又是叹息又是轻笑,「景珏只怕怎么也没有想到啊……」 最毒妇人心,果然如此呢,喜欢的时候,你便是世上的光,天上的云,不喜欢的时候,就算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叫你不得好死。 幸而这女子在自己身边,幸而她要算计的是旁人。 二皇子心中得意。低声同周静姝商议起来。 这晚过后,圣上对周御女的恩宠似乎更多了起来。对周家的赏赐也是不断。 一连几日都翻了周静姝侍寝,后宫渐渐对周静姝有不满之意。 就连仁爱贤惠的皇后娘娘都唤了周静姝到面前说话,提点她不可独霸恩宠。 可周静姝只是笑了笑,好似根本未将皇后娘娘的话放在心上。 她身边丫鬟也忧心相劝,「小姐,宫中不比家里,您入宫的时候,不是想得很清楚么?要光华内敛,不能招人嫉妒,怎么这么快就……」 「这么快就怎么了?」周静姝笑看着自己的丫鬟,「这么快就把尾巴翘上天了?这么快就看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了?」 丫鬟没说话。 周静姝浑不在意的笑了笑,「我不过是个御女而已,品级如此之低,上头人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我。我如何敢在后宫这地方嚣张呢?」 「那小姐您还?」丫鬟更是不解了。 「如今不过是仗着圣上宠着我,护着我。」周静姝笑的很畅快,眼神却是十分的迷离,「在我完成使命以前,他都会护着我的,不会叫任何人伤了我。就算皇后娘娘对我不满又怎样?她又能奈我何?」 「可是帝王的恩宠又能到几时呢……」小丫鬟忧心叹道。 周静姝却摇了摇头,轻声叹息,「不用到几时,对一个没有以后的人来说,恩宠不消长……」 她声音很轻很轻,丫鬟似乎并未听清,想要再问,她却已经转过脸去逗廊下的画眉。 丫鬟不好再开口,也实在弄不懂小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中秋前夕,圣上似乎心情甚好,听闻景珏和宁家姑娘的婚事就定在中秋之后。 圣上闻讯似乎非常高兴,专门设宴,宴请承安郡王进宫庆贺。 景珏虽在京城嚣张跋扈,但对帝王该有的敬重,他一丝一毫也不曾缺失。纵然十分不耐烦到宫中赴宴,还不若去尝尝宁春草专门为他学做的清粥小菜。 可圣上口谕已下,他还是忍着满心的不情愿,亲自去了。 圣上设宴在寒露殿,殿中清凉,殿外还植了一株硕大硕大的桂花树,幽香阵阵,分外怡人。 嗅着这桂花香气,不消吃喝饮酒,人便已经沉醉不可自拔了。 景珏垂眸,听闻宁春草喜欢桂花糕,日后承安郡王府里也要多种些桂花树,秋日便可以常做新鲜的桂花糕给她吃了。 「郡王爷?」宫女唤道。 景珏心中只惦念宁春草的桂花糕,身旁人说了什么他全然没有留意。 他侧脸向那宫女看去。 宫女刚一接触到他的视线。脸上就是一红,慌忙羞怯的低下头去,「奴婢是说,圣上在殿中等着郡王爷,郡王爷请。」 景珏未置一词,抬脚向殿中走去。 殿中酒香喝着脂粉的香味。原是他厮混花楼之中时,最为熟悉的味道,如今嗅来,却只觉让人腻味。倒不如殿外那桂花的香气,叫人不自觉的就沉醉。 宫中舞姬,正和着乐声。翩翩起舞,二皇子半眯着眼睛,怀中搂着一位美人,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景珏站的笔直,拱手道:「参见圣上。」 二皇子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并不理会。 景珏站着没动。也未再开口。 引他入殿的宫女低着头快步上前,行到御案下头,低声道:「圣上,承安郡王到了。」 二皇子脸上似笑非笑,好似专注的在欣赏歌舞,根本没有瞧见他一般。 景珏心中有些不耐烦,但隐忍着并未发作。 二皇子怀中搂着的美人动了动,好似提醒他。 他这才猛地睁开眼睛,向景珏看过来,「哟,承安郡王到了啊,你们干什么呢?怎么不通禀?倒叫承安郡王一直站着?!」 二皇子厉声呵斥。 乐姬舞姬立时都停了下来,金殿之中只有他严厉的声音反复回荡。 景珏心中冷笑,面上却淡然的很,「不妨事,有美乐美姬,臣也是沾了圣上的光,悄悄欣赏一番。」 二皇子点点头,笑着说道:「幸而承安郡王不怪罪你们,朕且饶了你们一回吧。」 他说话的时候,他怀中的美人却一直看着景珏,目光直愣愣的,灼热的让人无法回避。 景珏心头更添几分不畅快,冷眼向那美人看去。 美人非但不回避,反而冲他柔柔一笑。 周静姝笑起来的样子,也很美。花一般年纪的女子,各是一种风情,若非被执念眯了眼,以她的家世出身,她原本可以过得很好。 景珏很快别开了视线。在一旁臣子的席面前坐了下来。 二皇子同他聊着闲话,聊着聊着,仍旧问到了他和宁春草的婚事,「都准备的怎么样了?可还缺什么?莫要同朕客气,你是朕的弟弟,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告诉朕。没有朕不应的。」 第二十四章 「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多谢圣上美意。」景珏颔首说道。 二皇子身边的周静姝却忽而站了起来,手中持着一把酒壶,略有些醉态一般,摇摇晃晃的向景珏走了过来。 景珏诧异看她,再瞧二皇子面上表情,似乎也有些意外。景珏眉宇微蹙,心下带着些不悦。 「臣妾敬郡王爷一杯。」周静姝为景珏的杯中斟满了酒,端起酒杯来,送到他面前。 景珏没有接,只淡漠的看着她。 周静姝垂眸笑了笑,「怎么说。我们也是有过一段前缘的人,如今各自都寻到了彼此的归宿。我也寻到了珍惜我,疼我的人。郡王爷也终于能娶得真爱,这不值得庆祝一下么?」 景珏微微点头,「真是值得。」 周静姝仍旧将手中的酒杯往前送了送,「郡王爷不肯赏脸么?」 景珏看了看她手中杯盏,缓缓摇了摇头。 周静姝脸上的笑容略微一僵,忽而收回手来,仰头一口将酒灌了下去,她喉间微动,在翻过手来之时,手上的酒杯已经空了。 她笑的有些苍凉。看着景珏的目光有眷恋,也有受伤,「原来你连我一杯酒都不肯喝么?」 二皇子皱眉看着这边。 景珏心下有些烦躁,「御女注意言行,这是在殿上,圣上面前。」 周静姝执着酒壶酒杯,回头看了一眼二皇子,又笑着转过头来,上身微微前倾,靠近景珏问道:「你大婚前,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也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喜欢了你那么久,我毕竟曾经嫁于你,我也是你八抬大轿娶进门的人……你告诉我,你喜欢过我么?哪怕就一时片刻,哪怕就一点点?」 景珏默默的看着她。眼神清清冷冷的。 周静姝笑着摇头,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烁,「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哪怕就一点点喜欢……有过么?」 景珏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没有,从来没有。遇见宁春草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喜欢,遇见她之后,我心里便只有她一个。」 周静姝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飚了出来。 她连忙抬起广袖,半遮了脸。迅速抹去脸上泪很,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原本就猜到的答案,不过是听你亲口证实了,有什么难过的呢?」 景珏皱了皱眉,「你如今已经是圣上的女人了,不该想的。不要想。」 周静姝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如此嫌弃我,我并不是没有人疼,没有人要的,我如今只是御女,日后会是美人,婕妤,乃至妃子……你等着吧,我一定能做到的。」 「恭祝你。」景珏点头。 周静姝为彼此都满上了酒杯,「好,我接受你的恭祝,这杯酒,就当是绝别吧,日后我不在想念你,以往对你的喜欢对你的眷恋,也都随着这杯酒全都埋葬了!」 她端起酒杯,仰头灌下。「先干为敬。」 景珏见她喝的爽快,自己一个大男人怎好扭扭捏捏,于是也仰脸饮下杯中酒。 周静姝又为两人满上,「这杯酒,祝你和宁姑娘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她说着,眼泪滴落到酒杯之中,可她连看都没看一眼,又仰头灌下。 景珏也随着将酒饮尽。 周静姝欲要再倒酒之时,景珏却抬手按住了酒壶,「周御女喝醉了。」 周静姝看着他,定定的摇头,「没有,我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为清醒,这一辈子,都没有如今活得明白。景珏,我将自己的整颗心都给了你,你却告诉我,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你心里只有旁人?你对我,何其残忍?」 怎么一反适才的态度了? 景珏微微皱眉看她,这是在圣上面前,她怎么说这般话? 「我喜欢你啊,很喜欢很喜欢,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口,「全都是你,再也放不下旁人了。你心里,也必须有我的位置!必须有!」 「周御女,您喝醉了!」景珏扬声说道。 周静姝却呵呵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便弯下腰去,双手按在腹上,笑声由张狂变得凄厉,似是十分痛苦。 圣上霍然起身。面无表情的看着周静姝,看着与她隔桌席而站的景珏,他紧握的双手,似乎隐约显示了他内心的紧张。 「你想让我恭祝你,恭祝你和旁的女人幸福的在一起?做梦,你做梦……我不要做什么妃子,不要荣华富贵,我过不好,你也休想过得好!」周静姝的声音已经微微扭曲,她说话间,捂着肚子,歪倒在地上。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似乎是在忍受剧烈的痛苦。 景珏瞪眼看着她,忽而发觉腹中绞痛,好似肠子都纠缠在了一起。 他额上不由冒出冷汗来。他的目光立时落在周静姝适才拿的酒壶上。 原来,竟是一场鸿门宴啊。 景珏想要冷笑,可腹中的疼痛却让他笑不出来。 他不能倒下,宁春草还在家中等着他。 她还在等他去娶她! 不能倒下! 好疼,好疼好疼…… 肠子好似都纠缠在了一起,浑身的力气都被这疼痛吞没了。 周静姝呻吟的声音,回响在殿中。 景珏看了她一眼,原来她根本没打算活下去,她打定的注意便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自己倒是小看了她的勇气。 景珏抬眼看向二皇子。 二皇子在他目光之下,竟有些畏惧的倒退了一步。 发觉自己心生软弱之时,他又连忙站直了身子,色厉内苒的看向景珏,「郡王爷同朕的美人说了什么?怎的害的朕的美人倒地不起?如此痛苦呢?朕……」 「你要治我的罪?你想如此就搬倒我?」景珏打断他的话,用内力压抑住体内勃发的毒性,故作平静的说道,「你似乎太天真了,就如同你还没有坐上这皇位之时一般的天真。妄图用一个女人,来稳固自己的帝位?这想法就说明了你是个昏庸无用之人!」 「你!」二皇子被人当面骂了,脸上甚是难看,抬手指着景珏。 景珏却笑了笑,抬脚稳稳当当的向殿外走去,「多谢圣上款待,多谢圣上叫自己身边的美人前来敬酒。只是这美人未醉了旁人,倒是自己先醉倒了。」 他腹中极为痛苦,每迈出一步,都好似走在刀刃上一般。 但为了不叫二皇子看出他的真实情况,他走的又稳又平缓,一点急躁不敢露出。 二皇子紧紧盯着景珏的身影。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握紧的拳头也在颤抖,「来人」两字,就在唇齿间打转,却有些不敢轻易喊出口。 周静姝已经中毒倒地了。和计划中的一模一样。 她先喝了毒酒,景珏降低了防备,也饮了酒。 他虽体质强于周静姝,但定然也已经毒发了,就是这时候。他只要唤了自己的亲信进来,就地处决了景珏!那威胁他的流言,就再不能伤他分毫了! 什么金龙的光,光照了两人!是他,只有他才是真龙天子!景珏不过是个多余的人!同他争抢女人。还要同他争抢帝位?! 帝王枕侧,岂容他人酣睡? 景珏不除,他心不安。 就是现在——「来人!」 第二十五章 二皇子猛的大喝一声,在景珏还未跨出殿门之时。 「承安郡王于殿上对朕不敬,公然调戏朕的女人!简直……简直大逆不道,不将朕放在眼里,给朕将他拿下!」二皇子厉声呵斥。 殿外立时涌入数十名带刀侍卫,将景珏团团围住。 景珏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无奈苦笑。 他和父亲以为,宫中朝中一切都尽在掌握。不曾想,倒是忽略了一个小小弱女子能在关键的时刻,起到这么大的作用。 区区十几个带刀侍卫,若是平日里,他根本不会放在眼中。 可此时此刻,他用内力压制毒性,已经是不堪重负。 倘若动起手来,只怕十招之内,他就要毒发身亡了。 圣上这算盘打得真是极妙!也怪他低估了周静姝的疯狂程度。 她竟会为了害他,连自己命都一起赔进去。 景珏抿嘴轻笑,口中泛出毒酒苦涩的味道来。 「圣上这是欲加之罪呀。」景珏轻缓说道。 说话似乎也能牵动体内的毒性,声带的震动,震得他胸口都是疼的。 「别废话,将他给朕拿下!」二皇子表情狠厉,带着赌徒一般的孤注一掷。 他手猛地一挥,十几个带刀侍卫立时蜂拥上前。 景珏轻喝一声。旋身而起,飞起一脚踢向离自己最近的侍卫。 侍卫们虽不曾同承安郡王过过招,但也知晓他自幼习武,又横行京城,功夫不俗。 所以圣上下令之时。他们心中还有些畏惧和犹豫。 景珏这一脚,叫他们心中没底。 可出招之时,景珏就知道——自己完了。 这一脚,若是照平时的力道,他能将这侍卫直接踢出殿门,就算不是内伤,也得断上两根肋骨。 可今日,因毒性发作,他内力难以灌注在腿上,出脚绵软无力。 那侍卫只是被逼退了两步。立时又扑上前来。 瞧见承安郡王不过就这点儿本事,侍卫们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眼看景珏落于下乘,随时要被擒获。 二皇子脸上露出得意笑容,似乎天光都更加灿烂明媚。 正在此时,殿外一声大喝。 一个恢宏的身影飞跃入殿中。 还未让人看清,便只听他出招间赫赫生风,一阵哀嚎之后,那十几个带刀侍卫纷纷扑倒在地,挣扎惨叫连连。 景珏摇摇晃晃欲要倒地。 那突如其来的人,上前一把扶住他。 景珏眯眼。「爹?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难道等着你死么?」睿王爷怒道。 二皇子心头一凉,脚下一软,跌坐在席垫上。 睿王爷冷眼看向地上的帝王,「圣上,不知我儿犯何重罪?要叫您金殿之上擒他?」 说话间,景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睿王一看,立时心头大乱。 纵然平日里他和这个儿子不甚和睦,父子两人当着外人属下的面。说吵就能吵起来。 可这毕竟是他亲生的骨肉,且是唯一的骨肉啊! 虎毒尚不食子,更何况人乎? 睿王立时将景珏横抱怀中,顾不得质问二皇子,脚下生风一般。向殿外飞奔而去。 他一面飞身上马,一面吩咐身边人,「速去请宁姑娘到睿王府来,要快!快!」 两个快子,吓得随从恨不得自己背着马跑,猛抽了一下马背,马嘶一声如离弦之箭一般蹿了出去。 「这时候还讲究什么礼数,王爷带着郡王爷去宁姑娘府上吧!」一旁立时有随从说道。 睿王爷犹豫不过片刻,就狠打马背,追着那随从往宁府而去。 是顾不得礼节了。救他这唯一儿子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只见一溜烟尘腾起,烟尘落下,早已不见了那策马狂奔的人。 宁春草正在苏姨娘的协助下,试着她大红明媚的嫁衣。 这红艳艳的颜色,越发衬得她肤如凝脂。口若朱丹。 「还是正红色好看!」苏姨娘垂眸轻叹道。 宁春草想起她当初作为媵妾,陪嫁李家之时,只能穿一身桃红色的嫁衣。苏姨娘为了安慰她,还说桃红色很趁她肤色,温婉不妖艳。 彼时让她心酸之事,如今时过境迁,竟一点点涟漪也不能在她心中激起了,她浑不在意道:「乃是姨娘挑的款式好,这布料好,做工更好,这上头缀的珍珠宝石,熠熠生辉的,怎能不美呢?」 苏姨娘连忙收起自己落入过去的情绪,点点头道:「我的女儿生的美,自然穿什么都是最美的!瞧瞧可还有哪里不合身。赶紧叫绣娘改了。」 宁春草正摇头,忽听房门被人撞开。 母女两人都是一惊,转身向外看去。 一个小丫鬟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圣女,郡王爷中毒了!」 宁春草闻言。脸上一白,「人在哪儿?」 「报信的人先来了,睿王带着人马上就到!」小丫鬟跑的太急,说话间,声音都岔了气。 苏姨娘吓了一跳,「快快,快请大夫来?这睿王也是糊涂,人中了毒,不往睿王府去,去请了宫里的太医,怎的往这儿跑?这儿不是离着太医院更远么?」 她话音未落,便瞧见宁春草抓着自己的黄铜铃铛,闪身出了门。 宁春草赶到前厅之时,睿王爷恰好赶到。 他抱着自己的儿子,未等马儿站稳,便踩着马镫,飞身下马,「宁姑娘,宁姑娘,快,快……」 「来,将人放在软榻上!你们都出去!」宁春草虽面上虽不见血色,但神态还算镇定。 她指挥着让景珏躺在了软榻上,见睿王爷焦急的等在一旁,不肯出去。便立时沉了脸。 「睿王爷,你想耽搁景珏到几时?」 睿王面上一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的转身出门。 宁春草低头贴在景珏的胸膛上,听了听他的心跳。 他心跳很快,且节奏有些乱。 这扑通扑通的声响,叫宁春草有些心慌。 她从袖中摸出随身带着的匕首,拉过景珏的手,咬牙在他的食指上划出个长长的口子来。 立时血流如注,她大红的嫁衣。更添一抹妖艳的颜色。 厚厚的地毯上,也绽开一朵朵艳红的血花。 宁春草握着铃铛,闭目深吸了一口气,以平稳自己的心。 带着对最是亲近之人的牵挂,担忧,眷恋,她是没有办法引动自然之力的。 她必须叫自己平静,去感受,去相信。 相信她能够医治,能够救醒。 铃铛声起,吟唱也从她口中发出。 她眼眸紧闭,不去看躺在软榻之上,眼眶嘴唇都变的发乌发黑的景珏。 什么都不去想,只去感受自然的力量,让自然的力道随着自己的声音,进入到他的体内,去涤荡,去清洗那污浊邪恶的东西…… 「睿王爷,里头,怎样了?」有随从见连睿王爷都被赶了出来,守在门口。便有些担忧的看着紧闭的房门问道。 睿王爷缓缓摇了摇头,「嘘,别出声,守好了门。去将王府里的守卫调过来一部分,将幕僚们召集此处。」 随从听闻这安排,略有些诧异,但并不质疑,立时就去照办。 此时身在宫中的二皇子有些心惊胆战,甚至有些后怕。 他做了什么?他究竟做了什么? 第二十六章 睿王爷临离开之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冰冷冰冷的眼神,说明了什么? 那眼神里是不是带着浓浓的杀意? 他若是害死了他的儿子,他会不会杀了自己? 天呐!他究竟做了什么?就算做个傀儡,起码也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不是么? 倘若睿王爷连命都不给他留了,他还有什么? 如今享受这一切的荣华富贵,这一切的尊荣,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定是鬼迷心窍了,一定是被人蛊惑了才会相信那流言蜚语,一定是! 二皇子抬头看着前头不远处躺倒在地的尸首。 那是一身华丽宫服的周静姝。 她凄厉的哀嚎声,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已经泯没了。她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现在是不是已经变冷变硬了? 她一动不动的躺着,蜷缩着,死状似十分痛苦。 是她!是她蛊惑了自己!是她蛊惑自己杀了景珏,以除后患! 这个妖女! 二皇子愤然起身,几步来到周静姝身边,伸脚欲要踢她。 可想到。自己踢到的可能是已经变冷变硬的尸身,二皇子又立时收住了脚。 甚至昨天夜里,她柔软的身子还在自己身下承欢…… 不久之前,她还在自己怀中软软娇俏耳语…… 她死了……如今却死了…… 景珏是不是也已经毒发了? 是不是也已经身亡了? 死状和她一样? 睿王爷看到景珏的死状会是什么心情?他只有景珏一个儿子啊,如今却死在了自己的手里……他不会放过自己的。一定不会的……就算一开始他没有造反的心,如今……如今也该有了吧? 他会杀了自己的,一定会的! 心里的念头,一遍一遍回响在耳边,像是有人正站在他身边。一遍一遍冲他念叨一般。 二皇子快要疯了,他抱着自己的头,捂住耳朵,「我不要听,不要想……不会的。不会的,他不敢!他不敢!」 他敢,他敢!十年前,他敢屠戮血洗京城,十年后,他打垮燕王,扶持傀儡,把控朝政!他什么不敢?惹了他,毒杀了他的独生子,他什么都敢做! 反驳的声音立时在二皇子脑中回荡。 二皇子怕极了,口干舌燥,两个争执的声音几乎要将他撕扯成两半。 他猛的站起,挥手扫落席面上的杯盘碗碟。 哗啦啦落地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金殿上,叫他越发心惊胆战。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等死!」二皇子喃喃说道。 他探头向殿外看去。 睿王爷的人守在殿外。 但亦有他自己的人,他心中一动,忽而蹲下身来,抱住周静姝的尸首,大哭起来。 哭声悲痛,震耳欲聋。 不多时便有宫人探头在殿门口,「圣上?」 二皇子抱着周静姝已经僵硬的脖子,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道:「朕的爱姬……朕的爱姬……」 「要传太医么?」宫人犹疑问道。 「传,传太医!」他一面说,一面冲那宫人勾了勾手指。「通知周家人知道。」 宫人颔首,快步退了出去。 二皇子抱着周静姝的头,她嘴角是黑色的血污,已经干涸。 眼眶乌黑,鼻端也有干涸的黑色血迹。 她的脸分外的苍白。白的像冬日里的雪,越发显得那黑色的血迹浓黑刺目。 二皇子抱着她的脑袋,有些心惊。 想放开,却又不敢。 她已经完全没有气息,手指脖子都已经略微僵涩了。 但二皇子幻想中,她好似随时会忽然从地上跳起来,扼住自己的脖子,叫自己赔她命来。 「是你,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做的,是你计划的。是你蛊惑我,是你诱惑我……不怪我,你若是索命,也不应当找我,都怪景珏,怪宁春草,怪你爹……反正不怪朕,朕没有害你……」二皇子对着周静姝的脑袋,喃喃说道。 周将军正与儿子们在书房中议事,忽听宫中传来消息。说周御女死了,圣上秘密诏他进宫。 周将军吓了一跳,霍然起身,直晃了两晃才站稳,「这消息是真的?」 「断然不敢有假呀!」传信之人说道。 「父亲,会不会有诈?」 「当万分小心才是!」 儿子们立时纷纷说道。 「危险之中,必暗藏机会,速去打听,京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周将军立时将自己的亲信都派出去。 不多时,他便得知了承安郡王中毒昏迷之事。 当时。事出突然,睿王爷虽及时赶到,却来不及封锁消息,更何况,他为了更快的赶到宁府。乃是亲自骑马护送自己的儿子。 京城到处最不缺的就是眼线,各种势力错综复杂,都盯着京城的风吹草动。 阳光之下,没有秘密。 皇城之下,也没有真正的秘密。 周将军得到消息之后,不由深深点头,「果然是个机会!」 他立时点了几个儿子,随他一道入宫。 想到自己即将大有作为,周家的儿子们也跃跃欲试,十分兴奋。 就连自家姐妹突然亡故的悲痛。都被冲淡的几乎不剩什么了。 周将军带着儿子,带着周家军,冲破睿王爷留在宫中的守卫,入得殿中,见到了二皇子。 「参见圣上。臣等救驾来迟,望圣上赎罪。」周将军同儿子们跪地说道。 这开场白,叫二皇子微微愣了一愣,「周,周将军请起。」 他怀中还抱着周静姝的尸身。 周将军看了女儿一眼,缓缓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圣上请节哀顺变。如今朝中有小人作乱,清君侧,除小人才是当务之急!圣上一定要挺住啊!」 周将军上前,将圣上搀扶起来。 周家的儿子们也立时上前,将周静姝的尸身抬至一旁。 见到许久未见的周静姝时,原本和她相熟的兄弟脸上还有些悲戚的神色,那些不甚熟悉的,平日里鲜少往来的,甚至好似看到了陌生人一般。连一丝悲痛都未曾流露。 也不知周静姝若是看到此情此景,会做何感慨? 她的尸首被抬了下去。 殿中还萦绕一些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但众人似乎都不受这血腥气的影响,周将军的神情更是格外的矍铄,「圣上,事情的经过。臣已经听闻了,睿王和承安郡王居然敢如此冒犯圣上,可见其心不轨,其罪当诛!」 二皇子闻言,手一抖,抬眼看向周将军,「周,周将军……」 「圣上能在此时,传召臣进宫,便是信得过臣。自打燕王伏诛以后,睿王把持朝政,甚至凌驾于圣上您之上。我等忠臣,早已看不过眼。今日他们父子两人,更是敢直接犯上作乱!圣上若是仍旧姑息,只怕这江山都要拱手送人了!」 二皇子心头跳的很快,扑通扑通的叫他喘息困难。 周将军却是越说越有劲儿,语气都变得愈加激昂起来,「圣上不若下旨,派兵围住睿王父子,就地将他们拿下,罢黜睿王封号,夺回其手中权柄!」 二皇子咽了口唾沫,这是好主意,一劳永逸的办法,可是。「击垮燕王之后,睿王手中一直都有兵权,且朝中他的亲信甚多。朕只怕……只怕……」 第二十七章 只怕单单一个周将军,不会是他的对手,以卵击石,自己的下场会更惨吧? 他可不想拿自己的命去冒险啊!那还不如继续过如今的傀儡生活! 「圣上忘了,还有些人,是同睿王势不两立的!」周将军忽而眯眼说道。 二皇子皱了皱眉,「你是说……是说……」 「当初支持燕王谋反之人,如今还有许多尚在审理盘问之中!睿王若是像十年前那般大肆屠杀也就罢了。偏偏他这次动了仁心,将人都留了下来。如今只消圣上下令,叫那些人放出天牢,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他们效力圣上您,同睿王对抗,圣上您手中的力量不是就可大增么?」周将军说道。 二皇子仍旧有些犹豫,「他们支持燕王的时候,燕王就败了……」 「那可不同!」周将军立时说道,「他们支持燕王失败,并不是兵败于睿王,当初燕王的势力同睿王可谓旗鼓相当,甚至略胜一筹,他们败,乃是败给圣上您是真龙天子!天降异象,真龙显现!他们是不战而败的!如今叫他们支持圣上您,诛灭睿王,没有不胜的道理!」 周将军的话很有蛊惑力! 二皇子听得心头热烘烘的,激情澎湃。 像是有鼓动的浪,一股一股的冲击着自己的心头。 如此甚好!甚好! 借着这个机会,一举拿下睿王父子两人! 他就可以独自把控朝政!他不用再做旁人的傀儡! 「周将军说的甚是!你这就做!」二皇子坐直了身子,双目之中都迸射出光芒来,「景珏敢私藏凤仪天下命格之人,其心不轨,冒犯毒害朕的爱姬,其罪当诛。睿王软禁于朕,独霸朝政,其罪当诛!我天兆臣民,人人可得而诛之!」 周将军拱手领命。 正待离开之时,二皇子却又唤住他说,「周将军围困睿王之后,先逼他交出宁姑娘,他若不肯再行动手。若是交战,尽力确保宁姑娘平安,一旦擒获,立时送进宫来!」 周将军闻言皱眉,京城里都知道二皇子狠毒好色。 可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惦记着美色?江山社稷之大事摆在眼前,还有工夫嘱托他顾及一个小娘子的性命安危? 二皇子瞧见周将军略有质疑的神色,很快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朕并非贪恋美色,乃是因为……因为关于她命格的传说,朕不能不在意呀!」 他没说当日天降异象,真的是因为宁春草。 他不晓得当日周将军是否亲眼看到宁春草用巫咒改变了天象之事。 倘若周将军并不知晓,他还是愿意周将军以为。那天降异象,不因为旁人,只是因为他乃真龙天子而已! 周将军未在多言,拱手领命,带着他手中兵丁。直冲天牢。 天牢之中羁押了甚多燕王余党。 倘若是放在十年前,可能这些人早已经被诛杀过半了。 可如今,睿王已经不是当初的睿王,除了主谋被诛杀以外,这些人。都会被审核清楚究竟在谋反之事上参与了多少,按罪论处。 这可不是个小工程,日子耽搁之中,多数都尚未发落。 周将军带着兵丁,几乎是从天而降,冲破牢门。 他知道关键人物,能说得上话的人,都关押在何处,当即营救了这些人,逃出天牢。 燕王谋反之时,给他最大财力支持的弘农杨氏,在朝中为他上下奔走的李家,卫家家主,都被周将军亲自解救。送入宫中面圣。 他更派自己长子带兵围困住宁府。 宁春草还紧闭着房门,在拼尽力气营救中毒昏迷的景珏,睿王爷尚亲自守在门口。 可宁府,却已经在朝夕间,落入囹圄之中。 「睿王爷,他们叫嚣让交出郡王爷和宁姑娘,扬言说,若是不交,就是犯上作乱,谋逆之罪,人人得而诛之呀!」随从禀报于睿王爷道。 睿王爷沉着脸,一言不发。 随从有些焦急。 站在院中的幕僚们。也都十分焦急。 「王爷,圣上这是兔死狗烹,过河拆桥啊!您扶他做上皇位,诛灭燕王乱党,他就容不下您了!逼您至如此。您难道还要忍着么?」 「王爷,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您爱惜名声没有错,可是圣上已经将您逼到死路上了,您这是要送死么?」 「忠于明君是忠,忠于昏君是庸!王爷您要做忠臣?还是庸人?」 …… 幕僚们当着面,将话说到这份儿上,可谓说的够重了。 睿王爷却仍旧只是低着头,垂着眼眸,一语不发。 幕僚们掳袖子撩袍子,看这架势。若是能打,他们只怕要上去狠狠揍睿王爷一顿,誓要将他揍明白了! 「就算王爷您要送死,你可问过郡王爷?问过宁姑娘?当初这二皇子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他怎么成为圣上的,旁人不知道,王爷您也不知道么?他真的是真龙天子么?」幕僚们质问道。 到这会儿了,也不必避及了,更有幕僚直言不讳的说道:「圣上为何要逼迫王爷?逼迫郡王?旁人没看见,当初在他身边的人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金光倾泻而下的时候。他是不是站立不住了?是不是郡王爷伸手搀扶住了他,他才没有跪倒?那金光,真的是照在他身上的么?」 「那金光分明是为了照郡王爷!」 「郡王爷才是真命天子!」 …… 幕僚们一声大过一声,似乎要将宁府的墙都震翻了。 睿王爷终于听不下去,伸手一挥,叫众人住口。 他缓缓抬起头来,眉宇紧蹙,脸上没有高兴,也没有愤怒,只是黑沉沉的。叫人看不清他的心绪,「都别吵。」 众人立刻都住嘴,屏气宁声的看着他,等着他做出决断。 「宁姑娘还在为景珏医治,你们会吵到她的。」睿王爷缓缓说道。 众人不出声。等着听他后头的话。 圣上将人逼到这份儿上了,便是个泥捏的人,这时候也该反了吧? 当初为了扶他登上皇位,睿王爷受了多少罪,郡王爷和宁姑娘又付出了多少?可他呢?非但不知感念这些人,反而时时刻刻的怀疑着,防备着,甚至下毒暗害郡王爷!一点不顾念旧情! 还将这屎盆子往睿王爷的脑袋上扣。 换做是谁,这时候也都真的反了! 可睿王爷!竟然绝口不提! 听着外头围困着宁府的兵丁叫嚣辱骂的声音,睿王爷竟然一丝怒气都没有流露! 睿王爷十年前的脾性血气都到哪儿去了?! 幕僚们瞪大眼睛望着他。 却见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竟再无开口的意思。 只是侧耳留意着屋里头的动静,好似他心中此时此刻,在也没有旁的事情了,只有他那正在被救治的儿子。 「睿王爷……」 「别吵!」 幕僚刚一开口,睿王爷就喝止了。 院中惊得只听乌鸦从众人头上飞过。 忽而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冲破院落。从宁府外头传来。 这格外肃静的院中,惨叫之声越发明晰起来。 凝神听着屋里头动静的睿王爷,也不禁侧目向院子门口眺望。 众位幕僚更是心急如焚的转过身去。 第二十八章 有小厮匆匆而来,「回禀王爷,周家军动手了!说您不肯交出承安郡王和宁姑娘,您乃是有意谋反,要诛杀您!」 小厮的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在外头喊打喊杀的声音之中。 「王爷!」幕僚们面色沉痛。 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 如今周将军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并且率先动手。 而宁府之上,只有巫女的手下,及王府里派来并不甚多的守卫。 他们能坚持到几时? 王爷若不出面,引兵前来,他们今日是不是都要被诛杀在这里了? 这皇城的天,真是说变就变呀。 昨日还晴空万里,今日就腥风血雨呀。 王爷就算此时想通了,愿意反了这昏聩的皇帝。只怕想要冲出周家军的包围杀戮,也不容易了吧? 幕僚们纷纷摇头叹息之时。 外头的喊打喊杀的声音,却似乎变了味儿了。 「去去,快去看看,是不是情况有变?」幕僚连忙指派小厮去打探。 他们这些人。就是动脑动嘴皮子的,动手,可不行。 躲在这小院儿之中,才最是安全。 众人都凝神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那喊杀之声似乎更响亮了,人数好似有所加增。 但喝骂睿王乃谋逆乱党的声音似乎被压盖了下去,愈来愈听不见了。 「是,是……是有救兵!」小厮急急忙忙的跑回来禀道。 「救兵?莫不是周家军消息没有封锁好,到是叫王爷的亲信们得知了王爷身陷囹圄?」幕僚们心中一松,不由问道。 「按说不该,若是旁人,还有可能大意,周将军可是征战沙场多年之人,他做事不会如此大意吧?」也有人反驳。 「或许外头不是周将军呢?周将军家的郎君们也都到了该出来历练的时候了。」此时还有幕僚甚是轻松的开玩笑。 好似救兵一来,他们就已经得胜无忧了似得。 但一直被人议论,一直处在事态中心的睿王爷却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甚至连眉头蹙紧的程度都纹丝未变。 他除了一开始,往外看了一眼以后,就再没有关注外头的战况。 他只聆听着房中的动静。 已经好久了。 宁春草还没有出来,景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还不可知。 他中毒了,他赶到之时,他脉象已经乱了。 幸而是那宫中的小宫女机灵,匆匆忙忙的寻他报信儿。可那小宫女脚程慢,他赶到殿中也费了不少的时间。 来回路上的耽搁……景珏他…… 这是他和雪娘唯一的儿子啊……这唯一的儿子,自己倘若照顾不好的话,雪娘能原谅他么?到了阴曹地府。雪娘还会愿意见他么? 「景珏,我儿……」睿王爷喃喃自语,好似外头战事或急或缓,都与他无关。只有景珏的性命,才是他心头最最重要的事。 宁府外的战事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 厮杀争斗的声音才渐渐小了下去,周家军一直未能突破,未能冲入宁府之中。 小小的宁府,却好似固若金汤。几个时辰的对战,就连宁府里头只听声音不出力的睿王幕僚们都饿了。 眼见睿王爷面陈如霜,丝毫没有用饭的意思。他们也不好在王爷面前大吃大喝,都悄悄的绕去厨房,悄悄的吃了再回来。 王爷则一直站在紧闭的房门外头,不动不歇,好似不会疲累一般。 那紧闭的房门,那房门里头关着的人,已经牵动了睿王爷整个心神。门不开,门内的人不得平安,想来他是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的了。 只是,这次的时间也太久了。 景珏被送进去大约有三个时辰了吧? 从午后,到月上树梢,里头连个人都没出来过,连个大点儿的响动都没有听闻过。 「王爷,」有幕僚上前,轻声劝道,「您总在这儿站着等着也不是个事儿,您且去坐着歇会儿吧,这里有我等守着呢。」 睿王爷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幕僚们十分担心,承安郡王万一……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睿王爷会不会就此垮了?那圣上岂不是不战而胜?那他们这些人,作为睿王爷的幕僚,岂会被圣上轻易饶过? 圣上狠厉狭隘的名声,在京城乃是早有耳闻的。 如今这个时候。睿王爷怎么也不能跟着倒下呀! 幕僚们纷纷上前,温声相劝,只盼着睿王爷能宽心一些。 也盼着屋里头的人,能够平安无事。 外头对峙的声音,渐渐消弭。 夜幕终于安静下来。 固若金汤的宁府并未被撼动。周家军倒是被击得七零八落,不得不退远了些。 有个身高腿长的身影径直迈入宁府之中。 宁府上的家仆侍从,见他非但没有阻拦,反而皆恭恭敬敬的低头行礼。 睿王府的守卫都有些诧异,但看他气势。也不敢上前询问阻拦。 那人径直入了前厅。 一大群围在睿王爷身边的幕僚们吓了一跳,纷纷转过脸来看着他。 他的目光却毫不避讳的落在睿王爷的脸上,并无避讳尊者之意。 如此看来,此人要么是不懂规矩,要么。就是其地位并不逊色于睿王爷。 众人都在心中猜测究竟是哪种可能之时。 睿王爷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来人道:「姜阁主,你说,宁姑娘她能……能救了珏儿么?」 来人正是姜伯毅。 他身上还带着刚刚征战之后的煞气,虽无血迹,但周身仍旧缭绕着血腥之气。 幕僚们在他满身杀气之下,有些紧张,屏气宁声,不敢随意开口。 姜伯毅四下看了看,抬眼向那紧闭的房门望去,停了片刻,他才缓缓点头,「她一定可以。」 睿王爷忽而笑了笑,像是在安慰自己,「是,我也觉得她可以,若是没有她,我早已不能有今日。她能救我,就更能救了珏儿。」 「是,她一定能。」姜伯毅也重重点头。她若不能,只怕她不会放过自己。 宁春草虽是个弱女子,可性子里却有磐石一般的固执。 她能将自己关进去几个时辰不出来,说明她没有放弃,她仍旧在拼尽全力。 她尚未放弃的时候,他们怎么能不相信她呢? 她一定可以。 因为姜伯毅的到来。院子里的气氛忽而变得愈加紧张起来。就连相劝睿王爷去休息的幕僚们,都不敢再开口,一时院中寂静,能听得微风拂过树梢的声响。 甚至众人在紧张之中,都忘了问一问外头情形如何?周家军退兵了么? 圣上还有什么动作? 众人好似都忽略了。他们尚在困顿之中。 好似这一切都已经不是问题,如今的问题只有那紧闭的房门,同那房中的人。 从月上中天,再到月亮西斜。 时间像是从指缝里溜走一般。 院子里一众人安静的等着,满心期盼着,竟没有一个人道困,没有一个人先行离去。 那房门,已经牵动了所有人的心。 忽而,寂静的院落里响起浅浅的吟唱声。 原本吟唱声很小,睿王爷竖着耳朵。仔细聆听,才能从门缝中听得隐隐约约一两句。 第二十九章 而此时此刻,这吟唱声忽然大了起来,好似一股莫名的力道,冲破了紧闭的房门,冲破了宁静的沉沉夜色,冲破每个人的耳朵,直击人心底。 伴着吟唱声的,还有那清越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叫人心头似有力量在震荡。 睿王爷心跳都骤然加快了。 他望着紧闭的房门,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关节泛出苍白的颜色,指尖甚至在微微的颤抖。 好似下一刻房门就要打开,房门里头关着的究竟是何情形就要大白。 珏儿,他的儿,可还安好?可被救治了? 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嘴唇抿的紧紧的,好似生怕心会跳出来。 吱呀—— 一声门响。 在这寂静的夜里。在这紧张的落针可闻的院子里。 这一声不算太大的声响,却好似有振聋发聩的效果。 众人都瞪大眼睛,屏气宁声的盯着那房门。 拉开房门的是个纤细修长的小女子,小女子脸上带着满是疲惫的笑意,她扶着门框。手中拿着铃铛在吟唱,好似正是这吟唱声,支撑着她,没有在疲惫中倒下。 她向外望来,目光落在睿王和姜伯毅身上之时,停了下来,她开口,声音微弱的说道:「你们进来吧,他没事了……」 说完,铃铛声停。她眼睛一闭,向地上软倒而去。 姜伯毅疾步上前,一把拽住她,「春草?」 她嘴角还挂着笑,但已经无法给他回应。 姜伯毅立即拉出她的手。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 睿王爷看了她一眼,箭步入门,直奔软榻之上,他要先看看景珏,看看他的儿子! 软榻上的人,面色红润,气息平稳,眼眶嘴唇上的乌色已经尽都褪去,面上苍白也被健康的红润取代。 睿王爷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低头瞧见景珏手垂落的地方,地毯上有一大块黑色的血污,他手上的伤口却是已经愈合,只留一道浅浅的疤痕。 他不由惊异的回头,望向救了自己儿子的宁春草。 这小女子,当初救了自己的性命。如今又这般救自己的儿子。 她对他们父子的恩情,只怕今生都无法报答了吧?幸而她是喜欢景珏的,幸而景珏如今就要娶她了。 但见扶着她的姜伯毅,眉宇轻蹙,睿王爷不由有些心惊。他上前两步,「姜阁主,宁姑娘她?」 姜伯毅收回落在她手腕上的指尖,摇了摇头,「她没事,只是太过疲累,需要休息静养。她体质不同常人,只要睡够了,就能恢复。」 「哦,那就好。」睿王爷点了点头。 姜伯毅这话,分明就是不用人担心。 只要睡够了就好,那就让她去睡嘛,可为何他的眉头却依旧蹙的那么紧呢?为何他深沉的眼眸之中似乎藏着些忧虑,藏着焦灼呢? 睿王爷心下狐疑,觉得姜伯毅似乎是在隐瞒着什么。 可兀自思量,若是宁姑娘为救景珏,而有什么不适不好,他不当隐瞒,应当说出来才对呀? 且凭着彼此信赖,彼此帮扶这么久的时间,他们已经从仇人完全变成了友人了吧?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睿王爷正深思之时,忽听软榻上传来一声轻喃。 他立时转过脸去,惊喜又紧张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珏儿?」睿王爷小心翼翼的轻唤了一声,好似怕吓到他一般。 景珏猛的睁开了眼,「春草!」 他急切唤了一声。忽的折起身子来。 「她睡了,你别吵。」姜伯毅沉着脸,横抱着宁春草,语气微微有些冷的说道。 景珏立时就要从软榻上跳下。 姜伯毅却已经抱着宁春草转身迈出门去。 景珏面有薄怒,「她是我的妻,你做什么?!」 睿王爷连忙上前拦住刚刚醒来,却火气甚大的儿子,「宁姑娘为了救你,耗尽力气,昏迷过去。姜阁主乃是送她去休息,你莫寻衅!」 景珏冷哼一声,避开睿王爷阻拦的手,「送她去休息,我自己不会去送么?用得着他好心?!」 睿王心中忍不住翻白眼,面上却还维持着父亲的严肃,「莫要胡闹,你可知道,在你中毒昏迷的这段时间内,圣上已经联合周将军,将宁府包围,直言要取你同宁姑娘的性命?」 景珏闻言,冷笑一声,「他要我的命?岂不知我命硬的很?在寒露殿没能要了我的命,如今,他就更要不走了!我乃是在他剧毒之下,死了一次的人,如今还叫我活着,便是他的好日子到头儿了!」 景珏说着,推开睿王爷,迈步走向院中。 院子里头守了一夜的幕僚们都尚未离开,东方的天幕透出熹微的晨光来。 晨光落在众人的脸上,落在身高玉立的景珏身上,竟叫这一刻显得格外的恢弘肃穆。 「恭喜睿王爷,恭喜承安郡王平安无事。」幕僚们拱手说道。 景珏点了点头,「幸而宁小姐救我。如今我已经相信了那句话。」 他停下话音。 众人都好奇望他,相信哪句话? 「宁家三小姐,乃是有母仪天下命格之人,他日,必贵不可及!」 景珏一字一句,说的格外认真,晨光晕染了他的发,他的玉面,叫这一瞬间的他,竟有种神祗一般圣洁的感觉。 「你疯了!」睿王爷在他身后低吼一声。 景珏却是笑了笑,「我必要娶她,也要叫她——母仪天下!」 院子里霎时静了。 静的真乃落针可闻。 众人连呼吸都停了,瞪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承安郡王说什么?他们没有听错吧? 景珏回过头,淡然的看着睿王爷。「爹,你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叫我听听?」 睿王爷气息有些粗重,不知是不是被他气到了,「我乃忠于朝廷,忠于帝王之人。我乃忠臣,怎会生出你这般肆意妄为,胡说八道的儿子?!你若要造反,咱们父子……」 「爹,」景珏没等他说出什么父子断绝关系的话。就打断他的话音,「人都将你逼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想着做忠臣?呵,他给你做忠臣的机会了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污蔑你有谋逆之心。你若不谋逆,岂不是对不起先皇,对不起圣上对你的重托了?」 睿王爷刚要张口,他却又抢了先。 「好,我知道,爹你乃忠臣,你相信世人的眼光,相信史书公正,天道公平。」景珏笑了笑,「可是爹,你忘了,当日在皇城城墙之上,金龙显现,金光所照,真的是照耀二皇子么?是谁腿软了?是谁险些跪下?又是谁——扶住了他?」 他此话一出。 院子里的幕僚们都深吸了一口气。 承认了啊! 这事儿当事人自己站出来承认,同他们议论,同市井坊间议论又大有不同。 不知是哪个幕僚先开了口,扬声颂道:「承安郡王才是天命所归!」 「天命所归!天命所归!」众人都默声附和开口。 接连三唱,一唱更比一唱嘹亮。 直震得欲亮未亮的天幕都为之震颤。 景珏缓缓抬手,平稳开口道:「此乃天意,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叫我拨乱反正,重振朝纲!」 话音落地,天色骤亮,朝阳破云而出。灿烂的光芒落在每个人脸上。 第三十章 睿王爷有些失神的看着自己儿子,他好似一瞬间长大了,伟岸了,叫自己都不认得他了。 他一向是有主意的人,可自己一直都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直到如今。他再也不是个孩子了。 景珏回头,笑眼看着睿王爷。 睿王摇了摇头,有些失神的喃喃道:「我不会同意,我不会帮你……我……」 「那我父子二人便就此分道扬镳,父亲想做什么我不会阻拦,我想做的事情,也请父亲不要干涉。」景珏认真说道。 睿王爷皱着眉头,无意识的摇头。 景珏轻哼一声,又转过视线来,望着院中所站之人。「愿意归我麾下之人,待大事所成,必当封侯拜相,富贵加身,我们一同,匡扶朝纲!不能认同之人,趁此时旧情尚在,速速离开,保你们性命尚在。」 睿王爷闻言,也抬头向他的幕僚们看去。这些人昔日都是自己所信所倚重之人。 他上前一步,开口叫不愿谋逆之人,同他一起离开。 这便是父子真的要分道扬镳之意了。 睿王爷以为,只要这些人跟自己走了,让景珏看到,支持他的人没有几个。让他明白自己的幼稚,明白许多时候,名声比性命更重要,他定能幡然醒悟,收回自己适才的「豪言壮语」。 可当睿王爷背着手。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忽觉自己好似形单影只。 他猛然回过头去,却见一众的幕僚,都拱手俯身,向景珏叩拜。 竟然!竟然没有一个追随自己离开?! 景珏看着自己的爹。轻轻的笑了。 睿王爷的拳头攥的紧紧的,父子对望一时,他的手倏尔松了,脸上的表情也渐渐趋于缓和。 他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头似乎不由舒展了,揪在一起的心也仿佛被微风抚平了。 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决断选择,他该放手了。 睿王爷未再看那些幕僚们一眼,仰头望了望天,抬脚大步走远。 他的步子越发轻快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坦然轻松了。 他是忠臣,他从来没有过谋逆之心,即便当今圣上将他逼到如此地步,他也从未想过谋逆造反。无论世人如何评说他,无论史书如何记载他。无论身死之后是名垂青史还是千古骂名,他都不在意了。 人活一世,想那么多,惦记那么多不累么? 睿王爷的嘴角倏尔微微上翘,沉闷的脸上显出轻快的颜色来。 景珏谋不谋反是他自己的事,他要回睿王府去了,他要守着这世上还有的,守着他如今还能守得住的人好好生活。 同雪娘在一起的时光,他不能挽留,无法珍惜。但如今还有一个女子,如雪娘一般爱他敬他顺服他,他不当再辜负了。 晏侧妃正在睿王府中,焦急等待。京城大乱,幸而睿王府守卫森严,未能让周家军得逞。也不知王爷此时情况如何了? 她举头向外看去。原本沉重压抑的心情,不知为何,忽而一轻,好似有光倾泻进心房,将心中阴翳全都驱散了。 也许是她在冥冥之中感觉到。有个人,正奔走在归家的路上。 景珏同幕僚们坐在议事厅商议之时,姜伯毅沉着脸也进了议事厅。 景珏抬头望了他一眼,很快转开视线,好似没发觉他一般。 姜伯毅也未吱声,只默默听着,偶尔参与一两声意见。景珏没有当众同他吵起来,且他提出的意见,景珏也能认真听取,并同幕僚们议论分析。这让姜伯毅明显觉得,景珏是不同了,他不再是当初那个肆意妄为不知轻重的少年人了。 在争斗困乏的磨练中,他已经长大了。 姜伯毅也是支持景珏反了如今圣上的。 二皇子本就不是他们属意的帝王人选。倘若如今三皇子尚在,他们定不遗余力拼死也会效忠三皇子。 三皇子乃是有帝王之才,帝王胸襟之人。 而二皇子相差,不是一星半点。 分析如今周将军手中握有多少势力,如何对抗他手中力量,如何收拢人心,等等,一条条一项项,他们都商议决策下来。 昨日景珏中毒,众人守了一夜都没睡,又有周家军在外围困,精神高度紧张。 此时商议之时,竟然没有一个人犯困。反倒是众人的眼睛都精光乍现,精神抖擞,好似他们都是不会疲累的人一般。 待商定好,姜伯毅立时派人四处传扬当初的流言:「当时对抗燕王,金龙显现,金光所照,乃是承安郡王景珏,二皇子双膝发软,欲要跪拜之时,更是景珏在身后扶住了他。这才叫他沾了金光。然而他并非真龙天子,并非天意所属,所以他坐上皇位之后,朝政不稳,朝堂动荡,必要叫真正的真龙天子登基,天下方能太平。」 这流言本就流传甚广,如今再加上凌烟阁有意传播,那不出一日,便能人尽皆知。 他们更安排了众多说书人,在茶舍食肆里专门讲述当日天降异象金龙显现的详细过程。 说书人靠两片嘴皮子吃饭,最擅长的便是杜撰讲述,叫他们描述起当日的情形来,绘声绘色,好似叫听众亲眼看见了二皇子是如何的畏惧,如何的站立不稳,而景珏又是如何的器宇轩昂,如何的被金光照耀。 这并非无用之功,乃是造势。 若想要在战中取胜,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造势,便是促成的条件之一,且是很重要的条件。 待正事儿都安排妥当,景珏这才放松了身子,歪斜倚在座椅之中,迷眼看着姜伯毅。 众幕僚追随者们都退了出去,各忙各的,议事厅里只剩下这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相互对望。 「你是没死心还是怎么?」景珏掀了掀眼皮,语气不满的说道。 「没有什么不死心。」姜伯毅轻缓道,「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景珏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下说,什么叫你该做的?她是我的妻,日后是我的皇后,是母仪天下之人,你来告诉我,照顾她,是你该做的么?」 姜伯毅闻言,没有立时开口,眉头却是微微蹙在了一起。 「你这是什么表情?」景珏哼道。 姜伯毅缓缓摇了摇头,「她为救你,体力不支而倒下。难道我应当顾及着她的身份,对她倒下都视而不见么?景珏,做人不要太自私。」 姜伯毅的口气有些重,竟还有些责备的意思在里头。 景珏却出奇的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气息微微加重,似笑非笑的看着姜伯毅,「这不是你想说的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姜伯毅心头一动,他并未去看景珏的眼睛。 这一刻,他忽而发现自己长久以来,似乎都太低估了景珏。他的眼光竟如此锐利。 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掩饰的很好。他竟一句话就道了出来。 如今,还不是时候,他不能说,且他也并未确信,或许……还能有机会呢? 「我有什么可瞒着你的?十年前的事情都如实告诉你了。如今还能有什么好隐瞒?」姜伯毅轻笑了笑。 景珏攥紧了拳头,猛捶了一下身边桌案,「提十年前做什么?你如今心中不会愧疚了是不是?我看你是肉痒了,想活动筋骨呢?」 第三十一章 姜伯毅知道,只要一提到十年前。景珏就会炸毛。 他故意如此,就是要引开他的视线,好不再追问。 「周家军虽暂时退兵,但随时都要集结再来,还请郡王爷亲自去点兵吧。我也要去安排调令凌烟阁众。」 姜伯毅拱手道。 景珏微微颔首,姜伯毅转身离去。 景珏却不急着走,眯着眼睛看着姜伯毅离开的背影,他究竟知道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为景珏造势的流言越传越广。 甚至周家军内部都产生了动摇。 周将军的儿子都在私底下议论,当日的情形究竟是何模样。 因传言太过真实,真实的叫他们不得不怀疑。 周将军自然也受到将士们甚至儿子们的情绪影响,他虽严厉镇压,不许这种流言在自己军中传扬,也派人到街上,但凡听闻有人议论此事,有说书人再敢谈及此事,一律按谋反论处。 这可是大罪了。 周将军以为,如此便能将这声音浪潮给压制下去。 并且能趁此机会打击景珏的势力。 可不曾想,他这手段,倒是激起了民愤,更有人说,这是当今圣上和周将军心虚的行为。 反倒更加落人口实。 周将军气恼不已,面见圣上之时,甚至都带出了些情绪。 二皇子越发畏缩起来,回答周将军之时,颇有些色厉内苒。「这都是胡说八道,周将军怎么能跟着市井无知之人一同谈论?朕乃是真龙天子,是父皇嫡出的儿子,这难道还会有假么?他景珏算是个什么东西,他爹也不过是个区区王爷而已!」 但二皇子说话间。眼神闪烁,言语透着气弱。 叫周将军听得心中窝火,「圣上既如此说,就也当如此相信才行!圣上您乃是先帝的嫡子,他景珏不过是个郡王,就算当日的金光真的照在了他的身上,他又能怎样?您才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呀!天命一定是指向您呀!」 周将军声如洪钟,震的殿宇都似乎随之轻颤。 二皇子连连点头,口中却小声嘀咕道:「那金光金龙算什么,不过是人为而已。就算照到了他,也一定是那妖女刻意为之,怎么就说是天意?」 周将军虽然嗓门儿大,耳朵却不背,他习武之人,六觉敏锐,二皇子小声的嘀咕,他却也听了个大概。 他当即面色大变,「圣上说什么?」 二皇子摇头,「没什么呀?」 「不。圣上说,金光是怎么回事儿?那日的天降异象,是有人刻意为之?」周将军瞪大了眼睛。 二皇子盯着他,紧抿着嘴唇沉默了半晌,缓缓点了头,「是,是人为的嘛,不过是愚民而已,你们到真以为是天降异象……当时不就是为了叫燕王退兵么?」 周将军却是面色大变,腿都软了一软。他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内心,顾不得尊卑,瞪眼看着二皇子,「圣上。请您,请您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会儿事儿?」 他并不知道宁春草当日行巫术之事,他不是睿王亲信,这件事知道的原本就不多。 先前二皇子也没有打算告诉他,只是如今此事又被人利用,他才翻了出来。 见周将军逼问的紧,二皇子有些不悦,「朕不想说。」 周将军几乎被气倒,「圣上。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事隐瞒不叫臣知道?如今臣若不护驾,只怕景珏的兵马朝夕就可攻占皇城,您……」 若是能揍人,他一定冲上去将二皇子给暴揍一顿!这是个什么糊涂蛋,究竟明不明白什么事亲疏远近? 二皇子皱眉。「你倒还教训起朕来了?」 「臣不敢,」周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压抑胸中勃发的怒火,「只是求圣上明示,臣知道了也好有更方向去应对乱臣贼子的诡计。」 二皇子轻哼了一声,有些不满的说道:「当日天降异象,乃是睿王爷同景珏安排好的,叫朕站在皇城城墙之上,说宁春草做法,能够改变天象。天降异象,必能震慑燕王的兵马,燕王没有了支持者,就算他自己再有反心,再有本事,也孤立无援。以此可早早结束对峙局面。挽救京城无辜百姓。」 周将军听闻此言,眼睛瞪的大大的,嘴巴微微张着,一脸震惊,难以回神。 二皇子轻嗤了一声。「这事儿彼此都清楚得很,什么天降异象,都是人手所造。如今倒好拿出来为他自己造势!周将军,你也去,派人将那天天降异象都是巫术作祟,都是妖女宁春草一手所为的事情传扬出去!朕就不信……」 「住口!」周将军竟大喝一声。 金殿一颤。 二皇子震惊瞪着他。 他说什么?住口?! 这话说谁呢?这话只有身为帝王的他说别人的份儿吧?今日竟敢有人当着他的面,叫他住口?反了反了……反了天了! 二皇子的脸气成猪肝色,抬手指着周将军的默子,指尖微微颤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周将军也知道自己失态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拱手躬身道:「臣一时气急,求圣上饶恕!只是这件事万万不能传扬出去呀!」 周将军说完,还四下里看了看,幸而在殿中的只有他同圣上的心腹之人,并无旁人。 这话若是叫旁人听去,再传了出去,那真是彻底的完了。 「怎么就不能传扬出去?就当就叫人知道,景珏根本不是什么金光所照,金龙所选之人!」二皇子拍着御案喝道。 「圣上息怒,圣上乃智慧之人,自然明白,这天降异象乃是人为。可是百姓们不知道啊,民众不知道啊,民众并没有看到宁姑娘做法。并没有看到什么妖术,他们只看到天变了!金龙显现了!」周将军尽力克制着自己,压着性子解释道,「众人当初的震撼,臣到如今都记忆犹新,便是臣,当日也是震撼于那天象的!」 二皇子又想要开口反驳。 周将军连忙打断,「好,好,就算能让民众相信。宁姑娘乃是妖女,那日的天象乃是宁姑娘一手所为。可圣上想一想,若是那般震撼的天象她都能做出来,民众难道不会畏惧她么?敬畏敬畏,敬重也是由畏惧而生的!倘若民众知道她有那般大能,当初更有她会母仪天下的传言流传甚广。圣上觉得,百姓们是会要屠杀妖女,还是敬仰她?」 二皇子一愣,他没想过这么多啊?会屠杀还是会敬仰? 能让金龙显现的人啊!能让晴空万里变成电闪雷鸣乌云遮天的人啊!能让人心中不由生出敬畏之意的人啊! 百姓们……会敬仰敬拜她的吧? 「所以……所以朕当初说,要叫周将军你,一定要先夺了宁春草来嘛!」二皇子又为自己辩白说道。 周将军嘶了一声,好似被二皇子气的有些牙疼,「圣上若是早些将这些事告诉臣,臣也好在心中有个决断。如今这情形,宁春草一定会被景珏等人严密保护起来,在想活捉她或是诛杀她,只怕难上加难。」 二皇子皱眉,「那怎么办?」 周将军眉头紧皱,早不告诉他,现在在他逼问之下,才说出来,问他怎么办?他还想问怎么办呢? 「此事圣上切不可声张,莫要再叫旁人知晓了。」 第三十二章 「景珏他们不说,咱们也不说,就这么隐瞒下来么?」二皇子有些不甘心。 周将军却坚决的点头,「因为这件事,若是声张了,对咱们彼此都没有好处。对圣上您则更为不利!毕竟宁春草在他们手中!」 周将军说完。对二皇子拱了拱手,满面忧虑愤懑的告退而去。 他如今心头也有些打默了。 当日的异象,何等震撼,他尚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却叫他知道,这异象不是天象。乃是一个小姑娘,一个他平日里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小女子所为。 这对他的震撼,简直比当日异象更甚。 一个人,得是有多大的能力,多神奇玄妙的神功。方能一改天象啊? 莫非,她真的是天命所归,注定要凤仪天下的人? 那自己支持二皇子,打击睿王景珏这一步,是不是走错了? 周将军脚下猛的一顿。跟在他身后的随从,险些一鼻子撞在他后背上。 随从吓了一跳,周将军却恍若未觉。 难怪当初静姝争不过那女子,以静姝的出身,静姝的相貌,嫁于景珏,怎么也不算是委屈了景珏吧? 可偏偏出身低贱商户,且还是妾室所生的庶女,就堪堪能压制住静姝。 处处都高出静姝一筹来。 静姝不死心,一定要得到景珏,结果呢…… 女儿冰冷的尸体躺在寒露殿的样子,忽而晃过眼前。 周将军不禁周身猛的一冷,不由打了寒战。 死了。 静姝与那小女子作对,结果是死…… 而如今,自己更是与景珏作对,与那女子作对啊。 自己的结果,又会是如何呢? 造势,就好似在真刀真枪的大战之前,先打一场心理战。 在这场战役的短兵相接中,周将军已经败了。 莫不说他手底下的将领,兵众,儿子们如何议论,如何猜测。就连他自己,心中都不再坚定,都开始彷徨起来。那这只军队的战斗力,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周将军知道这样很不好,身经百战,他知道心理在战场上的重要作用。 只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也太不是时候。 倘若他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那日的异象乃是人为,他也不会动摇。 可偏偏让他在这时候知道了! 也许天注定他要败了! 败了两个字,像一只利箭,毫无商量噗的扎进他的心口。 他抬手捂着胸口,踉跄了一步。 他身后随从连忙上前扶住他,担忧问道:「将军,您怎么了?」 周将军摆手站稳,「无事无事,叫郎君们都到家中听令。」 「是……」 随从刚应了声,他又唤住。「不不,不用叫他们回来。」 闻言,随从一愣,拱手等着听新的指令。 可周将军却犹豫良久,没有再开口,末了,只说了声,「罢了。」 随从诧异,这般优柔寡断,这般反复的周将军。是他追随将军多年,从不曾见过的。 将军就是在沙场之上,命在旦夕之时,也是当机立断,雷厉风行的人。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景珏同姜伯毅已经集结了大量兵马。 睿王爷虽面上表示不支持他,但也并未站出来公然反对。 没有公然反对,那便是默认,在外人看来也是默默的支持。更有睿王先前的幕僚四处走动游说,便是信不过景珏如此年轻。能有大作为的人,看着睿王爷,也都纷纷举旗支持景珏。 景珏的呼声立时就压倒了二皇子和周将军。 倒是一杆子迂腐文臣,对景珏口诛笔伐不断。 说也奇怪,这些口诛笔伐之中。竟无人提及归隐在家的睿王爷。就连「子不教,父之过」都无人提及。 睿王爷先前担心自己名声被毁,担心自己背负历史骂名之事,竟然都没有发生。 景珏同姜伯毅从情敌,到仇人再到并肩作战,竟无端的磨练出越来越多的默契来。 两人配合十分了得,简直像一个人的两只手一般和谐。 将士们私底下常常议论,说这两人一定一起出生入死过,一定感情深厚,不然绝不能有如今这般默契。 说这话的将士一定是没有见过两人私底下相处的情形。 「我听说你又去探望春草了?!你凭什么探望她?还是没有经过我允许的情况下?嗯?」景珏瞪眼拍桌子。 姜伯毅冷冷看他一眼。轻嗤道:「做大哥的看看自己的妹子,还要经过你的允许?你还没娶她过门呢!你可别忘了?!」 两人的架势,颇像随时都要打起来。 可一旦有人进来禀报,两人便各自敛气收声,看不出一点儿矛盾。还能相互商议如何安排处置。 这样的相处模式,彼此竟然都不觉得奇怪僵硬,除了默契二字,大约也没有旁的词能来形容了。 周家军从将军到将领,再到兵卒,皆被扰乱了心神。 一向骁勇善战的周家军,在京城巷战,城战之中,颇有些溃不成军的样子。 「也没有传说中那般厉害嘛。」景珏骑在马上,笑着说道。 「如今说这话还太早,」姜伯毅同在马上,斜看了他一眼,「不若咱们比比,看谁先擒获首将?那时,再来说这话!」 景珏嗤笑。「跟我比?你真是高估自己!」 「大话谁不会说?」姜伯毅嘲讽道。 两人一同扬鞭,策马狂奔,各自率领余部,追缴周家兵丁。 「擒获首将者请喝酒!」景珏回眸喊道。 姜伯毅大笑,「想喝我凌烟阁珍藏的美酒。你就明说!」 「呸,我自有好酒为你备下!」景珏说完,两人都大笑打马狂奔。 这笑声,这自信飞扬的身姿神采,无疑默舞了他们身后的一众将领兵卒,众人军情激昂的向周家军迈进。 周家军溃败,缴械奔逃。 就算没有丢盔弃甲,也是满面颓败之色,强撑而已。 景珏与姜伯毅好似真是卯足了力气比试,大刀阔斧,如入无人之境,直击周家军将领。 这日一场战役下来,景珏和姜伯毅擒获周家子嗣十余人。 周将军几乎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中。 大厦倾倒,竟如此之快。 周将军甚至还未能从宁春草给他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兵败如山倒了。 他将自己关在房间内,跪地哭先帝,哭太宗,哭自己…… 不论谁来敲门请见,他一律不闻不见。 「将军,您再不出来,皇城都要被攻占了!」随从们在外焦急道。 忽而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远处奔走而来,「将军,将军,大郎君……他,他被生擒了!」 恰叫送茶汤而来的周夫人听闻此言。两眼一翻,晕倒过去。 随行的小丫鬟们都嘤嘤的哭了起来,好似末日已经到来。 将自己关在门内的周将军也不得安宁。 他几次拿起手中剑,却犹豫几番,未能痛下决心对自己下手。 或许是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他扞卫不了二皇子,不是他能力不够,而是他根本站错了地方。 二皇子也许真的就并非正义,并非真命天子呢? 这皇城要变天,总归还是姓景的。 景珏也是太宗的后裔呀。 或许。这就是天命,注定了对抗天命的人要败的。 第三十三章 他咣当一声,扔了手中的长剑。 倒是叫外头的随从们吓了一跳,大呼小叫道:「将军!将军!您在做什么?」 吱呀一声门响,周将军满面颓唐的立在门口,看着众人。 「闹什么闹?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哭丧是不是太早了点儿?」周将军沉着脸骂道。 众人见他活生生走出来,虽挨了骂,却一个个又轻松起来。 好似他不倒,众人头顶上的天就没有塌,总还有他在顶着。 「你说,大郎君被生擒了?」周将军看着一旁的小厮问道。 小厮连忙点头,「正是,大郎君被承安郡王抓走了。」 「皇城破了么?」周将军没有再问大郎君,倒是转而问起了皇城。 随从咽了口唾沫,「只在旦夕。」 「降吧。」周将军挥手,轻轻吐出两个字来。 院子里霎时一静。 周将军心头灰败,众人定然要对他失望了,绝望了,还没完全败倒,他这首将应当抵抗到最后一刻,应当战死不降的,他却说了降。他的属下,他的亲眷,都对他失望极了吧? 他微微闭上眼睛,等着失望的叹息将他淹没。 可半晌没有动静,他眯眼去看,却意外见到众人神色都有些欢喜,甚至是喜极而泣。 「将军,您终于想通了!」 「将军,二皇子并非明君啊!」 「承安郡王乃是民心所向,纵然以往名声不好,如今已经不同了啊!」 …… 这就是当局者迷么? 周将军没有料到身边之人,竟都是这样的反应。 景珏,还真是民心所向了?自己如此这般。难道是在对民对抗,对人心对抗?如此,焉有不败的道理?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景珏在最开始的时候,不是横行京城,肆意妄为的纨绔么? 不是只会逛花楼。只会与人无端斗恶,一点小事就能将人揍得头破血流,让人头疼的京城一霸么? 什么时候,这一切全然变了?他竟成了众望所归,民心所向? 一个以往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名字。顿时从心头里冒了出来,「宁春草!」 「将军说谁?」随从连忙问道。 周将军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真是天注定啊!」 周将军降了。 归顺当今圣上的弘农杨氏,燕王旧部。也就更为不成气候了。 二皇子听闻周将军撤出皇城守卫,景珏大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攻破了皇城,当即就身子一软,从龙椅上摔了下来。 他提着龙袍,连滚带爬的向外奔去,「朕,朕才是真龙天子,朕才是皇帝!这些乱臣贼子,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他想要从小道逃出去。 可慌不择路,竟在皇宫之中也能迷了路,正撞见姜伯毅的兵众。 他立时被押回金殿之上。 一身明黄色,绣着金龙的龙袍都被他弄得十分狼狈,金龙的龙头之上也蹭了灰尘。 原本威严的金龙,此时却有些萎靡不振之态。 他被押进金殿之时,景珏正一身黑衣,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方清透碧翠的玉玺。 传国玉玺,下有碧玉雕印,上有金刻盘龙。沉甸甸的握在手中十分有分量。 可那玉玺在景珏手中被把玩之时,却好似轻飘飘的,一文不值一般。 二皇子瞪眼看着传国玉玺,眼睛都泛了红,「你,你小心!别摔了!」 景珏淡笑。忽而将玉玺高高抛起,又抬手接住,好似他抛着的不是玉玺,不是宝物,而是小孩子把玩的绣球一般。 二皇子的心。都随着那玉玺一高一低而忽上忽下,心头更是一紧一紧的,要跳出咽喉,「你你你……」 「景瑞,其实我没想到自己会有今日。」景珏忽而放下玉玺,依靠在御案之上,垂眸看着身着龙袍,却被兵丁押解着的二皇子,「我没想到跟你会闹到如今局面。」 他语气轻飘飘的,谋反之事。在他口中,好似少年之间的小矛盾一般。 二皇子听得面色大变,心惊胆战。 他脸上却一派淡然。 「你想过么?」景珏挑了挑眉梢问道。 二皇子清了清嗓子,手脚有些抖,「朕,朕……」 「你已经不是圣上了,」景珏指了指龙椅,指了指御案,「这儿,这里。以后都是我的地方了。」 二皇子被噎的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表情昭示了他内心的不安和骇然。 景珏笑了笑,「我原以为,我们能相安无事,你做你的皇帝,我做我的郡王爷,待朝堂稳固,我便带着心爱之人,周游天下,远离京城。远离朝政。」 二皇子闻言,泛红的眼睛里又冒出希冀之光。 「可你,偏就不让我如愿,定要逼我至此。」景珏看着二皇子,笑容越发冷峻。「今日局面,乃是你一手早就,你自找的。」 二皇子心思微动,忽而连连点头,「是是,景珏,你说的不错,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我不该逼你。不该怀疑你,更不应该同你抢你心爱之人。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你给我一次机会!你也不想背负谋逆的骂名吧?你也不想遗臭万年吧?你也不想后世子孙被人说是乱臣贼子的后裔吧?你给我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二皇子的话还没说完,景珏便大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回荡在金殿之上。叫人心头不禁为之震颤。 「给你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景珏挑着眉梢看着被押解的二皇子,「景瑞,你是还没睡醒么?」 二皇子舔了舔嘴唇,「景珏……」 「成王败寇没有听说过么?如今你看看自己,看看自己的处境,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条件?」景珏冷笑。 在他鄙薄的眼神之下,二皇子忽觉自己好似十分渺小,渺小的让人抬抬手就能碾死,不费吹灰之力。 「我,我甘愿做你的傀儡……朝堂,朝政都交给你把持……你留我一条命,可保全自己的名声,如此,对你对我不都是好事儿么?」二皇子小心翼翼的说道。 他心头砰砰跳得很快。景珏说,他想要远离京城,远离朝堂的话,给了他一点希望,让他绝望的心好似忽而看到了机会。 睿王最是爱惜忠臣的名声。母后说过,睿王不会造反的。 他确实不该一再的如此逼迫景珏,如今他不逼了,他只求苟且,将一切权利都让出去,只要还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哪怕混日子,也成啊! 景珏却笑着摇了摇头,「景瑞,你看错了我。」 二皇子仰脸,看着他带笑的表情,整个心却犹如兜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般,凉了。 「我不是我爹,名声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我若不做,从一开始就不会反,你若逼我,犯我至此,我迈出一步,就绝不会回头。如今你想做傀儡?呵,我为何要给你这个机会?龙椅我自己不会坐么?我亦姓景,何必叫你挡在我的前头?我景家的江山,何必一定要握在你的手中?」景珏面容本就俊逸好看,此时高高在上,如此淡笑的模样,更是美如神祗。恍若有光从他身上潋滟而出。 二皇子在他面前,竟不由有些自惭形秽。心中一点底气都没有了。 第三十四章 正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像是有什么人要闯入殿中,殿外的兵丁在阻拦。 有侍卫匆匆入殿,在景珏耳边低语几声。 二皇子心惊胆战的看着,不敢开口,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景珏和睿王不同,倘若说睿王还顾及自己的名声的话,景珏才真是百无禁忌。这样的人,才叫人无可奈何。 「让她进来吧。」景珏忽而点头说道。 外头阻拦之人闻言。立时放了人进殿。 「我儿……」一声呼唤,叫二皇子一惊,他回头看去,一身太后宫装的妇人脚步踉跄上前。 最是重仪表的太后娘娘,此时衣衫有些乱,发髻微微歪向一旁,不复昔日威严端庄之态,倒显出几分老态来。 二皇子不由心头有些酸,「儿叫母亲失望了。」 这话他若是能早些明白,早些说,也许事情就不会弄到今日这般局面。 太后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缓缓转过脸,看着高高在上的景珏,太后竟膝头一弯,冲着景珏,跪了下来。 景珏眉头微蹙,面上有些不耐,「太后娘娘这是何意?」 太后却抿着唇,未发一语,先磕了头。 「拉她起来。」景珏扬声说道,语气里尽是不满。他最讨厌受人威胁,太后以长辈跪他,向他叩头,已经是一种触犯他的威胁了。 「景珏,哀家也算看着你长大,你小的时候哀家还亲自抱过你。那时候,圣上就说,这孩子,长大了,必然有出息。圣上的话,果然是金口玉言!」太后推开要扶她起来的人,哽咽说道。 景珏冷哼一声,「太后如今说这些,不觉讽刺么?」 太后连连摇头,「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珏儿,你虽自幼没了母亲,可是圣上对你的疼爱,却是最多,圣上怜惜你,恩宠你,便是你和皇子们争执,圣上也都偏袒着你。瑞儿是圣上的嫡出的子嗣,也是圣上亲择的承袭之人,今时今日,你做这些。你就不怕圣上在天之灵怪罪你么?你岂能对圣上如此狠心?如此辜负他对你的信任,对你长久以来的爱护?」 景珏垂眸听着,面色并未有丝毫改变,听闻太后略打住话头,他便轻轻的笑起来。 金殿之中,溢满讽刺的味道。 「太后娘娘话真是有道理。」景珏缓缓点头。「不知你想求什么?」 太后微微愣了一愣,没想到景珏并未驳斥她,反倒顺着她的话音说。 她准备了许多以先帝之名责备的话,可还都没用上呢,景珏便直接了当的问她要求什么。 她求什么? 「自然是各司其职,君当为君。臣当为臣,不可以一己私欲,霍乱朝纲,你年轻气盛,也难免犯错,这次君臣之间的对峙。都是你们心性不成熟,才酿成的。但都是自家兄弟,血脉亲情,彼此各退一步,仍旧是兄弟,是……」太后瞪眼说道。 这次景珏还没开口,周遭殿上追随景珏之人,便发出轻嗤之声。 不少人脸上都挂上明晃晃的嘲笑,看向太后的眼神,像是看着白日做梦的傻子。 景珏也笑了,笑得十分开怀,「太后娘娘讲笑话的本事和哀哭的本事一样厉害。」 太后脸上略略一白。 「感情太后娘娘以为,景瑞同周将军从大牢里提出燕王余党,攻击我,要夺我爱妻,取我性命都是闹着玩儿?我为自保也为护住心中那一份天理正义,反击攻陷皇城,都是一时冲动?真不知道是该说我天真,还是您天真呢?」景珏笑着摇头,「梦,该醒了。」 二皇子猛的抱住太后的胳膊,双眼含泪道:「母后……」 太后眼见景珏眼眸之中的冰冷,不由微微打了个寒战,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景珏……」 「不用多说,看着先皇的份儿上,他若主动禅位,我便留他一条命。」景珏话音刚落。 外头却突然传来一声呵斥。 「珏儿!」 声音很高,且带着焦急。 殿中众人都向外望去。 抱着二皇子的太后,却倏尔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庆幸的表情来。 「爹,您怎么来了?」景珏瞧见了太后神色的变化,心头冷笑,并未从高处走下,淡漠的看着时机刚好赶来的睿王爷。 「还不下来!」睿王爷入殿,看着他道。 景珏摇了摇头。「是太后给您送了信,请您来的吧?」 太后眼神略有躲闪。 睿王爷却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正是,你既知道,还不快下来!」 「我为何要下去?这里,不就是胜利者坐的地方么?」景珏指了指龙椅。 睿王爷的拳头微微捏紧,「你想要的不过是你和宁春草平平顺顺在一起!可你若是坐上那龙椅,坐上那位置,你要担负的责任就多了!你要关心天下民生,打江山和守江山,完全是两会事儿!你不要胡闹!」 景珏点点头,「我知道。」 「那你……」 「你怎么就知道我做不好呢?这江山。我能打,就能守。」景珏淡笑,眯眼看着睿王,「还是爹爹觉得,景瑞会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爹爹信不过自己的儿子,便是打自己的脸。」 睿王被他气得一噎,「胡闹!我乃忠义……」 「别说你是忠臣,从未想过谋逆之事了。你瞧瞧,那一干文臣口诛笔伐之时,可有一个人说过,您不是忠臣?可有说过,是您指使我谋逆?我所做所行。并没有带累您的名声。今日,您也就没有资格站在这里,用您的想法来辖制约束我。」景珏说的很平静,却也更突显了他的坚决。 睿王爷微微一愣,原来那些文臣没有提及他,乃是景珏暗中做了功夫? 自己这冒冒失失的儿子,什么时候心思竟也这般缜密了? 金殿之上一时肃静下来。 彼此心中都不知踹了多少的惊涛骇浪。 「玉玺已经在我手中,你是自愿禅位,还是我将你踢下去,其实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对你来说,却有很大不同。」景珏似笑非笑的看着二皇子。「你说呢?」 「我,我……」二皇子看了看睿王爷,又看向太后。 太后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 景珏却有些不耐烦听她唠叨,「来人,将这妇人给我拖下去,金殿之上。其是她大放厥词的地方?」 「景珏,你不能——」太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堵着嘴给拖了下去。 二皇子更是吓了一跳,景珏做起事来,真是无所顾忌呀!他不怕败坏自己的名声,不怕旁人议论他不忠不孝,更不怕文臣的口诛笔伐。 连睿王爷都管不住他,自己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景珏,我……我……」 景珏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挥手似乎示意旁人将他也拉下去。 看着景珏的手下,面无表情的向自己走来的时候,二皇子似乎看到了死。看到了阴曹地府在朝他招手…… 他心底里不由冒出阵阵阴寒之气。 「我禅位!」在人将他从地上拖起来之前,他大叫道,「我禅位,皇位给你,你留我命在!」 景珏笑眼看他,缓缓点了点头。「不论是太后,还是我爹,大约都觉得你没用,纷纷站出来,想要帮你。其实他们错了,二皇子你,才是最最明智之人!」 第三十五章 景珏这般褒奖的话,叫睿王和二皇子的脸色都不甚好。 二皇子身上更是尽都湿透,那一瞬间的抉择,好似叫他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了一圈。 至此,京城的战役彻底结束。 以二皇子周将军为首之臣,尽都按罪论处。 二皇子主动禅位,景珏登基为帝。 新帝登基之后,封二皇子为幽王,赐住锦苑。其实也就是软禁在锦苑之中。 太后也被送至锦苑,及二皇子的亲眷,皆被留下性命,软禁在锦苑之中。 锦苑原本是先皇的一个行宫。里京城有几十里的路程,地方宽敞,僻静。 景珏是信守承诺之人,答应留了二皇子的命,也并没有在衣食上苛待他。他住在锦苑之中,除了没有自由之外。一切都和京城无甚差别,景珏甚至还隔三差五的将京城青楼里最当红的姑娘,给他送去几个。 景瑞竟在深夜,不由感慨,「其实景珏,比我想象中,要好。」 周将军,弘农杨氏,李家等人,可就没有二皇子那般幸运了。 论罪,多数处于流放两千里,或两千五百里。 家仆及未婚嫁女眷,有些沦为官妓,有些相貌出挑的,便被送入宫中为贱婢。 景珏不似睿王优柔仁善,雷厉风行,手腕又硬又快。 几乎没有给这些人喘息的时间,待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或已经在流放的路上了。 这一场战役,开始的迅猛,似乎毫无预兆。 结束的更快,好似朝夕之间,尘埃落定。 京城里的百姓还懵懵懂懂议论纷纷之时,皇城龙椅之上,就已经易了主。 景珏已经称帝,不过郑重的登基大典还未开始。 有六部操心此事,他自己倒是毫不着急,也不关心。他只交代了一条,便是登基大典之时,皇后的凤冕朝服也必定要一同制好。他要在登基大典之上。迎娶册封皇后。 他此时正微服坐在宁府的后院儿之中,同宁春草说话。 「李家的人也流放了么?」宁春草那日为救他,耗尽力气,整整昏迷了四天四夜。 醒来之后,直呼自己能吃下一头牛。 巫女倒也实诚,竟真的给她准备了满满一桌子的珍馐美味。 两个人都有点儿轴,竟生生叫宁春草吃撑了,当晚就吐得昏天黑地。 这两下的折磨,宁春草如今还有些蔫蔫的。 中毒的景珏生龙活虎,精神饱满,她倒绵软无力,好似生了一场大病。 这便叫景珏看着她的时候。越发心疼愧疚,只觉自己亏欠她太多太多,想方设法,也要补偿回来。 连跟她说话的语气,都不由带着小心翼翼,唯恐哪里惹了她不如意。 「你说要留着李家的女眷,便都还留着呢,不待你见过,怎会有人敢动她们?」景珏笑着说道。 宁春草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一旁那盘晶莹剔透的樱桃。 景珏连忙捏了樱桃,送入她口中,还笑嘻嘻的问,「甜吧?」 宁春草点头,「甜。」 若是叫景珏身边的人,看到高高在上的当今圣上,竟然在一个小女子面前如此大献殷勤,谄媚而笑,定要惊掉下巴,自戳双眼。 宁春草叹息一声,「若是常常生病就好了。」 「呸,屁话!」景珏立时叱道,见宁春草斜眼看他,他这才又收起自己一身凌厉之气,温柔道,「你怎么能这么咒自己,我不许。」 宁春草笑了笑,又指了指樱桃。 景珏连忙再送上一颗。 「你瞧,如今我生病了。你便如此温柔小意,体贴关怀无微不至。所以我才愿常常生病呀!」宁春草笑着说道。 景珏哼了一声,白她一眼,「不用,你喜欢我如此。我常常如此就是了,还用你生病?」 「真的?」宁春草嬉笑看他。 景珏收敛神色,缓缓点头,「朕的话,岂有儿戏。」 宁春草看他故作严肃的样子。不由笑倒在她怀中。 景珏心头也溢满了幸福甜腻,如今真好,再没有人能从他身边夺走她。再没有人能威胁她。 她既有母仪天下的命格,他就帮她实现这命格就是,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幸福安康,便一切都值得。 「我想见见李家的女眷。」宁春草收敛笑意,语气不知为何有些微微的发酸。 景珏低头看她,「好,什么时候?我叫人将他们从牢中提出来。」 宁春草摇了摇头,「不用提出来,我去牢中见她们就是。」 「牢里污秽,你不许去。」景珏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宁春草瞪眼看他,「怎么如今,你的不许一个接一个,不许这个,不许那个,你管的也太宽了吧?」 「你是朕的皇后,朕不管你,管谁?」景珏挑着眉梢,一副理所当然必然如此的样子。 宁春草无奈,只好妥协道:「那便明日吧,我要见见李夫人,杨氏女,还有……孩子。」 景珏垂眸应了。 宁春草的事儿,便是再怎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他也都会亲自吩咐交代下去。 圣上亲自叮咛过的事情,自然没有人敢怠慢。 次日一早,大牢里便办妥了一应的手续,将李家的女眷。李夫人及李布的妾杨氏女给带了出来,还有两个孩子,抱在狱卒的手中,一道押送着,来到了宁府之上。 宁春草彼时正在园子里喝姜伯毅给她调配的花草茶。 这花草茶不知有什么讲究。味道怪怪的,嗅起来,满是花香气,可是喝到嘴里却是又苦又涩。 她不肯喝,姜伯毅却威胁她说,不喝,日后就再不见她,也不要叫他姜大哥。 宁春草见他说得认真,又深知他不会害她,便只好日日都喝。 巫女甚至还会监督她。发现她偷偷倒了两次,就沉着脸说,再发现就要告诉姜伯毅。 她这才不敢耍花招了,日日都老实喝这花草茶。喝的多了,倒也习惯这古怪的味道了。 李夫人同杨氏女,一前一后走来的时候,颇有些胆战心惊。 这宁府的规格,竟比当初李家没有败落的时候,还要高一些。 可这宁府的主人,却是当初他们家根本看不上的宁家庶女。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无常。 今日再见,她们是阶下囚。 她是自在吃茶的准皇后。 虽册封大典未行,但京城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今圣上,对她的宠爱至极。 册封大殿更要跟圣上的登基大殿同时进行,这是多么无上的荣耀,这世间能有几个女子可以奢望,可以企及? 眼前这女子,竟就真的一步步做到了。 李夫人被人引到园子中的时候。甚至脊背都不敢挺直,弓着身,埋着头,看都不敢看她。 只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她的裙裾,都有些心惊胆战。 杨氏女心中更是五味杂陈。瑟缩躲在李夫人身后。 狱卒们将怀抱的两个孩子交给园子里的丫鬟,便躬身退了出去。 园子里一时寂静的只有鸟语,只有花香。 宁春草放下茶盏,杯盏相撞的清脆声响,都颇有些让人震颤的味道,纵然她的动作已经很轻了。 「把孩子带过来让我看看。」宁春草说道。 丫鬟连忙抱着孩子上前,送到宁春草面前。 第三十六章 李夫人大为紧张,顾不得害怕,抬起头来,「孩子。孩子无辜……」 宁春草的目光落在两个尚幼的孩子身上,这两个孩子相差不大,个头如今也几乎一般大。 不过一个已经能被丫鬟牵着手,稳稳当当的行走。一个却有些腿脚发软,踉踉跄跄。 李布也算是美男子一个。宁玉婠和杨氏女都五官精致。 这两个小男孩儿,虽还未长开,却也能瞧出眉清目秀的雏形了。 宁春草蹲下身来,冲他们笑了笑,「叫姨母。」 两小孩儿刚从狱中被提出来,似乎还有些胆怯,他们虽不明白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但生活环境的巨变,还是叫他们稚嫩的内心,受到了影响波动。 那个孱弱的孩子,瘪瘪嘴想哭。 宁春草立时摊开手掌,手心里躺着一颗溜圆红润的果脯。 两个男孩儿看着她的手心,舔了舔嘴唇。 走路更稳当的孩子,已经率先伸出手去抓那果腹。 杨氏女惊叫一声,「怀儿别……」 宁春草抬头向杨氏女看去。 那小小的孩子也迟疑的转过头,看着杨氏女。 杨氏女面上刷的一白。嘴唇微微发颤,她的手却捏着李夫人的衣角,轻拽了拽。 李夫人带着些颤抖的说道:「宁小姐,孩子……孩子没有错,求您。求您高抬贵手饶过孩子吧!」 说完,她小心翼翼的觑了觑宁春草的脸色。见宁春草正淡淡的望着她,她不知是心虚,还是腿软,竟噗通跪了下来,「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布儿已经不在了,老爷也被流放千里之外,这是我们李家最后的骨肉了呀……求宁小姐放过他们吧!是我对不起你,是布儿对不起你,可还是孩子并没有得罪过你呀!你有气,都冲着我来吧,饶孩子一命。」 宁春草看着李夫人,轻啧了一声,「你是对不起我,若不是你,我又怎会是现在的我呢?」 若没有李夫人,前世她不会死,她不会背负着害死嫡姐的罪名,从归雁楼上被人推下,不会含冤而死,不会心有不甘,不会重生…… 宁春草笑了笑,倘若没有这一切。自己现在又会在哪里呢? 「你们李家的骨肉,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李家,害死我的姐姐,还将这罪名按在我的头上,陷害我入狱,叫我被娘家厌弃,被世人误解。如今却要我放过你们李家的骨肉?这是何道理?」宁春草笑着说道。 李夫人吓了一跳,这是真的要对两个孩子下手了么? 她急的脑门儿上都冒出汗来,手脚都微微打着哆嗦。 忽而她灵机一动,扬声说道:「虽跟你没有关系。但布儿的孩子,也是你姐姐的骨肉啊!也是有你宁家一半骨血的啊!当初玉婠不管究竟因何而死,这毕竟是她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呀!你真的忍心,连她的血脉也不放过么?」 宁春草眯眼看着李夫人,嘴角微微上翘,看她分明是在笑,可李夫人却偏偏觉出冰冷的味道。 「哪一个?」宁春草问道。 李夫人舔了舔嘴唇。 杨氏女在身后拽了拽她的衣袖。 李夫人抬起头来,看着两个孩子,心头一时跳的又急又快,眼眶都微微泛了红。 两个孩子都是布儿的孩子,是他们李家如今仅留下未被流放的骨血了呀!她哪个也不想放弃,可宁春草的心思她又完全猜不透。 看着宁春草莹白的手心里躺着的那颗红润润的果脯,好似看着一颗剧毒的毒药一般。 如今,仿佛是她指了哪个孩子,就要有一个孩子,被这剧毒的果腹给毒害了。 「娘……」杨氏女见李夫人迟迟没有指出那个是宁玉婠留下的孩子,不由有些焦急的轻唤了她一声。 李夫人抬手扯开杨氏女拽在她衣袖上的手。 杨氏女面上焦急,目光也在两个孩子间徘徊。 「是他。」李夫人咬了咬牙,狠了狠心,抬手指着那个孱弱,尚不能稳稳当当走路的孩子。 宁春草笑了笑,点头「哦。」了一声。 她下身来,伸手将手中的果腹递给另一个孩子。 那被杨氏女称为「怀儿」的孩子,看了杨氏女一眼,伸手抓过她手心里的果腹,就要往口中放。 「不要!怀儿!」杨氏女凄厉的大叫了一声,立时扑向院中花亭。 一旁的丫鬟麻利上前,左右擒住杨氏女,将她按到在地。 杨氏女的眼睛都红了,瞪着宁春草道:「你这个恶妇!你这毒妇!你这妖女!你连个孩子都不能放过!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毒药沁出的么?宁玉婠是谁害死的?是你!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姐姐,你有什么理由怪罪到旁人的头上?你凭什么恨李家?凭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幽静舒适的花园子,此时尽都被杨氏女撕心裂肺的声音充斥了。 原本怡人的鸟语花香,也尽都被破坏。 空气里充满怨恨的味道,连花香似乎都变得酸涩起来。 那怀儿像是被吓到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一旁那孱弱的孩子,瞧见自己的兄弟哭了,也跟着哇哇大哭。 舒适的花亭,立时叫人心生焦躁。 宁春草却是轻笑着,从怀儿手中拿过那颗红色的果脯,放在眼前看了看,淡淡说道:「不就是一颗果脯么?你们为何这般紧张?」 说完,她信手一丢,将那颗果脯丢进了自己的口中。 甜甜的口感溢满唇默,她脸上的表情都变得舒缓甜腻起来。 杨氏女一愣。 李夫人也略有些诧异的看着她。 「你们以为我要毒死孩子?」宁春草笑眯眯的看着二人,「有话常说,心中有佛。看人即佛。你们这般误解我,由此可见,你们的心是如何。倘若彼此换位处之,李夫人一定不会留下我和我姐姐的命了。」 李夫人连忙摇头。 宁春草却轻轻喃道:「你不用否认,你已经如此做了。你害了我姐姐,还将罪责诬陷到我的身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天道公证,从来都是如此。」 李夫人没听清。便是听清了,她也听不懂。 她一遍一遍的磕头,「是拙妇误会了宁小姐,拙妇心思狭小,求宁小姐饶过两个孩子。求宁小姐饶过两个孩子……」 宁春草笑了笑,看着那孱弱的孩子道:「他叫什么?」 李夫人抬头看了那孩子一眼,低声回道:「李恩念,他是玉婠的孩子,是你嫡亲的外甥啊!」 宁春草点了点头,「恩念,这名字好。日后不必姓李了,改姓宁吧。」 李夫人面上一白,嘴唇微微动了下,却并没有开口。 一脸呆滞的杨氏女,看着怀儿,表情有些僵硬。 李夫人尚未开口,她忽然叩了头,「求……求宁小姐叫怀儿也改姓宁吧,他叫恩怀,只比恩念大三个月。兄弟两个长在一起,也彼此有个伴儿!」 说完,她俯下身去,叩首直至脸面贴地。 李夫人张了张嘴,回头看着杨氏女,眉宇紧蹙,好似要斥骂她,但最终只是叹息一声,什么都没说。 还能说什么呢?若是改了姓能叫自家的孩子活下去,那便应当庆幸了。 哪个做母亲的。不想叫自己的骨肉好好的活着? 第三十七章 她转过脸来,默不作声的低着头,抬手用脏兮兮的袖子沾了沾眼角。 宁春草笑了笑,「好,既是你主动提出。那便叫他也姓宁吧。纵然跟我没有半点血亲,但毕竟孩子无辜,我会想对待恩念一样对待恩怀的。」 宁春草将一盘点心推给丫鬟,叫两个丫鬟拿了点心去哄孩子。 孩子被丫鬟拿点心哄走。 李夫人和杨氏女的目光一直牢牢的粘在孩子的身上,直到他们都转出了院子,再也看不见。 「李家的男丁皆被流放,只留下你们两个正待处决,你们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改为贱籍,做个粗使仆役。差一点嘛,」宁春草的目光落在杨氏女身上。轻笑了下,「只怕要被送入官窑为妓。」 杨氏惊恐看她,连连摇头,「我不要,我不要……」 「所以,孩子跟着你们,是没有前途,只怕活不下去的。」宁春草继续说道,「看在我二姐姐的份儿上,这两个孩子。我收养了。从此他们便跟你们再无关系,他们会好好的活着,你们不用惦念了。」 李夫人猛然抬头看着宁春草,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啊了一声,「宁小姐,是叫我们……叫我们……」 宁春草淡笑看着她,「李夫人,是聪明人。」 李夫人面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微微颤抖。只觉整个人从头顶冷到了脚尖。 杨氏女有些不解的看了看自己的婆婆,又狐疑看向宁春草,不甚明白这两个人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娘……」 她伸手去握李夫人的手。 却被李夫人抽手躲开。 李夫人抬头直直看着宁春草,「宁小姐,你说的话。可算数?你可会真心待这两个孩子?对他们视如己出?」 宁春草垂眸轻笑,「你没有资格同我谈这些。」 李夫人吸了一口凉气。 是了,如今她是阶下囚,对方甚至不用抬手,只一个不满的眼神,就多的是人愿意为讨好她,而碾死她们。如今的她再也不是什么李夫人,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的主母,她有什么资格同她谈条件? 李夫人白着一张脸,默默接受了如今的现实。双目涣散无神。 她推开半倚在她身上的杨氏女,踉踉跄跄站起身。 「我知道了,宁小姐放心,日后……日后这两个孩子,都是宁家的孩子。不……都是宁小姐收养的孩子,同李家,同我们都没有半分关系了!」李夫人喃喃的说完,忽而转身,猛的向花亭的石头柱子上一头撞去。 杨氏女不防备她这般动作,吓了一跳,惊叫脱口而出。 只听砰的一声。 李夫人跌坐在地,她却没能触柱而死。 立在亭子石柱前头的巫女揉着被她撞疼的胸口,表情夸张道:「劲儿还真大!疼死我了!」 李夫人愣了一愣。 巫女轻嗤道:「这是我家圣女的地方,我家圣女最喜欢的凉亭,莫叫你卑贱的血,污了这花园子,弄脏了这精巧凉亭,倒是坏了我家圣女的兴致。来人呀,带下去。白绫鸠酒随她们选。」 巫女话音落地,立时有黑衣人上前待命。 杨氏女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砰砰朝宁春草叩头,「饶命。饶命,宁小姐饶命啊,孩子归你,我绝对不惦念,也绝不会再招惹孩子,日后也不会寻他相认,绝不会啊……小姐饶命吧!」 宁春草对黑衣人微微点头。 黑衣人立时上前,将李夫人和杨氏女都带了下去。 巫女略有些意外的看了宁春草一眼,笑了笑,撩着衣摆,走进花亭,坐在了她下手。 杨氏女的哭叫声,李夫人的斥骂声,都渐渐远了,完全听不见了,巫女才缓缓开口,「一直以为圣女是心软之人,不曾想,圣女也有内心刚硬冷漠的时候。」 宁春草看了看两人被带离的方向,「我刚硬冷漠么?」 「两个妇人而已,圣女却连个活口头不肯留下,一定要让她们死,这不是冷漠么?」巫女笑着问道。 宁春草点了点头,「你说是,便是吧。」 前世。二姐姐未足月,便和孩子一同惨死。 她亲眼看到姐姐死在了产床上,死在了她的面前。亲眼看到李夫人面对姐姐一命呜呼时的冷漠,看到杨氏女隔着帘子得意地笑。 她从归雁楼上被推下的时候,就恨透了这两个人。 那时候,她除了对自己的失望意外,大约最是希望这两个人,这两个狠心的女人万万要不得好死! 但如今,她已经看淡了这些。重生一遭,二姐姐还是死在了自己的手里。纵然那时候乃是巫女的计策,她是被人暗算利用。但也许这就是命里注定。 她已经不恨李夫人,也不恨杨氏女了。每个人心中都有私欲,人天生自私。只是有些人能克制,有些人欲壑难填罢了。 「我要她们死,不是因为我恨她们,不肯放过她们。」宁春草语气很淡的说道,「若说恨,我难道不应该恨你么?那时候,若不是你用巫咒控制我,我怎会失手杀了自己的姐姐?」 巫女面上一阵尴尬,「呃……都过去了,过去了……」 「叫她们死,乃是为了两个孩子。」宁春草低头淡淡的笑了笑,「他们乃是谋逆罪臣的孩子,有这样的亲眷在世,就永远洗不去,抹不平他们是罪臣后人的身世。而她们死了,两个孩子就是我所收养之人,是我宁春草的养子。再没有人能拿他们的身世来攻击他们。」 巫女深深点了点头,难怪李夫人甘心赴死,甚至当即以头触柱,力道之大,真乃一心求死。 杨氏女还是太年轻,竟没有看透宁春草的一番深意。 「原来圣女心还是软的。」巫女叹道。 宁春草摇了摇头,「几番杀戮中走过的人,心怎么可能还是软的,我不过是选择最有利的结果罢了。」 李布的两个儿子,被宁春草改名为宁怀,宁念。中间的恩字也去掉了,她不觉得自己对他们有恩,免得有个恩字夹在中间,叫自己日子久了会心生高傲自满。 她收养这两个孩子,不过是为了弥补自己心中的一些遗憾,为了填补未能救了二姐姐,却仍叫二姐姐死在自己手中的愧疚。 李夫人和杨氏女被埋在城外的荒山上。 宁怀和宁念哭了几日,蔫了几日,但因着伺候他们的小丫鬟十分的体贴,宁春草又叫景珏寻了好的奶娘来照顾。 小孩子忘性好,两个孩子又能常常相伴一处,七八日之后,也就熟悉了新环境,熟悉了身边的新面孔,倒也常常有笑声可闻。 登基大典的日子临近,京城内外戒备格外森严。 姜伯毅和景珏都越发忙碌起来,这重要的日子,决不能出任何的偏差。 宁春草也将自己和巫女关在宁府之上。不知秘密商议着什么。 两人还一道研究巫术咒法。 景珏偶尔得了空,前来探望宁春草的时候,倒是宁春草忙的连见他都顾不上。 「她和巫女在捣默什么?连我都不见了?」景珏气恼的朝姜伯毅抱怨。 姜伯毅摇头,「你都见不着人,更不要说我了。我已多日没有见过她了。」 景珏眯了眯眼睛,「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第三十八章 姜伯毅闻言好笑的看着景珏,轻嗤道:「是不是坐上帝王位置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变得多疑?你景珏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么小心眼儿的人了?」 见姜伯毅不肯说,反倒同他打哈哈。景珏抬手在他肩头捶了一拳,并未多言,离开宁府。 他到不曾料到,原来宁春草同巫女这般忙碌,乃是为他准备了一份大大的惊喜。 登基大殿之日。 晴空万里。湛蓝的天幕上,甚至不见一丝云影。 阳光耀眼,给宫门殿宇都镀上了一层灿灿金光。 景珏的龙袍熠熠生辉,明媚的叫人不敢直视。宁春草的凤服更是华丽非凡,宛若天宫上仙。 朱红的地毯,一直从金殿铺展道东朝门。 京城所有文武官员,尽都衣冠楚楚,从东朝门行到金殿瞻仰观礼。 景珏龙袍加身,一步步走盘龙阶登上帝位,钟默声默鸣,只叫整个京城都为之震颤。 待景珏坐稳了龙椅,叫身边宦官唱和册封皇后之时。 忽有铃声大作,这铃声清脆至极,随风一扬,好似瞬间被风扩大了声响,萦绕在金殿之上,更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忽有金龙,从远处无端飞出。 盘旋划过天幕,湛蓝的天空上,五彩的金龙耀眼的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耀眼的光芒,似乎能与阳光匹敌。 不知是谁先发现,忍不住惊呼道:「有龙在天!」 「有龙!」 「又出现龙了!」 「果真如今的圣上,才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 …… 这议论声恍如潮水一般,从龙划过天幕的那一刹那,如洪水决堤。迅速的倾灌整个京城。 那五彩金龙出现的毫无预兆,却是恰恰消失在景珏所坐的金殿上空。 众人忍不住皆匍匐跪地,对着金殿行三叩九拜的大礼。 山呼万岁的声响,几乎要叫京城的天幕震翻,震耳欲聋。直抵人心。 一身凤服的宁春草悄悄收起了她袖中的铃铛。 同巫女及巫教中众人一同摇铃,一同默默吟唱,所引动的自然之力,促成的幻象果然是非同凡响。 比她一个人的能力更是大得多呀! 宁春草脸上也露出满意的笑容来,虽然她相信景珏一定能对得起这个皇位,也一定能靠他自己的力量将这打下的江山,坐的稳稳的。 但既然能利用人心,能够利用特殊的能力,谋求便利之时,何乐而不为呢? 景珏在众人山呼万岁之时。缓缓站起了身。 他亲自走下龙椅,亲自一步步向宁春草走去。 典伊连忙示意众位伺候的宫女簇拥皇后娘娘上前。 宁春草在众人簇拥之下,踩着朱红的地毯,一步一步,笑靥如花的向景珏行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发临近。 三步,两步,一步…… 「春草,」景珏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指温热,她的指尖微微有些凉。但两人手握一处的温度却是恰到好处,「终于能够娶到你,真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事。」 宁春草眼眶有些热,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和她,竟然真的能有这么一天,在众人面前,光明正大的执子之手。 光明正大的宣称,她是他的妻。 「从今往后。」景珏忽然高高举起宁春草的手,面向文武百官,庄严宣称道,「宁氏,就是朕的妻。是天兆的皇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唱之声,如海浪一般,将他们淹没。 淹没在祝福声,恭贺声中的感觉,是满满的幸福与满足。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 圣上宴请重臣,君臣把酒同欢三日之久。 皇家园林上河园对民众开方三日。 各家都可同欢,设宴,欢歌。摆戏园子等等,一连三日无宵禁,欢庆几乎是肆无忌惮。 京城之热闹程度堪比过年。 商贾们,小摊贩们,甚至妓女歌女都跟着高兴不已。圣上这般大肆庆祝。可是拉动了消费,处处都是商机,这几日,甚至比平日里半年挣得都多。 税吏们也很高兴,这几日的收获甚是丰富,各处小商贩的孝敬,叫他们自己的腰包也是塞得默默的。 「这真是真龙天子呀,你瞧瞧,新帝登基,咱们的日子,立马就好了起来。」 「那当然,不仅是真龙天子,且皇后娘娘也是有凤仪天下命格的真命娘娘!」 「当今的皇后娘娘有圣女之称,你们不知道吧?」 「切,谁不知道。娘娘乃是天上的神女下凡,专门来下嫁当今圣上……」 …… 坊间这种议论,从来不曾断绝,竖着耳朵,在街上走上一圈。几乎处处都可听闻一两句。 原本宁春草不过是商户庶女,如今倒成了「下嫁」给景珏的神女。 也不知景珏和宁春草听闻这种说法,会是个什么表情? 宁春草如今已经身在深宫,自然不可能听闻这坊间的议论。 景珏登基之后,倒是不忘惦记她的娘家,宁春草的爹,一跃而上成为国丈。虽无实职,却也被景珏封了闲散的侯爵。 一下子从低贱卑微的商户,跃身世族,更是堂堂国丈爷。 这可叫宁家上下都高兴坏了。 所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宁夫人如今不管到哪里,都是被人恭维着的。 以往根本连看她一眼都不屑看的贵妇们,如今见她,就好像猫儿闻到鱼腥一般,争相扑上去,与她亲厚。 宁夫人前半辈子常常想让宁家飞黄腾达,不惜用儿女的幸福为自家铺路。 可现实的打击,叫她再不敢奢望的时候。不曾想泼天的富贵,就这么毫无预兆的降下。 原本以为宁春草的命格是宁家的祸事,恨不得同她的关系断的干干净净。不曾想,今时今日的地位,竟还是从宁春草那里沾了光,得来了再不敢奢望的一切。 「她是咱们家的福星呀!」挺着大肚子的宁玉嫣,一面吃着宫里送来的葡萄,一面笑嘻嘻的说。 宁夫人白了她一眼。「是谁以前老是说她是扫把星来着?」 「哎呀娘亲!你这是什么话?谁还没有个年少无知的时候?如今还将这话翻出来说,难道是想叫我死么?」宁玉嫣立时跳脚急道。 宁夫人摆了摆手,「都快做母亲的人了,怎么一点儿耐性都没有?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你姐姐还能同你计较么?」 「她如今可是皇后娘娘!尊贵无比,娘亲可不要乱说话!」宁玉嫣红着脸坐了下来。 宁夫人点点头,「在旁人面前,母亲难道会不知轻重?」 看着以往常常欺负宁春草,如今却对宁春草敬畏之至的小女儿,宁夫人心中也是一阵唏嘘。 当一个人比自己低矮。或是相差无几的时候,出于人性的攀比嫉妒,就总会抬高自己,踩踏旁人。而当这个人高出自己许多许多,再不可企及,无有可比的时候,这种嫉妒,就会不由自主的变成敬佩,仰慕,并不自觉的维护她。 如此,对宁玉嫣来说倒是一件极好的事儿。 「如果你二姐姐还在就好了……」宁夫人轻叹了一声,眼眶不由有些酸涩。 第三十九章 女儿中,她最看好的就是宁玉婠,聪慧,机敏,又比一般女子多了几分强硬,她一直觉得宁玉婠的性子更像她。 却不曾想,这最是看好的女儿,却最早离她而去。让她尝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戚苦楚。 「娘亲……」宁玉嫣张了张嘴,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往往只有旁人安慰她的份儿,她却不会安慰人。 若是二姐姐,一定能说出一堆哄母亲宽心的话吧? 可她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陪着母亲一起掉眼泪,「我也想念二姐姐。」 「夫人,夫人!」外头急匆匆的跑进来一个小丫鬟。 这不是圣上从宫中赏赐的丫鬟,怕她们不习惯,她们近身伺候的,仍旧是宁家原来那些丫鬟们。 「瞧瞧,这规矩学的什么呀?比宫里头来的丫鬟,真是差得远了!」宁玉嫣连忙去抹脸上的泪痕。「主子正说着话,就这么冒冒失失的闯进来?谁教你的规矩,叫她去领板子!」 宁夫人摆手叫宁玉嫣别说话,「什么事,这么着急?」 丫鬟红着脸。连忙解释,「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送来……送来了……」 「那快去接,皇后娘娘的赏赐,咱们得隆重接才是。摆香炉了没有?摆香案了没有?」宁玉嫣立时起身,焦急问道。 丫鬟气喘,说话气喘吁吁,这会儿才吸了口气,说道:「不是东西。皇后娘娘送来了两个孩子。」 宁玉嫣一愣。 宁夫人也愕然起身,「什么孩子?」 宫里带孩子来的宫人正等在花厅里。 两个孩子在奶娘的看护下,正打闹嬉戏,跟着宁春草住了这么一段时间,两个孩子的性子,被养的活跃了不少。 虽是在陌生的环境下,两个人一点儿不见胆怯,倒是玩闹的十分开怀。 就连有些孱弱的宁念,如今也好似结实了些许。 宁怀一把竟未能将他推到,倒惹得他咯咯的笑。 宁夫人急匆匆奔来,瞧见两个个头差不多的小孩儿,眼眶立时就是一热。 「哪……哪个……哪个是……」她嘴唇哆嗦了几哆嗦,都没能完整的将一句话给说出来。 「宁念是二小姐的孩子。」宫人笑着指了指正咯咯笑的宁念。 宁怀好奇,也顺着宁念的视线回头,正看见立在门口,双目含泪的宁夫人。 宁夫人跌得撞撞朝前走了两步,弯身蹲下,「宁念?姓宁啊……宁念,好名字,好名字……念儿,到外祖母,哦不,到祖母这里来!」 姓了宁了,便是他们宁家的骨血了。是玉婠给她留下的念想啊!宁念,念…… 待宁夫人看过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又玩闹累了,在奶娘怀中睡去的时候。宫女才避开孩子,同宁夫人坐下来说话。 「瞧您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宫女笑道。 宁夫人点了点头,「谢皇后娘娘恩典。我是没想到啊……没想到还能见到玉婠的孩子!皇后娘娘真是有心了,李家那般……娘娘还能惦记着,将玉婠的孩子给抱回来,我这心里……」 她拍着心口,似乎心中的激动难以言喻。 宫女连连点头,「娘娘知道如今您身边没个孩子,定然不热闹,也知道您定会想念宁二小姐,这才叫奴婢带着孩子来看望您。果然都叫娘娘说中了,您喜欢这孩子。」 宁夫人一听。却是变了脸色,「什么意思?只是带来让我看看?不……不留下来么?」 宫女看着宁夫人有些愕然的表情,抬手掩口,轻笑了笑,「奴婢不敢瞒您,圣上的意思是,这孩子已经姓了宁了,理当叫宁家养着,当宁家的子嗣养也好,当个家生子养也好。都是宁家的事儿。」 宁夫人连连点头,「是,是,玉婠的孩子,就是宁家的孩子,我怎舍得叫他当个家生子养?」 「可娘娘说,兄弟两个,如今养在一处,也养惯了的,分开了不好。不管爹娘做过什么。孩子总是无辜的。」宫女垂眸笑着说道。 这便是怕她会苛待杨氏女的儿子,取名宁怀的那个了。 宁夫人想起那个小小却更健壮些的宁怀,原本舒展的眉头都不由微微蹙紧。 他是杨氏女的儿子,隐约可从他稚嫩的小脸儿上,看出杨氏女的模样来。宁夫人知道。这是内心的感情作祟,她原本与杨氏女也就有过一面之缘,还是远远的望了一眼,她根本想不起来杨氏女是何模样。 可看到这杨氏女的孩子,她心中便有些别扭不喜。 若不是这孩子的母亲,若不是杨氏女,她的女儿玉婠怎会被李家嫌弃?怎会被李家利用致死?怎会死在她自己妹妹的手中? 这一切的错,虽不是杨氏女造就,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今叫杨氏女的儿子同玉婠的孩子养在一处,且一切吃穿用度都同玉婠的孩子一样? 这叫她如何能甘心? 宫女看了看她纠结的表情。轻笑道:「夫人您别为难,娘娘说了,您若是喜欢宁念,便常常会叫人带宁念来探望您,陪陪您。」 「都留下。」宁夫人皱眉开口。「我心中虽有不平,但总不至于去跟一个无辜的孩子计较,他的母亲父亲不论做了什么,他却又什么错?两个孩子如今都已经姓了宁了,便都是我宁家的孩子,生儿不如养儿亲,我便养着他又如何?」 春草能同意么?宁夫人有些担忧的看着那宫女。 宫女衣着不凡,想来应当是主子身边比较得力的高阶宫女吧?也不知她能做得这主不能? 宫女笑了笑,「您即有此心,真是您宽容仁爱,奴婢定将夫人的心意表于娘娘,这事儿呀,奴婢可做不得主,唯有让娘娘做主才好。」 宁夫人愣了一愣,刚才那话。难道不是暗示她,若是两个孩子都能接受,便可叫孩子住在宁家的意思么? 宫女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心思,笑着说道:「娘娘很喜欢两个孩子,常常亲自带在身边。只是夫人也知道。圣上如今正年轻气盛,有时不是那么有耐心,孩子吵闹之时,圣上不甚欢喜。」 宫女言尽于此。 宁夫人连连点头,已然明白过来。 原来是圣上不想叫这两个孩子留在宫里了,这就好,这就有机会将孩子留在宁家。 儿子已经长大,女儿们也已都出嫁。自己离抱孙子还远,宁家寂寞,她觉得自打玉嫣出嫁以后,她好似就老的特别快。 如今若是家中能忽而添了两个孩子,看着玉婠的孩子,就像看着当初的玉婠一样,不单能叫宁家更热闹,也叫自己这心里得了慰藉。 「那就拜托姑娘了!」宁夫人握了握宫女的手,顺势塞进她手中一张银票子。 宫女仿佛被灼烫了一般,连忙将银票退回去,连连摇头,「夫人,您可不是旁人,您乃是皇后娘娘的母亲,奴婢怎敢要您的好处?您且放心吧,该说的话,奴婢都会说的,您可莫要折煞了奴婢!」 说完。她匆匆告退,带着奶娘和两个熟睡的孩子,离开了圣上赐下的宽敞宁府。 「夫人脸上的笑容好似都多了!」宁夫人身边的老妈妈笑着上前,躬身说道。 第四十章 宁夫人抬脚迈出门槛,看着宽敞富丽的院落,轻叹一声,「这院子,这景致,如今这生活,是原先最最期盼。可却只敢在梦里看一看的。如今倒是日日都能看见了,只是院子宽敞了,这心里头好似更空了,若是能有个小辈儿,日日环绕膝头,那该多有趣儿?」 老妈妈连连点头附和,「是啊,两个都是二小姐的孩子呢。」 宁夫人闻言一愣,忽而重重的点头,长叹一声,「你说的对,当初我还劝过玉婠,如今怎么自己倒是犯了迷糊?」 老妈妈颔首不语。 宁夫人却兀自十分激动,不由搓着双手道:「可不是两个都是玉婠的孩子么?玉婠乃是主母,就算是从杨氏肚子里爬出来的又怎样?依旧得管玉婠叫母亲!那便还是玉婠的孩子呀!宁家如今能有今日,靠的是谁?是春草!春草不也管我叫母亲么?我怎的会在这会儿这件事儿上犯了糊涂?」 宁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急急向前追了两步,想到那宫女定然已经上了马车走远。 她又停下步子,叹息一声。 「夫人别急,日后还有机会,娘娘不是说,要常常叫这两个孩子来探望您,您对孩子一样好,娘娘会看到的。」老妈妈劝慰道。 宁夫人这才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又大了几分。 宁春草发现自己很喜欢孩子,纵然有时候孩子有些闹人,尖声哭叫的时候,很吵。 可孩子软糯带着奶香的小身体,抱在怀中的感觉,就好像忽然抱住了整个美好的世界,叫人忍不住的去疼惜。 宁怀和宁念不过离开大半日的时光,她就甚是想念。一会儿功夫,已经问了三次,孩子可曾回来?好似生怕孩子在外会受了委屈一般。 「娘娘还真是将二小姐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养了呢!」她贴身的宫女玩笑道。 宁春草笑了笑,「是啊,日日看着,养在身边,总是有感情的,不论这孩子是谁生的。」 「你这么喜欢孩子,朕当更努力才是。」景珏的声音。忽而从背后传来。 倒是叫宁春草吓了一跳。 景珏挥了挥手,宫女们连忙垂头,行礼退走。 景珏缓步上前,伸手将宁春草拽入怀中。低头便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来。 宁春草脸上一红,用力推他,「如今都是圣上了,还这般……」 「还这般怎样?圣上若是还不能随心所欲的疼爱自己心爱之人。这圣上做来还有什么意思?」景珏笑道。 宁春草嗔他一眼,「好似你做圣上,就是为了疼我似的?」 景珏却是连连点头,「自然是为了好好疼你。光明正大的疼你,再不能叫任何人指手画脚,不能有任何人置喙!难道我是为了旁的事做皇帝的么?」 宁春草被他这话,弄的一时再无话可说,心中留下的,满满尽都是温软感动了。 他附身下来,含住她的唇,陶醉深情的吮吸。 她纤长的手臂勾住他的脖子,不断的回应他。 两人气息微变,景珏弯身将她抱起,转身向内殿行去。 宽大的雕龙凤御榻似乎在等待一场悱恻缠绵,层层的纱帘被景珏挥手打下,遮住了耀眼美好春光。 景珏登基也有数月,局势趋于稳固。 朝堂尽都在他掌控,他如当初承诺那般,将最初追随他的人,都放在显赫重要的位置上,并未对这些功臣心怀芥蒂,倒是叫众人对他的评价又高了几成。 他虽年少时贪玩,横行京城肆无忌惮。但如今身在这帝王位置之上。却行事自有一番公断。 倒是叫睿王爷起初的担心都做了多余,他并未行出什么天怒人怨,民怨载道的事情来。 倒是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对他评价甚高。 民间也一直有文人才子歌功颂德的诗作流传。 只是景珏不同于当初的三皇子和后来被扶上去的二皇子。 二皇子好色之名。乃是在他身为皇子的时候,就已经人尽皆知的。三皇子持重,但监国之后,也并没有拒绝大臣世家进献的歌女舞姬。 偏偏到了景珏这儿,竟丝毫不提充盈后宫的事儿。 甚至连臣子献上的美姬,都一律充入歌舞伎坊,他私下里,一概不召见。 他当初为睿王世子的时候。后院的美姬可以匹敌京城任何一家花楼了。按理说,也是花名在外。 可偏偏后来不知怎的就转了性,作了承安郡王之后,竟自己遣散了后院的一干妾室,一个不曾留下。不愿意另谋出路的,他更是绝情的扔到庄子里,一点怜惜之意都没有。 如今偌大后宫,却只有身为皇后娘娘的宁春草一人。 这叫一干大臣。如何能看得下去? 宁家本是商户,如今一跃而上成了国丈也就罢了,若是任由圣上独宠皇后一人,宁家岂不是要从商户压过一众的世家了? 也幸而宁家人丁不算兴旺。与皇后娘娘血亲的男丁只有一人,还是姨娘出的庶弟,年纪尚轻,在国子监读书。 国丈大人对官场不甚懂,也不爱装懂。顶个闲散爵位,仍旧喜欢商贾营生。 若非宁家是如今这状况,只怕大臣们连这几个月也坐不住。 他们能安心等这几个月,不催促圣上充盈后宫。乃是在等待一个契机。圣上独宠皇后,皇后娘娘早晚要有孕的嘛。待皇后娘娘不方便服侍之时。就是他们提出充盈后宫的契机了。 到那时候不管皇后娘娘愿不愿意,都没有理由拒绝,非但不能拒绝,反而还要主动的为圣上选美才是大度,才是一国之母当有的作为。 大臣们私下里如此商议。 可是眼见冬去春来,又一年花红柳绿了,皇后娘娘的肚子却还是没一点儿消息。太医院凡负责给皇后请平安脉的太医家门槛都要被打听消息的大臣给踏平了。 臣子们终于坐不住了。 「倘若皇后娘娘一直没有消息,难道咱们就一直这么等着?」有臣皱眉说道。 亲密的同僚啧啧摇头,「那可不成,莫看现在圣上年富力强。可是睿王爷当年就子嗣艰难,唯有圣上一个儿子,如今圣上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是留后的大好时机,若是延误了……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儿?」 「是,此事不能再拖了,得提醒圣上知道……毕竟圣上年轻,同皇后娘娘又是帮扶着走到今日。帝后感情甚笃,但仍要以国事天下事为重啊!圣上的子嗣可不是一家之事,乃是整个天下的事啊!」有老臣摸着胡子缓缓说道。 「那这事儿,谁去同圣上言明?」 这话一出,众位坐在一起商议的大臣们就都不说话了。 谁去同圣上提?那就摆明了是想去挨骂的呀! 当初众臣尚不了解情况的时候。以为圣上不提充盈后宫,乃是因为皇后娘娘霸道善妒。 便有臣上奏,说妇德曰不可嫉妒,皇后娘娘不能独霸恩宠。应当主动为圣上挑选德才兼备的良家子,以共同服侍圣上。 本来这上奏是为了讨好圣上的,骈四俪六文写的洋洋洒洒,辞藻甚是华丽。那大臣上奏之前,还朝自己的同僚显摆,笃定了自己一定会被圣上褒奖一番。 第四十一章 得意劲儿还挂在脸上,同僚羡慕之声尚在耳畔,他就被圣上劈头盖脸的大骂一顿。 若不是睿王爷拦着,圣上甚至要亲自挥鞭子抽他。 最终,没挨打,却是被圣上朱笔一批,贬到犄角旮旯里呆着了。此生不得入京。 那文臣甚至被贬谪出京城了,都还没闹明白,他本来是为圣上说话,为圣上考虑,圣上怎么会发了这么大的火? 难道皇后独断专横,已经可以影响朝堂了么?这不是牝鸡司晨么? 他没回过味儿来,京城中的众位大臣们却在这杀鸡儆猴中看明白了。圣上对皇后娘娘真乃是一往情深。 皇后娘娘甚至什么都不需做,什么都不需说,圣上便会主动将一切不利她的言行都给挡下来了。 于此事过后。众臣就没有人敢提让圣上充盈后宫的事儿了。 直至如今,这春暖花开,人心浮动的又一春。 「不能再拖了,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谢大人,您年长于我等,又是官职最高的,您看……」有人拱手看着老臣。 众位同坐商议的大臣们。便连忙都拱起手来,对着那位谢大人。 谢大人顿时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圣上的脾气,他们可是都领教过的。虽说圣上明面上从来没有做出过什么不合宜的举动,可圣上私底下的手段,他们也是略有耳闻的。 且听闻当今圣上,同江湖帮派凌烟阁阁主关系匪浅,当初打天下的时候,两人还曾并肩作战,不过是那凌烟阁阁主不愿跻身朝堂,这才抹去了他的功绩。 圣上若是有什么以他身份不便做的事情,便会悄悄交给凌烟阁去做。 他可不想惹了圣上不高兴,第二天便身首异处,末了,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事儿啊……还得再议。」 「诶,谢大人,别再议呀!咱们现在不是就正在商议么?您是老臣了,德高望重的,我们都仰望着您呢!如今已经说到这儿了,咱们一同商议商议,您有什么办法,您也说说,我等不才,也当好好听听。」谢大人身边的大臣立时拉住他,又拽了他坐下,好似今天不商议出来个办法,就不放他走似的。 「别说你们着急,难道我不着急么?可这事儿,谁敢当面再同圣上提及?先前被贬谪的官员,你们都忘记了?」谢大人皱眉说道。 谢大人心道,叫他去当出头鸟,他有那么傻么? 「是,可是您身份地位不同啊,您德高望重的,圣上不听旁人的劝,难道还能不听您的劝么?这话,也得分谁开口不是?」立时有大臣笑着说道。 这是在逼他应承下来呀? 谢大人心中冷哼,面上却摆着为难神色,「我说话算什么?你们岂不知道,先前我已经探过睿王爷的口风,求睿王爷亲自去向圣上说。你们说说,睿王爷什么身份?他若开口,圣上总要答应的吧?」 众人闻言都看着谢大人。 谢大人却故意轻咳一声,拖延片刻,才慢腾腾说道:「可你们猜怎么着?睿王爷刚起了个头儿,就被圣上给顶了回去,圣上反问睿王爷,怎么就生了他一个?叫他连个兄弟都没有?」 谢大人将手一摊,低声咕哝道:「老子痴情。生个儿子也是个痴情的,难不成,这痴情也是会遗传的?」 众位大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倒是谢大人身边坐着那大臣轻笑了笑,「圣上说的也不错啊。睿王爷虽然同圣上关系亲密,乃是父子。但睿王爷还真是没有立场来说教圣上。且圣上年轻为世子的时候,父子不和,也是咱们都知道的事儿,这事儿让睿王爷去劝。怎么劝怎么崩,那是必然的。大人您可就不一样了,您代表的乃是众臣,是民声,您开口。圣上不能不重视。」 谢大人扭头看着身边年轻的同僚,真恨不得掐死他,「王青,你这是要逼迫老夫!?」 王青连忙摆手,「谢大人说的哪里话?下官怎敢逼迫您?这不是大家坐在一起商议办法的么?您瞧您,怎么先气上了?」 这话倒显得谢大人气量小了,谢大人气不打一处来。明知道是要惹恼圣上的事儿,一旁还坐着个人,一直将着你去干这傻事儿,换谁,谁不生气? 「不能当面说,咱们就换种方法说!」谢大人没有开口,倒是有个年轻官阶低,一直没有开过口的新晋官员缓缓开了口。 众人都向他看过去,他脸上立时有些紧张局促的泛红,「下官也就是一说,行不行的,还在众位大人们的决断。」 「不妨事,但凡有想法的,就要说出来,你有什么办法,只管开口!」谢大人仿佛抓住了一根稻草一般,连连点头,默励道。 那年轻的后生连忙清了清嗓子,「听闻皇后娘娘最擅长舞剑。一曲舞糅合了舞蹈和武术的柔美及刚烈,圣上如此钟爱皇后娘娘,若是有人能效仿了当年皇后一舞,那是不是也能博得圣上的青睐呢?」 他话音落地,众臣都沉默下来。 这一个小点子。像是激活了众人的思维,压抑沉默之后,众人都开始活泛起来。 高坐与金殿之上的九五至尊,大约没有想到,他正在被自己的臣子们「算计」。 说来,为臣子的也真是操心的命。 圣上好色,他们不能不管,要冒死劝诫,圣上当以政务为要,不应贪恋美色。 圣上禁欲。不沉迷后宫,他们也要劝诫,更要想尽办法为圣上选美,唯恐圣上子嗣不兴旺。 大臣天生闲不住的命,为着帝王,操碎了一颗心。 逢寒食节,众位大臣联名上奏,圣上当与民同乐,虽不能与民众一起登高射柳,踏青投壶。也当在宫中设秋千,蹴鞠等等,邀臣子与圣上同乐,这才是与民同乐。 这是小事儿,景珏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见是众臣之意,他便允了。 他朱批过后,自有人安排此事。 他批过也就忘了。到了寒食节,便有宫人请他一道去与臣子同乐。 「朕还有事儿,今日说好了要同皇后一起垂钓的。」景珏摆手。「谁有空同那一群絮叨的大臣们玩儿啊,叫他们自己玩儿去!」 宫人吓了一跳,连忙跪倒相拦,「圣上,大臣们都恭候着您呢。这是您亲自批复同意的了。您如今不去,大臣们必要谏言呀!」 景珏皱眉,「怎么这么啰嗦?朕不拦着他们,还将御花园拨给他们玩儿,倒还得寸进尺了?朕不去,他们还不玩儿了么?」 宫人连奏请,内侍请出当初他亲笔批复的奏章。 白纸朱批,赫然在目。 景珏嘴角抽了抽,玉面沉如墨,「去。告诉皇后,多等朕一刻,朕去去就来。」 宫人连忙抹抹头上的汗,应声退下。 景珏浑身撒发着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摆驾到了御花园。 偌大的御花园中。果真恭候了众多大臣,这些大臣们似乎都带了不少的女眷前来啊?莺莺燕燕的一大群,好似要将御花园的花都遮去了颜色。 景珏黑着的脸,眉宇更是微微蹙在了一起。 今日过节,君臣之间不当那么严肃,携女眷入宫,一同游春,也是可以的。 第四十二章 但一下子带来这么多,且看着这些女眷都年轻貌美,身姿纤细柔软,精心装扮,这些大臣这是要玩儿什么花样? 天兆原本是以丰盈微胖为美。 因老话儿说,丰盈的女子好生养。各家选主母嫡妻,都是要选那好生养的,以便为自家开枝散叶。多多添丁。 可宁春草偏偏遗传了苏姨娘南境女子那种纤细柔美,纤腰若柳。她被封为皇后,天兆的风气说变就变。 如今许多女子都各处讨要瘦身塑形的方子,一听圆润两字,连饭都不敢吃。都拼命要将自己变成皇后娘娘那般样子。 今日这御花园中。便多见纤细女子,有些腰肢更不盈一握,广袖流仙裙越发衬托的仙姿卓卓。 有内侍唱和「圣上驾到——」 众位臣子,同那满院招蜂引蝶的倚翠偎红便都连忙行礼接驾。 景珏脸上的黑沉之色,转而变为似笑非笑。 难怪要联名上书,奏请他与民同乐。难怪一定要请了他来御花园,他不来众臣便无法玩儿。 这哪里是来让他同臣子同乐,分明是臣子设了个套,叫他来乐一乐的! 景珏点了点头,叫众人平身。 他这会儿到不急着走了,又命人告知皇后娘娘,他这会儿走不开。叫她若是想垂钓,不必等他。 他则十分闲适的在布置好的凉亭里头,悠哉坐了下来。 商议今日之事的臣子们,立时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圣上肯留下,那就是个好的开头! 有个好的开头,必然也能迎来一个漂亮的结局! 众臣立时恭喜圣上,赞扬圣上乃是明君,国泰民安,今年必然能够风调雨顺,云云。 好听话嘛,这些大臣们最擅长的。 景珏露出一脸被恭维的飘飘然的表情,大臣们见状欣喜,便建议圣上先射柳。投壶,圣上开局之后,大家也好参与进来,一同玩乐。 一个少女奉着弓箭上前,低头粉面含羞带怯,盈盈下拜,将弓箭送至圣上面前。 景珏眯眼看了看她,轻轻的咦了一声。 那少女粉面立时羞红,气息微乱,不知是窃喜还是紧张。 「你瞧。」景珏同他身边的内侍说道,「她像谁?」 内侍连忙眯眼看去,皱着眉头打量半晌,「圣上恕奴婢眼拙,奴婢还真没看出来。」 「笨!」景珏敲了下内侍的头,「你瞧她的身高,她的身形,像谁?」 内侍再细看去,这才长长哦了一声,「是像皇后娘娘呀!」 他声音不高,却叫附近竖着耳朵的大臣们听得清清楚楚。 大臣们都屏气宁声,准备看圣上的反应。 那少女更添几分紧张,但先前应该是经过了调教的,并未失态。 景珏笑了一声,没说是,更没说不是,而是直接从那少女手中接过了弓箭,拉弓,嗖—— 箭矢蹿出。 又快又准的射在柳枝之上。 叫好声立时响彻御花园。 圣上若是功夫不行,大臣们是不敢冒死叫圣上先投壶射柳的,圣上做的不好,谁若是不小心做的更越过了圣上去,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好在当今圣上的功夫,原本就不俗,更在几番磨练之下,大有精进,心态更是沉稳。大臣们自是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圣上射柳之后,立时有宫人备上小口的双耳壶,这次乃是有两三个少女上前,手中都奉着箭矢。 少女们娇柔袅娜的迈步,一点点靠近圣上。 景珏的目光从这两三个少女身上扫过。 少女们都怯怯低下头来,似乎又怕自己头埋得太低,叫圣上看不清自己,不由各自又微微抬头,好露出自己姣好面容。 景珏还是世子的时候,在京城就有玉面郎君的雅号。 更有传言说,景珏俊秀若称第二,京城再无人敢称第一。 可见他玉面之精致,身形之倜傥风流。谓之蒹葭玉树,翩翩公子,实在是不妄言。 更可况,他当今的身份,便是长得丑,也多得是美人趋之若鹜。 他如今若是有意充盈后宫,只怕天下的良家子们都要谓之疯狂了。 更可况是如今已经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也许一不留神儿,就能被留下来,伺候郡王侧的这几个小女子呢? 芳心大乱,亦在情理之中。 景珏笑了笑,指着几个女子道:「你瞧她的眼睛。你瞧她的黛眉,你瞧她的樱唇。」 他一一指过去。 内侍连连点头,「好看,好看,好看……」 景珏抬手往内侍头上拍了一巴掌。「谁叫你说好不好看了?你看像谁?」 内侍这次都不用眯眼细看,也知道圣上言下何意了。像皇后,话就在嘴边儿,内侍这次却不肯吐口。 景珏也没再问他,看了看双耳壶方着的位置。从少女们手中接过箭矢,忽而转过身子,背对着壶,嗖嗖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将箭矢投出。 「背投,盲投啊——」 重臣惊呼。 「当当当」三声响。 三只箭矢稳稳当当落入壶内。 喝彩声雷动。 几个离圣上颇近的少女们面色激动。好似投中的是她们自己一般。 「好了,朕不玩儿了,你们玩儿吧。」景珏又坐了下来,挥手懒懒说道。 「臣子们还为圣上准备了歌舞,圣上休息,且看看这歌舞可还能入眼?」王青上前拱手说道。 景珏眯眼看了看王青,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王爱卿,有心了。」 这话分明是褒奖的话,却是说的王青心头一跳,「臣分内。」 他不知为何有些慌,回头看了谢大人一眼。 谢大人则别过视线,没有同他眼神交流。 立时乐声起,圣上周遭围着的少女们退远了几步,但都在凉亭之中,并未出去。 一个身穿水绿色广袖的纤细少女,踩着乐声踏着默点,翩然而来。 这水绿色的衣裙,听闻乃是皇后娘娘尚未成为娘娘时候,最是喜欢的。 一根金灿灿耀眼镶宝石的腰带,更显得那少女腰肢纤细柔软。 忽而琴声高亢,那少女从袖中抽出一柄长剑,柔软的腰肢立时变得韧性十足,伴着默点舞动的身姿霎时也多了几分凌厉之气。 王青等人只觉这段时日的功夫没有白费,没有白调教。给睿王府晏侧妃送的那珍贵的白貂披风也没有白送! 瞧。圣上脸上的笑容不是越来越大了么? 看来今日这事儿,要成啊! 唯有景珏身边那贴身伺候的内侍,心中凉了半截。 圣上这笑容,这么越来越可怕了啊?帝王一怒,伏尸百万。千万,千万不要牵连到他啊! 内侍心中默默祈祷,看向王青等大人的目光,满是怜悯。 王青等人却无所察觉的越发得意。 待那舞姬,猛的刺出最后一剑,干脆漂亮的收势站稳。 大臣们纷纷默掌叫好的时候,景珏也缓缓拍手,垂眸看着那舞姬,「好,甚好。」 那舞姬颔首不敢抬头。脸上的笑却是抑制不住。 圣上说好,还说甚好呀! 她能留下来么?能留下来伺候帝王么?她这段日子,学习舞剑十分辛苦,不知受过多少伤,受过多少罪,暗地里流过多少眼泪,这才硬是超越了其他的小姐妹,从众人中脱颖而出。争取到了这个在帝王面前表现的机会! 第四十三章 「你来。」景珏朝她招了招手。 王青谢大人等人,都充满期待,又微微紧张。 便是不能直视。他们也都用余光观察着帝王。 舞姬缓缓上前,力求每一步都走得妖娆多姿。 来到凉亭之中,她盈盈下拜,口呼:「万岁。」 连声音似乎都刻意的训练过,柔美却不腻味,甜软更满含情谊。 景珏勾了勾嘴角,「这舞,在你之前,也有人跳过,你知道么?」 那舞姬微微一愣。回头看了眼王青,王青冲她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是,婢子知道,乃是皇后娘娘曾经跳过。婢子仰慕皇后娘娘,娘娘雅名让人心生向往。所以婢子才专门潜心学习了这舞剑。由此方知娘娘当年辛苦。也更崇敬爱戴娘娘。」舞姬不疾不徐的说道,语调语速都恰到好处。 内侍暗自叹息,这么个通透的美人儿,真是可惜了。 景珏笑着点头,「说的不错,那你可知道,当年皇后娘娘为何要学习舞剑呢?」 「嗯?」舞姬微微一愣,这个,王大人没有告诉她啊?难道不是为了讨圣上喜欢么?女子学习舞剑,除了讨宠以外。还会有别的缘故么? 「你不知道?」景珏笑问道。 舞姬摇了摇头。 「那朕告诉你。」景珏忽而收敛了笑容,春暖花开的御花园,温风阵阵的凉亭,好似倏尔就冷了下来,「皇后当年学习这舞剑。乃是要以舞使人放松警惕,以剑杀人!为抱她夙仇!」 他话音落地,御花园里霎时静默无声,连鸟雀都不敢啼叫了。 那舞姬身子一颤,跪倒在地。 「所以,你明白了么?皇后娘娘学习舞剑,是为了报仇,是为了杀人。你效仿皇后娘娘,在朕面前舞剑,是为了要杀朕么?」景珏冷冷问道。 舞姬顿时吓得瘫软在地,脸色煞白,抖如筛糠,「不敢,不敢,婢子不敢……婢子并不知道……」 她慌张解释。可总觉词不达意。 景珏抬手指了指凉亭中的少女们,他指头点过一个,便将一个吓得跪倒。 顿时凉亭内外的纤细女子,就没有一个是站着的了。 众人脸上羞怯的红晕已经尽数褪去,只留一片惊恐惨白。 「自以为是的模仿皇后娘娘。面容肖似,体态肖似,衣着肖似,甚至去学皇后娘娘学过的舞,你们就是她了么?她所经历过的生生死死,你们连想都想不到,你们怎么能同她相提并论?不过是愚蠢的东施效颦!」景珏冷哼一声,「自作死路!」 「圣上开恩……」顿时吓哭了一片,哭却也不敢流露出哭声来,繁花盛开的御花园,顿时有些凄凄惨惨的味道。 自作聪明的不是这些女孩子们,而是一杆子的大臣。 她们不过是受人指使罢了,讨好上位者,乃是本能,大人们叫她们如何做,她们便就努力的做到最好,也是本分。 「好了,这种事不要再做,皇后娘娘,这世间只有一个,你们学的再像,也不是她。环肥燕瘦,各自都是景致。莫要为了效仿旁人,却失了本心,那便连原本的美都没有了。倒是越发丑陋的叫人不屑一顾。」景珏挥了挥手。「退下吧。」 宫人忙引着一群莺莺燕燕倚翠偎红退出了御花园。 少了这么一大群女子,只剩下清一色的男人,倒是叫御花园显得格外空旷起来。 王青谢大人等人,不由偷偷擦汗,这会儿才开始担忧起来。 「王青。」景珏似笑非笑的点了名。 王青腿一软,险些趴下来,「回圣上,臣在!」 「听闻你父亲在柳巷养了外室,前些日子,给你添了个兄弟?」景珏笑了笑。「你身为议事大夫,一点容人之量都没有,怎么行?自家兄弟嘛,虽是个外室生的,也是你的手足,当接回来一同住在府里才是嘛。」 圣上此话一出,御花园里一阵窃窃的笑声。 王青都已经当老子的人了,他的老子倒在外头养外室,养也就养了,还在这年纪给他默捣出一个弟弟来。这弟弟比他最小的儿子都小。叫他脸面往哪儿搁? 这事儿私底下,他悄悄的处理了也就罢了,这几日他都在想着如何安顿那外室,和他那便宜弟弟。 还未办妥,谁知圣上竟当着众臣的面说了出来。 不曾想这么点儿事儿,竟不能逃脱圣上的耳目!更在此宣之于众,这叫他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同僚中做人啊?!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圣上太狠了!专门打人脸,揭人短啊! 王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挖个坑就地将自己埋了,头都要戳到胸口上去了,只觉身后的同僚们都在冲他指指点点,如芒在背的感觉还真是难受得很啊! 「接回来么?」景珏竟然还提这茬。 王青顿时有泪流满面的冲动,「接……」 王青的接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景珏连连点头,「那就好。」 好?接回来,他就掐死那外室和那外室生的贱种!若是能,他恨不得掐死管不住裤裆让他如此丢人现眼的老爹! 「王爱卿如此关心朕,唯恐朕少了枕边人,怎能这般忽略自己的老爹呢?忠孝忠孝,既要忠君,也要孝顺长辈嘛,依朕看,你今日带进宫来的美姬,不若都送到你爹房里去吧?也免得他老往外跑,弄得家宅不宁。」景珏笑着说道,好似真的十分关切臣子一般。 王青这时候,才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为了讨好圣上,他花了大价钱,大力气才培养出来的美姬呀,送到爹爹房中?他娘会不会扒了他的皮? 今后,家宅若是能安宁了才怪呢!圣上太狠了!太狠了! 丢人丢脸又惹怒圣上,回家还要面对一堆烂摊子。王青以头触柱的心都有了。 被点了名的王青恨不得把自己埋了。其余大臣正在庆幸之时,景珏的目光又淡淡的扫过他们。 众人立时心头一禀,连呼吸都有些僵滞了。 「谢爱卿。」景珏又似笑非笑的开了口。 谢大人吓了一跳,腿肚子哆嗦的好似要抽筋,却不敢怠慢的上前一步。「圣上,臣在。」 「听闻你家小儿,刚刚纳了一门小妾?」景珏笑问道。 「是,是……」谢大人微微颤抖。这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儿,圣上也知道? 「既是你儿子纳进门的小妾。你便是再怎么喜欢,也不能跟自己的儿子争啊?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在这种事情上,还跟个孩子一样?」景珏笑嘻嘻说道。 谢大人当即腿一软,跌坐在地。 同僚们忍住笑。慌忙上前,「谢大人,谢大人您没事儿吧?」 「唷,谢爱卿的身子骨应当还十分硬朗吧?不然怎么能惦记儿子房中的人呢?」景珏非但没停,反而愈加变本加厉的讽刺他。 谢大人这才明白,什么叫嘴毒。 他恨不得当即给自己两个耳光,丢脸丢到这份儿,满朝也没谁了! 他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圣上若是打了王青的脸,到自己这儿,根本就是狠狠捅了一刀啊! 他活了一辈子,也没有今日丢脸丢的大,这一辈子都是白活了! 第四十四章 「臣……臣……」谢大人被同僚搀扶起来,甚至都还站不稳。 他不过是见儿子那小妾乖巧漂亮,讨人喜欢,就在花园「偶遇」了几次,悄悄摸了几次手而已。其他的,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啊!这种事情!圣上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 「好了好了,谢大人不用解释了,朕是玩笑话,玩笑话嘛。」景珏笑了笑,抛给他一个你懂我懂的眼神。 谢大人脸上流泪,心里滴血,真恨不得今天自己从来没有出现在御花园里。 今日出门一定没有看黄历!他怎么这么倒霉? 「你看,这些原本都是你们的家事,朕不该过问。更不应该拿到这里,当着众位爱卿的面说出来。叫你们脸上难看,惹人嗤笑。其实朕也不自在得很,好似朕很喜欢窥探你们的家私一般。」景珏连连摇头,「朕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想来众位爱卿也是一样。」 众臣连忙稽首应是。 「将心比心,朕的后宫,朕的女人,也是朕的家私,朕自己的事情。你们如此,朕知道乃是你们关心朕,但这关心,似乎是用错了地方,也用错了方式。」景珏徐徐说道,「就像朕关心王爱卿的爹。和谢大人一样,这样的关心,处处透着让人不舒服,不自在。」 「臣有罪……」王青和谢大人连忙跪地请罪。 「罢了,」景珏抬抬手,「今日寒食节,本是君臣同乐的时候,朕同你们投壶射柳,下下棋,赏赏乐。或吟诗两首,或把酒欢歌,都自在的很。日后还是少做些自作聪明的事情才好。免得叫自己弄得难堪!」 「是。」众臣应声,心头一阵后怕。谁的家里头没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见人的阴私?若是都被圣上知道,拿出来说道一番,日后大家都不用相见了,出门都捂着脸才好。 谢大人还有些不死心。他们的家事,同圣上的家事怎么能一样呢?圣上乃是一国之君啊!圣上的子嗣关系着国之大事啊! 眼见谢大人似乎还要开口。 景珏倒是率先说道:「其实你小儿子那妾室,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吧?朕瞧着,适才奉弓箭的小娘子不错。你若喜欢,拿去同你儿子换也好,自己收房也好,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不比偷偷惦记要好么?你说是不是啊,谢爱卿?」 谢大人立时以头触地,再不敢开口了。 丢人,丢大发了…… 宁春草没有去湖中泛舟钓鱼。 信手翻书之际,倒是听说了御花园里的热闹。 热闹还没听完,便听外头宫人唱和圣上驾到。 她还未来得及起身接驾,景珏便自己大步走了近来,一张玉面都黑沉着,气咻咻道:「这一竿子愚人,正事儿不干。管闲事管到朕的头上来了!不叫他们丢丢脸,他们就不知道朕的厉害!一次两次,朕都放过他们了,倘若再敢有下次,以为朕不敢摘了他们的脑袋么?」 宁春草笑着上前。「圣上若是为了我摘了他们的脑袋,那我只怕就真的是祸国殃民的妖后了!只怕他们更容不下我。」 景珏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见到她,才忽觉阴郁的心都明快了,心头的乌云也被她的笑容吹散,「手怎么这么凉?穿得太少了么?」 宁春草连连摇头,「天都渐热了,哪里会冷?我且还觉得热呢!你是被他们气的心浮气躁了,血气上来,体温太高。」 景珏也不由点头,「还是见到你,才觉神清气爽,你这温度刚好,来给朕降降温。」 这话说的颇有歧义,殿中伺候的小宫女们立时红了脸。低着头,默不作声的躬身都要退走。 宁春草面色大窘,「说的什么话?呸……谁要给你降温……」 景珏嘻嘻笑着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怎么了?如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宁春草立时更为窘迫,抬手轻捶他。 殿中伺候之人。却已经尽都退了出去。 再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相处一点都不像帝王和皇后,倒更像是普通的夫妻,比普通的夫妻更为情浓。 殿中溢满景珏的笑声,和宁春草嗔怪的声音,浓情蜜意的。 倏尔安静下来,殿中却略略有些空荡之感。 宁春草有些怅然的轻轻叹息,「当初就该想到的,我总不能永远独霸着你……」 「这是什么话?」景珏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你信不过我?」 宁春草连忙摇头,「这怎么是信不过呢?我这是为你考虑……」 「你和那一杆子大臣有什么区别?」景珏忽而有些生气,「为我考虑?你考虑过我么?你是为我考虑,还是为帝王这个位置考虑?嗯?」 被他这般质问,宁春草一时竟无话可说。 四目相对,两人之间沉默渐渐变得有些压抑之时,宁春草才轻叹一声,「如今你就是帝王,为帝王的位置考虑,和为你考虑有什么不同么?」 景珏很认真的摇头,表情一丝玩笑的意味也无,「自然是不同的,为我考虑,就不需管我是什么身份,只管我这个人,我需要什么。我心中所想什么。若是为帝王这位置考虑,那就不管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谁,只看一个帝王应当做什么,需要什么!」 宁春草没想到,他如今已经经历了这么多,已经成熟成长了这么多,可较真起来的时候,还是这般的孩子气,同以前一模一样,叫人无可奈何。 景珏倏尔也叹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将这一切都交给我处理,我不会叫他们烦扰到你,你只需要保证自己不会受他们的影响,不会因此影响了自己的心情就好,行吗?」 他为她考虑的如此周到,为她抵挡来自大臣们,来自外界的一切压力,只叫她安心开心的做他的妻。她还有什么不满,有什么可苛求的呢? 宁春草重重的点头,「好,你以前说,你不会爱人,不懂得如何对一个人好,我看你懂得很。」 景珏勾了勾嘴角,「还不够呢,我还正在学习中,只望你有耐心一直看着,享受着。」 宁春草的心忽而就被填的满满的,日后的路还很长,他们可以携手走过很多,经历很多。如今,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 君臣在御花园里发生的事儿,凌烟阁阁主姜伯毅也通过某些渠道,秘密的知道了。 他无奈摇头,景珏的性子,还真是老样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点情面都不给王青和谢大人留。谢大人毕竟那么大年纪的人了。 「听闻谢大人第二日便告病在家,已经一连三日没有上朝了。」随从在一旁拱手禀道。 姜伯毅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有些幽暗深沉。 他嘴角的笑意,也不知何时竟渐渐敛去,一丝也看不到了。 「我要进宫一趟。」姜伯毅缓缓说道。 随从颔首问道:「是求见皇后娘娘,还是求见圣上?」 姜伯毅眉宇微微蹙在一起,「见……圣上。」 随从领命退下。 姜伯毅同景珏,虽然如今不共处一处,一个是江湖门派阁主,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可两人的来往,却比以往更加密切。 凌烟阁生意遍布天兆及周边。消息四通八达。可谓景珏在朝堂以外的耳目。 第四十五章 景珏能够适时的拿出王青和谢大人家中阴私,叫他们在逼迫自己的时候,也在群臣面前大失脸面,便是得益于凌烟阁的消息无孔不入。 姜伯毅要求见景珏。自然不会为外人知晓。 他进出宫门,也有特赦的令牌。 景珏似乎近日心情不错,没有在朝堂上看到谢大人和王青讨人嫌的脸,他觉空气里都多了春天的味道。 所以召姜伯毅进宫觐见之时。地点就选在了风景宜人的蔷薇园。 蔷薇的香气溢满整个园子,园艺修剪出的蔷薇花架连成一片,恍若花墙,十分美妍。 凉亭里有宫人煮着香茶。茶香和花香缠绵,无酒人也醉了。 「圣上真是好雅兴。」姜伯毅拱手行礼,笑着说道。 景珏点了点头,「那要看是见谁了,若不是见你,这好地方,朕才不会让旁人来。」 姜伯毅笑了笑,眼眸微垂。 景珏知他是有话想说,便挥手叫伺候的宫人都退下。 众人都退出蔷薇花墙,花墙外头守着的都是心腹之人。 姜伯毅这才清了清嗓子,呷了口茶,缓缓开口,「听闻谢大人已经告假三日没有上朝了?」 景珏点点头,「你不是说自己不关心朝堂之事么?怎么你也知道了?他哪里是告假,他上书辞官。」 「辞官?」姜伯毅略有些诧异。 景珏笑了笑,「是,自己大约也是觉得没脸见人,这才要辞官。」 「圣上允了么?」姜伯毅问道。 「允?得罪了朕,惹了朕不高兴,他要辞官。朕就叫他辞官?想得美!朕就是要让他丢丢脸,看他日后有什么颜面见同僚,只怕他如今正缩在自己的房中,连他妻儿都不敢见吧?」景珏略有些得意的笑了笑。笑容如阳光一般晃眼。 姜伯毅却是微不可闻的轻叹了一声,「其实……没必要做得这么绝。」 景珏摇摇头,「不是朕绝情,是他们管得太宽了,朕宠爱谁,乃是朕自己的事情,倘若连自己的后宫都要交给旁人辖制,那这皇帝也做的太没意思了!」 「这帝王的后宫。本来就是一个左右权衡,大臣和君王势力相容的地方。」姜伯毅不赞同的说道。 景珏却一脸不屑的开口,「呸!那是旁人,不是朕!朕的后宫,朕的女人,岂由旁人置喙?谁敢多言,先问过朕同意了没有?」 姜伯毅深深看了他一眼。 没错,这就是景珏的性子。他不是一个权利欲很重的人。但当他真的想做什么的时候,却也固执的没有人能改变。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帝王,起码自己和他相处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发现,他有过这般想法。若不是二皇子当初逼人太甚,他也不会说反就反。 当初他为了宁春草,可以说走就走,离开京城不远千里去往青城山。如今他能为保护宁春草。反了帝王朝纲,自己坐在这主掌一切的位置上。这样的性情,他怎么可能让别人掌控他对宁春草的钟情专一? 「就算不喜欢,也可选一些良家子入宫。毕竟让春草独霸后宫,对她也是不利的,如今你尚且能拦住,但日后折损她的言论会越来越多,到那个时候,受到伤害的还是春草。」姜伯毅缓缓说道。 景珏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伯毅微微皱了皱眉,「字面的意思。」 「你是来劝我纳妃的?」景珏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姜伯毅面对景珏的眼神,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他的意思太过明显。如今否认却也已经来不及,况且,他根本不想否认。 「是,这才是对春草最好的。」姜伯毅点头。 景珏闻言,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容透着彻骨的寒意。 笑声未落,他便忽然猛出一拳,直打向姜伯毅面门。 姜伯毅不防备他会突然动手,但他本能的反应叫他仰面躲过,旋身而起。 景珏却不肯放过,又出一拳,紧追而上。 「你干什么?!」姜伯毅大声问道。 景珏却丝毫不理会他,只一拳快过一拳的朝他袭来。 姜伯毅从一味躲避。似乎也被惹恼了,人总是有脾气的,他看着景珏不置一词的这般攻击自己,误解自己的一片好心。心中也觉愤懑。不若发泄出来,叫他也知道厉害。 姜伯毅还手,更彻底激怒了景珏。 两人在蔷薇花墙里头,大打出手,连外头的守卫都给惊动了。 「不许进来!」景珏扬声吩咐,「都老实守在外头!」 两人动作之大,只差把蔷薇花墙都给拆了。 外头的守卫听得心惊胆战,唯恐姜阁主伤了圣上,或是圣上失手将姜阁主给怎样了。 可偏偏主子不叫进去,他们连偷看一眼都不敢,只能竖着耳朵,听着两人打斗的声音,心中越发紧张焦急,却也越发无可奈何。 两人不知打落了多少蔷薇花,只见蔷薇园满地都扑上了厚厚一层或红或粉,深浅不一的花瓣。 还有不少花瓣,在空中随风飞扬,被打散的花,香味四溢。 甜甜香气,直叫人嗅到就醉了。 两个人身上却是狼狈至极。景珏嘴角挂着一抹血迹。姜伯毅眼眶青了一只。 「能跟我打成平手了。圣上进步不小。」姜伯毅揉了揉酸疼的胳膊,咧嘴说道。 景珏冷哼一声,「原以为你是最懂我,最理解我,也最关心她的人。今日才知看错了你!你也不过是个肤浅寡情之人!亏她还叫你一声大哥,你配么?」 姜伯毅闻言抿嘴,有些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心头酸涩,口中泛苦。双唇紧抿,好似生怕自己张张口,就将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知错了么?」景珏斜眼看着他问道。 姜伯毅无奈的点了点头,「错了。」 景珏嘻嘻一笑,上前揽住他的肩头,「这才对嘛,你刚刚说的,那是人话么?我都不敢叫春草知道你说过这样的话!」 适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转瞬间又好的如同兄弟一般。 景珏这人说来也是豁达,记仇之时,能记上十年之久。可这仇恨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姜伯毅知道,若不是因为宁春草,因为他害怕宁春草伤心,怕叫宁春草为难。 这杀母的仇恨,他是说什么也不会放下的。 一个男人,为了他心爱的女子,可以将自己铭记在心多年的仇恨都放下,那必是很爱很爱了。为了这个女子,什么都能做了。 「你真的不会叫旁的女子入宫么?」姜伯毅被景珏揽着脖子,又坐回凉亭之中。 他接过景珏扔给他的茶点,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景珏问道。 景珏斜他一眼,眼神中尽是不屑,「那是自然!朕乃君子,岂会失信?」 「一个妃子也不纳,只要皇后一人?」姜伯毅却抬手按住茶案,上身微微倾近景珏。 景珏斜眼,略皱眉头,狐疑看他。 「哪怕春草同意,春草能够接受,你也不允许旁的女人入宫么?一定不许么?」姜伯毅又追问道。 景珏猛拍了一下茶案,震得茶案上的杯盏都跳了起来,茶水洒了一片,「姜伯毅,你有是不是有病?」 第四十六章 姜伯毅抿唇看着他。 景珏怒道:「有病你去看大夫,别来烦朕!我说了,我只要春草一人,只待她一个人好,我绝不会允许我和她之间,夹了旁人!绝不!你再问这般问题,咱们就不必再见面了,我就当从未认识过你!她叫你大哥,你是怎么对她的?脑子不清醒了,到宫里来撒野是不是?」 姜伯毅深吸了一口气,「好。」 一个好字,不知蕴含了多少情绪。 景珏眯了眯眼,忽而低声道:「姜伯毅,该不会是你还没有死心,等着我和春草之间生出嫌隙来了,你好趁虚而入?这才和那一杆子大臣一起默动朕纳妃?」 姜伯毅无奈的皱了皱眉头,「我有你想的那么不堪么?」 景珏笑了笑,「没有最好,若是有这般心思,我劝你最好别做梦了。我是不会叫你得逞的。」 蔷薇园中花香醉人,景珏脸上得意又笃定的笑容更是醉人。 好似一个春草,就已经能够让他心满意足,旁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春草能遇到景珏。能将当初那般混世恶霸一般的景珏,变成如今模样,是景珏的幸运,更是春草的幸事。 可此时,这幸事。就真的会是好事么? 姜伯毅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中却五味杂陈,满满都是不确定。 姜伯毅同景珏又喝了一阵子的茶,听着一直青了的眼眶,正预备出宫的时候。却恰恰遇上了闻讯而来的宁春草。 「姜大哥进宫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宁春草笑着问道。 姜伯毅赶紧侧过脸,遮掩自己被景珏打青的那只眼,「呃,是同圣上有公务要谈。」 「公务我不听,见见姜大哥却也是可以的嘛,已经多日未见过了。」宁春草看着他笑,「只是你们谈什么公务?谈公务也能谈的动起手来?」 「唔,是切磋,圣上一直不忿先前在睿王府中未能胜过我,所以寻了机会便要切磋。」姜伯毅扯起谎来,也能脸不红心不跳。 宁春草没有拆穿他,只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那也当顾念着姜大哥的脸面呀!这叫姜大哥出门如何见阁中众人?」 「不妨事,对了,既恰好遇见,我也有一事相问。」姜伯毅见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眼眶上的淤青,便就不再遮掩,反而上下打量,关切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我为你调配的花草茶,你可一直有喝?」 宁春草连连点头,「喝着呢,一开始不喜欢那怪怪的味道,被巫女硬逼着喝了几个月,倒是也喝习惯了。如今只喝那茶,连贡品的茶都留着赏赐给世家命妇们了。一堆的香茶,我倒独独喜欢这味道奇怪的花草茶。」 「哦。」姜伯毅长长的哦了一声,看着宁春草道,「我瞧你脸色不甚好。是哪里有不适?还是近日没有休息好?不若叫我诊个脉吧?」 宁春草微微一愣,她脸色不好么?出来前看镜中,她觉得挺好的呀? 且她身为皇后,日日都有太医请平安脉。 原本也没有那么娇贵,因着大臣们的逼迫,她也希望自己能早些有孕,便不敢大意,日日都叫太医细细诊来,唯恐贻误。 若是她身体有什么不适,太医当立时就告诉她了。 可看姜伯毅满目关切担忧。她只当他是关心过甚,便点头同意。 宫人将不远处的凉亭摆上瓜果点心香茗,宁春草同姜伯毅就在那凉亭里坐了。 姜伯毅指尖搭在宁春草的手腕上,闭目细细感知她的脉象。 宁春草知道姜伯毅医术不俗,待他收手回去,她从他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便不由问道:「可是我身体有什么不妥?」 姜伯毅微微摇头,「没有,娘娘很康健。」 「哦,」宁春草笑着点了点头。「那我可有……可有……」 当着一个男人的面,虽然彼此都十分熟悉,可是否有孕这种话,还是有些问不出来,毕竟他不是专职的太医。 姜伯毅立时领会她的意思,微微摇了摇头,「娘娘还未有身孕,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娘娘和圣上都还年轻,身体又都十分健壮。不必为此事担心。孩子,毕竟是一条生命,也讲究缘分,乃是上天的恩赐。不要勉强,该来。就来了……」 宁春草没想到姜伯毅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她笑着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倒叫姜大哥为我担心了,我也没有很着急。」 说完,她脸上有些红,不着急还这么急着问?这不是心虚,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 姜伯毅点了点头,「娘娘放宽心。」 虽有宫人在一旁立着,但姜伯毅毕竟是外男,他同圣上的关系再好。也要想着人言可畏,便没有同宁春草久坐,就告辞离宫。 不曾想,他回到凌烟阁的时候,却是有人早早就在等着他。 「姜阁主回来了?」来人笑嘻嘻的坐在椅子上。指了指一旁的酒壶,「早就听闻姜阁主藏了好酒,果真是佳酿啊!」 姜伯毅轻哼了一声,「你来做什么?」 「讨一口酒吃。」 「堂堂巫教,会短了这一壶酒?别绕弯子了,有话直说吧,巫女?」姜伯毅在主位上坐下。 巫女清了清嗓子,立时将酒壶推远了些,坐了端正道:「你是从宫里回来吧?见过圣上,见过圣女了?」 姜伯毅眯眼看她,「你消息够灵通的?」 「你别多想,我可没叫人盯着你,更不敢打你凌烟阁的主意,我不过是关心圣女罢了,这都是我的本分!」巫女说着。眯了眯眼,「你告诉圣上,告诉圣女了么?」 姜伯毅别开视线,没有吱声。 厅堂里立时陷入一片尴尬凝重的沉默中。 半晌,巫女冷哼一声。「你还没说?你堂堂凌烟阁阁主,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优柔寡断了?你不说,就能改变这事实么?你不说,耽误的是圣女的前程!日后圣上知道了,以为你和圣女联合一起,欺骗他隐瞒他,他回头再记恨了圣女,看你后悔不后悔!」 「同她有什么关系?」姜伯毅冷声说道。 「哦,我知道了,」巫女没理会他的话,兀自说道,「你就是想要圣上记恨了圣女,最好是由此就厌弃了圣女,这样你才好趁虚而入,将圣女抢回身边!」 这是姜伯毅今日第二次被说「趁虚而入」,且是因为同一件事。 这可叫他有些气恼了。 他冷冷看着巫女,「相识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清楚。你若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我还是请你快些走吧,免得待会儿我控制不住情绪,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巫女呵呵笑了笑,摆摆手,「好了好了。连个玩笑都开不起,真是没意思!圣女不能受孕的事情,你究竟准备瞒到何时?这是能瞒得住的事情么?他们早晚都会知道。」 姜伯毅皱眉,凝眸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你是不是还有办法?若是有办法,你就说出来呀?」巫女见状,催促道。 姜伯毅忽而抬眼看她,「巫女,希望春草不能受孕,甚至不能再留于宫中,不能再贵为皇后。才应当是你最为期盼的吧?你不是一直希望,她能同你去往南境么?」 第四十七章 巫女闻言,立时翻脸拍桌子,甚至起身,一脚踩在椅子上,气咻咻道:「什么叫好心当成驴肝肺呀?说的就是现下!我是希望圣女带领巫教,前往南境。但那是在圣女自己愿意的情况之下,圣女若是不情愿,便是去了,就会对巫教有利么?你们这帮俗人,真真俗不可耐!岂不知什么叫顺应心意,方能顺应自然,顺应自然,才能水到渠成!勉强来的,就是想要的么?庸俗!」 一连几个俗字,叫姜伯毅说得无言以对。 巫女笑了笑,「我已经占卜了,只要顺应圣女的心意,我所求的,必然能够得到。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逆着圣女的心意来呢?快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对谁都藏着掖着,你这是什么毛病?」 「姜维没死。」姜伯毅被巫女吵吵的十分不耐烦,猛的抛出一句话来。 巫女立时就愣了。 厅堂里不听她聒噪的声音,霎时寂静的仿佛能听到时间悄然走过的声响。 半晌,巫女才嘶了一声,「姜维,没死?」 姜伯毅点了点头,「我说过要带他回南境,带到师父的坟茔前,向师父磕头认罪,再处置他。」 巫女点了点头,「所以,现在他人还活生生的在你手里?」 「是,本想着尘埃落定,我就带他回南境。可春草不能有孕的事情,让我不放心就这么离开。」姜伯毅说出这句话来,恍如自己的心被人扎了一刀一般。 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那么懂得为旁人考虑,那么善良,那么坚强……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她,让她失去做母亲的权利? 「姜维乃是阴阳师,」巫女摸着下巴,兀自喃喃说道,「圣女不能有孕的缘故,是身体阴寒至极,乃是因为她有至寒的魂魄。若是阴阳师能引出那至寒的魂魄,或许……」 说完。她又摇了摇头。 「太危险,她的两处魂魄,已经何为一处,融为一体,若是强引出一个,可能……」姜伯毅的话没说完。就没了声响,他的目光有些失魂落魄。 巫女却是抬起头来,「可能会死。」 一个死字,响彻安静宽广的厅堂,反复回荡,好似萦绕在心头。变得格外肃杀冰冷。 姜伯毅眯眼,「那不行。」 「行不行,也不是你说了算的,如今你已经是外人了,该怎么选择,怎么决定。乃是要圣上和圣女说了才行的。」巫女沉吟片刻,「姜阁主,说实话,这事儿不当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对他们谁都没有好处,您还是该告诉他们才是。您不叫我说,自己却也不说,事儿不是你这么办的!」 见姜伯毅沉默不语,巫女有些急。 「你若再不说,那我可就要想办法告诉圣女知道了。」 「我说。」姜伯毅点头,「我来说,你不必操心。」 「你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可拖到了现在,明知那药不会有效,不过是叫太医们诊不出她的极寒之体而已,还心存侥幸,我可不能任由着你这点侥幸耽误了圣女!」巫女白了他一眼。 姜伯毅不悦皱眉,「我说了会说,就一定会,来人,将巫女给我扔出去!」 「不用扔,我自己会走!」巫女叫嚷着,却还是被姜伯毅人高马大的手下,给抬着带出了厅堂,直到出了院子,才将她扔下。 「真是没教养!」巫女气哼道。 巫女走了,厅堂里安静下来,姜伯毅独自坐在厅堂之中,心中却不能平静。 他已经问过姜维了。 姜维说的很清楚。正是因为宁春草前世的魂魄和今世融为一体,共存于如今的肉体内,才导致她至阴至寒之体。这种体质,极难受孕,便是勉强有孕,孩子也保不住。 除非引出那前世的魂魄。叫她恢复为常人,才有可能怀孕。 失去另一个魂魄,她会失去许多的记忆,也会丧失如今的异能,她也许就不再会被巫教尊称为圣女,不再有那般神奇的复原能力,不再能敏捷的舞剑,不会保护自己。 那还是宁春草么? 且姜维也说了,如今,两个灵魂融为一体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且她们本来就是一个人,融合度很高。若是强迫引出一个灵魂来,或许将要面对的就是肉身的枯竭衰亡。 亦或者,留下的宁春草会疯,会傻,会变成痴儿…… 为了拥有一个孩子,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么? 姜伯毅都不用问,便坚决的摇头。 可巫女说的对,这是他的想法,而他如今已经是一个外人了。 他不能替景珏,更不能替宁春草做决定。 他今日已经试探过景珏的态度,以景珏对春草的喜欢,他绝对。绝对不忍心让春草受到伤害的吧?哪怕,是为了子嗣? 姜伯毅深吸了一口气,巫女说,这个消息,要先叫春草知道,好叫她心里有个准备。 他却不能赞同,他决定,要先告诉景珏知道。倘若景珏敢露出一点点,哪怕一丝一毫对春草的嫌弃,他一定,一定带宁春草离开!远走高飞,离开京城。他可以给她任何她想要的生活。 她若喜欢孩子,他们可以收养一大群孩子。反正他自己也是被师父收养的。 她若不喜欢,他们就两个人一起,不要孩子,自在逍遥。 没有景珏,他也能让她过的很好。 这不是趁虚而入。绝对不是。 姜伯毅握了握拳头,一再在心中确认。 隔了两三日,他叫人悄悄递了消息进宫,约景珏出宫相见。 在宫中,毕竟有宁春草也在,这消息,他还没打算如今就告诉宁春草知晓。 他想要先看一看景珏的反应,看看他的表情后,他再做决定。 「你真是闲得很,才两日不见,又思朕如此之甚?非要约朕出宫相见?岂不知朕忙得很,哪里像你这么悠闲?」景珏便衣常服出宫。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虽口中抱怨,脸上分明是惬意享受的表情。 姜伯毅约见他的地方,是个广阔的山坡,山坡脚下绿草茵茵,还有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潺潺水声,啾啾鸟鸣,花香混合着青草的香气甚是宜人。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人更容易放松自己的精神,放松戒备。也就更容易表露出自己的真性情。 姜伯毅对属下寻到这地方十分的满意,他目光淡然的落在景珏的脸上,「我看圣上是高兴得很。」 景珏笑了笑,「宫里闷极了,本想带春草一道出来散心。可你信中却偏偏叫我独自前来,不要知会她。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如今倒学会避讳她了?」 「景珏,若是春草不能为你诞下子嗣,你会怎么办?」姜伯毅完全没有给他喘息的余地,直截了当的说道。 他的目光也一寸不曾漂移的紧盯在景珏的脸上,将景珏的所有反应都尽收眼底。 景珏闻言,竟没有太过惊讶的表情,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轻叹了声:「果然。」 之后。就抿唇什么都没再说了。 这倒是叫姜伯毅微微有些惊讶,「果然?你早就知道了?」 第四十八章 景珏垂眸,任由身下的马啃着草,他则不动不摇的坐在马背上,「春草为救我,脱力晕倒之后。你表现的很奇怪。并在那之后,你就开始为她调配花草茶。我让人留了那茶根子,叫睿王府的老太医看过了。那老太医说,乃是暖宫的茶,药性刚烈,非极寒之体,用不了那么烈的药。如此,我本就已有猜测。更有前几日,你竟会说出叫我纳妃的话来,我不是瞎子,你对春草的感情,我难道看不到?你为何会劝我纳妃?分明就是试探之意。前后这么一想,真相很难猜么?」 这次姜伯毅沉默了。 该说是他表现的太过明显,还是景珏太过细心?旁的事情,他可能会大意,有关宁春草的事情,他事事都放在心上,处处留意。被他发觉,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那你还不肯纳妃?那般拒绝大臣们的谏言?」良久,姜伯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景珏冷哼一声,「朕就是要从一开始就表明态度,叫他们死了心,莫要以为朕还有商量的余地!朕,更不希望给春草带去压力。有孩子怎样?没孩子怎样?孩子若不是她为我生的,我宁可不要!也免得叫她伤心!」 姜伯毅略有些震惊的看着景珏。 他说这番话,说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好似本就应该如此。他开口没有一点犹豫,中气十足,表示他真的是早就这般想过了。想的很清楚。 原来,自己还是低估了他对春草的感情了…… 原来,他即便想要趁虚而入,也找不到这个虚了…… 原来,他已经不知不觉彻底败在了景珏的面前…… 「你身为圣上,却没有皇嗣,你以为这不会给她压力?你以为大臣们会放过你?」姜伯毅缓缓说道。 景珏笑了笑,「大臣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皇权的继承人,让他们可以有一个稳固的朝堂,让他们可以在朝堂之上,一展拳脚实现抱负。至于这个皇权继承人,究竟是谁生的。他们根本不会真的在意。他们在意的乃是会不会有强大的外戚干政,会不会有人拥有比他们更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权利罢了。」 姜伯毅看着景珏,看着他的表情闲适淡然,觉得今日之言,真是叫他重新认识了景珏这人。 「春草的娘家,绝对不会出现外戚干政的情况,这是大臣们都可以看出来的。并非富贵数代的世家,并非人丁兴旺,豪杰辈出。宁父安于现状,宁家子嗣单薄。朕只要从宗亲中,选出一个孩子来,过继朕的名下,交由春草抚养,那些大臣们还能说什么?朕该给他们的,给了他们,倘若再妄言干涉朕的后宫,朕定不轻饶。」景珏说的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 也表明了他内心的坚决,他已经深思熟虑了。 姜伯毅无意识的缓缓点头,心知另外一个办法,似乎已经没有说的必要了。景珏已经连所有的退路都想好了。怎么可能叫春草冒那般风险? 可想到巫女说过,他如今已经是外人的话,他又不由开口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景珏一愣,「什么办法?」 「有个办法。能叫春草有孕。」姜伯毅口中微微有些苦涩,她是他见过最美好的女孩儿,她不当遇见这些磨难的。天道对她不公平,可她却总说天道公正,哪里公正了? 「什么办法?」景珏眉头皱起。虽心中有期待,却也更加明白,若真是好办法,姜伯毅定然不会隐瞒到现在。 「你还记得姜维曾经说过的话么?就是在都安县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说过。宁春草有前世冤魂,含冤不散……」 「姜维的话怎么能信?你还留着他的命呢?莫不是舍不得杀他了?他算计你性命的时候,可一点儿都没有留情!」景珏冷声说道。 姜伯毅没有理会他的话茬,只吸了口气,继续说道:「这话,春草也是承认过的。如今她之所以成为极难受孕的至阴至寒之体,便是因为两个灵魂合二为一。若是能引出她前世的冤魂,她也许就能有孕了。」 「也许?就能?」景珏皱眉,「如此不确定的结果,她要面临什么风险?」 姜伯毅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或死,或疯傻,或丧失一些记忆……」 「姜伯毅,你脑袋被驴踢了吗?」景珏怒喝道。 姜伯毅不满皱眉。 景珏嘲讽看他,「不过是孩子而已,就那么重要?重要到让她面对这样大的风险,去求一个不确定的结果?你怎么越来越蠢了?」 姜伯毅心中,不由松了口气,他笑了笑,「圣上,言语粗俗可不符合您的身份。」 景珏冷笑,「什么身份不身份?朕是圣上,朕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事儿,春草知道么?」 姜伯毅摇了摇头,「我没有告诉她。」 景珏却皱起了眉头。「我能猜到,她想来也能猜的八九不离十,她……」 说到这儿,景珏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倏尔一惊。兜转马头就往回去的路上疾行。 姜伯毅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莫名其妙,连忙也打马追他,「你做什么?」 「心里莫名不安,我怕春草她犯傻!」景珏一面打马狂奔,一面扭脸儿对姜伯毅说道。 说完,他更狠夹马腹,只恨不得能立时回到宫中,回到宁春草的身边。 姜伯毅此时此刻,却有些羡慕。羡慕他可以光明正大的为她担忧,可以霸道的决定保护她。为了她而放弃孩子。可以极尽所能的宠爱她。 可自己,却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什么都不能做。 景珏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 景珏心中隐隐有不安的预感,这种预感,不知是不是两个真心相对,真心相爱的人会莫名其妙的生出的心有灵犀。 他以最快最快的速度返回宫中。 甚至顾不得脱去便衣常服,顾不得喘口气,便直奔皇后宫中。 他心跳的很快。并非因为一路疾驰,而是由于心中那一点莫名的忐忑,没来由的不安。 直到他的脚步都已经到皇后宫外,到了那朱红金柳丁的大门前的时候,他的心跳还不能平复。 「圣上驾到——」有内侍高唱。 高唱的声音还未落地,景珏的脚步,就已经迈进门内。 可奇怪的是,皇后宫中,竟无人前来接驾。 整个宫门殿宇间,都是一片寂静。恍若无人的寂静。 大白日的,宫里头怎么可能会没有人呢?便是皇后娘娘睡了,出门散心了,宫中也当有人守着才是呀? 景珏心中的不安愈加放大。 「春草,春草……」 他的心跳。快的似乎都要超过他能承受的负荷,只觉整个胸腔都有些抽疼了。 正殿在他疾奔之中越发临近,他面色却越发阴沉。 正殿的门是敞开的,却没有瞧见里面有人。 景珏跃入正殿,只见殿门边倒着两个宫女,眼眸紧闭,呼吸绵长,像是睡着了。 他脚步没有停,绕过屏风,在正殿中转了一圈。又转身去了寝殿。 他身后的内侍宫人,连忙唤醒不知是沉睡,还是昏迷中的宫女们。景珏已经将整个皇后宫中都亲自转了个遍了。 第四十九章 他沉着脸,坐在正殿之上,垂眸望着宫人们的时候。 宫人们只觉这暮春倏尔变成了数九寒天。圣上冰冷的气场,随时都要冻死他们。 「皇后人呢?」景珏开口问道。 皇后宫中的宫女们战战兢兢,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皇后娘娘去哪里了?她们也不知道啊,只记得皇后娘娘接了一封信,后来就说自己想要唱歌,便摇铃开始唱,皇后娘娘唱的真好听,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好听的歌谣,娘娘还伴着歌声铃声,轻柔起舞,那舞真好看…… 然后,她们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景珏听闻宫女们的叙述,气的太阳穴突突跳着疼。 她竟然!竟然用巫咒弄晕了一干宫女,私自出宫了!她竟敢离开他!竟敢抛弃他! 「来人!」 「这儿,这有一封信!」有个宫女忽而叫道。瞧见圣上的目光向自己投来。那宫女心头一惊,连忙将怀中拿出的信双手举过头顶,「不知何时放在奴婢怀里的。」 内侍将信呈给景珏。 景珏垂眸,目光落在信封上。 熟悉的字迹,顿时让他心中又惊怒。又心疼。 他伸手取出信笺,展开眼前。 「景珏,不求你原谅我不告而别。前世的我告诉自己,倘若合二为一,便会叫我自身受损,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那时的我,不以为意,以为只要不失去那些过往的回忆,就是对我最大的益处了。我不想再重蹈前世覆辙,留着回忆,免得我再犯已经犯过的错。不知这么说,你能不能懂,毕竟这些经历,我无法向人明白诉说。 我对她说,我不会后悔。却怎么也没想到,如此的结果,竟是让我丧失了做母亲的资格。很遗憾,真的,我想为你生个孩子,有你的眉眼,你的秉性,一切都像你那般。可我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纵然如此,我也不后悔当初做这样的选择。如果没有过往的回忆,我就不是如今的宁春草,不是与你并肩走过坎坷的宁春草。 所以。即便当初就知道,我不能做母亲,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也仍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只是,对不起你。这对你不公平,你会是个很好帝王,也会是个很好的父亲,我没有权利,自私的剥夺你做父亲的资格。 所以,我选择了离开。也请你放手,放过我,更放过你自己。 祝我们彼此都好。 又及,我不喜欢宫中的约束,不喜欢不自在的生活。我向往南境,向往小桥流水,向往芭蕉夜雨。我带着苏姨娘一起去南境了。日后看腻了南境的婉约,也许还会去漠北,看一看大漠孤烟的壮丽豪情。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你也不要叫我担心,你在高处,我总能知道你好与不好。 与君别,望来生,有缘再遇。哪怕仍旧坎坷多磨,我依旧愿意遇见你。 春草,敬上。」 景珏深吸一口气,猛的将信笺拍在一旁的案几上,怒喝道:「来人,封锁城门,搜查宁府!务必将皇后给朕找出来!」 景珏的话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额上的青筋都一根根崩了出来。 宫人连应声都应的极快,更是马不停蹄的各处下达圣上命令。 两个宁府,乃是同一时间,立刻就被包围了。 一个宁府乃是国丈府,另一个,是巫女为宁春草准备的娘家。 两个宁府似乎都没有想到,会突然被皇城兵马司的兵丁给围困了。 国丈府上的家丁甚至还悄悄的打听,是不是皇后娘娘触怒龙颜被罢黜了?也没听说圣上新宠了别的女人啊,怎么就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家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宁家的人才知道,原来是皇后娘娘不见了! 另一个宁府,却是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群洒扫粗使的家丁仆役,都是先前巫女买来的,并非巫教中人。 而那些住在宁府上的巫教教徒,及苏姨娘,则完全不知去向。 圣上听闻,龙颜震怒。 「好你个宁春草!」景珏手指捏的咔咔作响,深邃的双目透出血红的颜色,紧抿的双唇昭示了他内心的愤怒。 她竟不信他。她竟这么轻易的就离开他?还劝他放手?她为什么不选择握紧双手?为什么不选择无论如何都不放开他? 若是没有她,他要这帝王之位做什么?他同别的女人生养孩子做什么? 在她眼中,他所追逐的就是这些东西么? 在她眼中,她甚至没有皇位,没有子嗣重要么? 这个蠢家伙!这个笨蛋! 景珏几乎要被宁春草的一封信气炸了。这么愚蠢的女人,他怎么会觉得她很聪明呢?他又怎么放心让她流落在外呢? 喜欢南境,可以告诉他呀?喜欢悠哉,可以同他说呀? 难道她不相信他,有能力摆脱现如今的一切。带着她去过她想要,她所向往的生活么? 对他如此没有信心,如此就放手了么? 「张贴通缉令下去,」景珏一面下令,一面亲自研磨。提笔作画,「通缉宁氏,苏氏,巫女。一旦发现,立时上报,提供消息者,赏金千两,活捉者,赏食邑封地,封侯拜相。另,秘密传令,一旦有线索立即上报,绝不可伤害宁氏与苏氏。」 京城城门锁闭之时,宁春草一行,已经出了京城了。 不然瓮中捉鳖,她才是真的走不了了。 宁春草此时正歪在苏姨娘的怀中睡的迷迷糊糊,两个被侍女抱在怀中的孩子,一人拽着一个她腰带上璎珞穗子,睡的香甜。 原本她是要将两个改姓宁的孩子,留给宁夫人的,毕竟一个是二姐姐的骨血,另一个虽同宁家没有血缘,但也是一条无辜生命,好好养大,总是同养家亲近的。 可巫女送来的消息太过突然。突然到她根本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准备,只好匆匆上路,也顺带将两个孩子给带在了身边。 她这会儿睡的并不很沉。马车跑的很快,虽然赶车的人,已经尽量让车马平稳。可生怕被人追上,依旧免不了颠簸。 混沌之中,她似乎看到了那一日,在睿王府的九曲浮桥上,她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和前世自己的一番对话。 前世的自己说,若两个灵魂彻底融为一体,虽能让她保有异能,却也会给她带来不可挽回的伤害。 她当时不以为意,甚至没有犹豫的脱口而出。「我们本就是一体,你在就好。」 如今才知道,这代价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她可以趴在苏姨娘的腿上,嗅着苏姨娘身上的芬芳,感受着来自母亲的温暖关怀。可这辈子,她都没有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不能如苏姨娘默默的关切爱护自己这样,细心的照顾自己的孩子了。 她竟然,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那她还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么? 宁春草在迷蒙之中摇了摇头,不是。不能做母亲。她就不完整。可失去前世的记忆,失去支持她走到今日的这些过往,这些能力,她也是不完整的。 世上之事,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 若是仍旧叫她从两者之中,选出一种来,她仍旧是会选择现如今的自己吧? 只是,她会更早的离开景珏,不要让两个人之间的感情那么深,那么不舍分离…… 第五十章 想到景珏这名字。想到这个一路守在她身边,虽不成熟,却也会关心她,虽不完美,却愿意为她成长的男人。她心里头像是被人抽走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疼。 「唔……」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心好疼。 苏姨娘立时从混沌中惊醒过来,抬手温柔的抚着她的头,她柔软的长发,「安心睡吧,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别想那么多了。」 宁春草嗯了一声,又昏昏沉沉的睡去。 马车颠簸中,她看到景珏的玉面。看到他满是怒气的眼眸,看到他冰冷的转过身,离她越来越远…… 不是他离开了她,而是她先放开手,先转身走的…… 「宁春草。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可问过我的感受?可问过我?」景珏梦中的质问,一遍一遍萦绕在耳畔。 「圣女!」一声呼唤,将宁春草吓得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连忙坐起身子。 苏姨娘这才动了动被她枕麻的双腿。 「圣女,孩子,孩子似乎发热了。」抱着宁念的丫鬟略有些焦急的说道。 宁春草连忙从她怀里接过孩子,抬手放在孩子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是有些烫呢! 宁念的眼眸闭的紧紧的,呼吸略有些急促,小脸儿也有些病态的涨红。 「宁怀呢?宁怀没事吧?」宁春草一面将宁念揽在自己怀中,一面抬头看向宁怀。 可别两个孩子都病了啊? 抱着宁怀的丫鬟连忙去摸他的温度,宁怀正睡着,被打扰,有些不满的撅了撅嘴,并没有醒,在丫鬟怀中调整了舒服的姿势,又睡了过去。 丫鬟摇了摇头。「大公子没事。」 宁春草松了口气。 小孩子生病,不比大人,哪里不舒服,他自己也说不出,且这逃走的路上。寻医问药都不方便。实在不该将两个孩子都带上路的。 离别的那一刻,她其实原本也有时间有机会将孩子送走的,同巫女说什么来不及,本就是借口。 想到自己这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这已经相处出感情的两个孩子,她如何忍心割舍? 「来人,告诉巫祝大人,找个地方落脚,二公子病了。」宁春草授意丫鬟朝外吩咐道。 「来叫我抱着吧?」苏姨娘看宁春草一会儿一摸孩子的体温,有些焦急不安,便主动说。 宁春草却是摇了摇头,「姨娘歇会儿吧,我年轻,体力好,这一路上,有的罪受呢。」 苏姨娘看她一眼,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没再开口。 京城已经全城戒严了。 昨日还恢弘大气,家仆出门都是横着走的宁国丈府,今日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宁老爷和宁夫人前后跪在正厅里,前头坐着一脸沉郁的当今圣上。 「回禀圣上,臣真的不知道娘娘去了哪儿啊?娘娘临走,连个信儿都没送,原本约定好了今日。将两个孩子送回来,在宁家玩儿上两天的。可是……可是根本没有等到孩子啊……」宁老爷一遍一遍的解释,着急表清白,只差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圣上看了。 圣上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无动于衷的枯坐着,垂眸,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似乎他只是看着阳光里舞动的尘埃,又似乎他什么都没看。只是独坐回忆。 宁老爷心中只盼着圣上能够赶紧回宫,不管是回忆也好,念着娘娘也好,只要高抬贵手放过宁家就好。 什么叫高处不胜寒?就是昨日还是荣宠加身,今日就摇摇欲坠大厦倾倒。 宁夫人只在心中感慨,得也春草,失也春草,得与失,只看春草的心思呀! 厅堂里除了宁老爷紧张的声音之外,就再无其他声响。 宁老爷翻来覆去,将这些话说了数遍。可圣上却未置一词,好似不过是听他絮叨来打发时间而已。 最后,宁老爷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只好闭了嘴,厅堂彻底安静下来。 景珏忽而起身,正欲向外行。 外头却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传来。 宁老爷刚松下的半口气,不由又提了上来,竖着耳朵,听着这动静。 「启禀圣上,属下们盯紧了凌烟阁,凌烟阁阁主派出各路高手,四下寻人,范围已经从京城向南扩展了。」侍卫禀报说道。 这么说来,姜伯毅真的不知道宁春草身在何处,那日他约他到城外相见,也并非是和春草串通好的? 「通缉令可曾下发张贴?」景珏垂眸冷声询问。 通缉令上宁春草的肖像乃是他亲手所画,他落笔之时,一笔一划似乎都带着浓浓的怒意和怨气。 但所画出的人,却柔和婉约,甚至嘴角微翘,每根线条都透露出,落笔之人对卷上之人的深切情谊。 这画卷交由画工们临摹之时,画工们还啧啧称奇,这画一眼便能看出里头含着的情谊,能叫帝王如此神情挂念,皇后娘娘怎就舍得走呢? 当然这种不该问的问题,他们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就罢了,断然不敢宣之于口。 宁春草信上说,她要去往南境,且宁府上的巫女连通整个巫教都不知去向,巫教的根基在巴蜀,往南寻。或许真的能追的上她? 景珏在宁国丈府上坐了越有大半个时辰,竟是未发一语,又背着手,缓缓离去。 宁家上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原以为因为宁春草不见了。圣上定要发落宁家,却等到如今,也为见有责罚降下。 只是派皇城兵马司将宁家给围了起来,也未说要限制宁家进出自由。 一开始宁家的家仆不敢出门,后来家中菜蔬实在短缺。需得到外头采买,家仆才硬着头皮出了门。 可谁知出门,那围着的兵丁根本不理会他们,门口进进出出他们都视若无睹。 宁家人这才敢出门了。 宁春草虽然看不到,但以她对景珏的了解。也多少能猜到京城现下是何情形。 女巫进了城,寻了一家客栈,便投宿下来。 宁念发了热,且热越发越厉害,一直高热不退。 宁春草叫巫女寻大夫来,巫女却摇头不肯,「若是寻了大夫,岂不就暴露了圣女的行踪了?」 「宁念高热不退,苏姨娘一直在给他擦身子,可小脸儿还是又红又烫,这么热下去,会把人烧坏的!」宁春草微微皱眉。 「圣女何须请大夫?让外人都退开,派人守在圣女房间外头,圣女岂不就能给二公子医治了?」巫女低声说道。 宁春草微微一愣。 宁念太小,她没想过用巫祝的力量为他治病。 可巫女这么一说,她也觉得可行。这么小的孩子,叫他吃药倒是更困难,且见效也慢。自己虽不会诊脉,不会看病,却是现成的大夫。 「好,就这么办。」宁春草抬手拍了拍巫女的肩头,将守着门的事情都交给她办,她则抱了宁念到自己的房间。关了门,只留呼吸微微急促,小脸红热的宁念躺在床上。 她拿出自己的铃铛来。一面摇铃,一面轻声唱和。 并未起舞,只有铃声吟唱声萦绕在房间内。 好似整个燥热的房间,都不由的清凉舒爽下来。 床上躺着的小小人儿,呼吸由急促渐渐变得舒缓平稳。微微蹙起的小眉头也一点点舒展。 他身上的不适也许正随着铃铛声和吟唱声,渐渐消弭,脸上的涨红也一点点褪去。 第五十一章 宁春草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柔和。 渐渐听不见了。 她抬手摸了摸宁念的额头,温度已经正常了。 宁念这会儿也睡的安稳了。 却忽而有孩子的啼哭声,从外头传了进来,将正看着宁念的宁春草吓了一跳。 她侧耳一听,乃是宁怀的声音。 她连忙起身,膝盖却不小心撞在了床头四脚矮几上,疼的她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唯恐再将床上睡的安稳的宁念给惊醒了。 她咬着牙,忍着疼,一瘸一拐的出门了。 宁怀的哭叫声,却越发响亮了。 「圣女?」巫女竟亲自守在门口,瞧见她出来连忙招呼,「圣女的腿怎么了?」 宁春草摆摆手,「没事,你进去看着宁念,我去瞧瞧宁怀。」 巫女连忙点头进屋,宁春草则快步向隔壁房间走去。 宁怀正在丫鬟怀中踢打哭叫。闹人的样子活像个小恶魔一般。 「怎么回事?」宁春草沉声问道。 宁怀听到她的声音,这才睁开眼来,瞧见是她,连忙抹了抹眼泪,从丫鬟怀中跳了下来,快步向她跑来。 宁怀比宁念长得快,跑的也稳,如今已经能独自快跑,也不会摔倒。 他跑到宁春草身边,伸手抱住宁春草的腿。将自己脸上的鼻涕眼泪都蹭到宁春草的衣服上,抬着一双委屈的小脸儿,瘪瘪嘴道:「娘,娘娘……」 「大公子寻不到您,以为您也不要他了。怎么哄都哄不住。」丫鬟在一旁解释道。 宁春草行巫祝,给人医治的时候,不能被打扰。所以宁怀要寻她,自然寻不见。 看来李家倒台,杨氏女的离世,在这小小孩子的心中,还是留下了阴影。 他如今已经将宁春草当做自己的依赖依靠,才这一会儿功夫不见,就哭成这样。 宁春草蹲下身来,抬手摸了摸宁怀的头。「弟弟病了,我去给弟弟看病,并没有不要你,知道么?」 宁怀乖巧的点了点头,哪还有半点闹人的样子? 丫鬟在一旁赞叹道:「还是圣女有办法。」 正迈步进门的苏姨娘。闻言却是长叹了一声。 宁春草连忙回转过身来,「姨娘怎么不去歇会儿?可是吵着您了?」 苏姨娘摇了摇头,「本就睡不着。原想着劝你将两个孩子送回京城宁家去,宁夫人不是心狠之人,就算是看在宁念的份儿上,也不会苛待宁怀的,你大可放心。可如今看来,这两个孩子根本离不开你,你怕是也不放心将他们送回去吧?」 宁春草垂眸,没有说话。 「咱们如今没有安定下来,北上之路本就不好走,还要绕到凉州,宣化,在由西北南下,这一路。大人也就罢了,两个孩子毕竟这么小……」苏姨娘没说完,便看出宁春草抗拒的神态,她无奈停下了话音。 「圣女,您看这个!」却有黑衣人从苏姨娘背后躬身上前。双手奉上一个纸卷。 宁春草起身,将宁怀交到丫鬟手中,接过纸卷来打开。 这么一看,她便愕然一愣。 苏姨娘就近她,低头看去,「通缉令……」 三张纸卷,分别绘了春草,她,以及巫女的肖像。下书并没有提及她们的身份,只道是朝廷通缉要犯,开出的奖赏条件再诱人不过。 若是能活捉了她们上交朝廷,甚至能封侯拜相!这对一般人得有多大的吸引力? 「景珏疯了!」宁春草咬牙说道。 苏姨娘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 景珏做事,向来只随着自己的心意,她突然不告而别,依景珏的性子和对她的感情,更够善罢甘休才怪。 「春草,这次是你任性了。」苏姨娘示意巫教的人退下,拉着宁春草的手,往里间走去,边走边缓缓开口,「你和景珏已经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商量着来的?非要这般一走了之?是你不信任他,还是你在赌气?不能有孩子就不能有了,你该当面告诉他,问清楚他的态度。他若能接受,你们就如同现在一样相处不是正好?他若不能接受,就为他纳妃,叫他有子嗣传承。」 苏姨娘的话刚说完,宁春草就连连摇头,「不要。」 苏姨娘一噎,瞪眼看着她。 「我希望他能有自己的孩子,可我却不能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亲密。姨娘,我承认我自私,我只想独占景珏。不想同任何人分享他。想到他和别的女人……我不能接受。可我又不能为他诞下子嗣,有什么理由可以独霸着他呢?」宁春草无奈笑着摇头,「只能这样啊,我离开,眼不见为净,刚开始他自然会想念,我也会想念,日子久了,他也就忘了,我也能释怀了。」 苏姨娘略有不赞同的摇头,「能么?」 宁春草失神了片刻,又狠狠的点头,「一定能。」 「圣女,咱们走吧。」巫女在门外,低声禀道。 宁春草略微一愣,如今天色都已经黑了,他们好不容易包下了整个客栈,投宿下来。正是应该好好休息睡上一觉的时候,怎么就要走呢? 巫女得了允许,这才迈步进屋,「禀告圣女知道,通缉令已经贴到各个城门口,并有衙役沿街巡查,咱们若是再不走,只怕就走不了了。这客栈里的掌柜伙计,我都叫人盯住了,可仿得了一时,防不了漫漫长夜呀。咱们还是尽快上路吧?」 宁春草看了看被她扔在一旁的通缉令,不由有些生气的跺了跺脚,「起程!」 原本预想中,能够好好休息一下,好好睡上一觉的这个夜,又毁了。 他们一行人乔装一番,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的赶在城门锁闭以前,匆匆出了城。 路上宁念饿醒了,哭闹不止,招得宁怀也跟着哭起来。幸而宁念的高烧已经退了,如今哭,只是肚子饿而已。 丫鬟抱着他,宁春草亲自给他喂了饭,这才哄住了他。 宁怀瞧见。也闹着要宁春草喂饭。不然就红着眼睛,委屈不已的看着宁春草,好似怪她偏爱弟弟不爱他。 宁春草顶着晕腾腾的脑袋,哄了这个,又去哄那个。 如今才知道。有孩子,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如今这两个孩子都已经一岁多了,尚且如此不好伺候,倘若是刚生下的小婴孩,得有多麻烦? 她垂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心头又忍不住的泛酸,即便麻烦,也是令人向往的吧? 两个孩子吃饱了,又在马车上睡了过去。 丫鬟的怀中许是没有他们在宫中柔软的小床舒服,更是坐在这颠簸的马车上,两个孩子一直睡得不甚安稳。 宁春草自己也休息不好,且看到苏姨娘眼睑上尽是一片疲惫的灰青之色。 这般赶路,只怕熬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垮下了吧? 虽信上骗景珏说,她是要南下,而出了京城,她就直接北上。要由西北绕去南境。 可她忘了,如今景珏已经是一国之君,他一声令下,海捕令一张贴,她根本是无从遁形,逃无可逃啊? 宁春草气恼的跺了跺脚。 闭着眼眸的苏姨娘立时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宁春草收敛神色,苏姨娘尚未抱怨呢,硬拉着苏姨娘上路的她有什么可抱怨的? 在通缉令各处张贴之下,宁春草一行一路更为艰难困苦。大的客栈不敢投宿,小的客栈又容不下他们这么多人。 第五十二章 他们有时扮作商户,有时扮作镖局,有时扮作举家搬迁的外地人……但那通缉令上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过诱人,人都如同疯了一般。眼睛瞪的铜铃大,只恨不得将人的脸都扳过来细看看,但凡同画像上的人稍有相似之处的都会被抓去衙门。 这般情况之下,倘若再招摇过市,被发现的几率太大。 宁春草一行只好躲躲闪闪。衣食住行都大为不便。大人忍了也就忍了,不过是辛苦些。他们还带着两个孩子,一路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的。 刚刚被养胖了些的宁念,眼看着又瘦了下来,圆润的下巴,如今都成了尖尖的。 连一向能吃能睡的宁怀,也憔悴了许多。 「这样下去,大人尚还好,孩子是受不住的。」苏姨娘拉住宁春草说道。 巫女私下里已经同苏姨娘说了好几次了。带着孩子,一路上叫孩子受苦不说,且还会拖慢他们的行程。理当叫孩子送回京城,送到宁家去。 他们已经离开京城这么远了,即便将人送回去,即便叫圣上知道他们不是南下,而是北上,想要追到他们也没有那么容易。 且如今有通缉令,圣上知不知道,区别也不大。他们一样的要东躲西藏。 苏姨娘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拉住宁春草,郑重其事的开口。 宁春草垂着眼眸,看着脚下苍青的草地,抬脚踢了一颗小石子。 石子飞了一段距离,又落入草丛中。 她一直紧抿着唇没有看苏姨娘,也没有开口。 「春草,你一向懂事又让人省心,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今咱们已经离开京城了,以往的对与错。咱们都不说了。将孩子送回去这种话,我也是最后一次同你提及。日后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说,如何决定都在乎你。不管你打算怎样,姨娘都听你的。」苏姨娘说完。拍了拍她的肩头,转身向马车走去。 马儿啃着路边的草,打着响,喘息休息。 宁春草看了一眼苏姨娘的背影,忽觉肩上有些沉重。 是啊,如今这路,是自己带着众人走来的,如今这奔波劳碌东躲西藏,都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她同巫女一起离开京城,在离开之时。也相当于无形的将巫教的责任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不仅巫女,连巫教众人,如今都尊称自己为圣女。 她回头去看看站在车马旁边,休息打尖的众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风餐露宿的疲态。 这都是自己造成的。自己的选择造就的。 她不可以因为自己的任性,自己的想法,就私自的叫这些人无端跟着自己受苦。 倘若不能顺利去往南境,还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在等着他们。 如今,他们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必须,尽快的摆脱现下的困窘。 「送他们回京。」宁春草缓缓说道。 巫女就在不远处等着,闻言,连忙上前几步,来到宁春草身边,「圣女有什么吩咐?」 「你挑几个信得过的好手,叫他们带着宁怀宁念回京,交给宁家收养。」宁春草满面寒色的说道。 原本想着自己收在身边,全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如今看来是不行了啊…… 「圣女若是舍不得……」巫女看她脸上清寒的表情,不由开口劝道。 可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宁春草打断:「我的话,不是命令么?难道我是在同你商量?」 巫女一愣,诧异的抬头看着宁春草,眼中有些惊喜,却又不敢相信的迟疑。「这,这是命令么?」 宁春草淡淡看了她一眼,「你以为呢?」 巫女立时喜上眉梢,连连点头,「是,是,小人这就去办!」 说完,她立时喜气洋洋的转身,奔向马车边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是命令!圣女如今向她下达命令了!这可太好了,这便是圣女真的看明白自己的身份了,真的开始正视自己的身份了! 以往虽然他们也称呼她为圣女,可她对巫教众人,却有种疏离和客气,好似她只是个外人,同巫教并没有什么关系。她要做什么,也带着商量请求的味道。 可如今,她说,这是命令!这便是将自己真正当做巫教的领军之人,全权做主之人了! 甚好,甚好!这一路便是吃了再多的苦,也都值了! 苏姨娘不甚明白,摆脱了两个孩子的拖累,怎么就让巫女这么高兴了? 巫女连精心挑选护送宁怀宁念回家的人选之时,脸上都是笑眯眯的。 听闻要离开宁春草。单独被送回京城,两个孩子哭得昏天黑地。 最后无奈,巫女摇铃吟唱,才将两个孩子哄睡了。并将这哄睡孩子的巫咒交给护送之人,这才放心叫他们上路。 没有孩子的拖累,宁春草一行,背离京城的速度就更快了些。 毕竟都是大人,苦一点累一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宁春草还自己琢磨了办法,不用摇铃。只在马车里轻轻吟唱,就能洗去苏姨娘身上的疲累。 连苏姨娘自己都惊奇,「怎么好似年轻了几岁?这般奔波,也不觉得的很累?」 宁春草只是呵呵的笑,并不多做解释。 护送宁怀宁念回京之人,行进速度也很快。 两个孩子睡着的时候,就被高大的男子护在怀中,打马狂奔。饿了,就停下来喂几口饭,喝些水,休息一时片刻,便重新上路。倒是比离开京城的时候更吃了许多苦。 不过幸而,几日之后,京城已经遥遥在望了。 远离京城的郡县,尚贴了许多的通缉令,京城的戒严程度更甚之。 完全超乎这些护送之人的预料。 他们甚至刚刚靠近城门,还未入城,便被人给盯上了,这叫他们全然没有准备。 几人发现情况不对,想要退离城门的时候,却被身后忽而涌上的兵丁,给堵住了退路。 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巫教护送宁怀宁念的教徒被带到圣上面前。 景珏沉着脸,看着一行人。 宁怀宁念受了一路的苦楚,这会儿到了宫中,见了景珏,反倒快活起来。许是嗅到了宫中熟悉的味道,又许是看到景珏熟悉的脸。 两个小娃娃,竟然挣脱开宫女的手,跌跌撞撞的飞扑向景珏,紧紧的抱着景珏的腿,谁都不肯撒手。 景珏在外人面前一向冷面,做了帝王之后,更甚之。 如今被这两个小娃娃左右抱住,宫女内侍都急出了一身的冷汗。皇后娘娘不在,圣上正是生气的时候,这两个孩子可别再触了龙须呀? 却见景珏虽恼怒,甚至咬牙切齿,却并未推开两个孩子,反倒是无奈的摇头,就这么任由他们抱着自己。 只沉着脸看着被押解在殿上的巫教教徒,「说吧,你们的圣女如今身在何处?」 教徒既是巫女精心挑选出来的人,自然没那么轻易就会开口。 倒是押解他们来的将领拱手答道:「回禀圣上,果然不出圣上所料。他们来时方向并非由南向北,虽故意绕至东城门,却是北下而来。」 景珏闻言,冷哼一声,「留一封信,就想把朕的注意力都骗到南境了么?天真!」 「用不用通知姜阁主知道?」圣上身边的内侍壮着胆子问道。 第五十三章 景珏却是摇了摇头。「他去南境找,就叫他找,北上不过是虚晃一招,她们还是要绕回南境去的。以为朕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么?真是低估了朕对她的心。」 巫教教徒听闻这些话,惊疑不定的对视了一眼。 圣女以为自己隐瞒的很好,如今看来。竟然全都没有逃出圣上的预料。 如此看来,圣上对圣女的了解很是清楚。那圣上可知,圣女如今正在外头受苦? 「她在哪儿?」景珏的目光又落在教徒身上。 教徒们立时低下头去,彼此都紧抿着嘴,谁也不肯先开口言语。 景珏冷笑一声,「好。不肯说?有骨气!」 教徒听闻圣上淡淡笑声,只觉脚底生寒,身上发冷。这笑,怎么就让人觉得不怀好意呢? 「来人呀,将他们带下去,用刑伺候,朕倒要看看,他们的嘴,究竟是有多硬?」景珏淡淡说道,目光也变得冰冷清寒。 几个教徒对视一眼,幸而临行前,圣女有交代,已经告诉他们了,倘若要用刑,他们当怎么办。 「我们说。」其中一个教徒连忙开口。 景珏闻言,用眼神制止了上前的侍卫,勾了勾嘴角,脸上却连半分笑意也无。 「圣女没有直接南下,而是先北上,再由西北绕道而南下。就是为了躲开圣上您的寻找追踪。」教徒连忙说道。 景珏眯眼看了看那教徒,「她如今到哪儿了?」 教徒偷偷抬眼看了看气势压人的帝王,紧张的舔了舔嘴唇,心中对圣女交代他们的话,却又少了几分把握。 临行前,圣女说,只要说了这话,圣上就不会继续逼问他们。 可如今看来,圣上对圣女的喜欢,已经完全超出预期,圣女交代的话。有用么? 见圣上似乎等的没有耐心了,那教徒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临行前,圣女有交代。」 说完,他又一阵紧张。 景珏索性在龙椅上坐了下来,深吸了口气,缓缓道:「说。」 「圣女交代说。若是我等被圣上所擒,就告诉圣上。男人若壶,女人若杯。一只壶本来就是要配许多只杯子的。可她却想要只配一只杯的壶,看到其他杯子,和她共享一只壶,她不喜欢,恨不得将其他杯都打破。然她却又是一只承不住水的杯,与将来终有一日,被壶厌弃相比,她愿意自己离开这壶。」教徒一口气说完,只觉自己心跳的甚快。 圣上能信么?听了这话,圣上能放过他们。也放过圣女么? 半晌,金殿里安静的听不到半点声响,好似时光都静止了。 那教徒小心翼翼的微微抬了抬头,向龙椅上的人窥去。 却见坐在龙椅上的玉面帝王,脸色阴沉,神情却有些怔怔的,有些失魂。 一旁的立着的内侍似有些紧张,一副想要上前,却又偏偏不敢上前的模样。 几个教徒对视一眼,圣女这番话,莫不是打击了帝王了? 打击了也好,若是打击到。那便也就能想通,能放手了吧? 良久良久,跪着的人,跪的膝盖都酸疼了,立着的人,立的脚脖子都软了。 帝王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她竟如此不信我……」 殿中的气氛非但没有舒缓,却越发凝滞。 跪着的教徒们,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竖着耳朵,聆听着圣上接下来要说的话。 「罢了。她既然如此说,便是想明白了。自己也做出决定来了。再勉强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景珏抬眼淡淡看了看底下跪着的几人,「放他们走吧。」 不禁是那几个教徒闻言愣住,就连伺候殿内的宫人侍卫,也都没想到帝王会如此吩咐。 侍卫们甚至还左右看去,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放他们走吧。朕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是勉强不来的。」说完,他缓缓站起,身形却有些摇摇晃晃,好似随时都要坠倒。 一旁的内侍慌忙上前,搀扶住这个平日里康健强势的帝王,面色担忧的望着他。 帝王却是一言不发的,抬脚一步一步走出了金殿。 几个教徒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帝王脸上那种灰败,那种绝望的神色。以及适才被内侍搀扶着走出去的憔悴疲惫,都太过刺目,甚至刺痛了他们的心。 此时此刻,他们竟生出一点点圣女太狠心的想法来。 不过对巫教对圣女的忠诚,叫他们连连摇头,甩开这般不敬的想法。 「走吧!还跪着呢?」侍卫上前。催促他们起来。 竟是真的? 真的要放他们走? 巫教的几个教徒被逐出宫中之后,还有些愣愣不能回神。就这么被放了?原以为刑罚是免不了的,能留下一条命,就是帝王对圣女的顾惜之情了。 不曾想,圣女的一番话,真就叫圣上放了他们了? 几人虽处在震惊之中却也不敢耽搁,立即便略作歇息,打点行装,匆匆上路。 未免被人跟着,他们照约定好的,直接南下,与巴蜀再同圣女会合。 「圣上,真的不用派人盯着他们么?」内侍在景珏身边低声询问道。 圣上坐在茶案边,垂着眼眸,看着茶汤里浮浮沉沉的茶叶,勾着嘴角笑了笑,「不用。」 他脸上神色淡然,目光清明无波。哪里有适才大受打击,浑浑噩噩的样子。 旁人不知,内侍却是知道的清楚,圣上自打离开金殿,离开众人视线,就这般平静了。这才叫他确信。适才圣上站立不稳,行走无力,神情绝望,都是装出来的! 装的真像,就连他这日日伺候在帝王身侧的人,都给骗过了! 「他们虽不会直接去找娘娘,总会同娘娘联络的吧?」内侍又问道。 景珏点了点头,「巫教自然有他们自己隐秘的联系方法,就是跟着他们,盯紧了他们,也未必能探知道。不过是打草惊蛇,徒劳无功。」 「那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内侍瞪眼。 「你还想叫朕回答多少遍?」景珏冷笑一声。 内侍连忙跪地,再不敢开口。 那几个教徒连夜出了京城,又一口气行出好远。 一连风餐露宿的奔波好几日,这才找了个客栈,好好停下来休息。 「果真没有人跟着么?」又个教徒问同伴道。 同伴摇了摇头。 「看来圣上确实是绝望死心了。」教徒点头。 「圣女也真是狠心,那可是帝王啊,如此倾心与她,她却能够这样一走了之……」 「说什么呢?圣女乃是为了巫教,为了我们,这才放弃了这高高在上的位置!」 教徒们之间立时都沉默下来。 这个话题,不是他们私下应该谈论的。 彼此对望一眼,似乎都有些尴尬。 「来来,快给巫祝大人传信吧!」有个教徒开口,打破了这份尴尬。 信传递到宁春草手中的时候,他们一行已经绕过了宣化,走上了南下的路。 没了两个小孩子的拖累,再加之宁春草又在路上悟到了一些自然的力量,她可以用吟唱声,带领众人一道吟唱。像是劳苦工作的人所唱的号子一般。从而引动人自身和自然之间的沟通。 让自然之力源源不绝的进入到他们的体内,使得他们即便连日奔波,精神上也并不觉得疲惫。 第五十四章 即便肉体费力疲劳,却也能在睡上一觉后,就极快的恢复过来。 走上南下的路,更是让众人恍如看到了希望一般,越发有劲儿了。 宁春草看着教徒传递回来的书信,却是默默出神了很久。 以至于苏姨娘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她都不知道。 「喝完汤,就要启程了。」苏姨娘忍不住提醒她道。 宁春草却枯坐着,默不作声。 直到苏姨娘轻轻推了她肩头,她才愕然回过神来。「什么?」 她一副受惊的样子,想要藏起手中的信,一看是苏姨娘,又接触到苏姨娘了然的神情,她一阵尴尬,将遮掩的信也摊开在桌上。 「看到想要的结果了么?」苏姨娘神色平静的问道。 宁春草呆了呆,缓缓点了点头,「景珏放弃了,他放了他们走,并没有派人跟着他们。他当时的神情,表现,他们都在信中说了。他,失望,而后绝望了。」 「哦,」苏姨娘点了点头,「这不是你求得的结果么?」 宁春草迟缓的转过头,看着苏姨娘。 「你打茶壶茶杯的比方,不就是逼他么?不就是在试探他么?如今,满意了?」苏姨娘笑着问道,只是笑容却有些清冷。 清冷的叫宁春草都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是,是我所求得的结果。如此,他能放下我,也能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一个帝王该有的生活。我,也能释然了。」 苏姨娘看着白着一张脸,却握着拳头,说的无比坚定的宁春草,轻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姨娘别不信!我能释然的!」宁春草又强调了一遍。 苏姨娘回过头来看她一眼,「信,喝了汤,起程了。」 宁春草看着那一碗甜羹,却提不起一点点的食欲。 苏姨娘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转身离开。 身在宫中的景珏并没有闲着。他命人将宗亲中的孩子都带入宫中,亲自了解考察这些孩子们的品性德行。 更请了赋闲在家的睿王爷,来考量这些孩子们。 虽然没有明说,但宗亲们也都能猜到圣上此举所为何意。 于是都忙不迭的教授自己的孩子在宫中好好好表现,好好努力,定要讨得圣上喜悦。 这些孩子们在宫中住上十天左右,便能出宫回府一趟。 随着他们进出宫闱,圣上病倒的消息,也就随之不胫而走了。 当这消息传开的时候,圣上甚至都不在硬挺着病体上朝了。而是将一切朝政事物,都托付给了睿王爷及几位辅政大臣。 睿王爷日日进宫照看圣上,连日来甚至憔悴了许多。 究竟选了那位宗亲的孩子,还未定下,圣上只说尚在观察之中。 睿王爷发布皇榜与天下张贴,求医入京,但凡有人能医治圣上疾病的。便拜为国医,享一品大员之待遇。 如此,连圣上的病情都不遮掩了,看来圣上是真的不好了? 京中众位大臣观着这风向,反对过继宗亲孩子的声音渐渐便消弭下去。 那些张罗为圣上选妃进宫的人,也都偃旗息鼓。 众臣首次无比默契的达成一致——催促圣上尽快在宗亲的孩子们中,选择一位过继。 景珏顶着一张苍白无比的脸。就着内侍奉着的青花瓷盘,拿小银叉吃着拨成一瓣瓣的蜜桔。 「哟圣上,您小心些,别叫这蜜桔汁将脸上的粉沾掉了!」内侍小心递上一方净白的帕子。 苍白的景珏凉凉的瞪了他一眼,「掉了再敷就是!敷粉这般难受,真不知当初那姜维是怎么忍受的?」 内侍低头嘿嘿的偷笑。好好的帝王不做,为了皇后娘娘。圣上能这般委屈自己,这世上能做到的男人也没几个了吧?只盼皇后娘娘能明白圣上一番良苦用心,日后千万莫再辜负了。 睿王爷发布天下张贴的皇榜,取代了此前闹得满城风雨的通缉令。 张贴有宁春草一行几人画像的通缉令尽都被撤去,倒是寻医问药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宁春草等人不用再东躲西藏,自然也看到了这寻医的皇榜。 「圣上病了么?」苏姨娘皱眉,面有忧色。 「是忧思成疾吧?」巫女笑了笑。 宁春草皱眉头,良久,咬牙道:「定是为了骗我回去,我才不上当。」 苏姨娘和巫女闻言,都抬头看着她,默默无语。 宁春草转过脸来,看了她们一眼,「做什么这么看着我?他身体好得很,我死了他都不会死!不是骗我是什么?赶紧赶路!」 「春草,倘若是真的,你就不想回去看看他么?」苏姨娘坐上马车,巫女也上了另一辆马车,母女两人坐在摇晃的马车内,苏姨娘开口问道。 宁春草想也不想就摇头,「好不容易出了京城,好不容易走了这一路。如今终于南下,终于走到了这里。回去?那之前所做这一切,不都白费了么?」 苏姨娘叹了口气,「怎么能叫白费?这一切,不是叫你更看清楚了自己的心,也更看清楚了他的心么?」 宁春草连连摇头,「姨娘别劝了,我不会回去的。」 「你不肯回去,乃是因为,你觉得景珏不是真的病了,只是为了骗你。」苏姨娘说道,「可倘若他是真的病了呢?皇榜寻医,且是睿王爷亲笔题榜,这事情是好闹着玩儿的么?」 宁春草仍旧只是摇头。垂下的眼眸,叫人看不清她目中神色,「不,我不会回去,他即便是真的病了我也不会回去。」 苏姨娘有些意外,意外她的坚决和冷情,「为什么?」 「我们已经道过别了。」宁春草闷声说道。 明明是不告而别。留书一封就算是道过别了么? 「姨娘忘了茶壶和茶杯的话?那话,就是道别了。」宁春草扯了扯嘴角,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来。只是她面前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这笑真是比哭还难看。 宁春草一行,眼看就要到巴蜀了。 巫女说,只要到了巴蜀,就没有人能违背她意愿的叫她离开。 巫教的根基在巴蜀,巴蜀可以说几乎全在巫教控制之下。这里的百姓对巫教的信服程度远远超过对朝廷的顺从。 临近巴蜀,整个一行人马似乎都轻松起来。 唯独宁春草除外。 因为她听闻景珏过继了大皇子的嫡长子,入主东宫,立为储君。 睿王爷被奉为摄政王,统领一干辅政大臣,几乎已经完全接管了朝政。 如此看来,景珏生病。并非是装的?他是真的病了?真的不好了? 不然怎么连后事都安排的如此妥当了? 「圣女若是担心,不若小人为圣女卜一卦吧?」巫女连日来,也发现了宁春草的心绪不佳。 这日下榻在恍若园林一般的客栈内,她便寻到独坐水榭之中的宁春草,笑眯眯的上前询问。 「京城如今已是盛秋了吧?」宁春草没理会她的话,却是抬眼望着水榭外的绿荫。 垂柳垂落水中,柔软的柳枝抚弄着平静的水面,搅出一圈圈涟漪,渐渐荡开。 「是啊,京城如今,已经开始黄叶凋敝了,还是南境风光好啊。」巫女叹了一声。 宁春草缓缓点头,「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是在初秋。他鲜衣怒马。手里拿着马鞭,指着我赞漂亮。」 第五十五章 她说着,低头笑了笑。 巫女心头,却没来由的一酸,「圣女若是舍不得……」 「我都走到这儿了,你说我舍不得?」宁春草像是怕她说出后半句话来,立时就抬头打断她的话。 巫女却看到,她清明的眼睛里,略有些红。 「圣女……」巫女皱了皱眉,「小人为您卜一卦吧?」 宁春草摇摇头,「不用了。」 「您也好知道圣上如今情形呀?小人卦象很准的。」巫女极力劝言道。 宁春草却是坚决摇头,「我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想知道,为何要卜卦?我们已经告别了。已经分开了。他如何,都同我没有关系了,为何要为我占卜一个同我没有关系的人呢?」 巫女瞪眼看着宁春草,圣女真的不觉得这话说的太过违心? 「你走,叫我独自坐一会儿。」宁春草转过身看着湖面,看着湖中锦鲤一群群追逐嬉戏,只给了巫女一个淡漠凉薄的背影。 巫女轻叹一声。缓缓走出了凉亭。 大约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时候的三五天后,宁春草会忽然病倒。 且病情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就算巫女召集了巴蜀巫教内德高望重的几位管事首领,一起吟唱巫咒,也不能起作用。 宁春草高热,昏迷,一直说胡话。 巫女不敢耽搁,本就已经临近巴蜀,宁春草病倒医治无果之后,他们就再次启程,连着赶了三日的路,到了巫教之中,才敢略松一口气。 圣女来了。巫祝大人也终于回来了。 可巫教中人千盼万盼,盼来的圣女却不能睁开眼睛看看他们,看看巫教在巴蜀的辉煌地位了。 她已经一连好几日,没有清醒过了。 巫教教主回归,在巴蜀可是件大事。 消息灵通的凌烟阁自然是第一时间就得知了消息。 姜伯毅几乎是马不停蹄赶来的,但他自然被独挡在圣地之外。 凌烟阁和巫教都是在南境发展,但彼此之间。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同一时间的京城之行,叫素来无往来的两个江湖门派,如今也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姜伯毅正犹豫着,要不要硬闯之时,巫祝大人便亲自来迎接他了。 「姜阁主来的正是时候。」巫女一见面便开口说道。 姜伯毅皱了皱眉,「看来你们是没打算隐瞒回来的消息,故意招我来的?」 巫女没有否认。 姜伯毅四下看了看,却没有见到那个叫他牵肠挂肚,思念良久的身影,「春草呢?」 「您随我来。」巫女沉着脸说道。 巫教教徒退开,姜伯毅所带之人也都恭候在外。 他独自一人,随着巫女步入巫教腹地。 凌烟阁他的随从有些担心,他却坦然的对他们摆手,叫他们安心等在外头。 他甚至有些期待和欣喜,终于要见到朝思暮想的人了。 纵然有缘无分,也比此生再难见更好吧? 可当他真的来到宁春草床边的时候,却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看着她干涸的嘴唇,看着她深陷的眼窝。他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扎了一刀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姜伯毅几乎怒了。 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恍若初绽的春花。 一场离别,一场东躲西藏的逃亡。就将那个明媚恍若阳光一般的她折磨成这个样子了么? 巫女及守在床边的苏姨娘,闻言都默默的垂下头,没有开口。 「她成了这样,你们还硬是带着她回来这里?你们……」姜伯毅冷声说道,看到苏姨娘抬手去抹眼泪,他忍了忍,转过脸来只对着巫女道。「你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么?你想要圣女到巴蜀来,就是让她这样来么?如此,对你有什么好处?」 巫女被责骂,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满面愧疚。是她没有照顾好圣女,是她的错。 抹眼泪的苏姨娘却是忍不住了,立时起身道:「不怪她。姜阁主莫要责备巫祝大人了。」 这是宁春草的生母,她起身开口,便是姜伯毅,也不由自发的恭敬几分。 苏姨娘对他福了福身。 他侧身避开,不愿受礼。 苏姨娘没计较,开口道:「春草一路都很好的,离开京城是她自己的主意,南下也是她的主意,不怪任何人。便是她醒过来,你问问她,可有人勉强她半分?」 「那她这是……」姜伯毅看了看床上那个憔悴的几乎认不出的人,眉宇紧蹙,满目心疼。 「这消息本来是瞒着她的,不知道她从哪里听闻了。」苏姨娘低头,又有眼泪落下,「圣上驾崩……」 「景珏……景珏……」床上昏迷的人忽而紧张唤道。 众人都连忙转过脸去看她。 她苍白的脸上浮上病态的涨红,紧闭的眼眸下,眸子乱转,呼吸急促,双手抓的被褥都皱了起来。 姜伯毅这才了然的点了点头,「圣上驾崩的消息,叫她得知了之后,她才成了这样?」 巫女和苏姨娘连连点头。 闻言,姜伯毅却是松了口气,「那这病,还有得治。」 巫女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 苏姨娘却悲从中来,「你折磨他生病,如今他又以死来折磨你。孽缘呀……孽缘……你们就不该相遇!」 姜伯毅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巫女上前拽了拽苏姨娘的袖子,朝她递了个眼神。 一向聪慧通透的苏姨娘,这次却没能明白,她狐疑的看着巫女。 巫女索性将她拽离开床榻边,对姜伯毅坐了个请的姿势。 姜伯毅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坐了下来,垂眸对昏迷不醒却在昏迷中都紧张不安的宁春草说道:「你放心,景珏没死。」 宁春草的呼吸却并未放缓,紧张更是不减。 反而似乎因为听到「景珏」二字,呼吸更为急促起来。 「你说什么?」苏姨娘忽而上前,失态的扯住姜伯毅的衣衫,「你刚才是说什么?」 「景珏没死。」姜伯毅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郑重的重复了一遍。 苏姨娘倒吸了一口气,神情怔了半晌。才缓缓吐出来,「没死啊……」 姜伯毅还未点头,就见苏姨娘突然放开了他的衣衫,表情愤愤。 「他没死,装什么病装什么死?害我女儿,为他担心如此?!春草果然没说错,什么病了,什么皇榜求医,都是骗人的!我可怜的儿,既知道他的病会是装的,怎么就想不到他的死也是装的呢?」 苏姨娘扑倒在宁春草床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劝都劝不住。 姜伯毅神色有些尴尬,有些输得一败涂地,却只能默认的苍凉,「这就是关心则乱吧。」 说完,他起身向外行去。 巫女立时挡住他,「你,你怎么就要走了?圣女还没醒呢!」 「我救不了她。」姜伯毅说着就要绕过巫女。 巫女再次拦住,「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啊?相识一场,她还叫你大哥呢,你……」 「所以我去找能救她的人来!」姜伯毅低吼一声,好似要将胸中积郁的愤懑酸涩,都吼出来。 巫女吓了一跳,愣愣退到一边,半晌,姜伯毅都已经出了房门,她才喃喃说道:「圣上也来南境了啊?如今倒是南境要热闹起来了?」 不对不对,如今是景珏,而不是圣上了! 圣上已经驾崩了,对吧? 番外篇一 【番外篇】 巫教在南境忽而无比壮大。 原因乃是巫教中出现了一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圣女。 圣女承袭天意,领受自然,融自然之力,与人之灵气,可医治百病,遇难成祥。 自打圣女来到巴蜀的头一年,巴蜀得巫教治愈的人,就有几千之众。能得圣女亲自医治的也有近百人。 提到圣女,就不得不提及被圣女招婿入门的那位公子了。 听闻那位公子蒹葭玉树,倜傥风流,莫说在巴蜀,就是放眼整个南境,甚至整个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男子能与他相提并论。 且那公子一身的好武艺,出身来历,却是无可查访,只知单名一个「珏」字,连姓都不曾听闻过。 那公子之所以能被圣女招婿,倒还有一段故事。 据说,圣女初到巴蜀,忽而病倒,重病不起,人事不省。 巫教众人用尽了办法,都不能叫圣女苏醒。 凌烟阁阁主,请来了这位公子,男子一声轻唤,立时叫昏迷了几日的圣女,当即睁开眼来。 就此。病愈。 这才真是天意,天作之合! 所以这男子就被圣女留在了巫教中,虽不是巫教徒,虽是入赘。可这男子在巫教,甚至在南境,都有着超然的地位。 「你这是心病,你知道么?」宁春草看着一脸哀求的巫女。无奈摇头,「心病得需心药医。」 「圣女就是我的心药啊,您不医我谁医我?」巫女赖在她跟前,「您不医我,我就不走,整日守在您身边,看珏大爷急不急?」 「来人。给我将巫祝扔出去!」宁春草淡淡开口。 巫女立时被「请了」出去。 不多时,巫女又绕了回来。 「圣女,您都医治了那么多人了,好多人都是心病,您也给治了,怎么我这心病您就是不管呢?」巫女纠缠着她。 宁春草深吸了一口气,十分无奈的看着她。「你少女时期,喜欢一个男孩子,可那男孩子不喜欢你,喜欢你邻里家的姐姐,你一气之下杀了那姐姐,入了巫教。如今却觉得自己容貌体态越发像那姐姐,觉得痛苦,梦魇缠身。可我并没有见过你那姐姐,无从判断。且时隔几十年了,你怎么就会觉得自己像几十年前的姐姐?你这心病……病的太离谱了!」 宁春草翻了个白眼,净做美梦吧这是! 巫女委屈低头,喃喃道:「真的像嘛,我在梦里见过她,她到了我这年纪,就长我这样子……」 「你做了亏心事,这是对你的惩罚,这就叫自作自受。」宁春草哼道。 巫女痛哭流涕,「我已经知错,那时年少无知,如今都以惩罚自己终身不嫁不娶,以示赎罪……求圣女救我!」 宁春草被她纠缠的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为她医治。 可她并不知她这心病该如何除,潜心研究数月之后。 她终于明白了,出于女人善妒本性,巫女大约潜意识中要超过梦中那女子的美貌,不能和她一样,更不能屈居她之下,方能安心。 虽然她没有见过那女子,但让人容颜变得更年轻与她来说,倒也是可行。 这也难怪当初,巫女那么着了魔似的,想要抓住她,想要夺舍她的肉身。原来并不只是怕死,还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执念在里头呢。 连续用巫咒祝祷一个月。 巫女闭关一个月之后,再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巫女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皮肤光洁。体态匀称,眼目之中波光潋滟,恍若二十来岁的女子一般明媚耀眼。 至此,她解脱了,宁春草也终于解脱了。 「变年轻的只有你的肉身,你的寿命我可做不了主。」宁春草叮嘱她道。 巫女笑着连连点头,「知道知道。做人不能太贪心,如此,小人已经心满意足了!」 「吾乃端王!继承这天下的人本就该是吾!过继什么宗亲,这天下就当交还与吾手中才是!」 「小五又发疯了!」 「是不是昨日没讨到饭,被长老揍了?」 「他哪日能讨到饭?不都是靠兄弟们接济?」 几个乞丐,围着一个枯瘦的年乞丐啧啧说道。 「吾岂能去讨饭?吾乃是端王爷!先帝爷亲封的端王!皇位继承之人!」被称作小五的乞丐怒目说道。 「切,又做梦呢!」几个乞丐嗤之以鼻,「你就是个乞丐,是个讨饭的!还端王!端个屁!」 「尔等跪下!敢对吾如此不敬!拖下去,重打八十大板!」小五叫嚣道。 「打我们?我看你是皮痒了吧?兄弟们,上!」 一声令下,几个乞丐立时扑上去,将小五按在下头,一通的拳打脚踢。 他们打够了。出了气,拍着手懒洋洋离开之时。那叫嚣自己是端王的小五,已经气息奄奄,满脸血污了。 帝王更替,尚不能如何。 更何况一个小小乞丐的生与死呢? 小五躺在冰冷肮脏的地上,闭着眼目,喃喃说道;「吾乃端王,若非燕王难成大事,如今坐在帝位上的人,当是吾……」 「宁念,宁念!快来,姜伯伯又遣人送东西来了!」宁怀在窗外兴奋的高呼。 正在练字的宁念头都没抬,「让我写完了这最后一行字。」 「快呀!快呀!不然就被抢光了!没你的份儿了!」宁怀在外头威胁道。 宁念浑不在意的轻哼了一声,「敢不给我留。下次先生考校问题的时候,都别来问我。」 宁怀闻言,立时偃旗息鼓,「唔,真是……那你快点写!」 宁念不慌不忙的写完最后一行,深吸了一口气,看看满篇字迹,略有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将笔搁回笔架上,背着手,分明是个孩子,却一副大人般持重沉稳的样子。 「你快点儿!」宁怀上前拉过他的手,拽着他往前厅跑去。 屋里堆着好几个箱笼,宁家人都围在箱笼周围。满面笑意的啧啧称奇。 番外篇二 「虽说每次都说是送给宁怀宁念的,可从来也不曾忽略家里的其他人,这姜阁主,也是太够意思了!」宁玉嫣揽着自己的孩子,说话间笑的十分温润。 宁夫人连连点头,瞧见蹦跳而来的宁怀,和稳稳当当的宁念。不由眉目都越发慈爱起来,「快,挑挑看,你们喜欢什么。你们姜伯伯这次说是到了什么波斯国?送来这东西,京城里都没见过!」 宁怀欢呼一声,立即扑了上去。 宁念虽表面持重,小脸上却也藏不住兴奋之情。 「真羡慕姜伯伯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周游列国,见识广博,经历广博。」宁念轻声叹道。 宁怀回头朝他嘻嘻一笑,「长大了,咱们也去!」 宁夫人和宁玉嫣没有理会两个孩子的童言童语,倒是彼此轻叹了一声。 「姜阁主如今还没有定下心来么?他这年纪,搁在一般人家。也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他却还是一个人?」宁玉嫣问道。 宁夫人叹了口气,指了指这一堆箱笼,「能常常记挂着宁家的孩子,也不难知道他心里还记挂着谁了。不好对心里记挂的人表示关切,便关切她所关切之人。能做到姜阁主这份儿上的……」 说罢,她又叹一声。摇了摇头。 春草啊,春草。真是渺小却顽强,一旦叫她扎根在心里,便拔不去烧不掉,吹又生呀。 「我们过些日子去探望姨母吧?姨母写信说很想念我们呢?」宁怀用肩头撞了撞宁念。 宁念看他一眼,「先生布置的功课,你都学会了么?」 宁怀脸上的兴奋立时垮了下来,「真没趣!」 分明他才是哥哥,可是如今在宁念面前,他却总是像弟弟一般,先生留的课业,要问宁念,写不完的字帖要求宁念帮忙,就是出门玩耍,都要先宁念点了头才行。 这哥哥做的也是太憋屈了。 宁怀想着,忽而又笑了起来。幸而姨母对他们的喜欢是一样的。 去年去见过了姨母之后,姨母知他喜欢武艺,专门为他请了个很厉害的师父。 他读书不如弟弟,可武艺却很有天赋,师父说,待他有所成就。就能保护弟弟了。 希望那一天,不会太久。 宁怀想着,不由抬手揉了揉宁念的头。 宁念翻了个白眼看他,「又弄乱我头发,今天的字帖,自己临摹!」 「不要啊,我的亲弟弟。好弟弟……」 「姜维,你现在信了吧?你说的命,并不都是天注定。」宁春草笑着对牢中人说道,「一半在天意,一半在自己。」 牢中的白衣公子,脑后别着一把折扇,虽身在牢中,却依旧粉敷面,发簪花。 他的牢房里摆着梳妆台,格式的药物花瓣颜料,及研磨、腌制、熬煮的器具。 他在牢中漫长无聊的时光,都是在这些东西的陪伴下度过的。调胭脂,调粉,调香料。 原来,用擅长制毒的手,制作这些东西,也是这么有趣儿的事儿啊。 特别是当他听说,市面上的女子们,为他新调制出的口脂胭脂疯狂,狂热追捧之时,那种满足感,实在是言语难以形容。 白衣公子从研磨的器具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不见得吧?我说你命里无子,这是天命!你可能改变?」 宁春草怔了怔,笑着缓缓摇头,「姜维,这么多年,你这执拗不服输的性子,怎么还是不变呢?」 姜维哼了一声,又低头去研磨,「胡粉没有了,你叫人给我送来些。还有牢房外头种的蔷薇花,花色太单一,叫人多买些品种来种着。那园艺的水平太差了,还不肯听我的话。叫你再换个园艺,你怎么就是不听?」 宁春草翻了个白眼,「我从姜大哥手里,要了你的命来,是要叫你受苦受罪以知悔改的,难道是请你来做大爷的么?」 姜维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忽而咧嘴,无声的笑了笑,他摇了摇头,没说话。 「娘,娘,爹爹带我去抓鱼了!好大好大的鱼啊!今晚我们煲鱼汤好不好?」牢狱外头忽而传来少年儿郎兴奋的呼唤声。 「就来!」宁春草笑着应了一声,又抬手敲了敲牢狱的门。「我看这园艺很好,你就忍着些吧。」 说完,她转身要走。 姜维却扔了手中的器物,跳起来转身看她,「你有儿子了?」 宁春草连连点头,「如你所听到的。」 「怎,怎么可能?」姜维瞪大了眼睛。 宁春草抿唇一笑,「一半在天,一半在人。」 姜维皱着眉头,满面不解,「什么意思?」 「景珏路上救回来的,救回来时候,大家都以为那婴儿活不了了。是他的父母将他遗弃的,可如今,他有了新生,我也有了后人。这才是天意,两全的天意。」宁春草说完,大步向外行去。 那已经一点点长大,也成长的健健康康的孩子又在外头大喊着娘,娘…… 宁春草走到牢房门口,阳光倾泻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牢狱中默默出神,静立不语的姜维,缓缓说道:「所以,重生不是为了报复,不是为了仇恨。而是为了救赎,为了幸福。」 说完,她的身影完全走进温暖的阳光里,走近那个张开双手,向她扑来的孩子。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妾不为后 卷一》作者:姜宛 02、《妾不为后 卷二》作者:姜宛 03、《妾不为后 卷三》作者:姜宛 04、《妾不为后 卷四》作者:姜宛 05、《妾不为后 卷五》作者:姜宛 06、《妾不为后 卷六》作者:姜宛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