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妻二嫁》 第一章 【第一章】 慕清兮牵起被子一角,贪婪地嗅着那久违而熟悉的玫瑰花香气,许多年没有闻过如此醇厚而清新的玫瑰香了,犹记得只有京城「咏香斋」的玫瑰丸子才能熏出这样的好香来,最盛时一丸难求,慕清兮低叹一声,难道真是到了弥留之际?居然想起了尘封的往事。 「夫人,您快去求求国公爷吧,奴婢看国公爷这次是真生气了。」耳畔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让慕清兮觉得诧异,那所谓的「夫人」又是个什麽夫人,慕清兮猛地睁开眼,「蒹葭?」 「夫人这是怎麽了?」蒹葭一脸诧异地望着慕清兮,弄不清怎麽夫人一脸吃惊的模样。 「你是蒹葭?」慕清兮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蒹葭,蒹葭更加诧异,看着慕清兮额头上的伤口,心想莫不是撞坏了脑袋,更是焦急起来,「白露,赶紧去请王太医来,就说夫人醒了,可是头……头还有些疼。」蒹葭自然是不敢说慕清兮撞坏了脑子。 慕清兮起身跌跌撞撞地来到妆镜前,镜里的容颜娇嫩鲜艳,清新得彷佛清晨牡丹花上的露珠,并非那个被粗鲁的汉子打得体无完肤的憔悴焦黄的女人。 慕清兮抬头四顾,烟霞金彩轻容纱的帐子、玫瑰紫妆花缎锦被、金透雕缠枝牡丹香熏球、大食国水银琉璃梳妆镜、珐琅彩地火盆、金丝芙蓉纱外罩花彩缤纷的月洞门落地帘子,慕清兮随手打开妆镜台左边第二层中间的小抽屉,那里是她还在齐国公府时惯常放历书的地方,洒金云纹笺搁在历书中的九月初二日,历书上明白写着「辛丑年」,慕清兮的眼泪忍不住滴落在历书上,这一年她还是慕清兮,高贵显赫十五年华的齐国公夫人,而不是被继母再嫁他乡受尽凌辱的妇人。 「夫人,您倒是别光顾着掉泪啊,听说国公爷已经派人去了慈恩寺。」蒹葭这丫头俨然比慕清兮还着急。 慕清兮听得「慈恩寺」三字,手一抖,历书便落在了地上。 慈恩寺虽名慈恩,可同「慈」与「恩」半点也扯不上关系,慕清兮只记得那里的冰冷与黑暗,那寺庙是豪戚贵族家不宜休离的下堂妇人安身之处,暗地里昏淫荒唐,那主持惠真师太更是有「磨镜」之好,慕清兮哪里受得了这等肮脏之处,好不容易寻了空子让蒹葭去求自己父兄,可是从此蒹葭音讯茫然。 後来慕清兮的父兄见国公府不闻不问,倒来将慕清兮接回了家去,不料并非他们欲续亲情,却是她那继母收了钱,背地里将她重新许人,那人吃喝嫖赌无所不来,无钱时就对她拳打脚踢,生生流掉了两个成型男胎,那时候慕清兮才知道,所谓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何种悲哀,哪曾预料到侯门贵女能堕落如斯。 思及此,慕清兮赶紧摇摇头,不管眼前的美景是梦是真,她都贪恋於此,不想回忆那许许多多的不堪,不管怎样,「慈恩寺」三字都提醒了慕清兮此时是何时,为何齐国公丰琉会送自己去慈恩寺,从此夫妻义绝。 「蒹葭伺候我梳洗。」慕清兮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珠,「我去见国公爷。」蒹葭闻言自然依从,选了袭艳丽的衣衫要伺候慕清兮穿,却被她阻止,再世为人慕清兮才能冷眼看清楚,当初的自己是何等的不谙世事、任性妄为,以为她就该是每个人心尖上的肉,半分违逆不得,这等时候蒹葭还让她衣着艳丽,企图去打动齐国公,也不知道她当年怎麽就那般偏信这丫头。 慕清兮挑了袭素色薄缎的衣裙,不施粉黛,眼圈也任由红着,撇开蒹葭、白露,只领了两个小丫头去了丰琉的「四并居」。 看门的小厮抱歉地看着慕清兮,只说国公爷吩咐谁也不见,慕清兮摸了摸自己头上包着白布的地方,这伤的来历她还记得,是丰琉当面质问自己,是不是在商若雯临盆的时候动了手脚时,自己矢口否认,还破口大骂丰琉贪慕自己的弟媳妇,他愤怒推开自己时,自己撞在门上受的伤。 也难怪丰琉不肯见自己,好在两个小丫头都是机灵也豁得出去的,慕清兮吩咐她二人缠住那看门的小厮,自己一个人闯进了四并居,那小厮也不敢出手来拦,只是想不到堂堂国公夫人也有这般无赖的手段。 「廷直哥哥。」她在丰琉出声喝斥自己前率先开了口,眼眶红红、怯生生地站在门边。 齐国公丰琉虽生得俊美端华,在京里素有美名,可常年脸上少笑,府里上上下下对他都是敬惧交加,慕清兮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前一世她用蛮横任性来掩饰自己的惧怕,这一世却觉得丰琉的这种性子反而好,只要摸透了他的性子,他倒着实是个护短的人。 慕清兮顶住丰琉眼里的冷光,彷佛逆水行舟般,困难地一步一步挪到丰琉跟前,从背後拿出自己带来的戒尺,递到丰琉的眼前,「我知道错了,廷直哥哥。」慕清兮的眼泪含在眼眶中悬而未落,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我只是看你收着她的诗,娘也喜欢她做的素饺子,二弟妹、三弟妹都跟她好,你们都只喜欢她……」说至此,慕清兮已经哽咽无声了。 「就为了这种原因,你就下得了手害一条无辜的生命?如果不是救得及时,四弟妹也跟着去了。」丰琉怒斥道。 何其心酸,慕清兮说的话倒不假,於她来说,她在乎的人最喜欢的不是她,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情了,可是在别人的眼里,那就是针眼一般大小的东西不值一提。 丰琉将慕清兮递过来的戒尺扔到一边,「是谁教你一顿戒尺就能换一条人命的?」慕清兮踉跄後退,才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想天真了,那条命犯在了自己手里,难道再来一次也只为了重新经历一次那样悲惨的後来? 丰琉见慕清兮咬着唇,血印子都出来了,又一脸苍白、摇摇欲坠,心下闪过一丝愧疚,觉得是自己对这孩子关心太少了,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丰琉今年二十有五,足足大了慕清兮十岁,慕清兮从出生开始大半时间都养在国公府,可以说慕清兮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犹记得慕清兮第一个会喊的人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他这个哥哥,那时的欣喜只怕比做爹也不遑多让,只是新皇继任,丰琉临危受命以保弘胤江山,常年驻军在外,慕清兮被丰琉的母亲,即是慕清兮的姨母娇惯,养成骄纵而唯我的性子。 丰琉因离多聚少,见了面对她的行径也无法多加管束,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忙着帮她善後,这才养出她如今无法无天的性子来,出了这样的事情,丰琉同太夫人心里都自责,「我已经让人去慈恩寺安排了,你去那里好好静心养性。」 慕清兮睁大了眼睛,瑟瑟发抖地看着丰琉,心里却在猜测丰琉究竟知不知道慈恩寺的冷酷,丰琉见慕清兮惧怕如此,又何尝不心怜,只是自己骄纵大的孩子,如今做了这样的坏事,如果没有任何交代,他今後如何面对四弟一家,「什麽时候四弟妹原谅了你,什麽时候你再回来。」丰琉冷声道。 曾经经历过的,慕清兮却知道,她一旦去了慈恩寺就再也回不来了,姨母为自己伤透了心,一直苦病缠身,没几年就去了,为了这个缘故,丰琉是绝不会原谅自己的,不过丰琉的最後一句虽然是冷言冷语,但对慕清兮却彷佛醍醐灌顶,想起商若雯的好来,她最是怜贫惜弱,心地善良得连蚂蚁都不肯踩死一只的人,以前慕清兮不懂,如今却能听出丰琉的好来,他不说让四弟原谅,却只说让四弟妹原谅。 慕清兮浑浑噩噩也不知怎麽离开四并居的,本想回兰薰院,抬眼却见太夫人的院子还亮着灯火,便转而往东去了太夫人的上房。 要说这府里谁最疼自己,自然是非太夫人莫属,那简直是除了天上的星星替慕清兮摘不来以外,其他任何事她都会想办法帮慕清兮办到,可是慕清兮当初怨她,不肯将自己许配给年纪恰当的四爷丰锦,却许给了大自己许多,又严肃冷淡的齐国公丰琉,这一生怨,慕清兮就更是任性而为,经常气得太夫人生病,却拿她没有法子,如今慕清兮才能明白太夫人的好,她总是想把最好的给自己,齐国公夫人显赫的位置,以及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丰琉。 慕清兮抹了抹眼泪往正屋去,周遭的丫头见了她孤身一人都觉诧异,但也不敢显露声色,恭恭敬敬地问了安,至於慕清兮与商若雯那件事,被太夫人和丰琉压得死死的,知情人都或封口、或远避,及至最後慕清兮去慈恩寺,也是藉着别的名头。 第二章 慕清兮一进太夫人起居的地方,就感觉出了异於往日之处,太夫人年纪大了就喜欢热闹,像今日这般冷清还是少有的,慕清兮一进去,就见太夫人冷着脸端坐在榻上,一丝眼光都吝於给她,她也不说话,低着头挨到太夫人跟前,坐在太夫人面前的脚踏上,将头埋在太夫人的腿上磨蹭,太夫人先前还一直闪躲着,可是扭不过慕清兮,後来也就任由她了。 两个人这样久久地坐着,慕清兮的肩膀因为默默流泪而抽搐,久了太夫人也跟着掉泪,「以後慕清兮不能在娘跟前孝顺了。」慕清兮抱着太夫人的腿低声道:「其实以前也不孝顺,总是气您。」 「你这孩子……」太夫人再也绷不住脸,可转眼又冷了脸,「出了这种事,我也管不了了,你以後自求多福吧。」慕清兮站起身,理了理衣衫,恭恭敬敬跪下给太夫人磕了三个响头,这才退了下去,还没出院门,慕清兮就听见太夫人的哭声响起,如此一来比太夫人恨自己,还来得让慕清兮难受,也不知道当初是着了什麽魔,怎麽就变成了那样心狠手辣。 太夫人心里自然是难受的,自己姊姊唯一的孩子,如今她都保不住了,想到幼时姊姊的爱护,又忆及当年自己身为庶女,如果不是姊姊多方周全,她哪里能嫁入齐国公府,又如何能有如今的繁华?还有自己最後的无心之过,为姊姊带来的灭顶之灾,让慕清兮从落地就没见过她娘,思及此太夫人如何不心酸、心愧,最後又亲自去了一趟四并居。 从太夫人的上房出来,慕清兮直接去了四房的锦绣苑,如果说以前低下头求商若雯,是件对慕清兮比死还可怕的事情,如今对慕清兮来说却算不得什麽了。 慕清兮从锦绣苑出来的第二天,丰锦就亲自跟太夫人说了,商若雯难产并不关慕清兮的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慕清兮真同那事没关系,只是一种态度的表达而已,丰琉知道後并没特别的表示,只是太夫人那边却深为怀疑,丰锦的性子她是最知道的,自己的小儿子,也是被自己从小宠大的,一点儿亏不肯吃的性子,何况是这种事情,他不将慕清兮的所作所为闹着交给官府都算他识大体了。 奈何太夫人想单独找慕清兮说话却不能,因着第二日慕清兮就大病了一场,血色失调、面色焦黄,任谁看了都知道是病严重了,所以这层疑虑太夫人一时也问不出原因。 虽则四房说了那样的话,慕清兮逃了去慈恩寺的命运,却也不能不另外受罚,见她病情好转,丰琉就让太夫人为慕清兮请了两个极为严厉的管教嬷嬷,让她好好在兰薰院学规矩,无事绝不许出院子,自然也不再让她管家,对於学规矩这件事,太夫人也是支持的,她对慕清兮从来就狠不下心,所以慕清兮的规矩一向是不怎麽好,只是没想到她的心性居然也被自己宠坏了,所以想藉着这次的事也好好管束慕清兮,只盼她年轻还能改过。 如今请来的王嬷嬷和李嬷嬷极其严厉,言语间彷佛从没将慕清兮同国公夫人等同起来看,只言片语里也曾表示过,就慕清兮这规矩别说是国公夫人,就是嫁个七品芝麻官都不够格,慕清兮此後的吃穿用行,无一不经过这两人的调教,她若不服,轻则罚禁食,重则请戒尺都是有的。 太夫人彷佛也狠了心,只让慕清兮每月初一、十五去请安,其余之间都得留在兰薰院学规矩,对两个嬷嬷的严厉从没说过半句错,慕清兮自然就服软了。 到了来年四月里,太夫人见慕清兮行事说话都有了规矩,再无骄矜二气,心下甚为满意,又见她素来红彤彤而丰腴的脸颊,如今变得又白又瘦,心里自然心疼,便免了慕清兮的禁足,如今走动多了,加之蒹葭又会说话,将慕清兮这半年来所受之苦,彷佛不经意间就说给了太夫人听,虽然都是太夫人自己首肯的,可她从小舍不得动她半分的孩子又是挨饿、又是挨打,太夫人心里怎会好受,没过多久就好言另外为王、李二位嬷嬷推荐了东家。 「虽说王、李二位嬷嬷走了,你学的规矩可不许废了。」太夫人还是不放心慕清兮。 「这是自然不敢忘的。」慕清兮揽着太夫人撒娇。 「还说不敢,你现在就没个规矩。」太夫人掰了掰慕清兮的手。 「我这也就是在娘的跟前,其他人跟前自然是不会的,规矩里可没不许媳妇跟婆婆亲近的。」慕清兮嘟起嘴,「娘舍得撵我啊?」 要说有规矩,长辈自然是喜欢的,可要说心疼,肯定还是最心疼跟自己亲近的,太夫人当初没太拘着慕清兮,就是怕把个女孩儿养成了丰琉那样的,从心底里她自然是喜欢慕清兮亲近自己的。 「就你这猴儿会磋磨我。」太夫人好笑地打了打慕清兮,在她心里慕清兮犯了再大的错,都是她养大的女孩儿,既然罚过了,她也有悔改之心了,自然就该给她机会,所以并不为那事就冷淡了慕清兮,「你跟我说说老四是怎麽肯松口的?」太夫人藏了许久的疑问,终於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慕清兮迟疑了片刻,该来的还是会来,因着这件事关系重大,太夫人又那麽疼自己,於情於理,慕清兮都不敢隐瞒,太夫人听完了良久後才倒抽一口凉气,「你就答应了?」 慕清兮点点头,太夫人失态地将慕清兮大力推开,「你怎麽能答应这样的事,你难道不知道你今後……」可是太夫人又如何知道慕清兮上一世的经历,那慈恩寺别说让她回去,就是让她想一想,她都恶梦连连,比起那些经历,一碗绝育的药又算得了什麽。 「可是不这样,丰锦和商若雯是绝不肯原谅我的,廷直哥哥就不会许我再留在府里。」慕清兮垂着泪,她如何不知道应了那件事,她今後的人生也就没了盼头了,可无论怎样都比送去慈恩寺好。 太夫人扶着额头,恍惚欲坠,慕清兮赶紧命人去禀了丰琉,请了太医来,太夫人只抓着慕清兮的手道:「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告诉老大。」慕清兮点点头,若是告诉丰琉,他肯定会嫌弃自己,他是世袭的齐国公,必须有後,为了这个就是休弃她也是能够的,她何尝敢告诉,丰琉一定不能无後,这後来的打算也只能待太夫人身子好些再商量了。 太夫人这一病,家里就没人料理了,本来以前是慕清兮在主持中馈,可她禁足後太夫人就重新接了回去,如今太夫人病了,还不知道这主持中馈会落在谁身上,但都知道不是大房肯定就是四房,因为二、三房都是庶出,岂料太夫人却意外地让二房谢氏来主持府中事务,二房和三房都是庶出,这中馈由大房和四房主持大家自然是没话的,可如今同为庶出,偏生这样的好事落在了二房头上,三房的杜氏难免心里就失了平衡。 一大早慕清兮就在去太夫人上房的路上「偶遇」了三夫人。 「今儿真是巧了。」杜氏笑着上前。 「是啊。」慕清兮停下脚步等三夫人,三夫人亲热地挽起慕清兮的手,低声道:「你也不用往心里去,谁不是从不会慢慢开始学会的,这管家也是一个道理,你才是这国公府最正经的主子,娘迟早会把中馈重新交到你手上的,二嫂小户出身也没经验的,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跟娘呕了气可不好。」杜氏万分温婉地劝着慕清兮。 杜氏这话表面听着一点儿错没有,可是这得看什麽人听,以往慕清兮那种目中无人、一点就着的性子,被杜氏这样一撺掇早就该发火了,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反而让慕清兮看明白了这个同以往的自己颇为投机的妯娌。 「瞧杜姐姐说的,我哪里同娘呕气了,二嫂能分担这府里的事情,我感激都来不及,我性子懒散,如今可乐得逍遥自在了。」慕清兮称杜氏为杜姐姐那是不合规矩的,只是她虽然是大嫂,可进门是最晚的,因着丰琉一直领兵在外,耽误了婚事,又自觉不知会否马革裹屍,也不肯误了那些女子,所以迟迟不肯议亲,直到前两年功成身还,这才同慕清兮成了亲,是以先进门的二夫人谢氏比慕清兮大了八岁有余,就是杜氏也比她年长许多,她总觉得喊她们弟妹来得有些难以启齿,便以姐姐相称,太夫人宠她,也不管这称呼。 第三章 杜氏听了慕清兮的话,脸上的笑顿时减了三分,心里嘀咕这国公夫人学了规矩後,好像性子也转了,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上房,二夫人早在太夫人房里伺候了,慕清兮上前自然地接过太夫人房里大丫头荷言手中的木梳,小心替太夫人梳起头来,有些难过地道:「娘有白头发了。」太夫人反而不在意,笑道:「我这把年纪有根儿白头发有什麽打紧的,就值得你红眼圈啊。」 二夫人是个木头脾气,又有些自卑,出身小户,从不肯在太夫人跟前应酬,就怕人说她为富贵折腰;三夫人倒是出身大家,可千金小姐做惯了,也说不得卖巧讨好的话,反而又妒又忌地不屑慕清兮的这种乖巧,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撇开了头,一时无话,只慕清兮同太夫人轻声絮叨。 饭後慕清兮陪太夫人去了佛堂,二房、三房自返回自己的院子用饭。 「我将家交给二房管,你可别在心里起疙瘩。」 「我知道的,娘,我性子不稳,也不适合掌家,上回您让我管家,我可没少给您添烦恼,廷直哥哥也没少训我。」慕清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麽回事,大权是再回不到慕清兮手里的,就怕她忍不住生事。 提起丰琉,太夫人自然就想到了那件事,「老大那性子孤肃,可也不是亲近不了,你可得好好改改你的小性子,免得万一哪天我不在了……」 「才不会。」慕清兮跺着脚阻止太夫人说下去,那样的事情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娘,不许您那样说,您会长命百岁的,我去求佛祖,把咱们的寿命平分了,要是有那样一天,我也不独活着。」 「瞧你,又说小孩子话了。」尽管这话听着不切实,可是老人都是爱听好话的,太夫人也不例外。 「这也不能怪我,我屋子里伺候的人也都是小孩子,所以我想从娘这里要两个丫头,可以时刻提点我的,那种只会讨好的应声虫我可不要。」 太夫人沉思片刻,「也好,我这里荷言、荷语是离不开的,琳琅和璀璨两个丫头一个沉稳、一个干练,倒是适合,我再拨一个嬷嬷给你。」 慕清兮赶紧摇头,「可不敢、可不敢,已经要了娘两个人了,再给我别人又得说您偏心了。」 太夫人好笑地戳了戳慕清兮的额头,「你个滑头,是怕我派了嬷嬷去唠叨你吧。」慕清兮装傻地笑着,那些老嬷嬷一个比一个还像主子,她自然是消受不了的,「说起来,我屋子的蒹葭和白露年纪也差不多了,我想求娘的恩典,将她们放了出去或者配了人。」 慕清兮显然是不想再留那两个不懂规劝主子,反而火上浇油的丫头了。 太夫人点点头,「你可真是长大了,这个你不用操心,我让袁嬷嬷去管。」太夫人见慕清兮肯离了蒹葭和白露,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有些事慕清兮年纪小自然是不适合做的,可是太夫人却是绝不能容忍这样祸害主子的丫头存在的,袁嬷嬷很快就悄无声息地处理了蒹葭和白露两个丫头,只说是远远地配了人,也无人再问及。 「我看国公夫人现在行事比以前可稳重多了。」这时袁嬷嬷闲聊着同太夫人提及。 「摔了这麽大一个跟头,再不醒事可就没人能帮她了。」太夫人不无惋惜道。 「只是……」袁嬷嬷有些不忍,虽说慕清兮是太夫人养大的,可是她小时候把屎、把尿的人却是袁嬷嬷,这里面的情分又不可同日而语。 「知道你心疼她,我何尝不是,可就是以前太惯着她了,才闯了那样的大祸,你啊以後也别太惯着她了。」太夫人彷佛是在埋怨袁嬷嬷似的。 「瞧您说的,平日里最惯着她的难道能是我?」袁嬷嬷回嘴道,她是太夫人出嫁时带在身边的丫头,这一伺候就是几十年,在国公府的地位格外不同,就是丰琉也是拿她当亲戚长辈看待,所以同太夫人讲话素来比较随意。 慕清兮这边要了琳琅和璀璨两个丫头,也都是姐妹一般看待的,毕竟是太夫人身边的人,身分格外高人一等,一到兰薰院,便将院子上上下下的人和事理了一遍,整理出个章程来交给慕清兮,慕清兮身边正是缺这样的人,自然格外高兴,优赏了银子,将院子里的一众丫头都交给了她二人管理。 下半年,丰琉从南边办差回来,到府那日慕清兮正在太夫人的西暖阁里,替她抄写经文,听得丰琉进门,丫头请安的声音,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屋里出来,垂头站在一边。 二夫人、三夫人听说丰琉回府,也过来问了问安,四夫人商若雯还窝在她的锦绣苑,不过也派人了来问安。 「南边怎麽样,那边湿气重,你还习惯吧?」太夫人久久不见丰琉,自然有许多话问。 「挺好的。」丰琉略略讲了几段南方的风土人情,他虽然不喜多语,但因着太夫人感兴趣这才多讲了些,听得众人津津有味,慕清兮偷偷抬眼瞧了瞧丰琉,见他风采神华,美质如玉,可再怎麽好看,也是块让人靠近不了的石头。 丰琉见太夫人有些疲倦了,也不再多留,只道:「从南边带了些土仪回来,我已经让听泉送到各房院子去了。」 二夫人、三夫人道了谢,慕清兮也有些坐不住,她实在想看看自己的礼物,看能不能从中探出蛛丝马迹来,也好了解丰琉对自己的想法,只是慕清兮回到兰薰院才知道,四并居那边并没人送东西来,显然丰琉心里还惦记着她的错事,慕清兮有些黯然地坐在南窗炕上,心里琢磨着自己不怎麽光明的未来,丰琉同慕清兮是分而居之的,成亲第四晚丰琉就搬去了园子里的书房四并居住,只说是旧伤复发。 那次差点儿要了丰琉命的伤,听说是伤在了腰上,之後每年冬天都会复发,这男人伤在腰上便能引起不少的猜疑,可是谁也不敢去问丰琉,丰琉素来少近女色,慕清兮入门前,他身边只有一个通房丫头,就这样在慕清兮入门前没多久也打发了出去,如此私下更是让人猜疑,丰琉搬到四并居去众人虽然惊讶,但也没人敢多言,太夫人也不置一词,慕清兮有些记不得自己同丰琉的洞房花烛夜了,只是那疼痛还有点儿印象,慕清兮以前不喜欢又害怕丰琉,他搬走,她真是十万个高兴,是以丰琉同慕清兮分居的事情,就这样长久地固定了下来,彷佛成了定例,可如今前世经历过男女之事的慕清兮,却犯了难,这夫妻不同床,再深厚的情谊也禁不起长久的冷淡,何况他们几乎没什麽男女之情,如果以後再遇上个吹枕边风的,她的日子可就真不好过了。 琳琅这边见慕清兮闷闷不乐,便以为她是为了没礼物而生气,琳琅是国公府的家生子,从小在这里长大,如何不知道慕清兮的性子,就怕这位小祖宗发火,大吵大闹,到时候太夫人定然责备是她不懂规劝的,於是琳琅私下偷偷吩咐璀璨,去了太夫人的院子,将那情形一说,惹来太夫人大笑,笑得璀璨一阵糊涂。 「青桐,我说怎麽老大这回回来,送我的布匹大多是年轻人用的淡紫、淡粉,原来这是替慕清兮准备的。」太夫人对着袁嬷嬷道。 「阿弥陀佛,看来,国公爷心里也还是惦记夫人的。」袁嬷嬷笑着道。 太夫人也松了口气,因为丰琉去南边的日子,送回来的信很少提及慕清兮,即使有也是让太夫人多多管教她的话,说明如果她再胡闹,便一定将她送到寺里去,太夫人还生怕丰琉回来後,怒气未消,又是一番波折。 很快,璀璨就把太夫人赏的东西让人抬回了兰薰院,琳琅将慕清兮素来喜欢的东西挨个儿拣出来,「夫人,您瞧,这南方的料子就是比咱们这儿的来得柔和,有水乡的韵致,瞧这淡粉色,跟晚霞似的,京城可不多见。」 慕清兮抬起手摸了摸那叫做「雪光缎」的缎子,想起前世为这样一匹缎子挨打的事情来,本来她出身富贵,雪光缎这等布匹是司空见惯的,可再嫁後,那家哪里有国公府的富贵,婆母骄悍,丈夫又粗鲁下作,慕清兮嫁妆里的最後一匹雪光缎,就是被那人抢去卖了赌钱的,为她不肯还将她打得十天半月都下不了床,慕清兮回忆起那段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便悲从心起,那是她毕生的恶梦,午夜梦回时总能听见有人在耳边怪笑。 第四章 想至此,慕清兮又惊又惧,那泪珠子如何忍得住,盈盈然上了睫毛,琳琅见她这样,赶紧道:「虽然是国公爷送到太夫人那边的东西,可是您看这颜色,哪里是太夫人喜欢的,都是夫人这般年纪穿的,自然是国公爷给夫人准备的。」可是越是这样,慕清兮的泪珠子就掉得越凶。 恰此时,丰琉到了兰薰院,从透明的玻璃窗外看到的正是慕清兮对着那桌子布匹掉眼泪,神色凄清,玫瑰花瓣似的小脸委屈得彷佛刚承过露珠,凄凄中别有一股子妩媚颜色,丰琉一时看愣了,慕清兮素来长得明丽娇妍,让人一见就是扑面而来的夺目璀璨,谁第一次见她都要被她美色所憾,这样的容色让人觉得她天生就该被捧着、被宠着,如今那娇贵中添了楚楚之风,便彷佛牡丹承露、玫瑰滴雨一般,让人更生怜惜之情。 楚楚可怜的女子彷佛商若雯那般,梨花带雨自然让人心怜,可若要说谁最让人怜惜,还是那素日被人捧得高高的牡丹,一旦承露,你就担心她雨打花落,最是容不得半点雨丝儿去欺凌她,丰琉看在眼里,心悄然就软了,他到南方办事的大半年,太夫人也数次去信说给慕清兮请的教养嬷嬷是如何严厉,说她的规矩大有好转,丰琉的气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慢慢消散,他又想着这孩子从小就被自己宠着,小时候还为她换过尿布,宠出如今这坏脾气,都怪自己没有好好管教,想到此处,丰琉还从没想到过自己的不妥,哪有丈夫是用这种想法对待妻子的,他待慕清兮便彷佛父亲对待女儿一般,面冷心热,表面上虽然疏远,可内心里对她比谁都上心,只想着怎麽管教好她,就差说她如此这般坏脾气,以後长大了如何嫁人之类的荒唐言语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丰琉,那慕清兮从小就失了母亲,父亲另娶,太夫人怕她继母对她不好,便时常将她接到府中,丰琉那时年幼,还没有养成如今这样清冷的性子,见慕清兮玉雪可爱,对她颇为喜爱,慕清兮尿他一身也不生气,还亲自给她换尿布,至他渐渐长大,府里的担子都压在他的肩上,越发将他培养得男子气,只觉得照顾家里人是他的责任,慕清兮自然就纳入了他的羽翼,慕清兮又满身是长不大的孩子气,他看着她慢慢长大,越发让丰琉不自觉将慕清兮当成了女儿一般在养。 当初太夫人要将慕清兮许给丰琉的时候,他也曾皱过眉头,可是那时候慕清兮已经骄纵不堪,他怕她嫁出去受委屈,也就点了头,一时间「小女儿」变成妻子,他如何转换得了角色,对慕清兮也就不知该怎麽对待,这才放任她越来越骄横。 丰琉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抬脚往正屋去,门口早有丫头打起帘子请安,慕清兮闻声手忙脚乱地抹了抹眼泪,丰琉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和红彤彤的鼻尖,想起母亲私底下说的慕清兮的转变,只盼着她真能悔改,「怎麽,觉得委屈了?」丰琉冷冷地道,心里所想与口中所说真是差之千里。 慕清兮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心里也知道做错事的都是自己,可是就是忍不住委屈,他怎麽就忍心把自己送到慈恩寺,放任自己受欺,从此不理不问,从那事上慕清兮也能看出丰琉对自己定然没什麽感情,如果不是为了太夫人,只怕他是断然不会这般忍耐自己的,想起前途的艰难,慕清兮的眼泪自然又忍不住了,默默地垂着。 素来发生一点儿小事,就要闹得惊天动地;受了一点儿委屈,都要弄得人人皆知的慕清兮,今儿却转了性子,一个劲儿地抹眼泪、一个劲儿地想忍住,可就是止不住,丰琉望着她,就知道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说话呀,是不是觉得大家还该让着你、宠着你,你杀人放火别人都该搧风助火势是不是?」丰琉显然是个不会带孩子的人,以为大声喝阻就能让人不哭,哪知却适得其反。 从丰琉踏进门,屋子里的丫鬟就都自动自发地找了个差事,或者去隔壁借花样子、或者去灶房看沏茶的水开没有,溜得人影都没有了,只有琳琅还强撑着胆子,沏了一杯茶想送进去,哪知刚到门边就听到丰琉训斥慕清兮的话,吓得上齿咬下齿,茶盅碰得茶托咯当作响,她好不容易才将茶盅稳住送到丰琉的跟前,头也不敢抬一下。 丰琉大约也自觉是吓到丫头了,柔和了一点儿口气,「你下去吧。」琳琅如蒙大赦,慕清兮却瞪大了水光泛滥的眼睛看着琳琅,心里一万个请求她别走,琳琅心里暗道一声,夫人,奴婢对不起您,便风似地刮了出去。 丰琉看着慕清兮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忽然从心地泛出一丝笑意来,「过来,站那麽远我能吃了你吗?」慕清兮於是磨磨蹭蹭地挨过去。 「你如果还在以为自己委屈,那就是还没想透、想明,我看你还需要……」 「没有,没有,我不是为了这个觉得委屈。」慕清兮赶紧分辩。 「那还在哭什麽?」丰琉被慕清兮的眼泪搅得心里一乱,她走近後,那弯弯的睫毛上盛着的点点晶莹泪珠子都能瞧得分明,越发让人心软。 「不是,是……是忍不住。」慕清兮手忙脚乱地擦着眼泪,可惜又惊又怕就是止不住。 丰琉见她可怜兮兮,又惊又怕,也知道是为难她,抬起手用大拇指为她拭了拭泪,慕清兮被丰琉的动作弄得愕然,丰琉大约也被自己的动作惊到了,问了一句,「不是为这个委屈,那是为什麽委屈?」 慕清兮大约是被丰琉略带温情的动作鼓励了,鼓起勇气道:「因为廷直哥哥要把清兮送到寺庙里去,我听说慈恩寺可怕极了……」慕清兮低泣着,当初那件事後丰琉就一直忙碌,刚从北方回来,又被皇帝派去了南方,如今回来,慕清兮才有机会问一问。 「你要是好好的,谁是真要把你送到寺庙里去了?」丰琉从慕清兮的手里,将手绢抽出来替慕清兮抹抹脸,他不惯做这些事,所以力道有些重,擦得慕清兮痛呼,後退半步,如此一番,那泪珠子也就收了回去。 「让丫头来伺候你洗脸,哭得跟花猫似的,成何体统。」丰琉抽回手,慕清兮点点头,在外面伺候的琳琅听得里面的动静小了,停在嗓子眼的心这才落下来,又听得慕清兮唤她,赶紧备了水同璀璨一同进去伺候。 丰琉见慕清兮净了脸正要涂抹香膏,忽然想起那箱子东西,便道:「从南边还带了些东西回来,都给你吧,让丫头去门外找听泉送过来。」慕清兮听着还有东西,心里想着丰琉的心里到底还是疼惜自己的,脸上露出喜色来,催了璀璨赶紧去,不多时便见四个粗使婆子抬了两箱东西进门,慕清兮忍不住好奇地想立刻打开来看看,大约是前世受了苦,这世便见不得好东西了,什麽都喜欢,慕清兮行动中还不忘转头,瞧了瞧在南窗炕上品茶看书的丰琉,见丰琉对她点点头,她才雀跃地拉了琳琅去开箱子。 一只箱子满满装的都是布匹,有杭绸、江绸、宁绸各色绸缎,自然少不了雪光缎,还有云锦、蜀锦等南边最精丽的布匹,另外姑姑绒、狐皮、貂皮等冬天做衣裳的布料,都是最上等的,一切都是慕清兮素来喜爱的颜色,不过慕清兮最喜欢的还是第二个箱子的东西,一打开就能听见她喜悦的惊呼,慕清兮将那镂空缠枝莲纹的金球提在手里,见它做工精致,莲纹逼真,十分喜欢,那香球里搁着乾花,正是慕清兮最喜欢的玫瑰的味道,这香球京里也有,只是没有南方做得细致。 慕清兮满心欢喜地让琳琅赶紧给她挂在床帐里,又取出一个三层的白漆粉彩玫瑰图案的匣子来,打开一看,真真是珠光宝气,第一层是耳坠,手镯之类,皆是最新的工艺,上面镶嵌的全是金刚石,格外耀眼夺目,慕清兮看了爱不释手;第二层是一套蜂蝶赶花式样的金累丝头面,看得琳琅啧啧赞叹;第三层是一套粉水晶和一套黄碧玺的头面,灿灿夺目,光这一匣子只怕所费不在五千两以下。 「夫人,这匣子真漂亮。」慕清兮的好东西多了去了,所以琳琅也并没被匣子里的珠光宝气给迷了眼睛,倒是觉得装这些东西的三层带抽屉匣子格外别致。 「嗯,这个应该不是咱们中原之物,像是从海外带回来的,我也觉得这白白粉粉的好看,比我那黑乎乎的紫檀匣子可漂亮多了。」 第五章 「你倒是有些眼力。」丰琉道,慕清兮得意地笑笑,又兴高采烈地将一个三层带屉白漆彩绘西方仕女图的匣子打开,琳琅和她都以为还是首饰,哪知打开一看却是密密麻麻摆着的粉彩小瓷盒,琳琅不知道是什麽,慕清兮却惊呼了,这瓷盒正是金陵最有名的大明春出的各色胭脂和细粉,慕清兮将那盒子一一摆出,又揭开盖子,有红的膏子、紫的膏子、黄的膏子、白的膏子等等,各种颜色。 「这是画画的颜料吗?」琳琅好奇,慕清兮抿嘴笑道:「这是擦脸的胭脂。」 琳琅惊呼,「怎麽可能,谁把这紫颜色往脸上擦啊?」 慕清兮眼珠子转了转,「别不信,看我给你演示,你去把芹儿叫进来。」这芹儿是负责洒扫的粗使丫头,愣头愣脑、皮肤暗黄,不知道慕清兮叫自己做什麽,看了丰琉只觉得两脚发颤,慕清兮只让她坐下,从那紫檀匣子的第三层拿出一套笔具,将那紫粉、黄粉和了,用小圆棉布垫给芹儿的一边脸上色,又用细笔沾了紫粉涂抹在芹儿的一只眼睑上,末了在眼角点了些白色膏子,一番打扮下来,那芹儿的左边脸和右边脸判若两人,左边上了粉的脸白皙了许多,还自然光滑,看得琳琅咂舌。 丰琉在一旁看慕清兮得意洋洋的样子,嘴角翘起一丝微笑,却没人发现。 放下这些膏粉,慕清兮又从箱子里找出些胰皂,有桂花味的、玫瑰味的、素馨味的等等,还有柳丁等水果味的,慕清兮最是喜欢,拿在手里爱不释手,琳琅直道还是南方的东西精致,慕清兮随手将胰皂分别拣了两块赏给琳琅和璀璨,其他东西则让琳琅收好,心里欢喜无比,丰琉带回的东西都是她最喜欢的,只是想起他一个大男人,又素来冷肃,怎麽会懂买这些妇道人家的东西,慕清兮心里升起一丝危险感,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理了理鬓发,在丰琉对面的炕沿坐下,「廷直哥哥送的这些东西可真好,不知道是谁给你打点的?」 丰琉见她正襟危坐的模样,只想发笑,想起这几个月里母亲的来信,屡次问他在南边有没有中意的人,如果有直接纳了,回了京自有她作主,又怕他在外没人照顾,让他好生挑两个颜色好的带在身边,丰琉只当是母亲恼了慕清兮,想着如今慕清兮再没人疼爱,心里又怜惜她,「苏州巡抚的如夫人打点的。」慕清兮一听这才放下心来,也没见丰琉从南边带人回来,心中更是安慰,一时又想起,与其让丰琉主动纳一个他喜欢的,还不如自己帮他物色、物色,也好拿捏。 到了冬月里,二夫人早早张罗起来年春衣的事情,她自知打理这一大家子的事务不容易,多少人等着挑剔她的错,到了腊月更是要张罗年节送礼、办席的事情,自然顾不上春衣,等开了春再准备就怕晚了,所以还不如提前准备起来。 琳琅告诉慕清兮今日云裳坊的掌柜要带着裁缝来量身的时候,慕清兮还有点儿反应不过来,「怎麽这麽早就做春衣了,还不知道明年有没有什麽新出的料子和样式呢。」 「二夫人大约是怕开了春来不及准备,到时候宫里有新鲜式样出来,咱们再新做两件就是了,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做一季的衣裳,就是交给针线坊也得一个来月,也难怪二夫人要提前准备。」琳琅替二夫人说着好话,慕清兮偏了偏头,也不再往下说,「往年不都是庆祥坊吗?」这个琳琅可就不知缘故了,便淡淡笑笑。 慕清兮从太夫人的上房回到兰薰院的时候,云裳坊的女掌柜已经带着两名裁缝恭候了,「夫人万福。」慕清兮见那掌柜一张素颜,头发收拾得十分光洁,整个人看起来乾乾净净,大约三十来岁,脸色笑容恭敬却不卑微,心下也就认可了这人,「等久了吗?」 「也是刚来,夫人屋子里养的水仙格外精神,花朵也大,不过最稀罕的还是这月份养出来的山茶居然这般娇艳,果然还是府上的花匠有功夫。」云裳坊的掌柜笑着道。 慕清兮见那黄掌柜会说话,脸上也带了笑容,往内室走去,既然是做春衣,自然是要脱了袄子量身段的,内室格外温暖些,所以这才让了她进去,黄掌柜是裁缝出身,亲自拿了量尺替慕清兮量身,见她脱了身上的袄子後,露出薄薄衣衫挡不住的前凸後翘来,嘴里忍不住道:「夫人好身段啊,俨然就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麽都好看。」慕清兮看着自己胀鼓鼓的胸脯红了红脸,比起其他人,她的胸脯确实丰满了些。 「我这儿有几个样子,夫人穿起来肯定格外好看。」黄掌柜将自己随身带的式样本子递给慕清兮,黄掌柜指了一袭交衽的春裙给慕清兮看。 「这领口开得有些低吧?」慕清兮有些迟疑,无疑样式是极新颖好看的,花纹也少见。 「是,这是从西洋那边传来的,听说那边的女人都这麽穿,去过那边的人回来还说那边有些女人,大半个胸脯都露在外面呢,南边这两年都时新这种样式,听说宫里惠妃娘娘的亲戚今年做的就有这种衣裙,保管明年宫里会时新的。」 黄掌柜这话打动了慕清兮,惠妃是目前宫里最得宠的妃子,黄掌柜的话如果是真的,自然是要时新的,只是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这黄掌柜的本事大,这种私密消息也知道,「嗯,那就拣着这种样式做几件,把布料拿来让我看看。」慕清兮穿好袄子後,重新坐定。 那黄掌柜亲自将裁成一块块豆腐块大小的样布,翻出给慕清兮挑,有粉底洒金百蝶穿花面料的,也有天青色点冰玉梅花面料的,都是上佳的料子,慕清兮又让琳琅将自己的布料拿了些出来,同黄掌柜商量着怎麽配色、配花,彼此都甚为相投,慕清兮除按例做了四套春衣外,又格外用丰琉从南边带回来的料子加做了四套,一时还觉不够,又将那些毛料拿出来,让黄掌柜替她做一些冬衣,虽说已经是冬月了,可是开了春,还有倒春寒,一时暖和不了,所以也不会做而不穿,黄掌柜自然是喜得合不拢嘴,使出了浑身的伎俩卖弄,不着痕迹地将慕清兮奉承得十分开心。 琳琅在一边看着着急,那二夫人派人来说时,已经表明各房主子按规矩都是做四套,不想夫人一做就是十余套,可慕清兮兴致十分高,琳琅又哪敢去扫她的兴,这是个最任性的主儿,指不定撒起泼来闹出什麽事,想上回她看上了一支翡翠簪子,琳琅劝她家里都有十来支了,她如何还买,这样就惹了她不高兴,跟自己赌了三天气,最後气呼呼去将那翡翠簪子、白玉簪子等一股气买了十支这才消了气儿。 慕清兮本性里的大而化之的性子并没怎麽改,依然是奢侈任性,如今加上不知道未来如何,更是觉得享受一天算一天,所以在银钱一事上的浪费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琳琅她们劝了许多次都无效。 过了半月,黄掌柜亲自来送衣服,看看有没有什麽可修改的地方,又送了慕清兮十二张手绢,都是配那十二套衣服的,十分得慕清兮的意,只是她这等身分如何能占别人便宜,当即便让琳琅给了十二两银子,琳琅开箱子时一个劲儿地嘀咕,什麽金子做的手绢啊,居然要一两银子一张,慕清兮是只管当那散财童子的,自然没管琳琅的嘀咕。 可不想过了四、五日,二夫人却忽然造访了兰薰院,慕清兮有丝诧异,这二夫人为人最是木讷,平日里除了请安,就只在她院子里照顾她那一儿一女,这兰薰院,慕清兮嫁进来这麽久,除了洞房那夜暖新房她来过,就再没见二夫人来过,今儿也不知道是吹了什麽风。 「谢姐姐快请进,屋子里有些乱。」慕清兮有丝不好意思。 「扰了大嫂了。」二夫人一踏进屋子就被屋里的暖香给捂得有些热,这屋子里地龙起得特别旺,还额外搁了几个火盆,十分暖和,慕清兮身上穿的还是初春的薄衫子,将一副曼妙的身姿玲珑尽显。 「这儿可真暖和。」二夫人笑着道。 「嗯,穿了夹衣,厚厚重重的做个什麽都不方便,还是穿单衣舒服。」 琳琅给二夫人上了茶,上等的雀舌,二夫人饮了一口,赞了一声好茶,趁空档又打量了一下这屋子,那椅搭、桌围、床裙、帘幔最具特色,不同於家里日常用的耐脏的深色,一应都是嫩黄、粉紫等鲜色,那椅搭、桌围用上等织金缎子,还不乏云锦、蜀锦等名贵布匹,那落地幔子用的是整幅软绸,彷佛女儿家那迤逦衣裙一般,从正厅往东往西,一层层都用落地幔子隔开,彷佛那深宫一般华丽,二夫人暗自咋舌,抬头又看屋内月洞门上挂的装饰,是两个花盆大的花球,十分别致典雅,再看慕清兮跟前的桌子上,摆放的正是那半成的花球,「大嫂,这是什麽?好生别致。」 第六章 「我做花球挂在那帐幔上,你瞧是不是比其他装饰别致。」慕清兮一说起自己做的事情来就眉飞色舞。 「是啊,花团锦簇的煞是喜人,只是这花总有枯萎的一天,可怎生好?」一旁的璀璨捂嘴笑了,大概是笑二夫人没见识,都知道二夫人出身不好,以前是农户人家的女儿,好在她爹争气,二十几岁中了进士得了知县外放,太夫人是看她爹官声好,又看中她品性才替二爷聘了她。 慕清兮瞪了琳琅一眼,「这些花都是我用绢纱做的,这做法是从南边传来的,说是不传之秘,我花了不少银两才学来的,你瞧着可是逼真。」 二夫人彷佛没看到琳琅的失礼一般,笑道:「怪不得,还是大嫂心思最灵巧,我不仅瞧着逼真,闻起来也以为是真花。」慕清兮见二夫人还算有点儿见识,便笑着道:「可不是,这些绢纱先得用撒了花露的水泡上一宿,晾乾了,再泡上一宿,如是三次,才用来做花,自然便有香味。」 「这可了不得了,多费功夫啊。」二夫人惊叹,慕清兮难得与人讨论自己的作品,心下自然开心,虽然二夫人木讷,可与她讨论又比与丫头讨论不同,是以慕清兮便谈开了兴头,又讲那绢纱非要轻容纱不可,做那花蕊的又非稍微软嫩的宁纱莫属,如此种种,听来让人咂舌不已,半晌後,二夫人方引得慕清兮谈回了自己想谈的话题,「春衣做好了,大嫂可还满意?」 慕清兮点点头,「这云裳坊的手艺还不错,并不比那庆祥坊差。」 「大嫂喜欢就好,只是这各房都只做了四套春衣,就是娘那儿也只做了四套。」二夫人的话到此就打住了,慕清兮偏了偏头,有些诧异地看着二夫人,二夫人这才又为难地笑道:「我刚上手打理家里的事,最怕便是人说我偏心不公,还请大嫂谅解。」慕清兮其实早就听明白了,只是万没料到二夫人居然直接就挑明,这事要放在别人身上,可不敢这麽说的,素日这位二夫人就是木讷死板的人,只是慕清兮没料到她做事一板一眼到如此地步。 不过这也是因为慕清兮同二夫人素来没多大来往,所以不怎麽了解她的为人,因着从小吃苦长大,家里的一针一线都靠她张罗,所以节俭惯了,国公府人亲客往多,平日里还要顾着国公府的面子,所以入帐虽多,花销也大,随着孩子们长大,娶媳嫁女又是一番大花费,二夫人便开始为未来作计,何况二夫人掌家,因为身分不一样怕压不住下人,便一定要以身作则,处处公允,让人说不出闲话来,这才好做事,以慕清兮开刀自然是最有说服力的。 慕清兮虽然没料到二夫人的心思,但也无心为难她,所以便顺着二夫人的话道:「嗯,也是我不好,国公爷从南边带了些料子回来,我就忍不住多做了几套,那多费的银两我让琳琅补给你。」 「多谢大嫂体谅。」二夫人又从随身丫头那里将帐本拿出来,要予慕清兮看,慕清兮连连摇头,「谢姐姐直说我这里须补多少就是,你素来最是妥贴,难道我还不信你吗?」二夫人这才说了个数,足足要补四百两银子,光做那几套衣服倒用不了百两,只是慕清兮又让人缀宝石并珍珠等类,虽然多数宝石都是慕清兮出的,但那些零碎和人工就费了大价了,这数目说出来,慕清兮也是一惊,可她大手大脚惯了,曾经落难又让她有点儿补偿心理,这才花钱没个数,「琳琅,你点了银子给二夫人。」 琳琅愣了片刻,也不去开箱子,笑道:「夫人,这可是大数目,这样大的开销,素来是映雪那儿记了帐,和我一起才能开箱子、点银子呢,可巧刚才太夫人身边的月容来找映雪要花样子,映雪去了太夫人那里,不如明日我点齐了银子,再送到二夫人那里去吧,可行?」 慕清兮一听,心里一惊,这屋子里什麽时候有这种规矩了,二夫人见状,笑着起身道:「那就麻烦琳琅了。」 待二夫人走後,慕清兮才拉了琳琅问道:「出了什麽事,怎麽不将银子给二夫人,她心里指不定还怪我故意推托,要占公中的便宜呢。」琳琅也不多言,转身将帐本从抽屉里取出递到慕清兮的跟前,「夫人,您且看看这帐本吧,奴婢不是不给二夫人银子,只是实在拿不出四百两来了。」 「不会吧。」慕清兮大吃一惊,将帐本拿过来一瞧,这越瞧就越是心惊,且说慕清兮嫁过来是也有丰厚的嫁妆,只是都是些铺子和庄子,现银不过带了五千两,以她花钱的大手大脚,早就花光了,那铺子和庄子也是奇怪,每年都在赔本,毫无进益,每个月她虽有二十两的月银,也只是杯水车薪,再看自己的花费,简直是惨不忍睹,慕清兮平日不看帐,今儿忽然一看,才大惊失色,「我……我怎麽花了这麽多银子啊?」 琳琅如何敢说她的不是,便道:「这最要紧的还是夫人陪嫁的铺子,每年都在赔本,否则夫人手里也不用如此紧吧。」一年几千两的花销,其实已经是十分地败家了,琳琅可不敢说。 「那咱们现银还有多少?」慕清兮急道。 「只剩几两的碎银子了。」 慕清兮懊恼一声,「这可怎麽办,二夫人那里咱们怎麽应付啊,你怎麽也不提醒、提醒我,让我少花些啊。」 「奴婢如何敢说夫人,就上次劝夫人别买那簪子,夫人一气可就买了十支。」慕清兮一想也是,这也怪不得琳琅,「那可如何是好?」慕清兮怏怏地看着琳琅。 「夫人去求求太夫人看吧。」琳琅也没觉得缺银子是件大事,太夫人素来最是肯帮扶大房的。 「不妥、不妥。」慕清兮赶紧摇头,她掌家那会儿就因大手大脚坏了事,太夫人多次看自己都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如今又为自己屋子里的亏空去求太夫人,岂不更是坏了太夫人心里的形象,她如今这般地步可是不妙。 「夫人不去求太夫人,那可是没法子了。」琳琅急了,慕清兮也急得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想起前世的经历,「有了,拿几件我的首饰去当了,等我手里松了,咱们再去赎回来可行?」 琳琅大惊,「这可怎麽使得,若是被人知道了,那国公爷和夫人的脸往哪儿搁啊?」琳琅简直不敢想像丰琉的脸色,慕清兮没好气地剜了琳琅一眼,「你不要说是我当首饰不就成了,找个妥当的人就是了,当首饰又没要求说是谁当的。」这当东西对前世的她来说可是常事,「哎呀,琳琅你就别同我对着干了,二夫人那边咱们是答应了要给银子的,太夫人身子又不好,我可不能再拿这样的事去气她了,你也不许对太夫人说,否则我就回了太夫人将你撵了。」慕清兮怕琳琅心里向着太夫人,赶紧威胁她道。 「奴婢自然是不会说的。」琳琅少不得应承下来。 这番商议下来,慕清兮又少不得翻开自己的首饰匣子,左看这件金步摇也舍不得,右看那副耳坠子也舍不得,一盏茶的功夫都过去了,还没挑出一样可以当的,琳琅看了着急,又想给这位大手大脚的夫人一个小教训,便随手取了几样崭新的,「夫人别挑了,我看就这几样吧,这才值钱,否则恐怕换不回两百两银子,那当铺最是黑心。」 慕清兮一看就心痛了,琳琅拿的一件正是她喜欢的金步摇,嵌着拇指大的红宝石,那簪尾垂了三绺流苏,都缀着红宝石;另一样则是一对带流苏的金环,那流苏是用五色宝石镶嵌,十分华丽,如果梳垂云髻时,在髻尾左右带上这样一对金环,行动间咯当作响,最是妍丽。 「换两件吧,我还没戴过呢?」慕清兮讨好道。 「如何换?换这个、换那个夫人都舍不得,况且夫人戴过的东西难免别人会记得,那可不得了。」琳琅恼道。 「罢了、罢了,就这几样吧,可别死当啊,等我手里有余钱了,自然还要赎回来的。」 琳琅於是赶紧找了素来信得过的人去府外当了,还特地吩咐不要在跟国公府有牵连的铺子去当,如此,这事便算化险为夷了,那当票拿回来,慕清兮也不交给琳琅管,怕她去太夫人跟前告状,那就人赃并获了,自己收起当票却不知道放哪里,随即想到放丰琉衣物的柜子,他素来不来兰薰院安歇,那柜子无人敢动,最为稳妥,便将当票夹在丰琉的衣服里放了进去。 可这世上的事都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慕清兮的事情还漏得特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