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妻不好当 卷五》 第一章 【第八十章 老夫人交权】 再见如画,每个人都感慨万千。 侯府大门口,如画不顾一旁洒扫小厮的目光,径直跪下了身,重重地给三娘子磕了三个头。 子佩见了,正想去拉她,却被三娘子的目光制止了。 子佩一愣,横在半空中的手顿了一顿,半晌後也只能默默地收回来。 「三姑奶奶!」如画声音微颤,咚咚咚的磕头声,一记一记的撞在地上,也敲在所有人的心中。 抬头的时候,就见如画额头通红,子佩见状,悄悄地别过了脸,心下对三娘子方才制止自己的举动万分不解。 三娘子依然不为所动,只微微的冲着如画点了点头,道:「起来吧,让子佩先带你去梳洗一下、吃点东西,我们一会儿见。」她说着,握紧了拳,目不斜视地转了身,在众人肃穆的注视下稳稳迈开了步子,走进侯府的大门。 半个时辰以後,子佩先一步进了内厢房,见三娘子正单手托腮,靠在窗边发呆,她轻轻的行礼问了安,说道:「如画姊姊吃了东西马上就来。」紧接着子佩又问了一个一直憋着、没时间问的问题,「夫人,您的脖子怎麽了?」 三娘子淡淡的说了一声没事,随即转过了头,见子佩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她笑了,「你想问刚才我在大门口为何会阻止你对吗?」 「夫人……」子佩忽然就跪下了,「奴婢昨日去了邵阳的庄子,见着如画姊姊正在……正在给那庄子上的老庄头倒粪桶……」 那场面是子佩完全想像不到的,曾经在许家那麽八面玲珑的三房大丫鬟如画,当时却穿着一身破破旧旧的衣裳,吃力的提着一个散发着臭味的粪桶,在村口费劲的走着。 三娘子心头一沉,终究耐着性子道:「子佩,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温柔心软、慈悲为怀,偏偏这也是你最大的缺点。」 子佩愣愣地抬起头,脸颊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夫人……奴婢不懂。」 「我今日让你去邵阳把如画接回来,不是为了把她带回侯府来享清福的。让她来,是因为我要让她来帮我打点这内院的里里外外。 「一个有威严的主子,人前必要有所取舍,一个有威严的奴才,人前也必要学会屈尊。方才在大门口,左右也有五、六个负责洒扫的下人看着,他们是这个侯府里头最卑微的仆役,因为卑微所以无所顾忌,因此他们会把看到的一切当成茶余饭後的谈资。」 三娘子说着,便听见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朗声继续道:「如果今日在大门口我让你搀了如画,所有人就会知道她是个在主子心中有分量的丫鬟,而她进侯府可能是因为主子喜欢,并不一定是因为自己的本事和能耐。我问你,一个打从一开始就是走後门进来的丫鬟,以後要如何在内宅服众?」 子佩闻言,一张脸迅速涨了通红,半晌後才垂了眼,低声道:「是奴婢想得不够周到。」 「子佩,虽然才短短几个月,可如今我在这家的身分地位和从前已大不相同了,很多事,咱们若是按着以前那般循规蹈矩的去做,将来别说是这个侯府了,只怕是桃花坞里头也没办法由我说了算。 「成大事者虽不能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但若是太过妇人之仁、心存慈念,难免会让有心人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奴婢明白。」子佩重重的点了点头。 见三娘子的眼神正看着门口,子佩自然而然地转过头,就见门外站着的,是已换了一身乾净清爽的衣裳,发髻整齐、素面朝天的如画。 子佩赶紧走了过去,先将如画迎进屋,然後便退了出去,还顺势轻轻阖上门扉。 见如画一进屋就又跪了下来,三娘子便盘腿、挺直了腰身,正色看着低头垂目的如画,说道:「难为你为了名节在那庄子上卑躬屈膝了。」 如画身子一颤,诧异地抬起头,愣愣的望着这个可以算是自己看着她从小长到大的小主子,眼里露出了敬佩,「三姑奶奶……夫人如何知道我……」 改口的当下,如画的思绪如潮水一般翻涌而起。 想她刚被太太送去庄子的当天晚上,那见色起意的老庄头就摸黑,偷偷进了她的屋子。 她抵死不从,甚至拿起桌上的烛台,用插蜡烛的铁尖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所幸她并不是罪奴的身分,再加上从许府出来的时候,太太特意派了两个家丁相送,排场虽然不大,可多少也能唬住素来不曾见过世面的老庄头,这才勉强保住自己的清白。 清白是保住了,可接踵而来的却是各种非人的待遇。 大正午的下地除草,半夜睡得正紧,却被喊起倒夜香,一日三餐不管饱,有时候难得能见着一点肉腥,却也有着一股馊味。 因为没有从了那老庄头,那老头儿就变本加厉地折磨她,还明着放话,什麽时候等她想明白了、愿意点头做他的填房了,这苦日子就会到头。 想到这里,如画瞬间就湿了眼眶,她虽不是许家的家生子,可五岁被卖进许家以後就一直跟在太太身边,虽然也不是一路的富贵,却真的没有吃过这种扎扎实实的苦头,眼下想起,她自己都不禁唏嘘了起来。 见她神色动容,情绪也有波动起伏,三娘子方才冲她柔柔一笑,轻声道:「方才子佩来替你打抱不平,说昨儿个去接你的时候,见着你正在给那老庄头倒粪桶,若是你真的被……庄子上的人哪会让你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去做这些肮脏的事。」三娘子语气淡淡,但目光中透着欣赏和欢喜。 「原本奴婢也不知道那般坚持到底是为了什麽,可没想到真的等来了……等来了夫人。」说着,如画又激动地冲三娘子磕了一个头。 眼下三娘子的出手相助对如画来说,等同於再造之恩,这几个响头,她磕得心甘情愿。 「这是我与你缘分未尽。」三娘子抬了抬手,示意她先起来,然後定睛看着她消瘦的脸颊道:「从前我在许家多是由你照拂着,母亲心思的宽窄我常常拿捏不准,可只要你出声提点了,我多半就不会出错。母亲这一次……」 「夫人,您信我!我五岁就在许家为奴为婢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太太心比针尖这个您是知道的,我打小看着太太如何挤兑那些姨娘和想要变成姨娘的通房们,姨娘这条路,我是真的想都没有想过。」 「那日真的是个意外?」三娘子是决定要用如画的,如今她身边正缺人手,且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来得难得可贵。 在如画落难的时候伸手相助,三娘子敢保证,如画肯定会对自己死心塌地,但她还是想亲口听如画说一说当天在明月居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那天老爷喝多了,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除虫,您是知道的,太太晚上浅眠,一入了夏,有的时候睡不踏实了,总会嫌院子里的虫鸣声闹得慌。」见三娘子点了点头,如画继续说道:「既然是捉虫,院子里就没有点太亮的灯笼,结果老爷一回来,险些在院子口栽了个跟头,我见了自然上前去扶,结果……那两天雨一直下不下来,晚上闷热得紧,我没穿褙子,老爷的手一撑,就碰到了……」 如画目光一沉,脸上未见羞涩,有的却是悲愤交加的神情,「我当即就喊了正在堂屋里的田嬷嬷来避嫌,可老爷醉得云里雾里,当下还以为人在花楼,不曾出来,把我当成那边伺候的女子,所以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 「我事後特意叮嘱了田嬷嬷,要她千万别把这件事说出去,老爷本就喝多了,压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麽、做了什麽,回头若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就是无中生有了。」 「父亲从外院回来,怎麽入了内院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三娘子也是奇怪。 「事後夫人也问起过,老爷醉得厉害,到了隔天,什麽也记不得了。後来夫人去外院问,外院的小厮才说,是老爷自己不肯让伺候的人跟着的,所以小厮就在垂花门那里止了步。」 「那几日你是不是和田嬷嬷起了什麽争执?」如画和田嬷嬷两人不对盘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田嬷嬷此人功利心强得很,总想在秦氏跟前装大,而如画是个心思缜密的,平常也知道明的暗的让着,一直让田嬷嬷倚老卖老。 第二章 如画闻言眸光一闪,越发对三娘子服气了起来,连忙点头道:「您知道田嬷嬷有个侄女,之前一直住在邵阳,今年那侄女成了亲,生了两个孩子,一家人就来了帝都想谋生,那侄女自然就寻到了田嬷嬷。」 「田嬷嬷想让她侄女顶了你的位置?」三娘子不由冷笑。 如画轻轻点了点头,「田嬷嬷没有明着说,不过却暗示夫人我年纪大了,一直这样待在明月居里也不是个事。」 「也亏得田嬷嬷这份私心,让我如今得了你这左膀右臂。」听到这里,三娘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眉眼都染上了和悦的神色,「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这侯府,你可以愿意来?」 「奴婢自然……」 见如画急忙想要表决心,三娘子径直打断她,「你先别着急,我知道你老家在槐东,双亲健在,家中还有弟弟妹妹,你是家里的老大,养家之责不敢推脱,可你是女儿家,除了要养家,也是要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你今年已经二十了,这般年纪,即便是我有心,也未必筹谋得到多麽体面的人家,更何况,一旦你留下来帮我,从此以後,但凡是前院有些能耐的小厮便都配不得了,你可愿意?」 「夫人!」如画一听又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道:「奴婢这小半生看尽了人情冷暖,虽没见过如侯府这般泼天的骄奢,但自问也是不愁吃穿、见惯了富贵。就算能得有能耐的好男儿又如何?奴婢觉得,再好的男儿都不如有一颗真诚实意的心。 「奴婢原先在太太身边伺候的时候就想好了,只要有一个男子是真心实意待奴婢的,那不论他的身分贵贱、家室好坏,奴婢都是愿意的,可如果此人并非一心一意,那便是皇亲贵胄,奴婢也不见得瞧得上眼。」 「你能这样想便好。」毕竟住在一个屋檐下多年了,三娘子对如画还是了解的。这个明月居的大丫鬟,最合她心意的除了她的机敏谨慎之外,还有她的淡泊名利和一视同仁, 「如今侯府正值变动的当下,母亲和田嬷嬷那些伎俩拿到侯府都是不够瞧的,你一旦沾了我身边的事可就要有个准备,没有一年半载的,我不会放你去成亲的。」 「夫人是知人善用,奴婢是认主为亲,只要夫人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奴婢必定肝脑涂地!」如画目光坚毅,磕头回应表决心。 三娘子嘴角笑意明显,此刻终於放了心,正当她还想再和如画叙叙旧的时候,却听门口忽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话落,三娘子立刻看了如画一眼。 就见如画已迅速的一抹脸上不明显的泪痕,然後恭谨的垂首,站在了一边。 「夫人,袁嬷嬷来了。」门口子佩朗声通传。 三娘子微微一怔,随即对如画道:「一会儿我就让你瞧瞧,侯府那几位主子和奴才的厉害。」 听见这话,如画一愣,一颗心顿时骤跳不已。 而就在这时候,袁嬷嬷已经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一见三娘子,她仔细周全的先行了个礼,然後笑咪咪的说道:「老夫人遣了老奴来瞧瞧,若夫人得空,老夫人想请夫人过去一趟。」 「劳烦嬷嬷了,我这就去。」三娘子说着就下了罗汉床。 袁嬷嬷见状也不急着回去,只驻足而立,眼看着三娘子不紧不慢地张罗自己,一番准备後要动身出门了,她方才挪着步子跟了上来。 三娘子顺手带着如画,如画後面跟着个如盯梢一般的袁嬷嬷,三人便这样一路齐齐的到了霁月斋。可一进屋,三娘子才发现,昨儿个刚来过的长房老夫人佟氏和四房老夫人康氏竟又成了座上宾,这会儿正一左一右的和老夫人说着悄悄话呢。 「母亲,大伯母,四婶娘。」三娘子站定後,笑咪咪的和长辈们行了礼,彷佛昨儿个大家在祠堂撕破脸的事从不曾发生过一般。 三位老太太的目光皆在三娘子缠在脖子上的布巾停留了片刻。 老夫人率先开口道:「一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磕磕碰碰、意见相左是难免的,说话快了,上下两排牙齿都还有咬着嘴唇的时候呢,更何况是人了,你说是吗?」 「母亲说的是。」三娘子垂首而立,态度恭谨得很。 见状,老夫人暗笑在心里,立刻从一旁的小丫鬟手中接过一个上了铜锁的雕花红漆大木盒子,说道:「如今连朝廷都已经改朝换代了,咱们这侯府也是时候该换个女主人了。老二现在既是名正言顺的靖安侯,那这内宅的一应事宜,以後就交给你吧。」 「要说三弟妹你心里也是敞亮的,这麽大的事,不过一宿的功夫就想明白了。」三娘子还没有接话呢,一旁的佟氏就尖声说开了,「老二媳妇啊,你可是遇着一个明事理的好婆婆,能这般乾脆利索地把主持中馈的大权放手给小辈的婆婆,我还是第一次见着呢。」 听见这话,三娘子转头对着佟氏意味深长地一笑,压着嗓子,不费力气地说道:「贵胄宅门的规矩自然比商贾之家要严谨得多,大伯母见不着里头的门道也是自然。」 佟氏听了就是一愣,总觉三娘子这句话有些别扭,可不等她细细琢磨,就见三娘子已经转过了头,上前两步,双手接过老夫人捧着的木匣子。 沉甸甸的匣子让三娘子微微一惊,正想问,老夫人倒先开了口—— 「里面是应事的对牌、内宅的公帐、仆役的名簿卖身契,地契、房契还有各屋的钥匙。 「老侯爷走了,老二承袭爵位,我这个老太婆说话也变得人微言轻起来,你瞧,别的不说,如今这内宅里头的大厨房就已经是一团糟了,打从今儿个起,就要看老二媳妇你的能耐了,什麽时候能把大厨房那几个嬷嬷拿捏妥当,你这掌家之路才算是摸出些门道。」 三娘子捧着手中沉甸甸的盒子,眯着眼看着一脸慈眉善目的老夫人,没想过她竟会把甩手掌柜的姿态做得如此堂而皇之,甚至到了令人无语的地步。 老夫人说放权,其实是彻底的放手,而她眼底露出的满满期许,全是等着看她笑话的虚情假意,这一张欲擒故纵的牌打得正是时候。 内宅那几个身兼重职的管事嬷嬷罢活甩手,当初还不是老夫人自己下的暗令?偏偏现在嬷嬷们都还没回来,老夫人自己反倒先挨不过这素粥糟糠了,再加上陆云英的自有主张,老夫人一闹心,乾脆就拱手把这一堆的糟心事全丢给了三娘子。 三娘子不用特地去查也知道,这里头除了那几个还没有回府当职的嬷嬷之外,老夫人肯定还动了别的什麽手脚,不然之前一家女眷闹得那麽凶,岂不真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但三娘子却恭敬肃穆的敛神,镇定地福了福身子,声音沙哑地道:「孝熙定不负母亲之托。」 老夫人一愣,下意识就想张口,可一肚子的话却卡在了嗓子眼,如吞了一只还在扑翅的苍蝇一般,咽不下也吐不出。 这麽平静就收了盒子,什麽都不问,什麽都不说吗?老夫人睨着眼,看着神色毫无波动的三娘子,只觉得她忽然就和块木头一样,与昨日在祠堂里那犀利如剑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这个许氏真的心够大,还是因为背後有老二撑腰而变得天不怕地不怕? 老夫人心下天人交战,细细琢磨了一番,而後满心疑惑的看了身旁的袁嬷嬷一眼,却见袁嬷嬷一个劲地冲自己眨眼睛。 老夫人顿时打了一个激灵,立刻回了神,心想,到底是自己硬着一口气把东西交出去的,这会儿哪里能表现出一点异样的神情,便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一派长者的姿态,和蔼地笑道:「都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我当年也是这麽走过来的,各种苦楚,你慢慢就能体会了。」 「是。」三娘子紧紧的握着手中的盒子,心里一个劲地在发冷。 老夫人见状,心有不甘,左右又嘱咐了几句,偏不管她说什麽,三娘子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冷静得叫人找不出半点破绽。 说得多了,老夫人自己都觉得口乾舌燥,三娘子却如同一口铁钟一般,纹丝不动的。 刚开始的时候,三娘子还会回两声「是」,可到了後来,她却沉默得连这一个字的回答都省了。 老夫人见了只觉无趣,她本已打定了主意,想见一见三娘子的慌张和无助,谁想得到,这小小的丫头根本没有如她所愿。 第三章 老夫人很失望,又有些气闷,当即便挥手道:「罢了,我一个老婆子说多了,也都是泛泛之谈,你回去吧,这两日估摸着有得你规整了,若是遇着什麽不明白的事便来问袁嬷嬷,她之前一直帮着我打点内宅庶务,指点你是绰绰有余了。」 「多谢母亲。」三娘子恭敬地行了礼,告了退。 就在所有人都诧异於她冷静受之的姿态时,一出了霁月斋大门,三娘子却在院墙的墙根下软了腿,险些就跌坐在了地上。 「夫人!」一旁的如画眼明手快地搀住了三娘子的手臂,一边托住快要从她手里掉下来的那只木匣子。 不托不知道,这一托,如画才发现那只看着不算特别大的木匣子竟沉得要命。 三娘子虽然觉得一双小腿一直在打颤,可也知道此处不是喘气休息的好地方,便当机立断地问如画,「认识回去的路吗?」 见如画点了点头,三娘子又吩咐道:「你先拿着盒子回去,把瞿嬷嬷、单嬷嬷,子衿和子佩给我喊齐了,我随後就来。」 如画自然知晓轻重,闻言後没有耽搁,点头、转身,就往桃花坞跑去。 三娘子则是挨着墙根喘了好几口大气,顺过了气,伸手抚平衣袖和衣摆上的褶皱,又捋顺了鬓边微乱的发丝後,方才迈开脚下的步子。 【第八十一章 应对之策】 当三娘子走回桃花坞的时候,内厢房里热茶、迎枕、热水、团扇都已经一一准备好了,屋子里站着一排人,每一张熟悉的脸孔上都是肃然的神情。 一见她进屋,子佩便麻利地迎了上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她便伺候着三娘子在屏风後面简单泡了一回脚,又换了一身乾爽的衣裳,最後才扶着三娘子坐上罗汉床。 老夫人亲手交给三娘子的那个木匣子,如今正安安静静地摆在炕桌上。 三娘子用余光微微扫了一眼那匣子,深吸一口气道:「都听如画说了吧?」 众人垂目,一一点头。 「我也没想到母亲会这麽轻易就松手,可是不用我说你们也能想得到,这当中若是没有蹊跷,那是不可能的。」三娘子收回目光,心中思绪飞转。 「夫人,不管这当中有没有蹊跷,由您来主持中馈可是名正言顺。」瞿嬷嬷先出了声。 三娘子抬起眼眸看了瞿嬷嬷一眼,不置可否地道:「是啊,所以不管我愿不愿意,这烫手山芋终归是丢进了咱们桃花坞了。」 瞿嬷嬷一愣,一张脸迅速红了一半,立刻诺诺的低下了头。 三娘子不由得叹气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眼下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侯爷承袭,我封了诰命,侯府的中馈就应该名正言顺地落到我的头上来。可母亲如今这般交出大权,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这不是烫手山芋是什麽?」 众人噤若寒蝉,原本还想说两句的单嬷嬷,眼见瞿嬷嬷碰了软钉子,当下便聪明地缩回脖子,等着三娘子先发话。 眼见大家活络的心思都被自己一盆冷水给淋了个透,三娘子方才冷静地开口问道:「既然大家都知道这是烫手山芋了,那我来问你们,你们觉得内宅庶务,我头一件要做的是什麽事?」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 这屋子,满打满算加上她自己一共有六个人,怎麽着都应该机灵过她一个人的脑袋吧?而且多几个人帮着她出主意,看着是人多嘴杂,但三娘子觉得,这样也能顺带帮自己厘清思路,让她看看旁观者的角度,和自己这几日的所思所想是不是一样。 「老奴以为先要解决那几个带头挑事的管事嬷嬷。」单嬷嬷本就想说话,一听三娘子问开了,她便利索地回了一句。 「嬷嬷有什麽好计谋?」 「老奴打听过,带头撂担子的是大厨房的甘嬷嬷,她是老夫人一路从庄子里提上来的,如今一家四口都在府里当差。」 「四口?」三娘子吓了一跳,「全在内院?」 「不不,她男人和儿子在院外,男人在马厩,儿子负责司茶房的采办,她儿媳在内院,在花圃里帮衬。」单嬷嬷连忙说道。 三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会儿竟斩钉截铁地道:「全换了。」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单嬷嬷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夫人,您可想清楚了?」 三娘子目光坚定决定,「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白送的好处,我知道,因为甘嬷嬷掌管大厨房多年,若是临时换了管事嬷嬷,大厨房可能因此乱上一阵子,大家的伙食也会因此而耽搁了些。 「然而就凭着甘嬷嬷和母亲这麽多年来私下的关系,你们觉得,我花心思去讨好这样的人,和好吃好喝的养着一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有什麽区别?」 「那这一时半刻的,谁来接替甘嬷嬷的活呢?」一旁的子衿一针见血地问道。 「嬷嬷想试试吗?」三娘子闻言,定睛看着单嬷嬷直接问。 「我?」单嬷嬷瞪大了眼睛,伸手指了指自己,连谦卑之语都忘记了。 「自然。」三娘子一派从容地点了点头,方才缓缓解释道:「大厨房是个关口,我初次掌家,新官上任,若所有内宅庶务都要事无巨细的去一一分派安排,且先不说下人们听不听我的,就说这当中要耗费的精力,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完的。」 说着,她顿了顿才又继续道:「目前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们按部就班,以前做什麽,现在就做什麽。而我只要管住几个管事嬷嬷就成。 「以後只要内院有人犯了错,我就找管事嬷嬷,若管事嬷嬷能处理妥当,我就绝对不出面。可这当中却要有一个明晃晃的例子,我思来想去,没有什麽是比大厨房易主换人更能敲山震虎了。」 「可夫人,我……老奴从来没有打理过大厨房啊……」单嬷嬷心里没底,却又觉得眼前这个绝好的机会若不抓住未免可惜。 「嬷嬷要如何打理?」三娘子轻轻摇头,「小丫鬟们负责琐事,厨娘负责掌勺,嬷嬷只要整理好厨房每日进出的银子帐目,所有仆役当值、轮值的人序即可,这和嬷嬷以前打点侯爷的桃花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同的是,一个是有着柴米油盐、烟火味的厨房,一个则是乾乾净净的内宅小院罢了。」 「若是甘嬷嬷不肯呢?」单嬷嬷有些动心了,想她以前也打点过桃花坞的小厨房,大厨房那些活,她左右也知道顺序方法,只要做几天,相信很快能上手。 「不肯?」三娘子嗤笑道:「要的就是她不肯却再也得不到的结果。我也要让内宅所有的管事嬷嬷瞧瞧,若想当着我的面撂担子,那这担子,以後她们也别想再拿起来了!」 是,换仆、换人确实是最得不偿失的法子,之前三娘子也是在担心这一点,才会迟迟不敢出手与老夫人相搏,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现在是赶鸭子上架,被老夫人抢先一步摆了一道。 老夫人就是拿捏住她资历浅、没人脉,才会笃定她一定管不好家,肯定会回头去求她这个婆婆。 若是这个时候还要顾及着自己的体面,三娘子以为,那最後的结果就是老夫人笑,她哭了,所以釜底抽薪换个管事的法子虽不可取,却也是非常时期的非常对策。 更何况那日裴湘月来的时候,三娘子已私下问过她关於厨房甘嬷嬷的情况了,在得知她是老夫人的心腹之後,三娘子就更加坚定要藉机把甘嬷嬷除掉的决心。 即便会乱,也是一时,总好过让她一辈子养着一个心思在别处的奴才要好得多! 且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三娘子是相信单嬷嬷的能耐,单嬷嬷是伺候陆承廷多年的老人,她对侯府内院的事也是知根知底,用单嬷嬷一人去智夺整个大厨房的归属权,三娘子以为,这是她目前所能想到损失最小的立威之策。 众人静默,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单嬷嬷。 单嬷嬷只觉得这决定下得容易又不容易,说容易,是因为她觉得这是三娘子和陆承廷对她的肯定和信任,想她这大半辈子都在桃花坞里伺候,一把年纪了还能有被主子看中的时候,这也是她这个做奴才的福气,而要说不容易也很能理解,那就是她怕晚节不保。 三娘子也在静候,她不着急,因为就算不是单嬷嬷,她也能找到第二个人选,只是没有单嬷嬷这麽适合罢了。 只是等久了,终归有人会耐不住性子,比如素来在大事上急性子的子衿。 第四章 「嬷嬷,这可是您帮着侯爷和夫人……」 就在子衿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单嬷嬷忽然就屈膝,跪下了身子。 「承蒙夫人瞧得起老奴伺候了侯爷十几年的经验,夫人放心,厨房的事,老奴会尽力做到让夫人满意的!」单嬷嬷目光如炬,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三娘子,一脸坚定不移的模样。 三娘子缓缓点了点头,心里一直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当即就从炕桌的抽屉里取出两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一边递给单嬷嬷,一边轻轻说了一声,「嬷嬷起来吧,地上凉。」 单嬷嬷应了一声,接过纸就站了起来,低头仔细瞧了瞧,却发现上头有很多字自己不认识,当下有些心虚。 三娘子见状,却一派气定神闲地说道:「嬷嬷不识字无妨,我把子若这丫头留给你,以後就让她做你的左右手,有什麽事你尽管放心的吩咐她,若是她办得不妥当,你就来和我说。」 见单嬷嬷点了点头,三娘子继续说道:「这两张纸上写的是五天不重样的菜式,我想过了,如今厨房乱,人手肯定不足,既然如此,那从前大厨房一日三餐给各房各屋做不同菜式的法子是行不通的,可每日的吃食咱们也不能重复。 「所以咱们就以五日为一个轮转,初一到初五,每日菜式搭配不同,初六到初十则重复初一至初五的菜式,如此轮转,大厨房只管用大锅烧菜、小盘分装,既省了食材又能省人手。 「如今不管是侯府还是天家都还在丧期,府里也不可能有什麽宴请,各房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多加菜,我单子上那些菜也是荤素搭配、甜辣均有,口味也全,应该能勉强应付一阵子,而且今儿个正好是初一,这规矩就从今儿个开始。 「哦对了,五房除外。五房的菜式我写在最後头,五夫人如今有孕在身,五房的菜还是要单独烧。」说到最後,三娘子又补了一句。 「夫人这法子甚好!」单嬷嬷一听眼睛都亮了,不由得连连点头道:「如此一来,省了人力不说,还给厨房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额外琐事,即便是少了人手,咱们也应该运转得过来。」 三娘子又道:「是啊,左右大厨房现在还有几十个人在那费心着侯府的一日三餐呢,一会儿嬷嬷带着子若过去,把这些人的名字一一记下来,回头我全都打赏。」 她说着,又抬起了头,看着面前一小众人道:「其实不只是大厨房,如今在侯府各处,依然还是有很多循规蹈矩的下人们在尽忠职守。 「虽这宅子里人网如织、相互牵扯,可是大家扪心自问,但凡是在侯府为奴为仆的,每个人都是冲着每个月那笔月钱去的。 「你们只管把话放出去,只要有人无故罢了活,一旦被我查到,这侯府的活他也就不用干了,我想多少还是会有人犹豫一下要不要跟风,当然也会有冥顽不灵的人,但这样的奴才,我要了又有何用?」 闻言,在场的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 三娘子见状,略微缓和了一下语气,冲着单嬷嬷点了一下头,见单嬷嬷心领神会的後退了几步,她方才对着瞿嬷嬷和子佩说道:「我这有大嫂……哦不,是裴姊姊之前留下来的内宅所有仆役的名册,瞿嬷嬷和子佩,你们两人这两天辛苦一下,拿着名册,从里到外把内宅现在缺了的仆役给我记下来。 「那名册我之前看过,裴姊姊记得非常详细,甚至连年岁和身分由来都略有记上,所以就让你们多费些力气,但要说这是多复杂的事也未必见得。」 「是!」瞿嬷嬷和子佩闻言领命福身。 三娘子不禁叹气道:「说实话,你们是跟着我从许家过来的,按理说,排查侯府下人的事应该由单嬷嬷这样熟门熟路的人去做才好,可如今我左右缺了人手,且子佩你是识字的,办起来也更妥善一些。」 「夫人放心,我和瞿嬷嬷一定会帮您查得仔仔细细,定不让您操心。」子佩见三娘子面露难色,连忙说了句让三娘子宽心的话。 三娘子对着她柔柔一笑,「你们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其实说到底,老夫人这次的先下手为强,明着确实是为难住了咱们,但事有好坏双面,因为老夫人的为难,咱们也能看明白府里哪些人是有二心的,这岂不是给咱们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吗?」 大家一听,纷纷觉得三娘子的话有些道理,都不约而同的点了头。 解决了当下两件比较重要的大事後,三娘子便迅速地起身,下了罗汉床。 一旁的子衿和如画见三娘子并未给自己指派活,当即便异口同声问道:「夫人,那我做什麽?」 三娘子正在穿鞋,闻言便抬头先对子衿笑道:「你等我一会儿,我把内宅公用库房的帐本给你,你带着子元、拿着帐本去对帐,看看哪些东西是少了的,顺带把所有的钥匙都试一遍,哪把钥匙配哪把锁你对一对,看看当中有没有混淆的。」她说罢,这才转过头对如画道:「你现在跟着我一起去五夫人那里坐一坐。」 当三娘子带着如画貌似悠哉地走到竹意堂的时候,宁氏正由喜鹊陪着,在院子里遛弯。 两人一打照面,宁氏就笑咪咪地冲三娘子招手道:「妹妹快来,我这刚做好的冰酪,正愁没人吃呢。」 三娘子连忙走了过去,只见树荫底下的长案上果然放着两碗水灵灵的冰酪,冰丝还没有全化,一看就知道刚做好没多久。 「姊姊现在能吃冰酪吗?」三娘子吓了一跳,没想到宁氏竟也是个为了吃就全然不顾的。 谁知宁氏闻言顿时垮下神采奕奕的脸,沮丧道:「就是不能吃,所以做好了看看。」 三娘子一愣,有些不解。 一旁的喜鹊连忙捂嘴笑道:「咱们夫人说了,自己不能吃,看着别人吃解解馋也好。」 三娘子大窘,尴尬地扯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怯生生地说了一句,「我今儿个……小日子在身上。」 宁氏一愣,略微惋惜地看着桌上两碗冰酪,忽然眼睛一亮,对着三娘子身後的如画招呼道:「这丫鬟是新来的吗,怎麽以前没见过?」 「回五夫人,奴婢如画,刚从邵阳的庄子上来。」如画到底是伺候了秦氏多年,见惯了场面,闻言就仪态大方地上前给宁氏行了个全礼。 宁氏笑咪咪的点了点头,「邵阳,你家夫人的老家吧。」 「是。」如画依然垂着首。 「那这两碗冰酪就你和喜鹊分了吧。」 如画一愣,脸上的神情僵了僵。 三娘子则径直笑出了声,「成了,五夫人赏你的,你就开开心心的吃给五夫人看。」说着,便冲如画点了点头。 如画便和同样抿嘴窃笑的喜鹊一起伸手端起桌上的冰酪,甜滋滋的吃了起来。 那两碗冰酪里加了梅子和樱桃汁,吃起来酸酸甜甜的,冰凉沁心,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宁氏见两个丫头一脸满足的神情,当下又是喜欢又是叹气,「让妹妹见笑了,也不瞒妹妹,这往年一入夏我就贪冰,一天一碗冰酪、一壶冰茶是少不得的,偏偏现在怀了个小祖宗,这也吃不得那也吃不得,真是让人闹心得紧。」 「那不知给姊姊找些事做,分了姊姊的心,姊姊会不会就不那麽贪冰了?」三娘子笑得一脸和悦,一边说一边就挽着宁氏的手,不着痕迹地将她带回了竹意堂的内屋。 这七月的天,太阳已经慢慢的毒了起来,宁氏一个有了身孕的人虽是要多活络筋骨,可在太阳底下站久了总也不是什麽好事。 「找些事?」一进屋,一股凉风就从放着冰山的铜盆处袭来,宁氏顿时觉得凉意阵阵,人都跟着舒坦了起来。 「是。」三娘子一边说着,一边将宁氏搀上了罗汉床,然後才从随身挎着的布袋里取出两本厚厚的册子,一把摊在炕桌上。 宁氏探头看了看,一张脸顿时沉了色。 【第八十二章 陆云英的秘密】 「姊姊愿意接吗?」三娘子问的直截了当,连半点拐弯抹角的姿态都没有。 宁氏红唇微颤,伸手翻了翻桌上的册子,脸上笑闹的神情尽褪,忽然换了一副面孔,正经八百问三娘子,「这是侯爷的意思还是妹妹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便是侯爷的意思。」其实三娘子还没有来得及问陆承廷。 第五章 「这是靖安侯府内宅的帐本。」宁氏一双手按在册子上,「妹妹可知,五爷是庶出,按祖制,我们五房是没有资格看内外宅的帐册的?」 「我以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三娘子笑了笑,这才放松一直紧绷着的神情,略显疲惫地道:「不瞒姊姊,早上的时候母亲已经把中馈之权交给我了。」 「我听说了。」宁氏毫不避讳自己留有耳目在霁月斋这件事。 而三娘子也不奇怪,反问道:「那姊姊怎麽看这件事?」 「烫手山芋。」宁氏直言。 「正因为是烫手山芋,我就更不能让母亲得逞。」三娘子目露犀利,坚定的道:「是,我在侯府确实没有根基、没有人脉,但我不像母亲那般,只盼一人揽权。 「权分二处,我不觉得有什麽不好;知人善用,我也不觉得有什麽不对。看帐是我的短处,却是姊姊的长处,姊姊也是侯府的五夫人,侯爷也看中了五爷的能耐,私下还会和五爷商议外院庶务,那我为何不能将内宅帐务的事交给姊姊打点呢?」 「你不怕我……」宁氏压根没想到三娘子会如此坦荡,当下连一句假设的话都问不出口了。 三娘子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姊姊不是这般贪心的女子,姊姊与五爷鹣鲽情深,姊姊也不会弃五爷於不管不顾。帐在姊姊手中,姊姊只要问心无愧,即便是以後我找了帐房来查帐,姊姊心中无鬼,自然就不怕被查。相反的,若是姊姊私下做了坏帐,那从此以後,五房要再想在侯爷跟前立足,估计就成了一纸空谈了。」 宁氏凝沉着眸子看了三娘子许久,方才轻启朱唇微微一笑,却是答非所问,「那日大姑奶奶来,她的阵仗妹妹是亲眼所见了,妹妹以为如何?」 三娘子微怔,眯眼去看宁氏,「姊姊为何说这个?」 「物极必妖。妹妹以为用来形容大姑奶奶可还算贴切?」宁氏优哉游哉的伸手,探了探桌上摆着的杯盏温度,然後仪态优雅的端起来喝了一口。 见三娘子谨慎地不说话了,宁氏忽然沉了声音,道:「先二夫人过门後一年,曾私底下查过庄户上的一个佃户。」 「佃户?」三娘子有些糊涂。 「是,不巧的是,那庄子正好是五爷负责打点的,当时无意得知先二夫人私下来查过人,五爷还以为是那佃户得罪了先二夫人,就寻了那佃户来问过一次话。 「谁知那佃户也是个实心眼的,一见五爷那问话的架势,一跪地就磕起了头,连连说了句当时让五爷都慌了的话。」 宁氏声音轻缓,可语调中莫名的抑扬顿挫,诡异得让三娘子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就跟着压低了嗓音问道:「什麽话?」 「那佃户说……小的冤枉,爷,小的真的没有和大姑娘偷情!」 宁氏的声音戛然而止,盯着三娘子的双眸里,透出的全是意味深长的笑意。 三娘子呼吸顿止,只觉指尖都冷得发麻了。 说实话,方才宁氏用「物极必妖」四个字来形容陆云英,三娘子此刻也觉得用得格外贴切。 从陆云姗那听说了陆云英的事後,她就猜想着,当年陆云英身上肯定有什麽见不得光的事,才会让陆家愿意将一个身分如此尊贵,且美貌端庄的嫡出大小姐嫁给荣岱这样的混帐。 毕竟荣岱的臭名昭着由来已久,即便荣家瞒得再好,可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连三娘子这样身分地位的都多少清楚一些荣岱的为人,要说陆家还天真的以为荣岱是万里挑一的好女婿,三娘子是不信陆家会这麽没眼光。 因此听了宁氏的话,三娘子虽震惊万分,却也觉得如此因果是合情合理的。 「所以就真的是那个佃户和大姑奶奶……」半晌,三娘子才冷静的开口问道。 宁氏钦佩她的好定力,却失望的摇了头,「事实上,当年先二夫人也找错人了,与大姑奶奶私通的并不是那个佃户。」 「私……」三娘子这才吓得瞬间瞪大了眼睛,「你说私通?」 私通!陆云英和一个下人私通?三娘子哑然了,难道当年的陆云英不仅仅是情窦初开,只与人谈了一场风花雪月的豆蔻之爱吗? 「荣府世子爷臭名昭彰,大姑奶奶是侯府嫡长女,这当中若没有什麽特别的原因,我想当年就算是荣府砸金登门,母亲也不会看他们一眼的。」 「那倒是。」三娘子点了点头,「那姊姊可知当年那男子究竟是谁?」 宁氏摇头,「帐册一事我知妹妹的诚意,妹妹真心待我,我也不能藏着掖着,大姑奶奶这事就当做帐册的礼尚往来。 「只是并非我有所隐瞒,而是当年五爷说话也是不占分量的,身不由己的当下,五爷根本不敢下手去查和大姑奶奶私下定情的那个男子到底是谁,只知是个身分不尊的仆役,多半是在庄子上,但下面的事五爷和我就不得而知了。」 「也就是说只有宣氏知道?」三娘子若有所思地道。 宁氏摇了摇头,没有搭腔,其实也是无话可言了。 三娘子见状,便利索地指了指帐本道:「姊姊怀着身子,眼下正是多有不便之际,但我是个急性子,想着要让姊姊帮忙便不会拖拉敷衍,姊姊若是愿意接下这件事,那在姊姊不方便的时候,让五爷帮着代看几眼也是可以的,姊姊和五爷都是内行人,论算帐的本事,连侯爷都是心服口服的。」 见宁氏一脸诧异地抬头看着自己,三娘子不禁柔了眉眼,又道:「我想查一查侯府近五年来内宅的帐,这活其实不轻,而且也不着急在这一时。不过姊姊什麽时候准备开始查帐了,方才在院子里被姊姊赏了一碗冰酪的那个丫鬟就烦请姊姊带一带,回头我想让她帮我把内宅的琐事打点起来,若是她能学会记帐、算帐,那便再好不过了。」 「妹妹放心。」宁氏明白三娘子话里的意思,当即就点头道:「只要那丫头肯学,我一定把会的都教她。」 两人一来一往算是把内宅帐本之托给敲定了,因为知道了陆云英的事,三娘子自然也坐不住了,和宁氏聊了几句就起身准备要走。 宁氏也不留她,只和三娘子说道:「要是妹妹身边暂时没什麽要指派的,如画这丫头,妹妹就暂时留给我吧。」 见三娘子眼露疑惑,宁氏笑说:「我一会儿就准备开始帮妹妹看帐了。」 宁氏聪明的加重了「帮」这个字,主次之意不言而喻。 可三娘子闻言也着急了,连忙摆手道:「姊姊,这不过就是几年前的两本帐册,储物柜里还有好几十本呢,真的不急。」 把帐册托付给宁氏,是因为她擅长此物,三娘子也有些人尽其用的意思,可若是宁氏因为这样而弄坏了身子,或者弄没了肚子里的孩子,三娘子觉得,那这帐册宁氏还不如不看。 谁知宁氏也狡黠的冲三娘子一眨眼,指了指屋子里的一间偏房道:「没事,五爷正好在呢,最近他也在帮侯爷对外院的公帐。」 三娘子一听,顿时哭笑不得,「姊姊说,我和侯爷是不是该给姊姊和五爷包一个大红包当做算盘费?」 「嗯……」谁知宁氏还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算盘费就不用了,妹妹记得让内务嬷嬷多往我这送两座冰。」 「怎麽,姊姊这的冰不够用吗?」三娘子一惊,顿觉内宅庶务真的要好好整顿整顿了。 谁知宁氏竟苦笑道:「我这真不是顺口一说,是真和妹妹开口讨的,我本就苦夏,如今怀了身子,竟比从前越发不耐热了,不然今儿个也不会闹了冰酪的笑话,实在是因为馋得不得了却又没法子吃。」 三娘子连连点头,「我一会儿就让瞿嬷嬷给姊姊送过来。」 「还是妹妹贴心。」宁氏温婉的笑了笑,径直将三娘子送到了门口,又听三娘子说了一句晚膳以前会把内宅近五年的帐本全部送来,而如画则领命,留在了竹意堂。 一送走三娘子,宁氏便笑着吩咐喜鹊,先将如画带去练练算盘,自己则赶紧返身进了屋,可还没等她走到内厢房,屋门口就闪过一抹颀长的身影。 「走这麽快,当心脚下又不稳了。」一记夹杂着温柔宠溺的厉声隐隐飘来,正是五爷陆承恩。 「爷。」宁氏红脸一笑,暗中吐了吐舌头。 第六章 陆承恩轻轻的把她拥在怀中,目光则移到三娘子方才站过的廊下,轻笑道:「之前你还说许氏没有侯爷大方,这下可好了,人家是大方了,整整送来五年的帐本,我帮侯爷也不过就是看三年的帐,你还生生比我多了两年出来。」 宁氏娇嗔着在陆承恩的怀中跺了跺脚,心里却满是愉快,「不过要爷费心帮我一下,三娘子说了,回头给我再多送两座冰过来呢。」 陆承恩哈哈大笑,「两座冰就把我家夫人给打发了?」说着,也惹得怀中娇人儿跟着闷笑不已。 不过相比五房夫妻俩的神清气爽,此时此刻的桃花坞,陆承廷和三娘子两两相望的神情可就不那麽和悦了。 「当真?」陆承廷紧绷着一张脸,肃然抿唇,正色看着三娘子。 三娘子被他那突然乍现的严肃给吓了一跳,可当下想想,又觉得自己方才也是那般震惊,估计在宁氏面前的神情还不如此时陆承廷在她面前这般自然呢,连连点头道:「宁姊姊是这麽和我说的。侯爷,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陆承廷没有说话,只顺手拉过一旁的椅子就坐了下来。 他今儿个一早进宫本来是去和皇上请假的,刚接了侯府的事,他前後一整理才发现问题极多,若拖着不办,或全部丢给陆承恩和余安的话,估计不只外院的事难展开,他怕连内宅的三娘子都会一并举步维艰。 所以思来想去,陆承廷便和皇上一口气请了五天的休沐假,想先把家里的事情给捋顺了。 皇上倒也大方,朱笔一点就允了,不过末了却和陆承廷说,让他这个为人兄长的准备一下,九月初十,朝廷颁旨,大赦天下,若是一切顺利,陆云姗十月就应该要进宫了。 陆承廷以为这已经算得上是侯府眼下的一件大事了,可他没想到,回了内宅,三娘子这竟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在等着他。 哦不,这已经不是惊喜了,而是惊吓! 「宣岚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感觉到三娘子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肩背,陆承廷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的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到尾音,戾气骤现。 三娘子沉默了,她能感觉到陆承廷心里的愤懑,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当年宣岚是他的枕边人,却背着他查了自己的亲姊姊不说,查到了这种不堪的事之後却连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而且还用这事去找了陆承安想藉机要胁…… 「宣姊姊可能……」 「可能什麽?就为了这个位置?我如今不照样名正言顺的坐着,却和她无半点关系!你说,她这样费尽心机为的是什麽?」陆承廷冷笑一声,声如刀锥,一下一下凿在三娘子的心上,生生催疼了三娘子,不禁让她红了眼眶。 是啊,这是陆承廷和已故前妻的恩怨,即便是三娘子这个大活人,即便她现在才是他的枕边人,却也无权参与进陆承廷和宣岚的故事。 「侯爷,宣姊姊已经死了,故人执着,侯爷又何必费心去猜?」沉默良久,三娘子弯下腰,伸手圈住陆承廷的脖颈,用唇轻轻的吻了吻他紧绷的脸颊。 感觉到三娘子的温柔,陆承廷似一下子就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寻到一丝光明,他伸出手,一把揽住三娘子的柳腰,轻轻一转手臂,便将她稳稳地抱在腿上,「我并非执着,只是庆幸如今昱哥儿是被你带着的,前头还有杨先生这麽妥善的教导着,最近这几个月,他越来越有兄长的风范了。」 陆承廷一说到昱哥儿,三娘子就开始瞪眼睛了,「侯爷不会真的以为杨先生这点教导就够昱哥儿学了吧?侯爷别忘记了,杨先生是我请来给仪姐儿上课的!」 「我知道。」陆承廷总算笑了,「给哥儿上课的先生月底就来,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真的?」因为昱哥儿先生的事,三娘子已经前後叮嘱过陆承廷很多次了,可这厮每次都和算盘珠子似的,拨一拨才动一动,真正让人闹心。 「自然是真的,他如今都是世子爷了,先生的事怎能马虎。」陆承廷言之凿凿地道。 三娘子就气他这点,不禁重重地捶了一下陆承廷的肩,一本正经地道:「昱哥儿先是你的儿子,然後才是世子爷。」 「这孩子也是有福气的,能有你这麽一个一心一意为他前程着想的继母。你放心,将来若是昱哥儿不孝敬你,我定会让他好看。」陆承廷也是有感而发。 不料三娘子却摇头道:「侯爷错了,我这般替昱哥儿着想,并不是为了让昱哥儿以後把我当亲娘一般孝顺。昱哥儿的亲娘只有一个,那就是过世的宣姊姊,我会替昱哥儿着想,是因为我知道孩子从小没了亲娘的苦楚。」 三娘子说着,目光深幽地看了陆承廷一眼,又说道:「昱哥儿与仪姐儿不同,仪姐儿只要知书达礼,学会掌家,将来能安安分分的相夫教子就成了,可昱哥儿以後要走的却是侯爷你的路。 「这条路有多难走,侯爷是知道的,与其让他以後磕磕碰碰的没了底气,不如现在就让他多吃一些苦头,将来也能顺理成章地替朝廷办事。这样,等他再去给宣姊姊上坟的时候,在亲娘面前也抬得起头来!」 「说起来,这次要来的先生你也认识。」因为三娘子坐在陆承廷的腿上,所以陆承廷是仰头看着她的,可偏偏入了眼的全是三娘子脖子以下那一片旖旎。 三娘子却还愣愣地琢磨着陆承廷的话,一点也没有察觉到陆承廷眼底透出的慾望,「我也认识的,谁?难道是华先生?」 三娘子年少时的眼界并不宽广,要说教书先生,她只认识华丘山一个人。 谁知陆承廷竟真的点了头,「正是华老。」 「真的!」三娘子不禁惊呼,「可早两年时我听哥哥说,华先生已经封了书馆,云游四方去了,你怎麽寻到他的?」 「先生教书育人、才德兼备,放眼大周九域都是数一数二的。我陆承廷的儿子,要麽就不学,要学就要学最好的。且先不说昱哥儿资质不错,就算他天生愚钝,我们为人父母的也不能马虎敷衍,既然要找先生,自然要寻个最好的。」 「难怪这事侯爷一拖再拖。」三娘子这才恍然大悟,「如此一来,昱哥儿以後这课业问题就真的不用咱们操心了。」 「那是自然,这束修我可是给了双倍,那老头岂不是要费双倍的心吗?」陆承廷目光一暗,说着说着就伸手拉住三娘子的衣襟,紧接着用力一拽,还不等三娘子反应过来,唇就已经落在她衣领微敞的那一片柔软上。 三娘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下意识就想挣扎,结果她越是抗拒,陆承廷圈在她腰身的手就收得越紧。 不一会儿,屋子里传出嘤咛声,隔着半虚着的厢房门,逸出了一片绯色…… 就在屋内春色弥漫之际,院子外头,正从大厨房里忙完了一阵、回来歇脚的子若却见昱哥儿正绷着一张脸,低着头,匆匆从里头跑了出来。 「昱哥儿?」子若见了他不由得伸手拦了一下,关切问道:「您怎麽一个人?伺候的丫鬟呢?」 见有人挡住了去路,昱哥儿便停下步子抬头看去,见眼前的小丫鬟有点面熟,好像是一直在继母身边伺候着的,他便故作镇定地说道:「本想找父亲问些功课,却发现书册忘记带了。」说罢,他冲着子若点了一下头,然後迈开稳稳的步子,从容地往闻雨轩走去。 可昱哥儿人还没到闻雨轩呢,远远的就看到站在廊下等着他的仪姐儿。 一见哥哥回来了,仪姐儿飞快的扔掉手上把玩着的叶子,提着裙摆就从石阶上跑下来,满脸期待的问道:「如何如何,你问母亲了吗?有什麽是咱们可以帮忙的?」 昱哥儿摇了摇头,看了一眼与她齐高的大妹妹,飞快地眨了眨眼道:「父亲刚回来,正在和母亲商议事情,我没进去。」 「啊……」仪姐儿有些失望,不由叹气道:「我还想着,咱们或许可以帮母亲分担一下的,毕竟如今……」 「咱们不添乱就是分担了。」昱哥儿忽然正色道:「这两日先生布置的课业你都做完了?」 仪姐儿一愣,觉得昱哥儿有些奇怪,以前这话多半是自己问他的,这会儿怎麽反过来?当下便迷迷糊糊地点头道:「都做完了呀。」 「那去我屋里练字吧。」昱哥儿说着拔腿就进了思懿居,一边走,一边还催促着仪姐儿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