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二嫁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朱宝珠不想看到梁楚,她独自呆坐在书房中却忍不住时刻去看紧闭的房门,那儿传来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牵扯她的心悸。 只匆匆从外人嘴里得一句知府小妾便是当年的季语灵,梁楚的前妻根本没死,这种真相由别人告知令她好不甘心,痛恨自己为何要因为这般简单的一句话而差点陷入绝望,这种事凭什麽要外人告诉她,她根本不应该相信,她要等着梁楚亲口告诉她,等着他追来解释,由他揭开尘封的往事。 她已经准备了足够的勇气去聆听啊…… 此时紧闭的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了,朱宝珠在这一时里开始後悔莫及,她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撞开椅子站了起来,原来真的等到梁楚、真的等到即将揭晓的真相时她会如此的害怕。 何不彻底软弱一回?直接哭给他看、闹给他看,不准他提那个女人,不准他想那个女人。 那不过是个死人,死人啊,死人比不过她的,她有血有肉,她可以陪他早起晚归,她可以陪他孝顺长辈,可以陪他赏花看月、闲话家常、抚养儿女、共担磨难、齐享富贵、携手白头,这些只有她朱宝珠可以做到。 那个美丽如天仙般的死人不过是一副落尽尘埃的枯骨罢了,不管他曾经如何爱恋她、宠爱她…… 朱宝珠的思绪无法继续,自己安慰自己是件极其困难痛苦的事,因昭然若揭的胆小懦弱,不肯面对的现实才会那般巨大结实,稍一妥协她就会被压垮。 前人说一山不容二虎,娘亲说一府不容二母,这世上凡是贪心的人都只愿做独一无二的那个。 「梁楚你告诉我,活着的你的女人到底有几个?」 没有燃灯的书房漆黑一片,她肆无忌惮懒懒靠着一墙书香,每一丝呼吸在风里都带来强烈的味道,这是独属於梁楚的书房,处处都是他活动的迹象,她看着黑暗的窗外只能听见风声。 梁楚靠着门,黑暗里却有一双灼痛的眼眸,果然真相揭露的时候,真正关心他的女人会伤心难过、会斤斤计较。 女人很霸道甚至蛮横固执,她们总是愿意想尽办法去得到自己最中意的宝物,譬如一朵头花,譬如一个男人…… 梁楚在喷涌的不堪往事里捕捉到让自己快乐的那丝光线,暖暖的、缓缓的流淌着,蔓延在整个寒冷的胸膛。 第一次去爱慕一个女人的心情比山还沉重;第一次被一个女人爱慕的心情比海更温柔,这样的温柔他可不可以不去伤害…… 「季语灵没死,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打颤,像嗖嗖抖动的可怜树叶。 朱宝珠想平平静静、无所畏惧的回他一声「哦,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但是她实在说不出口。 从苏二少嘴里吐出的真相只是真相,但从梁楚嘴里吐出的一字一句都是磨人的针,扎得她酸水翻涌,整颗心恨不得换掉。 梁玲说梁楚为那个女子种上琼花。 梁玲说梁楚为那女子信笔挥洒。 梁玲说梁楚为那女子掌灯夜读。 梁玲说梁楚为那女子一掷千金。 梁玲说梁楚为那女子肝肠寸断…… 那是怎样的女子她如今终於知晓、终於亲眼见到了。 那是怎样的心思她不想看到听到,无奈却亲身见识,她恨自己为何不生成那样的女子让他心甘情愿的去宠爱。 那样的女子死了也罢,偏偏她还活着,活着出现在他的眼前,惹他的心为她跳动,她一颦一笑都能牵走他的魂。 从此她要和一个天仙般的女人去争抢一个男人的心? 从此她要为守护的一世幸福步步为营累尽一生? 那通通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太累太易伤人,如今她还能如面对从文之那般潇潇洒洒留一封休书毫不回头?她不能,身不能,心亦不能。 短短几月的夫妻幸福,她每一日都是掏空心思去投入,生怕自己付出的不多、爱护的不多,永无止尽的往里投,最後啷当一声轻响,空荡荡的回音让人心凉。 「宝珠,活着的那女人早就不是季语灵,你要相信我前妻已经死了,我亲笔写给她一封休书,随着她的身体一起烧成灰,如今埋在城外一棵茶花树下,你如今看到的女子是于锦绣的小妾,与我毫无关系,我梁楚的妻子只有你朱宝珠一人,以後也只会是你一人,宝珠你过来,跟我回房,我看不见你,你快过来……」 朱宝珠早就无力支撑,顺着书墙滑倒在地上,梁楚每一声解释在她耳里都是强辩,他在撒谎、他在骗人。 他比鬼都挂念那个女人,他恨透了抢走那女子的知府,他恨透了那女子的背叛,可是他依然挂念她。 如果那女子现在走进来指着梁楚问他选谁,他会选谁?能选择的只有一个,赢家只有一个,那女子可以的,可以活生生的走到梁楚面前柔情似水,可以走到她面前耀武扬威,那女子最清楚梁楚有多在乎她。 在梁楚和季语灵的幸福与不幸里,朱宝珠是个彻底的外人,她甚至找不出反驳那两个人曾经好过的资格。 脑袋里一出现那女子的身影她便忍不住去计较,这美人曾经坐在我赏花的窗台,这美人曾经和我一样喊那个人相公,这美人曾经躺在我如今躺的床上、我每夜安心入睡的怀抱…… 他们曾经和我们一样像天下所有夫妻那般在夜里喘息缠绵,他抱着美人的感觉会不会比抱着我的感觉好? 他的动作是温柔的呵护还是粗鲁的激情? 或者难舍难分时他会陶醉的抚摸她的脸,并且赞一声夫人你真美,然後拥着她到天明拂晓,他的嘴角还挂着散不去的笑…… 忍耐到极限,痛苦崩塌而出,眼泪、鼻涕捂都捂不住,如脱困的洪水猛兽再也拉不回来。 何必要闹得这般狼狈?她不想的,她想更潇洒一点、更淡漠一点,挥挥衣袖轻轻笑说事情都过去了,相公不提也罢,咱们还得继续过日子。 一时坚强挺挺便没有过不去的坎,难的是坎儿一道接一道,想一世坚强,那除非换上一颗铁打的心能不为任何人事跳动。 梁楚觉得天都塌了,朱宝珠哭了,哭得稀里哗啦。 要怎麽办?疑问还没反应在脑子里,脚步已经首先出现在她的跟前,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粗鲁,他直直拽着朱宝珠起身并扯着她走出漆黑的书房。 温暖的烛光照亮两人的视线,神奇地平缓了梁楚躁动的心,梁楚气喘吁吁站着,闭了闭眼睛再张开时已经不那麽无助。 他吐口浊气,径直拉着朱宝珠去床榻坐下。 朱宝珠连骨头都是无力酥软的,他轻而易举便让她靠上自己宽阔的肩膀,任由她眼泪、鼻涕乱流。 如果哭过以後才可以开怀而笑,那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哭泣是女人出生便带来的力量,哭泣是女人独有的特权,不管是为了谁人哭泣、为了谁人微笑,那人都是个幸福的人。 她在伤心哭泣的时候,他却很想开心的笑,大概什麽时候开始他就病了,从此神智错乱。 「宝珠,你想哭就哭吧,哭够以後好好休息,明日早晨我带你去扫墓。」 东方欲晓的时刻,梁府大门前便隐隐走出对男女,一人前一人後,正是整夜难眠的梁楚和朱宝珠。 梁楚手里拎着一篮水果和纸钱、线香,一身深沉的衣裳衬得灰白的天空越发压抑,朱宝珠则是一身清清淡淡的素衣,不疾不徐跟在梁楚身後朝城外走,二人一路无话,唯有梁楚不时回头或者停下步伐等朱宝珠靠近。 最近安水城过关把守严格,难民没走城外的生意人都无法轻易进城,这一大早晨街道上没几个人。 快到城门口时梁楚不禁抬头看天,丝毫不见朝霞的身影,「今日是阴天。」 「兴许会下雨。」朱宝珠声音沙哑,那双小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梁楚不自在的轻咳几声,左右顾盼一番就乾脆大胆拉着朱宝珠的手疾步赶路,「那我们走快些,赶在雨下来之前返回家。」 第二章 夫妻俩在门卫暧昧的笑意里匆匆出了城,前往墓地的那条小路杂草丛生,朱宝珠一路没少磕磕绊绊,幸而有梁楚细心的近身跟着不时搀她一把,饶是如此两人走到茶花树前时朱宝珠的裙角仍然划破了几道痕迹。 这条偏僻之极的小路平日里根本没有人会走,恐怕城里没有多少人能够找到这儿来吧。 朱宝珠看着梁楚胡乱的扒开有半个人高的草丛,隐藏在其中的几个土堆子便显现出来。 朱宝珠身形不动,眼眸随意一扫,心里数了下,竟然有五个小坟包且没一个立了碑,朱宝珠心中万分困惑,季语灵死了以後梁楚连墓碑都不给一块?还有旁边几个坟包又是何人的? 梁楚没开口解释,蹲身从篮子里掏出水果在其他四个坟包前摆上,随後一一点上三炷香、燃起冥钱,梁楚带来的冥钱有好几沓,正好一人坟前烧一份。 朱宝珠不知道为何梁楚不先给季语灵烧香,随即想想也对,这是个空坟,她根本没死啊。 朱宝珠黯然的蹲身,闷不吭声的帮着梁楚烧冥钱,一沓钱快烧完的时候朱宝珠听到梁楚低沉的声音缓缓流出,「这个是我奶娘的墓,那天家里失了火,她发现後跑去书房喊我,後来没有逃出来被烧死了。」 梁楚语毕挪动步伐走向旁边一个土堆,平平静静继续说:「这是一个不满十五的小丫头,我已经忘记了她的模样,也是一样被烧死了。」 朱宝珠已经不受控制的浑身打颤,她想起儿时在路边看到被烧死的狗,黑不溜秋不成形…… 「这个是倒夜壶的哑巴大婶,这旁边是她的老伴也就是我们府里的车夫,都一样被烧死了。」 朱宝珠已经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她知道这是四条人命。 梁楚手不停歇的点燃车夫夫妇那份冥钱,火烧得特别旺盛,声音响亮得犹如梁府大火那日的红光漫天…… 毫无知觉的他昏睡在书房里,最该死的他最後却死里逃生,赔了父亲一双老腿、一身灼燃病痛,赔了无辜的四条贱命,是的,贱命,他们死得冤枉却无处伸冤,死了便死了,谁也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伺候多年的主子连块墓碑都不敢给他们立,只敢每年清明忌日跑来虚伪的赎罪。 梁楚双眸盯着火焰久久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嘴唇喃喃发出声音,「这里五座坟包躺着四具冤魂,空着的那坟就是凶手。」梁楚的声音很低,似极力掩饰这个秘密,不敢扬声、不敢曝露。 但是朱宝珠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她忽然发现自己以前想得太简单、太天真了,梁楚和那个美人儿不仅仅曾经是夫妻关系那般纯粹,他们已经牵扯得太多,多得这一辈子都难以洗清。 长得像天仙却心狠手辣的纵火凶手,而梁楚包庇她、隐瞒事实、分担她的罪恶这麽多年都心甘情愿,那要多麽伟大的决心和勇敢,他为了那个凶手身陷黑暗且堕落着,心甘情愿…… 「而我梁楚一直昧着良心隐瞒真相,胆小如鼠根本不敢去揭露,我是帮凶,从娶她进门开始就在错,一直错、步步错,越错越深……」 梁楚已经声难自控,平时供朱宝珠依靠的宽厚双肩在发抖,朱宝珠发不出声音,不知道是该破口大骂他的软弱还是温柔安慰他要振作。 「我总是想那次被烧死的人是我该有多好,也省得这般累人的活着,那两年我夜夜恶梦睡不安稳。」 朱宝珠心里难受至极,总有什麽堵在心口无法发泄,她厌恶这个男人曝露的软弱堕落,听到他说恨不得死去偏偏又恐惧得无法自持,朱宝珠在心底呐喊:你要是死了,我该如何?你就一定要背负那个女人的罪恶,一定要替她承担所有吗?她根本就不值得你去守护。 可是朱宝珠知道这个世上一切的爱都是情难自禁,没有愿意或不愿意,仅是天意仅是命。 「我要是能早些遇到你该有多好。」 这世上情与爱、缘与分,谁能在最好的年华遇上最对的人?这世上恩与怨、冤与孽,谁能在最对的年华遇上最美的人? 朱宝珠无法回应梁楚的心头伤,她知道梁楚活得痛苦、活得无奈,可是他的无奈和痛苦不能算在她与他的情意上,她不是那个拖他下地狱的女人,她不是那个能救他脱离苦海的女人。 他的伤、他的爱、他的怨与恨统统都与她朱宝珠无关,她除了是他的妻子,什麽都不是。 要如何去和这样一个男人同床共枕?他是个骗子,骗她坠入怀抱从此必须跟他一起沉浮。 她佩服他爱护那一个人的胆量,这样的勇敢即使是她也还无法做到,她还没有万劫不复。 「梁楚……」她低低呼喊,哑哑的声音像在哭。 梁楚闻言抬头去看朱宝珠,只看到她慢慢远去的背影,素淡的衣带在风里飘着然後渐行渐远。 朱宝珠魂不守舍摸回城郊,穿过可怜的难民群,一些老弱妇孺拉着她的衣角哀求,「女菩萨好心,女菩萨给点吃的吧。」 朱宝珠心里讥讽,女菩萨可不懂人间疾苦,女菩萨可不知道人间情爱,女菩萨不愁美丑,女菩萨不愁嫁,女菩萨不愁丈夫心里有没有她或者是不是只有她,女菩萨哪会这麽落魄…… 朱宝珠摘下玉臂上的一对银镯子随意丢给他人,她没精打彩道:「去乡下农家换些吃的,能换好多……」 「多谢女菩萨,菩萨心肠的好人啊。」 那些人叩谢时朱宝珠早就飘飘然走远了,直直穿进城门,朱宝珠一时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她想一个人静静的想清楚。 哭过以後才可以笑,而她昨夜流乾了眼泪,现在哭不出来了要如何笑? 毫无目的地在城里游荡,日上三竿也不知,腹中明明空虚却不晓得饥饿。 梁楚找到朱宝珠时她正独自站在一条河边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一命呜呼,梁楚吓得心提到嗓子眼,大呼一声宝珠便扑过去将她拽开,他歇斯底里道:「你想死吗?」 他真的有点糊涂了,宝珠为何要如此?她可以鄙夷他、唾弃他,但是不该这样作践自己,不该这样伤害自己。 朱宝珠被吼了一声後醒来,怔怔仰脸望着一脸焦急的梁楚,他一字一句道:「梁楚,我想回家。」 梁楚忙不迭地点头,边答着带你回家边将朱宝珠背起来,还是那样沉的女子他却一辈子不想放下来,沉甸甸的压力教他无尽安心。 背上的朱宝珠不作挣扎的任由他背着自己缓缓前行,不顾路人的指指点点,朱宝珠暗嘲她想回的家不是梁家啊,可叹远嫁出去的女子只有这麽一个家可回。 梁楚一路背着朱宝珠进了梁府引来下人们担心的问候,各个还以为夫人出了什麽意外。 玉容得了消息立即随一男子急急前来相迎。 伏在梁楚背上的朱宝珠看到那男子便厉声道:「让我下来。」 梁楚哪敢多说,赶紧放开她。 朱宝珠落地站稳,三两步朝着那男子疾奔而去,一声三哥唤得满是酸涩。 朱远乔哪里晓得与亲妹久别重逢,妹妹却是未语泪先流,那一声三哥叫得他好心焦,这个妹妹岂是会轻易落泪的女儿家。 「宝珠,你一见三哥便哭,这教三哥如何骂你训你?三哥可是带着满肚子唠叨要对付你,你这一嫁把爹娘都给折腾病了,你说你该不该骂?」 朱远乔是朱家唯一的文人秀才,面相斯斯文文,身形算得上结实,个子却不如梁楚这样的北方男子高大,只是那一双眼睛却犹如市侩商人的狡黠,一眼瞧去便是个聪明且见过不少世面的人。 朱宝珠听罢果真是不敢哭了,他急切追问:「爹娘都病了?那你还出来做甚?你怎不在家里照料他们?是我不孝,我是……」 朱远乔见她神色异样便拍拍手叹气道:「宝珠,爹娘让我来看你过得好不好,你过得好他们就好,明白吗?」 朱宝珠闻言眼泪一下落下来,软软靠在朱远乔的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含糊不清的大声告诉朱远乔,「我过得……很好……很好啊,很好很好……」 第三章 这一天来临之前她真的过得很好很好啊,离家大半年只有这一天过得很不好而已,所以对比之下她朱宝珠真的过得很好很好,朱远乔若是早一日来访,朱宝珠一定会对他笑个够。 伤过了,哭过了,朱宝珠也累了,午膳还没开始朱宝珠便回房沉入梦乡。 开饭时桌上只有梁太爷、梁楚和朱远乔三人,朱远乔不用问也知道妹妹跟妹夫吵架了,而且吵得很厉害。 对着一桌子的好酒好菜,朱远乔和梁楚却都没有什麽胃口,两个男人闷闷的喝了几杯酒。 此时梁太爷打圆场,「远乔远道而来一定十分辛苦,势必要在梁府多留些时日,远乔有何地想看想瞧尽管找小儿带路,安水很多地儿的景致不错,言章啊,你傻愣着干什麽?你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之间最多话可说了,可别怠慢了客人。」 梁楚只好勉强挤出笑容举杯敬朱远乔,「我敬三哥一杯,路途遥远辛苦了。」 朱远乔客气地接受,拿起筷子开始吃菜过後才道:「我这妹妹虽从小不愁吃穿,但受的苦也挺多的,我想妹夫你也应该知道些。」 「嗯,是我对不起她。」 「不,夫妻相处磕磕碰碰也是正常,不要说对不起,你应该说以後会好好善待她,这就行了。」 梁楚忙应声,「三哥放心,梁楚一定不会再让她伤心。」 朱远乔叹息,「我是不知道你们为何吵架还闹得这麽凶,不过你也不要一味的内疚自责,说实话我这妹妹其实挺霸道,跟我娘一样容不了自己男人身边有第二个女人,但是她不会强求你,对不?」 朱远乔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妹妹会哭得那麽厉害一定是和第二个女人有关,那个女人还是妹夫的心头肉,所以是她的心尖刺。 朱远乔深觉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故而也没有怪罪梁楚的意思,只是梁楚和妹妹要走下去就必须有一个人妥协,而那个人绝对不会是妹妹,朱远乔深信如果梁楚让第二个女人进门,这个妹妹一定会再来一次下休书走人,说她是倔了还是傻,总之朱家的女人其实挺磨人的,却偏偏有她们自己的坚持和主意。 朱远乔住了下来,码头还有一船货等着运回南乡,朱远乔不能久住。 梁楚还是头回见到出外跑生意的秀才,隐隐有几分赞赏,偏偏两人总是话不投机,渐渐便懒得说了。 梁楚心思重,短短几日消瘦了几分。 朱宝珠自打三哥来後倒也坚强起来,人前恢复成往日那般逢人微笑,夜深人静後便被子一蒙对梁楚不理不睬,梁楚没说一句甜言蜜语哄她,那样太自私。 朱远乔住了五日不得不走了,梁楚心里松口气,朱宝珠却央着三哥请求,「带我一起回乡可好?三哥。」 梁楚腾地一下再也坐不住了,「宝珠!」梁楚不可置信地看着朱宝珠,心头急躁,双手情不自禁紧紧拽住朱宝珠的肩膀,亦不顾旁边还有下人在。 管家心里叹息,一个眼色便将下人全带走了。 朱宝珠挣动,梁楚力气却大得朱宝珠根本挣不开。 这些日面上装作再悠闲,心里却是极累,仔细去看便会发现朱宝珠面容憔悴了许多,肤色偏蜡黄、双眸疲乏无神,哪儿还有曾经的风采模样。 梁楚心里钝痛,力道不由微微松懈,他愧疚极了,朱宝珠就算每日操劳生意也不见她这般憔悴过,每日和厌恶的举人一家共处一室也不曾疲惫过,可如今就因为他梁楚,朱宝珠多年筑起的坚强已然被破。 梁楚很想让这样疲累的朱宝珠停下来好好休息一番,却知道那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治好的心病,可朱宝珠要走他又怎麽舍得,若是她走了,梁楚无法想像少了她之後的冰冷会何其彻骨。 「宝珠,你不能走……」梁楚哀求的悲伤语气穿进朱宝珠的心里狠狠一抽。 梁楚不顾朱远乔的存在,伸手紧紧抱住朱宝珠,熟悉的温度、熟悉的香味,明明是可以重拾的幸福。 梁楚伏在朱宝珠耳边喃喃轻语,「你给我些时间,我一定给你答案,宝珠你要相信我,我如今对她早就没了爱只有恨,那场大火没有人知道是凶杀,全城人都以为是意外,我只是恨透了她才由着她去,以後是死是活全靠她自己的造化,宝珠,以後不管发生什麽我都不会再搭理她,你不要走好不好?」 朱宝珠轻轻推开他,一脸平静地看着他痛楚的脸色,「梁楚,你是我自愿相嫁的男人,这一辈子我都不可能弃你而去,只是一辈子这麽长,要相敬如冰还是恩爱和睦总得要个活法,梁楚你想要哪种活法?」 她灼灼的盯着他的眼睛连一丝空隙都不漏掉,她要瞧个清清楚楚,这个男人的心底到底要什麽。 苟且偷生、行屍走肉勉强走完一生,那样的人她不敢要,她年轻,有梦想、有奢望,更不想将来自己有了儿女却被笼罩在如影随行的阴暗里。 她幻想过太多将来,譬如多生几个孩子,要培育一个行商、一个行文,生的丫头们要教会她们坚强;要购置一个靠山靠水的雅致庄园,每逢炎热酷暑便去小住游玩,还要办几十亩良田培植南方的蔬果,这样即便嘴馋想吃家乡的菜肴也不用再伤怀;她甚至想过自己出一次海,带着梁楚和孩子感受天下最宽广的情怀。 没错,那些全是心里的臆想,也许是奢望但她还是满怀温暖,抱着最真挚的心期待每一日的朝阳爬上来。 「梁楚,我现在想一个人静静,不然这般僵持不是办法,正好和我分开时你也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思,我回家看过我爹娘、兄长自然会回来的。」朱宝珠轻易推开梁楚,此刻下定决心浑身反倒轻松了一大截。 梁楚怔怔未语,那厢朱远乔故意轻咳几声叹息道:「宝珠,你可是说真话要跟我回家?」说实话他是一点都不赞成的,哪有嫁出去的女儿这麽莽莽撞撞便跑回娘家,何况娘家路远,一去一来得两三月,只怕朱宝珠载着满腹思乡回家,家中父母反倒难以释怀。 朱宝珠镇定点头,吐了一口气道:「三哥,我不是儿戏,我不回去见见他们这心里总有个事……」眼下时刻她更是迫切想找个最亲近的人诉尽心中酸甜苦辣,不然迟早有天会给憋死。 朱远乔知道劝不住这个妹妹的,不由一声叹气便点头妥协了,不过转念又叮嘱道:「你去了可不能常住,记得早点回来,你公公还在,不要太散漫。」 「三哥说的宝珠知道。」 「那好,明日一早得走,你安顿一下。」朱远乔说罢便离去,那夫妻俩一时半刻还有很多话要说,只是说不说得清楚那就难猜了。 朱宝珠有了必走的决心,当下便吩咐玉容去收拾些细软,只是梁楚始终没有完全妥协,一双眼眶又怒又急的瞪着她,闷声不吭大半晌才道:「你非要一个人回去?我就不能一起去看看岳父岳母?」 「梁楚,你别忘了你是这个家的主子,你若走了其他事情谁办?梁记正是繁忙的时候。」 梁楚不置可否,「少赚些钱又何妨?你无非就是……」不愿他跟着去。 「梁楚,你若也去,那我回家还有何意义?」 梁楚心中难受,自打昨日起朱宝珠便一直喊他梁楚,不再喊他一声相公。 梁楚还未从朱宝珠要走的打击里恢复过来,去给梁太爷请示的朱宝珠却得到梁太爷的大力支持,梁太爷倒是比梁楚更开明,答应得爽快并且嘱托下人给朱宝珠准备了一堆回家探亲的礼物,还吩咐了两个最信任的下人跟朱宝珠一起回去。 梁楚知道自己说什麽都无用,心中唯一的温暖便是朱宝珠说了会回来,这比什麽都重要,他从来不知道习惯温暖後对孤寂的冰冷会倍感恐惧。 「宝珠……」面对大吵後的分别,夫妻俩一夜无话。 在沉默里迎来第二日的阳光,朱宝珠就这样匆匆走出了梁府,不知情的下人都以为夫人是回乡看生病的父母,知情的便心里替两位主子抹汗祈福。 第四章 朱宝珠这次回乡特意把玉容留在朱宝斋帮忙,玉容为此哭了半天,这会一家人送朱宝珠去码头,玉容还在哭哭啼啼。 朱宝珠无可奈何,无数次重复劝慰道:「玉容你现在不小了,跟着我和掌柜也学了不少东西,趁现在还没心上人的时候做点有趣的事长些见识,我不在时你要帮着几位老掌柜,府里的事也一样,老爷和太爷就托你照顾了,明白吗?」 「呜呜呜呜……」玉容还是哭,边哭边点头。 梁楚走在朱宝珠的另一边,手里拎着食盒,面容憔悴的跟着队伍朝城外走。 朱宝珠好几次欲言又止,不知不觉众人便出了城门口,守卫还特热情的跟梁楚打招呼,「梁老爷,你们这一家是要出远门不成?」 「嗯。」梁楚闷闷答应。 走在前面的朱远乔回头对朱宝珠道:「宝珠可带了梅子?怕你晕船。」 「带了,都带了。」朱宝珠应声。 「那就好。」 梁楚拉着自家要跟去的几位下人,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照顾好夫人。 他心里还有几分嫉妒这些下人,凭甚他们可以去他却不能去……梁楚正郁卒,忽闻周围传出一阵抽气声。 已经走过人群的几人回头去看,正见被丫鬟们簇拥着走出城门的素衣美人儿款款而行,季语灵仍是蒙着脸,姿态优雅婀娜,一举一动都似有清香宜人,身後的丫鬟们拎着好几样东西,梁楚和朱宝珠一眼便瞧见其中突出的香和几沓冥钱等等祭品,梁楚一瞬沉下呼吸眉头蹙紧。 季语灵还未看到他们,正巧要穿过难民,一群可怜巴巴的难民朝季语灵涌去,格外亢奋的齐齐喊着,「仙女啊仙女姐姐,仙女姐姐给点吃的吧。」 「仙女姐姐留步啊。」 「仙女姐姐保佑我们啊……」 季语灵被无数双脏兮兮的枯手揪住,洁白的衣裙留下道道污迹,季语灵顿时变了脸色,连连後退几步尖声训斥身後的丫鬟,「都傻愣着干什麽?还不快走出去,都说了不走这条路,你们偏要走这里,要你们找个近路都不会!」 季语灵训完便朝着空地疾步前进,後面的难民还有穷追不舍者,生怕错过了下凡的仙女自己便错过得救的机遇。 季语灵忍无可忍回头怒骂:「你们这些人又不是乞丐,天天坐在别人家门口何不去别地安身,碍事。」说罢便推开几个小鬼匆匆离开了人群,由丫鬟们护着一口气冲出来,抬头便看到已经转过身的梁家一行人。 梁楚一家主仆共出来数十人,然梁楚个子高挑、朱宝珠身形突出,季语灵一眼便认出他们的身分,她不耐地扯扯嘴角,亦步亦趋走在梁家後面,前头的谈话声便自然而然传进她的耳里。 没想到今天会碰上最忌讳的人,朱宝珠的心情很复杂,连劝慰玉容的兴致都没了,闷闷与梁楚并肩而行,梁楚则害怕她胡思乱想,一直忙着说话解释道:「宝珠不要介意,宝珠的好我心底清楚,你回去後要尽快振作,早日回来。」 朱宝珠低低嗯了一声。 走在最前面的朱远乔回首冲着後头的夫妻二人笑道:「妹夫,前面路程不远了,你要不要先回城?」 「不,我送你们上船。」 「也好,宝珠啊,你且先走,我有话跟妹夫说。」 朱宝珠一顿,点点头便领着下人打前去了。 朱远乔放慢步伐走在梁楚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妹夫不用沮丧,我妹妹的脾气我知道,倔是有点倔,不过并不会蛮不讲理,她可不是刁蛮任性的闺阁小姐,这趟回家跟我娘唠叨些日子她就会好了,真的,你别担心啊。」 梁楚闻言放心点头,「多谢三哥提点。」 「呵呵,妹夫啊,你可去过咱们南乡?」 「没有。」 「妹夫要是耐不住寂寞,不如过後抽出时间去我家一趟你说可好?妹夫还未见过我爹娘,总是要见上一见的,到时候顺便接妹妹回家,何乐不为?」朱远乔狡黠的看着被点醒的梁楚,笑得梁楚那叫一个心情荡漾。 梁楚的阴郁一扫而光,忙点头应承,「三哥说的极对,放心吧,我会好好安排,那这段时间麻烦三哥好好照顾宝珠。」 「嗯,那是当然。」 梁楚换上一副大好心情追上前头的朱宝珠一行人,一家人不多时便疾步远离了城门,与他们不同路的季语灵也早早拐去了荒芜小路,那些话季语灵没听全却大概猜到梁楚夫妻俩正闹别扭,原因还可能与她的存在有关。 季语灵心里想着,嘴角又不禁讽刺的扬了上去,特别是一想到朱宝珠留给她的背影,裹在罗裙中那浑圆的臀部以及笨拙憨憨的模样何其好笑,梁楚居然会娶这般身段骇人的女子,这般容貌低俗的女子居然还会跟丈夫闹别扭吵着回娘家,也不怕一去再回头时安身之所早给人抢了去,还不说那女人身边的任何一个低贱的小丫鬟都比这位主母来的娇俏可人。 朱宝珠一行人走到秋风瑟瑟的江边码头,朱远乔的商队早早等候在船上,为首一位管事走上前来对朱远乔请示道:「三少爷,一切准备妥当就等着扬帆。」 朱远乔满意点头,吆喝几个人将朱宝珠的行李搬上去,朱宝珠接过梁楚递过来的食盒便默默转身往船上走。 奇怪的是梁楚没有表现出先前的依依不舍,反而呵呵傻笑朝她挥手示意,「宝珠你保重啊,盒子里的食物要趁早吃,你回家好好陪你父母,替我向他们问好。」 朱宝珠嗯一声便匆匆钻进船舱里。 朱远乔和梁楚寒暄了几句,等到所有人陆续上了船,岸边最後只剩下梁楚和几个梁府的下人。 秋风吹起,梁楚看着这一艘大船缓缓扬起了风帆,一声号角奏响,大船缓缓驶出了江岸。 这一瞬间梁楚的心脏咯噔一下,彷佛看到有什麽珍贵的东西就此离自己远去,他脸上的笑容再无法延续,呆呆立在岸边,只能眼看承载着朱宝珠的大船越行越远。 一直缩在船舱里的朱宝珠,在号角吹起那一刻胸口忽然涌出无限的酸胀和思愁,她手忙脚乱的扶着船沿走上甲板,天空湛蓝清澈、秋风逍遥呼啸,她探头去看那长长的江岸,似有一道最熟悉的身影久久立在那里与她默默送别。 天空照亮的是她泛红的眼眶,秋风吹走的是她盈盈的泪水,明明是自己要走,为何不能走得更加潇洒肆意?才将走出他的视线她便想重回那个人的温暖怀抱。 「宝珠,这个时候哭可没人哄你。」朱远乔望着妹妹再一次叹气,女人啊女人,天下女人都难懂。 朱宝珠吸吸鼻子,哽咽着擦去眼泪,「我知道。」 这世间会给她擦去眼泪的男人怕也只有那一人了,虽然那个人的温柔曾经属於一个与她无关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