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女为妃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春暖花开的时候,最是让人春心萌动的季节。 红袖楼的生意十分红火,萧子裴多时未曾到过这温香软玉的地方,一时有点不太适应,皱着眉头说:「思瑜,你把我哄到这里来干什麽?」 方思瑜笑嘻嘻地拿着一把摺扇,一股风流倜傥的多情公子模样,「子裴,你是不是打仗打傻了?以往这个时候,我们都是包个包厢,美人在怀,美酒畅饮,别提有多惬意了,楼里新来了几个姑娘,各有千秋,兄弟带你重温一下。」 萧子裴微微一笑说:「美人那就算了,美酒倒是可以一醉。」 「行行行,听你的,唉,看看,我跑了一趟商,你打了一回仗,这京城四大公子怎麽就死的死、伤的伤,我都找不到人一起玩乐了。」方思瑜叹息着说。 正说着,凤嬷嬷花枝招展地走了进来,拉着萧子裴乐开了花,「哎呀,萧将军,不对不对,应该叫王爷了,怎麽这麽多时候都不来光顾我们红袖楼啦?虽说流霜姑娘年纪大了、烟墨姑娘走了,可我们红袖楼从来不缺有灵性又漂亮的女孩子,来来来,快看看挑挑。」 凤嬷嬷说着手一挥,一溜烟地上来一排,有素雅的、有高贵的,有艳丽的、有可爱的,环肥燕瘦,顿时让人花了眼。 忽然,萧子裴怔了一下,盯着其中的一个问:「你……你叫什麽?」 只见那个姑娘俏生生地站在那里,鼻子小巧,嘴唇微微翘起,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分外灵活,正和以前的晓风有九分相似。 「我刚来,嬷嬷还没给我起名字呢。」 方思瑜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她几眼,「原来子裴喜欢这样的,嬷嬷,那就让她留下来斟酒吧。」 凤嬷嬷一脸的难色,「这个……这个姑娘脾气不太好,只怕公子们会不喜欢。」 方思瑜脸一沉,「嬷嬷你这是要砸了自己的招牌不成?」 凤嬷嬷陪着笑脸,刚想说几句好话,那个姑娘甜甜地一笑,「嬷嬷你放心,我脾气好着呢,这几个公子长得好俊俏,我看了好喜欢,尤其是萧将军。」说着,她轻盈地走到萧子裴身边,拿起酒壶,帮两个人斟满了酒。 凤嬷嬷尴尬地笑笑,只好领着一群姑娘悄悄地走了。 萧子裴沉着脸说:「晓风,你和听云这一年来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们好几回。」 「怕只怕将军没有心思找吧。」晓风笑意盈盈,「听说庆王府四处在张罗将军的良配,京城的名媛只怕都憋足了劲,想在陛下的赏春宴上一展芳容,俘虏将军的心呢。」 方思瑜轻咳了一声,插话说:「原来姑娘是子裴的旧识,怎麽弄得这麽神秘,莫不是想给子裴一个惊喜不成?」 晓风看了他一眼,忽然殷勤地拿起了酒杯,软语说:「这位是方公子吧?小女子久仰大名,敬公子一杯。」 方思瑜不免惊喜,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不知姑娘从何得知在下?」 晓风忽然板起脸来,「全京城谁人不知,哪人不晓,京城四公子里,就数方正钱庄的少东家最爱流连花街柳巷,自己流连不够,还把身边的好友都一个个拖下水!」 方思瑜顿时惊呆了,指着晓风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你……你……」 「我怎麽了?方公子是不是还要杀人灭口啊?」晓风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好害怕啊。」 萧子裴忍俊不禁,心知好友这一杯酒下去,一定已经着了晓风的道,赶紧朝方思瑜使了一个眼色,「思瑜,这是已故的中郎将言非默家里的侍女,和非默情同手足。」 「难得萧将军还记得我家公子。」晓风语带讥讽地说:「我还以为萧将军在这红袖楼里早就美人在怀了呢。」 萧子裴心里酸楚,直视着晓风,淡淡地说:「你不用拿话激我,今日既然见了面,你就和我一起回乾王府去,非默不在了,我有责任照看你们,这辈子有我一份吃的,总短不了你的份。」 晓风轻笑一声,「我去你府上干什麽?哪天你的王妃进了门,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我还是在这里自在。」 萧子裴微微一笑,「你信不信,我立马可以让这红袖楼关门歇业?」 晓风脸色一变,眼珠转了转说:「唉呀,我才刚来这里,将军就让我玩上几天。」 「你可不要动什麽歪脑筋,你如果再跑,这红袖楼里所有的人都脱不了干系,凤嬷嬷第一个就要下大牢。」萧子裴森然说。 晓风不由得一颤,脸上甜美的笑容终於不见了,怯生生地问:「萧将军,你……你怎麽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萧子裴怅然一笑,并不回答,挥了挥手,疲惫地说:「你回去吧,过几天叫上听云,到我府上来。」 晓风咬着嘴唇,慢慢地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问:「萧将军,你要我们过去,到底所为何事?」 萧子裴沉默片刻,缓缓地说:「我想找个人聊聊,我怕……怕没人和我说,我都要忘记她长得什麽样了。」 不出萧子裴所料,晓风走了之後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方思瑜忽然便腹痛无比,这腹痛还很奇怪,痛的时候痛彻心扉却转瞬即逝,不痛的时候又彷如常人,把方思瑜折腾得坐立难安,再也没有心思饮酒作乐。 萧子裴也是束手无策,隔了小半个时辰,红袖楼的小婢送上来一壶茶,嗤嗤地笑着说:「晓风姑娘喊我送上来的,说是这位公子一定要喝,三日之内忌酒、忌房事。」 方思瑜自小便走南闯北,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哪里吃过这种亏?一边喝茶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子裴你别拦着我,我让这小丫头吃不了兜着走。」 萧子裴摇摇头,「不行,思瑜,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同她计较。」 方思瑜嘴上应着,脑子里早已想像着把那个小丫头揉捏成一团,左右蹂躏,想像着那个小丫头泪眼蒙胧地向他求饶的样子…… 送别了精神萎靡不振的方思瑜,萧子裴回到了乾王府,王府里的管家一见他就激动地禀告说:「王爷,今天府上来了个贼,被几个侍卫一拥而上给绑了,还一直喊着说冤枉,说是认识你。」 萧子裴漫不经心地说:「哦,偷了些什麽?」 「在药房里偷了一堆药材,还一直说是自己带来的,那些药材多珍贵啊,看他那样子,像吗?」管家鄙夷地说。 後院的药房传来一阵鼓噪声,萧子裴隐隐听到一个人在大叫,那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他不由得怔了一下,快步走到门口一看,一个年轻人被五花大绑的按在墙上,挣扎着说:「我真是萧将军的部下,不信你们去请将军来!」 萧子裴思忖了片刻,猛然想了起来,此人正是麾下的校尉高天! 高天一见萧子裴,顿时眼睛一亮,「将军!我是给你送药材来的!」 「胡说八道,你送药材来还从後门偷偷摸摸地进来?门房都指认说了,说你在外面鬼鬼祟祟地张望了好久了!」 「我那是在等将军,等不到这才从後门走的!」高天辩驳说。 萧子裴皱了皱眉头,叫侍卫们把高天松开,高天心痛地把洒了一地的药材重新装到了自己的布兜里,恨恨地说:「这都是治将军的咳症的,要是少了一味,你们赔得起吗?」 萧子裴挥了挥手,侍卫们都走了,只剩下高天和他两个人。 「说吧,谁让你来的?」萧子裴冷冷地问:「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高天怔了一下,不免有些沮丧,「果然瞒不过将军的眼睛,小人回到京城後,无意中结识了一个高人,他十分仰慕将军,希望能到将军麾下效力,只是苦於无人引荐,小人就给他出了这个主意,要是他能把将军的病治好,那就是大功一件,自然能得到将军的重用。」 萧子裴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问:「你既然说他是高人,那他高在何处?」 高天想了想说:「此人医术高明,有起死回生之术,一手易容之术出神入化,令人惊叹。」 萧子裴的心不由得一跳,又不免嘲笑自己痴人说梦,「既然如此,过两天带过来看看,过几日我便要出使大楚,如果真有本事,倒是可以一用。」 第二章 高天大喜,举着手里的药材说:「多谢将军,不如这样,将军先服用这些药试试,看看他的确有没有这本事。」 萧子裴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去,忽然,高天想起了什麽,高声说:「将军,你上次问我的事情我想起来了。」 「什麽事情?」萧子裴有点疑惑。 「言大人留下了一块手绢,说是要留给祭奠她的人。」高天说。 骤然之间,萧子裴欺身而上,一把抓住高天的肩膀,整个声音都有点颤抖了起来,「什麽手绢?是什麽模样的?」 萧子裴一夜没睡,辗转反侧,第二天起来却精神焕发,上完朝後拉着萧可说想到他的景阳殿里去坐坐。 「殿下过几日就要出使大楚,不知道准备得怎样了?」萧子裴十分关切地问。 「这几日翻看了很多大楚的日志,关於风土人情、奇闻轶事、山川地貌,很受启发。」萧可回答说。 「殿下想得很周到。」萧子裴笑着说:「出使的人选,选好了吗?」 「文渊陪我去,其余的护卫,中郎将田仲乐晌午後会拟一份名单过来。」说着,萧可朝方文渊笑了笑。 方文渊这一年多来基本没长个,原本比萧可高上半头,现在只到了他的下巴,看起来有点瘦弱,他无可奈何地说:「殿下您何苦拖上我,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时候反而成了您的累赘。」 萧可瞟了他一眼,不悦地说:「那就赶紧练练,平时就知道偷懒。」 方文渊不吭声了,转身对萧子裴说:「最近家里发生了一件奇事,不知道将军有没有听闻一二?」 萧子裴有点惊讶,摇摇头说:「没有,是何奇事?」 「我家那风流倜傥的小叔迷上了红袖楼的一个头牌,据说日日前往捧场,挥金如土,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都被人家退回来了。」方文渊笑着说。 萧子裴心念微转,便明白了方思瑜的心思,不由得哑然失笑,「思瑜可真能胡闹,明儿个我去劝劝他。」 方文渊摇摇头,「只怕没用,我二爷爷都气坏了,小叔说他不让那个姑娘喜欢上他誓不为人,昨日还拿了一张张瀚之的画去讨好她呢。」张瀚之是大衍的书画大家,性格孤僻高傲,很少有画本流传到外面,素来和方家交好。 「哦?思瑜可真下得了手。」萧子裴说着,忽然想起了什麽,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说:「殿下,我昨日得了一张画,也是张瀚之画的,你猜是什麽?」 萧可一怔,宫里奇珍异宝甚多,张瀚之的画虽然珍贵,但和古时的孤本、残本比起来还是逊上几筹,「是什麽?让我也瞧上一瞧。」 萧子裴摇摇头为难地说:「这可不行,我已经放进了盒子里,多看有损画质。」 萧可少年好奇,不免有点悻悻,「萧皇兄怎麽这麽小气,这看两眼能有损画质,我还没听说过。」 萧子裴笑着说:「要是小殿下得了,也一定连看都不想让我看一眼。」 「萧皇兄吹牛吧,这天底下还没有这样的宝贝。」萧可不屑地说。 萧子裴踱了几步,悠悠地看着窗外,忽然略带怅惘地说:「稀世珍宝又怎麽比得上非默的容颜。」 萧可的心一跳,顿时失声说:「难道是张瀚之画的非默哥哥的像?你从哪里得来的?」 「思瑜在张大师那里无意中找到,费了好大的劲才偷了出来,文渊你可不要向张大师告状啊。」萧子裴叮嘱说。 方文渊有点疑惑,一看,萧可正瞪着眼睛看着他,彷佛在责问他,为什麽没有发现这幅画偷过来给他,他顿时恼火起来,哼了一声说:「殿下这是在责怪我吗?」 萧可叹了口气,抚慰说:「你又多想了,我只是奇怪,照理说你也算是张大师的记名弟子,怎麽没有近水楼台先得月?」 「什麽先不先的,你让将军送你不就行了。」方文渊赌气说。 萧可顿时看向萧子裴,满脸渴望,踌躇了片刻问:「萧皇兄肯不肯割爱?」 萧子裴淡淡地一笑,「小殿下你说呢?」说着,彷佛忽然想起了什麽,急匆匆地说:「哎呀,瞧我这记性,明日陛下赏春晏,我还要去准备准备,在下先告辞了。」 回到府里,高天已经在偏厅等候多时,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灰衣人,年近而立,中等个子,面容清瘦,一见到萧子裴,便恭敬地说:「久仰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将军,足慰平生。」 萧子裴漫不经心地摆摆手,说:「不必多礼,听高天说,你有几手绝活,什麽时候给本王瞧瞧?」 灰衣人点点头,忽然鬼魅般地欺身而上,伸手去搭萧子裴的手腕,萧子裴一惊,下意识地要去按腰上的宝剑,只听到灰衣人低声说道:「将军,让小人看看你的脉象。」 温热的双指落在萧子裴的脉门,鼻息间传来一股浅浅的药草气息,萧子裴忽然有些怔忡,曾经也有这麽一个人,离他那麽近…… 就在这麽一恍神之间,灰衣人退回了远处,微笑着说:「将军曾经寒气入肺,又没有及时拔除,以至於积寒成疾,每逢季节交替便有咳症,偶尔胸肺中有气闷、燥热之感,不知小人说的对不对?」 萧子裴点点头,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怎麽最近很多人关心本王的病情?」 「将军乃国之栋梁,万民景仰,将军的身体自然会有人关心。」灰衣人恳切地说:「将军此病已经拖延了一年多,如再不根除,只怕以後会酿成咳血之症,小人愿为将军根除此疾,届时将军可再决定要不要起用小人。」 萧子裴不置可否,只是叫来了管家,让他给灰衣人安排一间厢房,灰衣人拱了拱手,刚想走,萧子裴忽然叫住了他:「先生如何称呼?」 灰衣人怔了一下,拱手说:「不敢,小人发过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不必再提,将军以後就叫我莫急就是了。」 「莫急?」萧子裴略带兴味地看着他,「这个名字有点意思。」 灰衣人从容地说:「小人自幼有心疾,这是家师对小人的告诫。」 萧子裴点点头,「莫急先生,今日我有些乏了,明日再找你详谈。」 看着莫急走出了偏厅,萧子裴问高天,「此人可靠吗?」 高天怔了一下,点头说:「是小人一个可靠的朋友引荐的,小人敢以人头担保。」 萧子裴点点头,有点心神不宁地踱了几步,回头一看高天一脸的欲言又止,不禁奇怪地说:「你有什麽话就说吧。」 高天羞赧地说:「听说将军就要出使大楚,小人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让小人一同随行?」 萧子裴微一皱眉,问:「你怎麽知道?」 高天笑着说:「将军别忘了,小人当过几年羽林军,和宫里的兄弟一直都没断了联系。」 「那此去凶险,你知道不知道?」 「将军尚且不怕,小人又有什麽好怕的?为国出力,那是小人的职责。」高天一脸的凛然。 萧子裴笑着说:「只怕有什麽其他的原因吧?」 高天嘿嘿一笑,「瞒不过将军,家里的寡母和兄嫂一直托人给我说媒,我待在家里闲得发慌,又不想随便娶个老婆,还是出去自在。」 萧子裴点点头说:「好,你就当我的亲随吧。」 晚膳的时候,萧可派了一个人送了一幅前朝唐梦的仕女图来,来人恭谨地说:「太子殿下思念言大人,想要借言大人的画像一看,能否请王爷割爱一晚?」 萧子裴淡淡地说:「你就回太子殿下,本王因病早就歇息了。」 来人为难地说:「太子殿下一个晌午都郁郁寡欢,无心他事,王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就让太子殿下了了这桩心愿吧。」 萧子裴沉吟片刻,说:「我听说太子殿下身边有块手绢,原本就是我的,不知怎麽跑到殿下的手里去了,殿下如果能割爱,那在下也就勉为其难将画双手奉上,不行的话,休要再提此事。」 来人没有办法,带着那张仕女图回去覆命去了。 萧子裴心情愉快,难得地加了一碗饭,不一会儿,萧浅禀告说莫急先生求见。 莫急端了一碗药汁走了进来,顿时,整个厅里药香扑鼻,「将军请膳後趁热服用,方可事半功倍。」 第三章 萧子裴看了一眼药汁,淡淡地说:「你放在这里吧,我等会喝。」 莫急怔了一下,说:「小人需看着将军服下去,观察将军服药後的脉象变化,接下来才可以对症下药。」 萧子裴抬起眼,冷冷地看着莫急说:「先生,你这麽着急,是要替我治病,还是别有所图?」 莫急愕然,「将军此话怎讲?」 「你我今日第一次见面,我怎麽信你,不是大楚或是西凉派来的奸细?」萧子裴逼视着他。 莫急呆呆地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将军,此药药性奇特,煎时人不能离开半步,如若水沸,便前功尽弃,小人在药炉边熬了一个下午,至今鼻子里全是药味,如果我是细作,何苦费此功夫?。」 萧子裴不说话,目光犀利地打量着他。 「将军要怎样才能信我?」莫急苦笑了一声,「只要你说一声,小人立刻就去办。」 「莫急先生,既然你叫莫急,就须知道,很多事情急不来,」萧子裴的声音缓和了下来,「所谓日久见人心,我们相处久了,知道了彼此的脾性,自然而然我就会信你。」 莫急沉默了片刻,说:「好,我等将军信我这一天。」说着,他拿起那碗药汁一饮而尽。 「将军如此不在意自己的病症,莫不是根本就没想着治好这病?」莫急抹了一下嘴巴,漠然看着萧子裴,「莫不是根本就想扔下这大衍、扔下漠北、扔下家人,一走了之?」 萧子裴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那深埋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去碰触的心思,被一下子赤裸裸地扒开,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半晌,他勉强定了定神,凝视着莫急,说:「有时候看得太透并不是件好事,先生是个聪明人,一定知道难得糊涂这个道理。」 莫急淡淡地说:「将军喜欢自欺欺人,小人也没办法。」说着,他拱拱手,告辞走了。 萧子裴缓缓地坐在椅子上,良久,他站了起来,推开了门,夜凉如水,一盘圆月挂在天空,月色皎洁,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背着手,叫下人打开了隔壁的屋子,慢慢地走进院子里。 长榻很乾净,萧子裴躺在上面,闭上了眼睛,恍惚间,言非默一身白衣微笑着走了过来。 「子裴,我等了你很久,你怎麽现在才来?」 萧子裴又惊又喜,「非默,难道你在等我吗?」 言非默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傻瓜,除了你,我还能等谁?我家里的杏花开了,你来了正好,我们一起去酿壶杏花酒吧。」 萧子裴抓住了她的手,喜不自胜地说:「非默,你等我,等我把西凉人赶回老家,等我帮太子殿下出使完大楚……」 言非默的笑脸顿时不见了,黯然看着他,「子裴,太晚了,对不住,我要先走了……」 萧子裴心里一慌,眼看着他紧握的手慢慢地挣脱开去,任凭他用力都抓不住,渐渐地,言非默的身体化成一缕青烟,在他的呼唤声中消失了。 萧子裴一下子从长榻上惊跳起来,浑身汗涔涔的,周围景致依旧,原来是他入了个梦。 远处萧浅的声音传来,「公子,太子殿下又派人来了。」 来人将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萧子裴,接过萧浅手中的锦盒,犹豫了片刻,叮嘱说:「太子殿下让我叮嘱王爷,切勿忧思过重,保重身体。」 萧子裴捧着那只锦盒,点了点头,「多谢殿下挂怀。」 好不容易等来人走了,萧子裴遣退了左右,将门掩上,坐在书榻前,定定地盯着那个锦盒,良久,才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将盒子打了开来,这是一条庆王府为他特制的手绢,想来就是那日围猎时他为言非默包紮手掌的那块。 萧子裴轻轻地抚摸了手绢,彷佛想起了当时言非默那双纤细柔滑的双手,绢布已经有点泛黄,而原本白色的梅花瓣变成了深褐色,一共四瓣,在另一瓣白色的花瓣映衬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他有点疑惑地将手绢拿了起来,仔细看了看,顿时跄踉了几步,如遭雷击。 这深褐色的花瓣分明就是血! 这是非默的血!他气血上涌,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口腥咸之气浮上咽喉,他伸手捂住了嘴。 第二日是例行二年一次的赏春宴,自明睿帝萧帧登基以来已经办了将近十来回,所有京城四品以上的家眷都会受邀前往宫里的御花园,顶级的富商也可以花钱捐个名头参加。 每逢这个时候,京城的首饰铺、衣铺、面料铺的价格都会水涨船高,受邀的各家各户,莫不是花了大本钱想要让自己的子女在赏春宴上一鸣惊人,得到陛下的赏识,最不济也能获得京城中这些达官贵人的青睐,觅得一个好夫婿、好妻子。 赏春宴以赏春为名,自然少不了在春景中吟诗作画,往往由翰林院拟个三五个应景的题,由各家派初次参加赏春宴的人摘题、答题,再由萧帧定下六个魁首,男女各为三名,彼时御花园里春暖花开,全京城的俊男靓女全部集中在这里,争妍斗艳,美景如画。 今日也不例外,暖暖的春日照在身上,浅浅的花香弥漫在四周,软语呢哝,笑声朗朗,御花园里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萧帧和言乐之坐在上首,左边坐着几个妃子,右边是萧可和几个公主。 言乐之看着不远处庆王府的纱帐,低声问:「陛下,怎麽子裴不在那里?今天他不来吗?」 萧帧忧心忡忡地说:「皇兄刚才听下人回报,说子裴昨晚咳了一夜,隐隐有些见血,因此今日晚来了。」 言乐之轻噫了一声说:「他一定是将我送去的药都扔了,这孩子,怎麽这麽死心眼。」 「今儿叫太医过去瞧瞧,得想个法子把他的病治好了才行。」萧帧眉头微蹙。 「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怕陛下派十个太医去也是不行的。」言乐之若有所思地说。 正说着呢,不远处的人群微微骚动,只见萧子裴一身紫袍,目若朗星,气宇轩昂,大步向萧帧走了过来,一旁各家纱帐里人头攒动,几个胆大的都含羞带怯地探出头来,一探京城四公子之一的风采。 萧子裴躬身朝萧帧和言乐之行了个礼,告罪道:「陛下恕罪,子裴在府里等一个人,所以来晚了。」 萧帧不免有些纳闷,看他身旁紧紧跟着一个女子,一袭白色烟罗软纱,白色曳地百褶梅花月裙,身若柳枝,嫋嫋娜娜地站在那里,气质出尘,只是脸上轻纱蒙面,看不清容貌,他顿时心里高兴起来,说:「子裴,这位姑娘是……」 「臣得人引荐,偶遇这位奇女子,今日就是为了她才晚了片刻到了陛下的赏春宴,莫急,还不快把面纱摘了向陛下行礼。」萧子裴淡淡地说。 莫急咬着牙低声说:「王爷你这是要害小人不成!」 萧子裴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动,「先生不是易容术出神入化吗?这点小事怎麽难得倒你?莫要忘记我们昨晚的约定啊。」 莫急牙根紧咬,看看四周众目睽睽,只得把面纱一掀,低头行礼说:「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他的语声清冽,没有寻常女子的软糯,听起来却彷如冰雪初融,滴落泉底。 萧帧脸露微笑,「抬起头来,让朕瞧瞧,到底是怎麽样的女子,才让我家子裴等了这麽久?」 莫急心一横,缓缓地抬起头来,顿时,萧帧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一旁「砰」的一声,一个杯子掉在了地上,摔成几片,一个声音失声叫道:「非默!」 莫急浑身一僵,迅速地抬头往旁边一看,只见靠近树荫的一个纱帐里,一个年轻人正死死地盯着他,片刻之後,那人惊喜的眼神渐渐地失望起来,苦笑着说:「陛下恕罪,武阳失态了。」 萧帧长叹一声:「武阳,别说是你,朕都吓了一跳,乍看之下的确很像,不过,仔细一瞧,还是少了非默的那份神韵啊。」 言乐之不屑地哼了一声:「就你们眼拙,我怎麽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你看那脸太瘦,颧骨也高了一下,额头太宽,哪有我家小芷漂亮。」 萧可满脸阴鸷,也盯着莫急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说:「萧皇兄,怎麽昨日画像给了我,今日就去找了个真人来,是不是存心寒碜我?」 第四章 「岂敢岂敢,殿下若是喜欢,让他到你府上也无不可。」萧子裴笑着说。 「免了,只怕萧皇兄这人一送来,我府上的东西都要被骗走了。」萧可不阴不阳地说。 一旁方文渊噗嗤笑了出来,萧可回头瞪了他一眼,想想昨日满怀期待打开锦盒,没有看到言非默,却看到方文荇的画像时自己的那副傻样,也噗嗤乐了。 萧子裴诚恳地看着萧可说:「小殿下,昨日送去的画像虽然不是殿下心中所想,但所说的话句句是臣的肺腑之言。」 萧可长叹了一声,悻悻地说:「我知道,萧皇兄都是为了我好。」 君臣闲聊了几句,萧子裴带着莫急走到了庆王府的纱帐里,庆王爷和王妃翘首以盼了好久,看到莫急,心里只是叹气。 萧子霞倒是好奇地盯着他看了好久,嘟着嘴问萧子裴,「哥,她是谁啊,你带她来做什麽?」 「莫急从未参加过宫宴,也从未见过天颜,央我带她出来见见世面。」萧子裴神色自若地说。 「可是,等一会儿柳姐姐要过来,你这样,让她的脸面往哪里搁啊!」萧子霞忿忿地说。 柳明雨是新任户部尚书柳意的嫡女,年长萧子霞一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京城有名的才女。 莫急顿时松了一口气,说:「不如我到外面去避一避?」 萧子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胡闹,这是皇宫,你半分品阶皆无,离了我寸步难行,乖乖地跟在我後面,走丢了我也救不了你。」 莫急犹豫了片刻,低声问:「刚才那个年轻官员,是不是传说的京城四公子之一,礼部尚书风公子?」 萧子裴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怎麽,你也十分仰慕他?」 莫急连忙摇摇头说:「不是,只是听说风尚书曾经身受重伤,坊间传闻果不可信。」 「是啊,幸亏武阳的心长歪了半寸,加之又服用了灵丹妙药,不然就是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他。」萧子裴想起当时的凶险,仍不由得有点心悸。 「长歪了半寸?」莫急重复了一句,忽然展颜一笑,「歪得好,歪得妙!」 这一笑,彷如眉目含春,顿时让满园的春花都失了颜色,萧子裴神色恍惚起来,慢慢地朝他伸出手去,喃喃地叫了一声:「非默!」 莫急愣了一下,低声说:「将军,我是莫急。」 萧子裴顿时清醒过来,眼神阴鸷,拂袖离开了纱帐。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萧子裴略带狼狈地退回了纱帐,後面还跟着二个人,其中一个面如芙蓉,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正是柳尚书的女儿柳明雨。 萧子霞笑呵呵地说:「明雨姐姐,我正想叫人去请你呢,没想到你先来了。」 柳明雨向庆王夫妇见了礼,微微一笑说:「子霞妹妹,我带了些亲手做的糕点过来,你们嚐嚐。」说着,身旁的丫鬟把手里的食盒递了过来。 萧子霞打开一看,里面有如意糕、丹桂花糕、玫瑰酥,其中最精致的要数梅花香饼,一个个形状精巧,香味扑鼻,「哥,你嚐嚐看。」萧子霞取了一个递给了萧子裴。 柳明雨在一旁眼含希冀,萧子裴无奈之下,只得接了过来,咬了一口,胡乱嚼了几下,点头赞扬说:「不错,柳小姐好手艺。」 柳明雨的眼睛顿时一亮,羞怯地低头说:「将军要是喜欢,明儿个我再着人送过来。」 萧子裴婉拒说:「多谢柳小姐,只是在下不太喜欢甜食,只能偶尔食之。」 柳明雨点点头:「那将军一定喜欢吃点心,下次我做些水晶饺和碧梗粥送过来。」 萧子裴怔了一下,刚想否认,一旁萧子霞笑着说:「我哥最喜欢吃得是梅子羹,酸中带咸,以前在府里的时候,每晚都要喝上一碗。」 萧子裴轻喝了一声:「子霞,别给我添乱。」他出征漠北的时候,柳意对各类军需调拨及时且周到,向来和他交好,柳明雨是柳意的女儿,他不想让柳意太没面子。 萧子霞吐了吐舌头,冲着他做了个鬼脸,不吭声了。 柳明雨不以为忤,微笑着说:「将军喜欢,下次我去学学做梅子羹就是了,想来也不是什麽难事。」 萧子裴瞟了一眼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的莫急,笑着说:「不必了,最近莫急在我府上,日日做梅子羹给我吃,我都吃得快要吐了。」 莫急一怔,慢吞吞地说:「柳小姐蕙质兰心,我一定是比不上的。」 柳明雨一怔,这才注意到躲在一旁的莫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着说:「姐姐说笑了,多个人照顾将军总是好的。」 萧子裴盼着她赶紧走,想了一下问:「不知道柳小姐摘了个什麽题目?」 柳明雨神秘地一笑,说:「将军到时候就知道了,希望将军看了能喜欢。」说着,她如萧子裴所愿,退回了柳家的纱帐。 萧子裴沉着脸,指了指莫急说:「你过来。」 莫急左看右看,犹豫了半天,问:「将军唤我何事?」 「随我一起出去蹓蹓。」萧子裴说。 莫急硬着头皮说:「将军,这恐怕於礼不合。」 萧子裴冷冷地说:「你是要跟在我後面走一圈,还是要我把你拖出去?」 莫急求救地看着庆王夫妇,那张酷似言非默的脸蛾眉微蹙,眼若秋水,让人忍不住心头一紧。 萧映长叹一声,挥挥手说:「冤孽啊!姑娘你去吧,我家子裴就拜托你多照顾了。」言下之意,竟然是默许了她的身分。 庆王妃欲言又止,黯然地垂下了眼睑,莫急心里暗暗叫苦,眼看着萧子裴不耐烦地背起了手,深怕他真的来拖自己,只好垂首跟在萧子裴身後走了出去。 萧子裴笑意盈盈地踱着步子,在各家纱帐前缓缓走过,偶尔在几个相交甚好的朋友或长辈门前停留片刻,看来是铁定了心要拿这个假言非默当挡箭牌了,不一会儿,萧子裴在风家的纱帐前顿住。 只见风武阳一袭白衣站在门口,温和地冲着他笑道:「子裴,你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萧子裴笑着说:「我还当能给你一个惊喜呢,那晓得你这麽经不起吓。」 「谁让我的心被扎过呢?」风武阳自嘲地笑笑,细细地打量起莫急来,看着看着不免啧啧称奇,「子裴你可真是神通广大。」 萧子裴笑而不语,凑到他的耳边说:「『她』是假的,我叫他照着你画的像易容的。」 风武阳一怔,责备说:「子裴你可真是胡闹,假的再真也真不了,你不要钻牛角尖了。」 萧子裴忽然大笑了起来,良久,他低声说:「武阳,你能不钻牛角尖了吗?」 风武阳怔了一下,苦涩地说:「我想钻也钻不了啊。」 萧子裴笑容酸楚,缓缓地摇了摇头,「武阳,我也想不钻,可是,由不了我。」说着他看了看远远地辍在後面发呆的莫急,招了招手,「过来,见过风大人。」 莫急慢慢地走了过来,略显拘谨地行了个礼,「见过风大人,风大人脸色有些发青,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旧疾?能否让小……女子搭一搭脉?」 萧子裴轻笑一声:「莫急你是不是每见一个人都想搭脉?武阳伤过心肺,容易气喘力弱,平日里只能吃些固本培元的药,多看也无益,你省省吧。」 莫急刚想张嘴反驳,风武阳笑着说:「子裴说的是,左右算是半个废人了,不要浪费姑娘的精力了。」 莫急想了想,忽而浅浅地笑了一下,眼神却渐渐有些忧伤起来,顿时,跟前的两个人都心跳有点加速,风武阳轻咳一声,转过脸去,轻叹说:「子裴,你好自为之,莫要入了魔障。」说着,便回到自己的纱帐里去了。 萧子裴死死地盯着莫急,沉声说:「闭上眼睛,不许笑。」 莫急敛了笑容,却没有听话地闭上眼睛,「王爷,恕小人大胆,你是不是十分喜欢那个姑娘?如果喜欢,那为什麽不去找她呢?」 萧子裴浑身一震,阴冷地看着他说:「谁让你胡乱揣度的?我喜欢她?不,我怎麽会还喜欢那个狠心的人?」他顿了顿,从齿缝里蹦出几个字来,「我恨她!」 莫急怔怔地看着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