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女安家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夕阳西下,酷热的暑气散去,晚风吹进纱窗,清凉怡人。 陆明玉写完一篇经文,放下笔,大丫鬟揽月立即端了铜盘来,伺候她洗手。 铜盆里凉水干净清澈,水波荡漾,底下的粉彩鲤鱼仿佛活了过来,在荷花莲叶里摆尾游动。陆明玉心不在焉地看鱼,揽月则羡慕地瞧着她的手,又白又嫩,十指纤细,漂亮又秀气,怪不得好几次都瞧见世子抱夫人在腿上,捏手把玩。 「都下去吧。」洗了手,陆明玉淡淡地对两个丫鬟道,她心里有事,想一个人静静。 采桑、揽月哎了声,一起退下了。 房间里依然笼罩着一丝闷热,陆明玉拿起一把绣有仕女图的团扇来到窗前,窗外花坛里,白月季开了一片,白天热得蔫蔫的,现在瞧着精神了许多。洁白娇嫩的花瓣,美得不惹尘埃,像记忆里的母亲,清冷脱俗,不沾凡间烟火。 「夫人,葛先生回来了!」 院门处快步跑来一个小丫鬟,瞧见夫人站在窗前赏花,小丫鬟高声禀报道。 陆明玉眉心一跳,将团扇放到书桌上,她理理发髻,确定没有失礼之处,立即去前院见客。说起这位葛先生,真是个奇人,前日护卫去庄子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发现有人失足滚下山坡,便救了回来。葛先生醒后要报答,护卫称夫人想吃野味他才进山的,葛先生真想报答就报答夫人。 陆明玉来庄子是为了清清静静地缅怀亡母,本不想理睬这位葛先生,偏对方不报恩就不肯走,陆明玉只好见了对方一面,问他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身为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锦衣玉食,陆明玉可不缺金钱报答。 葛先生自称神医,愿尽力帮她或一位亲友治病。 陆明玉没病,亲友里面,倒有两个病人。 一个是她瞎眼的父亲,一个是大伯子楚行。楚国公府有两房,楚行是大房唯一的儿子,其父早逝,老国公过世后,嫡长孙楚行继承爵位,可惜他早年出征先是左眼受伤视力受损,后来又断了一臂,去年陆明玉嫁进国公府没多久,楚行再次出征,战死沙场,国公府的爵位这才落到了公爹头上,她也从楚家二奶奶变成了世子夫人。 大伯子死了,父亲…… 陆明玉恨他。 她七岁那年,母亲只带了身边的大丫鬟碧潭去逛花园,行到湖边,母亲打发碧潭回三房取画笔,想要作画,碧潭乖乖从命,尚未走远,忽闻湖边传来落水声,碧潭大惊,匆匆返回,只看到水波剧烈晃动…… 母亲投湖自尽了。 没有人怀疑。 因为母亲是庄王府的庶女,庄王爷惧内,对王妃俯首帖耳,这辈子唯一一次对不起老王妃的地方就是外出时碰了一位美人,还带回家抬了姨娘。作为补偿,庄王任由王妃苛待他的姨娘与一双庶出子女,连王妃安排庶女嫁给陆家瞎眼的三爷都没吱声。 其实单论门第,陆家是完全配得上一个王府庶女的,陆老爷子乃深受皇上看重的兵部尚书,大儿子在荆州做参军,二儿子在户部任职,就连继室所出的三儿子也是人中龙凤,自幼聪慧过人,有神童之名,十一岁高中秀才,然后……在一场意外中瞎了眼睛,无药可医。 嫁给一个瞎子,是母亲受的第一重委屈。 瞎就瞎,若夫妻恩爱,日子照样能过好,偏偏瞎子丈夫有个忠心耿耿伺候他长达七年的丫鬟,虽然没有收房却屡次为这个丫鬟与她闹口角,最终闹到夫妻分房,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这是母亲受的第二重委屈。 有了这两点理由,母亲一时抑郁投湖自尽,并不难理解。 连小小的陆明玉都懂母亲活着有多苦。 生她养她的母亲死了,陆明玉把所有的难过都转化成恨,对父亲的恨,她拒绝再喊他父亲,每次见面都视若无睹,就算事后父亲打发了他的好丫鬟,陆明玉对他也没有任何改观。母亲死了他后悔了,母亲活着的时候怎么没见他珍惜? 陆明玉恨他,嫁给楚随那年,是陆明玉自母亲离世后过得最开心的一年,因为她再也不用跟父亲住在一个屋檐下,再也不用看他日渐憔悴的虚伪身影,因为她有了一个对她千娇百宠的好丈夫。 可葛先生问她是否有亲人患有疑难杂症,陆明玉还是想到了父亲,想到了父亲那双清澈如水却无法视物的眼睛。七岁以前,父亲对母亲不够好,对她却宠爱有加,会笑着摸她的脑袋,温润如玉。母亲死后,他过着苦行僧般的清苦生活,那是他应得的,陆明玉不同情,但父亲没有苛待过她。 或许治好了父亲的眼睛,她就可以只怨他恨他,再不用因他的憔悴隐隐难过。 前院堂屋,葛先生刚落座喝茶,见陆明玉来了,他不缓不急地放下茶水,朝对面的美貌少妇行礼:「夫人。」眼睛规矩地看着地面,不为美色所动。 「先生请坐。」陆明玉坐到主位上,面容冷静,仿佛并不关心神医此行的结果。 葛先生却没有卖关子,垂眸抚须,幽幽道:「夫人,老夫为令尊诊断过了,他的眼疾积年已久,治起来比较麻烦,好在依然可治,只是需要两三年的光景才能痊愈。」 陆明玉不由攥紧了手,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父亲双眼复明。 然而没等她理清心里复杂的感觉,葛先生忽然长叹一声,惋惜道:「老夫将病情如实告知令尊,令尊却说,他最想见的人已经去了,复明无用……夫人,老夫再三苦劝,奈何令尊心意已决,不想治他的眼睛。」 最想见的人已经去了…… v第二章 心头最脆弱的地方如遭重击,陆明玉低头,泪落如雨。 父亲是爱母亲的吧,爱得很深很深,深到母亲死了,他连眼睛都不要了,可母亲活着时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对母亲冷冷清清?假如当年他像楚随对她一样温柔软语,呵护备至,母亲又怎会生无可恋? 葛先生听到了压抑的抽泣声,一抬头,就见美人掩面垂泪,双肩如风吹柳枝轻颤。到底才十六岁,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一边叮嘱他千万不要让陆三爷知道他是她派去的,一边又希望父亲治病,女儿家的别扭心思啊。 葛先生默默地等着,待陆明玉渐渐止住哭,他才低声劝道:「夫人,令尊有心结,这心结恐怕只有最亲的人才能解开,不如你亲自去劝,以老夫看,令尊早已心死如灰,坚持活到今日,应该是放不下你。」 陆明玉低着头。 劝父亲?十年了,她同他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美人沉默不语,葛先生路上已经打听过陆家的事情,猜得到陆明玉跨出那一步也需要时间,但他没功夫等陆明玉,他还想继续游历四海呢。再想陆三爷的眼睛治疗起来耗时更久,葛先生突然计上心头,「夫人,老夫将这套针法传授给你吧,如此你想通了,随时都可以替令尊诊治。」 陆明玉震惊地抬起头,陆家请过各种名医太医都治不好父亲,葛先生的方子肯定是神技,这种通常只在家族或师门传授的医术,老人家竟然愿意教她? 看出她的心思,葛先生微微一笑,「老夫与你有缘,你的人救了我的命,我传授你一套针法权当报答了,只求夫人别再外传,包括你的亲人子女,夫人身份尊贵,想来也不稀罕用老夫的针法谋金钱私利,救人倒是无妨。」 陆明玉听了,心底情不自禁涌起强烈的惊喜,到了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她还在意父亲。 想明白了,陆明玉抹抹眼睛,郑重跪在了葛先生面前,「师父在上,弟子陆明玉对天发誓,习得师父的神技,弟子只用于救人,绝不传口述、笔授给任何人,否则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葛先生犹豫片刻,默认了陆明玉这个徒弟,但他只把那套可以治疗任何眼疾的针灸之法传给了陆明玉。陆明玉呢,不仅容貌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聪慧过人更有陆三爷的影子,简单些的文章看过两遍就能记住,复杂的也只是稍微费些时间,因此虽无医术基础,五日过去,她也学会了这套针法。 替葛先生践行后,陆明玉收到了丈夫楚随的家书,称他已经从山西返程,月底便能抵京。 陆明玉看着信,心里暖融融的,楚随去山西办差事,夫妻俩分别有半月了,真是想地很。 「夫人快睡吧,外面天都黑透了。」采桑泼完洗脚水回来,见夫人慵懒地靠着床头,傻乎乎地对着世子的书信笑,她也笑了,小声打趣道。 陆明玉俏脸泛红,嗔采桑一眼,小心翼翼收好书信夹到书里。 采桑吹了灯,去外间守夜。 陆明玉仰面躺着,睡不着,想完如胶似漆的丈夫,又想到了日渐憔悴的父亲。 辗转难眠,忽然闻到一缕淡淡的清香,有点像窗外的月季,陆明玉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小时候,她生病了,母亲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父亲也一直陪在她身边,每次她睁开眼睛,会同时看到爹爹娘亲,两人没有争吵没有冷漠,特别温馨。 那是她最快乐的回忆。 陆明玉喃喃地喊爹爹娘亲,就在她快要碰到那对儿年轻的夫妻时,心口忽然传来一股剧痛。 陆明玉猛地睁开眼,只见一个蒙面黑衣人站在床边,手里匕首再次朝她扎了下来,陆明玉惊恐尖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黑衣人死死捂住她嘴,陆明玉疼极了,她拼尽全力挣扎,想不通自己得罪过什么仇家,但黑衣人不给她逃脱或质问的机会,一刀又一刀,到最后,除了疼,黑衣人罕见的六指左手,成了陆明玉脑海里仅有的印象。 不知过了多久,黑衣人终于停了下来。 陆明玉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里,眼神涣散,她看到黑衣人在房间洒满桐油,看见火光熊熊,陆明玉又热又冷,忽然火光不见了,年轻俊美的爹爹牵着母亲朝她走了过来,他眼睛那么清澈明亮,笑着唤她小名:「阿暖,阿暖……」 刚过完年,京城的正月依然天寒地冻。 陆家三房,靠近上房的海棠苑里,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明明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不停地打着哆嗦,小小的脸蛋虚弱苍白,平日樱桃似的嘴唇冷得发青发紫,喃喃地喊着爹爹。 陆三爷陆嵘坐在床前,双眼清澈如水,看到的却只有茫然无边的黑暗。看不见,可他听到了女儿稚嫩的声音,他慢慢探出手,先是碰到枕头,再慢慢挪到女儿凉凉的脸蛋上。年前女儿脸蛋胖乎乎的,连续昏迷三日,如今瘦了许多。 如果他能看见,他能给女儿更好的照顾,女儿恢复地是不是能快些? 「阿暖不怕,爹爹在这儿。」挪到床上,陆嵘俯下身,抱紧女儿小小的身体,帮她取暖。 「疼……」 昏迷的小姑娘撇撇嘴,难受地要哭了。女儿生病痛苦,陆嵘只恨不能代替女儿替她疼,他把脸贴到女儿的小脸上,低低地哄她,「阿暖哪儿疼啊?告诉爹爹,爹爹给你捂捂就不疼了。」 那声音太温柔,太清晰,陆明玉陡然惊醒。 陆嵘感觉到了,他惊喜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女儿的方向,「阿暖醒了?」 陆明玉震惊地说不出话,呆呆地望着头顶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圆领锦袍,眉目俊朗。京城权贵子弟,从小锦衣玉食,养出了不少美男子,有古铜肤色英气逼人的,有温文尔雅风流多情的,陆明玉见过各种各样的美男子,但在她心里,父亲是最好看的。 v第三章 他沉默寡言,远远望去似天宫被贬下凡的神仙,浑身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叫人看不清他,走近不了他。但那是对别人,甚至是对母亲,在她面前,父亲身上的雾气没了,他喜欢摸她的脑袋,喜欢将她抱在腿上,她小声求他卖了墨竹对母亲好点,父亲从不生气,只会露出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神情。 可母亲死后,父亲憔悴了老了,眼前的父亲,为什么这么年轻?好像,好像…… 「阿暖?」 女儿一直不说话,陆嵘皱眉,食指小心翼翼摸到女儿眼角。 眼睛最不能给人碰,陆明玉本能地攥住那手,这一攥,惊骇地发现她的手居然变小了! 又瘦又小,像个孩子! 「阿暖?」陆嵘看不见,但他觉得女儿肯定出了问题,握住女儿小手,陆嵘柔声安慰:「阿暖不怕,郎中说你醒了病就能好了,爹爹马上让人去请郎中。」说完脑袋转向外面,「桂圆,四姑娘醒了,你派人去请乔老。」 乔老是京城最有名的郎中。 「哎。」外间传来一声清脆的回应。 陆明玉茫然地看向内室门口。桂圆、甘露是从小照顾她的大丫鬟,可她十三岁那年就分别给两个大丫鬟找了人家,提拔采桑、揽月上来,怎么桂圆又来她身边伺候了?揽月呢?今晚该揽月守夜…… 念头一起,左手六指的黑衣人,熊熊肆虐的大火突然都闯进了脑海。匕首一刀一刀插进她心口,陆明玉疼得生不如死。临死之前,她好像看到了爹爹娘亲,所以说,她现在还处于那场幻境里? 陆明玉绝望地哭了出来。 她想不透,她一个内宅妇人,缘何惹来那般残忍的杀身之祸。 陆嵘却误会女儿因为难受而哭,他心疼地不行,捧住女儿双手宝贝似的放在胸口。女儿太小,大道理她多半听不进去,陆嵘只能说些小姑娘爱听的话,「阿暖不哭,你听爹爹说,刚刚舅舅来看你了,给你带了很多很多礼物,还说让你早点好起来,开春去喝他喜酒,阿暖这么漂亮,舅舅说了,要你陪你舅母吃饭呢。」 舅舅的喜酒? 陆明玉哭声一顿。 她是有个亲舅舅,对她好得不得了的亲舅舅。她七岁那年,舅舅娶了楚随的表姐,以致于她跟楚随刚认识的时候,楚随总打趣她,叫她喊他表舅舅,陆明玉当然不会喊,但也因为这层亲戚关系与楚随多了很多见面的机会,最后两情相悦…… 这么说,将死的她,来到了七岁这年的幻境? 是了,陆明玉记起来了,她七岁时是得了一场寒热症…… 「阿暖醒了?」门口传来一道熟悉却又因为太久没听到而显得陌生的声音,陆明玉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就见一位美貌少妇神色焦急地赶了过来。喜庆的正月还没过完,堂堂陆家三夫人却一身素净打扮,头上除了一根白玉杏花簪子,再无旁的饰物,但她生的好,眼眸如水肌肤胜雪,更难得的是她超凡脱俗的清丽气度,即便在美人如云的京城,只要陆家三夫人出现的地方,她就是最美最夺目的那个。 「阿暖怎么这么看着娘啊?」女儿醒了,病就好了七成,萧氏自然松了口气,扫眼自她进来就恢复清冷模样的丈夫,萧氏没往心里去,坐到陆嵘旁边,低头哄女儿,「阿暖哪里难受吗?刚刚娘去送舅舅了,阿暖是不是想娘了?」 伸手帮女儿抹掉眼角的泪疙瘩。 可陆明玉的眼泪越来越多,她大哭着爬了起来,想要扑向母亲,却因为尚未习惯七岁的身体而晃了一下,萧氏及时将女儿按回被窝,拉好被子安慰女儿,「娘回来了,娘哪都不去,阿暖别着急……」 陆明玉还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好想留在这个幻境,又怕下一刻父母就都不见了。 她舍不得闭上眼睛,但她这具身体太小了,兼病重虚弱,哭着哭着就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萧氏体贴地帮女儿掩好被角,然后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 她坐床头,陆嵘坐床尾,眼神空洞面对女儿,鼻端却闻到了妻子身上淡淡的清香,闻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味道。 定亲的时候,母亲告诉他妻子很美,是个好姑娘,叫他好好对她,别以为人家是庶女就自觉受了委屈。陆嵘苦笑,他一个瞎子,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反倒是妻子,庄王爷唯一的女儿,就算是庶女,应该也是娇生惯养,被主母安排嫁给他,她才是委屈的那个吧? 妻子美,他看不见,光凭母亲的话,无法想象。陆嵘对妻子的第一印象,是她很香,很好闻的那种香。他沉默惯了,她话也少得可怜,陆嵘笃定她嫁过来是心不甘情不愿,便和衣而卧,没打算碰她。 未料夜深人静,她低声问他,「三爷不喜欢我?」 幽谷清泉似的声音,听得他心为之颤动,他说不想委屈她,她笑着说,不委屈。 然后他真的做了她的丈夫,他看不见,不懂,她羞涩温柔,给他她所有的美好。新婚期间,他一边享受她的好一边自卑,怎么能不自卑?光是掌心感受到的,已足以吸引任何男人,更何况旁人还能看到她的美。 越自卑,越不想让她知道他有多满意她这个妻子。 越自卑,却接受不了她的同情。 她想帮他更衣,他不用,只叫墨竹伺候,不想让妻子付出更多,如果她嫁给正常的男人,肯定不用做这些。妻子帮他夹菜,告诉他那是什么,他知道她是好意,但他难以下咽,更习惯墨竹安安静静把菜放他碗里,他自己默默地吃。墨竹帮他挑了衣服,她觉得颜色不妥,叫墨竹去换一身,他看不见,他无法分辨到底哪个颜色好,他也听不得两个女人为他该穿哪件衣服分辨,那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所以他狼狈而逃…… v第四章 慢慢的,她对他冷了下来,他知道她不高兴了,晚上识趣地不碰她。再后来,她话都不愿意跟他多说,恐怕也不想见他,陆嵘便轻易不再跨进后院,尽管每晚单独躺在床上,他想的都是她。他喜欢她在身边,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只要闻到她身上的香,知道她在那里,就够了。 她不喜欢墨竹,连小小的女儿都看出来了,他怎么会不懂?可他失明后就一直由墨竹照顾,打发走墨竹,还要换个人,陆嵘不想再让别人走进他黑暗的生活,不想再因为新人粗心大意放错椅子而摔跟头。 他也不明白,墨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丫鬟,据说容貌只算得上中等,妻子到底在介意什么?若说贴身照顾,他中衣都自己穿的,也从不用墨竹服侍沐浴,他只是需要墨竹替他做些他不希望她做的杂事,她为何…… 或许她还是委屈的吧?嫁了一个瞎眼的丈夫,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家中。 「我先走了,阿暖醒了你派人叫我。」 相对无言,陆嵘拿过放在旁边的竹杖,站了起来。 萧氏淡淡地「嗯」了声。 陆嵘面无表情地离去。 竹杖碰地,发出有规律的轻轻声响,萧氏有些走神,直到外面传来墨竹低低的一声「三爷」,萧氏才讽刺地翘起嘴角。陆嵘到底是自卑还是自负,她已经懒得再计较,她努力过,不止一次,是陆嵘不愿接纳她,那就让他守着他的好丫鬟过吧,她自有女儿陪。 目光回到女儿清瘦不少的脸蛋上,萧氏神情温柔下来。 「娘,你别死……」 小姑娘睡得不安稳,皱紧眉头,梦呓出声。 萧氏愣住,女儿这是做什么梦了? 诧异后,萧氏好笑,熟练地轻拍女儿,「傻阿暖,娘怎么舍得死,娘还要看阿暖嫁人呢……」 厨房上空的炊烟散去,夜幕再度降临。 「阿暖,喝药了,喝完这碗明早就好了。」萧氏亲自端着药碗坐到床边,温柔地哄女儿,陆嵘坐在床尾,眼睛也看着女儿的方向。 陆明玉木木地看看爹爹娘亲,垂眸,双手接过药碗,一口一口秀气喝,小眉头皱着,速度却不见慢。 陆嵘看不见,萧氏瞧着过于乖巧懂事的女儿,心生疑惑。 陆家一共四位爷,大爷二爷是公爹原配所出,丈夫是继室婆婆所出,陆四爷是周老姨娘的儿子,同父异母的四兄弟,感情却十分和睦,陆家并没有其他豪门大户里的龌龊事,因此丈夫虽然没有差事,一家人也没有受到其他三房的排挤,女儿与侄女们过得是同样千娇百宠的日子。 女儿脾气娇,以前生病最不喜欢喝药,要哄很久才肯喝,喝一口吃几颗蜜饯,这两天怎么都没用劝?而且女儿蔫蔫的,眼里也没了七岁女娃的天真稚气…… 萧氏想不明白,只能归因于女儿大病一场,还没恢复精气神。 「娘,我喝完了。」陆明玉抿抿唇,药汁太苦,从昨天到今晚,连续几顿喝下来,越发证实了她的猜测。她不是在做梦,她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娘亲还没有跳湖自尽,父亲亦没有后悔自责,还在护着他的好丫鬟。 余光扫过男人青色的衣摆,陆明玉心里乱糟糟的。 想恨,无法恨得彻底,想原谅,怎么都做不到,以至于面对这个年轻的父亲,陆明玉再也无法像第一次七岁时那般喜欢他敬重他,每天都盼望父亲快点跟母亲和好,盼望父亲别再用墨竹当身边的大丫鬟。 真正七岁的孩子,不会觉得亲人有错,只把错误都塞到墨竹身上,怪墨竹挑拨离间。后来母亲死了,她长大了,嫁人了,明白了夫妻之间的东西,陆明玉才明白,墨竹只是一个丫鬟,一个丫鬟再能蹦跶也得仰仗主子袒护,如果不是父亲太伤母亲的心,母亲不会想不开…… 「娘,你陪我睡……」 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同父亲相处,陆明玉索性不理睬,看向母亲,眼里装满了想念与依赖,隐隐有泪光闪烁。昨天陆明玉把这一切当成了幻境,过得呆呆愣愣,此时明白了,陆明玉就有好多话想跟母亲说,跟她最亲最信任的母亲说。 女儿声音软软的,露出熟悉的撒娇模样,萧氏笑着点点头,把提前准备好的蜜饯喂女儿。 陆明玉张嘴接着,近乎贪婪地望着失而复得的母亲。 娘俩眼里只有彼此,陆嵘不用看也感觉到了女儿的疏远,眼睛看不见,他心思更敏感,自女儿清醒后,她,还没有喊过一声爹爹。陆嵘想不到自己哪里得罪了女儿,可女儿不亲他了,当着妻子的面,陆嵘问不出口。 「那你们早点歇着,我走了。」陆嵘转身去拿竹杖,迅速掩饰了脸上的落寞。 萧氏察觉到了女儿的不对,捏捏女儿小手,示意女儿送爹爹一声。她是不满陆嵘,但萧氏从没想过要女儿站队,陆嵘真心疼爱女儿,父女俩融洽相处,女儿过得会更开心。 陆明玉低头,倔强地抿着嘴。母亲对父亲越好,她就越替母亲不值。 「你这丫头,你爹爹哪里又得罪你了?」听着陆嵘离去的脚步声,萧氏轻轻点了女儿额头一下,「阿暖要懂事,你昏迷的时候,你爹爹衣不解带守了你两晚,不许你因为娘的缘故给他脸色看,知道不?」 陆明玉知道,然谁都可以夸父亲,唯有母亲夸赞,他受不起! v第五章 前世丧母之痛与恨父之苦同时席卷而来,陆明玉扑到母亲怀里,呜呜地哭。她难受,也委屈,母亲死了父亲名存实亡,相当于同时没了爹娘,有谁知道她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羡慕别人有爹疼娘宠,她只能躲在祖母的院子里,想回家,想父亲,却又怨他,硬生生逼着自己别去想,直到习惯一个人。 近十年的悲苦一朝发泄出来,陆明玉哭得又急又凶,很快就开始抽噎,上气不接下气的。 萧氏心疼坏了,打发丫鬟们下去,她挪到床上搂着女儿,紧紧地搂着,「阿暖别哭,你好好跟娘说,到底谁欺负你了?你告诉娘,娘替你做主。」 母亲的怀抱温暖叫人心安,听着母亲柔柔的低语,陆明玉渐渐平静下来。 萧氏低头,认真地帮女儿擦泪。 陆明玉泪眼汪汪地望着母亲,看眼门口,她往床里头挪挪,用只有娘俩能听见的声音道:「娘,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萧氏愕然,女儿的神态与举动,怎么好像藏着什么大秘密? 陆明玉要说的确实是大秘密。她被人杀死了,没有去阴曹地府,反而回到了小时候,这种事情传出去,太过骇人听闻,旁人要么不信,信的恐怕也要把当她鬼怪除掉,如果可以,陆明玉谁都不会告诉。但母亲不一样,母亲是她最亲的人,倘若连母亲都要隐瞒怀疑,陆明玉还能信谁?而且她必须告诉母亲,让母亲知道她走后她的女儿过得有多苦,母亲才会心疼,才会打消做傻事的念头。 因此陆明玉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母亲投河自尽,说到伤心处,又抽搭上了。 萧氏把女儿搂到怀里,目光落到床帐上,她偷偷地笑。小姑娘心思太重,盼着爹爹娘亲和好,又怕爹爹娘亲一直冷下去,怕得竟然做起了噩梦。可她怎么会因为丈夫无情就去死?别说陆嵘只是冷落她,便是陆嵘休妻,她也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自寻短见。 「阿暖,那都是梦,娘不会丢下你的,阿暖这么小,娘怎么舍得丢下你?」虽然小孩子乱担心有点可笑,但萧氏也感受到了女儿对娘亲的看重,她抱紧女儿,再三保证她不会做傻事。 陆明玉一开始只当母亲在保证这辈子会好好的,听着听着才忽然意识到,母亲根本没信她的话。陆明玉急了,连忙把母亲死后她搬到祖母那边住,长大了嫁给楚随的事情一件件说了出来,包括父亲拒绝葛神医的话,以及她的惨死。 「娘,这些都是真的,我真活到了十六岁。」陆明玉仰起头,紧张地看着母亲,怕她还不信。 萧氏完完全全怔在了那里。 「我最想见的人已经去了,复明无用……」 如果女儿说的都是真的,她死后,丈夫是这样想的吗?因为看不到她了,他就不治了? 「墨竹伺候我十几年,从未出错,那些琐事都交给她吧,你不必费心。」 可耳边响起的,却是丈夫真真正正说过的话,在她与墨竹争执时,他身为一家之主,偏向了他的好丫鬟。 眼里掠过一丝自嘲,萧氏看向女儿,「阿暖,你……」 「娘不信我是不是?」陆明玉看得懂,她着急,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服母亲,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东一件西一件的说,然而上辈子母亲离开时她还太小,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陆明玉能想到的都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娘,我十三那年,皇上微服出宫看上姑姑,封姑姑妃子,第二年姑姑难产去了……娘,我十五岁嫁给楚随,婚后不久淮南王造反,舅舅跟我大伯兄一起去镇压反贼,大伯兄身中毒箭战死沙场,舅舅脸上挨了一刀……」 活了十六年,此时却只能记起这几件大事,但距离现在都太远了,无法作为证据让母亲马上信服,陆明玉急得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今年发生的事,母亲死在盛夏,在那之前,陆家,陆家…… 陈姨娘? 陆明玉眼睛一亮,兴奋地就要叫出来,快出口时才捂住嘴,抬起上半身凑到母亲耳朵旁,小声说悄悄话:「娘,我想起来了,大伯父有位属下病故,临死前把唯一的女儿托付给大伯父照顾,月底大伯父就会派人送那位陈姑娘来咱们家住,本意是让大伯母给她找个好人家,可,可陈姑娘最后当了二伯父的姨娘……」 因为牵涉到长辈,陆明玉说起来有点心虚。 萧氏听了,震惊地盯着女儿,这,居然还有这种事? 陆明玉能想起来的都说了,见母亲还不信,她只能撒娇,抱住母亲胳膊晃了晃,「娘,我说的都是真的,为这个二伯母彻底跟大伯母闹僵了,说大伯母故意不安好心……」 萧氏连忙捂住女儿的嘴。陆家上下总体来说确实和睦,但妯娌间免不得有些磕磕碰碰。大爷是个老实憨厚的将军,没有花花心思,真能做出把部将遗孤送回京的事,至于二爷,家里已经有个千娇百媚的姨娘了,再收一个,不是没可能。 事到如今,萧氏有九分相信女儿了。 信了,再一想女儿的悲惨经历,萧氏贴住女儿脑顶,潸然落泪,「谁那么狠心要杀我的阿暖?」 陆明玉哭着摇头,她也想不通。一般的窃贼不敢对楚国公府世子夫人下手,而黑衣人先杀她再用大火毁尸灭迹,应该是想伪装成她死于意外,既要她死又不想事后惹麻烦,除了仇杀还能有什么理由? 偏偏她没有得罪过谁,可能与几个贵女不太和睦,但她们不至于恨她到取她性命,更没有本事安排如此胆大包天的杀人计划。 她有她的疑窦,萧氏也有自己的心事重重。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小姑子那么单纯的姑娘会进宫?女儿嫁给楚随了吗?楚随,楚国公府二房的长子,前几天才见过一次,十四岁的少年郎,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人是不错,可女儿的死,与楚家的仇家有没有关系?真那样,这辈子女儿绝不能再嫁到楚家…… 「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陆明玉抹抹眼睛,依赖地看着母亲。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做,一时半刻却没有头绪。 萧氏回神,看看女儿挂着泪珠的小脸蛋,萧氏神色复杂,低声叹道:「阿暖,此事干系甚大,牵扯到宫廷朝堂,咱们必须告诉你爹爹。」眼瞎也好,心瞎也好,丈夫都是她们娘俩的靠山,对于陆嵘处理大事的能力,萧氏还是十分信任的。 陆明玉抿抿小嘴儿,困惑地打量母亲,「娘,你,不怪爹爹吗?」 v第六章 女儿偏心她,萧氏很欣慰,但她不能让丈夫背黑锅,不能让女儿因为误会失去一个很疼她的爹爹。弯下腰,萧氏认真地看着女儿,「阿暖,那时候你小,有些道理娘说了你也听不懂,现在你人小心不小,那娘就告诉你,丈夫对咱们好,咱们就做个好妻子,他们薄情寡义,咱们也不必黯然神伤,各过各的就是。」 陆明玉眼睛睁大,难以置信,母亲竟然是这么想的?她一直以为母亲过得郁郁寡欢…… 女儿终于懂了,萧氏摸摸小姑娘脑顶,眼里装满了怜惜,「阿暖,上辈子娘的死肯定有蹊跷,娘会暗中留意保护自己,你要做的,就是把大事交给我跟你爹爹,你安心做你的七岁小姑娘,好好享受一次有爹疼娘宠的日子,懂了吗?」 光听女儿说,萧氏完全能想象女儿吃过的苦,如今她活得好好的,她要女儿过得开心。 陆明玉不是特别懂,母亲的意思,是让她真的把自己当七岁孩童? 「对了阿暖,一会儿你爹爹来了,你别提我死的事,也别提墨竹。「想起什么,萧氏郑重地叮嘱女儿。 「为什么啊?」陆明玉小小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父亲那么糊涂,就该提醒他珍惜母亲才是。 萧氏苦笑,目光越过女儿,落到了床板上,「阿暖,你先跟娘说悄悄话,后面才知会他。说到与墨竹无关的事,你爹爹肯定信,你说我死了他把墨竹赶走了,我怕他怀疑这是我教你瞎编进去的。」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男人心又何尝不是? 如果必须用死才能换回陆嵘的愧疚与后悔,那她宁可不要。 陆嵘被请过来的时候,陆明玉已经重新洗了脸,人平静下来,说话时听不出刚刚哭过。 「阿暖出事了?」陆嵘手持竹杖停在床前,担忧地看着床上,除此之外,想不到妻子叫他过来有别的理由。 男人脸上的关切是真的,陆明玉心思通透,经过母亲提醒,她已经相信母亲上辈子并非自尽,而是别有隐情。既然母亲的死与父亲的冷落无关,陆明玉仿佛没有了恨他的理由,但父女之间毕竟冷了多年,形同陌路,突然要改回从前的样子,陆明玉很不习惯。 她求助地看向母亲。 萧氏站在陆嵘斜对面,鼓励地朝女儿点点头。 陆明玉再次看向父亲,目光落到了男人手里的竹杖上,不知怎的,陆明玉一下子想到了前世她出嫁那天。女儿出嫁要由长辈背上花轿,陆明玉请了舅舅背她。凤冠霞帔,她伏在舅舅背上,起身的那一霎那,盖头飞起一角,映入眼帘的,是父亲绛红色的衣摆,与那根熟悉的竹杖。 陆明玉忽然心酸无比。 既然母亲的死与父亲无关,她岂不是白白怨恨了他那么多年?母亲死了,她还有舅舅还有别的长辈姐妹关心,有楚随温柔体贴,父亲却是一个人幽居不出,没有妻子没有女儿,怪不得母亲死后不久,父亲就瘦成了那样。 血浓于水,想通了,陆明玉一把掀开被子,光着脚跳下床,三两步就扑到了父亲怀里,「爹爹……」 九年了,整整九年了,她都没有这样喊过父亲,尽管她曾经那么渴望。 陆嵘茫然地抱住女儿,就像他不懂女儿醒后为何突然疏远他,他也不懂女儿现在的浓浓依赖是为了什么,但他很高兴,高兴女儿不生他的气了,也很心疼,一手拿着竹杖,一手怜惜地抚摸女儿脑顶,「阿暖怎么哭了?」 「我想爹爹……」陆明玉紧紧地抱着父亲,想极了。 陆嵘失笑,平时清冷寡言,这一笑竟如云破月出,温润里多添三分风流。陆明玉在他怀里趴着,看不到自家父亲的风采,萧氏可瞧见了。仗着屋里只有一家三口,仗着陆嵘眼盲看不见,她一边鄙夷自己,一边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说实话,要不是陆嵘长得太好,早在陆嵘第一次不识好歹偏心墨竹时,她就不想搭理他了。 明明在偷窥人家,萧氏又莫名其妙地胸闷,她坐到床尾,皱眉提醒女儿,「阿暖快躺回来,病还没好利索,别又着凉了。」大正月的,就算屋里烧着地龙,地上也是冷的。 陆嵘这才意识到女儿可能光着脚,连忙催女儿快回去。 父母一起关心她,陆明玉心里暖暖的,松开爹爹,乖乖地跑回床上,眼圈红红的,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变了,像个真正的七岁小姑娘。萧氏欣慰不已,伸手帮女儿掩被子,余光见陆嵘拄着竹杖走向床头,不禁讶异。刚刚他明明在哄女儿,居然还能听出她占了床尾? 「阿暖只是想爹爹了?」陆嵘坐好了,头歪向里侧问,声音轻柔。 「不是,我有话跟爹爹说。」陆明玉裹着被子往父亲身边靠,与母亲对个眼色,挑拣着事情说了出来。母亲的事略掉,她与楚随的事情也要略掉,毕竟是女儿家的秘密,母亲可以转告父亲,但陆明玉是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的。 身体有疾的人都比较沉默,陆嵘性格更沉得住气,他没有像萧氏那样打断过女儿,耐心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整个人却还算平静,直到陆明玉说到她偶尔搭救的神医能治疗他的眼疾,陆嵘才暗暗攥紧了拳头,第一次打断女儿:「阿暖可知这位葛先生家住何处?」 陆明玉摇摇头,「师父云游四海,居无定所……」 陆嵘一动不动,神色不变。 「不过师父把那套针灸之法传给我了……」 陆嵘还是不动,脸上却陡然多了一层光彩,如枯木逢春,神采奕奕。 萧氏撇撇嘴,扭头转向身后,鄙夷完丈夫的装模作样,萧氏心跳忽然变快。女儿真能治好丈夫吗?治好了以后呢?丈夫眼睛看不见,他自卑,所以他一直不近女色,与她同房时也不是特别热络,等他治好了,身为将军府的三爷,容貌气度家世样样出挑,他会不会…… v第七章 太多的变数,萧氏微热的心再次转冷。 「爹爹,你信我吗?」都说完了,陆明玉忐忑地仰起头,问头顶的男人。 陆嵘温柔笑,「阿暖再回答爹爹一个问题,爹爹就信。」 陆明玉困惑地嗯了声,好奇父亲要问什么。 陆嵘扫了一眼妻子那边,低头,在女儿耳边悄悄问:「上辈子,阿暖,有弟弟妹妹吗?」 他想知道他与妻子,有没有和好。 陆明玉怔住,本能地望向母亲。 萧氏顿时猜到丈夫问的与她有关,默默用嘴型询问女儿。 这举动其实很孩子气,特别是萧氏现在也就二十出头,明明很伤感的问题,陆明玉却被母亲略显调皮的动作逗笑了,再看看在母亲面前冷漠淡然私底下竟关心夫妻俩生了几个孩子的父亲,陆明玉玩心忽起,故意天真无邪地反问道:「那爹爹先告诉我,你希望娘给我生弟弟还是妹妹?」 陆嵘肤色白皙,听完女儿不高不低的声音,他脸噌地红了,根本遮掩不住。女儿,女儿这么说,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妻子他在想什么? 陆嵘尴尬极了。 萧氏脸也红了个透,万万料不到清心寡欲的丈夫会问这个,恼羞成怒,萧氏冷哼着站了起来,狠狠瞪了一眼故意装傻的女儿,「阿暖忘了你三姐姐了?弟弟妹妹可不是只有我能生,快告诉你爹爹他纳了几个姨娘。」 陆家目前有四个姑娘,二房那边占了两个,一嫡一庶。 撒了气,萧氏看眼丈夫,心情愉快地走了。 陆嵘则白了脸,他,他怎么可能纳妾? 「爹爹别听我娘瞎说,你才没纳妾。」眼看父亲吓成这样,陆明玉连忙忍笑澄清道。 陆嵘深深地松了口气,才要说什么,腰间一紧,女儿又扑到了他怀里,「爹爹,你是没纳妾,但你对娘始终冷冰冰的,我娘,她,她过得很不好,很不开心,所以我恨你,这两天都不想搭理你,是娘劝我对你好点……爹爹,你换了墨竹吧,好好跟我娘过日子,我想要弟弟妹妹,我不想自己一个人……」 陆嵘心神巨震。 所以,因为墨竹,他与妻子竟然一直没有和好? 女儿这一病,却是经历过另一番生死,陆嵘守在床边,听女儿呼吸绵长起来,知道女儿睡熟了,陆嵘才捡起竹杖,轻轻点着地面,走出女儿闺房。上元刚过,夜空明月微残却亮,陆嵘站在廊檐下,微微仰头,仿佛也能看见这冷寂月色。 「三爷,奴婢送您?」 陆明玉的大丫鬟桂圆,低头询问道。三爷眼盲,今晚墨竹不知为何没跟着过来,让三爷自己回上房,桂圆不太放心。 「不必,你们好好照顾四姑娘。」陆嵘声音平静,如往常一样云淡风轻,嘱咐过这边的丫鬟,陆嵘不缓不急地沿着走廊往前走,形单影只,规律的竹杖触地声是他唯一的陪伴。桂圆、甘露互视一眼,眼里不约而同流露出怅然,三爷与夫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陆嵘也不懂,但听过女儿的话,他决定退一步,既然妻子不喜欢墨竹,他便给墨竹找个人家,总不能因为一个丫鬟,与妻子一直冷下去。 「三爷回来了?」墨竹一直在院门前候着,瞧见主子回来了,墨竹赶紧提着灯笼迎过去,先焦急地打量一番主子,确定主子没有摔过的痕迹,墨竹才放了心,细声问道:「三爷,四姑娘没事吧?」 陆嵘点点头,「看到夫人了?」 墨竹脸色微变,自从夫妻俩因为她大吵一次后,今晚还是三爷第一次主动打听夫人的消息。回想刚刚萧氏回来的情形,墨竹一边观察陆嵘表情一边道:「嗯,两刻钟前回来的,瞧着好像不大高兴……三爷,其实,夫人最近忙着照顾四姑娘,挺辛苦的,若她有什么疏漏,您多担待一下?」 论年纪,墨竹比陆嵘还大四岁,乃当初老爷子陆斩亲自替儿子挑选的丫鬟,除了心细如发手脚利索,声音更是百里挑一的温柔。在陆斩看来,儿子瞎了,耳朵会更敏感,挑个声音难听的,儿子岂不是苦上加苦? 而人的声音一旦温柔,便容易让人信赖。 陆嵘从未怀疑过墨竹对他的忠心,刚盲的时候,身边丫鬟几乎天天换,只有墨竹伺候的最好,不该问的不问,全凭他吩咐。本已下定决心安排墨竹出府,现在听墨竹替萧氏说话,陆嵘心底忽然涌起强烈的愧疚。 丫鬟伺候主子,天经地义,但十几年下来,他对墨竹也有感情,无关男女,更像一种亲情。墨竹二十九了,贵女们十五六出嫁,身边的丫鬟二十左右也会找人家,很少有墨竹这么大年岁还当丫鬟的。陆嵘曾经提议给墨竹找个夫君,墨竹却说不放心让别人伺候他,愿意当个老丫鬟,妻子进门,因墨竹生气,墨竹也从未说过妻子半句坏话。 如今他突然赶她走,妻子是痛快了,墨竹,得多寒心? 「三爷?」 耳边传来墨竹疑惑的声音,陆嵘回神,想了想,略带疲惫道:「你先回房吧,我去看看夫人。」 女儿交待的事情牵涉太大,他必须和妻子商议商议。 v第八章 说完了,陆嵘拄着竹杖朝后院走去,没察觉也不可能察觉身后墨竹眼里的复杂。 后院,萧氏还没睡,却让丫鬟灭了里里外外的灯。 闭门谢客的意思很明显,可惜陆嵘看不见,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堂屋门前,「夫人睡了?」 碧潭咬唇,看向萧氏另一个大丫鬟,秋月。 秋月对这位瞎眼三爷是又怜又怨的,怨他为了墨竹冷落夫人,但她还是盼望夫妻冰释前嫌,再加上夫人今晚的意思很明显,秋月便不那么热络地道:「正要歇下,三爷有事?」 陆嵘默认,「你去通传一声。」并不介意秋月的态度。 秋月假惺惺地去传话。 碧潭留在门外,偷偷打量一身青袍宛如谪仙的三爷,多俊啊,可惜是个瞎子。 「你来做什么?」 内室,萧氏背对床外躺着,淡淡地问。丈夫是个瞎子也有好处,在他面前不用太注重俗礼,反正她正襟端坐或懒散横卧,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我困了,你有话快说。」 陆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再次闻到妻子身上特有的清香,他又满足又渴望,情难自禁地怀念新婚那会儿,夫妻同床共枕,她趴在他胸口夸他好看,似喝醉了酒,那是只有情浓时分才有的娇妻在怀,甜言蜜语。 「我,阿暖有些地方说的不太明白,我想问问你。」收起绮念,陆嵘低声道。 萧氏闭着眼睛,补充了女儿嫁人一事。 陆嵘傻了,女儿居然都出嫁了? 「为什么是楚随?」因为眼睛,陆嵘对楚随的了解比萧氏还少,他想知道楚随有何过人之处。 萧氏一个死人怎么可能知道? 「阿暖害羞,这些没跟我提。」关系到女儿的婚姻大事,萧氏慢慢坐了起来,沉声道:「不管怎么说,阿暖嫁到楚家才招致杀身之祸,这次咱们务必要慎重考虑,能换一家最好,就算还是楚随,也得查清楚家各种恩怨再答应婚事。」 陆嵘颔首,眼睛对着床沿,「你放心,无论阿筠还是阿暖,这一次我都会护住她们。」 陆嵘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叫陆筠,正是陆明玉口中那个进宫为妃难产而亡的姑姑。 萧氏垂着眼帘,有那么一瞬冲动,想告诉陆嵘她其实也死了,想看看陆嵘会是什么表情。 但她够理智,把话咽了回去,「还有事吗?不早了。」 袖子底下,陆嵘攥了攥手,一边是伺候他十几年的忠仆,一边是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如果必须辜负一个…… 「纤纤,墨竹十五岁来陆家伺候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想等我眼睛好了,亲自给她挑个良人。」抬起头,陆嵘望着妻子的方向道,「纤纤,我不是不信你,是不想别人背后妄加议论。」 他信任妻子的心胸,事情交给妻子,妻子肯定也会给墨竹找个好人家,但陆嵘不想让人议论妻子容不下他身边的丫鬟,换成他亲自安排,旁人要编排也是编排他。 萧氏意外地看他,这人,竟然舍得他的好丫鬟? 似是看得见她心思,陆嵘诚恳道:「纤纤,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想跟你好好过。」 萧氏盯着他,她信陆嵘是诚心求和,但她依然不痛快。 陆嵘真的舍得墨竹吗?不是,如果可以两全,他还会继续留着墨竹伺候,他提议把墨竹嫁出去,是因为他觉得她萧纤纤容不下一个丫鬟,他陆嵘是为了夫妻和睦才妥协一步,放弃忠心丫鬟。将来墨竹走了,也会成为丈夫心里的一根刺,也许哪天夫妻争吵,这根刺就会冒出来,成为丈夫指责她的利器。 萧氏不喜欢墨竹,不是因为嫉妒丈夫处处维护墨竹,而是墨竹心太大,想掌控前院。 正是因为在陆嵘身边伺候了那么久,所以才把自己当成了前院的女主人吧? 换成任何一个妻子,都不会喜欢这样的丫鬟。 如果墨竹安安分分,她是出于嫉妒才厌恶墨竹,丈夫此时承诺送墨竹走,萧氏会很满意,会高兴地把陆嵘拉到床上奖励他一番。但墨竹不安分,她萧纤纤也不是单纯的妒妇,陆嵘求和之心是真,可他看低她了。 「为何要把墨竹嫁出去?」 萧氏走下床,在陆嵘受惊准备起身前亲昵地坐到了他腿上,双手抱着他脖子。陆嵘浑身僵硬,妻子柔软的身体,她身上好闻的体香,以及她撒娇般的语气,无不刺激着他。他双手隐隐颤抖,想要抱住妻子,却怕他会错意。 「三爷,你以为我厌恶墨竹是不是?」萧氏靠在男人肩膀,温柔细语,自问自答,「其实我不讨厌她,她精心照顾你这么多年,我由衷感激她,我只是嫉妒她能近身伺候你,我身为妻子却不行……」 v第九章 原来妻子是这么想的? 陆嵘再也忍不住,双手紧紧抱住她,「纤纤,我不想委屈你做那些,不是只许她不许你……」 「妻子照顾丈夫,怎么会是委屈?」萧氏幽怨地道。 陆嵘抿唇,不知该怎么解释,越是在乎的人,越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自己无能的一面。 萧氏也不是特别在乎答案,她叹息一声,声音又轻松起来,「好在阿暖有福气,遇到了神医,等阿暖治好你,三爷眼睛能看见了,墨竹就是普通丫鬟了,端端茶倒倒水,只要三爷别再特别对她,我又怎会吃她的醋?」 她从始至终不满的都是丈夫因为眼睛被墨竹蒙蔽,让她吃醋?墨竹的姿色,还不够资格。 误会澄清了,也不用违背良心赶身边老人走了,陆嵘又惊又喜,连忙向妻子保证,「纤纤你放心,等我眼睛好了,只有她不能对我做的,没有你不可为的。」 她一定不会知道,他有多想看他替她挑选衣服,看她替他夹菜。 「纤纤……」眼睛有了希望,妻子原谅他了,压抑多年的思念有了宣泄口,陆嵘颤抖着捧住妻子脸颊,低头去亲。 萧氏看着头顶男人如玉的俊脸,目光变了又变,忍了。 看在他脸的份上,看在他还有药可救的份上。 内室渐渐传来久违的动静,外面秋月偷偷笑,还有点羞涩。碧潭望着上房窗户,昏暗里神色难辨,而前院,墨竹孤零零站在门口,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等到她的三爷回来。三更天了,墨竹终于死心,一转身,看到地上她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她咬住嘴唇,快步回房。 这一晚陆明玉睡得特别香。 虽然死了,可她又有了父母,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 然后大概是在床上躺着休息了好几天,外面大丫鬟起床只是发出轻微的动静,睡足的陆明玉就醒了。天还没大亮,房间里昏昏暗暗的,陆明玉仰面躺着,伸出胳膊,小手肉嘟嘟的,指节下面一排小窝。 陆明玉觉得特别新鲜。 她迅速钻出被窝,披上斗篷走到穿衣镜前。这镜子是从西域那边传过来的,照什么东西都特别清楚,陆明玉往那一站,镜子里就多了个披着梅红斗篷的小姑娘,头发乌黑浓密,凌乱地垂在肩头,鹅蛋脸桃花眼,像她,又感觉嫩嫩的,仿佛一朵绽开的花一夜之间变回了当初的小花芽。 陆明玉新奇地摸了摸自己小小的脸蛋,原来七岁的她是这样,她都记不得了。 真的要从七岁重新来过吗? 前两天浑浑噩噩,如今大事都告诉了父母,陆明玉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也直到这一刻,她才将心思从父母身上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她会努力治好父亲的眼睛,会保护母亲不让母亲再落水丧命,可她呢,她该怎么办? 小姑娘的眉头皱了起来。 陆明玉喜欢父母健在的感觉,但她不想当小孩儿,她想做楚国公府世子夫人,楚随…… 「阿暖,我真想带你一起去山西……」 楚随出发办差前一晚,夫妻难舍难分,他抱着她亲她疼她,情话绵绵。 陆明玉突然特别想楚随,想自己如胶似漆的丈夫。 但她才七岁。 重生了,有得有失,陆明玉耷拉着肩膀回到床上,对接下来的日子充满茫然。东想想,西想想,房间不知不觉地亮了,有人推门走了进来,陆明玉莫名心虚,闭上眼睛。 「姑娘,该起床啦。」大丫鬟甘露撩起纱帐,看着里面熟睡的小姑娘,轻声唤道。 陆明玉假装还没睡够,嘟着嘴转向床里头。母亲有句话嘱咐的对,她不能再让旁人知道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甘露早习惯了,这么大的孩子,有几个一叫就醒的。先把纱帐挂到两边的月亮钩上,挂好了,甘露弯腰,笑着晃了晃陆明玉胳膊,「姑娘快醒醒,奴婢有好消息告诉你。」 陆明玉本来就十分清醒,一听有好消息,忍不住就转了过来,疑惑地望着甘露。 小姑娘大眼睛水汪汪的,被「好消息」吸引地一点都不困了,单纯又可爱,甘露不禁笑容更大,看眼门外,细声告诉陆明玉:「姑娘,昨晚三爷去后院陪夫人了,现在还在夫人那边呢。」知道小主子盼着父母和睦。 陆明玉又惊又喜,夫妻俩这是和好了吗? 心急见父母,陆明玉立即下床打扮。 v第十章 正房后院,萧氏正对镜梳妆,陆嵘一身青衫坐在床上,明明没笑,俊朗的脸庞却给人一种很明朗温润的感觉,比笑起来还让人如沐春风。 目光扫过陆嵘身后的床铺,萧氏垂眸,脸颊微微发烫。嫁给陆嵘八年了,新婚期间,两人突然从陌生人变成最亲密的夫妻,日常起居脾气性格方方面面都需要慢慢去了解,那时候陆嵘虽然看得出喜欢她,但喜欢地很克制,不论做什么,都保留了几分,包括晚上。 可是昨晚,陆嵘热情地像变了个人,竟破天荒地……叫了三次水。 久旱逢甘霖,单从身体上讲,萧氏是很满意的。 「我这边还要等会儿,你先回前院看看?」萧氏柔声问,不然陆嵘一个大男人坐在那儿,不搭理他怕他误会,搭理吧,萧氏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有什么好说的。陆嵘没差事,眼睛看不见,他好像没什么新鲜事主动跟她说,她呢,在陆嵘诚心诚意打发墨竹之前,萧氏不想对他太热络,免得事不遂愿,浪费感情。 「好。」陆嵘沉默片刻才点点头,捞起放在老地方的竹杖,站了起来。 其实他舍不得走,但昨晚已经失态了,再赖在这边,好像不太合适。 男人走了,秋月低头,不解地问萧氏:「夫人,奴婢看啊,三爷巴不得一整天都待在您身边呢,您为何不等着跟三爷一块儿过去?」正好扎扎墨竹的眼。 萧氏笑笑,没有解释。 那边陆嵘一人回了前院,墨竹见他已经换了新衣服,奉茶后便没有多问,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陆嵘喜静,他对墨竹这个老人有比较深厚的主仆之情,但这感情只体现在不忍随意发墨竹一事上,平时相处,墨竹在他心里就是仆人。他不会跟墨竹闲聊,不会跟墨竹分享他任何喜忧,就像现在,陆嵘心情不错,他就自己坐在椅子上,神色恬淡,耐心地等着妻子或女儿过来,一家三口再一块儿去宁安堂请安。 墨竹嘴巴很规矩,眼睛却偷偷地望着陆嵘。 她第一次见到三爷,三爷才十一岁,刚刚中了秀才的神童突然瞎了眼睛,少年郎脾气暴躁,稍有不如意就会大发雷霆。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终于得到了他的信任,然后亲眼目睹陆嵘从一个偏激的少年长成玉树临风的佳公子。 老爷陆斩容貌不俗,原配据说只是普通美人姿色,从大爷二爷身上多少能看出来。如今的老太太朱氏却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今年都四十岁了,瞧着才三十的模样,风韵犹存,若非农女出身举止气度上不了台面,肯定会被老爷捧在心尖儿上。 而三爷就继承了陆斩、朱氏的容貌长处,即便瞎了,依然是京城第一俊秀的美男子,多少皇家贵胄权贵子弟都比不上。 这样神仙似的男人,墨竹怎么会不喜欢? 但墨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配不上三爷,她只高兴能近身伺候陆嵘。可三爷娶妻了,娶了庄王唯一的女儿,容貌艳丽逼人,气度更是不俗,远远地走过来,便叫人自惭形秽。墨竹原以为她会为三爷找到娇妻高兴,然亲眼看着两人真的做了夫妻,墨竹才明白什么叫心如刀割。 她嫉妒萧氏,她无可奈何,她只能抓牢前院大丫鬟的位置,做三爷身边无法取代的那一个。 看得正出神,忽见陆嵘笑了,很浅很浅的一个笑,像冬日早上第一束晨光。 墨竹不懂,下一刻,她听到外面传来萧氏温柔的声音,「阿暖,今天还头晕吗?」 墨竹苦笑,三爷耳力好,笑是因为提前听到妻女的脚步声了吧? 门外,萧氏笑着站在廊檐下,等刚刚转过走廊的女儿。小姑娘脑顶梳了两个丫髻,一边围着一圈粉碧玺珠花,与身上桃红色妆花褙子交相辉映,衬得那脸蛋粉嘟嘟的,娇憨可人。大概是太想她,女儿高兴地跑了起来,胸前碧玉璎珞随着她步伐轻轻摇晃,玉珠相碰,发出悦耳的响声。 「慢点慢点,仔细摔了。」萧氏好笑地嘱咐道。昨晚丈夫还跟她嘀咕,说到底该把女儿当七岁小丫头还是当大姑娘看,萧氏根本没想那么多,女儿就是女儿,在她眼里永远都是孩子,就算女儿五六十了,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乐意把女儿当小孩子哄。 「娘,我昨晚梦到你了!」陆明玉一把扑到母亲怀里,贪婪地闻母亲身上的味道。她绝对没有把自己当孩子,但陆明玉太欢喜一早醒来就能看到母亲,此时做出这等类似单纯孩童的举动,完全是情不自禁。 「梦到娘做什么了?」萧氏摸摸女儿脑顶,笑着问,并不着急去见丈夫。 她不急,陆嵘坐不住了,点着竹杖走了出来。 「爹爹。」陆明玉乖乖地道,抬头时飞快打量了一番夫妻俩,就见父亲神采飞扬母亲气色红润,身为一个过来人,猜到父母昨晚的恩爱情形,陆明玉有点尴尬,刚要低头掩饰,忽见墨竹跟在父亲身后走了出来。 陆明玉笑容收敛,怎么墨竹还在?她以为父亲答应打发墨竹,母亲才跟父亲和好的。 「走吧,先去给老太太请安,你病了这么久,老太太一直惦记你呢。」看出女儿的疑惑,萧氏及时道,说完拍拍女儿肩膀,示意小丫头去牵父亲。双眼失明,丈夫自卑而敏感,对她对老太太都有所避讳,唯有对女儿,陆嵘愿意并享受女儿给他的一切关心。想当初女儿刚学会说句子,摸着爹爹眼睛问他为什么看不见,萧氏心都提起来了,陆嵘却只是笑,抱着女儿平平静静地解释。 陆明玉抿嘴,不想去给父亲当拐杖,谁让他做事气人。小时候她懵懵懂懂,并不清楚母亲反感墨竹的理由,只是因为墨竹惹母亲难过她才讨厌的。后来遇见楚随,情窦初开,陆明玉才理解了母亲,换成楚随身边有类似的丫鬟,楚随一天不处置,她就一天不理他。 「娘,你跟爹爹慢慢走,我先去见祖母!」 当小孩子也有好处,陆明玉当场就找到了疏远父亲的理由,不顾母亲出言劝阻,陆明玉一溜烟跑了,脚步欢快,像极了急着去见祖母的好孙女。 陆嵘试图根据女儿的脚步声想象女儿身影,扭头朝萧氏笑,「阿暖……还是孩子脾气啊。」 意味深长的,相信妻子听得懂他言外之意。 萧氏嘴上附和:「是啊,疯疯癫癫的,跑得比小子还快。」 心里却腹诽:这人为什么是瞎子呢?好想让他看看女儿嫌弃他的眼神…… v第十一章 陆明玉一口气跑出正房才停下,父亲走得慢,倒不怕他追上来。 「姑娘怎么不高兴了?」 甘露蹲到陆明玉面前,担心小姑娘跑快了出汗着凉,准备帮忙擦汗的,就见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没有出汗,樱桃似的嘴唇却微微嘟了起来,好像在跟谁耍脾气。 「没事,咱们走吧。」有些烦恼说出来也没用,陆明玉回头望望,加快脚步往宁安堂的方向走。上辈子她出阁前都在宁安堂陪祖母住,祖孙俩感情浓厚,陆明玉真的挺想祖母的。 只是人小了腿短了,原本一刻钟左右的路程仿佛变长了很多,陆明玉大病初愈,走着走着脸就红了,呼吸也重了起来。甘露好心提出抱她走会儿,陆明玉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毕竟里面装的是大姑娘的心。 「阿暖?」 快到祖父祖母的地盘了,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陆明玉心肝一颤,扭头一看,果然看到那边青石路上站着一个穿墨色长袍的男人,身长八尺,剑眉粗重,眼睛虎虎生威,比戏台子上浓妆打扮的将军还气势逼人。 「祖父。」 陆明玉虽然自诩大姑娘,可上辈子无论几岁,她都很怕这位不苟言笑威风凛凛的祖父,这会儿见到人,陆明玉在父亲陆嵘面前想跑就跑的底气顿时消失殆尽,紧张地站在原地,脸对着祖父的方向,眼睛却盯着男人的衣摆,默默期待祖父领着他的老姨娘先行一步。 可惜天不遂人愿,陆斩瞅瞅自己病了好几天的小孙女,竟然改道,大步走了过来。周老姨娘乖顺地跟在后面三步,四十出头的女人,头发乌黑肤色白皙,打扮地素素雅雅,看起来特别地舒服。 陆明玉现在没心思打量祖父的小妾,她心扑通扑通地跳,怯生生瞧了祖父一眼。祖父以前是将军,后来进了兵部,一路升任兵部尚书,可谓有勇有谋。陆明玉很钦佩自己的祖父,只是祖父冷冰冰的,眼睛那么大那么唬人,不单单她,整个陆家上下就没有不怕祖父的,陆家宅内比其他京城权贵太平,祖父这张冷脸至少能占三分功劳。 「阿暖病好了?怎么自己过来了?」陆斩看眼孙女身后,嘴上跟小孙女说话,虎眸淡淡地扫了甘露一眼。 甘露身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低头屈膝解释道:「回老爷,四姑娘着急见老太太,同三爷三夫人打声招呼,先过来了。」 陆斩看向小孙女。 陆明玉赶紧点头,硬着头皮望着长辈,「是啊祖父,我想祖母,我,我也想你了。」 说完自己都愣住了,后面那句怎么蹦出来的?她重生后根本没想起过祖父啊…… 陆斩也没料到一大早会听到这样稚嫩直白的「甜言蜜语」,看着梳着两个小丫髻的孙女,陆斩左边眉毛微不可查地抬了抬。他公务繁忙,一个月内来后院的次数屈指可数,有空会叫孙子们到书房考考功课,与孙女们的关系就没那么亲了。但这只是相处时间的问题,陆斩心里同样有孙女们的位置,就像现在,小孙女只是规规矩矩地打招呼,陆斩可能点点头就走了,但小孙女说想他…… 陆斩不忍心冷落孝顺的孙女。 沉默片刻,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小孙女的想念,陆斩忽然注意到小孙女脸色不大对,一看就是累了。陆斩又扫了甘露一眼,跟着做了一个让在场三女都瞪大眼睛的动作,他弯下腰,轻轻松松把陆明玉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拔高,视野变得开阔,陆明玉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茫然地眨眼睛,眨到第三下,看见了周老姨娘诧异的脸,有了提醒,陆明玉终于清醒过来,小脸变得比刚刚还红,难以置信地扭头。 陆斩也正好在打量孙女,见小姑娘傻乎乎的,眉眼里竟然有几分妻子朱氏刚遇见他时的娇傻憨态,陆斩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些,低声解释道:「阿暖走累了,祖父抱你走。」说完收回视线,径自出发了。 陆明玉视线还停在男人的脸上。 祖父今年,应该是四十八岁了,年轻时四处征战,身强体健,进了兵部,祖父依然每日坚持早起练功,闲时跑马狩猎,精神矍铄,看起来远远比真实年纪要小,祖孙俩离得这么近,陆明玉只在祖父眼角看到了几条细纹。 论五官俊美,祖父比大伯父二伯父都要出挑,与父亲相比就要逊色很多,但祖父就像悬崖峭壁上的老松,不惧风雨不惧严寒,那种气魄是幼树无法企及的,又如一枚经历过岁月打磨的美玉,越老越有味道。 要是眼睛再小点,笑容再多点就好了…… 陆明玉在心里默默地嘀咕,不敢偷看太久,她转过头,视线自然而然落到了周老姨娘身上。 祖父不重女色,丧妻三年才娶了祖母,在那之前,只抬了一个丫鬟做姨娘,也就是周老姨娘。周老姨娘姿色勉强可称上等偏下,从她在祖母嫁进陆家五年后才生了四叔看,应该不是很得祖父的宠爱,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祖父去周老姨娘那边的次数反而比去祖母那边多了起来,尽管祖父注重养生,两人加起来也不超过七次。 陆明玉真的想不通,祖母多美啊,如果祖父是嫌弃祖母农女出身,周老姨娘一个丫鬟就尊贵了?上辈子陆明玉偷偷地问过祖母,祖母只会自怨自艾,说她出身不好,陆明玉忙着与父亲冷战,加上畏惧祖父,就没太在意祖父祖母的事。 或者,晚上问问母亲? 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 陆家的情况,陆嵘四兄弟,生母却有三人,陆斩治家严,哪个敢上蹿下跳叫他知道,定然会赏一顿板子,但陆斩也很通人情,只要求四房子孙于每月逢十的日子来老两口这边用饭请安,一家团聚,其他时间单凭心意。像萧氏这样的亲儿媳妇,每日都会领着女儿来老太太这边坐坐,大夫人二夫人那边也来,但肯定不如萧氏勤快。 宁安堂,朱氏一身华服端坐在堂屋朝南的太师椅上,眼角眉梢在妆容下明显上挑,显得凌厉威严,可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装满了委屈哀伤,让她整个人与一身的打扮格格不入,仿佛一个怯懦的灵魂,被硬塞进了这具诰命夫人的身体。 朱氏是农女出身,随陆斩进京后没少叫人品头论足,一次两次能够忍受,次数多了,朱氏开始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她认真地向其他贵妇人学习,穿最好的料子,化最精致的妆容,口音变成了最标准的京话,再无老家村土味道,她觉得自己做的非常好,陆斩却越来越不喜欢她了。 想到昨晚得到的消息,陆斩又去周老姨娘那儿了,朱氏眼里的泪水再也憋不住,落了下来。她委屈,她老了,陆斩喜欢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虽会吃醋,好歹能理解,可周老姨娘比她还老两岁呢,陆斩喜欢她什么啊? 因为周老姨娘给他当过几年大丫鬟,两人感情深?还是周老姨娘在床上,比她好? v第十二章 朱氏想不通。 「您快别哭了,一会儿老爷到了叫他看出来,肯定又要不高兴。」兰嬷嬷弯腰凑过来,无奈地劝道,递上一方帕子。 朱氏接过帕子,点点眼睛,毕竟二十年了,早就习惯了,她的眼泪来得快去得快,正襟危坐,等待四房孩子过来给她请安。她是家里的老太太,得摆出当家老太太的谱,亲儿媳是好的,大儿媳平易近人,侯府出身的二儿媳眼睛却长在天上,在陆斩面前对她恭恭敬敬,陆斩一走,二儿媳眼神立即就变,轻飘飘一个嘲笑的眼神,比一百句话更让她难受。 「娘。」 最先到的,是住地最近的女儿陆筠,小姑娘才十岁,算是夫妻俩的老来女。看着乖巧的女儿越走越近,朱氏心里又冒出个念头,陆斩是不是嫌弃她生不出儿子来了?膝下一双子女,儿子聪明却坏了眼睛,剩下一个女儿…… 「娘?」母亲面露悲伤,陆筠疑惑地唤了声,「娘你怎么了?」 朱氏这才发现女儿已经来到跟前了,大眼睛水汪汪的,脸蛋又白又嫩,比她小时候还漂亮。女儿好看,朱氏心里舒服了,笑着敷衍了过去,问女儿昨晚睡得怎么样。陆筠呢,不但容貌酷似母亲,性格也特别像,说好听了叫单纯,难听了就是没心没肺,她知道母亲过得不大开心,但因为惧怕让母亲不开心的父亲,只能努力孝顺母亲,做个乖女儿。 娘俩有说有笑的,陆斩抱着陆明玉来了。 朱氏瞪大了眼睛,震惊地都忘了吃周老姨娘的醋。 陆明玉也挺尴尬的,细声唤祖母姑姑,陆斩弯腰放下她,陆明玉立即朝对面的和蔼祖母跑了过去,一头扎进祖母怀里,「祖母,阿暖好想你啊。」果然还是祖母的怀抱更舒服,被祖父抱着,一路上她动都不敢动,难受死了。 亲孙女会撒娇,朱氏心软软的,拍拍孙女单薄的后背,她扶起人仔细打量,询问是不是好利索了。因为是发自内心的关切,贵气的妆容也遮掩不住她骨子里如水的温柔,陆斩站在对面,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坐到朱氏旁边的太师椅上,目光一扫,落到了女儿身上。 陆筠比侄女还胆小,低着脑袋,看都不敢看父亲。 可几个孩子里,陆斩是最喜欢陆筠这个女儿的,只是他不懂怎么哄小姑娘。 「阿筠最近在学什么?」陆斩端起茶,尽量放柔声音问。 陆筠站在母亲这边,小声回答:「李夫人教我们女红了,在学绣帕子。」 陆斩淡淡地哼了声,女儿家为何学女红?还不是为了伺候未来相公? 他另有所想,一屋子人却因为他那声冷哼紧张起来。朱氏怕自己的丈夫,可护犊子是女人的天性,瞅瞅因为不知说错什么话吓白了脸的女儿,朱氏拍拍怀里的小孙女,斜着陆斩道:「阿筠有天分,学得快,都说崔三姑娘女红出众,我看咱们阿筠的针法比她还好呢。」 不知不觉流露出在外与贵妇人们周旋时的虚荣。 陆斩听着刺耳,虎眸瞪着门口,脸色更臭。 朱氏蔫了,收回视线,再不敢言语,苍白的脸与女儿一模一样。 陆明玉瞅瞅祖母与死后才能重逢的姑姑,心底突然窜起一股小火苗,冲动的话脱口而出:「姑姑女红好,祖父不高兴吗?」 陆斩微怔,对上小孙女委屈的眼神,妻女苍白的脸,意识到三人误会了,他咳了咳,看着陆筠道:「阿筠女红好,为父很欣慰,只是练女红容易坏眼睛,阿筠注意休息,别为了跟人攀比弄坏身体,你是尚书府的姑娘,不需要靠那些出头。」 陆筠连连点头,小脸兴奋地红了起来,父亲居然也会关心她…… 朱氏脸却更白了,只觉得丈夫话里有话。 陆明玉到底活了两辈子,听出祖父的弦外之音,她偷偷扫眼一身素雅打扮的周老姨娘,再看看祖母身上的锦衣华服,隐隐约约的,好像抓到了什么。 陆斩坐下没多久,大夫人领着一双儿女到了。 「阿暖身体可大好了?」大夫人恭敬地同公婆行礼,坐好后,唤陆明玉到身边,慈爱地问。 陆斩是武夫起家,娶妻并不太讲究门当户对,从他当年迎娶朱氏就看得出来,轮到儿子们成家,陆斩也没有定什么非大户之女不得娶的规矩。所以有天长子兴冲冲又扭捏地告诉他他看上一个商家姑娘,陆斩派人去查了查,确定身家清白,就同意了。 大夫人娘家在江南富庶的扬州,从小锦衣玉食,论教养眼界不比京城闺秀差什么,但骨子里却没有官家姑娘的傲气,对谁都和颜悦色的,人缘十分不错,在贵妇圈子里也结交了几个好友。陆斩知道朱氏不是管家的料,就把内院交给长媳打理,大夫人行事周到,有什么主意都会先跟继婆母商量,给足了朱氏面子,因此朱氏很是喜欢这个非亲的儿媳妇。 陆明玉前世住在祖母这边,耳濡目染,内心亦把大夫人当亲伯母敬重。 「全好了,劳您惦记了。」站在长辈面前,陆明玉乖巧地道。 大夫人点点头,道:「那就好,多来大伯母这边玩,你大姐姐可想你了。」 陆明玉听了,笑着看向旁边的大姐姐。 陆锦玉也才九岁,模样随了大夫人,杏眼桃腮,笑起来唇角会露出两个梨涡。这么大的姐妹们聚到一块儿肯定会叽叽喳喳的,只不过威严的祖父在斜对面坐着,陆锦玉努力把见到四妹妹的欢喜压了下去,悄悄朝陆明玉眨眨眼睛,约好一会儿再说。 陆明玉唇角上扬,转向许久未见的大堂兄。 v第十三章 陆嘉平是陆家的嫡长孙,五官酷似祖父陆斩比亲爹多,剑眉虎目,只不过他性格随父,敦厚稳重,远没有陆斩的冷峻气势。见小妹妹看过来,陆嘉平刚要咧嘴笑,那边陆斩忽然叫他过去问话。 陆嘉平心一紧,连忙去应付祖父。 陆明玉朝大夫人母女笑笑,准备回祖母身边,一转身,看见自家爹娘正往堂屋这边走,旁边是二伯父一家五口,后面跟着尚未娶妻的四叔陆峋。 既然看对眼了,陆明玉笑着跨出门,一一朝长辈们行礼。 听到女儿甜濡的童音,陆嵘脸上露出淡淡的自豪。他双目失明,对声音最为敏感,不是他偏心自家人,但陆家五个小姑娘,包括亲妹妹陆筠,女儿声音是最好听的,笑起来如泉水叮咚,撒娇的时候像藕断丝连的糖。 「阿暖瘦了啊?」陆二爷圆滑世故,在外是笑面虎,在家笑得就比较真心了,摸摸小侄女的脑袋,陆二爷弯腰,笑眯眯哄道:「阿暖多吃点,早点把肉养回来,小姑娘胖嘟嘟的才好看呢。」 陆明玉信他才怪,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视线溜向二姐姐陆怀玉。 陆怀玉只大她一岁,丹凤眼瓜子脸,长大后特别漂亮,与陆明玉并称为「陆家双玉」,但陆明玉继承了父母的才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因此排在了姐姐前面,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单论姿色,陆明玉真不觉得她比二姐姐强多少,虽然楚随不是这么想的。 然而那是将来,此时的陆怀玉,小身子圆滚滚的,脸也胖乎乎的,倨傲地仰着头,双下巴特别明显。倒是她身边庶出的三姑娘陆嫣,瘦的恰到好处,隐约可见日后的风采。 「二姐姐,三姐姐。」陆明玉继续扮乖巧。 陆嫣回她一个浅浅的拘谨的笑,陆怀玉哼了一声,下巴仰得更高了。她不喜欢四妹妹,因为四妹妹比她小一岁,功课却比她好,一段话她背十几遍都背不会,四妹妹读两遍就记住了,夫子们总是夸四妹妹,这让聪慧排倒数第一的陆怀玉非常不高兴。 「小心祖父训你。」二公子陆嘉安淘气地点了点亲妹妹脑顶。都是妹妹,他都喜欢。 陆怀玉惧怕祖父,悄悄望望堂屋里头,瞪陆明玉一眼,不搭理她了。 「咱们先进去吧,别叫二老等。」二夫人牵着女儿肉呼呼的小手,淡淡道。 陆二爷颔首,领头走了,二房一家跟上。 萧氏朝女儿伸出手,陆明玉嘿嘿笑,把小手交给了母亲。以前她最羡慕三个姐姐有生母疼爱,现在她也是有娘疼的孩子了。 「阿暖,给,桃木辟邪,阿暖戴上就不会生病了。」 刚要迈步,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白皙的大手,手心托着一对儿雕花桃木镯。陆明玉情不自禁笑,仰头,对上四叔陆峋清俊的脸庞。父亲兄弟四个,不算感情复杂的父亲,上辈子陆明玉最喜欢的就是四叔,因为四叔对她特别好特别好,每次出门都会给她带礼物,平时嘘寒问暖,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疼。 「谢谢四叔。」陆明玉飞快收起镯子,小声道谢。 陆峋摸摸小侄女脑袋,见萧氏看了过来,他微微一笑,随即规矩地退后一步,不再多看。 萧氏瞅瞅女儿,默许了这份礼物。周老姨娘安安分分,陆峋对嫡母恭敬孝敬,连婆母都只是偶尔吃点周老姨娘的醋,从未说过陆峋一句不好,陆峋格外偏心女儿,女儿与她四叔关系近,婆母也是知道的。 这样一大家子聚在一块儿,本该欢乐热闹,奈何陆斩积威已久,有他在场,无人敢说笑。 真正做到了食不言…… 用过饭,陆斩看向妻子朱氏,对上朱氏期待又畏惧的眼神,陆斩垂眸,静坐片刻,去了侧室,意思就是会留在宁安堂。朱氏欣喜地攥紧帕子,不无得意地扫向周老姨娘,周老姨娘回想昨晚老爷只是叫她帮忙捏捏额头,其他什么都没做,她心里苦笑,第一个告辞了。 大房二房、陆峋相继离去,陆锦玉临走前,小声嘱咐妹妹去找她,陆明玉笑,一口答应。 「娘,那我们也先回去了。」萧氏细声同婆母道,公爹留下来了,婆母不需要她们解闷。 朱氏笑眯眯的,叮嘱小两口好好照顾陆明玉。 萧氏点头,叫还赖在祖母怀里的女儿过来。 陆明玉其实有问题要问祖母的,可祖母这会儿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开,陆明玉也不能坏祖母的好事,恋恋不舍地抱祖母一下,她仰头道:「祖母,你想我了就叫人去找我,阿暖还有话想跟你说呢。」 朱氏心早飞里面去了,敷衍地连连嗯了几声。 陆明玉好笑又无奈,随自家爹娘走了。 朱氏最后打发走女儿,紧张地理理衣裙,进门前悄声问兰嬷嬷,「怎么样?」 眼眸似水,神态简直像个十七八岁的娇羞姑娘。 兰嬷嬷笑而不语,轻轻推了她一下。 朱氏红着脸进去了。 v第十四章 陆斩盘腿坐在暖榻上,见她进来,面带羞涩,怯怯瞧他一眼马上低下头,陆斩心情说不出来的复杂。他喜欢朱氏,不然当初不会娶她,只是朱氏单纯又倔强,进京后非要学其他贵妇人,不伦不类的,既比不上人家的贵气又丢了自己的娇憨淳朴。陆斩不喜欢,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告诉她保持原样就好,朱氏呢,当着他面答应的好好的,回头继续我行我素,真不知道哪来的胆量。 陆斩记不清自己劝了多少次,朱氏就是不听,时间长了,她变得越来越陌生,他进兵部后也越来越忙,渐渐没有精力指点一个倔强不听劝的人,又不想与大臣们勾心斗角一天回来还要面对一个虚伪的她,这才去了周老姨娘那边。 感情上面,陆斩没有特意专情,他只是觉得女人都差不多,一个就够了。原配死后,他没有女人才抬了一个姨娘,后来遇到朱氏,陆斩便只去朱氏那边,毕竟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周老姨娘是妾是奴,不必在意。 刚对朱氏失望的时候,他还年轻,年轻就容易冲动,加上恨铁不成钢,续娶后第一次去周老姨娘那边,他真的碰了周老姨娘,事后意外发现朱氏吃醋了委屈了,晚上他好好哄哄,接下来几天朱氏竟然忘了那些虚荣攀比,一心扑在他身上。 陆斩继续只陪她一个,直到朱氏出门做客,大概受了刺激,旧态复发。 陆斩假装去找周老姨娘,晚上什么都没做,第二天朱氏果然又变了回来,如此反复……周老姨娘倒是个好命的,一晚就怀了孩子,生孩子就养,陆斩没放心上,一边逗妻子一边努力在兵部站稳脚跟,不知不觉过了二十年。 如今他老了,精力大不如从前,身为兵部尚书兼内阁大臣,事情却越来越多,各种操心。妻子也老了,尚书夫人却做的越来越好,对他仿佛不是那么看重了。陆斩就不再刻意玩年轻时的花样,去周老姨娘那边不是为了睡觉也不是为了刺激她,只是寻个清净,叫周老姨娘捏捏额头,缓解头疼。 如果可以,陆斩只想来妻子这边,可妻子,太冥顽不灵。 年轻时她为了拉回他心卖乖讨好,陆斩愿意接受,现在,陆斩只觉得疲惫。 他希望朱氏彻底变回去,而不是只作为权宜之计,可惜事与愿违,如今她连妆容都不改了。 移开视线,陆斩下地,冷声训诫道:「你好面子,事事都想争先,但阿筠是我女儿,我身为父亲,能给她一切荣耀体面,无需她特意在才艺上刻苦钻研费心出头。你性格执拗我管不了,但你敢把女儿教成你这样,别怪我禁止你们见面。」 朱氏羞红的脸,刷的白了。 陆斩无动于衷,沉着脸大步离去。 他已经丢了一个妻子,不想女儿也变得虚荣肤浅。 回三房的路上,陆明玉没有理由再躲,不太情愿地握住父亲的手,当小拐杖。 陆嵘眼盲多年,步伐较缓,如此一来这条路好像更长了。 陆明玉真的很想问问父亲为何还不打发墨竹,但母亲在场,她冒然说出来容易引起夫妻尴尬,陆明玉就憋住了,转而拐弯抹角打听祖母与祖父的事情,仰着脑袋问道:「爹爹,祖父不喜欢祖母,为什么还要娶祖母?」 陆嵘愣了愣。 萧氏轻轻点女儿脑顶,低声斥道:「不许胡说。」 陆明玉嘟嘴,执着地望着父亲,「爹爹,我过来的时候碰见祖父跟周老姨娘了,昨晚祖父肯定又在那边过的,到了宁安堂,祖母夸姑姑女红比崔三姑娘好,祖父竟然阴阳怪气数落祖母,好像嫌祖母爱跟人攀比……」 在女儿稚嫩的抱怨声中,陆嵘脸上的笑意,如风吹云散。原来他不在场的时候,父亲是这样对母亲的?如果他眼睛能看见,大概不用女儿提醒,他也能察言观色看出二老之间的问题吧? 「祖父向来严肃,听着像不喜,其实未必,阿暖肯定误会了。」习惯地把女儿当真正的七岁孩童看,陆嵘笑着敷衍道。老两口的事,他身为儿女都不好搀和,女儿隔了一辈,还是算了吧。 「那祖父当初怎么看上祖母的?」陆明玉坚持不懈。平心而论,祖母美归美,真正站到祖父跟前,就像一朵小野花与一只落地休息的雄鹰,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陆明玉觉得吧,祖父肯娶祖母,那时的祖母肯定有她的过人之处。 萧氏闻言,也期待地看向丈夫。公爹与婆母算京城一段奇缘了,但除了二老,知道两人旧事的只有当初跟在公爹身边的老人,嘴巴一个比一个严,至今没有半句传出来,萧氏嫁进陆家后最好奇的就是这个,没好意思问罢了,毕竟婆媳关系,稍有不慎就容易捅娄子。 陆嵘一脸为难。 一看就知情! 陆明玉眼睛一亮,见母亲朝她使眼色,陆明玉聪明地抱住父亲大腿,小声撒娇:「爹爹告诉我吧,阿暖想知道。」 甜甜软软的童音最让人招架不住,陆嵘咳了咳,转向妻子。 萧氏明白,让后面几个丫鬟退远点。 陆嵘抱起女儿,准备说悄悄话,萧氏连忙体贴地扶住丈夫手臂,扶着他走,顺便挨近点。 怀里是娇娇小小的女儿,旁边有温柔体贴的妻子,陆嵘很久没这么享受了,飘飘然就把小时候母亲一边哄他睡觉一边甜蜜回忆的那段秘辛说了出来,但说的很简单:「阿暖,祖父当年率兵去打仗,受伤后在一户农家落脚,住了三日。」 「祖母就是那户农家的女儿?」陆明玉兴奋地问。 陆嵘点点头。 「祖母那时候肯定特别美,不然祖父怎么会喜欢一个农家姑娘?」陆明玉回望祖母的居所,小声地道。 陆嵘听了,不由地在脑海里搜索母亲的样子,可他什么都记不得了,瞎了十几年,如浓雾般永远环绕他的黑暗吞噬了所有人所有景色,别说亲生父母兄弟姐妹,他连自己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v第十五章 男人俊美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怅然,萧氏朝女儿摇摇头,不许女儿再问。 陆明玉恼自己的父亲,但看到父亲这样,她也心疼。双手抱住父亲脖子,陆明玉趴到父亲肩头,低低地保证道:「爹爹你别着急,等月底陈姑娘来了,证实我说的那些是真的,我就替你治眼睛,针法我都记得。」 重生这事太玄乎,父母都信她了,想到那些要刺入父亲脑袋几处大穴的长针,陆明玉却紧张不安,怕她只是做了一场过于真实的梦,怕她过于轻信,一针扎错害了父亲。 「爹爹不急,阿暖别太在意,治好了爹爹高兴,治不好爹爹也不会怪你。」陆嵘拍拍女儿后背,笑着道,温润如玉。 陆明玉嗯了声,刚想好好享受被父亲抱着的感觉,忽然瞧见大姐姐陆锦玉、二姐姐陆怀玉站在远处朝她招手,陆明玉脸一热,赶紧催父亲放她下去,「大姐姐二姐姐在等我,我去找她们玩了。」 「早点回来。」陆嵘弯腰放下女儿,笑着叮嘱道。 陆明玉乖乖答应,领着甘露去找姐妹们了。 「这么大了还让三叔抱,你羞不羞?」陆怀玉十分鄙夷地看着堂妹,忘了早上亲爹也抱过她。 陆明玉以前脾气就好,轻易不会与姐妹们拌嘴争执,如今更不会在意陆怀玉的「讥讽」,她四处瞅瞅,疑惑道:「姑姑呢?」以前都是四人一起玩的,陆嫣是庶女,平时陆怀玉总欺负她,这种情况陆嫣就很少凑过来。 「姑姑被祖父叫走了,说过会儿再来找咱们。」大姑娘陆锦玉笑着道,一手拉住一个妹妹,「走,咱们先去我那儿玩,珍珠新学会了一样糕点,可好吃了。」 陆怀玉咽了咽口水。 陆明玉听到了,忍不住偷笑,这个二姐姐最喜欢吃,谁要是得罪她,改天送份好吃的就能哄好。不过陆明玉纳闷祖父叫姑姑过去做什么,吃过糕点逗会儿鸟,远远瞧见姑姑来了,陆明玉最先跑了出去。 陆锦玉、陆怀玉不甘落后,转眼姐妹三个就围到了陆筠身边。 陆筠一脸幸福的笑,眼睛亮亮的,「父亲看了我的女红,夸我绣的好,叫我给他绣个荷包,还让我多出门玩,别在房里闷着。父亲说绣东西打发时间可以,不用处处跟人比较,还说咱们陆家姑娘最尊贵了,什么都不会别人也会巴结咱们。」 「祖父对姑姑真好,他都没夸过我。」陆怀玉嘟起嘴,有点委屈。她怕祖父,可她也喜欢祖父。 陆筠喜欢三个侄女,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分享,父亲的疼爱也是,忙道:「怀玉你也绣一个,咱们一块儿送给父亲。」 此言一出,陆怀玉嘴噘得更高了,她绣的不好看,送给祖父祖父也不会夸她…… 陆明玉帮她出主意,「二姐姐可以做桂花糕送祖父啊。」 陆怀玉果然重新振作了起来,「对,爹爹说我做的桂花糕好吃,那咱们傍晚就去见祖父?」 陆筠其实早就偷偷绣了一个荷包给父亲了,一直没敢送出手,现在有机会,她点点头,问另外两个妹妹送什么。 陆锦玉字写得好看,陆明玉想了想,决定送幅画。 商量好了,小姑娘们便要回家各自准备,陆锦玉心细,小声提醒陆怀玉:「你记得跟三妹妹说一声,不然你不带三妹妹,祖父肯定以为你又欺负三妹妹了。」 陆怀玉哼了哼,气鼓鼓走了。 陆明玉兴致勃勃回了自己的海棠苑,甘露桂圆准备好纸笔,然后站在一旁,想看看小主子要画什么。陆明玉笑着叫她们出去,她要画的可是祖父祖母的秘密。 作画这种事情,画完并不意味着结束,仔细看看,总有觉得不满意可以改进的地方。陆明玉再次将一幅画揉成纸团丢进竹篓,重新铺一张,正要落笔,院子里丫鬟们齐齐喊夫人。陆明玉放下笔,出去迎接母亲。 「阿暖在做什么?」萧氏牵着女儿进屋,随口问道。 陆明玉将送礼物计划说了。 萧氏觉得有趣,走到书桌前,问女儿打算画什么。 陆明玉有自己的小算盘,嘿嘿笑,保持神秘。 萧氏无奈,既然女儿有事情忙,她站起来,准备走了,过来只是担心女儿刚重生不习惯。 「娘你先别走,我有话问你。」陆明玉叫丫鬟们在外面守着,她把母亲拽进内室,娘俩坐到床上说话,「娘,爹爹没有打发墨竹,你怎么跟他和好了?」 七岁的小女娃,粉雕玉琢的,却眨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这种问题。萧氏忍俊不禁,抱住女儿亲了口,笑道:「他说等他眼睛好了,亲自给墨竹找个好人家,免得我安排了,将来出了差错,别人指责我心胸狭隘。」 陆明玉恍然大悟。 「但娘拒绝了,不用他赶墨竹走。」萧氏云淡风轻地加了一句。 陆明玉震惊极了,「娘,你……」 v第十六章 「阿暖别急,你听娘解释。」萧氏弯腰,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阿暖,墨竹心大想掌控前院,所以娘不喜欢她,但你爹爹看不到那些,他一直以为我在吃醋,他答应送走墨竹只是想挽回娘。娘不愿背这个锅,娘要留着墨竹,让你爹爹亲眼看清他的好丫鬟到底是什么货色,到那时候,你爹爹才会真正明白究竟是谁错了,他对墨竹也不会再留任何情分。」 陆明玉张着小嘴儿,呆呆地看着母亲,好一会儿才绕过来。 「这点小事还要想这么久,楚随身边没有这种丫鬟吗?」萧氏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问。所有人刚生下来都是单纯的,经历地多了,遇到类似的事情便会一目了然,女儿绝对不傻,想来曾经夫妻恩爱,才需要她点拨吧。 陆明玉摇摇头,对上母亲戏谑的目光,她脸红了,低下头,嗫嚅道:「楚随,他对我特别好,什么都让着我。」成亲前楚随还会捉弄捉弄她,婚后楚随对她千娇百宠,饭桌上她多看哪道菜一眼,楚随就会马上把菜夹到她碗里。 萧氏想象不出女儿长大的模样,但她不怎么看好楚家,所以摸摸女儿脑顶,先泼了一点冷水,「阿暖,新婚期间如胶似漆,几乎所有夫妻都这样,男人是否靠得住,还得长远看。譬如你祖父祖母,据说当初有个官夫人嘲讽祖母小家子气,没过几天,祖父就动手脚让对方丢了官。可现在呢?」 陆明玉同情祖母,可这撼动不了她对楚随的回忆,反而越发想楚随了。 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陆明玉毫无防备地说出了心里话,「娘,我想见见他……」 如果母亲带她去楚国公府做客,她就能见到楚随了。 萧氏另有思量,语重心长道:「阿暖,娘知道以后你们会做夫妻,但楚随楚家人不知道,真见面了,你要装成刚认识他,要记住女儿家的矜持,不能对他太好,否则叫人捕风捉影,咱们陆家姑娘的名声……」 陆明玉点头,乖巧道:「我懂,那娘带我去见他?」 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装满了渴望。 萧氏浅笑,摸着女儿头发道:「等你舅舅成亲时再见吧,现在还没到攀亲戚的时候。」 陆明玉小脸登时垮了下来。 陆明玉打算画幅农家小院给祖父,以勾起祖父对祖母的美好回忆,可她连续画了几次,都无法让自己满意,原因无他,陆明玉想象不出祖母当时住的院子。她虽去过郊外庄子住,但富贵人家的庄子,岂是一般农户比得起的? 既然祖父已经回前院了,陆明玉让甘露带上纸笔,迈着小短腿赶往宁安堂。一路上陆明玉都在琢磨如何哄祖母描绘老家,哪想跨进宁安堂,就见院子里空荡荡的,丫鬟们都躲起来了,只有兰嬷嬷候在堂屋外,有点放哨的意思。 「怎么了?」陆明玉奇怪地问。 兰嬷嬷扫眼上房,低声叹道:「老爷老太太好像拌嘴了,老太太哭了,老奴怕丫鬟们听到乱嚼舌根,便打发了下去。」 陆明玉心一沉,质疑地望着兰嬷嬷:「嬷嬷怎么没劝劝祖母?」 小姑娘皱着眉头,训起人来有模有样的,仿佛昨日只顾玩耍的女娃一夕长大了,兰嬷嬷诧异地看了陆明玉一眼,这才低头替自己辩解:「老奴劝了,老太太听不进去,将老奴轰了出来。四姑娘来的巧,老太太最疼您,您快去劝劝吧?」 陆明玉越发震惊,祖母性子软,如今连身边最信任的兰嬷嬷都劝不了,祖父到底做什么了? 叫甘露先在外面等着,陆明玉单独赶了进去。 内室里头,朱氏趴在床上,哭得一抽一抽的,只觉得自己要活不下去了。女儿女红好,出门做客,听别人夸自家姑娘,她忍不住也会夸女儿两句,可她从来没有要求女儿必须事事争先过,陆斩为什么要那样说她?儿子眼睛出事后就不爱往她身边来了,她只剩一个女儿,陆斩竟然狠心要分开她们母女? 朱氏心里难受,她想不通自己哪里做错了,以至于让丈夫这么厌她。 「祖母……」 身后传来小孙女不安的声音,朱氏一惊,抓起被角胡乱擦擦眼睛,刚想转身,就见小孙女已经爬上来了,歪着脑袋打量她,水润润的大眼睛,干净澄澈,里面对祖母的担心一览无余。朱氏不知道为什么,心底越发委屈,怕被人嘲笑不敢跟身边嬷嬷不敢跟儿媳妇倒的苦水,都朝小孙女哭诉了出来,「阿暖,你祖父要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见你姑姑了……」 陆明玉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不信,一边拿帕子帮祖母擦眼睛一边低声道:「不可能,祖父不是那种人,祖母又没有做错什么……祖母你先别哭,兰嬷嬷说你跟祖父吵架了,为什么吵起来的啊?」 祖父在妻妾上可能有些糊涂,但大事上一向讲道理明是非,陆明玉不信祖父会做这种事。 朱氏哭哭啼啼地学了一遍丈夫的话。 陆明玉生气了,她当时在场,很清楚来龙去脉,祖母根本没有错,祖父乱发什么火? 看着哭得伤心欲绝的祖母,陆明玉想到了上辈子。 母亲死后,祖母心疼地差点丢了半条命,恰逢胡人侵犯辽东,祖父忙于朝事,只有晚上回来才能安抚祖母,但祖母一心照顾她,白天晚上都带她在身边,祖父安慰完祖母就回前院了。陆明玉当时刚没了母亲,过得昏天暗地的,无心留意身边的人和事,等她再次觉得嘴里的饭菜有了滋味儿,等她终于接受了母亲死去的事实,祖母已经变了。 她妆容富贵威严却柔弱爱哭的祖母,变得真正强势起来,不再关心祖父来不来,心思都扑在了她与姑姑身上。皇上看中姑姑,祖母不愿姑姑进宫,但皇上的意思,祖父都不能违抗,祖母只能接受。姑姑出事,祖母哭白了头发,过后再度坚强起来,发誓要给她寻个好人家。 陆明玉喜欢楚随,楚随来家里提亲,父亲与祖父都表示反对,是祖母知道她与楚随两情相悦,出面替她争取,祖父父亲这才答应。 活了两辈子,陆明玉应该是最了解祖母的人,只要她努努力,劝说得法,祖母定会变成她后来的样子,同其他勋贵人家的老太太一样,只管自己的后宅,只在意身边的儿孙,不在乎丈夫在外是否风花雪月。 但陆明玉体会过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祖母能忘了祖父,但忘的过程,定是撕心裂肺。所以陆明玉想再给祖父一次机会,如果她去劝了,祖父依然不肯对祖母好,那就让他去找他的老姨娘好了,祖母儿女双全还有她这个孙女,不稀罕一个老男人。 v第十七章 「祖母,我去拿巾子,您擦擦脸吧。」 等长辈终于不哭了,陆明玉微微松口气,乖巧道。 朱氏点点头,低着脑袋,不想让小孙女看到她狼狈的脸。 屋里备着水,陆明玉把铜盆搬了下来,里面水只有两指深浅,对于一个七岁女童来说算不得重。朱氏瞧见却不好意思了,叫小孙女放下铜盆,她迅速穿好软底绣鞋,重新把铜盆放到洗脸架子上,简单撩了两把脸。 擦干净了,眼圈红红的,脸上没了脂粉,露出原本温婉秀丽的脸庞。 陆明玉看呆了,妆前妆后的祖母,简直判若两人。 鬼使神差的,陆明玉仿佛明白了祖父为何会舍祖母而奔周老姨娘,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再确认一下,「祖母,祖父是不是更喜欢你不打扮的样子?」 她上辈子真正记事时,祖母人坚强了,化威严的妆容很合适,但现在的祖母,这样打扮真的适得其反,既浪费了天生的好容貌又撑不起尚书夫人的架子。 「为什么这么问?」朱氏摸摸自己的脸,莫名心虚,又马上替自己辩解:「可我是家里的老太太,不提你两个伯母,那么多丫鬟嬷嬷,祖母不打扮威严了怎么行?出门做客更得好好拾掇,阿暖,祖母这样可不单单是为了我,祖母让人笑话没关系,但不能因为我让你爹爹姑姑跟着受气。」 越说越有底气。 陆明玉苦笑,就算祖母这样打扮,外面的人也没有因此高看她啊。官夫人们的衣食住行都能拿出来当攀比的谈资,妆容与模样气度得放在一起看,她的祖母呢,现在妆容十分模样十分,可两者不相配,那就变成了四五分,照样会被人背地嘲笑。 「祖母你坐下,我给你打扮打扮。」 心中一动,陆明玉想到做到,将祖母拉到床上坐着,她飞快从梳妆台搬过来几样东西,这就有模有样地替祖母打扮起来。朱氏心思单纯,暂且没想那么多,乖乖坐着任由小孙女摆弄,就当哄孩子开心。 不到半刻钟,陆明玉就画好了,走远几步瞧瞧,特别满意,举起镜子给祖母看。 朱氏半信半疑地看向镜子,这一看傻了,难以置信地摸向自己的脸。小孙女画的妆很淡很淡,可镜子里的人,气色红润,眼睛水亮,比兰嬷嬷画的还显年轻,唯一不足的是,她看起来没那么威风了。 「这,这,别人看了会不会觉得我很好欺负?」朱氏心情复杂地问。她刚进京时跟现在差不多,出门没少被人当面讽刺奚落。 「不会啊,外人只会觉得祖母平易近人,只会羡慕祖母年轻漂亮。」陆明玉走到祖母身前,特别认真地道,「祖母,贵妇人也分好几种,有盛气凌人的,有心宽体胖的,有尖酸刻薄的,也有和蔼可亲的。祖母,我喜欢你这样打扮,相信祖父也一样。」 朱氏低下头,这话丈夫也说过,可她觉得丈夫是大男人,还是最不懂衣着打扮的那种,想法跟夫人太太们天差地别,再加上兰嬷嬷也站在她这边,这么多年就一直…… 是她选错路了吗? 「祖母,你跟祖父当年是怎么认识的啊?」眼看长辈平静下来,陆明玉抱住祖母胳膊,浅笑着问,「祖母,你以前住在乡下是不是?你跟我说说你们家的样子吧,阿暖想知道。」 小姑娘天真烂漫,朱氏看着孙女白嫩嫩的脸蛋,目光渐渐温柔下来,轻声回忆道:「祖母的家啊,祖母住在山脚下,房子是用从河边捡来的石头搭成的,石头缝隙里堵上泥,冬天风就吹不进来了……」 红日偏西,有做饭早的人家,屋顶上方已经腾起了袅袅炊烟。 陆明玉小跑着赶到之前约好的地点,就见姑姑陆筠与三个姐姐果然都到了,瞧见她,二姑娘陆怀玉眼睛一瞪,气鼓鼓地抱怨起来,「阿暖你怎么回事啊?比咱们定好的时间都迟到一刻钟了!」 「我刚刚画完,对不起啊。」陆明玉跑得脸蛋红红,诚心认错。 陆怀玉哼了声,眼睛瞄向她手里的画轴,「画了什么?给我们看看!」 其他三个小姑娘也都面露好奇。 陆明玉大大方方地展开画轴。 陆怀玉低头瞧,见画上只有一座寒酸的石头小院,放心了,四妹妹的礼物拿不到头筹,她就又多了一分希望。这样一想,陆怀玉看陆明玉一下子顺眼起来,开心地挽住陆明玉胳膊,「走吧,咱们快去找祖父。」 陆明玉点点头,五个小姑娘便各自拿着礼物,浩浩荡荡朝陆家男主人的院子走去。 巧的是,陆斩正好与客人从书房出来,送客送到影壁前,忽闻几道稚嫩的声音:「你们说祖父在做什么?」 「祖父会不会嫌咱们打扰他啊?」 「祖父不爱吃桂花糕怎么办?」 陆斩听出来了,对面是他的孙女们,余光瞥向客人,客人神色如常,清冷如霜。 陆斩刚要解释一下,几个小姑娘已经转了过来,看到他们,受惊不小,全愣在了那儿。 一个小姑娘叫可爱,五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站到一块儿,可爱二字已不足以形容,威严如陆斩也情不自禁唇角上翘,招手,唤小姑娘们过来,「这是楚国公世子,你们叫……」说话时目光扫过小孙女,陆斩顿了顿,跟着道:「叫表舅舅吧,阿筠叫表哥。」 v第十八章 言罢指着陆明玉单独给客人介绍,「这是阿暖,从简的亲外甥女。」 陆明玉的舅舅,庄王爷次子,姓萧名从简。 楚行顺势看过去,目光准确地落到了站在中间的那个小姑娘身上。七八岁的女娃娇娇小小,穿着桃粉的襦裙,梳着双丫髻,一双桃花眼又大又水灵,脸蛋白里透红,鼻梁秀挺,依稀可辨将来绝色之姿。 原来弟妹小时候长这样。 楚行守礼地收回视线,因他与陆斩一样仿佛天生冷脸,这样淡淡一瞥,显得淡漠又疏离。 而那边陆明玉,还处在偶遇大伯子……前大伯子的震惊当中。 前世母亲去世,陆明玉守孝三年,孝满后鲜少出门,十三四岁才增加了走动,但与楚行这个京营统领也没有碰过头。印象里第一次见到楚行,是婚后敬茶当天,那时候的楚行,左脸上有条两寸来长的疤痕,冷厉骇人,还少了一条胳膊,衣袖空荡荡的,正襟危坐,陆明玉只看一眼便吓得低头,不敢再看。 陆明玉畏惧这个大伯子,楚随却很敬重堂兄,得知她的害怕,楚随给她讲了很多楚行的事。譬如楚行十六岁上阵杀敌,左眼受伤,只能看清三尺以内的东西,但这是只有楚家男人才知道的秘密,楚随信她才告诉她,叫她守口如瓶。又说楚行十九岁远赴辽东,战况惨烈,最终以丢失一臂的代价以少胜多,并擒住胡人大将,脸上的疤也是此战留下来的。 简单而言,楚行身上的每处伤,都有一个值得敬重的故事。 后来楚行战死沙场,陆明玉由衷地伤怀了一阵,为勇将英年早逝。 可眼前的楚行,俊脸如玉,丝毫疤痕也没有,身姿挺拔,似松柏傲然,双臂健全。 察觉对方看过来,陆明玉骤然回神,同时反应过来了。楚行今年刚好十九岁,但要等六月才会领兵赶赴辽东抵御外敌,也就是说,楚行现在只有左眼视物困难? 「阿暖?」 小孙女呆呆愣愣的,陆斩低声提醒道,见到长辈打招呼是礼数,莫非小孙女被楚行吓到了? 「表舅舅。」 陆明玉连忙上前,有模有样朝楚行行了一礼。陆明玉平时都很懂礼貌的,加上心里敬重楚行,陆明玉仰起头,笑容灿烂地同楚行寒暄:「表舅舅要走了吗?要用饭了,不如表舅舅在这边用过再走?」 楚随只大她七岁,陆明玉才不会喊他表舅舅,楚行不一样,大她一轮呢,喊表舅舅应该的。而且她现在还小,把楚行当长辈尊敬才合乎礼仪,冒然跟楚行讲究大伯子、弟妹的亲疏避讳,落到旁人眼里多怪异啊。 小姑娘声音软软甜甜的,笑起来眼睛像水里的月亮,脸颊似天边的彩云花,楚行诧异地看着面前还没他腰高的女娃,有点无法跟记忆里的弟妹对上。他与弟妹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印象最深的,是那天她敬茶,双手隐隐颤抖,显然也被他脸上的疤痕吓到了。 但楚行很快明白过来,现在弟妹刚七岁,天真无邪,他脸上又没有疤,弟妹没必要怕他。 「不了,我还有事,多谢……」 毕竟是未来弟妹,楚行无法喊出弟妹闺名,为了掩饰在称呼上的犹豫,楚行说完便转向陆斩,抬手行礼:「晚辈先走了,尚书大人留步。」不算表妹与萧从简的亲事,楚、陆两家私交甚少,楚行今日是因一件公务过来的。 陆斩颔首,楚行只是个小辈,他欣赏楚行有勇有谋才多送了一段。 「告辞。」楚行拱手,随即转身,目不斜视地离去。 望着楚行肃冷的背影,陆斩眼露赞许,不自觉地摸了一把美髯。后生可畏,楚行尚未及冠便当上了神枢营指挥使,掌管大齐最精锐的三千骑兵,深得皇上看重,不得不说,老国公会教孙子,楚家后继有人。 陆筠四个还没有彻底回神,陆怀玉活泼些,胆子略大,不解地望着祖父:「祖父,我以前没见过他,为什么要叫他表舅舅啊?楚国公府的世子,他是盈盈的大哥?」 楚行底下还有个胞妹,叫楚盈,今年才五岁,小姑娘们出门做客时遇到过。 孙女天真不知事,陆斩刚要解释,忽然想起什么,低头问陆明玉:「阿暖知道为什么叫他表舅舅吗?」一副考孙女功课的模样。 陆明玉点点头,「知道,舅舅要娶楚世子的表妹了,到时候楚世子就成了舅舅的妻兄,所以我们见到他得叫表舅舅。」声音稚嫩,不用刻意装单纯,就与普通的七岁女童无异,分析亲戚关系有条有理的,更显伶俐可爱。 刚羡慕完别人家的子孙,自家孙女就展露了聪明的一面,陆斩心情大好,忍不住摸了摸小孙女脑顶,「阿暖真聪明。」 这也值得夸? 揣着一颗十六岁的心,陆明玉对此夸奖受之有愧,尴尬地红了小脸蛋。那边陆怀玉看着祖父从没有摸过她脑顶的大手,羡慕坏了,趁着祖父脸上有一点点笑,陆怀玉鼓足勇气跑过来,高高举起手里的食盒,「祖父,我做了桂花糕,你尝尝好吃不?我自己做的,没用丫鬟帮忙。」 大眼睛里装满了渴望,渴望祖父也夸夸她。 陆斩早就注意到孩子们手里都拿着东西了,猜到都是送他的,陆斩莫名又欣慰,他太忙,平时疏忽了女儿孙女们,小姑娘们竟然还想着他,遂接过食盒,捏起一块儿桂花糕放到嘴里,品尝后,特别认真地夸二孙女,「嗯,怀玉手真巧,才八岁就会做糕点了。」 陆怀玉兴奋极了,脸蛋红扑扑的。 陆斩扫向其他四个姑娘,道:「走,跟祖父去屋里坐着,进屋再看你们的礼物。」 v第十九章 「嗯!」 小姑娘们齐齐地道,分左右围住高大的男人,兴高采烈地走向堂屋。 陆筠送的是亲手绣的精致荷包,大姑娘陆锦玉送的是一笔好字,二姑娘陆怀玉做了清甜可口的桂花糕,三姑娘陆嫣吹了一曲底气不足却很好听的箫。萧声结束,陆斩照例给予了鼓励夸赞,陆嫣压抑着激动,努力保持矜持,陆怀玉不喜欢祖父夸庶妹,绷着脸扭过头。 陆斩就当没留意二孙女的小心思,笑着问小孙女,「阿暖要送祖父画?」 陆明玉嗯了声,走到祖父身前,把手里的画递了过去。 孩子们多才多艺,陆斩与有荣焉,笑容比平常多了不少,只是当他缓缓展开小孙女的画卷,脸上的笑突然就消失了,喜怒难辨地盯着画上的石头小院。良久良久,他才抬起眼帘,黑眸沉静地看着小孙女,「阿暖怎么画出来的?」 陆明玉早就想好了说辞,顶着祖父的威压,她露出适度的紧张,小声道:「我不知道祖父喜欢什么,跑去问祖母,祖母说祖父喜欢她家的老房子,每次练完兵……」 陆斩脸色微变,他当年做过什么他当然清楚,心里恼妻子跟孙女念叨这些,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微笑着夸孙女:「嗯,阿暖画的好,特别是这棵山楂树,祖父很喜欢,好了,祖父还有事,你们先回去吧,改天祖父有空带你们出去玩。」 孩子们送了礼物,他自然要有所表示。 「啊,那祖父别忘了!」陆怀玉最高兴,跳起来叫道。 陆斩笑笑,用眼神示意孩子们可以走了。 陆筠便领着四个侄女告辞了。 堂屋只剩自己,陆斩再次展开小孙女的画轴,看着那座熟悉的石头房子,男人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柔和,不知不觉陷入了回忆。当年原配已经去了,他去外面领兵,受伤躲到一个村户之家,遇见了朱氏。 十四岁的朱氏,水灵貌美,单纯烂漫,她怕他,又,喜欢他的脸,总是偷看他。院子里的山楂树结果了,她精心挑选没有虫子的洗干净,再把里面的籽儿挖掉,这才端给他让他吃。他太信任她,吃的时候没注意,意外吃到一粒籽儿,崩到牙。她听到声响,吓得脸都白了,低着脑袋攥着袖子认错,眼泪吧嗒吧嗒掉。 什么叫情情爱爱,陆斩不太懂,他只知道跟朱氏在一起很轻松,只知道喜欢看她傻乎乎的样子,所以他会忙里偷闲找借口去村里看她,会带着礼物登门提亲,返京前在村里成亲娶了她,回京又大办了一次酒席。 那时的朱氏…… 「祖父?」 回忆被打断,陆斩倏地抬头,就见一个粉裙小姑娘扶着门柱站在门口,怯怯地望着他。 陆斩神色自然地收好画轴,朝去而复返的孙女招招手,「阿暖过来。」 陆明玉这次是真的心里没底了,小步走到祖父面前,谨慎打量。 「阿暖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有话要对祖父说?」陆斩难得温柔地问,语气却很笃定。 陆明玉隐约猜到了,祖父八成以为是祖母托她来的,她若承认,她的一片真心就成了祖母刻意安排的算计。但陆明玉不怪祖父这么想,毕竟她太小,还没到懂得用这种办法当和事老的年纪,祖父有怀疑的理由。 点点头,陆明玉茫然地望着祖父,「您怎么知道的?」 陆斩浅笑,没有回答,往旁边挪挪,然后抱孙女坐到空出来的半边椅子上,「阿暖想说什么?」 陆明玉忐忑地看看他,低下头,攥着小手道:「祖父,我去找祖母的时候,祖母在哭,我问她为什么哭,祖母说祖父要把姑姑带走,不让祖母见她……我问为什么,祖母说祖父不喜欢她了……祖母哭完洗脸,我觉得祖母不妆扮更好看,祖母说不妆扮看起来好欺负,她怕别人因为她笑话爹爹跟姑姑……祖母还给我讲了她是怎么遇见祖父的……」 想到什么说什么,看似东一句西一句,里面却有小孩子简单的逻辑。 有些事情说得太清楚反而不妥,该暗示的都暗示完了,陆明玉仰起头,脸上挂着豆大的泪珠,抽搭着求身边的大男人,「祖父,我不想看祖母哭,你别凶她了,别带走姑姑好不好?祖母说她想搬回石头房子里去住,我舍不得祖母走……」 越说越哭得厉害,最后靠到男人怀里,眼泪全都抹了上去。 陆斩听着小孙女单纯的哀求,听着小孙女的抽搭,心中五味杂陈。他怎么可能真的分开妻子与女儿,他只是……以前他去周老姨娘那边,第二天她肯定素装打扮温柔小意,变回他喜欢的样子,今早妻子却没有改妆容,陆斩以为妻子彻底看虚荣胜过他了,才按捺不住胸中闷气,借女儿发泄了出来。 原来她当真了,还大哭了一场? 陆斩有点坐不住了,先诚心哄孙女,「阿暖别哭了,祖父吓唬你祖母的,不是真的跟祖母吵架,祖母哪都不去,会继续待在宁安堂哄阿暖,阿暖别哭了?」 「真的?」陆明玉慢慢止住哭,泪眼朦胧地问。 陆斩一边帮孙女擦泪一边点头,脸上再无冷峻尚书的威严。 陆明玉咬咬嘴唇,得寸进尺,「那,那祖父现在就去跟祖母赔罪?你都把祖母吓唬哭了……」 陆斩这辈子还没让一个女人使唤过,可对上孙女嘟着嘴替祖母打抱不平的小模样,陆斩只觉得好笑,无奈地捏捏孙女脸蛋,用悄悄话的语气道:「祖父是想去,但阿暖也哭了,祖父得先哄好阿暖啊。」 v第二十章 无论什么人,在单纯的孩子面前,都最容易放下各种架子。 陆明玉小脸不争气的红了,实在是没想到,快五十岁的祖父,哄起人来竟然这么……温柔好看。 「我不哭了,祖父快去哄祖母吧!」 不想耽误祖父祖母和好,陆明玉随便抹抹眼睛,飞快跳下椅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像只小小的粉蝴蝶,越飞越远。 陆斩收回视线,捏捏手里的画卷,静坐片刻,终于站了起来,去后面宁安堂哄妻。 石头房子虽好,但他绝不会叫她搬回去。 宁安堂。 陆明玉抱着画轴急匆匆离开后,在外面守了许久的兰嬷嬷悄悄走到内室门前,挑开一丝帘子,看到里面朱氏侧对她坐在书桌前,微微低头看手里的画。四十岁的女人,脸蛋白皙细腻,淡妆轻扫,柔美温婉,之前还哭得肩膀颤抖,现在只是眼圈隐约泛红,嘴角竟然是翘着的,好像沉浸在什么美好的回忆里。 兰嬷嬷一看就能猜到朱氏在想什么。 这个乡下出身的村姑,最快乐的回忆就是与老爷相识那阵子,她刚来宁安堂伺候时,夫妻俩还和和睦睦的,每当老爷上朝当差,朱氏要么乖顺地给老爷做针线,要么去院子里赏赏花逗逗狗,更多时候会单独坐在窗前,托着下巴浅笑。 笑得幸福甜蜜,跟此时一样。 默默看了片刻,兰嬷嬷轻轻咳了咳。 朱氏抬头,对上兰嬷嬷戏谑的目光,她飞快卷起画轴,笨拙解释道:「阿暖画了一幅画,我瞧着还挺好看的。」 兰嬷嬷对画里的内容并不好奇,隔着几步欣慰道:「还是四姑娘会哄人,早知道老奴也画幅画了,何苦劝得口干舌燥临了还一点都不管用?」 朱氏人上了年纪,脸皮却还薄得很,低下头,红着脸乖乖给人打趣。 「好了,您开心就好,多大点事也至于哭,老爷那么喜欢您,肯定不会真那么做的。」调侃几句,兰嬷嬷扶起朱氏,往梳妆镜前引,「来,老奴再给您重新打扮下,一会儿要摆饭了,别让小丫鬟们瞧出来。」 朱氏点头,坐好了,见兰嬷嬷要拿那盒涂上后脸蛋会显得更白的胭脂,朱氏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低声叹道:「算了,以后就这样简单打扮吧,不用折腾了,阿暖说得对,我这样的出身,打扮得再富贵别人也知道我是什么来历,保持原样还能得个返璞归真的夸赞,况且我自己瞧着也顺眼。」 她只想让兰嬷嬷帮她遮掩泛红的眼圈,这么大年纪了,叫丫鬟瞧出她哭过,肯定要笑话。 兰嬷嬷动作一顿,目光在镜子里与朱氏的碰上,朱氏居然没有像以前那样因为拒绝她而心虚躲闪,反而朝她笑了笑,俨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脑袋里转了几个弯,兰嬷嬷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四姑娘小小年纪,还懂得什么叫返璞归真?」 朱氏露出一个特别自豪的笑,「是啊,阿暖跟她爹娘一样聪明。」 她长在乡下,没有读过书,进京后闲暇较多,每天学一点,总算会几个成语了。轮到一双子女,女儿像她,读书有些吃力,但女红一点就透,温温柔柔的,在闺秀里面人缘不错,儿子就厉害多了,比丈夫还聪明,才十一岁就中了秀才…… 可惜儿子命不好,考中不久与几个公子哥儿出游,意外摔下山坡,别的地方没事,坏了眼睛。 想到伤心事,朱氏嘴角的笑容收敛起来,垂眸自我安慰,「阿暖聪明,要是个小子,过几年也能考秀才了……」 兰嬷嬷识趣地先帮朱氏梳头,等朱氏过了这股伤怀劲儿,她才微笑着道:「老太太,四姑娘的话乍一听有点道理,但她毕竟是个孩子,不懂大人们之间的弯弯绕绕。您要是个七品小官的当家夫人,化淡妆是应该的,出门做客比您身份高的见到了,会夸您本分,可您是尚书夫人,威风了这么多年,突然素淡起来,那些最爱议人是非的太太们准以为老爷冷落您了,才叫您没了耀武扬威的底气。老太太,一旦有了这种传言,不但您会让人瞧不起,恐怕四姑娘也会被旁府的姑娘们轻视,哎,如果三夫人是老王妃亲生的就好了,那样有三夫人给四姑娘撑腰,您也能轻松些。」 朱氏闻言,早上丈夫冷声训她的情景忽然浮上心头。 是啊,她已经被丈夫冷落了,没了里子,要是连面子都没有了,往后还怎么给孙女撑腰? 再看向镜子,朱氏眉尖儿蹙起,咬咬唇,如之前每次动摇一样,在兰嬷嬷的提醒下迅速坚定起来,「那就……」 话未说完,忽见门帘挑起,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走了进来。 朱氏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那边的丈夫。 她坐着,再震惊也只是浑身僵硬,坐得依然稳稳当当,兰嬷嬷却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一直从脚底窜到脊骨,再直奔心口。她握着眉笔的手瑟瑟发抖,老爷什么时候来的?老爷听到了多少? 眼看陆斩越走越近,兰嬷嬷吓飞的魂魄还没回来,但多年的本能驱使她稳稳放下眉笔,立即朝男人行礼,「老爷。」 得到提醒,朱氏慌张地站了起来,顾不得还披散着的长发,绕过椅子准备见礼。 陆斩目光从她泛红的眼圈扫过,及时上前握住她手,声音远远比平日温柔,「我早说过,在我面前不用讲究这些虚礼。」 朱氏或许无法理解丈夫冷峻脸庞下隐藏的心事,但夫妻这么多年,她能根据陆斩的声音变化猜测他心情。他这么温柔地说话,是不生气了吗?可早上还那么冷,她也没做什么,他怎么就变了? 朱氏想不明白,她鼓足勇气抬头,不安地打量丈夫。 v第二十一章 怯生生的眼神,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变过。 除了幼时双亲离世,除了当年儿子眼盲痛苦他束手无策,陆斩这辈子没有落过泪,但此时此刻,看着妻子虽然貌美却早已不复年轻丰韵的脸庞,陆斩眼底不受控制地泛酸。二十年了,他一直以为她变了,一直怪她不听劝,今日他才明白,是他做得不够好,才糊里糊涂浪费了二十年,过去的二十年,他与朱氏本可以过得更好。 「下去吧。」余光扫了眼定在那边的兰嬷嬷,陆斩平静道,话里残留一丝因朱氏才有的温柔。 声音入耳,兰嬷嬷松了口气。她与周老姨娘一样,原来都是老爷身边的丫鬟,原夫人死后,老爷将周老姨娘收了房,她继续做丫鬟,不久朱氏进门,老爷安排她伺候对高门大户一无所知的朱氏。所以兰嬷嬷很熟悉老爷的脾气,老爷如此心平气和,肯定没听到她刚刚对朱氏的劝说。 欠身,兰嬷嬷低头退了出去。 人走了,屋里就剩夫妻两个,朱氏悄悄抬眼,丈夫居然还在用那种奇怪又让人心慌的眼神看着她。朱氏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先拉开距离,只是才动,手就被人攥紧了,「你给阿暖讲咱们以前的事了?」 陆斩一手攥着妻子的手,一手举起一卷画轴。 朱氏莫名心虚,低头辩解,「阿暖问我老家房子什么样,我给她讲,讲着讲着就……」 孙女人小,问题特别多,问完房子又问她哪年遇见的祖父,她嘴快,不知不觉都说了。 陆斩想象得出祖孙俩相处的样子,他笑了笑,松开妻子,打开画卷铺到桌子上,诚心赞道:「阿暖天分不错,光听你说就能画得这么像。」孙女才七岁,假以时日,在作画上未必会输给天资聪颖的儿子。 话题够轻松,朱氏身体放松下来,因为丈夫和颜悦色的,她也暂且忘了早上的训斥,从画筒里取出两张画,展开给他看,「没有,阿暖第一次画的时候,画一处就问我对不对,改了好几处地方,第二次稍微好点,阿暖怕你不喜欢,又画了第三幅,还担心迟到害阿筠她们等呢。」 陆斩看过两幅画,不禁失笑,喜欢小孙女的可爱,又欣慰小孙女倾注在这份礼物中的心意。 他低头看画,一旁朱氏见他笑了,目光不由地痴迷起来。 丈夫快五十了,可她总觉得,丈夫是越老越好看,而且老了才好啊,真一直像二十来岁那么年轻,怎么可能还看得上她?别说一月三四次,可能一次都不来了吧? 朱氏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人,只要丈夫对她好,她就会忘了之前的不开心,况且跟别人家的男人比,丈夫对她很不错了,来她这边的时候少,去周老姨娘那里也不多啊。 陆斩察觉到了妻子的目光,他看过去,果然对上妻子匆匆躲避的脸蛋。 陆斩苦笑,牵起妻子手,往床那边走。 朱氏心砰砰跳,看着近在眼前的架子床,眼波似水。他想做什么啊,天还没黑呢。 「坐下,咱们好好说说话。」 陆斩先坐好,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妻子也坐下来。 朱氏又庆幸又有那么一点失望,乖乖坐好,低着脑袋,一副丈夫说什么她就听什么的姿态。 陆斩捏捏她手,眼睛望着窗户。她喜欢他,他知道,所以除了晚上偶尔情不自禁夸夸她,其他时候没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因为没必要,反正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会陪在他身边,也因为他天生就不是会说甜言蜜语的人。 但现在…… 陆斩抿抿唇,脑袋微微偏向另一侧,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为了你的穿衣打扮,咱们吵了二十多年了,今天我再说一次,你现在这样的打扮最好看,我最喜欢,只要你坚持下去,从今天开始,我每晚都来你这边,除非朝廷事忙,风雨无阻。」 朱氏噌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斩深深吸口气,转过来,问她:「答应了?」 朱氏岂止是答应,惊喜地都哭了,呜呜扑到了丈夫怀里,「你说话算数?」 陆斩笑,搂着人哄道:「一言九鼎,但你不能再往丑了打扮自己。我知道你怕被人笑话,但那些穿好衣服戴名贵首饰就够体面了,不用往脸上乱抹乱涂。往后我也会对你更好,别人听说后只会羡慕你,绝不会误会我冷落你。」 言外之意,他听到了朱氏与兰嬷嬷的话。 丈夫承诺天天来她这边,朱氏高兴地晕晕乎乎的,根本没想那么多,边哭边点头,「好,我都听你的,那你别再去周老姨娘那边了……」人掉进了蜜罐,脑袋黏糊糊越发转不动,忍不住把心底的委屈发泄了出来。 陆斩摸摸她头发,终于跟她说了实话,「除了第一次,后来一晚都没碰过她,故意气你的,不然你不肯改回来。」 朱氏错愕,对上男人含笑的眼睛,她不信,「不碰她,那你们晚上……」 陆斩面露疲惫,松开她往后躺了下去,一手贴住额头,「以前是为了气你,这几年事情一多就头疼,叫她给我捏捏……」 「我也会捏啊!」朱氏不乐意了,急着表现般爬到床上,伸手就帮陆斩捏了两下,「这样舒服吗?」 温温柔柔的小女人,心思单纯到傻,不生气他的冷落,反而一心讨好他。 v第二十二章 随着朱氏手上的动作,她依旧乌黑光泽的长发散落下来,从陆斩脸上划过,撩人心扉。陆斩闭上眼睛,攥住朱氏手腕往旁边一转,人紧跟着欺了上去。变故来的太突然,朱氏「哎呦」了一声,意识到丈夫要做什么,朱氏又羞又喜,扭捏地捂住衣服,「等,等晚上吧?」 陆斩什么都没说,用行动回答了她。 …… 窗外渐渐黑了,黑如浓墨。 朱氏呼吸绵长,躺在锦被里酣睡,脸颊泛红,仿佛得了天宫的琼浆玉露,年轻了许多。 陆斩静静地看了会儿,慢慢掀开被子,掩上纱帐。穿好衣服,陆斩再看一眼帐内累极而睡的妻子,轻步走向门口。内室一片漆黑,外面已经上了灯,灯光明亮,男人忽然挑帘出来,面沉如水,如阎王初醒。 兰嬷嬷与丫鬟们都在院子里候着,听到里面有动静,兰嬷嬷朝丫鬟们使个眼色,示意众人打起精神,随时准备伺候主子们。刚收回视线,门口多了一道挺拔身形,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兰嬷嬷飞快瞧了眼,没看出什么,只好上前询问,「老爷,要备饭吗?」 「太太醒了再说。」 陆斩语气淡淡,他们都老了,但妻子面嫩,陆斩喊不出「老太太」。 兰嬷嬷点头,「那老奴先叫厨房温着。」 面对这样的周到,陆斩只是冷冷一笑,长腿跨出门口,头也不回道:「你随我来。」 兰嬷嬷听了,腿一软,险些跌倒。 陆斩步伐大走得快,兰嬷嬷必须小跑才能与他保持十步的距离。 起风了,正月晚上的风,冰冷刺骨,但兰嬷嬷望着前面男人苍山般冷峻的背影,只觉得身上更冷。自从她成了朱氏身边的大丫鬟朱氏最信任的兰嬷嬷,老爷再也没有叫她来前院过,这次,是有什么要事叮嘱,还是…… 想到老爷可能听到她对朱氏说的那番话了,兰嬷嬷如坠冰窟。 她努力保持镇定,跟在陆斩身后跨进了堂屋。 陆斩转身坐到紫檀木太师椅上。 兰嬷嬷不敢乱看,垂眸低头静立,等主子先开口。 陆斩抬眼,看向自己曾经十分信任的大丫鬟。 他是朝廷官员,早出晚归,每天与丫鬟们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但他自信了解这些女人,凡是举止轻佻意图勾引他的,陆斩都发卖了,只有周老姨娘与兰嬷嬷一开始就规矩本分,因此陆斩丧妻后抬了一个当姨娘,一个继续当丫鬟,后来朱氏进门,陆斩担心新丫鬟不够周到,才把信任的兰嬷嬷拨给了妻子。 陆斩还记得,刚发现朱氏刻意效仿那些在家不得宠爱只能靠贵气妆容撑面子的贵妇人时,他劝了朱氏,也叮嘱兰嬷嬷平时多给朱氏讲道理。叮嘱过后,朱氏确实安生了一阵,过后故态复萌,他质问朱氏,朱氏只会哭,说不想被人笑话,陆斩便以为是妻子偏执,兰嬷嬷一个下人只能听从妻子的吩咐。 但今天陆斩才知道,兰嬷嬷根本就是阳奉阴违,在他面前答应的好好的,背地里却怂恿妻子化并不符合她气度的虚浮妆容。妻子软泥一样的脾气,怎么可能抵挡住兰嬷嬷的劝说?兰嬷嬷居然还敢误导妻子儿媳妇的身份,庶女又如何,儿媳妇乃庄王爷唯一的女儿,乃皇上正经的堂妹,乃名符其实的皇家血脉,除了已故的老王妃,京城官夫人里哪个敢轻视儿媳妇?不提这些,儿媳妇知书达理才貌双绝,真若上不了台面,他怎会替最疼惜的三子登门提亲? 妻子出身乡下,不懂这些,兰嬷嬷会不懂? 这个刁奴,存心要挑拨他们夫妻的关系。 最恨的是他识人不清,错怪了妻子二十年! 「明知我不喜太太浓妆艳抹,为何太太想改,你却劝她坚持?还敢编排三夫人?」 男人声音平静,兰嬷嬷腿一软,这次真跪下去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老爷生气时表现地越平静,惹他那人下场就会越惨。 额头触地,兰嬷嬷惶恐地把路上想好的应急借口说了出来,「老爷您误会了,奴婢没劝太太浓妆艳抹,四姑娘说得对,太太淡妆更好看,只是太太毕竟是诰命夫人,妆容不宜太淡,奴婢是想劝夫人出门时妆容稍微再重点,在府里大可随心所欲。」 刁奴巧舌雌黄,陆斩忽然不想再陪她浪费时间,扬声喊人:「赵武。」 声音一落,门外立即转过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是陆斩的贴身侍卫赵武。赵武七岁来到陆家,给陆斩当陪读,主仆俩一起读书一起练武,陆斩带兵出征,赵武护卫左右,陆斩进了兵部,本欲替赵武谋个外放的官职,赵武拒辞,只想继续留在陆家。 「老爷。」 山岳般停在兰嬷嬷身侧,赵武沉声请示。 陆斩面无表情扫了兰嬷嬷一眼,「她一直暗中挑拨我与太太的关系,你带下去拷问,半个时辰内给我答复。」女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他不屑亲自盘根问底,拉出去各种大刑伺候,看兰嬷嬷还敢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老爷放心,属下会尽快审出来。」赵武生平最恨背主之人,而且他最清楚老爷与太太的过去,如今得知老爷太太是因为兰嬷嬷才生分的,赵武射向兰嬷嬷的眼神简直比刀子还要锋利,弯腰,抓起兰嬷嬷左臂,用力一扯便拎鸡崽儿似的将人扯了起来。 兰嬷嬷吓坏了,脸上再无一分血色。跟在陆斩身边那么久,赵武审人的手段她听过一些风声,留在这边还能指望老爷怜惜她伺候多年的情分信她或从轻发落,被赵武带走了,恐怕说了实话也会丢了半条命。 v第二十三章 「老爷,奴婢说,奴婢都交待了,求您饶了奴婢吧!」身子已经被赵武扯出老远,兰嬷嬷力气没赵武大,便努力往下倒,指望靠身体重量拖延赵武脚步,一边涕泪横流,哭求陆斩再次她一次机会。 赵武回头,对上男人冷漠的脸庞,赵武懂了,一手提着兰嬷嬷一手捂住兰嬷嬷嘴,大步离去。尚书府有专门惩罚人的地方,赵武健步如飞,没过多久便踹开一处房门,拎着兰嬷嬷直奔北墙边上的木架子而去。 他要将兰嬷嬷绑到木架子上,不得不腾出手,兰嬷嬷战战兢兢浑身发抖,犹抱一丝希望求他,「赵大哥,看在咱们一起伺候老爷那么多年的份上,你带我去见老爷行不行?我没有挑拨夫人,老爷真的误会我了啊……」 赵武冷笑,用力将麻绳捆严,然后抓起旁边一块儿堵嘴布,直接往兰嬷嬷嘴里塞,「是不是误会,一会儿就知道了。」说完扬起一条布满倒刺的铁鞭,照着兰嬷嬷被定住的左腿狠狠来了一下。 兰嬷嬷手脚都被绑着,只有腰能扭,难以形容的剧痛传来,她痛苦地抽搐。赵武挥下第二鞭,兰嬷嬷双腿抖如筛糠,两道血印子形同沟壑。如千针刺骨,她使劲儿咬牙,希望能转移腿上的痛苦,然而却没了精力掌控别处,只听哗啦一声,竟被打得失禁了…… 赵武见怪不怪,继续打,牢房般幽暗的房间,除了铁鞭破风声,只剩兰嬷嬷呜呜的哀嚎。 打了一刻钟,审了一刻钟,再打一刻钟把人打到能承受的极限,重新审问,与前面的回答对上了,赵武才扔了铁鞭,最后看一眼浑身血污奄奄一息的兰嬷嬷,他走到角落洗洗手,去堂屋回话。 陆斩还维持着原来的坐姿,见赵武过来,他终于动了动,「怎么说?」 赵武神色怪异,看看他,低头,脑袋垂得比以前回话时要低得多,「老爷,她,她说当年她与姨娘一起伺候您,明明她比姨娘好看,老爷却挑了姨娘。她心里不舒服,后来,后来老爷娶了太太,她,她又觉得太太气度不如她,配不上您,所以想方设法劝太太逆着老爷的意思打扮……属下问她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好处,她说……」 陆斩铁青的脸更沉了,「说!」 赵武扑通跪了下去,豁出去了,低头道:「她说眼不见心不烦,看不到老爷宠爱太太她痛快,看到太太难过委屈她也高兴,还说她也不想便宜周老姨娘,老爷一去姨娘那边,她就劝太太改回去,正好也降低您的疑心,免得您以为她没劝过太太,然后隔阵子再怂恿太太浓妆艳抹。」 陆斩铁拳紧握,咔咔作响。 兰嬷嬷以为她是什么,把他们当猴耍? 看不惯他与朱氏夫妻恩爱,她凭什么?一个丫鬟也敢妄想他? 被一个看似老实的丫鬟惦记了这么多年,陆斩只觉得恶心,可他最气的不是兰嬷嬷,他气自己,如果不是他看错人,不是他自以为是认定妻子见到京城繁华后变虚荣了,就不会让兰嬷嬷耍了这么多年! 但陆斩没有气到失去理智,盯着属下问:「确定她与周老姨娘不是一丘之貉?」 他疏远妻子,其实得利最大的是周老姨娘,虽然周老姨娘也没真正得到几分宠爱。 赵武摇摇头,正色道:「属下再三确认过,刚提到姨娘她还想拉姨娘下水,被我发现端倪,兰嬷嬷才不敢撒谎,把她的龌龊心思老老实实都交代了出来。」 陆斩点点头,外人以为他宠爱周老姨娘,周老姨娘心里有数,犯不着与兰嬷嬷串通。 「处置了吧,记得让她多活几个时辰。」 摆摆手,陆斩示意属下告退,不想再听到任何与兰嬷嬷有关的话。 赵武走后,陆斩闭上眼睛靠到椅背上,胸口如堵了一团沙子,又闷又磨得慌。 枉他自诩英雄,竟然被一个丫鬟糊弄了二十年! 额头里面好像有什么突突地跳,陆斩深深皱眉,用力按住那里,试图缓解复发的头疾。老了,不服不行,少年时候四处征战,身穿铠甲意气风发,然而那时候落下的战伤病根,年纪大了就都冒了出来,仿佛手下的亡魂,用这种方式来讨债。 「老爷?」 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陆斩睁开眼睛,柔和灯光里,朱氏披着一条绣梅花的斗篷小步跑了进来,「是不是头疼了?」 她停在他面前,眼含担忧,脸上带着刚睡醒的红晕,娇美温柔。 说来奇怪,陆斩的头疼竟然慢慢缓和了下去。 他握住朱氏手,满足地将妻子抱到腿上,熟练地说谎哄她,「不是,只是有点烦,你睡着的时候,兰嬷嬷家里来人了,她娘家侄子做生意发了大财,要接她回去颐养天年。兰嬷嬷是你身边最器重的人,我不想放她,兰嬷嬷磕头求我,额头都磕破了,我看了碍眼,直接打发出府了,只头疼怎么跟你解释。」 妻子太善良,要是知道兰嬷嬷死了,即便兰嬷嬷咎由自取,妻子多半也会不安。 朱氏吃了一惊,她只是睡了一觉,兰嬷嬷就走了? 「舍不得她?」陆斩笑了笑,「要不我派人抓她回来,继续伺候你?」 朱氏连忙摇头,看看门口,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她侄子孝顺,接她回家享福,这是好事,我不能因为舍不得就拘她在身边,只是,这么多年了,她人走了,我竟然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心里有点难受。」二十几年的主仆情分呢。 陆斩拍拍她手,「没事,再从你身边人里提拔一个,兰嬷嬷享福去了,你该替她高兴才是。」 朱氏点点头,刚想再表达一下对兰嬷嬷的不舍,肚子突然一阵咕噜。 v第二十四章 对上男人戏谑的目光,朱氏红了脸,小声埋怨他,「都怪你,非要胡闹。」害她睡过了饭点。 「怪我怪我,走,这就陪你吃饭去。」妻子娇羞可人,陆斩心情彻底转好,情不自禁亲了口。 过去的他无力改变,幸好还有机会弥补,接下来的二十年甚至更久,他都会好好陪着妻子。 短短一天休沐结束,次日天没亮,陆斩早早就去宫里上朝了。 陆二爷也要去,陆嵘眼盲没有差事,倒可以舒舒服服睡个懒觉,天亮了,与萧氏一起起床。 陆明玉心急去祖母那边打听劝解情况,比平时早起了两刻钟,装扮好先来父母这边请安。 萧氏还在打扮,瞧见女儿进来,好笑问:「阿暖怎么没多睡会儿?」 「我想娘了。」陆明玉顺口撒娇,走到梳妆台前,兴趣盎然地看母亲装扮,「娘今天要出门?」 女人出门不出门,能从当天的妆容首饰看出来的。 萧氏点点头,打扮好了,她转向女儿,扶着女儿的小肩膀感慨道:「你昏迷时娘去安国寺上香了,求菩萨保佑,现在阿暖病愈了,娘带你去还愿。」 天寒地冻的,陆明玉不太想去,不过她死而复生,其中应该也有佛祖的庇佑,确实该拜拜的,便露出一副很高兴的模样。 萧氏朝床那边扬扬下巴,给女儿使眼色。 母女心意相通,陆明玉看懂了,丢下母亲,笑着跑到床边,问坐在那里听戏似的男人,「爹爹,你也陪我们去吧?咱们一家三口好久没有一块儿出门了。」因为眼睛的关系,父亲轻易不爱出门,但陆明玉觉得吧,出去走走,就算看不到风景,心情也会不一样。她前世抑郁的时候多,对此深有感触。 陆嵘面露为难,无论去哪里,他都得拄盲杖,肯定会引人注目。 「爹爹,菩萨保佑我平平安安的,娘也跟你和好了,难道不值得你去上香感激一下?」陆明玉回头看看母亲,嬉皮笑脸道。 萧氏瞪女儿。 陆嵘白皙俊美的脸上,则多了一丝温暖笑意,不自觉望向妻子那边,「好吧,咱们一起去。」 一家三口来宁安堂请安,看到一身素雅打扮的婆母,萧氏吃惊不小。 嫁进陆家这么久,萧氏早就觉得婆母的妆容与她的气度不符,因为婆母对她好,嘘寒问暖如待亲生女儿,萧氏便委婉地劝过几次,只是都没见起效。毕竟是儿媳妇,有些话劝多了怕会惹婆母生厌,萧氏就绝口不提这茬了,没想到今天婆母竟然开窍了? 陆明玉心里明镜似的,松开母亲手笑着往堂屋里面跑,「祖母气色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说话间来到了朱氏面前,陆明玉仔细瞧瞧祖母,敏锐地在祖母眼角眉梢辨出几分春色。祖父祖母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恩爱,陆明玉莫名替二老臊得慌,垂眸浅笑,移到旁边抓起一块儿开胃的山楂糕,假装馋嘴小姑娘。 朱氏再没心眼也不会把夫妻间的事告诉儿媳妇孙女,见孙女心思都跑到了吃上,朱氏对着儿媳妇叹道:「兰嬷嬷侄子做生意发财了,昨天来接她回家享福,我虽然放她走了,可一早醒来没看到人,心里就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萧氏又是一愣,兰嬷嬷被侄子接走了? 京城的贵妇人们,但凡爷们有差事,她们每天与丫鬟打交道的时间便是最多,似兰嬷嬷这种跟了主子几十年的老人,说成左膀右臂也不为过,就算出府,女主人也会在后院小小的热闹下,给丫鬟们整治几桌酒席,算是替老人践行,兰嬷嬷为什么走得这么急? 太过蹊跷,萧氏坐到婆母左下首,忍不住打听详情。 朱氏就把陆斩编给她的那一套说给儿媳妇听。 萧氏没道理怀疑,陆明玉在旁边听了,心里有些怪异。太巧了,祖父祖母才和好,兰嬷嬷就走了,简直就像她希望父亲赶走墨竹再与母亲真正和好一样,难道祖父祖母多年不和,兰嬷嬷其实搀和了一脚? 可回想上辈子兰嬷嬷服侍祖母尽心尽力,陆明玉马上打消了这个猜测。 「娘,三哥三嫂。」 十岁的陆筠领着自己的丫鬟走了过来,看到坐在主位的母亲,她也愣住了。 「姑姑,吃完饭我们要去安国寺,你去吗?」吃完一块儿酸甜可口的山楂糕,陆明玉擦擦嘴,诚心邀请道。 陆筠看向嫂子,扭捏地摇摇头,「我不想去,太冷了。」 都是小孩子心思,萧氏笑笑,没有再劝,她要照顾女儿与瞎眼的丈夫,再带上小姑子,就怕一个疏忽照顾不周。 用过早饭,外面马车已经备好了,陆明玉随父母上了一辆马车。萧氏想叫女儿坐夫妻中间,陆明玉不肯,笑嘻嘻坐在靠近母亲这边的侧座上,嘴里振振有词,「娘挨着爹爹吧,这里看窗外方便,我好久没出门,想看看街上的热闹。」 这话陆嵘信了,但萧氏看着女儿打趣的小眼神,无奈地嗔了女儿一眼,也只有这时候,她才会记起女儿重生的事,不然哪懂得那么多弯弯绕绕。然重生也是她的女儿,萧氏并未有过怪异之感。 辘辘的车轮转动声中,尚书府的马车稳稳地驶出了城门。 v第二十五章 安国寺位于京城东郊,乃大齐建国时高祖皇帝命人兴建的,坐落在盘龙岭半山腰,年年朝廷都会拨一批银两用于修缮寺院普度佛法,因此安国寺殿宇雄伟巍峨,高僧众多,香火鼎盛,游人香客络绎不绝。 到达山脚,马车无法通行,随行管事提前雇佣了轿夫,抬贵人们上去。 「爹爹,我跟你坐一块儿。」陆明玉是个孝顺女儿,无需母亲提醒,下车后她便牵住了父亲略显清凉的手,熟练地引着父亲往山轿那边走。山轿摇晃幅度大,坐起来比较颠簸,看得见还好,若双眼失明,不安感肯定更强。 陆嵘耳力极佳,能凭借声音估测轿夫的大概位置,现在有女儿当向导,他将盲杖交给下人,放心地跟着女儿走。陆明玉人小腿短,加上有意放慢速度,陆嵘配合起来不缓不急,从后面看,只会让人觉得是父亲因为照顾女儿放慢脚步,绝猜不到他眼睛有问题。 「爹爹抬脚,前面是横杆。」陆明玉停在轿夫扛用的横杆前,眼睛盯着父亲的靴子,随时准备替父亲调整步伐,免得父亲踩在横杆上,「嗯,再往前点,对了,就这里。」 小姑娘声音甜软,换个人这样提醒他,陆嵘会尴尬会觉得自己没用,可那是他的宝贝女儿,陆嵘只听出了女儿的浓浓关心,自始至终脸上都带着三月春风般的浅笑。萧氏就站在一旁,直到父女俩坐好了,她才松口气,轻声对丈夫道:「我的轿子就在后面,你管着阿暖点,别叫她东张西望的。」 陆嵘点点头,清澈明亮的眼睛准确地望着妻子的方向,「咱们阿暖很乖,你放心。」 赶巧阳光透过树梢斜照过来,照得男人俊脸如美玉,温润光泽。其实陆嵘真的很少出门,在家大部分时间也都待在书房,萧氏很少能看到丈夫在外的风采,此时毫无预兆撞上丈夫风华绝代的一面,情不自禁看入了神。 幸好她戴着帷帽,山风吹拂,面纱触面,微微的痒唤回了她理智。嗯了声,她快步上了后面的山轿,秋月扶她坐好,这才示意轿夫们起行。 「爹爹,刚刚你脸上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山轿座椅偏窄,刚好能容父女俩,陆明玉仰着头,小声问父亲。 陆嵘想了想,道:「是不是阳光照到爹爹脸上了?」暖融融的。 陆明玉嘿嘿笑,「是啊,照得爹爹比平时好看多了,我娘都看呆了呢。」 「不许编排你娘。」陆嵘不信妻子会看呆,但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一点点,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陆明玉看得清清楚楚,哄爹爹高兴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放目远眺,将她看到的冬日山景描述给父亲听。 到了通向安国寺的石阶前,陆明玉左手牵着父亲,右手牵着母亲,一家三口一起往上走。每层石阶都是相等的宽度,陆嵘很快就掌握了节奏,爬了二十几层,听出女儿呼吸重了,陆嵘更是直接将女儿抱了起来。 「爹爹,我还有力气呢……」陆明玉吓得不轻,看眼走过的石阶,努力平稳呼吸道。 萧氏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劝说,陆嵘径自往前走了,「阿暖数数,告诉爹爹走了多少层。」 陆明玉求助地看向母亲。 萧氏心里叹息,相公眼瞎,做什么都不得不让着他点,否则伤了他的面子怎么办? 这事没法劝,萧氏只得落后两步,随时准备接住可能会掉下来的父女俩,全身紧绷,竟忘了自己登山的酸乏。终于来到平地,萧氏身上出了一层汗,山风一吹,那叫一个冷,再看女儿,脸蛋红扑扑的挂着一层汗,萧氏皱眉,赶紧拿出帕子,仔仔细细替女儿拭汗。 「阿暖吓到了吧?」萧氏小声问,被瞎爹抱着爬山,谁能不怕? 陆明玉确实怕,可看看那边迎风而立玉树临风的父亲,心底不由涌起一股自豪,忍不住朝父亲撒娇,「爹爹力气真大,下次过来爹爹还抱我上山!」 她是活了一辈子,但上辈子陆明玉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父女情,如今一切重头来过,陆明玉既要尽情享受父母对她的疼爱,也要回报父母同样的孝顺,让他们也尝尝被女儿敬仰、崇拜的感觉。 陆嵘微怔,方才一路女儿大气都不敢出,陆嵘明白女儿对他的怀疑,万万没料到女儿居然还想再来一次。错愕后,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满足,陆嵘眼神越发明亮,笑容也不复曾经的矜持拘束,「好,只要阿暖愿意,爹爹就一直抱你。」 陆明玉甜甜地笑,她的父亲虽然看不见,但同样顶天立地。 「好了,下次你们爷俩来,我在家待着。」萧氏佯装吃醋道,不过心里确实有点小醋,丈夫力气那么大,可一次都没抱过她呢。 陆明玉听出了母亲话里的淡淡酸味儿,连忙看向父亲,换成她这么说,楚随肯定会送上一连串甜言蜜语,譬如他也要在家陪她之类的。可惜陆嵘没有说甜言蜜语的底气或脸皮,只是讪讪一笑,茫然无措地站在那儿。 「爹爹真笨。」陆明玉小声朝母亲嘀咕。 萧氏点女儿额头,跟着叫女儿继续去当小拐杖,大家去正殿上香。 从正殿出来,已经快到正午,一家三口到客院吃过斋饭,歇息片刻,趁晌午暖和去游寺。 贵人们去赏景了,寺院里的僧人们各司其职,打坐的打坐,念经的念经……刷碗的刷碗。 守静便是厨房专管刷碗的僧人。寺院虽被称为佛门清净地,但里面与高门大户一样,差事也分贵贱,能去前面招待香客的绝对是仪表堂堂知书达理的僧人,而其貌不扬或笨手笨脚不懂讨好管事和尚的,一般就会安排做粗活,砍柴提水,洗衣做饭。 守静今年二十多了,黑脸厚嘴唇,看着傻愣愣,其实是个逃犯,为了躲避官差才冒充乞丐出家当和尚。来到安国寺,守静什么粗活都干,人也特别「老实」,任凭大和尚打骂,从不还口,生怕惹事引人瞩目,惊动还在通缉他的官府。 今天寺里来了贵客,贵客吃饭用的是上好的瓷碗,摸起来特别舒服。牢记大和尚的嘱咐,守静刷的时候非常小心,但一起刷碗的守仁急着去撒尿,刷好瓷盘往桌子上一扔就跑了,偏偏他扔偏了,盘子沿着桌面朝边缘滑去,「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守静皱眉,走过去想看看盘子有没有碎,才弯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咒骂:「让你小心让你小心,你知道那盘子多贵吗!」 v第二十六章 声音粗厉,是管厨房的大和尚法严。守静暗道糟糕,回头欲解释,一个磨刀石却迎面飞来,守静闪躲不及,额头被磨刀石砸中,他后退两步,睁开眼睛,眼前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守静抬手摸,摸到一脸血。 法严生的五大三粗,呵斥底下人呵斥惯了,见守静流血了,他只是愣了一会儿,马上又怒吼起来,捡起烧火棍就往守静身上招呼,一下一下狠狠打,「十几两的盘子就这么没了,把你卖了都换不来,我怎么养了你这个败家玩意……回头你跟主持交待去,老子不替你背锅……」 守静捂着脑袋,尽量不让他打脑袋。 但法严怒火攻心,守静越护着脑袋他就越要打那里,边打边骂,打了不知多少下,打得守静蹲在灶台边上孙子似的缩着,法严才勉强出够气,扔了烧火棍,蹲在地上收拾盘子,心疼地要命,于是继续骂守静,「……得亏你老娘死了,不然活着也会被你气死,你个败家……」 骂到一半,身后忽有异动,紧跟着风声传来,法严大惊,可没等他转身,后颈突然一疼! 「你……」 法严难以置信地捂住脖子,拼尽力气回头,迎来的却是守静全力之下的第二刀! 这一刀,法严彻底毙命,扑通跌倒在地,脖子那儿血涌如柱。 守静双目赤红,直到那血蔓延到他脚下,他眼里才恢复一丝神智。短暂的惊恐后,守静飞快扔了手里的菜刀,疾步往外赶。走出厨房,瞥见守仁与一个小和尚从远处拐过来,守静眼神变了变,加快步伐。 「守静你去哪儿啊?」守仁疑惑地问。 守静不答,直接跑了起来。 守仁莫名其妙,走到厨房门口,往里一看,吓得险些从台阶上栽下去。 「杀人……守静杀人啦!」 一声颤抖的惊叫,自安国寺厨房后院腾空而起。 噩耗传到主持耳中,主持立即出动全寺僧众抓捕守静,同时知会所有香客回房。但此时守静已经跑到安国寺后山附近了,听到预警的钟声,明白那是通知僧人闭寺,守静心急如焚。一旦寺门关上,他便成了瓮里的鳖,无处可逃。 「爹爹,我藏好了!」 惶恐无措,忽见一个穿粉裙的小姑娘躲在一棵老树后,背对他望向西方,那边一对儿夫妻并肩而立,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大贵之人。 身后隐隐传来僧人的喧哗,守静咬咬牙,如离弦之箭奔向那个粉裙小姑娘。 斜刺里突然跑出来一个僧人,脸上带血,形容恐怖,目标直奔女儿,萧氏惊恐交加几欲昏厥,一边跑向女儿一边喊女儿快回来。陆明玉也看到守静了,吓得拼尽全力跑向父母,然终究迟了一步,被人抓住胳膊硬生生扯了回去。 「娘!」陆明玉绝望地望着对面的爹娘,泪如雨下。 她才活过来,才过了几天有爹疼娘宠的好日子,她还没活够,她…… 不想再死于非命。 陆明玉哭了一声就不哭了,因为她看到了比死还让她难受的一幕。 她虽然眼盲却玉树临风风光霁月的父亲,她看似云淡风轻其实不愿抛头露面怕被人耻笑的父亲,在母亲朝她跑过来时也跟着跑了起来。他丢了盲杖,他跑得比母亲还快,可他看不见,在距离她丈远处忽然被地势所绊,一个踉跄扑在了地上。 陆明玉紧紧捂住嘴,眼泪决堤。 她宁可被人捅一刀,也不想看到父亲因为她如此狼狈。 「别过来,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眼看对面瞎眼的男人跌倒后马上站了起来,守静一手勒着陆明玉脖子,一手迅速掏出藏于腰间的防身匕首,紧紧抵在陆明玉脖子上。做完这个动作,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威胁地盯着赶上来的美貌少妇,「你叫他别过来,不然我真动手了!」 「不要!」萧氏尖声制止,本能地拉住还想上前的丈夫。 陆嵘看不见,也听不到女儿的声音,他恨,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么恨,恨不得撕破这黑暗,好看清女儿到底怎么样了。手臂上传来妻子绝望的力道,陆嵘狠狠攥紧拳头,对着守静的方向问:「小女年幼,恳请阁下不要伤她,只要你肯放人,你要什么我都给。」 先缓住歹人,陆嵘马上又安抚女儿,声音努力保持镇定温和:「阿暖别怕,爹爹跟娘都在这儿陪你,你不会有事的。」 「我不怕,爹爹你跟娘别着急,我乖乖的,这位师父不会害我的。」父母在场,加上上辈子的经历,陆明玉真的冷静下来了。如果对方是来寻仇的,肯定早抹了她脖子,对方挟持她,估计是有所惧怕,需要靠她脱身。 女儿沉着的声音缓和了陆嵘的紧张,刚要继续与和尚歹人谈条件,忽闻远处有纷杂的脚步声赶来,伴随着中气十足的怒喝,「守静,你已经犯了一条杀戒,还不快快放下屠刀,不可再造杀孽!」 陆明玉听了,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挟持她的和尚,竟然杀人了? 她瑟瑟发抖,陆嵘、萧氏心同样沉了下去,萧氏一手扶着丈夫,一边诚恳地乞求守静:「守静师父,不管旁人如何得罪你,我女儿是无辜的,你放了她成不成?你想要人质,那你换我吧,放了我女儿,她才七岁啊……」 v第二十七章 「不,换我!」陆嵘一把将妻子扯到身后,目光坚定地望着守静,「守静师父,我是瞎子,最好控制,求你让我换回我女儿!」 「都闭嘴!」守静眼睛更红了,不想再听夫妻两个救女情深,他一边逼迫陆明玉随他往北走一边威胁四周围上来的和尚们,「放我离开,不然我叫她陪我一起死!」说完手上用力,匕首陷进陆明玉脖子,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借此警告众人。 「不要!」 眼睁睁看着千娇百宠的女儿被人欺凌,萧氏扑通跪了下去,哭着求守静别再伤她的女儿。 陆明玉脖子很疼很疼,像是指甲在嫩叶上划过,伤口不深却疼得尖锐。但她上辈子体会过更彻骨的疼,现在这点皮外伤倒不至于吓破她的胆子,她哭,只是不忍心看父母为她着急,她也害怕,怕一个不慎,今天会是她第二个丧命之期。 陆明玉不想死,扫眼四周虎视眈眈的僧人,陆明玉心里清楚,身后名叫守静的和尚已经走到了绝路,她是他活着离开的唯一机会。她配合了,或许等守静安全脱身,他可能放了她,如果她不配合,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她一边配合守静的脚步,尽量避免再受其他不必要的痛苦,一边安慰父母,同时暗暗寻找安全逃开的机会。可惜守静紧紧抓着她这根救命稻草,一直来到安国寺后山门,都没有给陆明玉以及僧侣抢人的机会。 「别再跟着我,你们敢往前走一步,我就再刺她一刀。」倒退着走出寺门,守静红着眼睛对以陆嵘夫妻为首的众人道,清楚谁最看重怀里的小姑娘,守静阴狠的目光移向萧氏,「这位夫人,我只想安全离开,等我进了山,只需一晚,明早自会放你女儿出来。在我放人之前,让我发现任何人进山跟踪的痕迹,发现一次我就砍掉她一根手指头,不信你就试试!」 说完双腿夹住陆明玉,一手扯住陆明玉头发,手起刀落,砍了一截下来,以做警戒。 从寺中到这里,萧氏受了不知多少次惊吓,此时再也撑不住,软软地朝丈夫身上倒去,被陆嵘笨拙扶住。萧氏惊吓过度,浑身无力,但她理智尚存,美貌复杂地盯着守静,「师父平安离开后,当真会放人?」 守静看看怀里的小女娃,眼里闪过一丝伤痛,郑重道:「夫人放心,守静进山后会将贵千金扶到树上,明日天一亮,你们便可进山搜寻,但我狠话放在前头,你们不听我的话,不叫我安心离开,我便马上与贵千金同归于尽!」 「你走吧,我保证没人会跟你进山。」陆嵘沉着脸开口,「只求师父言出必行,否则我女儿有半分闪失,我陆家上天入地也会将你挖出来,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守静杀了谁,守静以后会怎样,他不在乎,他只要女儿平平安安的,别再受苦。 「你等着就是。」守静无心多说,将陆明玉夹到腋下,最后警告众人,「谁都不许跟上来!」 主持面露难色。 萧氏见了,牵着丈夫走到最前面,不许任何人做危及女儿性命的事。 「爹爹,娘,你们别怕,明天我在山里等你们!」望着越来越远的父母,陆明玉泪眼模糊,大声喊道,既是安慰爹娘,也是给自己信心。 女儿这么懂事,萧氏再也忍不住,伏到丈夫怀里低哭。 而就在守静挟持陆明玉进山不久,安国寺派去京城报案的僧人策马疾驰到一半,忽然撞见一支七人的官兵队伍。僧人如见救星,急急勒马,没等马停稳就跳了下去,扑通跪到距离最近的官兵前,「大人,我是安国寺的和尚,刚刚寺里有人杀人,主持命我进京报官,求大人速派兵缉拿犯人啊!」 马上男子皱眉,看向身后,其实应该是队伍前面,他们本是往京城那边去的,听到有快马奔驰才齐齐停下来,马一转身,队伍也就调了个方向。 恰在此时,排在队伍另一头的男子驱马而来。男人肤色白皙面冷如霜,单看相貌只有二十左右,乃七人里最年轻的一个,可他身上穿的却是神枢营正三品指挥使的官服,墨色衣袍,不怒而威,骏马不缓不急从六名手下身前经过,别说那六个手下,就连他们胯下的骏马,都不约而同后退两步,仿佛也敬畏指挥使大人的威严。 「凶手是谁,死者是谁,你说清楚。」来到和尚面前,楚行低头,面无表情地问。月底皇上要微服出宫,登山拜佛,这几日他都会带人巡视安国寺附近,如今听说有命案,楚行自然要弄清楚来龙去脉。 和尚猜测他官职不小,便将守静杀了法严之事尽数告知,至于守静为何杀人,他也不清楚。 单凭这三言两语,楚行无法断定此案是否与皇上出宫有关,命一个属下回京通报,他带人先行赶往安国寺。安国寺出了命案,香客们慌不迭逃往山下,唯恐连累自己,楚行领着属下逆流而行,隐约听到有人提及陆家、陆三爷、四姑娘等字眼。 弟妹笑盈盈喊他表舅舅的娇憨脸庞浮上心头,楚行停步,朝手下使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拦住一个香客询问具体经过,稍顷回来复命,「大人,陆三爷一家三口来寺里上香,那个叫守静的和尚劫持了四姑娘,现已逃进后山,陆三爷夫妻怕逼得太紧伤及女儿,不许安国寺僧人进山追捕。」 楚行闻言,挺拔的长眉深深皱了起来。 他侧身,望向安国寺后面的盘龙岭。盘龙岭是座孤山,往西是京城,东侧不远有座县城,城门官兵盘查,只有北面因为地势起伏小山丘众多,即便有人居住也都是零零散散的小村落,最适合逃命。 守静要逃,定会一直往北走。 分析过地势,楚行瞬间作出决定,「你们去见陆三爷,就说我会竭尽全力救回四姑娘,叫他们不必忧心。」 「大人,我随你去,多个人多份把握。」一个侍卫站了出来,郑重请示道。 楚行抬手,示意他退回去,「不必,人越多越容易惊动凶手,四姑娘乃陆三爷膝下独女,容不得半分闪失。你们留在寺中原地待命,今晚找到人,我会放响箭通知,否则明早你们随官兵一起进山寻人。」 五个神枢营侍卫互视一眼,最终选择信任他们的指挥使大人,「属下遵命。」 楚行颔首,随即快步赶往北山,一袭黑衣,身形如风。 进了山林,守静将陆明玉扛到肩头,频频回望几次,确定无人跟踪,便大步流星往深山里走。陆明玉脑袋朝下趴着,随着守静的步伐,她的肚子一下一下地被守静肩头所顶,难受极了,默默忍了一段,陆明玉实在坚持不住,偷偷歪头,打量守静。 守静肤色黝黑,像常年下地的农家汉子,浓眉大眼,嘴唇很厚,单看容貌,十分敦厚老实,不然这几年也不会被法严当老实人随心所欲地欺负。察觉到陆明玉的窥视,守静歪头,陆明玉本能地想要回避,可没等她移开视线,守静先扭了过去,而陆明玉意外抓住了男人眼里的一丝愧疚。 他还会愧疚? v第二十八章 陆明玉忽然生出了一分希望。 她继续观察守静,心里各种念头闪过。她不知道守静什么秘密,守静逃跑要紧,没必要对她一个小姑娘杀人灭口。那么她一直老老实实的,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守静可能真的会把她放在深山哪棵树上,让她等人救援。但如果她尝试劝守静提前放了她,成功最好,不成功,守静也没有杀她的理由。 为了能早点回家,为了让父母少担心几个时辰,陆明玉想试一试。 「守静师父,你走的太快了,我肚子疼,你能放我下来吗?」陆明玉怯怯地道,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男人,说完请求,马上表忠心,「我很听话,我乖乖跟你走,守静师父放我下来吧,你肩膀顶得我肚子难受。」 七八岁的小女娃,长得又特别漂亮,还那么乖巧,守静抿抿嘴唇,忽然蹲下去,眼睛狠狠地盯着陆明玉,「你走的太慢,我背你走,但你要老老实实抱着我脖子,敢乱动,我,我一把把你扔地上摔死。」 他额头的血已经干了,但看起来依然吓人,陆明玉惊恐地点点头,被守静背起来后,看着守静敦厚的侧脸,陆明玉心里反倒安定了一些。真正的恶人,才不会在乎一个孩子肚子疼不疼,守静肯这样对她,足见骨子里还保留着几分良善。 陆明玉决定再接再厉,小手抱着男人脖子,脑袋搭在男人肩头,天真地问:「守静师父,你额头怎么流血了?疼不疼?」 守静脚步一顿,看眼肩头的女娃,摇摇头,闷闷道:「不疼。」 陆明玉不信,眨巴眨巴眼睛,眼里涌出泪水,「我脖子上流血了,特别疼,守静师父流的比我多,怎么可能不疼。守静师父,我给你吹吹吧,吹吹就不疼了。」 小姑娘天真善良,但越善良越让欺负她的人良心难安,守静不想接受这份好意,再次装凶,恶狠狠地对陆明玉道:「我不疼,不用你管,再敢说一个字我就扔你下去。」 陆明玉噌地躲到他背后,用行动告诉他她再也不敢了。 守静莫名有些失望,可逃命要紧,他不再管小姑娘的心情,大步向前,谁料没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极力忍耐的哭声,一抽一抽的。守静皱眉,扭头往后看,小姑娘埋着脑袋,他只能看到陆明玉散乱的乌黑头发。 「哭什么哭?」守静装作不耐烦地问。 「我想我爹爹……」陆明玉边哭边含糊不清地道,「我爹爹是瞎子,他不爱出门,我答应给他当拐杖他才陪我出来上香的,现在我跟守静师父走了,爹爹肯定生气了,以后都不会再陪我出来逛……」 傻乎乎的,哭得特别伤心。 守静忽然想到了他的女儿,有次女儿贪玩擦伤了膝盖,晚上早早躲到被窝里睡觉。他打工回来,问妻子女儿怎么睡得这么早,妻子轻笑,说女儿在装睡,其实是怕被爹爹责罚。但他怎么舍得为这点小事打女儿? 身后的小姑娘也傻,等她回家,她父亲只会更疼她。 「别哭了,你爹爹不会生气的。」自从掳走这个小姑娘,守静就一直压抑着对女儿的思念,但此时此刻,他忍不住了,小姑娘因为他哭得那么伤心,是他的错,他不能不管。 陆明玉嘴角偷偷翘起,擦擦眼睛,问他怎么不知道爹爹不会生气,然后打铁趁热,顺势跟守静聊了起来,「守静师父,他们说你杀人了,你为什么杀人啊?我看你不像坏人,是不是有人打你了,你才还手的?」 为什么杀人? 守静目光空洞起来。 他没想杀人,是法严欺人太甚,他打他也就罢了,打完了还骂他娘。守静自己吃苦可以,绝不能容忍别人骂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他从小没了爹,是母亲辛辛苦苦将他拉扯大,他努力赚钱,娶了一房貌美媳妇。媳妇温柔贤惠,为他生了活泼可爱的女儿,守静以为他的好日子会一直过下去,可村长的纨绔儿子趁他不在家,光天化日闯进他家,欲欺辱媳妇。母亲上前制止,被纨绔推开撞到柜子上,死了,女儿帮娘亲打坏人,被纨绔一脚踹死,媳妇…… 媳妇被纨绔糟蹋了,活着等他回家,告诉他是谁害了她们,然后趁他不注意,撞墙而亡。 守静忘了那些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只记得他杀了仇人一家,被官府追杀。 守静很累,背负了几年的秘密,他突然很想说出来。 身后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天真无暇,守静想让她知道,他不是坏人,他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不得不疯。他想让她知道,他不是故意掳走她的,他只想活下去,为什么活,守静说不清楚,他就是想活着,每年给家人烧点纸钱,免得他们在那边没钱花。 陆明玉听怔了,没想到守静过得如此惨。 她想劝守静早点放了她,此时却无法开口。 开不了口,时机也不对。 良久良久,陆明玉才趴在男人肩头,脸庞朝外,小声问:「你女儿,多大了?」 守静这才发现自己流了一脸泪,他抬手擦掉,没有回答。 陆明玉识趣地闭上嘴。 午后出的事,不知不觉,红日偏西,即将落山。陆明玉慌了,她还记得来时的路,但如果天黑了,她肯定会走丢的,而且黑漆漆的山林,陆明玉也不敢独自乱走。 「守静师父,我想回家,咱们走了这么远,你放了我吧?」没有拐弯抹角,陆明玉诚心哀求道,真的够远了,再加上她自己跑回去的时间,足够守静脱身。 「你想自己回去?」守静不傻,猜到了小姑娘的意图,但他不可能这时候放人,「这里离安国寺太远,你一个人走不回去,听话,我把你放树上,你乖乖睡一觉,明早就能见到爹娘了。」守静边说边打量四周,发现一棵老树,他走到树底下,高高举起陆明玉,叫她爬上去。 v第二十九章 陆明玉兴奋极了,打定主意,等守静一走,她就跳下树,沿原路回家。 「不许下来,听话。」守静仰着头,对紧紧抱着树杈模样乖巧的女娃道。 陆明玉连连点头,大眼睛里装着由衷的关心,「守静师父快走吧,逃得远远的,别再回来了。」 守静苦笑,他还回来做什么?再次叮嘱陆明玉别自己下来,守静垂眸,默默站了会儿,往东走。小姑娘单纯,但明天官兵肯定会询问小姑娘他的去向,他必须谨慎。 男人走了,陆明玉趴在树上,望着男人渐渐走远的背影,心情复杂,她以为她上辈子已经够苦了,但与守静比,她日子要好很多…… 山风吹来,高处更冷,陆明玉攥紧衣领,终于开始担心自己的处境,视线移向来路,却在半途生生顿住,陆明玉及时捂住嘴,难以置信地盯着林子里的黑影。 真的有人,一个穿黑衣的男人,光线模糊看不清楚脸庞,只知道他正偷偷靠近守静。 对方是什么人?救她的吗?可之前围捕守静的僧人,没有这样打扮的。不是僧人或自家护院,难道是其他绿林歹人,准备对守静下手,看看有没有金银可图?那他杀了守静后,会不会再来抓她? 陆明玉脸都白了,守静至少不会害她,那个鬼魅一样出现的黑衣人…… 陆明玉张嘴,想要提醒守静,可才冒出这个念头,黑衣人突然朝守静冲了过去! 守静听到了疾奔而来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回头,闯入眼帘的,是个持剑的黑衣男人。仅仅一个照面,守静便知道自己不是来人的对手,他拼命往前跑,可楚行估算好距离才出击的,既然动手,怎会叫犯人逃脱? 这人在皇上微服出宫前杀了一个大和尚,行迹过于可疑,他必须抓人。 身如利箭,楚行很快追上守静,长剑出鞘,守静狼狈躲闪,楚行一个转身,手中长剑飞速从守静腿上掠过。陆明玉离得远,看不清那剑有没有刺中守静,却见守静踉跄一下,直直扑倒在了地上。 陆明玉捂住嘴,不敢看,又忐忑黑衣人会怎么处置守静。 「你究竟是何人?」剑尖对准守静脖子,楚行冷冷地问,凤眸鹰隼般盯着守静,审视真假。 守静离得近,认出了楚行身上的官服,再看看被男人刺伤的右腿,守静自知无法再逃,反倒释然,仰面躺在地上,对着天空灿烂的夕阳,他嘴角慢慢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想说的他已经告诉那个小姑娘了,现在被官兵带回去是死,都是死,那不如…… 「劳烦官爷替我告诉陆姑娘,就说守静对不起她,下了黄泉也会替她念经,求佛祖保佑她一生平安,如意顺遂。」说完往上抬头,欲借楚行之剑自刎,楚行眼疾手快移开长剑,守静失笑,手中匕首一转,又快又准地扎进了自己心口。 楚行皱眉,再次打量一番地上的男人,回想他死前所言,忽然明白,这人绝非刺客。 既然杀人凶手已经死了,楚行收起长剑,取出腰间响箭,知会安国寺里的手下。「嗖」的一声,响箭冲天而起,与此同时,远处传来「砰」的重物落地声,楚行疑惑地看过去,却见刚刚还在树上的小姑娘居然跳下来了,显然伤了脚,一瘸一拐跑向山下。 「四姑娘?」楚行立即朝小姑娘跑去。 陌生的声音,熟悉的称呼,「夺路而跑」的陆明玉身形一定,诧异转身。黑衣人逆光跑来,灿烂的金色夕阳模糊了他五官,只有身材颀长,待人近了,陆明玉终于认出了她前世的大伯子,可,楚行,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陆明玉震惊地忘了言语。 小姑娘穿着粉嫩的裙子,呆呆傻傻站在树下,楚行在她身前站定,神色如常呼吸平稳,足见方才追杀犯人轻轻松松。目光掠过未来弟妹虽然稚嫩却同样漂亮的脸庞,楚行心如止水,直接看向陆明玉微微抬起的左脚,「受伤了?」 陆明玉回神,脸突然红了起来。 早知道是楚行,她何必冒然跳树?看着好像不高,跳下来却扭了脚,疼死了…… 「死」字一浮现脑海,陆明玉忽然想起什么,焦急地望向守静的方向,「表舅舅,守静他……」 「他畏罪自尽了。」楚行平平静静地道,蹲下来,神色凝重地盯着未来弟妹的脚,显然与一个畏罪自尽的和尚比,他更在意弟妹的伤势。在意,也头疼,虽然弟妹还小,他帮她捏捏骨检查伤势应该没关系,但,毕竟是弟妹。 正发愁,忽闻低低的哭声,楚行抬眼,对上小姑娘悲伤的脸庞,脸上挂着泪,望着和尚喃喃自语,「都怪我,如果我早点认出表舅舅,他就不用死了……」在陆明玉看来,守静两次杀人都情有可原,他劫持她却细心地照顾,真的不是坏人。 楚行万万没料到小姑娘非但不恨不怕掳走她的坏人,反而因为对方的死自责起来,清楚短短半日守静肯定对陆明玉说了什么,楚行暂且压下疑惑,先安抚眼前的小弟妹,「四姑娘说错了,就算你认出我,我还是会抓他回去,杀人偿命,谁也躲不掉。」 「可他不是故意杀人的啊。」陆明玉抹掉眼泪,认真地看着楚行,「表舅舅,他……」 「不是故意也不行。」楚行冷声打断她替守静辩解的话,「人命关天,谁都没资格要别人的命。」 陆明玉知道守静过得有多苦,现在人死了,楚行竟然连听都不想听他的苦衷,陆明玉胸口一阵冲动,忍不住问了出来,「既然这样,那表舅舅战场杀人,是不是也不应该?」 楚行愣住,凤眼第一次望进小姑娘的眼睛。 他长得冷,不生气眼神也比一般人生气时吓人,陆明玉忽然后悔了,低头乖乖认错,「对不起表舅舅,我说错了。」她不该拿守静报复杀人与楚行杀敌为民相提并论,或许楚行说得对,守静杀人就要偿命,只是想到守静所受的苦,陆明玉眼睛一酸,方才新蓄满的眼泪掉了下来。 看到那吧嗒下落的泪疙瘩,楚行向来冷静的俊脸上,清晰地闪过一丝慌乱。 v第三十章 糟糕,他把弟妹吓哭了…… 没等楚行想好如何哄眼前的小姑娘,陆明玉转过身,擦擦眼睛,收了泪。 她与守静萍水相逢,没有什么感情,她同情守静,但也主要是惋惜一个苦命的人说没就没了,谈不上太伤心。 「表舅舅,那现在你要怎么处置守静?」整理好情绪,陆明玉转回来,红着眼圈问。 楚行诧异地看着陆明玉。 他有个五岁的亲妹妹,每次他出远门,妹妹都会落泪,舍不得兄长,那是楚行最头疼也最无奈的时候,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哄妹妹,只能保证会平平安安回来。妹妹还算懂事,但也要哭上好一会儿,而陆明玉明明那么难过,短短瞬间竟然冷静了下来。 太乖了,楚行从未见过这么乖的孩子。 「我手下会赶过来,带他回京,给安国寺一个交待。」楚行回望守静一眼,直言道,说完才意识到不对,正常的小孩子,看到死人不该害怕吗?怎么弟妹还懂得问守静接下来的下场?楚行重新看向陆明玉,却见小姑娘眼里又浮现哀伤,仿佛很不忍心似的。 「你,你为何这么关心他?」楚行维持着单膝触地的姿势,方便与小姑娘说话,「他抓了你,害你父母牵肠挂肚,你不生气?」他想知道原因,如果没有其他理由,那弟妹也太过单纯善良了,对坏人仁慈,并非好事,将来容易被心术不正的人利用。 想到守静的经历,陆明玉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因为眼睛望着守静那边,没留意楚行在她叹气时怔愣的瞬间,「表舅舅,守静师父不是故意杀人的,他……」 夕阳灿烂,陆明玉站在树下,有条有理地把守静的故事说给男人听。谈及生死,她表现地太从容镇定,说话娓娓道来,楚行情不自禁随着她的声音想象守静这悲苦的一生,直到陆明玉说完,楚行才再次察觉到了那丝怪异。 弟妹的言行举止,真的不像一个小孩子。 楚行探究地盯着陆明玉。 他有他的秘密。上辈子几番征战,他只剩一只眼睛能够视物,只剩右手可以持剑杀敌。皇上器重他,不介意他身体有疾依然委以重任,将士们也信任他,甘心听从他的号令行事,但楚行心里清楚,他残了,他战力大不如身体健全时,一次次勉力支撑,终于在镇压淮南王时,心口被人用长枪贯穿…… 死后重生,楚行很长一段时间都犹如做梦,他谨慎地观察身边人,发现他们与记忆里几乎完全相同,该胆小的胆小,该冲动的冲动。渐渐的,楚行彻底接受了只有他一人重生的事实,可现在,楚行忍不住怀疑他的弟妹,是不是,跟他一样? 「如你所说,守静确实命苦,看在他本性不恶的份上,我会帮他留具全尸,让他入土为安。」既然弟妹挂念守静,楚行先安抚小姑娘的心,否则守静这种畏罪自尽的情况,尸首只会被扔到乱坟岗,无人掩埋。 陆明玉总算略感欣慰。 「走吧,我先送你下山,你爹娘肯定急坏了。」楚行站起来,然后朝小姑娘弯下腰,伸手要抱她,「阿暖扭了脚,我抱你走。」 他说话的时候,凤眼平静又自然地看着陆明玉。陆明玉看看男人伸开的手臂,目光移到大伯子美玉般的清冷脸庞,虽然知道楚行此时只把她当小孩子,陆明玉还是不受控制地脸颊发烫,尴尬地别开眼,「不用了表舅舅,我脚不疼,我自己走吧。」 言罢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事,陆明玉最后看眼远处逝去的守静,昂首挺胸往前走了。 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楚行皱了皱眉,弟妹刚刚的表现,还不够作为她也重生的证据,毕竟这么大的姑娘也懂害羞了,可能会不好意思让他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表舅舅抱。不过眼看着小姑娘左脚步伐渐渐怪异起来,楚行再次发了愁。 抱她走,别说她有可能重生了,就算没有,也不太合适。可是不抱,他一个大男人,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一瘸一拐地走下山?那么远的山路,他疾步而行,也要走一个多时辰,即便弟妹没有受伤,也不可能坚持下来。 「四姑娘,我背你走。」楚行很快下定决心,大步追上陆明玉,蹲在了小姑娘身前,面向前方。弟妹受伤了,他背她乃情非得已,且他问心无愧,那此事便可为。 陆明玉犹豫,她的脚,真的扭到了,可…… 「四姑娘,再不下山天要黑了,摸黑走路,会耽误更多时间,你忍心叫父母担忧?」楚行正色道。 脑海里浮现父亲为了救她跌倒在地的情形,陆明玉心头发酸,犹豫片刻,乖乖趴到了男人背上。她不敢看楚行的脸,脑袋朝外面搭在他肩头,小声道:「谢谢表舅舅。」 「我是长辈,应该的。」小姑娘分量不重,楚行走起来十分轻松,眼睛看着山路,心无旁骛。 他不说话,陆明玉心里别扭,抿着嘴想其他的事情分心。已经死去的守静,山下盼她回家的爹娘,可她到底趴在未来大伯子背上,每隔一阵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回到现实。她嫁给楚随时,楚随也是十九岁,但楚随是文官,身体偏清瘦,领兵打仗的楚行就不一样了,同样的年纪,楚行个子更高,肩膀更宽,似乎比父亲还要宽阔。 「对了,表舅舅,你怎么找过来的?」陆明玉忽然记起了这茬。 楚行简单解释了一遍。 「表舅舅真聪明,要不是你,我晚上可能要在山里过了。」陆明玉尽量把自己当孩子,也算是给自己找个接受大伯子帮助的理由,不然心里总觉得别扭。 面对夸奖,楚行没接话。 两人之间又恢复了沉默。 山风迎面吹来,陆明玉忍不住狠狠打了几个哆嗦,晌午阳光温暖,她随父母游寺没有披斗篷,这会儿黄昏冷风一吹,自然受不住。她瑟瑟发抖,楚行察觉到了,立即停下脚步将陆明玉放到地上,跟着利落地解下身上官服。 「我不冷……」陆明玉受宠若惊,退后两步拒绝男人的好意。 v第三十一章 楚行做着体贴的事,脸上却没什么柔情,看着陆明玉肩膀道:「你太小,别受寒了。」不由分说地将外袍披到小姑娘身上。事已至此,陆明玉只能接受,两条胳膊套进楚行宽大的袖子,想自己裹衣襟,连续甩了两下,小手都没能从袖子里露出来。 陆明玉急红了脸。 楚行动了动手指,忍住了,旁观陆明玉系好腰带,楚行重新蹲了下去。 路上照旧无话,陆明玉看着手臂上属于楚行的衣袖,心里多了一件事。楚行是楚随敬佩的堂兄,也是她敬重的大伯子,如今楚行又救了她一回,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都该帮楚行治好眼睛。可她该怎么救?既要有个合适的理由解释她从何得知他左眼有疾,又得为她会治眼睛找个令人信服的说法。 告诉楚行她是重生的? 陆明玉想都不想就否定了这个念头,她只信任父母,连楚随她都不敢告诉,怕把人吓跑了。 走了一大半山路,两人遇到上山寻人的僧人时,天已经全黑了。 「爹爹!」灯光辉映,陆明玉很快找到了父母的身影,母亲扶着父亲,父亲手里握着盲杖。 「阿暖!」女儿失而复得,萧氏湿了眼眶,若非要搀扶丈夫,早就冲过去接女儿了。 楚行背着陆明玉走到陆嵘夫妻面前,抢先解释道:「四姑娘无意扭了脚,其他并无大碍,只怕山风太大,四姑娘可能会受寒。」 「多谢世谨,等阿暖好了,我们夫妻再带阿暖登门拜谢。」萧氏感激地喊楚行的字,一边伸手接女儿。楚行看眼陆嵘,有些犹豫,萧氏一介女子,背不了女儿,陆嵘眼睛又…… 看出他心思,萧氏盯着着急与父母团聚的宝贝女儿道:「已经劳烦世谨一路了,还是把阿暖给我吧。」她背的动。 「我背阿暖,你扶我。」陆嵘突然道,语气笃定。自己的女儿,他能照顾。 夫妻俩坚持,楚行便走到陆嵘背后,示意陆明玉爬过去。 陆明玉熟练地换到父亲背上,感受到父亲紧紧抱着她的手臂,陆明玉特别地安心,扭头与楚行道谢:「谢谢表舅舅,等我好了,我跟我爹我娘一起去国公府谢你。」难得有机会去楚国公府了,而且是母亲主动提出来的,她说什么都不能错过。 「举手之劳,三爷、夫人言重了,四姑娘身体要紧,咱们先下山。」楚行站在陆嵘左侧,对着安国寺的方向提议道。 萧氏点点头,护院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她扶着丈夫手臂慢慢走。楚行担心陆嵘踩空萧氏力弱扶不住,下山路上始终与陆嵘保持两步的距离,同时叙述山里发生的事。陆嵘明白楚行的体贴,换个时候他可能介意别人的好心,但眼下,他心里只有女儿。 「阿暖困了吗?困了先睡吧,一会儿咱们就坐马车回家。」陆嵘侧头,对趴在背上的女儿道。 陆明玉嗯了声,又累又饿,不知不觉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天黑了,城门早已关闭,一般百姓只能选择次日早上再进京,但陆斩身为兵部尚书,皇帝跟前的红人,提前跟皇上求个情,这事也就解决了。 马车缓缓靠近,城楼上的守门官兵看到骑在马上的陆斩与楚行,二话没说,迅速开了城门。 夜里街上无人,两刻钟后,马车停在了陆府门前。陆斩、楚行一同下马,前者走到马车前,掀开帘子,就见小孙女还在睡着,小小的趴在父亲怀里。 「给我吧。」陆斩低声道。白日得知小孙女被人掳走,陆斩即刻率领一队官兵来安国寺救孙女,儿子眼睛瞎了,孙女再有个三长两短,陆斩想都不敢想。 抱着女儿下马车不便,陆嵘没再逞强,在妻子萧氏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将女儿送了过去。尽管他们努力不惊动陆明玉,但换人抱了,睡得并不安稳的陆明玉还是醒了,睁开眼睛,就对上了祖父威严又冷峻的脸,被灯光照亮,分不清是不是梦。 小孙女迷迷糊糊的,陆斩心柔似水,往旁走开两步,笑着问孙女:「阿暖睡醒了?冷不冷?」其实他更想问孙女怕不怕,但事情已经过去,还是不要提及罢,小孩子忘性大,说不定睡了一觉已经忘了。 车外比马车里面冷多了,陆明玉睡意渐去,瞅瞅头顶天上的寒星,慢慢记起了白天之事。再想祖父竟然亲自过来接她回家,这会儿还抱着她,那边父母也下了车,全是血脉至亲,寒冷的夜里,陆明玉心里却暖暖的。 为了让家人放心,陆明玉撒娇地靠到祖父肩头,故意打着哈欠道:「祖父,我好饿啊……」 陆斩不禁笑了,陆嵘夫妻也被女儿可爱的模样逗得翘起了嘴角。 「陆大人,三爷、三夫人,时候不早,你们快进去吧,我也回府了。」 身后忽然传来已经有些熟悉的声音,陆明玉大吃一惊,小脑袋从斗篷里探出来,望向那边。门前两盏大红灯笼高高挂,照得她小小的脸蛋红润细腻,乌溜溜水润润的大眼睛还残留几分睡意,楚行看着这样的陆明玉,再回想陆明玉刚刚那声软软娇娇的「饿了」,不由在心里自嘲。 如果弟妹跟他一样死后重生,又怎会做出这样天真孩子气的举动?看来弟妹确实从小就乖巧懂事,比一般的孩子聪慧。其实也不奇怪,陆三爷曾被誉为神童,三夫人更是已故太后亲口赞许过的才女,有这样的父母,弟妹能不出彩? 「世谨别急着走,先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子。」萧氏走过来,诚恳地邀请道。 陆斩也劝楚行进去坐会儿。 楚行摇摇头,道:「四姑娘出了这么大的事,府里老太太等人肯定都急坏了,诸位照顾四姑娘要紧,我先回家给祖父祖母报个平安,改日有空再来府上叨扰。」 陆斩刚要再留,里面朱氏闻讯,领着陆家众人浩浩荡荡赶了出来,陆斩明白此时确实不适合招待客人,便嘱咐楚行慢走,说完隔着斗篷悄悄捏了捏孙女胳膊,低声耳语,「阿暖跟你表舅舅道别。」 v第三十二章 这是最基本的礼仪,陆明玉看向楚行,由衷道:「表舅舅慢走,等我脚好了就去谢你。」 楚行淡淡一笑,朝朱氏行个礼,随后走到他的骏马前,翻身而上。 「阿暖没事吧?」客人走了,朱氏最先赶到孙女面前,握着孙女小手问,身后大夫人、二夫人与陆锦玉、陆筠几个小姑娘也都关切地望着陆明玉,男人们站得稍微远些。 都是亲人,陆明玉笑着道:「没事……」话未说完,连忙扭头,不受控制地打哈欠。 陆斩哈哈笑,颠了颠小孙女,「好了,咱们阿暖饿了,先去吃饭,吃完饭就睡觉。」 陆明玉尴尬地趴到了祖父肩头。后面萧氏扶着陆嵘,看着前面被众人包围关心的娇憨女儿,只觉得今天好像死了一次,现在才真正地活了过来。 陆斩抱孙女回了他与朱氏的院子,担心人多闹哄哄的吵到孙女,陆斩让另外三房子孙回自己院子吃饭,明天再去探望孙女,只留了陆嵘夫妻。众人散去,陆斩喊来早就请到府里的郎中,趁丫鬟们摆饭的时候,先给女儿检查脚伤。 「回大人,四姑娘扭了脚,好在伤势并不严重,休息两日便能下地走动。」郎中很快检查完伤势,语气轻松地对陆斩道。 陆斩颔首,命人领郎中去开药方,然后抱着孙女去吃饭。陆明玉何曾被长辈们如此频繁地抱过,又不好意思又特别享受,被祖父放到椅子上的那一瞬,陆明玉鼓起勇气看向祖父那双威风凛凛的虎眸,忽然不怕了。 祖父对她这么好,她有什么好怕的? 「阿暖,先喝口鸡汤热乎热乎。」朱氏亲手替孙女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炖鸡汤,摆到孙女面前。 「谢谢祖母。」陆明玉幸福地低头喝汤。 「阿暖吃个猪蹄,这个补。」汤还没喝完,那边陆斩夹了个炖猪蹄过来。 陆明玉赶紧又谢祖父。 对面萧氏默默吃自己的,偶尔扫眼坐在女儿两侧的公婆,心里酸溜溜的。女儿受了大惊吓,她跟丈夫还想好好安慰安慰女儿呢,可公爹婆母根本不给他们机会,对女儿那么好,倒好像他们才是女儿父母似的。 陆嵘看不到父母对他女儿的殷勤,但哄女儿的机会被人抢走了,他也暗暗胸闷,没法开口抢女儿,只能微微加快进食速度,打算早点带女儿回他们的三房。没吃几口,忽闻外面响起匆匆的脚步声,陆嵘神色微变,慢慢放下了筷子。 「老爷,太太,王爷来了。」 脚步声停在门外,下人语气急促地通报道,气喘吁吁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他。 外公来了? 陆明玉惊喜地抬起头。斜对面萧氏没什么表情,陆嵘守礼地站了起来,等待迎接岳丈,陆斩不满庄王打扰一家进餐,不想迎,可架不住人家是王爷,碍于尊卑,他不得不擦擦嘴,与妻子一起起身离座。 陆明玉也想起来,陆斩按住了孙女肩膀,「阿暖脚扭了,不用跟你外公客气。」 陆明玉想想外公对她的好,笑着嗯了声。 陆斩这才领着妻子、儿媳去迎客,刚跨出堂屋,走廊那边大步流星走过来一道身影,高声问他们,「阿暖回来了?听说阿暖脚扭了?哪个熊心豹子胆的敢劫持本王外孙女?」 「王爷莫急,阿暖的脚伤并无大碍。」陆斩微微弯腰道。 庄王看也没看他,心虚地看了眼女儿萧氏,「纤纤,为父一得到消息就赶来了,从简也要过来,但皇上派我们去平县赈灾,两个都走了不太合适。」今年平县一带连降暴雪,灾民频有冻死者。 「有劳父王惦记。」萧氏垂眸道。 庄王早已习惯了女儿的冷淡,心急见外孙女,先奔向堂屋里面。 「外公。」陆明玉笑盈盈地道,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久别重逢的外公。她这位外公,出了名的惧内,据说当初老王妃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也因此冷落她亲外婆、母亲舅舅多年,后来老王妃去了,外公才竭力弥补曾经亏待的家人。 陆明玉没见过冷落母亲的外公,自她出生后,外公就把她捧到了手心里,对母亲也小心翼翼地讨好。长辈对她好,陆明玉本能地想要亲近,碍于母亲的态度才犹豫到底要怎么做,是母亲教她好好与外公相处,还说外婆去世前不恨外公,她亦不恨,只是亲近不起来,但那些与她这个外孙女无关。 「阿暖哪只脚受伤了?」庄王一屁股坐到陆斩方才的位置上,仔仔细细打量外孙女。 陆明玉抬起左脚给他看,上面已经敷了药。 庄王略微放心,打听白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明玉不想再说了,笑着问他有没有吃过晚饭,庄王看向饭桌,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他听说外孙女出事就立刻往回赶,哪里有空吃晚饭。 「王爷不嫌弃的话,我叫人给您添副碗筷?」陆斩不太热络地道。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嫌弃的。」庄王不甚在意,说完把陆斩的椅子往旁边推推,他从旁边拉来一把,要坐外孙女旁边。如此反客为主,陆斩脸隐隐沉了下来,却又没有理由反对,只得压抑着不快坐了下去。 v第三十三章 身为被长辈们抢着疼爱的那个,陆明玉并没有察觉到长辈们的小心思,一边忙着吃祖父、外公给她夹的菜,一边笑着听长辈们说话。 「阿暖困不困?」 陆嵘不便委婉提醒岳父回王府,萧氏没有那层顾虑,饭后喝过茶,她一脸关切地问。 陆明玉懂母亲的意思,假装又打个哈欠,做出困倦的样子。 陆斩、庄王都舍不得小丫头,但陆明玉困了,二人自然以陆明玉的需求为先。陆斩嘱咐儿子儿媳精心照顾孙女,庄王不敢吩咐女儿什么,捏捏陆明玉脸蛋,笑呵呵地哄外孙女晚上盖好被子,并承诺明天他还来。 「外公慢走。」陆明玉靠在父亲怀里,乖乖地与外公送别。 庄王恋恋不舍哎了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送完外公,陆明玉再同祖父祖母道别。 终于回到三房,陆明玉真的困了,听着父母嘘寒问暖,她眼皮越来越沉。 萧氏心疼女儿,眼看女儿闭上了眼睛,她低声对丈夫道:「今晚我陪阿暖睡,你自己回去吧。」 她怕女儿做噩梦。 陆嵘沉默,脸上却露出一丝不自觉的委屈。 他还没同女儿说够话…… 因为脚伤,大病初愈不久的陆明玉又在床上躺了三天,本来第三天早上下地走路已经没问题了,陆嵘为了慎重起见,非要女儿多躺一天,陆明玉撒娇说躺着没意思,陆嵘就坐在床边,陪女儿说了一天的话…… 陆明玉活了两辈子,非要聊天的话,还是有很多话可说的,故这一天过得感觉还挺快的。 傍晚夫妻俩陪女儿用过晚饭,再看着女儿躺好,萧氏先站了起来。 陆嵘依然端坐在女儿床前,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氏疑惑。陆明玉还没困呢,见此重新坐起来,好奇道:「爹爹是不是还有话跟我说?」 陆嵘抿抿唇,对着女儿的方向缓缓而郑重道:「阿暖,明天你便替爹爹治眼睛吧,有用最好,无用我也可早点安心。」 如果女儿没有出事,陆嵘可以等到月底,等月底那位陈姑娘来了,证实女儿所言非梦他再开始治眼,但现在,陆嵘不想再等了,不想女儿再出事,他连看都看不见,不想女儿脖子上多了一道需要半月才能消掉的疤痕,他只能摸,不能看。 陆明玉看向母亲,父亲为何突然心急起来,连几天都不能等,她相信母亲也明白。葛神医传授给她的那套针灸之法要用到九针,其中八针在头上,陆明玉刚学扎穴时用的是假人,那也不太敢刺,是葛神医捏着她手指先在丫鬟揽月手臂一处穴位试了下,陆明玉才迅速适应下来。但父亲在她心里的分量不一样,陆明玉虽然有八成把握她的确活过另一世,可私心里,她还是希望有十足信心后再出手。 提前也可,但必须父母都同意,陆明玉不敢擅自答应。 萧氏看着丈夫,想到的却是丈夫在安国寺里的一摔,当时她心急女儿没有分心丈夫,事后回想丈夫的无助与狼狈,萧氏只会比丈夫更难受,那么敏感好面子的人,想救女儿却出了丑…… 「那就明天开始。」萧氏走到丈夫身边,一手搭在了丈夫肩膀上。 她的手并没有多少分量,陆嵘却感受到了妻子的支持与鼓励,他微微一笑,终于站了起来,笑着哄女儿,「阿暖早点睡,我跟你娘先走了。」 陆明玉乖乖地嗯了声,目送父母出门。 夜色深沉,秋月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后面萧氏挽着陆嵘手臂,配合他的步伐慢慢走。 「为何挽着我?」陆嵘忽然低声问,俊脸偏向妻子。夫妻多年,最恩爱的时候妻子也没有挽着他走过,最多两人牵着手。 萧氏看看他,轻声打趣道:「现在不挽着,等你眼睛好了,我就没理由了。」 她有怨他的地方,甚至动过一辈子就与他相敬如宾地过,但萧氏不会否认她对陆嵘有情,陆嵘不肯退步求和,她会把那份情压在心底,直到它自己淡了薄了,陆嵘主动求和,又那么在意她的女儿,萧氏自然也会心疼他。 赏罚分明,在夫妻相处上同样适用。 「就算眼睛好了,你也可以挽着我。」陆嵘捏了捏妻子柔若无骨的手,柔声道,「只有你我的时候,你想挽多久就挽多久。」他喜欢她对他好,而且挽着他与扶着他不一样,扶是照顾,挽是依赖,更是亲昵。 「做梦吧。」他居然也会说这种直白的情话,越是听的少,忽然听到就越招架不住,萧氏低低嗔了一句,作势要把手收回来。陆嵘用力夹住她,不让她走,萧氏其实也喜欢这样,回到前院,快进去了,瞧见墨竹候在院中的身影,萧氏才低声道:「放开吧,叫丫鬟看见不妥。」 陆嵘不放,不甚在意地道:「想看早就看到了。」 以为妻子说的是走在前面的秋月。 v第三十四章 萧氏委婉地提醒他,「那不是还有别的丫鬟吗?」 陆嵘依然不在乎,「不怕秋月看,难道还怕别人?」换个时候,他不会如此放纵自己,但今晚不一样。 男人再三坚持,萧氏也就不管了,继续与丈夫说话。 「三爷,夫人。」墨竹小步走过来,屈膝行礼。 萧氏见丈夫没有开口的意思,便道:「早些睡吧。」说完夫妻俩继续往她那边走。她是堂堂夫人,从未想过也不会放低身份与墨竹「耀武扬威」,秋月就不一样了,从墨竹身边经过时微不可闻的哼了声。 墨竹垂眸敛目,面无表情,只在三人快绕过走廊了,她才慢慢抬起头,复杂地望着萧氏挽着男人的动作。她刚来伺候三爷时,三爷尚且年幼,加上刚刚失明,还不习惯黑暗,走路时常会撞到东西或绊倒,她急着冲上去要扶他,每一次都会被三爷厉声喝退,根本不肯让她碰,如今,三爷竟然肯让夫人挽着,当着丫鬟的面挽着…… 但她不知道的是,今晚陆嵘还做了更多出人意料的事。 「纤纤,你知道我有多想看到你吗?」 夜深人静,锦屏香帐,烛火摇曳出一双恩爱的鸳鸯影,伴随着低哑的私语。 萧氏不知道,她脸红心跳,视线随着床顶吊着的鎏金香球不停晃动。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单纯地想看她,还是看他正喜欢的地方?萧氏想知道答案,但她注定问不出口,白日里再强势,再同情心疼,到了晚上,夫妻敦伦,他都会成为她真正的天。 事毕,萧氏靠在丈夫怀里,前所未有的餍足。 眼皮发沉,就在萧氏快要睡着的时候,头顶传来男人幽幽的声音,「纤纤,万一,我眼睛……」 萧氏睡意陡去,没等陆嵘说完,她便飞快按住他唇,「咱们顺其自然,不许你思虑太重。说实话,针灸有用,对你对阿暖来说都是好事,你可以看见咱们乖巧可爱的女儿,阿暖会得到爹爹更细心的照顾,我就不一样了,已经过了十五岁最好看的年纪,现在人老珠黄……」 「二十二就叫人老珠黄了?」这次换成陆嵘捂她嘴了,哭笑不得,单凭手感,他也知道她绝对不老,比吃到口中的豆腐还嫩。 「反正没有我刚嫁给你的时候颜色好。」萧氏不高兴地移开他手,往里一翻,背对丈夫躺着。女儿家,十五六岁花样的年纪,如今她都是孩子娘了,丈夫眼睛真好了,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吸引了怎么办?如果他见过她的十五岁,至少还有个比较,偏偏他没见过。 「放心,不管你是不是最漂亮的,在我心里,谁都没有你好。」陆嵘重新将人圈到怀里,亲她脸颊。但这话不是萧氏最想听的,她不高兴给他亲,继续往里转,她转陆嵘就追上去,闹着闹着,夫妻俩又搂在了一处。 次日早上,夫妻俩都起晚了…… 陆明玉一个人待在房中,忙着做最后的准备,倒没有发觉父母昨晚又恩爱过头了。忙完去请安,见父亲神采奕奕似青柏俊逸,母亲面若牡丹眼若秋水,陆明玉只当夫妻俩对她抱了太大的期望,忽然觉得肩头有千钧重。 是她给了父母希望,万一不行怎么办? 陆嵘之前确实心中忐忑,但昨晚从妻子那里得到了莫大的支持,此时平静了许多,饭后欲带女儿去他的书房。 陆明玉与母亲对视一眼,上前牵住父亲的手,小声道:「爹爹去我那边吧,你这边有我不喜欢的人,我不放心,万一她偷听怎么办?」她一直都厌恶墨竹,不用装父亲也知道,求了不知多少次希望父亲赶墨竹走了。 「阿暖,不许胡闹。」萧氏低声斥责女儿,仿佛她很信任墨竹似的。 陆明玉哼了声,甩开父亲的手。 陆嵘无奈地笑,对着女儿道:「好,就去阿暖那边。」 女儿行事稳重,陆嵘就会把女儿当重生的大姑娘看,女儿撒娇耍小脾气,陆嵘顿时忘了女儿重生的事,只把女儿当七岁小姑娘哄,因此陆明玉为墨竹使小性儿,陆嵘并不介意,反倒觉得女儿率真可爱,毕竟陆明玉不曾恶意说过墨竹坏话。 陆明玉却没有小心思得逞的满足感,她也挺无奈的,朝母亲苦笑,要不是父亲糊涂留着墨竹,她至于这样吗? 萧氏揉揉女儿脑袋,一家三口去了陆明玉的梅苑。 针灸的银针早已备好,萧氏在书房门口守着,陆嵘盘腿坐在榻上,陆明玉跪立在父亲身前,神色凝重的替父亲针灸。她记性好,上辈子从葛神医那里学的东西记得清清楚楚,回来与父母说明后,每天陆明玉都会抽出时间反复练习,确保下针无误。 「爹爹疼吗?」 屏息凝神在父亲左眼晴明穴上落下一针,陆明玉紧张地问。 「不疼,阿暖放心下针,不舒服爹爹会告诉你。」陆嵘闭着眼睛,温和地鼓励女儿。 陆明玉本能地点点头,继续下针。 全部扎完,陆明玉浑身出了一层汗,并未做什么力气活,她却觉得浑身无力,跪坐在父亲对面,忐忑地看着父亲身上的针,「爹爹,每次针灸要等两刻钟才能取出来,当时你双眼失明二十三年,葛神医说可能需要两三年才能恢复,今年爹爹才二十五,顺利的话,也许明年此时就能看见了,只是这一两个月多半没有太大效果。」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父亲盲了太久,治起来亦无法一蹴而就。 陆嵘不便开口,朝女儿笑了笑,表示没关系,他等得起。 v第三十五章 女儿忙完了,萧氏走过来,盯着丈夫看了一会儿,她低头,用力抱住自己的乖女儿,眼神说不出的温柔,像看世上最珍贵的宝物,「阿暖,你就是我跟你爹爹的福星,娘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有你这么聪慧孝顺的好女儿。」 「那也是因为爹爹跟娘生得好,教得好。」陆明玉靠到母亲怀里,疲惫又感激地道。 或许父亲有他自卑糊涂、识人不清的缺点,母亲庶女的身份也让很多人轻视诟病,可这是生她养她的爹娘,他们竭尽全力对她好,那么不管一辈子还是几辈子,不管之前受过多少委屈多少苦,陆明玉都想好好地回报二老。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正月最后一天,又是朝廷官员休沐之日。 趁楚行休息在家,萧氏决定今日带女儿去楚国公府登门拜谢。 清早起床,夫妻俩都收拾好了,萧氏一边低声与丈夫谈论楚行,一边等女儿来请安,一家三口再去公婆那边,可是等了许久都不见人来,陆嵘想使唤丫鬟去看看,萧氏想了想,暗暗摇头,「我去吧,你先去前院等等。」 女儿家的心事,她身为母亲,多多少少能猜出几分。 告别丈夫,萧氏单独来了梅苑,行至堂屋,就听里面传来了女儿稚嫩的声音,「采桑,这两件哪个更好看?」 「都挺好看的啊,姑娘,时候不早了,三爷夫人等没关系,老爷、老太太那里一屋子人呢,咱们快点吧?」 果然如此,萧氏好笑地摇摇头,挑帘走了进去。 陆明玉站在比她还高的穿衣镜前,左手提着一条海棠红的妆花褙子,右手提着一条她小时候最喜欢的桃粉色,正艰难地想要做出取舍。桃粉更显可爱,海棠更妩媚些,楚随那家伙,最喜欢给她买海棠红的好料子,让她做里衣…… 「穿粉色的吧。」萧氏站在门口,替女儿决定道。 陆明玉这才发现母亲来了,对上母亲似乎看穿她心事的眼神,陆明玉尴尬地转身,把海棠红的褙子塞给大丫鬟采桑,她红着脸躲到屏风后,飞快换衣服。萧氏看着女儿朦胧的小身影,示意采桑、桂圆先出去。 陆明玉脑袋垂得更低了,猜得到母亲又要给她讲大道理。 「阿暖啊,在楚随眼里,你今年才七岁,除非你把秘密告诉楚随,否则就算你打扮成小仙女,他也不可能看上一个才七岁的小丫头。」萧氏来到屏风另一侧,声音温柔地提醒女儿,「你表现地太怪异,急于求成,可能会吓走人家……」 「娘……」陆明玉臊极了,背对母亲撒娇,「我今天乖乖待在你身边,哪都不去行了吧?」 萧氏故意逗女儿,「就今天?」 「我不去了!」陆明玉恼羞成怒,气呼呼扑到床上,拉起被子蒙住自己,免得母亲不放心。 萧氏啼笑皆非,怕女儿真的生气,赶紧过去赔不是,亲自帮女儿穿衣打扮。一刻钟后,陆明玉鼓足勇气来到镜子前,看到里面小姑娘头上梳着最简单的双丫髻,一边围圈粉嫩嫩的桃花绢花,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小孩子气了。 「想长高就好好吃饭。」母女心有灵犀,萧氏笑着点点女儿脑顶,借题发挥。 陆明玉一直都有挑食的毛病,小时候任性不听劝,长大了沦落成陆家四姐妹里最矮的才后悔了,这几天不自觉地维持着以前的习惯,现在母亲一说,陆明玉猛然记起这茬,弯腰瞅瞅自己的小短腿,她特别诚心地向母亲保证,「娘放心,以后你让我吃啥我就吃啥。」 萧氏才不信,牵起女儿小手,去前院与丈夫汇合。 论在京城的威望,楚国公府远比陆家强。 陆家能立起来,靠的全是陆斩一枝独秀,楚家就不一样了。前朝皇帝昏庸,高祖皇帝起兵自立,建立大齐朝,当时楚家先祖跟随高祖皇帝南征北讨,战功赫赫,故受封国公爵位,世袭罔替。 大齐建朝近两百年,楚家出过一位皇后,皇后的儿子也顺利登基,虽然几代过去了,但当今皇族体内基本都流着一份楚家血脉。而楚家子孙代代赤胆忠心精忠报国,从未掺合皇子党羽纷争,历代皇帝都很信任器重。 因此楚国公府的气派,也非寻常达官贵人之家可比。 不过陆明玉来到楚国公府,简直就像回了另一个家,处处都熟悉。 跨进正门,已有嬷嬷抬着软轿等候,陆嵘要随楚行兄弟去拜见老国公爷,萧氏便领着女儿与楚盈姐妹上了软轿,直接去后院见太夫人。 「阿暖要听话。」临分开前,陆嵘笑着嘱咐女儿。 「嗯。」陆明玉微微红了脸,总觉得父亲这句嘱咐有别的意思掺在里面。 「走吧。」萧氏体贴地替女儿解围。 粗使嬷嬷们抬起了软轿,陆明玉双手攥着帕子,在嬷嬷们往前走出第三步时,悄悄朝楚随瞥去。楚随本就与堂兄一起目送女眷,发觉陆明玉的窥视,他立即看了过去,目光相碰,陆明玉又羞又紧张,匆匆回避,可惜这举动落到楚随眼里,竟成了小姑娘瞪了他一眼,被抓到才慌得逃开。 楚随好笑地摇摇头,这孩子真记仇啊。 「我记得时谦今年要参加院试?」目光还停留在负气离去的小姑娘身上,耳边忽闻陆嵘问话,楚随收回视线,从容应道:「是有打算,祖父说我年纪不小了,先参加一场,榜上有名最好,不然权当历练,下次再接再厉。」 v第三十六章 十四岁的少年郎,穿一身天蓝色的圆领长袍,腰系玉佩,气度清隽。陆嵘虽然看不到人,但光听楚随落落大方的回答,也能想象出少年郎的卓然风采。他点点头,一边拄着盲杖前行,一边赞许道:「常听人夸赞你们兄弟一文一武,世谨有大将之风,相信时谦也会在科举一途大放异彩,可惜我双目失明,科举之路止于院试,不然也可仗着年岁提点你一二。」 楚随微怔。京城文人,无不知晓陆嵘,不提陆嵘十一岁便高中院试案首,成为大齐开国后最年少的秀才,就说陆嵘瞎后写的一笔好字,既有深谷幽兰的清逸韵味,又有风一般的无拘无束,风格独特,便已值得世人称颂,皇上还曾为之惋惜,称天妒英才。 如果陆嵘没有失明,在他提到院试时楚随便会虚心求陆嵘指点,但陆嵘瞎了,担心无意触及陆嵘不愿回忆的往事,他才谨言慎行,可现在陆嵘这么说,他就必须针对陆嵘失明前参加的那场院试表达一番态度。 含混过去太刻意,然顺势接话,又怕不小心说错,惹陆嵘不快。 这是一道难题,楚随下意识地看向堂兄。 楚行……爱莫能助。 他是武夫,换成官场权谋战场决策他都有把握,但陆嵘的情况太特殊了。听闻陆嵘因为眼疾鲜少出门,足见其非常在意眼睛,越是这样,同他说话越要一百个谨慎,就像现在,前面要跨过一道门槛,楚行很想提醒陆嵘,又说不出口。 堂兄帮不上忙,楚随又没时间多加思虑,只好硬着头皮道:「三爷过谦了,学海无涯,时谦年幼,无论读书做人都有很多不通之处,能得到三爷教诲,时谦定会受益匪浅。」巧妙地避开院试,拓宽了可以向陆嵘请教的东西。 陆嵘颔首,没再说话。 他的确存了考验楚随的心思,而这个十四岁上的少年,给了一份让他满意的答卷。 但也只是小小的满意,想娶他的掌上明珠,楚随要走的路比考状元还长。 「太夫人,阿暖给您请安来啦,这是我自己绣的香囊,您看看还行吗?」 国公府后宅,陆明玉笑着将她准备的礼物送到太夫人面前,有模有样地给长辈介绍,「太夫人,我现在只会绣寿桃,绣的还不好看,您肯定没法戴出去的。不过您要是喜欢,可以挂在衣橱里,这样每次您看到就会想起阿暖了。」 说完仰起头,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太夫人。太夫人快五十了,头上银丝清晰可见,但老人家精神好,眼珠并没有因为年纪泛黄浑浊,依然明亮矍铄,笑起来特别慈善,一旦生气,无需皱眉,眼神便足以传达她的不满。 陆明玉觉得她特别幸运,旁的姐妹出嫁多多少少都会遇到点麻烦,要么来自姑婆,要么来自妯娌,只有她婚后一帆风顺,太夫人与婆母楚二夫人都很喜欢她,特别是太夫人,简直把她当亲孙女疼爱,因此陆明玉绣这个香囊时,用了十二分的真心。 「阿暖才七岁手就这么巧了啊?」太夫人捧着小姑娘送的香囊,翻来覆去的看,话里充满了惊艳,「喜欢喜欢,这个我先藏在衣柜里,等阿暖长大了再给我绣一个,到时候我戴出去显摆,叫旁人都看看阿暖的巧手。」 陆明玉有点小羞涩,她已经故意往丑了绣了,可她毕竟活过一次,女红无法做到真正初学孩童那般拙劣。 太夫人欣赏完香囊,交给儿媳妇赏鉴,她则笑眯眯地端详眼前的小姑娘。活了这么多年,她早就能根据小孩子的模样揣度她们将来的美丑,陆明玉呢,桃花眼明润润的,脸蛋同她娘一样都是江南女子那般的细腻水嫩,一看就是绝色美人胚子。这是容貌,陆明玉还有比同龄姑娘出挑的家世,祖父是兵部尚书,叔伯、亲舅年少有为,更有庄王做外公、皇上当堂舅,如此好的条件,长大必成为夫人太太们争抢的儿媳妇人选。 只是年龄…… 陆明玉才七岁,配十九岁的长孙肯定不行,次孙十四,等陆明玉七八年,二十出头成亲……不算太晚,刚好先专攻科举,早日中进士,到时候娶了陆明玉,一下子就攀上了陆家、庄王府,为她嫁给大皇子的大孙女增添助力。 这么一想,太夫人对陆明玉越发的好了。女儿家十三四五才开始谈婚论嫁,但京城姑娘就那么多,她们这些要娶儿媳妇孙媳妇的,就得想远点,这样提前打好关系,日后提亲也更容易。以楚家在京城的地位,当然要千挑万选,娶最好的姑娘,左右只是准备,万一陆明玉长歪了,随时换人就是。 老人家心里的弯弯绕绕,别说陆明玉不知道,就连萧氏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女儿才七岁,谁会料到有人已经开始惦记她女儿的婚姻大事? 后院一片言笑晏晏,前院,陆嵘陪老国公爷聊了几句,忽然对楚行道:「世谨,我这次来还有个不情之请,听闻皇上将湛卢宝剑赐给了你,不知我可否亲手品鉴一二?」 这事知晓的人不少,对于陆嵘的请求,楚行并未意外,大方道:「三爷稍等,我命人去取剑。」 陆嵘摇头,笑着站了起来,「据说宝剑都有灵气,湛卢剑赫赫威名,能有幸瞻仰已属大运气,怎好当成寻常刀剑轻怠,世谨不嫌弃的话,还是我去你那边看吧。」 楚行心中微动,探究地看陆嵘一眼,起身同老国公爷行礼,然后引着陆嵘去了他的定风堂。 他有专门的藏剑室,来到门前,楚行命心腹在外守着,他单独陪陆嵘进去。 「剑刃锋利,三爷小心。」取出宝剑,楚行委婉地劝道。 陆嵘点点头,接过宝剑,他白皙如玉的手指郑重地抚触剑鞘纹络,完整地摸了一遍,陆嵘没有抽出剑身,双手奉还楚行,「陆某乃半个文人,品鉴宝剑只能靠眼,今日双眼失明,抽剑也无用,待来年恢复视力,再来贵府叨扰。」 楚行吃了一惊,看着陆嵘眼睛道:「三爷,三爷寻到良医了?」 说完话,才意识到心境已乱,这些年他也看过很多名医,可他们全无办法,左眼能见的东西一年比一年模糊,楚行怕再治不好,左眼就要彻底瞎了。陆嵘的眼疾比他还严重,说不定陆嵘遇到的良医也能治好他。 陆嵘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低声道:「正是,我遇到的神医姓葛,脾气古怪,他肯替我治病实属机缘巧合,并再三要求我不得外传。那日世谨救下阿暖,神医恰好也在安国寺,仅凭一面之缘,便断定世谨左眼有疾……」 楚行握紧了手,这世上,真有如此神医? 「世谨不说话,是默认了吗?」陆嵘云淡风轻地问。 楚行脸上掠过一道犹豫。知道他有眼疾的人,只有祖父、二叔、堂弟,一旦外传,日后他再领兵,怕会难以服众。只是,面对失明多年的陆嵘,看出陆嵘对复明一事的信心,楚行又想,试一试。 v第三十七章 「不瞒三爷,我左眼确实有疾,奈何寻医多年,始终无药可治。」决心一定,楚行不再拐弯抹角,朝陆嵘拱手道:「三爷,葛神医替人治病有什么条件吗?只要他肯替我诊治,我愿竭尽所能报答其恩德。」 陆嵘微笑,「世谨言重了,你救了阿暖,便是我的恩人,得知你可能患有眼疾,我已想办法劝服葛神医答应帮你治眼,不过葛神医身材矮小容貌丑陋,最不喜见客,他替任何人诊治,都会要求病者始终闭着眼睛,这点,世谨能做到吗?」 楚行松了口气,语气坚定道:「三爷放心,不该看的,世谨绝不会偷窥。」 在国公府坐了半个时辰,陆家三口就要走了。 这半个时辰里,陆明玉有机会去楚盈闺房绕了一圈,明知偶遇楚随的希望万分渺茫,路上还是忍不住暗暗东张西望,想私底下见上一次,听听他的声音,可惜楚随一直在前院陪陆嵘,没给她机会。 「阿暖以后常过来玩,盈盈湘湘都喜欢你呢。」楚二夫人亲自送客,路上笑着对陆明玉道。 陆明玉乖巧地点点头,礼貌地邀请楚盈姐妹,「你们有空也可以去找我啊,吉祥要生小狗了,可能有四五只呢,祖母说谁喜欢就送给谁,你们想要吗?我先帮你们记上。」吉祥是祖母养的珍品狗,据说有次祖父立功,什么赏赐都不要,只讨了这只属国进供的极品白狗,又美又通人性,祖母喜欢极了。 「我不要,我不喜欢狗,我喜欢猫。」楚湘脆脆地拒绝。 楚盈期待地望着陆明玉,「阿暖姐姐,我想要一只。」 陆明玉笑着说好,「等小狗生下来了,我让盈盈先挑。」 楚盈甜甜地笑。 楚二夫人惊讶地看着陆明玉,对萧氏夸道:「阿暖真懂事,多像大姐姐啊。」说话可真招人稀罕,怪不得连自己刁蛮任性的女儿都稀罕跟她玩。 陆明玉佯装害羞地靠到母亲身边,萧氏谦虚地摸了摸女儿脑顶,「阿暖还小,都是跟她大姐姐学的。」女儿这是托了重生的福,陆家大姑娘陆锦玉可真是生了一颗玲珑心,从小行事说话就有条有理的,不过自家女儿也很乖,只比现在少了点圆滑。 陆家姑娘这么乖,楚二夫人羡慕极了。她有两个女儿,长女沉稳归沉稳,但少了陆明玉的灵动劲儿,小女儿刁蛮讲不通道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改回来,至于大房的侄女,胆小柔弱,语气稍微重点就掉金疙瘩,哪有国公府姑娘该有的底气? 说着说着,一行人来到了前院。 老国公爷身体不大舒服,派了两个孙子送客,故楚行、楚随都站在院子里陪陆嵘说话。 「表舅舅,我们要走了。」小手被母亲牵着,陆明玉仰着脑袋同楚行道别,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有借口看楚行旁边的少年郎。 小姑娘同他说话,楚行当然要看过去,却意外发现陆明玉的目光斜向了堂弟,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水洗过的葡萄,巴巴地望着堂弟,如那次他带妹妹去祭奠父母,妹妹离开时,就是用这种眼神望着墓碑,不舍,又似乎马上就会哭出来。 楚行惊异地忘了回话。 楚随也呆住了,错愕地回视着小姑娘。这孩子不是讨厌他吗?怎么又好像盼着他去抱抱她似的? 「阿暖以后多过来玩。」楚行先回神,客气地道。 陆明玉点点头,最后看楚随一眼,强打精神走到父亲身边,牵住父亲的手。等父母与楚家人寒暄过后,她引着父亲往外走,小小的姑娘,体贴地照顾盲眼父亲,怎么看怎么乖,叫人想抱抱她稀罕。 楚随握了握手,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好好逗逗这个奇怪的小姑娘。 上了马车,陆明玉将不舍藏在心底,小声问父亲,「爹爹,表舅舅答应了吗?」 陆嵘点头,对着女儿道:「世谨是君子,言出必行,爹爹信他,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阿暖还是乔装一番,否则被他认出来,咱们不好解释。」说女儿天生就会医术?楚行能信,就不会有今日的年少有为。 乔装倒简单,既然父母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陆明玉靠到母亲身上,抱着母亲撒娇,「娘,我好困啊,先睡会儿,到家你再叫我。」心里都是楚随,她快坚持不住了。 萧氏抱抱女儿,没有拆穿女儿的小谎言。 陆明玉安心地埋到了母亲怀里,眼睛闭上,楚随俊秀清雅的脸庞,温柔调侃的话语,立即涌上脑海,牢牢勾着她心。她多想让他抱一抱啊,什么都不用说,只是靠在他胸口,闻闻他身上熟悉的竹子香,她就满足了。 「夫人,咱们府上好像来客人了,门口有辆马车。」 不知走了多久,秋月忽然隔着窗帘提醒道。 客人? 陆明玉抬头坐正,仗着年纪小,车又到了家门附近,她探出脑袋往前张望,正好看见一个穿绿裙的姑娘轻移莲步跨下马车,看身段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侧脸白皙姣好,风一吹,露出她纤细的腰肢线条。 察觉那姑娘要转过来,陆明玉及时坐回马车,朝母亲递了一个复杂的眼神,「娘,是陈姑娘。」 萧氏有点头疼。女儿说过,这位陈姑娘是大伯兄陆嶂的部下之女,部下病故,大伯兄将人送回来,托长嫂帮陈姑娘安排一门好亲事,但不知怎么弄的,陈姑娘最后成了二伯兄的妾室,闹得二嫂与长嫂出了罅隙。 萧氏希望家里和睦,可这事,她先提醒长嫂,长嫂可能误会她无端猜忌陈姑娘的品行,不提醒,两房妯娌又得闹,关键是她也不了解陈姑娘,当年究竟是陈姑娘先勾引的二伯兄,还是二伯兄动了歪心思? v第三十八章 「这事阿暖不用管,你只管跟姐姐们玩,别乱说话。」萧氏低声提醒女儿道。 陆明玉也没想搀和二伯父的风流债。二伯母向来瞧不起人,没少嫌弃母亲是庶女,陆明玉不至于歹毒到添柴加火主动给二伯父送小妾,但也不会费心费力帮二伯母解决将来的妾室,更何况陆明玉自认没有那个本事,父亲身边还有个碍眼的墨竹呢。 马车停下,陆明玉先跳下车,正面对上陈姑娘,陆明玉好奇地问大伯母身边的丫鬟金珠,「这位是?」 金珠脸上不露任何破绽,看眼刚下车的萧氏,笑容可掬道:「回四姑娘,三夫人,这位是荆州来的陈姑娘,应大夫人之邀来咱们府上给几位姑娘作伴。」说完又给陈姑娘介绍萧氏一家。 「莲双见过三爷,三夫人,四姑娘。」陈莲双俏生生走过来,规规矩矩地朝一家三口见礼,目光含笑看了陆明玉一会儿,便垂下眼帘,不再乱看。 萧氏多看了她两眼。不得不说,陈莲双模样极好,明眸皓齿,肌肤莹润,穿着厚重的棉衣也掩饰不了她窈窕的身姿,若是换成单薄夏衣,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风采,难怪二夫人那般貌美,二伯兄还会瞧上别人。 单看容貌看不出性情,萧氏客气道:「陈姑娘远道而来,车马劳顿,快先去给大夫人请安吧,早点休息,得空咱们再聚。」 陈莲双点点头,再次欠身行礼,跟在金珠后面往大房那边去了。 陆明玉牵着父亲往三房走,小声问:「爹爹觉得陈姑娘的声音如何?」 「忘了,大概不难听吧。」陆嵘随口道,不相关的人,他不会特别留意对方的声音。 陆明玉笑嘻嘻地看向母亲,自家爹爹再糊涂,对母亲的心是真的,没想过纳妾抬姨娘。萧氏嗔了女儿一眼,眼风扫过丈夫俊美的脸庞,心底也有点小得意。 晌午用过饭,陆筠领着陆锦玉、陆怀玉来找陆明玉玩,打听陆明玉去楚国公府的见闻,再聊聊家里新来的客人。 陆怀玉炫耀般问陆明玉:「你知道陈姑娘为什么来咱们家住吗?」 陆明玉认真地摇摇头。 陆怀玉立即得意地学舌,陆明玉心不在焉地听着,等陆怀玉说完,她试探地问陆锦玉,「大姐姐觉得陈姑娘如何?好相处吗?听说荆州那边的饭菜与咱们京城大有不同,她吃京城的饭菜会不会不习惯?」 陆锦玉还挺喜欢陈莲双的,笑着道:「莲双姐姐很好啊,又漂亮又温柔,我娘吩咐厨房专门给她做几道荆州菜,她连说不用,特别客气。可惜她年纪大了,这两年就会嫁人,不然我真想她多在咱们家住几年,大家一起玩。」 陆明玉心中苦笑,如果一切如旧,陈莲双在陆家住的日子要比她们姐妹长多了。 热闹过了,小姑娘们各自回家,傍晚一大家子聚到一处,朱氏握着陈莲双的手,正式介绍了一遍。朱氏单纯善良,得知陈莲双父母双亡,十分心疼,是真心实意高兴陈莲双在自家住的。 陆明玉悄悄地观察陆家男人们。祖父陆斩目不斜视,眼里只有孙子孙女,大伯父不在家,二伯父这会儿表现地也很老实,只在祖母介绍陈莲双时淡淡扫了一眼,父亲不提,四叔陆峋同样一身正气,发现她的窥视,还朝她笑了笑。 陆明玉再看向上辈子与陈莲双斗得脸红脖子粗的二伯母,却见二伯母鄙夷地盯着祖母与陈莲双相握的手,肯定又在心里嘲笑祖母什么人都喜欢相处。陆明玉撇撇嘴,二伯母总是瞧不起出身低的人,偏偏最后…… 算了,顺其自然吧,她不搀和。 晚饭结束后,陆嵘走到父亲那边,提出想带妻女去庄子上住一个月,散散心。 陆斩教子极严,唯独对双目失明的三儿子有求必应,陆嵘一开口他就答应了,只嘱咐道:「多带几个护院,隔几天就回来一次,你娘喜欢阿暖,太久不见肯定会想。」 「儿子明白。」陆嵘恭敬地道。 交待好了,次日一早,一家三口就搬到了庄子上。 与楚行约好的时间在黄昏,日落之前,萧氏笑着替女儿乔装打扮。先给陆明玉梳个男人发髻,再把陆明玉的细眉画粗画浓,黑色面纱一蒙,只露眼睛眼眉,这样稍微看一会儿也是认不出的。脸上好了,陆明玉换上提前准备好的灰色男袍,装模作样在屋里走了一圈,逗得萧氏连连发笑。 「阿暖,你确定这针法对楚行也有用吗?」陆嵘神色凝重地问。 陆明玉收起嬉皮笑脸,细声道:「当时葛神医着急出行,又担心复杂的医理针灸我短期学不会,便教了我这套最简单的针法,还说只要不是眼珠子没了破了,一般的眼疾都能治,但因为不是专门针对某种眼疾,所以恢复会比较慢。」 萧氏又问:「那楚行只是左眼有问题,右眼那边还用扎针吗?」 陆明玉嗯了声,「要的,葛神医说两边相辅相成,而且这套针法有明眸的作用,没病扎针也有益无害。」 陆嵘、萧氏总算彻底放了心,不然好心办坏事,害了楚行就糟了。 「三爷,夫人,世子爷来了。」 萧氏的大丫鬟秋月走到内室门口,隔着帘子禀报道。 陆明玉突然特别紧张,那可是她前世敬畏的大伯子啊,她竟然要往他头上、眼处扎针了? 万一扎偏了,他会不会生气? v第三十九章 忐忑不安的,陆明玉系好黑色面巾,正襟危坐于榻上,等「病患」前来求医问诊。 门外,陆嵘夫妻迎了一身常服的楚行进来,行到门口,陆嵘低声道:「葛神医就在里面,世谨随我进去,见礼过后,听从葛神医指示便可。」 楚行颔首。 萧氏亲自挑帘,陆嵘先进,楚行紧随其后,一进门,就见榻前立着一架八幅山水屏风,屏风后隐约可见一人端坐在榻上,看身形,确实不高…… 因为得过陆嵘的提醒,楚行并未诧异太久,有才有德之人,何必介意身高容貌。 「晚辈楚行,见过葛先生。」 停在屏风前,楚行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陆明玉心虚地攥了攥袖子,然后用提前练好的沙哑声音道:「楚世子不必客气,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老夫只保证竭力替世子治病,不保证彻底治好世子。」 「请先生放心施针,无论结果如何,楚某都感激先生之恩。」楚行依然弯着腰,平静回道。 陆明玉点点头,「那你闭上眼睛,过来吧,若你敢擅自挣开,休怪老夫爽约,不再管你。」 楚行连忙保证:「晚辈不敢。」 陆明玉看向母亲。 萧氏轻轻扯了扯丈夫衣袖,陆嵘明白,确认楚行已经闭上眼睛,他扶着楚行走了过去。 陆明玉情不自禁地打量楚行,身材挺拔的男人,缓步而来,如清风逼近。等楚行在她面前坐好,近距离对上男人冷玉般的脸庞,陆明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还没下手呢,身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想想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分明就是…… 太岁头上动土,老虎顶上拔毛啊。 楚行人高,盘腿坐在榻上,陆明玉要想替他针灸,就得站起来,同她替父亲诊治时一样。 为了不给女儿压力,陆嵘夫妻去书桌那边坐了,隔着屏风关注榻上的一大一小。 陆明玉真的紧张,除了担心落针出错,另一层就是因为楚行的身份。上次楚行背她下山,她只能看见楚行的后脑勺,可是现在,陆明玉要刺楚行眼睛附近的穴位,就必须近距离与楚行面对面,一个弟妹与大伯子挨这么近…… 陆明玉心里觉得不妥,却又忍不住趁机观察楚行。 男人面容平静,眼帘轻阖,镇定地仿佛他是来听经书的,而非要把眼睛交给他不知根底的一位「神医」。这是气度,论及容貌,陆明玉再喜欢楚随,也不得不承认,楚行长得其实比楚随好,英眉浓淡适宜,粗一分会显粗犷,淡一分则添秀气,现在这样刚刚好,既有为将者该有冷峻威严,又有几分书生的儒雅。 视线挪到楚行左脸上,陆明玉想到了前世看到的那条疤痕,继而是楚行的英年早逝。 只要她医好楚行的眼睛,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紧张被期望取代,陆明玉缓缓冷静下来,忘了楚行与她有关的身份,只把他当一位战功显赫的好将军。她由衷敬佩他的才干,她希望他身体健全,将来披盔戴甲,在战场上意气风发,保佑大齐百姓安全。 左手托着银针,陆明玉盯紧男人的眼睛,低头,凑了过去。 楚行感觉到了阴影的靠近,随之而来的,是一缕轻不可闻的淡淡清香,太淡,他甚至难以分辨那到底是什么香。药香?念头才起,楚行立即否定了自己,他暗地里与很多郎中打过交道,药香绝不是这种味道。 花香?也不像,更何况哪个正经男人会用花香。 还想再分辨,左眼晴明穴忽被刺入,不疼,只是一丝异样。既然已经开始了,楚行收起思绪,感觉追随神医的银针而走。大概是离得太近,有轻微的呼吸落到他脸上,屏气凝神,轻缓绵长。 楚行不太习惯与旁人呼吸交缠,可不知为什么,他竟然觉得神医的气息,可以接受。 陆明玉并未留意这些,眼睛附近的几处穴位扎好,她转到楚行身后,后颈还有两处穴位。因为楚行衣领遮住了穴位,陆明玉先拽住他领子往下扯,慢慢露出男人白皙的脖颈。但陆明玉此时完全把自己当郎中看,定好衣领,她转转手里的银针,准确地刺入楚行后颈。 两针结束,大功告成,陆明玉不由自主地呼了口气。 楚行耳垂微动,总觉得神医的呼气声,似乎不太对劲儿。 「两刻钟后,老夫替你取针。」陆明玉捏着嗓子,沉沉地道,说完挪到楚行身后几步外靠墙坐着,得意地朝地上的父母眨了下眼睛。 萧氏欣慰地笑,女儿就是厉害。 两刻钟后,陆明玉戴着面纱替楚行取下银针,再背对楚行而坐。 v第四十章 萧氏替女儿询问:「世谨先睁开左眼试试?」 楚行点点头,睁开左眼,最先看到的,是不远处小小的神医背影,神医肩头的云纹十分清晰。楚行心跳加快,再往远处看,一丈之外,视线才开始模糊,而今日诊治之前,他只能看清三尺以内的东西。 「先生医术高超,请再受晚辈一拜。」利落下地,楚行诚心地朝「神医」躬身。 「走吧,明日再来。」陆明玉沙哑地逐客。 楚行错愕地抬起头,没料到神医如此特立独行,连道谢都不想听。 萧氏递给楚行一个无奈的眼神。 楚行微微颔首,朝神医道:「那先生先休息,晚辈明日再来叨扰。」言罢倒退三步,这才转身。 萧氏扶着陆嵘将他送到门口。 「三爷、夫人请止步。」一出门,楚行便劝陆嵘夫妻。 陆嵘点点头,直言道:「我眼睛不便,就不远送了,还请世谨替葛神医保密,他性格孤僻,不愿声名远播,届时达官贵人纷纷登门,推拒起来比较麻烦。」 「三爷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再对任何人提及。」楚行朝夫妻二人拱拱手,「告辞。」 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陆家别院。 萧氏再扶着丈夫往里走,跨进内室,就见陆明玉解了面纱侧躺在床上,困倦地望着她,「娘,我先睡会儿,吃晚饭你再叫我。」毕竟才七岁,虽然习惯了替父亲针灸,但第一次帮未来大伯子感觉又不同,紧张过后,陆明玉真的好累。 「睡吧。」萧氏心疼地道。 陆明玉嗯了声,往里转身,闭上眼睛就睡了。 接下来,楚行每日黄昏都会过来,因为他患眼疾的时间短,加上眼疾不算太严重,恢复起来也特别迅速。为了验证他双眼视力,陆嵘在宣纸上写了大小不同的几行字,让楚行分别捂住一只眼睛分辨萧氏指的是何字。 二月二十五这日,陆嵘、萧氏反复写字请楚行辨认,最终确定楚行左眼是彻底痊愈了。 「恭喜世谨。」夫妻俩高兴地贺喜道。 解决了一件心腹大患,楚行不知该如何表达他对陆嵘夫妻与葛神医的感激,双方缺少一个,他都没有机会康复。葛神医脾气古怪,不喜欢听他啰嗦,楚行只得请陆嵘代为传话,「三爷,我真的想报答葛先生,劳您帮我问问,葛先生是否有什么想要的酬劳?不然我只能自己准备一份谢礼。」 陆嵘笑道:「真的不用,我之前准备了几份礼物,差点被葛先生拒之门外,世谨真想报答,就好好为皇上为大齐效力吧,护百姓安居乐业。」 「三爷高风亮节,实在令人钦佩。」楚行心悦诚服地赞道。 陆嵘但笑不语。 「表舅舅又来找爹爹说话了啊?」堂屋里传来小姑娘甜软的声音,楚行不由看向门帘。这二十多天,忙碌时,他做完针灸便匆匆离开,清闲下来,也会应陆嵘之邀到厅堂喝茶畅谈,因此撞见过陆明玉好几次。 门帘挑起,陆明玉一身绿裙走了进来,大眼睛水汪汪地望向楚行。准大伯的眼睛是她治好的,陆明玉心里高兴着呢,想想日后楚行会在战场立下更多的功劳,陆明玉就臭美地觉得那功劳也有她一份,她也为国效力了。 小姑娘明眸皓齿,笑容灿烂,不知为何而高兴,楚行本就心情好,见到花骨朵似的陆明玉,他难得露出一抹浅笑,低头问陆明玉:「阿暖帮了表舅舅大忙,想要什么礼物吗?」陆嵘夫妻不肯收他的谢礼,那就借陆明玉报答。 陆明玉却被他问地心惊肉跳,难道楚行知道「矮小丑陋的葛神医」是她了? 萧氏看看女儿吓傻的大眼睛,笑着提醒道:「世谨,都说了咱们是亲戚,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你非要送礼报答,是不把我们当亲戚吗?」 陆明玉恍然大悟,小心思转了转,故作天真问:「娘帮表舅舅做什么了?」 「小孩子家别瞎打听。」萧氏将女儿拉到身边,打趣地揉了揉女儿脑顶。 陆明玉嘟嘴,还想再撒娇两句,察觉楚行看了过来,连忙低头扮乖。 一家三口言笑晏晏,楚行却想到了家里的妹妹,父母双亡,他忙着朝廷大事,妹妹一个人在家,纵使养在祖母身边,平时还是会觉得孤单吧?所以渐渐养成了如今胆小柔弱的性子,倘若父母健在,妹妹会不会与陆明玉一样开朗懂事? 「天色不早,我先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念及妹妹,楚行想早点回去,尽量多陪陪妹妹。 「世谨慢走。」陆嵘牵着女儿,与妻子一起去送他。 顾及陆嵘,一行人缓步慢走,快到门口,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当四人走出院门,那马正好也停了下来。马上的灰衣小厮见到陆嵘,眼睛一亮,兴奋地跳下马,弯腰朝陆嵘道喜:「三爷,三夫人,老太太有喜了!」 灿烂的夕阳里,一句高昂的「老太太有喜了」,随着风不断地飘荡。 v第四十一章 陆嵘云淡风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种似喜非喜想笑又笑不出的复杂神情。 母亲居然有喜了?四十岁的母亲,居然有喜了?老两口活了大半辈子,还这么……虽是喜事,可身为子女,陆嵘总觉得有点尴尬。旁边陆明玉与父亲的感受差不多,小脸蛋一阵一阵地热,看来她不但在朝廷大事上立了功,在陆家子嗣上也出了力啊,前世祖母可没有再怀上过。 只有萧氏,低头看眼小腹,嘴角微微翘起,哭笑不得,怎么这么巧? 楚行见这一家三口瞧着都惊比喜多,犹豫片刻,还是出言相贺。 父母感情好,陆嵘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太过出乎意料的事实,想了想,对楚行道:「家里有喜事,我们今日也要回去了,世谨不急的话,稍等片刻,咱们一道回城?」 楚行浅笑,「好。」 陆嵘便吩咐下人准备马车,一家三口先走,下人们留在这边收拾行礼,慢慢跟上。 「爹爹,你想我多个叔叔还是姑姑啊?」回城路上,陆明玉笑着揶揄父亲。 陆嵘摇摇头,拒绝回答。私心里他希望母亲再生个儿子,将来替注定要出嫁的妹妹与女儿撑腰,但陆嵘不敢说,怕女儿嘴巴松,跑去母亲跟前学舌,给母亲增加压力。弟弟妹妹都好,陆嵘最想求母亲平安,一把年纪的…… 父女俩聊得那么开心,萧氏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了,低头,细声问女儿,「阿暖呢,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此话一出,陆嵘与陆明玉齐齐看向了她。 「纤纤……」 陆嵘情不自禁唤出声,才开口,就被陆明玉惊喜的尖叫压了下去,「娘,你说的是真的吗!」 云雀般动听的声音,清晰地飞了出去。 楚行骑马跟在车旁,听到小姑娘激动的叫声,他疑惑地转向车窗。 「没有万一,娘肯定有了……我想要弟弟,我也想要妹妹,啊,娘一起怀两个吧?」 「那又不是我说了算的。」萧氏好笑地回女儿。 陆明玉嘿嘿笑,满足地将脸蛋贴住母亲小腹,重生后第一次这么开心。 外面楚行听着小姑娘甜美的笑声,眉眼不自觉地温柔下来。 弟妹这么爱笑,怪不得堂弟喜欢她,如果可以,他也想娶个乖巧懂事、活泼可爱的姑娘。 陆家。 听说前来贺喜的儿媳妇们都走了,陆斩搓搓手,大步去看妻子。 「老爷。」宁安堂的丫鬟们个个面带喜意,说话声音都像是在笑。 陆斩神色淡淡,摆手道:「都下去吧。」 大小丫鬟们连忙识趣地有多远闪多远。 陆斩负手站在廊檐下,默默站了会儿,才进了内室。朱氏早就听到外面的动静了,因为害羞,侧对里面躺着,露出窈窕如少妇的身段。陆斩边往床边走,边暗暗打量妻子,不禁记起最近两个月的房事。 确实,比以前频繁了点…… 老来得子是喜事,但传出去免不得要被同僚们打趣,陆斩心情复杂地坐在床沿上,目光在妻子腰处顿了会儿,一抬眼,却见妻子脸红红地望着他,眼睛水灵灵的。 「都怪你。」朱氏含羞带怯地嗔怪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传出去还不笑话死人。」 妻子也怕被人笑,陆斩心里那一点点别扭感顿时如烟消云散,握住妻子手,故作正色道:「咱们夫妻和睦,你又还年轻,怀孕生子再正常不过,谁会笑话?她们只会嫉妒你得宠。」 朱氏脸更红了,呸了他一口。 陆斩失笑,将人转过来,大手轻轻摸妻子尚未鼓起来的小腹,目光渐渐变得柔软,望着朱氏道:「你怀阿筠的时候,我对你不够好,这次正好当个补偿,你安安心心地养胎,其他杂事都交给老大媳妇,我从宫里回来也会多陪陪你。」 朱氏乖顺地点头,拉着他手小声道:「我想再生个儿子。」长子眼睛瞎了,没有差事在身,朱氏担心孙女长大了,别人嫌弃孙女没有父亲照应,生个亲叔叔就好了。 陆斩一眼就看穿了妻子的傻心思,无奈道:「生儿生女都一样,你别胡思乱想,阿暖有我给他撑腰,还有王爷外公,只有她挑别人的份,还没人能挑剔她。你别忘了,皇上现在一个女儿都没有,那次阿暖进宫,喊一声皇舅舅,皇上喜欢得不得了,每次宫里有热闹都会叫她们娘俩进宫,这份荣耀,别家女儿可没有。」 朱氏耳根子软,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既然孙女前途似锦,朱氏摸摸肚子,也觉得生儿生女都好。 v第四十二章 「老爷,夫人,三爷他们过来请安了。」 声音传进来,朱氏忙坐了起来,理理衣裳,跟着陆斩去堂屋等着。 「祖母,我娘说你又要给我生姑姑叔叔了,是真的吗?」陆明玉甩下父母,先跑了过来,身体小,她也越来越习惯在长辈们面前当小孩子了,见祖父祖母端坐在紫檀太师椅上,她笑嘻嘻跑到祖母这边,一脸天真无邪。 朱氏抱住孙女,笑眯眯不说话。 陆嵘、萧氏夫妻跟了上来,朱氏看向芝兰玉树般的儿子,眼里闪过一丝伤痛。儿子眼睛瞎后,谁都不爱搭理,母子关系渐渐冷了下来,朱氏很想关心儿子,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近,只能在衣食住行上费心。 朱氏很想知道,儿子心里是怎么想她的,现在她又要生了,儿子会不会觉得母亲不够喜欢他? 瞥见朱氏复杂的眼神,萧氏忽然很同情婆母,她离陆嵘最近,也最了解陆嵘,那是一个轻易不肯让人知道他心事的男人,最喜欢一个人在房间坐着,最多去三房的花园凉亭散步。但萧氏也能理解陆嵘的想法,双目失明,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母亲脸上的担忧,看不见女儿朝他瞪眼睛,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能从黑暗走出来去关心别人? 「娘,相公一听说您的好消息,立即就带我们赶回来了,连箱笼都顾不上收拾。」萧氏坐到婆母下首,柔声孝敬道,「路上还不停地嘱咐阿暖,不许阿暖动不动再往您身上扑,还让我多带阿暖过来陪您说话,怕您闷着。」 陆明玉抿唇忍笑,父亲才不会说这样的话,母亲嘴可真巧。 朱氏不知道啊,闻言高兴坏了,搂着陆明玉对儿子道:「我们阿暖最乖了,做什么都知道分寸,老三你不用担心。」心里甜丝丝的,没想到儿子看着冷冷清清,原来这么关心她。 陆嵘不会对母亲说甜言蜜语,但也没傻到拆穿妻子善意的谎言,笑道:「娘安心养胎,有什么事跟阿暖娘说,您别累着。」 朱氏连连点头。陆斩探究地打量儿子,只觉得儿子在外面住了一段时日,整个人好像开朗了很多,从前像根孤寂清冷的竹子,现在竹子上下焕然一新,焕发着勃勃生机。可心里奇怪,陆斩怎么都想不出原因。 探望过了,一家三口回了三房,并未提萧氏的孕事,因为萧氏希望跟婆母错开些。 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显然是个喜欢显摆的,才进三月,萧氏就有了反应,早起洗漱时忽然吐了。没法瞒了,陆嵘便让下人去请郎中,把过脉,确实是喜脉,称萧氏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夫妻俩暗暗算算日子,应该就是女儿重生两人和好那晚怀上的,那天次数最多…… 喜讯报到陆斩夫妻那儿,两口子面面相觑,高兴地同样复杂,人家年轻夫妻精力旺盛,怀孕了没人会说闲话,轮到他们,怀就怀了,还跟儿媳妇撞上了……为此朱氏又埋怨了陆斩好几次,陆斩呢,开始早出晚归,尽量不跟儿子照面,怕尴尬。 他不想见儿子,陆嵘也不想「见」他,每天都守在妻子身边。与妻子怀长女时比,夫妻俩感情更好了,加上眼睛复明有望,陆嵘不再介意眼疾带来的不便,以前扶着墙壁走路都不愿意,现在闹点狼狈,他也能一笑置之。 「纤纤,阿暖说她那边的梅花有开的了,我陪你去逛逛?」吃过早饭,女儿去桐荫堂读书了,陆嵘温声提议道。孕妇需要注意什么,已经做过父亲的他都知道,只是以前因为颜面错过了很多,这次他想尽量弥补回来。 「好啊。」难得丈夫有雅兴陪她赏梅,萧氏当然欣然应允。 于是萧氏挽着丈夫手臂,夫妻俩闲庭散步般朝女儿的院子去了,随便逛逛,萧氏只带秋月伺候。 主子走后,碧潭找到萧氏今年新提拔起来的李嬷嬷,为难道:「嬷嬷,我昨天去大夫人那边办差,耳坠好像掉路上了,趁这会儿大夫人不在,我想去找找,最多两刻钟就回来了,不然晚上去,我怕被别人捡走。」 李嬷嬷快五十岁了,生的十分和蔼可亲,亲昵地数落她:「在夫人身边这么久还毛手毛脚的,以后夫人怎么放心让你看管首饰?快去吧,仔细找找,别便宜了外人。」 「哎!」嬷嬷好说话,碧潭高兴地去了。 陆家的花园也不小,碧潭一边快走一边左右打量,仿佛真的在找耳坠子,只是走到一半,她忽然拐个弯,往假山那边去了。三月初,京城草木尚未完全复苏,放眼望去哪里有人没人看得还算清楚。来到假山前,碧潭继续装作找东西,实则再三观察周围,确定没人,这才溜了进去。 假山仿真山搭建,蜿蜒崎岖,起伏错落。时间有限,碧潭直接来到假山中间一处,拨开一块儿山石,果然在里面发现一块儿扁平的石片。她与那人有约定,每隔十日在这里刻字联络,这十天夫人有孕了,那人更不可能爽约。 取出石片,碧潭低头查看上面的刻字。 「月底,老地方见。」 碧潭心里有了数。每逢月底下人们都会放假,府里见面危险,在外头最安全。 看完了,碧潭用袖子擦掉墨色石片上的炭字,擦得干干净净了,重新放好,再将山石放回去封住这个小洞,忙毕快步往三房赶。而就在碧潭的身影消失后,暗处一个穿绿衣的小丫鬟继续等了等,确定假山里没人,偷偷跑了过去。 陆嵘夫妻赏了一会儿梅花就回来了,进门时,萧氏收到了李嬷嬷递给她的眼神。 「我有点累,想躺会儿,你去桐荫堂逛逛吧,我怕阿暖不好好听先生讲课。」萧氏坐到黄梨木贵妃榻上,笑着对丈夫道。女儿重生回来,可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她表面才七岁,必须跟姐妹们一起读书,做做样子。 陆嵘点点头,拄着盲杖去「监督」女儿的功课。 丈夫走了,萧氏舒适地躺好,闭着眼睛懒懒道:「嬷嬷,我腿有点酸,你帮我揉揉吧。」 李嬷嬷应了声,回头吩咐秋月、碧潭:「夫人要休息,你们去外面吧。」 两个丫鬟不疑有他,乖巧地退了出去。 李嬷嬷看眼门帘,跪到榻前,真的帮萧氏揉起腿来,揉完左腿,才低低地道:「夫人,刚刚碧潭谎称去花园找昨日遗落的耳坠,走到半途却拐进假山,在里面待了几句话的功夫。假山里没有旁人,莺歌在那儿找了好几圈,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猜不到碧潭做了什么。」 v第四十三章 萧氏缓缓睁开眼睛,眼里带着疑惑。 女儿说她上辈子投湖自尽,萧氏很清楚她不是那种人,既然她不会主动寻死,当时唯一陪着她的碧潭就值得留意了。碧潭只是丫鬟,萧氏轻而易举就能打发,但如果她的死真与碧潭有关系,萧氏想查出碧潭为何要害她,以及在这偌大的尚书府,碧潭是否还有同谋。 「她鬼鬼祟祟的,肯定有古怪,继续派人盯着,不怕她不露马脚。」 视线投向窗外,萧氏冷静道。 李嬷嬷郑重点头,虽然她并不清楚好端端的,夫人怎么突然怀疑起碧潭了,不过今日碧潭的举动恰好证明夫人怀疑地有道理,那她听从夫人吩咐本分行事就对了。 萧氏并不困,谈完秘密,想想女儿,萧氏重新起身,领着秋月也去了桐荫堂。到了地方,远远就见丈夫站在窗外,面朝外,唇角含笑,一副凝神聆听的样子。丈夫靠耳朵判断女儿是否有好好读书,萧氏凑过去,悄悄往里望。 学堂里面,陆明玉刚背诵完一段文章,端端正正坐好,认真听女先生讲解,特别乖巧。 萧氏自豪地多看了两眼,移开视线,同丈夫低语道:「要是老二也跟阿暖那么乖该多好。」 陆嵘本能地看向妻子小腹,低头那一瞬,不知是不是错觉,恍惚瞧见一抹浅碧色。 可惜下一刻,眼前又恢复了黑暗。 陆嵘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把惊喜压了下去。 「阿暖,昨天先生留的文章你都会背了吗?」 春光明媚,教书的女先生还没来,陆怀玉走到座位放下书本,坐好,盯着陆明玉问。前排陆筠、陆锦玉笑着转过来,也好奇地看着陆明玉,只有单独坐在后排的三姑娘陆嫣低着脑袋,仿佛还在专心背书,其实耳朵已经竖起来了,等着听陆明玉的回答。 无论前生今世,陆明玉都是五个小姑娘里受先生夸赞最多的一个,所以大家都关注她的背诵、考试情况。 陆明玉点点头,「会背了,先生不是说今天要检查吗?」 陆怀玉撇撇嘴,不高兴地问陆筠,「姑姑你会了吗?」这里面,只有姑姑跟她差不多笨。 陆筠有些犹豫,「会了,就是背的不流利,哎,我再看几遍。」说完抱着书册转过去,望着窗子小声背诵。其实背书这种事情,就算会了也总觉得可能会出错,陆锦玉慌慌地也转回去了。陆怀玉斜眼后面的庶妹,不满地同唯一没在背书的陆明玉抱怨,「阿暖你说,咱们又不用考状元,为什么要学这些?」 「我娘说读书可明理。」陆明玉尽量简单地给二姐姐解释,「咱们读书识字,才能看懂书上讲了什么道理,明白了以后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会犯错了。读书还能让咱们看到其他人的生活,像苏杭美景,塞外风情,咱们一辈子可能都去不了那种地方,只能看书。」 父母有才子才女之称,不知是不是受他们影响,陆明玉一直都喜欢读书。 陆怀玉恰恰与她相反,最喜吃喝玩乐,兴奋地问她:「后天你舅舅就要成亲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新娘子。」陆怀玉最喜欢四妹妹的地方,就是四妹妹有个尊贵的王爷外公,她陪四妹妹去过几次庄王府了,特别喜欢那里。 「好啊。」陆明玉一边翻书一边道,「不过我跟我娘明天就会搬去外公家住,要等后天才能见到二姐姐了。」一般娘家办喜事,出嫁的女眷都会至少提前一天回娘家,这次舅舅成亲,她们也不例外,说实话陆明玉早就盼着这天了,因为有机会遇见到楚家送亲的楚随。 结果有人比她更着急,第二天一早,庄王就亲自过来接女儿与外孙女了。 要与妻子女儿分别一天,陆嵘很是不舍,努力不表现出来而已。 「爹爹,明天你早点来。」被庄王抱上马车,陆明玉又从车窗探出头,巴巴地同父亲道别。 陆嵘现在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影子了,模糊到只能辨认出一团颜色,他笑着点点头,嘱咐女儿,「阿暖到了外公家要听话,不许给你娘添麻烦。」 「我知道。」陆明玉脆脆地道。 「好了,阿暖坐好了,咱们要走了。」庄王将外孙女的小脑袋塞回去,然后翻身上马,在陆嵘的「岳父慢走」声中,带着女儿外孙女走了。 陆嵘形单影只地站在原地,目送象征马车的黑影越走越远,只觉得心也跟着飞了出去。 庄王府靠近皇城,距离陆家比楚家还远,一开始陆明玉想的都是舅舅的喜事,马车拐进庄王府所在的巷子,听外公笑着说舅舅出来接她了,陆明玉高兴地探出脑袋,却见庄王府门前,除了英姿飒爽的舅舅,还有一个身穿宝蓝长袍头戴玉冠的俊秀男娃,十岁左右,生得虎头虎脑,很是壮实。 陆明玉微微咬唇,重生这么久,直到今天,她才想到了她的表哥,庄王府世孙,萧焕。 「阿暖,你可算来了!」 陆明玉看到萧焕的时候,萧焕也看到了她,瞧见许久未见的可爱表妹,萧焕眼睛一亮,小牛犊子似的朝马车跑来,「阿暖,表哥在外面等你好久了,你怎么都不来王府找我啊?」 「别跑了,就在那儿站着。」孙子毛毛躁躁的,有被马车撞上的危险,庄王当即呵斥道。 庄王平时不太爱管教孙子,萧焕被母亲尤氏惯得天不怕地不怕,看眼横眉冷目的祖父,他只是稍微往路边挪挪,大眼睛继续盯着车窗里的表妹,表妹好像瘦了,水灵灵的眼睛米分嘟嘟的嘴唇,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妹妹。 「阿暖,我新养了一只兔子,一会儿带你去看。」萧焕殷勤地讨好道,想把所以好东西都送给表妹。 v第四十四章[10.18] 陆明玉居高临下看着外面一片诚心的表哥,在心里默默叹气。 在庄王府,她有两个舅舅,大舅舅萧懿虽然是老王妃生的,与母亲只是嫡兄庶妹的关系,对她这个外甥女却犹如亲生,每次陆明玉来王府,大舅舅都会对她嘘寒问暖。前世陆明玉太小,既然王府里从外公到两个舅舅都喜欢她,她便常来王府做客,与萧焕走得也特别近,但她真的只把萧焕当处处维护她的表哥看。等陆明玉长大察觉萧焕的心思时,已经晚了,萧焕对她感情太深,她与楚随定亲,萧焕竟然去找楚随打架,被大舅舅及时抓回来,足足关了半年。 陆明玉心里只有楚随一个,前世懵懵懂懂的,无意招惹了表哥,这次哪怕是为了表哥好,陆明玉也要疏远他。因此陆明玉挑着帘子,上上下下打量萧焕几遍,故意嫌弃道:「兔子抓人,我最不喜欢兔子了,表哥自己看吧!」 说完还哼了一声,放下车帘子。 外面萧焕愣住了,就像他捧了一块儿最好吃的糕点送给表妹,表妹却给丢到了地上。 萧焕委屈。 萧氏与嫡兄关系一般,见面打声招呼其他无话可说的那种,与世子妃尤氏则是相看两厌,对于萧焕,萧氏没什么感觉,可女儿表现地太怪异,萧氏忍不住低声问:「阿暖怎么这么跟你表哥说话?」 女儿明明又乖巧又懂礼貌。 陆明玉低着脑袋,闷闷道:「我对表哥好,他就喜欢我了,我不想他喜欢我。」 萧氏一点就通,看看外表七岁的女儿,想到女儿脑袋里惦记的却是大姑娘的情情爱爱,萧氏只觉得好笑,摸摸女儿脑袋道:「阿暖心里有数就好。」 楚随有待考察,至于萧焕,萧氏根本不曾考虑。她被老王妃打压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从王府出来,怎么可能再将掌上明珠嫁进王府,给尤氏当儿媳妇?就算尤氏不介意姑嫂之间的大小恩怨,她也不会同意。 她的女婿,必须是万里挑一才行。 「舅舅!」 庄王府前,陆明玉高高站在马车上,高兴地朝对面的高挑男人张开双臂。什么表舅舅大舅舅皇舅舅,那都是隔了层的,只有这个舅舅才是亲舅舅,是她最喜欢的舅舅。 外甥女水嫩嫩花骨朵似的,萧从简笑着上前,轻松地将小姑娘抱到怀里,一本正经地颠了颠,心疼道:「阿暖怎么瘦了?是不是你爹不给你饭吃?」姐姐每次回娘家都是报喜不报忧,但外甥女偷偷跟他说过,说爹爹护着墨竹惹娘亲生气,所以萧从简不太待见陆嵘那个姐夫,一个瞎子,姐姐嫁给他是他的福气,居然还敢为了丫鬟委屈姐姐?他是不屑跟一个瞎子计较,否则早打陆嵘一顿了。 听出舅舅话里夹带的浓浓讽刺,陆明玉看向随后出来的母亲,见母亲挑眉无声询问,陆明玉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换成现在的她,肯定不会偷偷跟舅舅说父亲的坏话,但谁让她曾经真的只有六七岁呢? 「爹爹对我可好了,舅舅别笑话爹爹。」陆明玉一脸正气地替父亲辩解。 萧从简嗤了声,只当陆嵘用了什么办法暂且哄走了外甥女的欢心,还有姐姐的,不然哪来的孩子? 「姐。」抱着外甥女,萧从简笑着同亲姐姐打招呼。 萧氏皱眉劝弟弟:「阿暖都七岁了,以后少这样抱她,免得她总把自己当小孩子,任性妄为。」 陆明玉撒娇嘟嘴。 萧从简刚要笑,旁边萧焕仰着头替表妹说话,「姑母,阿暖本来就是小孩子,而且阿暖特别乖,一点都不淘气。」萧焕就特别喜欢表妹小小的,可惜他还不够高大,没法像二叔这样高高举起表妹,长辈也不让他抱。 「对,我们阿暖可乖了。」萧从简喜欢侄子的话,弯腰放下外甥女,让表兄妹俩玩。 表妹离自己近了,萧焕高兴地伸出手。 陆明玉心中不忍。如果萧焕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她可以说得直接些,可眼前的萧焕才十岁,与二姐姐陆怀玉一样,虽然有气人的地方,但本性单纯,越单纯,必须「伤他心」的时候,就越愧疚。 陆明玉决定循序渐进,只要她别跟萧焕走得太近,萧焕应该没理由对她情根深种。 将小手背到身后,陆明玉绷着脸蛋道:「表哥,我是大姑娘了,我要自己走路。」 扑哧一声,庄王哈哈大笑起来,外孙女真是太可爱了! 萧焕却不接受,认真地比划了下陆明玉与他的身高差,「阿暖是妹妹,表哥牵你走。」说完就去够表妹的小手。陆明玉不给,眼看萧焕还想追过来,陆明玉赶紧扑到外公怀里,仰头求助,「外公,表哥不听话,我不想跟他玩了!」 以前表哥表妹关系亲近,如今她要慢慢冷落表哥,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在大人们看来,现在这种耍小脾气就够了。 「焕哥儿!」庄王喜欢孙子也喜欢外孙女,但他肯定更偏心娇滴滴的外孙女,一手护着陆明玉,一边瞪眼睛训斥萧焕,「阿暖不想让你牵着,你自己走,等你姑母再生表弟表妹了,你哄他们玩。」 萧焕气红了脸,对着陆明玉叫唤,「可我就喜欢跟阿暖玩!」 陆明玉最反感萧焕讲不通道理的暴脾气,一看萧焕又耍混了,她闷闷地埋到外公身上,装出害怕的样子。庄王脸立即沉了下来,瞪孙子,「你听话不听话?不听话回你房间去,别在这儿惹我生气!再敢胡闹,明天你二叔成亲我都不让你出来!」 「你敢!」萧焕气呼呼地顶嘴。 庄王真没料到孙子竟然敢在儿女面前朝他犯倔,气得扬起手,作势要打萧焕。萧焕也就是一时冲动,哪能一点都不怕祖父,不甘心地瞅瞅阿暖表妹,小嘴儿一撇,逃到二叔身后,躲在那边偷偷看表妹。 v第四十五章[10.18] 「混小子,不知跟谁学的!」庄王还没消气,吹胡子瞪眼睛道。 陆明玉不禁失笑,大舅舅温润谦和,世子妃舅母明面上也知书达理,要说表哥像谁,那就非外公莫属了。听说她的外公除了怕媳妇,那是天不怕地不怕,脾气上来了,连皇上都敢教训两句,十足皇叔架子。 「外公别生气了,咱们进去吧?」目的已经达到,陆明玉赶紧充当和事老。 庄王最后瞪眼孙子,牵着陆明玉在前面带路。 明日就要办喜事,这几天王府里面都很是忙碌,世子妃尤氏再不待见庶出的小叔子,碍于庄王的吩咐,也必须把喜事安排好,正好今天萧氏过来,尤氏便三分真忙七分演戏,坐在堂屋里,一本本对着账单、器单。 「昨天不是对过了?」世子萧懿捡起一本账册,翻看两页,别有深意地盯着妻子问。 尤氏眼皮不抬,「我怕出纰漏,再检查一遍不行吗?」 萧懿无奈,低头劝道:「二弟娶亲是喜事,纤纤又怀了身孕,你且收起那些小心思,咱们和和气气的,不然闹出点什么,父王该发火了。」 尤氏撇撇嘴,「说的好像我总找她麻烦似的,我有那么不讲理吗?左右她回娘家也不跟我住,我犯得着跟她闹?」她就是不喜欢萧氏那股趾高气扬的劲儿,一个卖唱女的女儿,凭什么做出比真正名门贵女还尊贵的样儿?也就陆家大夫人出身低,跟她关系不错,像陆二夫人,根本不屑与她为伍。 「娘,姑母跟表妹来了!」 院子里传来儿子洪亮兴奋的喊叫,尤氏忽然一阵头疼,她怎么就生了一个傻儿子呢?放着家里亲妹妹不喜欢,非要往陆明玉跟前凑。 想到陆明玉,尤氏放下手里东西,边往外走边打量被公爹牵着的小姑娘。陆明玉今日打扮地十分喜庆,穿着妃红的襦裙,裙摆上绣有应景的梅花,梅花枝头还蹲着两只胖鸟,娇憨可爱,很适合七八岁的小姑娘,特别是陆明玉粉雕玉琢的,人美裙子美,相得益彰。 「娘,我也想要阿暖这样的裙子。」 萧焕的妹妹萧璇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进屋先瞅陆明玉,一看同岁的表妹穿的这么好看,她顿时喜欢上了,挪到母亲身边,小声地哼唧道。 尤氏递给女儿一个「闭嘴」的眼神,嫌女儿这副做派丢人现眼,堂堂庄王府的女儿,不久就要正式册封郡主了,竟然惦记庶出姑母家的衣裙,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死。镇住女儿,尤氏笑着对庄王道:「父王,这边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的太乱了,纤纤身体有孕,还是先去兰园休息吧,等我忙完再过去陪她。」 庄王知道女儿与儿媳妇有些别扭,既然打过招呼了,他牵着陆明玉就要离开。 萧氏扫眼桌子上的一堆账本,诚心道谢:「我身体不便,没法帮嫂子,让嫂子一人打理从简的婚事,辛苦嫂子了。」庄王府办喜事,就算只是为了体面,尤氏也会尽心准备,萧氏怎么都该表示一下的。 尤氏要的就是萧氏的感激,干笑两声,客气道:「一家人,应该的,纤纤就别客气了。」 萧氏点点头,转身跟在祖孙俩后头,进来时就说好了,要去弟妹新房逛逛。 萧焕屁颠颠地也要去。 尤氏赶紧捅捅女儿,不愿儿子跟陆明玉玩,萧氏是大狐狸精,陆明玉一看就是小狐狸精,尤氏担心儿子小小年纪就被漂亮表妹迷住,时间长了兄妹情渐渐变成男女情,那就糟了。表兄表妹的,不得不防。 萧璇熟练地跑过去,拽住哥哥手腕,「哥哥你陪我玩,你答应陪我放风筝的。」 萧焕眼睛转了转,回头问表妹,「阿暖你要放风筝吗?」表妹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陆明玉太了解萧焕了,她敢不答应,萧焕就敢丢下亲妹妹追着她,那样只会更热尤氏母女生气,舅舅好事将近,陆明玉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刺激尤氏,便假装想了想,细声道:「好啊,璇表姐那儿有几个风筝?」萧璇与她同岁,早出生两个月。 萧璇嘟嘴,才不想跟表妹玩。 萧焕却高兴坏了,「我那儿有风筝,阿暖走,我带你去挑。」 说着又想过来拉陆明玉手,陆明玉抢先跑到萧璇这里,亲昵地挽住萧璇手臂,小声耳语道:「璇表姐,你让我跟你们一起放风筝,我告诉你我的裙子是在哪买的。」去年京城新开了一家锦绣坊,那里衣料华贵绣样雅致新鲜,现在名气还不大,要过两年才会成为京城有名的绣坊,陆明玉这身衣服就是请那边的绣娘做的。 小姑娘们天生就爱臭美,萧璇一听可以买新裙子,马上答应带表妹一起去放风筝。表姐妹俩亲昵地拉着手走路,萧焕只得跟在陆明玉旁边,不停地找话说。陆明玉大多时候都是听,偶尔回两句,到了花园,陆明玉借口累了,坐在竹椅上看萧焕兄妹放风筝,萧焕要来陪她,陆明玉就说想看风筝飞更高,萧焕年少好糊弄,兴致勃勃又折了回去。 「哥哥,你帮我也放高点?」 「你自己弄。」 「我不会嘛……」 童声阵阵,陆明玉托着下巴坐在一排迎春花旁,竟有种她在看孩子的错觉。 晚上饱饱睡了一觉,早上陆明玉换上专门为这场喜事准备的新衣服,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一想到很快又能见到楚随了,整个人就好像踩在云朵上,随时随地都能飞起来。 「爹爹!」 刚吃过早饭,陆嵘来了,陆明玉得到消息,让母亲在他们的兰园等着,她与舅舅去接父亲。 v第四十六章[10.18] 身为新郎官的姐夫,陆嵘今天特意穿了一身贵气张扬的锦衣华服,头戴白玉冠,远观之,如隐居已久的世外高人终于出山入世,仙气飘飘俊美非凡,举手投足也不再拘谨,浑身散发着专属于才子的风流气韵。 陆明玉为有这样的父亲骄傲。 萧从简胸口的怨气也不自觉散了些,论容貌,陆嵘确实配得上姐姐。 「姐夫先进府,吉时已到,我去迎亲。」远处有人喊他,想到新娘子,萧从简匆匆道别,风似的跑了。 陆明玉心也跟着舅舅飞去了楚家,忙里偷闲替父亲针灸后,萧焕喜滋滋找她去前面等新郎新娘进门,陆明玉暂且忘了要疏远萧焕的决定,痛快地跟着萧焕跑了,因为只有把自己当小孩子,才能闯到前院看迎亲。 围在前院的除了男客就是孩子,萧焕拉着陆明玉乱跑,要带她去占最好的位置,陆明玉两辈子都是乖乖女,既想占好地方,又顾忌规律,跑得畏畏缩缩,一不留神撞到了人。表兄妹俩握在一起的小手被冲开,陆明玉不受控制往后倒…… 「阿暖?」 一双大手稳稳扶住她,陆明玉惊魂未定地往上看,对上四叔陆峋清瘦的脸庞。四叔身体一直不大好,似乎是娘胎里落下的病根,无法习武,只能读书走科举一途,但因为养病耗费心力,现在还是秀才。 「注意点,别再撞了人。」侄女站好了,陆峋弯腰,柔声哄道。 陆明玉脸红了,乖乖嗯了声,瞧见萧焕在那边挤眉弄眼,陆明玉羞涩道:「四叔,那我们先走了。」 「嗯。」陆峋直起腰,面带浅笑。 陆明玉垂下眼帘,秀里秀气地走了几步,回头瞧瞧,见四叔看向了别处,她嘿嘿一笑,继续跟踪萧焕跑,路上遇见二姐姐陆怀玉与萧璇,陆明玉便与这三个真正调皮孩子同流合污,挤到了大门口。 一个是王府世孙,三个是千金小姐,宾客们见到了,非但没有训斥,还体贴地让出地方,并暗暗护着,怕挤到四个宝贝疙瘩。 「来了来了!」萧焕个子最高,迎亲队伍一靠近王府,他先叫唤道。 陆明玉忍不住踮起脚尖,奈何四个孩子里她最矮,胖胖的陆怀玉与恣意妄为的萧璇往前一挤,她就被拱到了后面。这是萧焕彻底变成了十岁孩童,再好看的表妹也比不上热闹吸引人,陆明玉想挤又放不下面子,红着脸站在那儿,略显委屈。 「阿暖……」对面有人喊她,陆明玉望过去,看见四叔笑着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陆明玉想了想,还是没去,去了四叔肯定要抱着她,叫楚随看到更得把她当孩子。 摇头拒绝了四叔的好意,陆明玉站在二姐姐与萧璇身后,透过两人脑袋中间的缝隙往外看,前一眼看到一身红衣的舅舅跳下骏马,俩脑袋一碰,挡住了,下一眼,新娘子都在跨火盆了。随着新郎新娘往门里走,门内宾客开始起哄拥挤,陆明玉这块儿依然安全,但萧焕三个孩子太淘,陆明玉好不容易挤到萧焕旁边,站在前排并找到了逼近的楚随,忽然不知谁先拱了拱谁,一股大力从右侧推来,陆明玉哎呦一声,小身子朝前歪了出去。 这是今天第二次,但陆明玉暗暗窃喜,大眼睛看准楚随,准备借着意外扑到楚随怀里。 肩膀再次被人扶住,大手坚定有力,陆明玉心砰砰砰地跳,紧张抬头。 「小心。」楚行刚刚跨进门就看到人群边上的四个孩子了,因为与陆明玉最熟,忍不住多留意了两眼,瞧见小丫头要甩到,本能地出手相扶。 楚行? 陆明玉呆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楚行旁边,正好看到楚随收回手,显然也想扶她的。 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陆明玉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等她从极度的失望里回神,眼泪已经落了下来,特别委屈地望着楚随。他胳膊为什么不再长一点,动作为什么不再快一点?那样接住她的人就是他了,多好的亲近机会啊。 楚行注意到了小姑娘看堂弟的眼神,鬼使神差的,他微微用力,将人送到了堂弟那里。 楚随微怔,不解兄长何意,只是眼神还没对上兄长,腰上一紧,竟被人抱住了。 楚随低头。 陆明玉却没理他,心愿得逞,她贪婪地吸一口楚随身上的竹香,跟着松开手,扭头往前跑,脚步轻快,像单独溜出来的小鹿,偷偷在爹娘嘱咐不得靠近的河边喝完水,开心满足地离去。楚随始终没看到陆明玉的脸,被她这番举动弄得云里雾里的,一侧楚行望着陆明玉小小的背影,脑海里依然残留小姑娘抱住堂弟时,高高翘起的嘴角,是那种偷偷摸摸地欢喜。 他扶她,她哭,换成堂弟,她笑。 为什么? 他长得比堂弟吓人?不可能,别人会怕他,陆明玉每次见到他都喜盈盈的,要怕早怕了。摔到了?哭可以解释,那为什么到了堂弟怀里就笑? 楚行想不到理由,但其中肯定有原因,他心不在焉地随着宾客队伍往王府里面走,走着走着,曾经被他打消的猜忌念头,慢慢又浮了上来。陆明玉有别于前世的寺中遇险,陆明玉在山里不符年纪的懂事,陆家新冒出来的两桩孕事…… 或许陆明玉真是重生的,所以她对堂弟与他的态度,才如此天差地别? 新郎官接回新娘后,夫妻俩要在前院先拜堂,然后再去新房。 v第四十七章 堂屋里面,庄王端坐在主座上,笑眯眯地看着一对儿新人。世子萧懿夫妻与陆嵘夫妻分别站在两侧,两家的孩子却没跟着父母,而是自己占了个最方便观礼的地方,其他宾客离得远些,但只要在里面站着,视野还是很开阔的。 陆明玉眼睛看着舅舅舅母,心思却在斜对面的楚随身上,每当她感受到来自那边的目光,陆明玉脸上就会发热,垂眸害羞。她太想楚随,方才忍不住趁乱抱了抱他,事后回想自己的举动,陆明玉羞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这要是让母亲知道,多丢人啊,好好的姑娘,居然不知羞主动去抱人家…… 小手攥着袖口,陆明玉情不自禁偷偷望了过去。 楚随却正在看新人夫妻交拜,没留意小姑娘的视线。 陆明玉有点小小的失望,下一刻又被喜悦热闹的氛围感染,真心替舅舅高兴。上辈子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之间都有不快,只有舅舅舅妈常年恩爱,感情好极了。 而就在陆明玉停止留意楚随那边时,楚行再次看向了不远处的小姑娘。有些事情,一旦存了疑心,就会想到很多似乎能证明自己猜测的迹象。譬如陆明玉的身高,如果坐下来,竟然与葛神医十分相像,倘若真是一个人,陆明玉的医术是何时学来的?他死之后? 然后呢,就算他能证明猜测是真,接下来他又能怎样?告诉陆明玉他也是重生的,再询问上辈子都发生了什么?这个秘密太大,关系到旁人把他当人当鬼,楚行无法相信陆明玉,他不愿坦诚不公,陆明玉应当也与他一样。 楚行纷乱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他眼睛恢复了,他也熟悉那两场激战的战况,楚行相信自己不会死,那他就没有必要从陆明玉那里打听什么消息,将来的路,他有信心走好。至于陆明玉,假如她真的重生了,看陆嵘夫妻一起帮她伪装神医,显然已经知晓前世陆家的情况,以陆嵘夫妻的聪明才智,自保没问题。 一切,顺其自然吧。 新娘要去新房了,女眷跟着,男客留步,楚行看眼从身前经过的小姑娘,扭头应付其他男客。楚随与他同样都是送嫁的楚家人,过来是给表姑娘撑场子的,因此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萧从简的一帮子同僚周旋。可惜两方注定闹不起来,谁让萧从简也是神枢营的侍卫?请来的都是神枢营的弟兄,谁又敢跟楚行这个顶头上司拼酒? 待到晚上,萧从简心急去洞房,一天都没拼酒的楚行站了起来,举着酒盏拦住萧从简,以表姐夫的身份请萧从简好好对他表妹。萧从简装醉呢,再三点头,摇摇晃晃地专说好听的。楚行笑笑,将酒水一仰而尽,放下杯子时,凤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 神枢营的侍卫们眼睛可毒了,领会了指挥使大人的意思,顿时如雨后春笋般挑了起来,未曾一圈灌萧从简酒,最后还是世子萧懿担心二弟出丑,赶紧上前解围。楚行很给面子,示意属下们放人,随意看向堂弟,却见楚随不知何时趴在了桌子上,醉了…… 楚行失笑,堂弟还是太小了,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还得多练练。 陆明玉第二天才从萧焕口中听说这群男人轮番灌舅舅酒的事,萧焕是萧家人,当然要吹捧自家男人,挺着胸膛道:「二叔酒量好,才不怕他们,倒是楚二爷,没几杯就被人灌醉了,上吐下泻的……」 「你不是早早就睡了吗,怎么会知道?」陆明玉不爱听他诋毁楚随,质疑地打断道。 萧焕摸摸脑顶,不好意思告诉表妹他也是听别人说的。 「好了,咱们该走了,别跟你表哥吵。」萧氏扶住女儿肩膀,柔声笑道。 「姑母再住几天吧?」萧焕舍不得阿暖表妹,嘴上求姑母,眼睛盯着陆明玉。 萧氏熟练地哄孩子,低头对萧焕道:「不行啊焕哥儿,阿暖还得读书呢,以后有空姑母再带阿暖过来看你,焕哥儿也要好好读书,知道吗?」 萧焕失望地垮了小脸。 陆明玉冷下心肠,故意露出开开心心的模样,「表哥,我们走啦!」 说完迫不及待般拉住母亲手,另一手牵着父亲,迈着小短腿兴冲冲往前走,一家人打道回府。 月底、月初这两日,陆家的下人奴仆会轮值休假,早上陆明玉来给母亲请安,在门口撞见了碧潭。碧潭二十岁了,眉眼清秀,身段玲珑,作为萧氏的大丫鬟,她做的都是重要却轻闲的差事,衣食住行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精致,几年下来,脸蛋养得白净水灵,举手投足自有一番气度。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容貌,只要碧潭想,只要萧氏有替代她的人,按理说可以婚配了。 「四姑娘来了。」看到陆明玉,碧潭笑着行礼道。 她穿着一身寻常的细布衣裳,右臂挎着一个包袱,陆明玉晃晃刚刚在路上随手摘的一枝桃花,笑盈盈望着她问:「碧潭姐姐今天回家吗?我记得碧潭姐姐家的炒瓜子特别好吃,这次再带点回来好不好?」 碧潭家开了一个炒货铺,陆明玉吃惯了山珍海味,觉得村镇人家的小吃别有风味,只不过以前她是真心喜欢碧潭家的小吃,现在,客气客气而已。 「四姑娘放心,我娘知道您爱吃,每次都嘱咐我给您带呢。」四姑娘长得漂亮,碧潭打心底喜欢,自家有样吃食能入四姑娘的眼,碧潭特别满足。 陆明玉高兴地点头,先进了堂屋。 「牙都晃悠了,还敢吃瓜子。」萧氏在里面坐着,听到方才那番对话了,忍不住打趣女儿。 陆明玉嘟了嘟嘴,嘟完情不自禁用舌尖抵了抵开始晃动的左边上门牙,越想越气闷。重新长大已经够煎熬的了,竟然还要再体会一次换牙,又不舒服又难看。心情低落下来,陆明玉耷拉着脑袋坐在母亲旁边,默默地发小脾气。 萧氏笑笑,先应付要出府的几个丫鬟婆子,嘱咐她们回家路上小心。 每个月都要说一次,丫鬟婆子们全都笑着听,主子一放人,便兴奋地往外走,个个归心似箭。 陆明玉盯着碧潭的背影,小眉头皱了皱,稍后单独陪母亲时,陆明玉低声问:「娘,两个多月了,你查清碧潭底细了吗?」 v第四十八章 她上辈子最心疼的就是母亲的死,重生后母亲再三保证她绝不会自尽,陆明玉放松了两天,却又有了疑惑。既然母亲不会自尽,那为什么会落入湖中?不小心滑落进去的,还是被人推进去的?前者只需小心点今世就能避免,万一是后者…… 那碧潭便是唯一的线索。 陆明玉把自己的猜测告诉母亲,母亲比她还先想到,叮嘱她好好过自己的,别插手大人的事……陆明玉不满意母亲拿她当孩子看,但她确实没有办法帮忙,碧潭是母亲的丫鬟,不想打草惊蛇,就只能由母亲盯着。 萧氏不希望女儿整日为她操心,摸摸女儿头顶的绢花,柔声道:「还没有,想来当时只是一场意外吧,不过娘会继续派人留意的,阿暖不用担心。昨天你姑姑是不是约你去花园玩了?快去吧,别叫姑姑等。」 「娘就继续把我当小孩子糊弄吧!」密谈再次被母亲打断,陆明玉抱怨着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往外走。萧氏忍俊不禁,刚想喊住女儿哄哄,小姑娘忽然转过来,俏皮地朝她眨眼睛,「娘,我陪姑姑她们玩一会儿就回来,你可以先去祖母那边,聊聊天解解闷。」 父亲真是的,自从可以看到模糊的影子,心就野了,以前几个月不出一次门,现在每天都出去一阵,说是四处逛逛,多看可能恢复地更快……若非父亲午饭前肯定会回来,陆明玉真想再去舅舅那里告一状,母亲有了身子,父亲在家陪着多好啊。 带着对父亲的微微不满,陆明玉加快脚步去花园与小姑姑、姐姐们汇合。 「阿暖!」 陆怀玉嗓门最大,远远就喊了起来,「你怎么又迟到了啊!」 陆明玉真心冤枉,明明是二姐姐跟姑姑来早了,大姐姐还没来呢,至于三姐姐陆嫣,因为惧怕陆怀玉,除非长辈们在场,否则陆明玉几个有什么聚会,陆嫣从不往跟前凑,请她她也不来,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不叫她了。 「阿暖你看,我娘新给我打了一对儿镯子。」陆怀玉盼着陆明玉早到是有原因的,陆明玉一过来,她就伸出两条手臂,露出手腕给四妹妹看。白白胖胖的小姑娘,两条腕子跟藕节似的,上面套着一对儿米分嫩嫩的桃花玉镯,宛如白雪映桃花,确实好看。 陆明玉对这对儿镯子有印象,因为她前世第一次看到二姐姐戴,还很羡慕来着,回家跟母亲撒娇。母亲疼她,从库房取出一块儿御赐的蓝田芙蓉玉,水汪汪的紫,如烟似雾,美得像仙家宝物,然后给她打了一对儿镯子,还说剩下的料留着将来给她打嫁妆用。 镯子打出来,陆明玉当宝贝似的收着,后来母亲去世,陆明玉每次看到那对儿镯子,都会哭一通。 「真好看。」陆明玉摸摸二姐姐的镯子,心不在焉地夸道。 陆怀玉美滋滋翘起了嘴角,朝四妹妹炫耀完了,瞥见那边陆锦玉与陈莲双并肩而来,陆怀玉又跑过去显摆。陆明玉被陈莲双的声音勾回思绪,回头,就见陈莲双身穿一袭白底绣莲叶的长裙,聘聘婷婷走过来,明眸皓齿,本就是美人,被她们几个小姑娘一衬托,更显鹤立鸡群。 眼看陈莲双托着二姐姐的手妙语连珠,逗得二姐姐眉开眼笑,陆明玉不适地移开视线。说实话,她不喜欢陈莲双。大户人家姨娘多了去了,譬如祖父的周老姨娘,陆明玉再希望祖父、祖母和和睦睦的,也没有怪过周老姨娘,因为周老姨娘老实本分,没做过主动勾引祖父的事,祖父去周老姨娘就伺候,祖父不去,周老姨娘就缩在她的小院,从不耍花样争宠。 陈莲双不一样,陆明玉不知道陈莲双是怎么当上姨娘的,却记得陈莲双成了二伯父的人后,常常把二伯母气疯,疯到忘了祖母与她的身份「之差」,「屈尊降贵」跑来朝祖母诉委屈,一会儿骂陈莲双,一会儿数落大伯母不安好心,专门养陈莲双气她的。陆明玉人小好奇心重,偷偷听了几次壁脚,包括陈莲双如何夜里肚子疼骗走二伯父,如何仗着身孕连续多晚要二伯父陪…… 当时二姐姐恨不得扒了陈莲双的皮,现在却蒙在鼓里,认贼为友。 陆明玉不喜欢二伯母,但她关心堂姐妹。为了不让二姐姐跟陈莲双走太近,捉迷藏的时候,陆明玉「狠心」抛弃了姑姑,始终追着陆怀玉跑,陆怀玉藏哪她也跟着藏哪儿,被陆怀玉嫌弃成跟屁虫她也不走。 玩了几回,轮到陈莲双当鬼,捂着眼睛额头抵着树干,大声数数。 陆怀玉连续被抓几次了,她不甘心,撺掇陆明玉:「四妹妹,咱们藏远点。」 说完也不给陆明玉拒绝的机会,拉着陆明玉就往假山那边跑。陆明玉不忍坏了二姐姐的兴致,无奈地跟着跑,很快一对儿小姐妹就藏到了假山里,没往深处走,就藏在边缘,透过山石缝隙打量外面。 陆怀玉眼睛睁得大大的,陆明玉到底心「老」了,背靠假山闭眼休息。跑来跑去的,累啊。 「来了来了!」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陆怀玉兴奋地扯了扯四妹妹袖子。 陆明玉歇够了,玩心上来,凑到一处小洞也往外望。 那边陈莲双找遍附近适合藏身的地方都没找到人,猜到陆怀玉姐妹俩跑远了,就让陆筠等着,她来这边找。假山太显眼,但看着隐秘,最吸引小孩子,陈莲双直奔假山而来,走到一半,透过嫩绿的花树枝条,忽然瞥见一道修长身影。 看身高,是休沐在家的陆二爷,还是没有差事的庶出陆四爷? 陈莲双慢慢放缓了脚步,拨拨耳边碎发,水眸一转,转身朝那边走去,边走边笑着道:「二姑娘,四姑娘,我看到你们了,快出来吧!」 「嘿嘿,她骗咱们的。」陆怀玉没上当,摆摆手,怕陆明玉傻乎乎跑出去。 陆明玉哭笑不得,自作聪明的二姐姐怎么看怎么傻,又好玩可爱。 然而等她重新透过山石缝隙望过去,忽然就笑不出来了,因为…… 「陈姑娘,你没事吧?」 户部最近差事繁忙,难得休息,陆二爷摇着折扇准备来花园散散心。听到有人喊女儿,猜到孩子们在玩捉迷藏,陆二爷便放弃原来的目的地,拐向这边,却撞见那位寄宿自家的陈姑娘只顾找人,没留意脚下绊了一跤。 出于关心,陆二爷快步赶过来,隔了三步低头询问。 陈莲双脸红红的,人坐在地上,没急着起来,而是先将裙摆往下扯。 v第四十九章 陆二爷下意识地看过去,看到一双还没他巴掌大的小脚,藏在米分色绣鞋中,如两朵花苞。 陆二爷看怔了。 前朝有裹脚的习俗,高祖皇帝不喜,官员们见风使舵,不再叫家中姑娘裹脚。但有些男人们还是喜欢小脚,为了巴结这样的男人,花楼歌姬或指望靠女儿飞黄腾达的人家就保留了裹脚的习俗。 陆家没有这习俗,娶进门的三房媳妇也没有,陆二爷还算洁身自好,没去过烟花之地,因此今日是他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三寸金莲。 察觉男人越来越炽热的注视,陈莲双俏脸更红,终于撑着地站了起来,长裙下落,遮掩了一双莲足。羞答答看眼陆二爷,陈莲双红唇轻启,又马上咬住嘴唇,扭头跑了,活脱脱一个被人撞见私密的害羞姑娘,太害羞,连话都不敢跟男人说。 陆二爷不由地追逐她身影。 「陈姐姐来了,咱们快藏里面去!」见陈莲双跑向这边,陆怀玉紧张地推陆明玉。 陆明玉无语望天。 二姐姐不懂事,她可看得清清楚楚,陈莲双分明是故意摔倒的,还有她道貌岸然的二伯父,陈莲双还没投怀送抱呢,二伯父就被人家勾走了魂,哪天陈莲双稍微主动点,就二伯父那德行,还不恶狼似的扑上去? 看着前面拉着她跑的单纯二姐姐,陆明玉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就算为了二姐姐着想,她也不能让陈莲双这个忘恩负义的狐狸精得逞。 日头高了,小姑娘玩够了,准备各回各家。 「大姐姐,我想吃珍珠做的梅花糕……」陆明玉抱住陆锦玉胳膊,娇娇地道。 陆锦玉听懂了,笑着道:「那你跟我走,我让珍珠给你做。」 陆明玉有点害羞地笑,像只馋嘴的小馋猫,纯真无害。 同陆怀玉、陆筠告别后,陆明玉、陆锦玉与陈莲双有说有笑地走向大房。 陆明玉厌恶陈莲双,也不喜欢大姐姐跟她玩,路上就挽着陆锦玉手臂,叽叽喳喳地说话。 而陈莲双另有心事。 父亲官职不高,也不是会经营其他进项的人,所以陈家过得并不富裕,只能跟普通小富人家比比。父亲临死前将她托付给陆大爷,陆大爷仪表堂堂高大威风,对她很好,她守孝期间,陆大爷每月都会送银子给她花用。孝期过了,她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或许是出于感激,对陆大爷心生爱慕,委婉地提出想搬进参将府,好报答陆大爷的恩情。 但陆大爷理解叉了,反误会她一个姑娘家领着几个家仆不容易,竟提出送她进京,还再三叮嘱她不用担心,说会让大夫人替她寻门好亲事,成功地将她的解释之词堵了回去。明白陆大爷对大夫人的痴情后,陈莲双果断来了京城。 踏进陆家,陈莲双才知道什么叫勋贵之家,连大夫人身边的丫鬟穿的都比她好…… 陈莲双想嫁进这样的人家。 她有自知之明,以她的孤女身份,纵使有陆家帮衬,也嫁不了真正的名门,之前无意听到大夫人说,想把她嫁给新晋的进士。进士,陈莲双苦笑,进士算什么呢?大户人家的进士看不上她,寒门进士,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熬到陆家这样的风光? 陆大爷不要她,陆三爷是瞎子,陆四爷她偶遇过一次,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一看就不解风情,陆家孙辈都比她年纪小,算来算去,只剩陆二爷一个选择了,作为陆家唯一有妾室的爷,陆二爷应该比较好色。 今日小小地试了下,陆二爷果然被她迷住了。 视线扫过一侧的花树,陈莲双嘴角翘了起来,她才十四,还可以在陆家住上一两年,不愁没机会彻底将陆二爷勾到手。 回到大房,陈莲双坐了会儿就识趣地回她的小院了。 同母亲见过礼了,陆锦玉邀请四妹妹随她去她那边,让珍珠做梅花糕吃,她还想换身衣服,刚刚跑了一身汗。 「大姐姐先回去吧,我再陪大伯母说说话。」陆明玉特别乖巧地道。 哪个长辈不喜欢嘴甜的侄女呢?大夫人笑弯了眼睛,亲昵地将侄女叫到身边,「阿暖晌午陪大伯母吃饭吧?我派人去跟你娘说一声,好长时间阿暖都没过来了。」丈夫常年不在家,大夫人喜欢人多热闹。 陆明玉想了想,答应了,只有留下来吃饭,她接下来的话才不会让大伯母多想。 「大伯母,为什么陈姐姐的脚那么小啊?」 陆锦玉走了,陆明玉靠在长辈旁边,玉天真地问。 大夫人愣了愣,跟着笑道:「天生的吧,阿暖脚也小啊。」大夫人没裹脚,但她知道裹脚的过程,绝不适合说给小侄女听,暂且先糊弄过去吧。 听着大伯母哄小孩子的语气,陆明玉哭笑不得,一个个的,都把她当孩子糊弄! v第五十章 算了,糊弄就糊弄吧,陆明玉甩开那一点点无奈,低头看自己的脚,羡慕地道:「要是我长大了脚也像陈姐姐那么小就好了,真好看,二伯父都看呆了。」 大夫人正在喝茶,闻言扑哧喷了出去,连连咳嗽。丫鬟要上前伺候,大夫人一边咳一边摆手示意她们去外面守着,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大夫人扭头,压低声音问旁边一脸茫然的侄女,「阿暖怎么知道二伯父看呆了?」 陆明玉眨眨眼睛,以七岁孩子该有的口吻回忆假山旁的事,「……我跟二姐姐藏在假山里,陈姐姐好像知道我们藏那儿似的,一来就往这边跑。我跟二姐姐吓坏了,幸好陈姐姐跑到一半去了别处,嘿嘿嘿,还摔了一跤。二伯父看见了,跑过去扶陈姐姐,陈姐姐脚露在外面,二伯父就看呆了,都忘了扶陈姐姐,陈姐姐自己站起来的……」 大夫人不自觉地攥了攥手里的帕子。 陆二爷是陆家四兄弟里花花心思最多的,别看院里只有一个姨娘,但隔阵子二夫人就会打发一个丫鬟,还都是漂亮招人的,其中原因,不用想也知道。陈莲双从荆州来,荆州水土养人,陈莲双肤白脸嫩,腰窄腚大,又有一双男人们稀罕的三寸金莲,一旦陈莲双有意勾搭,陆二爷定会做出糊涂事。 陈莲双呢? 大夫人气得咬牙,小侄女看不懂,她听明白了,陈莲双正是发现了陆二爷,才改路设计了一处跌倒的戏份,柔柔弱弱的美人,最能激起男人的兽欲了。亏她一心要为陈莲双找门力所能及的好婚事,陈莲双竟然惦记上了陆家男人? 真叫陈莲双得逞,陆二爷美了,二夫人呢?她收留的孤女抢了人家丈夫,二夫人能不跑来算账,骂她不安好心,故意挑拨他们夫妻的关系? 大夫人摸摸小侄女脑袋,顺势挡住小侄女的视线,她飞快盘算接下来该怎么走。直接提醒二夫人,叫二夫人防着她男人?不行,二夫人向来不喜欢她,她去说了,二夫人可能误会她是去幸灾乐祸的,引发不必要的妯娌罅隙。 不告诉二夫人,她就得早点把陈莲双弄走,不给狐狸精搅乱陆家内宅的机会。 那如何弄走?把陈莲双嫁出去?依然不行,陈莲双品行不端,嫁给谁都会祸害人家,她不能当烂媒人坑男方。不能留也不能嫁,人还以丈夫属下孤女的身份搬进来了,没有合适理由赶走,外人肯定要说闲话。 「大伯母,你怎么不说话了?」陆明玉仰起头,好奇大伯母有没有领会她的暗示。 大夫人心烦,习惯地捏了捏额头,叹道:「大伯母记起一笔账,得重新算算,阿暖先去找你大姐姐吧。」一时半刻想不到合适的办法,回头先命人盯紧陈莲双罢,总之不能让陈莲双与陆二爷勾搭成奸。 陆明玉相信自己大伯母的本事,告过状,她乖乖地去寻长姐。 大夫人派去传话的丫鬟就在此时到了三房,萧氏得知女儿又留在长嫂那边吃饭了,叹息着摇摇头,同才回家的丈夫抱怨道:「你说阿暖,早上还答应玩会儿就回来陪我,敢情都是随便说说的。」 陆嵘浅笑,「那我去接阿暖回来?」 萧氏忙道:「算了吧,随她疯,咱们自己吃。」 正好她有不想让女儿看出来的心事,算算时间,碧潭应该见到那位神秘人了。 碧潭家住京城东南方的一个村子,路途不远,她步行回家,经过必经的镇子时,碧潭回头看看,确定没人跟踪,便快步绕到镇北,敲响一户人家大门。门房认得她,飞快打开门,碧潭迅速闪进去,直奔上房。 堂屋无人,碧潭已经习惯了那位主子的作风,径自走到内室门前,顿了顿,轻声道:「四爷,奴婢来了。」 「进来吧。」帘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碧潭脸颊微红,摸摸头发理理衣裙,羞答答跨了进去。男人坐在书桌旁,穿一身常见的灰色长袍,但他面如冠玉黑眸幽深,碧潭才看一眼就彻底沉醉在了男人的风采里,如一片花瓣落入湖中,只能随波飘荡。 「四爷等了多久了?」碧潭小步靠近,细细地问。 声音入耳,陆峋停止把玩手里的小瓷瓶,抬眼打量碧潭,眼眸清冷,「现在他们,感情很好?」 陆峋小陆嵘五岁,是陆斩最小的儿子,都说幺子最受宠,但在陆峋看来,父亲一直都偏心三哥。 陆峋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的事情他会的记得那么清楚。父亲兵部回来叫他们四兄弟过去说话,每次都是同三哥说的最多,夸三哥书背得好,功课写得好,明明父亲是武将出身,他却最偏爱读书的三哥。晚上父亲会去嫡母那边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陆峋想象不出父亲会怎么疼爱三哥。 陆峋羡慕三哥,他跑去跟姨娘说悄悄话,想搬过去跟姨娘住,那样下次父亲来姨娘这边他就可以单独跟父亲相处了,与父亲多说几句话。姨娘不同意,说陆家的儿子四岁后都得搬去前院住,说三哥只是跟父母一起吃饭,吃完饭也得回前院。 陆峋当时还不懂姨娘与嫡母的真正区别,高兴地说能跟父亲一起吃饭也行。 姨娘苦笑,告诉他,父亲从没有跟她同桌吃过饭,就算过来,也都是饭后来。姨娘还说,让他好好读书,功课好了,父亲就会喜欢他,还拿三哥举例,说父亲喜欢聪明好学的儿子。陆峋记住了,他努力读书,可他记性不好,一段三字经都要被好久,三哥聪明,好像看一遍就会背了,父亲的朋友来家里做客,拿出一段文章考三哥,三哥倒背如流,父亲平时不苟言笑,那天却笑了很多。 陆峋羡慕三哥,他也不喜欢三哥,因为三哥聪明,抢走了父亲的宠爱,如果三哥跟他一样笨,或是只比他聪明一点点,父亲可能就会多看他几眼,多教导他几句。如果三哥也是姨娘生的,夸他的人可能就不会那么多…… 看一个人不顺眼,那么不管他做什么,都能找到碍眼的地方。 陆峋六岁时,十一岁的三哥高中秀才,还是第一名案首,皇上特意召三哥进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考三哥文采,三哥做了一首诗,皇上龙颜大悦,盛赞三哥为神童。而他只能待在家里,待在他与三哥的院子,天黑了,父亲三哥还在宫里赴宴,陆峋呆呆地站在窗前,站了不知多久,看到父亲回来了,小厮提着灯笼,父亲背着喝醉了的三哥,一直将三哥送到他房间。 父亲从来没有背过他。 陆峋羡慕地哭了,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边哭边恨,恨父亲偏心,恨母亲只是个姨娘,但他最恨的,还是抢了父亲所有宠爱的三哥,恨到希望三哥怎么不死了,三哥死了,他就是家里唯一的小孩子,父亲肯定会喜欢他。 三哥成了秀才,常常与同科秀才或平时相熟的好友出去游山玩水吟诗作对,有次二哥也去,还带上了他。三哥人聪明,但他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半大孩子,玩心重,爬到山顶就跑到山坡边上往下看,二哥说他他不听,有他带头,同行几个人都靠了过去,迎风高语。 v第五十一章 陆峋站在他们身后,听三哥的朋友夸他前途似锦,鬼使神差的,他冒出了推三哥下山的念头,他挤到三哥旁边,鼓起勇气却又不敢推,怕被人发现,他急得满头大汗,双腿发抖,想要退到后面再想想办法。然后老天爷帮了他,他转身时,三哥刚好抬脚要再往前走两步,无意被他绊了下,栽了出去。 亲眼看见三哥掉下去,陆峋吓哭了,事后无论别人问他什么,他都说不知道,因为他年纪小,没有人怀疑他,反而听到些流言蜚语,说是二哥不满继母的儿子比他风光,故意下了黑手。但这留言很快就被打破,因为三哥醒了,称他是自己绊倒的,与旁人无关。 陆峋松了口气,可能三哥当时太害怕,没留意到底是自己绊的,还是他这个四弟绊的。 三哥彻底瞎了,太医们束手无策,三哥脾气暴躁不爱出门,整天关着自己。父亲还是更关心三哥,但陆峋不羡慕不嫉妒了,因为双目失明的三哥再怎么聪明也不能考科举,再也不会比他风光,再也不会有比他更光明的前程。 那几点,陆峋过得特别平静。 直到三哥娶妻。 新妇敬茶,陆峋第一次见到了他的三嫂,十五岁的三嫂,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绸缎衣裳,像开在雪地里的牡丹花,国色天香,大嫂二嫂都美人,可站在三嫂面前,立即就比了下去。当时陆峋十三,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第一看看到三嫂,他就忘不了了,晚上做梦,梦里都是她。 陆峋情不自禁地留意三嫂,远远地观察。三嫂不爱穿红,换上一身素淡衣裙,顿时从艳丽的牡丹变成了清雅高洁的玉兰花,高高开在枝头,遥不可及。每看一眼,他对三嫂的爱慕就深一分,夜深人静,陆峋再次觉得老天爷对他不公。 三嫂是王府庶女,生母还是个卖唱的,这样的身份,不该配给他这个庶子吗?为什么给了三哥?三哥是瞎子,三哥看不见,三嫂嫁给他简直就是暴殄天物,那样美的人,就该被男人捧在手心里,就该被男人抱在怀里,一寸一寸地端详珍惜。 陆峋知道他不该生出这样的心思,但他忍不住,他渴望接近三嫂,又怕被三嫂发现被三嫂厌恶,怕被父亲察觉被父亲赶出家门。渴望又无法靠近,陆峋一日日地煎熬着,特别是听说三哥因为墨竹冷落她时,陆峋恨不得冲到三房将她占为己有,三哥不要她,他要,他娶她为妻,要她也为他生一个漂亮的女儿。 度日如年,终于有天撞见碧潭偷窥他,意识到碧潭对他有情,陆峋就想到了一个主意。 月底碧潭回家,陆峋精心安排了一出英雄救美,他不想碰碧潭,但只有收了碧潭,让碧潭成了他的人,他才能放心将他不为人知的秘密告诉碧潭。不过陆峋明白,无论三哥三嫂闹得多不愉快,两人也轻易不会和离,就算和离,三嫂也不可能再嫁给他,所以他只吩咐碧潭定期汇报三嫂的事给他听,得知三哥三嫂长期分房睡,是陆峋最大的安慰。 可今年事情变了,三哥再次碰了三嫂,竟然又让三嫂怀了身孕,一想到三哥那个瞎子趴在三嫂身上恣意妄为,陆峋就整晚整晚地睡不着。他必须找个理由安慰自己,也许三嫂是迫不得已的,三哥是她的丈夫,三哥想要,她拒绝不了…… 三爷与夫人的感情好么? 碧潭知道陆峋最想听什么答案,但她不能撒谎,否则日后陆峋自己发现了,肯定会责怪她。 脸上绯红褪去,碧潭低头,硬着头皮道:「四爷,四姑娘生病时,三爷与夫人常常一起守在床边,四姑娘醒了,他们就……」 「她不介意墨竹了?」陆峋沉着脸问。三嫂那么高傲,会甘心与一个贱婢分享男人? 碧潭摇摇头,结结巴巴地道:「秋月问过一次,夫人没跟我们解释。三爷过来了,我们在旁边伺候时他们没有提起过墨竹,至于两人私底下怎么说的,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可能三爷答应过夫人什么,夫人原谅他了……」 刚说完,就见男人搭在膝盖上的手忽然攥紧,碧潭心头一突,脑袋垂得更低了。 陆峋的注意力还停留在碧潭口中的「私底下」。私底下三哥是怎么哄好三嫂的?肯定答应三嫂以后对三嫂最好,不再偏心墨竹那个丫鬟,可能还会一边说一边动手动脚,陆峋虽然没有娶妻,但男女之间的事…… 碧潭不就是吗?他虚以委蛇哄了她两句,碧潭就任他处置了。 一想到三哥夜夜睡在三嫂那边,陆峋胸口仿佛腾起一把火,快要烧光了他的理智。 碧潭看到了男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她抿抿唇,眼神黯淡下来。为了这次见面,她期待了很久,可陆峋心里全是夫人,一点都没有她。但那又如何呢?她早已是他的人了,早已把人和心都交了出去,只要陆峋还肯见她,她就愿意帮他的忙。也不能怪四爷,夫人那么美,三爷一个瞎子确实配不上,四爷明明更好却求之不得,心里肯定特别苦。 「四爷,夫人现在有孕了,至少接下来的大半年,三爷都没法碰她的。」心疼男人承受的痛苦,碧潭鼓足勇气劝道,声音柔柔的,没有刻意讨好,只有发自肺腑的关心。 陆峋才不在乎一个丫鬟的关心,但碧潭的话提醒了他。最后转了一次手中的小瓷瓶,陆峋抬眼,将瓷瓶递给碧潭,「这里装的是催情粉,你想办法让三爷收了碧潭,最好让夫人看见,实在不方便,也要让夫人知晓此事,别让三爷蒙混过去。」 他得不到三嫂的人,三哥也别想得到,只要三哥碰了碧潭,以三嫂的脾气,定会彻底与三哥闹僵,假以时日,他或许还有机会得到三嫂的心。他们这样的关系,能与三嫂神交,陆峋就满足了,其他的,日后再想。 碧潭脸白了。以前她只需说些夫人的事就好,今天是第一次,陆峋命她出手害人。 「不敢?」陆峋维持着伸手的姿势,淡淡问。 碧潭光洁的额头冒了一层细汗,她咬唇,努力替自己找借口,「四爷,万一,万一被三爷发现了,我,我……」 陆峋盯着她,忽然笑了,伸手拉住碧潭,一用力便将人抱到了腿上,搂着碧潭道:「只要你够小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前一刻还阴鸷可怖的男人,此时换上笑脸,再次变得光风霁月起来,俊美的脸庞神情的黑眸,令人难以招架。碧潭痴痴地看着头顶的男人,想到这份差事的风险,碧潭忐忑问:「四爷,万一我被三爷发卖了,你会救我吗?」 「当然。」陆峋抱着她站了起来,慢慢走向床榻,黑眸始终温柔地看着碧潭的眼睛,「一夜夫妻百日恩,你算算,咱们已经有多少年的感情了?」说着话,他将碧潭放到床上,人也跟着靠近,捧着碧潭脸庞继续甜言蜜语:「碧潭,我是喜欢夫人,但我心里也有你的位置,真出了事,我会想方设法救下你,再在外面替你置办一处宅子,不过你还是尽量小心,我怕三爷盛怒之下,让你受皮肉之苦……」 说着威胁的话,手却熟练地解碧潭衣衫。 男女情爱,士之耽兮犹可脱,女人一旦陷进去,太多人都会轻易被男人蒙蔽。面对心上人的撩拨,碧潭一颗心早已化成春水,忘了差事的危险,甘愿为他做任何事,好继续得到男人的怜爱。 她深深渴望着陆峋,巴不得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越好,陆峋对碧潭却只有利用之情。心里反感,陆峋勉强应付一会儿就停了,却意犹未尽地看着粉面桃腮的碧潭,「可惜你还要回家,等将来搬出陆家,我再多陪陪你。」 v第五十二章 碧潭羞答答地点头,主仆有别,她不好意思多躺,红着脸起来穿衣。 一刻钟后,碧潭带着陆峋送她的小瓷瓶从这座宅子后门走了,回她的家。 陆峋不急,在宅子里用过午饭,才准备打道回府。他只是个规规矩矩的庶子,没人太过留意他,因此陆峋对自己的这番私会安排很放心,出门后随意瞅瞅周围,便上了一辆普普通通的骡车,先去镇上一家铺子,从铺子出来再换他离开陆家时的那辆马车。 骡车稳稳前行,车厢里陆峋闭目养神,听到车外有乞丐同开门的门房乞讨,「您行行好,赏我一个包子吧,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一边去一边去,我们老爷不在家,你去别人家讨吧!」门房敷衍着关了门。 乞丐继续拍门,拍了几下,失望地往后退,余光里见骡车已经转弯了,乞丐眼里忽然掠过一丝愤怒。他是夫人随嫁的管事,夫人怀疑碧潭与人厮混,叫他盯梢,但他万万没料到碧潭的野男人居然是陆家四爷! 难道他陆峋身边没有丫鬟,非要勾搭嫂子院子里的?哪天私情暴露,夫人才是最惨的。 这个道貌岸然的畜生! 萧氏歇完晌,收到了心腹管事的密信,打发秋月下去,她一个人在屋里看。 信上只有两个字:陆四。 萧氏呆呆地看着这两个字,手里的薄纸缓缓落到了地上。 陆家有两个陆四,一个是她的女儿,一个是她的小叔,女儿当然不可能与碧潭私会,然而陆峋…… 萧氏茫然地望向窗外。她嫁进陆家八年了,每个月除了一大家子团聚的时候,只有偶尔才会碰到陆峋。陆峋相貌堂堂,谦恭有礼,与她与丈夫都没有闹过不快,对她的女儿更是千娇百宠,怎么看都是君子,为什么跟碧潭扯到一起了? 她上辈子的死,与陆峋有关吗?陆峋有什么非要杀她的理由? 萧氏想不出来,她真的想不出来。 「夫人,三爷来了。」 听到秋月的声音,萧氏大吃一惊,连忙捡起密信塞到袖中,才离开座位,陆嵘就进来了。瞥见丈夫手里的盲杖,萧氏苦笑,真是急糊涂了,她怎么忘了丈夫眼睛还看不清楚呢?放松下来,萧氏上前挽住丈夫手臂,「娘叫你过去做什么了?」 「问我这几天怎么总出门。」陆嵘笑着道。 萧氏好笑,其实她不太懂为什么多出去走走会有助于眼睛恢复,但丈夫想出门,她也不会拦着。扶他坐下,萧氏轻声感慨道:「等你眼睛彻底好了,娘不知道要多高兴呢。」丈夫想给公婆惊喜,目前眼疾可治一事只有自家三口知道。 陆嵘看着她身上的碧色褙子,笑而不语。 他想给父母惊喜,也想给妻女惊喜。眼睛开始恢复后,他心血来潮,去见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京城名医。女儿只会针法,不通医理,陆嵘想起当初太医称找不到病因才无法诊治,现在病情有所改善,或许郎中能发现端倪。 陆嵘只是太想提前康复,只是去碰碰运气,未料老名医真的找出了病根,专门针对他的眼疾针灸。陆嵘起初担心女儿的针法会影响老名医的治疗,好在第二天他让女儿施针后再去探访名医,名医号脉称他身体无恙。 偷偷摸摸治了大半个月了,按照老名医的说法,最近几天,他应该能看到近处的东西。 心里藏着好事,陆嵘笑容里就带了几分神秘。 萧氏另有忧虑,她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过陆峋,看看笑得「无忧无虑」的丈夫,小声试探道:「你与四弟,有过过节吗?」 陆嵘面现诧异,「出事了?」 萧氏不耐烦地嗔他,「你先告诉我。」 陆嵘无奈,随即道:「没有,四弟小时候刻苦读书,后来,我眼睛出事,平时很少出门,更不会与任何人起争执。纤纤,到底出什么事了?」无风不起浪,妻子突然发问肯定有原因。 萧氏摸摸小腹,沉默片刻,低声道:「真没事,阿暖问我为什么她二姐姐不喜欢跟三姐姐玩,我说嫡庶有别,很多人家嫡出子女都会看不起庶出的,阿暖拿你与四弟举例……刚刚我一个人待着,不知怎么想到这事了,看到你就随口问问。」 她现在是双身子,萧氏不敢太冒险,她想将实情告诉丈夫,但墨竹…… 墨竹是她心里的一根刺,萧氏想痛快地将这根刺拔出来,而丈夫因为怜惜她才送走墨竹。 再等等吧,上辈子她是六月出事的,如果六月前她都没找到线索,那就不管墨竹了,她会把一切对丈夫全盘托出,夫妻共同审问碧潭,严刑逼供,不怕碧潭不招。果真是陆峋意图杀她,丈夫必须知情,由丈夫出面知会公爹。万一陆峋只是与碧潭有私情,杀她者另有其人,丈夫也能跟她一起防备。 傍晚时分,碧潭准时回来了,给陆明玉带了一大包炒瓜子,笑盈盈的,表现如常。 越是这样越是危险,萧氏再次叮嘱李嬷嬷注意碧潭的一举一动,以防碧潭加害。 但碧潭怎么敢害陆峋心心念念的女人?挖空心思要「成全」墨竹呢。 v第五十三章 进了四月,各地的樱桃陆续熟了。 登州樱桃个大色红,天下闻名,每年樱桃熟了,登州知府都会派人精心挑选最上等的樱桃采摘,当做贡品送到京城,给皇上品用。今年也不例外,樱桃一进宫,皇上便分发给朝廷大臣、后宫妃子,以示隆恩,陆家、楚家都分了两筐。 楚行在神枢营当差,傍晚回到国公府,先去给太夫人请安。 他母亲早逝,兄妹俩都是太夫人一手养大的,祖孙感情非同一般。不过楚行天生的寡言少语,心里再敬重祖母,嘴上也不会说俏皮话哄太夫人高兴,过来了就端坐在那儿,神色轻松地听家人闲聊。 「世谨尝尝,听说登州今年有点旱,这樱桃竟比去年甜了。」丫鬟端着刚洗好的樱桃走进来,太夫人笑眯眯地道。 这樱桃放在冰库里储存,看着依然新鲜水灵,红润润的色泽十分勾人胃口。楚行取一颗放进口中,酸酸甜甜的,清凉可口。 「好吃吗?」太夫人期待地问。 楚行点点头,太夫人马上道:「那多吃几颗,整天在外忙,到家就别跟祖母客气了,跟小时候那样多好,喜欢什么就自己伸手抓,哪像现在,矜持地跟个大姑娘似的,这里又没有外人。」 大哥被祖母打趣了,楚盈、楚湘两个嘿嘿地笑。 楚随扔了一颗樱桃进嘴,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兄长。 楚行看看太夫人,又拿了一颗,这颗吃完,无论太夫人怎么劝,他都坚决不吃了。在楚行看来,樱桃这种小红果子太女孩子气,适合小姑娘吃,他一个大男人,当着众人面吃感觉有些奇怪,虽然樱桃确实好吃。 太夫人了解孙子的脾气,也不再管他。 吃过晚饭,楚盈殷勤地要送大哥一程,她就住在太夫人这边的。 「盈盈有事?」楚行注意到了妹妹的异样,与二房一家分开后,楚行走到一棵榆树下,低头问妹妹。 楚盈最喜欢她的大哥,一母同胞的,她在楚行面前不是特别拘谨,拉着兄长袖子撒娇,「哥哥,陆家老太太养的狗生小狗了,上次阿暖姐姐答应送我一只,前几天她写信给我,让我抽空去抱狗,初十休沐,哥哥陪我去吧?」 阿暖…… 眼前浮现陆明玉小小的身影,楚行沉默片刻,弯腰对妹妹道:「哥哥那天有事,盈盈去跟二婶说,让二婶领着你跟湘湘一起去做客。」他不想跟陆家走得太近,这两个月跟陆明玉打了不少交道,楚行自认不太合适。 楚盈低头,攥着小手道:「我不想麻烦二婶。」二婶对她挺好的,但楚盈就是不好意思跟二婶提什么要求。 妹妹害羞内向,记起妹妹在二婶面前的客气,楚行马上改口道:「那叫二哥陪你。」堂弟爱笑会说话,家里两个妹妹都喜欢他。 「二哥要准备院试,我不想打扰他。」楚盈是个懂事的小姑娘,而且堂哥再好也不如亲哥哥相处起来自在啊。仰起头,楚盈眼巴巴地望着哥哥,如果哥哥真的走不开,她就去跟二婶说,但楚盈由衷希望哥哥答应她。 小姑娘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楚行实在无法狠心拒绝,笑着摸摸妹妹脑袋:「好,初十那天哥哥陪你去。盈盈先去给你阿暖姐姐写封信,写好了请祖母派人帮你送到陆家。」真论起亲戚来,陆明玉得叫妹妹一声小表姨,但陆明玉喊他表舅舅是礼貌,他教妹妹喊陆明玉外甥女,便是无理取闹了。 「嗯!我马上去写!」哥哥答应了,楚盈开心极了,兴奋地往回跑。 楚行站在树下目送妹妹,等妹妹跑远了,他才回了他的定风堂。天渐渐热了,楚行先沐浴洗去一身汗,完事后喊来身边的管事,吩咐他明天去准备几样礼物。陆嵘一家三口治好了他的眼睛,他还没有专门谢过。 送给陆嵘夫妻的礼物,管事提议了几样,楚行点头,正聊着,太夫人命人送来一盘水灵灵的樱桃,知道孙子其实爱吃。 楚行心里一暖,看着这盘樱桃,嘱咐管事提前一天买两筐樱桃,当天一起带过去。 没有给小孩子的礼物,管事考虑周到,又问要不要给陆明玉单独准备一份。 楚行想了想,道:「明天你去问问二姑娘,二姑娘说送什么就送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既然知道陆明玉是他未来的弟妹,他就不该以自己的名义送她东西。 管事点点头,先去誊写礼单。 楚行扫眼桌子上的樱桃,打发身边小厮出去办事,人走了,他才捏起一颗开吃。 第二天,管事去置办礼物了,陆明玉则收到了楚盈的帖子,说是初十那天来陆家取狗,而且还是跟哥哥一块儿来。陆明玉盯着宣纸上的「哥哥」两字,有点摸不准是楚行还是楚随,前者,陪妹妹取狗不太符合楚行的做派,后者,楚随这会儿应该在准备院试吧? 但私心里,陆明玉还是希望楚随来的。 到了约好的日子,陆明玉特意戴上新舅母送她的一对儿红玛瑙镯子,早早去祖母那边等客。 「老太太,三夫人,楚世子与二姑娘到了。」 朱氏笑眯眯地叫人赶紧请客进门。 v第五十四章 萧氏不经意般扫向女儿,就见小丫头低着脑袋转手腕上的镯子呢,嘴巴噘得高高。 萧氏失笑,承认自己有那么一丝丝幸灾乐祸。 从陆家正门到宁安堂要走一段时间,朱氏派她身边的大嬷嬷去接客人,然后跟儿媳妇打听楚行,「我记得世子好像只比从简小一岁?」 萧氏点点头,「是啊,小一岁,却是神枢营的指挥使,从简得听他的。不过世子年少有为,皇上封他指挥使也是名符实归,上次阿暖出事,那么大的一座山,世子单枪匹马进山,一下子就把阿暖救回来了。」 年轻又有本事,朱氏对楚行印象更好了,听到外面嬷嬷领人过来了,马上小声撺掇女儿与小孙女,「你们俩快出去接接。」楚行兄妹是小辈,她与儿媳妇不必出门迎接,但楚行是孙女的救命恩人,孙女理该热情点。 陆明玉明白这层道理,叫上姑姑,两个小姑娘一起出去了。 四月时节,阳光明媚,堂屋前面一片敞亮,突然跨出来两个小姑娘,楚行本能看了过去,第一眼就看到了穿着一身单子襦裙的陆明玉。近一个月不见,小姑娘好像长高了一点,脸蛋粉嘟嘟的,倒没什么变化。 「表舅舅,盈盈,你们可算来啦!」 正要收回视线,那边的小姑娘突然展颜一笑,牵着姑姑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出于礼节,楚行只好一直看着陆明玉,毕竟小姑娘还不知道他是重生的,那么热情地喊他表舅舅,他若是看都不看反应淡漠,楚行怕陆明玉误会他不待见她。 「阿暖姐姐。」楚盈高兴地唤道。 陆明玉「哎」了声,亲昵地握住楚盈小手,然后自然无比地望向楚行,「表舅舅晌午在我们家用饭吧,我想跟盈盈妹妹多玩一会儿。」趁机暗暗观察楚行的左眼,凤眼明亮深邃,与右眼似乎没有不同。 小姑娘梳着可爱的双丫髻,人小脸小,虽然知道陆明玉是重生的,但对上这样一张娇憨漂亮的脸蛋,听着她天真无邪的童语,楚行竟然不觉得有任何怪异之处,低头婉拒道:「谢谢四姑娘好意,只是我们府中还有事,坐一会儿就得走了。」 陆明玉马上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不过她心里根本不介意,客套过来,牵着楚盈往前走,再也没有往后看一眼。到了堂屋,楚行站着陪朱氏、萧氏聊了几句,简单的寒暄后,他叮嘱妹妹听话,然后去前院拜见陆斩了。 陆明玉领楚盈去挑狗,几个小姑娘凑到一块儿玩了小半天,直到楚行过来接妹妹回家。 送完客人,陆明玉随母亲回了三房。 楚行送的礼物都摆在外面,送了萧氏两盘石榴盆栽,寓意多子多福,很是应景,送陆嵘的是一方极品端砚,陆嵘写了一笔好字,这份礼物也非常合适。陆明玉的礼物是楚盈挑的,一对儿白白胖胖的惠山泥人,好玩又有趣。 「等弟弟妹妹生出来了,给他们玩。」陆明玉摸摸自己的泥人,好笑道,她才不会玩这些。 萧氏站在两盆石榴盆栽前,越看越喜欢,这个楚行,瞧着冷冰冰的,没想到在送礼上这么细心,她怀着孩子,最盼望可不就是平安诞育麟儿? 「夫人,世子还送了两筐樱桃,老太太叫人分成五份,咱们这边的已经送过来了,您要先尝尝吗?」李嬷嬷笑着问道。 萧氏最近爱吃酸的,一听樱桃就犯馋,对李嬷嬷道:「洗洗吧,记得给三爷那边送去一盘。」算算时间,出去透风的丈夫也该回来了。 李嬷嬷颔首,目光从秋月、碧潭身上扫过,叫碧潭去给三爷送樱桃。夫人让她防着碧潭,重要的差事不能交给碧潭,这种跑跑腿的差事,分给碧潭也好,免得碧潭察觉不对。 碧潭乖乖去厨房洗樱桃,红艳艳的樱桃,洗完了更鲜亮,甩甩水再放进果盘,一颗又一颗。摆满一盘,碧潭一手端起盘子,一手捂着樱桃控水,放果盘里的积水流出去,只是眼看水滴越来越少,碧潭心中忽然一动。 她一直在发愁如何同时给墨竹、三爷下药,这盘樱桃,不正是她的机会? 「碧潭姐姐,已经没水啦!」 耳边传来小丫鬟的提醒,碧潭回神,见小丫鬟打趣地看着她,碧潭尴尬地笑笑,对她道:「你先把夫人的送过去吧,三爷吃东西不方便,我再重新洗一遍。」 小丫鬟一听,立即决定也把她负责的樱桃再洗一遍。 碧潭没管她,背对小丫鬟,她飞快拿出藏在荷包里的小瓷瓶,将一半都倒进洗樱桃用的铜盆里。这药粉无色无味,碧潭放水进去,搅拌几下,很快就化得无影无踪。碧潭长长地松了口气,每一颗樱桃重新泡过,再次挪到白瓷盘子上,控过水,碧潭双手端着盘子,送去前院。 陆嵘从书架上拿了一本竹简,走到窗前,初夏的清风吹进窗,已经带了一丝暖意。陆嵘坐好,翻开手中厚厚的竹简。 他双眼失明后,父亲特意让工匠为他刻书供他品读,工匠巧费心思,削薄竹简让字的部分凸出来,方便他摸索。最初陆嵘很不习惯,一摸错就发脾气,是父亲陪在身边,耐心又强势地逼他用这种方式继续读书。 时至今日,陆嵘摸字又快又准确,不过双手食指中指上也留下了特殊的茧子。 可说不清为什么,今天陆嵘有点难以静下心来,手搭在竹简上,心思都飞到了妻子那边。大白天的,他竟然想到了昨晚,夫妻并肩躺在床上,妻子靠过来说话,那么香那么柔,他情不自禁失态,被妻子嗔了一通,威胁他再不老实就回前院自己睡。 陆嵘苦笑,他当然知道妻子有孕在身不能劳累,只是某些地方,不太受他的控制。 绮念如暖风,吹过来,在心里荡起一圈涟漪,眼看越陷越深,几声清脆鸟叫传入耳中,叽叽喳喳的,陆嵘忽而清醒过来,看向窗外,一片明晃晃。大白天的自己竟然想这些,实非君子之道,陆嵘捏捏额头,努力让心湖恢复平静。 次间忽然传来脚步声。 v第五十五章 陆嵘知道那是墨竹,无法视物,他熟悉身边所有人的脚步声。 放下手,陆嵘看向跨门而入的丫鬟,「有事?」 他只能看清模糊的人影,墨竹却将他看得清清楚楚。男人还穿着那身中衣,坐在温暖的阳光里,白皙如玉的脸庞残留被水汽熏出来的薄红,墨竹痴痴地看着她喜欢了这么久的三爷,第一次知道,原来男人太过俊美,也会像书里说的狐媚女子一样,勾得人想得到他,与他共赴巫山。 「有事?」人进来了却不说话,陆嵘奇怪问。 清朗温润的声音,墨竹听了,只觉得一道清凉从脚底一路窜到心口,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颤,打完全身发软。墨竹知道她最想要什么,想的她喉头发渴,而她明明刚吃了那么多樱桃。樱桃?想到樱桃,墨竹不由看向陆嵘红润的嘴唇,这一看,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断了,墨竹摸摸衣襟,喝醉酒般朝陆嵘走去。 陆嵘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他感觉到了不对,皱眉站了起来,「墨竹,你……」 「三爷,您要了我吧!」墨竹突然冲上来,动作快得陆嵘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到被墨竹抱住,陆嵘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勃然大怒,抓起墨竹用力往旁边甩,到底是男人,眼睛瞎了,力气还在,愤怒下的一推,让墨竹当即倒在了地上。 「墨竹,你在胡说什么?」换成旁的丫鬟,敢做出诱主之事,陆嵘二话不说就会把人卖了牡丹墨竹伺候了他十几年,从未露出任何异心,陆嵘震怒归震怒,心底却不解,不懂墨竹为何会突然这样。 墨竹摔倒时擦上了手臂,她疼,疼暂且压制住了她如火的渴望,反倒勾起了她的委屈。抬起头,墨竹泪眼盈盈地望着肃容端立在那儿的男人,哽咽着道:「三爷,我没有胡说,我喜欢你,早在你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郎时,我就喜欢你了……」 后院,陆明玉吃了几颗樱桃,随口问母亲,「娘,爹爹怎么还不过来啊?」 萧氏轻笑,「碧潭说你爹爹洗了头发,哪那么快就能干了?」 陆明玉想想也是,嘴里樱桃吃完了,又捏了一颗。萧氏见了,偷偷地咽了咽口水,樱桃好吃,可惜她有孕在身,吃两颗解解馋可以,却不能像女儿这样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为了掩饰嘴馋,萧氏扭头同李嬷嬷说起话来。 陆明玉笑盈盈地听着。 碧潭、秋月也都在屋里伺候,秋月心如止水,碧潭却站立不安。这么久了三爷还没来,应该是樱桃上残留的药水发挥效用了吧,那她该怎么让夫人过去捉奸? 怎么想都想不到特别妥协的理由,但又必须抓个现行,否则等那边完事了,三爷怕触怒夫人不认账不许墨竹说出来,那就百忙一场了。这么一想,碧潭看向还摆在桌上的那方楚世子送三爷的端砚,犹豫片刻,笑着请示道:「夫人,三爷可能看书看入迷了,不如奴婢把三爷的端砚送过去,给他提个醒?墨竹也真是的,都不知道提醒三爷一声。」 故意提到墨竹,如此夫人一恨墨竹,就容易忽略她这个提议的些许突兀。 萧氏侧头看她,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波光流转。陆明玉容貌更像萧氏,同样的桃花眼,长在陆明玉身上,眼里单纯更多,会让看到这种眼睛的人打心底喜欢她。但当萧氏看向碧潭时,她美丽的桃花眼潋滟却又多了一层氤氲的雾气,叫人看不穿她在想什么。 心里有鬼,碧潭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萧氏顿时想到了刚刚由碧潭送过去的那盘樱桃,袖子里双手握紧,背后冒出一层冷汗。因为女儿说上辈子丈夫一直平安,只有她一人死了,所以怀疑碧潭后,萧氏只担心碧潭害她,安排行事谨慎的李嬷嬷盯着碧潭的一举一动,唯有丈夫那边,她没有过担心。现在碧潭特意暗示她丈夫迟迟不来与墨竹有关,难道…… 「呜……」 胃里一阵翻滚,萧氏忽然想吐,丈夫与墨竹还能做什么?一想到那情形,才一个念头,萧氏就受不了了。 「娘!」陆明玉吓得丢了手里的樱桃,赶过来要照顾母亲。 「我没事。」萧氏只是干呕了一下,迅速压下胃里的翻动,萧氏平静地站了起来,笑着嘱咐女儿,「阿暖先吃樱桃,娘去看看你爹爹。」时间紧迫,或许早去一刻就能避免丈夫中碧潭的招,所以虽然看出女儿脸上的困惑,萧氏还是强硬地命女儿留在这边,她只带李嬷嬷、碧潭去了前院。 陆明玉怔怔地站在堂屋门口,望着母亲快步离去的身影,想到母亲听完碧潭所说苍白的脸色,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了。碧潭去送樱桃,碧潭暗示父亲与墨竹……父亲心里只有母亲,难道碧潭下药了? 上辈子陆明玉年幼丧母,但她还有其他长辈宠爱,除了记恨父亲除了思念母亲,过得也算顺风顺水,但后宅丫鬟勾搭主子那些手段,她也都是听说过的,给男主人下药或趁男主人醉酒爬床,是丫鬟们最常见的手段。 陆明玉心急如焚,可她不能去,万一父亲真与墨竹做了什么,母亲最不希望见到那一幕的人就是她。 前院。 墨竹哭诉完她对男人的多年痴情,一停下来,渴望再次压下了委屈,她扯着衣衫,跪着朝陆嵘爬去,「三爷,三爷求您要了我吧,就一次,求三爷了,我真的喜欢您啊,您放心,我不会告诉夫人的,也不会痴心妄想做姨娘,我只想伺候您一回……」 「住口!」 陆嵘再也听不下去了,一脚将爬到身前的贱婢踹了出去。 这几年妻子因为墨竹跟他闹别扭,陆嵘相信墨竹对他只有忠心,故一直认定是妻子无理取闹吃飞醋。当然他没有怨过妻子这点,妻子那么好,能娶到妻子是他的福分,陆嵘只是做不到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打发了墨竹,打发了最熟悉他日常习惯的大丫鬟,怕新找的丫鬟笨手笨脚照顾不好他,害他丢人。 但现在,陆嵘终于明白,错的始终都是他,是他眼瞎心瞎,没看出墨竹…… 窗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出来人有妻子,陆嵘虽然没有碰墨竹,却还是担心妻子误会什么,忘了装瞎,大步朝外走去。挑开帘子,迎面走过来一道穿青衣的身影,看到他,那影子脚步一顿,停了。 陆嵘心慌,顾不得妻子身边还有两个人,他急着解释道:「纤纤,我……」 「你头发还没干?」萧氏打断了他,美眸阴沉沉地盯着陆嵘。穿着中衣,这是正要宠幸墨竹吗?听到她来了才赶紧逃出来?脸庞白皙,虽然慌乱看着却不像中了药的,但他还是脱了衣衫,莫非中药的墨竹,墨竹主动献身,丈夫盛情难却,便…… v第五十六章 「三爷,三爷,奴婢冤枉啊!」 夫妻俩还在对峙,里面墨竹被陆嵘踹了一脚,疼得恢复了几分理智,再听到萧氏的声音,彻底吓醒了。回想方才的举止,再感受身体的异样,墨竹也不糊涂,立即猜到碧潭端来的那盘樱桃有问题,胡乱理理衣衫,爬出来喊冤,「三爷,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刚刚在吃樱桃,吃着吃着就……」 说到这里,墨竹哪能不明白谁要害她?目光一转,她盯着萧氏哭了起来,「夫人,您不喜欢我,直接跟三爷说一声,让三爷卖了我就是,何必用这种手段作践奴婢?奴婢一个丫鬟,您不放在眼里,可三爷是您的夫君啊,您怎么能用这种办法试探三爷对您的心? 「你自己想爬床,还敢诬陷夫人?」事情没成,碧潭已经慌了,本能地先维护夫人,好减轻夫人对她的疑心。 墨竹闻言,凄惨地笑,「如果不是夫人示意你在樱桃上动手脚,为何我吃了樱桃会变了一个人一样?你说我想爬床,我服侍三爷这么多年,真想爬床,为何不在夫人进门前就爬?还有,如果夫人这么及时地赶过来捉奸,难道是未卜先知?」 为了挽回陆嵘的信任,墨竹越说越有底气,反驳了碧潭塞给她的罪名,她转向陆嵘,「三爷不信,可命人来查验这盘樱桃,若奴婢猜错了,冤枉了夫人,那无需三爷下令,奴婢自己撞墙自尽!」 陆嵘脸是白的,不受控制地看向萧氏。 萧氏太熟悉这种眼神,这个死瞎子,又信墨竹了! 这一刻,萧氏什么都不想追究了,陆嵘睡了墨竹也好,没睡也好,她都不想再关心。 「孟全,墨竹心术不正,你带她下去,杖责三十,卖了。」 陆嵘却在此时开口,垂着眼帘,缓慢却坚定地吩咐他的长随孟全。孟全就候在外面,闻言立即走了进来,押起瘫在地上的墨竹,二话不说往外走。碧潭大喜,三爷这是不信墨竹,既然不信,那盆樱桃就不会露馅儿了,她也就安全了! 她高兴地看向萧氏,却震惊对上萧氏嘴角的冷笑。 萧氏当然要冷笑,陆嵘这样安排,是信她吗?不是,陆嵘只是更在意她,在意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在意他女儿的娘,在意她腹中的陆家骨肉,所以他虽然信了墨竹,却还是决定处置墨竹,好成全他对她的在意,维护一家表面上的和睦。 但她不稀罕。 「慢着。」喊住孟全,迎着孟全询问的目光,萧氏冷声道:「身正不怕影子歪,既然墨竹口口声声说我在樱桃里动了手脚,李嬷嬷你去找安管事,叫他多请几个郎中过来,共同查验这盘樱桃。郎中来之前,孟全你在这儿盯着,谁也不许靠近桌子半步,免得有人说我偷天换日,毁了证据。」 不知被陆嵘伤了多少次,再来一次也不算什么,短暂的气愤后,萧氏声音平静下来,做了一番吩咐,她故意走到距离长方桌最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美眸淡淡扫过愣在那里的墨竹,也扫过浑身微微发抖的碧潭。 唯独没有看陆嵘,一眼都没有。 陆嵘不信妻子会故意下药试探他能否守身如玉,只是他刚刚正因为担心妻子误会而慌张,妻子又急匆匆赶过来,仿佛真的提前知晓这边的情况,所以墨竹那样一解释,加上墨竹今日之举过于反常,陆嵘下意识就信了墨竹的话。 信了,陆嵘也不会怪妻子的猜忌,因为妻子担心的没错,墨竹对他的确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墨竹吃了樱桃举止失常,但如果墨竹没有觊觎他,她吃再多的药也不会说那些话,什么倾慕他十几年…… 故陆嵘很快做了决定,要打发墨竹出府。 然而当他听到妻子用那种他过于几年几乎日日都会领教的冷漠语气吩咐李嬷嬷去请郎中后,陆嵘的心立即沉了下去。他明白了,他又犯了一个让妻子寒心的错误,她对他失望了,她又要冷落他了。 「纤纤,不用查了,我信你。」陆嵘遍体生凉,慢慢地走向妻子,因此心虚。 「多谢三爷,但墨竹是三爷身边的大丫鬟,她的话传出去在下人之间还是有几分分量的,我不想平白无故被人指指点点,既然墨竹要查验樱桃,那就如她的愿,也算是给三爷一个交代,免得这事解决地不清不楚,日后三爷记起,心中有刺。」 萧氏轻描淡写道。 「纤纤……」陆嵘知错了,他真的知错了,停在萧氏身边,低声求她。 萧氏真的不想介意刚刚丈夫对她的不信任,可夫妻俩才和好没多久,她还怀了他的骨肉,这种时候陆嵘第一时间相信的依然是墨竹,她心里不痛快。她不痛快,她可以忍,但她凭什么忍?她就要让他难受,反正他眼睛有救了,她不用再因为他是瞎子就狠不下心! 「三爷离我远点,我怕我身上的胭脂有毒,不小心害了您。」 愤然离座,萧氏边往外走边嘱咐去而复返的李嬷嬷,「这边事情都交给你了,查出结果再告诉我。」经过李嬷嬷身边时,萧氏轻轻动了动嘴唇,李嬷嬷心领神会,其实无需夫人提醒,她也猜到碧潭在樱桃里下了东西。 点点头,李嬷嬷扶着萧氏跨出门口,然后转身,拦住追上来的陆嵘,语重心长道:「三爷,夫人这会儿怀着身孕,最容易动怒,平时一分的气,现在会变成五分,您就别凑上去了,等夫人消了气,您好好哄哄,夫人会原谅您的。」 一是替萧氏找个借口,免得两口子真的为此冷下来,二来挺直身板,让三爷明白夫人真的没做过。 陆嵘心急如焚,又悔恨交加,恨自己那一瞬的糊涂。 「三爷,我真的是被人害的啊……」看出陆嵘更在乎萧氏,墨竹跪在地上,声音悲戚地道,「三爷,奴婢平时……」 「孟全,堵住她嘴!」陆嵘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墨竹的哭诉,仿佛回到了双眼刚失明的时候,暴躁地想要杀人,而这也是他认命后第一次大发雷霆。 孟全领命,低头狠狠从墨竹身上扯下一条细布,一股脑都塞到了墨竹嘴里。墨竹说不出话,但还能发出呜呜的声音,陆嵘听了心烦,想去后院找妻子赔罪,又怕更加触怒妻子,万一动了胎气…… 额头隐隐作痛,陆嵘攥紧拳头,去了内室。 v第五十七章 前院陆嵘心腹安管事经由李嬷嬷得知了大概经过,明白三夫人只是一时气愤,不可能真的请好几个郎中来凑热闹,便只请了陆家常用的一位邓郎中。邓郎中匆匆赶过来时,李嬷嬷、孟全带着墨竹、碧潭藏到了西次间,只有陆嵘一人坐在堂屋,也是不想让邓郎中猜到陆家后宅之事。 「邓先生,您能否帮我查查这盘樱桃是否有问题?」陆嵘心不在焉地道,根本不信妻子会下药。 审人的办法有千百万种,碍于萧氏在场,孟全选了一种比较简单的、不那么吓人的审法。 他将碧潭按在地上,他膝盖压着碧潭跪着的小腿,免得一会儿碧潭挣扎乱动,然后绑住碧潭双手拉到后面,他捏起一根细细的长针,攥住碧潭手腕往她指甲盖下面扎。十指连心,专门训练的死士或许能抗住,咬牙不说,但对付一个后宅丫鬟,孟全自认绰绰有余。 碧潭嘴里塞着东西,但当孟全第一针落下来时,她还是绷紧了腰背,喉头发出痛苦的哀嚎。 声音传到后面,陆嵘担忧地转向妻子,他还是看不清,但能看出她手放在腿上,陆嵘担心妻子承受不住,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握住她。萧氏眼睛盯着屏风,却知道男人在做什么,她冷笑,故意低声问道:「三爷怕了?」 「纤纤……」陆嵘无奈地唤她,仗着李嬷嬷在屏风对面,陆嵘鼓足勇气握住妻子小手,萧氏挣扎,陆嵘紧紧握住,抢在她说狠话前连续赔罪,「纤纤,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听信墨竹片面之词怀疑你,可我当时真的是没有反应过来,她刚想勾引我,你就来了……」 居然还有借口? 萧氏不动声色地做了个小动作,陆嵘疼得吸气,手被人趁机拍开,陆嵘忍不住用右手摸左手被妻子掐的地方,摸到一对儿小指甲印儿。第一次享受被妻子捏着薄薄一层手背皮掐,疼过后,陆嵘非但不委屈,反而看到了求得妻子原谅的希望。 夫妻相敬如宾多年,陆嵘最怕妻子客客气气地冷落他,那种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漠不关心,才是他这辈子都不想再遭受的。妻子打他骂他,反倒说明妻子还没气到那种地步。 「纤纤……」 「阿暖问我爹爹为何还不来,碧潭暗示你是不是被墨竹绊住了,我听了,想去前院看看我的丈夫在做什么,不应该?」萧氏冷冷地反问,将男人自辩的借口击成齑粉,若非他在处理碧潭一事上稍微聪明了点,萧氏真的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 「应该应该,都是我的错,你这么好,我不该怀疑你。」陆嵘本就自责,一听妻子的解释,他更愧疚,情不自禁再次抓住了萧氏的手,「纤纤,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无论别人怎么说,无论他们有没有证据,我再敢胡乱怀疑你,便让我一辈子都是瞎子……」 「闭嘴。」萧氏不信发誓这一套,但她就是不想陆嵘拿眼睛发誓,冷冷甩开陆嵘手,然后坐到床榻另一头,表明要跟陆嵘划清界限,至少一时半刻,她没打算原谅他。为什么他一道歉她就要原谅?上次他认错,她心软随了他,让他又捣鼓出一个孩子,这会儿孩子还没生呢,出点事他又不信她。 越想越气,萧氏咬牙恐吓偷偷摸摸还想凑过来的男人,「再敢过来,审完碧潭我就带阿暖回王府。」 陆嵘顿时僵在了原地。岳父一直想补偿妻子,妻子真被气回娘家,岳父还不打断他的腿?但陆嵘不怕断腿,他怕妻子真回娘家,届时他看不到人,想负荆请罪都不行。担心妻子说到做到,陆嵘不敢动了,心烦意乱地坐在那儿。 屏风后头,因为萧氏那句愤怒之下的威胁声音比较大,孟全、李嬷嬷都听到了。孟全忍不住看向李嬷嬷,李嬷嬷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孟全却看了刺眼。三爷、夫人吵架,夫人占了上风,三爷一个大爷们妻子不许他动三爷就不动,这,身为一个男人,孟全觉得三爷被夫人欺负得,有点雄风不振。 都怪碧潭这个贱婢! 恨碧潭害三爷夫纲不振,孟全扎的更用力了。 碧潭不停地抽搐,眼神一会儿瞪得死圆,一会儿又闭上,脑海里那道清瘦身影越来越模糊。她真的喜欢四爷,她真的很想替四爷守住秘密,想将来有机会出府,当一个无人知晓的外室,替四爷生儿育女。可她受不了了,她疼,她生不如死…… 手指被人攥住,新的一针又要来,碧潭无力地转向身后,连连点头,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肯招了?」孟全沉声问。 碧潭还是点头。 孟全凑到她耳边,低声威胁,「那就老老实实地,敢说半句假话,我就一截一截切了你的手指头,手指头不够切,你还有脚,脚切完了……」 「呜呜……」碧潭抖如筛糠,捣蒜似的点头,吓得早忘了陆峋是谁。 孟全满意了,松开人,朝屏风后道:「三爷,夫人,碧潭愿意招了。」 陆嵘刚要说话,萧氏看着碧潭趴在地上的模糊身影,率先问道:「碧潭,我对你不薄,你为何要谋算三爷?哪里弄来的药?三爷收了墨竹,对你有什么好处?」她没想跟陆嵘争什么夫纲妻纲,只是她必须引导碧潭先说出陆峋。 主子发问了,孟全扯开碧潭嘴里已经湿透的布带,让她回答。 碧潭歪躺在地上,拼命抬起双手,不让手指碰到地面。刚刚经历过一场极刑,骤然解脱苦海,碧潭并没有庆幸或放松,而是疼得眼神涣散,已经丧失了思索的能力,她甚至听不出是谁在问她,只知道她说了实话,就不用再遭罪。 「我没想害人,是四爷让我做的,四爷给我的药,他……」 「等等。」萧氏冷静地打断碧潭,扫眼旁边太过震惊还没回神的丈夫,对着屏风吩咐道:「孟全,李嬷嬷,你们去外面守着,没有我的吩咐,不得靠近门口一步。」她不知道碧潭会扯出陆峋什么,但本能地觉得不适合再让李嬷嬷二人听下去。 李嬷嬷、孟全互视一眼,一起退了出去。 萧氏看向丈夫,「事关四弟,接下来你审吧。」 陆嵘做过些糊涂事,但他并不蠢,在碧潭招出陆峋时,陆嵘震惊归震惊,脑袋里已经开始揣度陆峋的目的了。事出必有因,他收用了墨竹,对四弟有什么好处?直接好处,陆嵘想不到,自家这边,假如四弟的诡计得逞了,妻子肯定不会再原谅他,女儿也会恨他,届时夫妻不合父女不亲…… 可即便这样,陆嵘也看不出四弟会有获利。 v第五十八章 「四爷为何指使你,你为何要听他的?」陆嵘站了起来,走到屏风前问。 碧潭闭着眼睛,临死之人般喘了两口气,才气若游丝地道:「我,我回家,被歹人欺凌,是四爷救了我……四爷说,三爷是瞎子,三爷配不上夫人……」 「住口!」萧氏万万没料到看似君子的小叔居然对她别有居心,更为此诱骗她身边的大丫鬟离间她与陆嵘,怕碧潭说出更多不堪入耳的东西,也不想丈夫听了难受,萧氏噌地起身,怒斥碧潭道。 碧潭茫然地闭了嘴,她只知道,不听话就要被针扎,所以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房间安静下来,陆嵘依然面对屏风,萧氏前一刻还能对他理直气壮,此时却有点慌了。她是女人,她最了解世人对女子的苛刻,一男一女如果私自勾搭在一起,传出去,大多数人都会攻歼那个女人。良家妇女会指责她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男人呢,君子会两人一块儿鄙夷,鄙夷女子更多,纨绔子弟则会调侃男人两句,再暗暗寻找类似的女人,也想玩个刺激。 但这是那女人与他们无关时,一旦涉事女人的身份变成妻子,那没有男人能容忍。 萧氏与陆峋清清白白,她问心无愧,她不在乎陆嵘误会她心胸狭隘,就算在乎也只是有点生气,但萧氏怕,怕陆嵘质疑她的名节,怕陆嵘认定是她先做了什么轻浮举动勾了陆峋,怕陆嵘认定她与陆峋不清不楚,所以陆峋才「替她出头」,给她光明正大的理由甩开丈夫。 名节,是所有女人的软肋,萧氏不敢赌,她也必须在第一时间拔掉陆嵘心里可能会有的刺,否则时间长了,陆嵘会越发相信他自己的判断。萧氏能接受陆嵘因为别的原因主动疏离她,哪怕陆嵘喜新厌旧另纳美妾也行,但她不能容忍陆嵘质疑她的清白。 「除了路上偶遇,除了见面寒暄,我没单独跟他见过面,没有跟他说过任何多余的话。」萧氏慢慢走到丈夫身边,努力平静地道,美眸紧张地观察丈夫。她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话,如果陆嵘不信,以后她再解释都没有用,刺已经长出来了。 「我知道。」陆嵘转向妻子,眼眸清澈如水,面带温柔浅笑。 他可能会怀疑妻子爱吃醋,但他怎么可能怀疑妻子的品行? 他信了,真的信了,萧氏再也忍不住,扑到男人怀里哭了出来,一哭就止不住了。最开始萧氏是高兴丈夫信她,只要他这次信她,之前的怀疑她都可以不计较。可是哭着哭着,萧氏想到了上辈子。女儿说她单独带碧潭去湖边,碧潭走了,她也「落水」了,现在想想,是不是碧潭劝她去的?是不是陆峋指使碧潭劝的,而她到了湖边,是不是遇到了陆峋,是不是陆峋欲行不轨,她走投无路才以死殉节? 除了这个,萧氏想不到她还会为了什么主动跳湖。 怪谁呢,怪陆峋,如果不是陆峋,她与丈夫再形同陌路也不会死,不会让女儿早早没了娘。 「我恨他……」 攥紧男人衣衫,萧氏哽咽着道。她是陆嵘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从未嫌弃陆嵘眼瞎,陆峋凭什么替她抱不平,凭什么对她动那种丑恶心思?一想到陆峋君子般的面孔下藏着一颗污浊的心,表面敬她心里却都是龌龊,萧氏胃里忽然一阵翻滚,连忙推开陆嵘,奔向后面的恭房。 呕声传来,陆嵘慌了,高声命孟全先带走碧潭,命李嬷嬷去请郎中,他心急如焚去照顾妻子。 「纤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扶住妻子,陆嵘焦急地问,万一妻子出事,他要陆峋偿命。 「我没事。」 萧氏抬起头,脸色苍白,眼里却一片坚定,「三爷,杀了碧潭,这事,别再告诉任何人。」 小叔子惦记嫂子,陆嵘信她清白,别人未必信,萧氏不敢赌,尤其不敢让公爹知道。 短短一个时辰不到,萧氏先是被丈夫气到了,跟着又被小叔子恶心到了,连续的打击,让她微微动了胎气。去而复返的邓郎中为她开了一副安胎药,萧氏喝完一碗汤药,为了孩子着想,强迫自己暂且不去想烦心事,在丈夫女儿的陪伴下,慢慢睡着了。 「阿暖,你先去吃点东西,别饿着。」妻子睡了,陆嵘拍拍女儿肩膀,小声道。晌午前出的事,他是没胃口吃饭了,但陆嵘担心女儿挨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了可不行。 陆明玉更没心情吃,她拉着父亲走到书桌旁,让父亲坐在椅子上,然后站在父亲对面,低声打听,「爹爹,到底出什么事了?谁把娘气出病了?爹爹告诉我吧,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告诉我,我就总惦记着,心里难受。」 陆嵘摸摸女儿脑顶,沉默片刻,有些为难地道:「阿暖,这事本来不该跟你说,但爹爹知道你懂事了,现在告诉你,也算给你个提醒,将来挑丫鬟用丫鬟一定要谨慎。」 陆明玉点头,耐心地等父亲继续。 陆嵘便压低声音道:「是这样,碧潭……你四叔喜欢碧潭,两人有次在花园见面,差点被墨竹撞见。其实墨竹并没有认出他们,但你四叔怕事情暴露,安排碧潭陷害墨竹,欲借我手除掉墨竹。今天碧潭送来的那盘樱桃里掺了东西,幸好爹爹吃的少,没有中他们的计。」 这是他与妻子商议后想出的说辞,既能警戒女儿防备她素来亲近的四叔,又免于女儿接触陆峋的不堪。 陆明玉整个人都懵了。 四叔与碧潭有私情?碧潭可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四叔喜欢谁不好,竟然真的敢招惹碧潭?小叔子勾搭嫂子身边的丫鬟,他有没有想过事情传出去母亲会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差点被墨竹捉奸,四叔没有悔改,反而指使碧潭…… 念头刚起,陆明玉突然遍体生寒。 她重生后,身边很多事情都有了或明显或细微的变化,譬如上辈子她没有去寺里还愿上香,没有被楚行所救,上辈子母亲没有怀孕,碧潭也没有给墨竹下药。但碧潭与四叔早就在一起了,墨竹撞见他们四叔就要害墨竹,那上辈子母亲落水,有没有可能是母亲撞见了两人的私情,因此四叔命碧潭领母亲去湖边,再心狠手辣将母亲推入湖中,伪装成母亲自尽? 母亲死后,四叔加倍地对她好,如待亲生女儿,是想借此减轻他心里的罪恶感吗? 想到前世认贼作父的那些年,陆明玉气得浑身发抖。 陆嵘只当女儿气陆峋的道貌岸然,握住女儿发颤的小手搓了搓,郑重嘱咐道:「阿暖,你四叔品行不端,从今天开始,无论什么时候你见到他,都不要理他,你要把他当仇人一样防备,知道吗?」他有把握驱逐陆峋离京,让陆峋再也无法出现在妻子眼前,但陆嵘怕陆峋偷偷回来,打着四叔的名义对女儿动手。 v第五十九章 「爹爹准备怎么处置碧潭?四……他那边就不管了?」陆明玉先前只是生气,可这一开口,忍不住就哭了出来,忘了之前答应过母亲要保密,陆明玉哭着靠到父亲肩头,想的全是上辈子母亲的冤死,是她近似无父无母的煎熬,「爹爹,你不能放过轻易四叔,他心肠歹毒,他杀了我娘……我娘不让我告诉你,她怕你不信,怕你误会她存心教我撒谎,好让你因为愧疚赶走墨竹……」 陆嵘如遭雷击。 前世,妻子死了?被陆峋害死的? 碧潭陪妻子去湖边散步,碧潭离开,后称妻子跳湖自尽。而在碧潭离开的那一段时间,一直对妻子心怀不轨的陆峋又做了什么?推妻子下水?他那么倾慕妻子,怎么可能舍得。陆峋舍不得,那就是妻子为了躲避陆峋,不得不以死明节? 陆嵘目眦欲裂,可是女儿还在他怀里哭,陆嵘暗暗平复呼吸,良久才握住女儿肩膀,「阿暖别哭,爹爹会替你娘做主的,你先回梅苑,爹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陆明玉哭着点头。 陆嵘帮女儿擦眼泪,送走女儿,他喊来孟全,面无表情道:「碧潭、墨竹,都处置了。」 孟全震惊地抬起头,对上陆嵘冷霜般的脸庞,与他熟悉的那个云淡风轻的三爷简直判若两人。但孟全清楚,碧潭、墨竹必定是犯了死罪,才会让三爷如此愤怒,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必刨根问底。低下头,孟全沉声道:「三爷放心,我一定办得干干净净。」 说完倒退两步,转身,肃容离去。 碧潭、墨竹关押在一个地方,墨竹手脚被麻绳绑着,嘴也被堵上了,人还算安然无恙,脸色沉重地坐在角落。旁边碧潭同样手脚被缚,但她仰面躺着,衣衫上布满斑斑点点的血,人已经彻底昏迷了过去。 布满灰尘的房间死寂无声,碧潭在昏迷中动了下,墨竹看过去,看到碧潭双手的伤,她有点想不明白。樱桃被动了手脚,居然还被查出来了,那肯定不是萧氏吩咐的,可除了萧氏,还有谁能指使碧潭? 「吱嘎」一声,有人来了。 墨竹抬起头,忐忑地盯着门口,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如鬼差临门。墨竹紧张地全身冒汗,既盼望三爷念在主仆情分上饶她一回,又担心来人是要遵照三爷之前的吩咐,先打她板子,再卖了她。 门开了,走进来一道魁梧的身影。墨竹认得孟全,呜呜地求孟全给她开口的机会,孟全却恍若未闻,径自走到碧潭身边,蹲下去,拉起碧潭衣衫盖住碧潭脸庞,然后用力捂住碧潭的嘴。墨竹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碧潭也终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口鼻被堵,她无法呼吸,她如上岸的鱼扭动挣扎,但在男人面前,她那点力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很快,碧潭抽搐的身体慢慢地僵硬下来。 孟全继续捂了一会儿才松开手,手指按住碧潭脖颈,确认人死透了,他慢慢站起来,黑眸冰冷地看向瑟瑟发抖的墨竹。墨竹看懂了男人的眼神,她惊慌地摇头,拼尽力气往旁边挪,但她能跑到哪去,孟全轻而易举追上她,上下打量墨竹一眼,伸手去扯墨竹嘴里的布团。窒息而死最干净最省事,拿开布团,他才能动手。 「我有秘密要告诉三爷!」墨竹就抓住这一线机会,连珠炮似的说了出来,眼睛死死盯着孟全,「这个秘密关系到三爷的生死,你敢杀我,将来三爷出事,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她必须说,否则马上就会死,冤死,只有见到三爷,她才能利用十几年的主仆情,求得一线生机。 孟全皱眉,别的话他都可以不理,可关系到三爷生死的秘密…… 即便猜到墨竹可能在撒谎,孟全还是不敢擅自做主,他看看墨竹,冷笑道:「再让你活一阵,但你放心,如果你没有秘密,我会让你死得更惨。」说完也不听墨竹啰嗦,重新将布团塞到墨竹口中,迅速去回报。 墨竹有秘密? 陆嵘不信。上辈子他一直活着,足见墨竹只想见他一面,求他放过他。 墨竹该死吗? 平心而论,墨竹觊觎他这个主子,算不懂规矩算以下犯上,但罪不至死,两辈子他与妻子的不合,墨竹占了一半原因,他也难辞其咎,是他一次又一次因为那点自卑,寒了妻子的心。陆嵘知道他对不起妻子,可他舍不得惩罚自己,他想用余生对妻子好,对女儿好,来弥补他以前犯的错。 不能惩罚自己,陆嵘只能杀了墨竹,彻底拔除扎在妻子心上两辈子的刺。 墨竹可怜吗?陆嵘不想去考虑,墨竹真要怪,就怪她没有恪守尊卑吧。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他前世选择颜面辜负了妻子,最后落得妻女双亡,墨竹如果一直安分守己,就不会成为妻子心里的刺。 「送她上路。」 淡淡给出回答,陆嵘继续去守着妻子了。 孟全得令,脚步生风赶回关押墨竹的地方,看出墨竹眼里的期待,孟全冷笑,蹲下来,讽刺地看着墨竹,「你以为三爷过来,看到你这副样子三爷就会原谅你了吗?我告诉你吧,三爷心里从来都只有夫人一个,你这种妄想攀龙附凤一步登天的丫鬟,根本不配让三爷见你最后一面。」 言罢,他抬起墨竹下巴,左右看了看,大手忽然捧住墨竹脑侧,使劲儿一扭,只听咔擦一声,墨竹的脖子,断了。但墨竹并没有马上死,她倒在地上,一边抽搐,一边难以置信地盯着孟全,又或许,透过孟全看到了另一个男人,那个她爱慕了多年,却连个杀她的理由都不肯给的陆家三爷。 她不甘心,她死不瞑目。 可惜命不由她,得罪了主子,不想死,也得死。 而墨竹死前还心心念念的男人,此时正守在萧氏身畔,双手握着萧氏右手贴在脸上,心里一阵阵的后怕。如果不是女儿重生,如果妻子还会惨死于他人之手,陆嵘觉得,他不但要活在一辈子的愧疚中,就连死了,恐怕都不会见到她。 「纤纤……」 陆嵘喃喃地唤妻子闺名,唇轻轻贴着妻子手背,动作温柔,如被雾气遮掩的眸子里,却泄露了一丝狠决。碧潭、墨竹都死了,罪魁祸首还活着…… 陆峋,陆峋! v第六十章 日近黄昏,夕阳越过墙头斜照进陆家三房,院子里两颗石榴树枝叶茂密,绿叶随风轻轻晃动,金色的光点在上面跳跃。花坛里种满了萧氏最喜欢的月季,花骨朵一朵一朵开势喜人,其中有几枝已经开了,白的粉的红的,娇艳妩媚。 淡淡的花香随风飘进纱窗,萧氏忽然醒了,睁开眼睛,浅碧床帐里光线昏暗,竟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好像睡了很久,可身上莫名地累,萧氏揉揉额头,勉强舒服了点,她慢慢转身,未料一转过去,就见丈夫陆嵘坐在床边,脑袋枕在手臂上,也睡着了。 萧氏烦躁的心,在发现丈夫一直守着她的这一瞬,忽然平静了下来,似风浪过后的湖面,荡漾着温柔的涟漪。她想起睡前发生的事情了,无论是丈夫短暂的信任墨竹,还是陆峋对她的不堪念头,都曾在她心里点起熊熊怒火,可是现在,萧氏却有种风浪过境家人全都幸免于难的感激庆幸。 不管怎么说,与上辈子相比,这辈子他们知道谁是恶人了,还可以防备。 柔情似水,萧氏小心翼翼坐起来,靠着床上,瞥见丈夫睡乱了头发,有眼下面靠近眼睑的地方竟然还粘着一根纤细的眼睫毛。萧氏微微一笑,凑过去,准备弄走那根眼睫毛。她的手还没有碰到陆嵘,但陆嵘感受到了妻子挪动的那点动静,瞬间惊醒,睁开了眼睛。 陆嵘的眼睛,向来清澈如水,成亲这么多年,仗着陆嵘眼瞎,萧氏不知光明正大地看了多少次,看得多了,就会觉得没什么值得注意的,所以萧氏只习惯地扫了眼丈夫眼睛,便继续弯腰低头,对付那根还挺顽强的眼睫毛,「别动,你脸上有根睫毛,我弄下来。」 说话时,她一缕长发从肩头掉了下来,萧氏及时拦住,重新拨到肩膀后面,顺势别了别耳旁的无乌发,确保干扰不到丈夫,萧氏满足地笑了,美丽的桃花眼盯着丈夫脸上的睫毛,用食指点了点,先拨到下面,再稍微用力捏了起来。 捏好了,萧氏转个身,对着床外吹手指肚上的睫毛,红唇微微嘟起,窗口夕阳明晃晃,到床这边只剩些许余晖,但这余晖温暖柔和,与刚刚睡醒的美丽女人相得益彰,美好地如一幅流传千古的美人起床图。 萧氏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美,睫毛飞走了,萧氏想跟丈夫说说话,却见丈夫还维持之前的姿势趴在那儿,仰着脑袋对着她,一动不动,竟有点傻乎乎的。不过刚睡醒的人偶尔的确会这样,萧氏笑了,摸摸丈夫额头,柔声问:「还没睡醒?」 陆嵘纹丝不动,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她,如水清澈的眼底仿佛多了点点星光。 萧氏终于注意到了丈夫眼神的差别,以前丈夫看她,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可是现在,她有点慌,越来越慌,第一次不敢再看他。丈夫能看见了吗?可女儿明明说过,丈夫要等一年半载才痊愈的…… 脑子里越来越乱,迎着男人越来越炽热热到逼她承认他真的能看见了,萧氏每呼吸一下,脸就比先前红一分。成亲八载,萧氏已经忘了自己多少次梦见丈夫能看见了,梦见丈夫第一次看见她的情形,在得知丈夫眼睛能恢复后,这样的梦更多了,有时候白天待着,她看着丈夫俊朗的脸庞,也会情不自禁陷入幻想。 但无论白日梦还是夜里的梦,梦里的她,一定是穿着最喜欢的衣裙,化了最美的妆容,绝非此时此刻,她刚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微微酸涩多半睡肿了,毕竟睡前哭过,也许脸上还有枕头的压痕…… 萧氏猛地转了过去,背对男人,紧张地声音都结巴了,「你,你能看见了?」 直到这一刻,萧氏才明白,她以前能轻轻松松地与丈夫相处,完全是因为陆嵘双目失明,她不曾瞧不起过他,但她心里还是有一丝丝优越感的,她会做些如果陆嵘能看见她绝不会做的事,譬如偷看他,譬如瞪他,譬如理直气壮地冷落他……现在呢,她竟然看都不敢看他。 人躲了,陆嵘总算回了神,他慢慢坐正,没有管隐隐发麻的手臂,目光从妻子白色中衣上的莲叶绣案一路来到他身上的青袍,都看得清楚,那种感觉,就像重新活了过来。陆嵘伸手,握拳,黑眸明亮逼人,他终于能看见了,看见身边熟悉的器物,看见自己…… 陆嵘又望向别处,视线却模糊了起来,屏风上的四季花卉只能看出大体轮廓,再远的地方,一方桌子层层叠叠,好像幻化出了好几个。看得吃力,陆嵘及时闭上眼睛缓解不适,心底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当中,替他治眼睛的老郎中说过,想要彻底康复,至少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好在能看见了。 「纤纤,你真美。」平静下来,陆嵘坐到床上,慢慢地抱住妻子,手捧着她细腻如此的脸,想要转她过来,再仔细瞧瞧。 萧氏脖子都红了,不知怎么回事,简直比刚嫁给陆嵘那天还紧张,明明已经做了八年夫妻,女儿都会替父母分忧了。她低着头,不肯给陆嵘看,陆嵘低下来就她,萧氏干脆扑到了他怀里,「你,你能看清多少了?」 「床帐里都能看清,远点就模糊了。」陆嵘一手抱着妻子,一手轻轻顺她如丝的乌发,「纤纤,我最近不是每天都出门吗?其实我是去看邹先生了,有阿暖帮忙,邹先生查出了我的病根,一直再给我针灸,不出意外,下个月这时候,我会痊愈。」 萧氏这会儿才没闲情管他什么时候痊愈,她只想知道,丈夫看见她了,他是怎么想她的! 「我,我,我都二十二了,不如刚嫁给你的时候好看了。」他没能看见她最美的样子,萧氏情绪低落下来。人就是这么难以满足,他瞎的时候盼他好,他真能看见了,又希望时间能倒回去,回到两人的洞房花烛夜,回到他掀盖头之前。 这不是萧氏第一次遗憾她的年岁,陆嵘知道妻子在胡思乱想什么,他笑了笑,低头摩挲她脑顶,闭上眼睛回忆刚刚的那一霎惊艳,「纤纤,你嫁过来之前,娘跟我说你是京城最美的闺秀,叫我好好待你。我其实不太信,觉得她只是在安慰我,后来咱们成亲了,我虽然看不见,但听到你的声音,晚上,抱着你,我就知道,就算你不是最美的,肯定也是美人。我试着想象你的样子,可我想不出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的美,只能说,刚刚我睁开眼睛,一看见你,我脑袋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纤纤,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我第一次庆幸你是庶出,庆幸老王妃不喜欢你,否则京城那么多青年才俊,怎么都轮不到我娶你。」 说了很多很多,没有几句夸萧氏的,但那温柔的语气,话里由衷的庆幸,全都让萧氏明白,她的丈夫对她的容貌十分满意。 女人有几个不爱听甜言蜜语的?而且往往听了一句,还想听更多。 在男人怀里拱了拱,萧氏小声问:「那如果你睁开眼睛,发现我容貌平平,那你还会喜欢我吗?会不会去纳两个美妾?」说到后面,手指一下一下戳陆嵘的胸口,好像他一个回答不对,她就会狠狠掐他一把。 其实萧氏知道丈夫不会,她就是想听甜言蜜语,陆嵘却亲了亲她脑顶,十分郑重地道:「不会,纤纤,在咱们成亲那晚,在你忍不住哭出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这辈子我陆嵘只有一个妻子,除非她先不要我,我绝不会先对不起她。」 他说的是实话,当晚他就是这么想的。 萧氏听了,却皱皱眉,不太高兴地道:「你的意思是,不管嫁给你的人是谁,你都会对她好?还有,哪天我不要你了,你就会去找别人?」为什么她突然觉得,陆嵘对她一心一意,并非出自喜欢,而是感激她不嫌弃他眼瞎? 陆嵘听出了火药味,连忙补充道:「不是,当时咱们刚成亲,不熟,我对你确实是感激多,后来熟悉了,我真的喜欢你了,你对我好,我高兴,你生气不理我,我整晚整晚睡不着,只想着早日得到你的原谅,从未有找别人的念头。纤纤,我不太会说话,你别误会我行不行?」 着急地扶正妻子,看她的眼睛。 萧氏信他,就是有点埋怨他嘴笨,可在对上男人明亮恳求的视线后,萧氏脸又红了。她扭头,小声嗔他,「你先起来,我刚睡醒,还没梳头呢。」 美人羞涩妩媚,头回看到这样的妻子,陆嵘心神荡漾,眼睛盯着妻子舍不得移开。萧氏飞快看了他一眼,见他这样,心跳更快,却没有再催他走,也不知道到底在期待什么。陆嵘猜不到妻子的心思,他看着她红润的嘴唇,情不自禁抬起她下巴,屏气凝神地靠了过去。 「四姑娘来了啊。」 v第六十一章 就在夫妻俩的嘴唇快要贴到彼此时,堂屋忽然传来秋月的声音,紧跟着是女儿刻意压低的担忧话语,「我娘醒了吗?」 萧氏连忙推丈夫。 陆嵘尴尬地咳了咳,迅速坐回椅子上,期间又巴巴地瞧了妻子好几眼,怎么看都看不够。 萧氏被他看得难为情,高声喊女儿,「阿暖,娘醒了,你进来吧。」 听声音母亲心情似乎不错,陆明玉轻快地哎了声,朝秋月笑笑,自己去了内室。进屋看见父亲守在母亲旁边,母亲脸上带着可疑的红晕,欲盖弥彰地问她几时睡醒的,陆明玉立即懂了,父母和好了。 「睡醒好久了,娘一直在睡觉,我就没过来。」陆明玉体贴地装糊涂,走到床边,陆明玉自然地坐到母亲身边,轻轻摸了摸母亲小腹,「娘,你还有哪不舒服吗?」心里惦记怀着身孕的母亲,一眼都没往父亲那边看。 「娘没事了,阿暖不用担心。」萧氏笑着摸摸女儿头发,然后骄傲地抱住女儿,转过去给丈夫看,炫耀似的问,「怎么样,咱们阿暖是不是特别漂亮?」 陆嵘早在女儿进来后,视线就一直追着女儿走了。七岁的小姑娘,个子矮矮娇娇小小,走路姿态一举一动却乖巧有礼,坐下来的时候还知道用手顺一下衣裙后面,免得压出褶皱,可爱极了。此刻女儿正对着他,显然被妻子的话弄懵了,呆呆地望着她,小脸白白净净,桃花眼又大有水灵,像极了妻子。 「好看,咱们阿暖最好看了。」陆嵘由衷地夸赞道,夸完看着女儿笑,脸上再无处置碧潭、墨竹时的阴冷,气度温和儒雅,如一块儿历经岁月沉淀的美玉,一笑起来,身上仿佛多了一圈柔光。 尤其是那双沉睡了十四年的眼睛,一朝醒来,熠熠生辉。 看着这样光彩夺人的爹爹,陆明玉好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不敢相信地转向母亲,萧氏笑着点头,默认了女儿的猜测。得到肯定,陆明玉惊喜交加,孩子般扑过去,紧紧抱住父亲的脖子,「爹爹,你真的看见我了?」 娇妻在侧,爱女在怀,陆嵘心中突然涌起豪情万丈,起身,双手高高将女儿举过头顶,「是啊,爹爹看见阿暖了,以后爹爹跟娘一起陪阿暖读书练字,阿暖想出去玩,想去哪里爹爹就带你去哪里!」 这是陆明玉七岁前最大的愿望,如今心愿得逞,怕痒的咯吱窝还被父亲强健有力的大手掐着,她控制住不地笑了,笑声清脆悦耳,「好了好了,爹爹快放我下去,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爹爹别这样举着我……」 娇憨的声音飘出内室,外面秋月、李嬷嬷听到了,扑哧都笑了。 四姑娘真是的,才七岁,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因为陆明玉大喜下的高声宣扬,陆嵘眼睛复明是瞒不住了,陆嵘让妻子好好休息,他领着女儿去给父母请安。时值傍晚,陆斩已经从兵部回来了,正与朱氏、女儿陆筠共享天伦,乍然得知儿子康复的好消息,陆斩破天荒地惊站起来,激动溢于言表。 朱氏更夸张,搂住儿子呜呜哭了,喜极而泣。 待父女俩终于可以回三房时,天都黑了。 陆嵘高兴,背着女儿走。 陆明玉心事重,趴在父亲肩头,小声问父亲,「爹爹,碧潭她们……」 「我让孟全审问她们,她们没熬过去……」陆嵘委婉地解释了碧潭、墨竹的下场,猜到女儿还有问题,他主动道:「明天爹爹会见你四叔一面,劝他离开京城,以后不得再跨进进城半步,他惧怕你祖父,会听的。」 说地平静,眼里暗藏波云诡谲。 陆明玉没看见,她咬咬唇,沉思起来。 这个惩罚,好像有点轻,不过,这辈子四叔还没有害过母亲性命,就算告到祖父面前,祖父最多严惩四叔一顿。与其让祖父打断四叔一条腿却还要同住一个屋檐下,还不如如父亲所说,将四叔赶出京城,眼不见心不烦。 白天陆嵘要照顾女儿孝敬父母,到了晚上,屋里就只剩夫妻俩了。 青纱帐中,萧氏靠在丈夫怀里,轻声细语。得知墨竹在孟全审问她是否对丈夫存有非分之想时,身体禁不住重刑意外死了,萧氏心情有点复杂。她当然不喜欢墨竹,但说实话,墨竹罪不至死……不过死就死了,一个不安分的丫鬟,不值得她伤神。 「忠心耿耿的大丫鬟死了,你有没有心疼?」萧氏故意讽刺地问,问完哼了声。 声音传到陆嵘耳中,只剩下酸溜溜的醋。暗暗庆幸妻子信了他的话,没有觉得他暴戾无情,陆嵘搂着妻子,在她额头香了口,「别说傻话了,我心里只有你。纤纤,等我赶走他,咱们一家四口重新开始,别再提那些不相干的人?」 「好。」萧氏毫不犹豫地道,拉过丈夫的手贴住她小腹,「以后咱们只想孩子。」 她才怀孕三个月不到,尚未显怀,陆嵘一开始还柔情似水,但感受着妻子身上的温度,慢慢的,刚刚复明的男人不由自主动了一点歪念头。陆嵘想看看妻子,看看他手心已经十分熟悉的那些地方,看她所有的美。 「睡吧,我困了。」双身子容易累,萧氏埋在丈夫胸口打个哈欠,困乏地道。 陆嵘一听,当即收起心猿意马,下地吹了灯,拥着妻子入眠。 他们了却了一件心事,自然睡的香,可陆家四房那边,陆峋一人躺在床上,却是辗转难眠。 三哥居然能看见了! v第六十二章 对陆家其他人而言,这是喜讯,放在陆峋这儿,无疑是个噩耗。他最想要的是三哥为了墨竹一直冷落三嫂,一来这样就保证三哥不会亲近三嫂,二来三嫂也会彻底对三哥死心,他才有希望走进三嫂心里。现在三哥好了,看到国色天香的三嫂,三哥怎么可能还舍得让三嫂独守空房? 心烦意乱,陆峋又转了个身,窗外月色朦胧,陆峋眉头紧锁。 都怪碧潭,一直磨磨蹭蹭地不知道在做什么,哪怕昨天事成,让三哥收了墨竹,三嫂也不会原谅三哥了。如今三哥视力恢复,就凭墨竹那个老丫鬟的容貌,除非三哥醉得不省人事,否则就算中了药,三哥也会推开墨竹。 也就是说,他的计划行不通了,再继续下去,吃力不讨好,反而会有暴露碧潭的危险。 不甘心,却又必须放弃。陆峋死死地盯着窗纱,默默躺了大概一刻钟,他噌地掀开被子,走到桌前,扯下窄窄一个纸条,提笔写字,让碧潭收手。写好了,陆峋将纸条藏到一册书里,明天再找机会放到假山。 然而次日陆峋正要用早饭,贴身长随突然赶了过来,「四爷,三爷刚刚派孟全来传话,说请您饭后过去一趟,三爷想同您切磋棋艺。」 陆峋闻言,心沉了下去。 切磋棋艺?三哥刚能看见,不忙着陪娇妻爱女,还有闲空与他一个庶出的弟弟下棋?陆峋不信,三哥找他肯定别有目的,会不会,碧潭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出手了,被三哥抓住审问,审出了他? 陆峋突然恐慌起来,万一三哥真的知道了他对三嫂的心思…… 可他毕竟只是动了心,并没有出手欺辱三嫂,再说了,为了三嫂的名声,三哥也不会声张出去,叫他下棋,应该就是想警告警告他,没什么好怕的。而且也可能是他多想了,三哥真的只是想与他下下棋。 这么一想,陆峋冷静了不少,饭后换身九成新的灰色长袍,闲庭散步般去了三房。 陆嵘端坐在书房靠窗而摆的长榻上,面前空荡荡,没有矮桌也没有棋盘,明摆着告诉陆峋下棋只是借口。陆峋路上已经想好了各种情况的对策,因此在意识到这点后依然神色平静,进屋后先笑着恭喜兄长,「听说三哥眼疾康复了?真是可喜可贺……」 「碧潭死了,为什么死,你心里清楚。」陆嵘冷声打断他,黑眸如古井无波,看陌生人一样盯着地上面现震惊的庶弟,「四弟,你觊觎我妻又谋害于我,换成别人,我定要他死才能泄愤。但你我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念在你计划失败没有铸成大错,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离开京城,以后再也不得出现在我们面前,二,我将此事告知父亲,请父亲替我做主,如果父亲想留你,那必须挖掉你两只眼睛,保证你再无法冒犯兄嫂。」 「三哥就不怕到了父亲面前,只要我说是三嫂嫌弃你,私底下先勾引的我,父亲便会质疑三嫂的品行吗?还是你为了对付我,连三嫂的名声都不顾了,宁可她被满京城的男女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甚至连累阿暖?」 陆峋狞笑着走到榻前,挑衅地回视兄长。想要吓唬他,没那么容易。 陆嵘讽刺地笑,看着眼前几乎完全陌生的庶弟,他淡淡道:「一边是一个老姨娘生的儿子,一边是我,是出身王府的儿媳妇,是他最疼爱的小孙女,是皇上都要敬重三分的庄王,你说,父亲会选择信你,还是我们?」 陆峋脸色终于难看起来。他从小最恨的就是父亲偏心,现在他不受宠的事实再次被兄长揭发出来,陆峋一边不想承认一边又无法反驳,恼怒不甘在体内横冲直撞,双眼仿佛要杀人一般盯着陆嵘,额头青筋暴起。 陆嵘无动于衷,继续道:「至于名声,你敢诋毁宗室女,恐怕皇上第一个要你的命。」 陆峋因为愤怒涨红的脸,陡然白了下来。 他敢赌吗? 他能威胁的是三嫂的名声,陆嵘拿捏的,却是他的眼睛,是他的命。 陆峋不甘心输给陆嵘,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京城,可他不敢拿命堵,命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眼睛呢?父亲会为了维护三哥狠心弄瞎他吗?想到父亲对三哥过分的偏爱,陆峋苦笑,他同样不敢赌,他一个庶子,在父亲心里份量最轻,最贱。 所有的戾气都化成了苦忍,最后看眼平平静静似乎万事胸有成竹的兄长,陆峋低下头,袖中双手攥得紧紧,「好,我走,明天我……」 「今天走吧。」陆嵘再次打断他,对上陆峋愤怒的目光,陆嵘眼里终于露出一丝煞气,平时越是温润谦和的人,真的发起威来,简单一个眼神就能压过对手的凶光毕露,「四弟,我昨晚一晚没睡,不止一次想要提剑去杀了你,我劝你马上离开,不然我不敢保证会不会后悔此时的决定。」 陆峋咬牙,「一点征兆都没有,你让我怎么跟父亲说?」 陆嵘都替他想好了,「你可以留封书信,称要出门游历,然后带上银票装作出门会友,晚上别再回来。」 陆峋死死盯着他,想要刺激陆嵘几句以发泄心头怒火,才要开口,又怕激怒陆嵘无法全身而退。垂下眼帘,陆峋深深呼吸,走到门口前才站定,侧对陆嵘道:「三哥,你好好保重,咱们,后会无期。」 陆嵘一言不发。 陆峋大步跨出屋门,走出三房一段距离了,他才回头,目光狠决地盯着陆嵘书房的方向。后会无期?那不可能,他一定会回来,以更强势的姿态回来,届时他要连父亲一起报复,他要让父亲后悔这么多年的偏心,他要让陆嵘后悔今日的一时心软,他要他妻离子散! 三房这边,陆峋才走,陆嵘就将孟全喊了进来,沉声一阵嘱咐。 孟全骇然地抬起头。 陆嵘没有解释,只平静地看着他,「能做到吗?」 孟全回神,面对主子的质疑,他撩起衣摆跪了下去,目光坚定地承诺道:「三爷放心,我保证让他走得无声无息,死不见尸。」 孟全武功高强心思缜密,陆嵘还是很信任他的,「去吧,小心行事,注意别打草惊蛇。」 v第六十三章 孟全颔首,神色凝重地走了。 屋里只剩自己,陆嵘缓缓转身,目光投向窗外。院子里晨光明媚,鸟语花香,一片欣欣向荣的繁茂景色,可陆嵘看到的却是妻子被人逼迫投湖自尽,是女儿幼年丧母,跪在棺椁前泣不成声,是他丢了妻子女儿,一辈子活在无穷的悔恨当中,如行尸走肉。 所以即便是上辈子的仇,他也要陆峋血债血偿。 一个时辰后,陆峋揣着他从小积攒的所有银票,只带贴身长随骑马离开了陆家。主仆俩刚拐出这条巷子,孟全也出来了,却是策马朝相反方向而去。看似背道而驰,没过多久,简单乔装后的孟全就在南城门附近一个阴暗处,等到了陆峋主仆。 戴好笠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脸络腮胡子,孟全翻身上马,不紧不慢跟在两人身后出了城。 当天傍晚,陆斩从兵部回来,意外发现院子里站着一个眼生的绿衣丫鬟,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瞧见他,绿衣丫鬟更慌了,满头大汗跑过来,扑通跪下,双手哆哆嗦嗦举起一封信,「老爷,四爷,四爷他不见了,这是奴婢在他房间找到的……」 不见了? 陆斩蹙眉,接过并未封口的信封,取出信,只有寥寥几行字,简单交代了四子的动向。 看完了,陆斩脸也黑了。 好啊,他眼里最安分守己的四儿子,一声招呼不打,离家出走去游学了! 「三爷,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日落黄昏,陆嵘一家三口正在用饭,安管事突然过来,站在堂屋门前回禀道。 陆明玉刚夹了一块儿清蒸鱼放到嘴里,闻言下意识咬住筷子尖儿,抬眼看向父亲,旁边萧氏也慢慢放下筷子,担忧地望着丈夫。 陆峋走了,一家三口都知道是为什么,虽然前前后后要如何应付都考虑到了,公爹那边,会信吗?毫无疑问,公爹最偏爱的是丈夫,可,公爹对其他儿子同样尽到了一个父亲该尽的教养责任,血溶于水的父子情,能平平静静地接受一个儿子的「离家出走」? 「你们先用,不用等我了。」陆嵘倒很是镇定,笑着嘱咐妻女,说完站了起来。 「爹爹,要是半个时辰后你还没回来,我就去找你。」陆明玉飞快咽了嘴里的鱼肉,特别孝顺地道,想给父亲当救兵。 小小的姑娘一脸正气,陆嵘看得心都要化了,过来摸摸女儿脑顶,再递给妻子一个放心的眼神,这才领着一个小厮去见父亲。 陆斩人在书房,剑眉紧蹙,盯着四子留下来的这封信。自从进了兵部,他越来越忙,自知没有太多精力教养四个儿子,陆斩就采取了最简单的办法,把儿子们当属下培养,定期检查几个儿子的课业,敢偷懒就罚,敢胡闹就打,因此儿子们个个都怕他,不敢学别的纨绔子弟的不良习气。 四个儿子,老大是武将,敦厚稳重,从不用他操心。老二在户部,有些圆滑世故,但在官场,这不是缺点,只要儿子不徇私枉法,便是好儿子。老三是朱氏生的,陆斩无法否认他心里最喜欢这个儿子,特别是老三天生聪颖,陆斩骄傲极了,儿子双目失明,夜里他守在儿子床边,曾疼到落泪。 至于老四,周老姨娘生的,也是陆斩没有料到的儿子,但生都生了,陆斩同样尽到了教养指责。在陆斩这边,儿子没有嫡庶之别,都是陆家的骨血,他希望个个都成才,别给陆家丢人。但老四从娘胎出来就带了病根,幼时常常生病,读书也费力,陆斩没有强求,只盼着老四能考个进士,好歹有个官职当当。 老四的脾气,陆斩也是知道了,有点自卑,不爱出门不爱说话,但与兄长们都相处和睦,也很照顾侄子侄女。这样的儿子,陆斩不信他有胆量瞒着他私自离家,也不信他会有四处游学的念头,得知老四上午见了老三一面,不久就带着长随出门了,陆斩自然要叫老三过来问个清楚。 「父亲,您找我?」陆嵘停在书房门外,扬声问。 陆斩看眼桌上的书信,直接抬眼道:「进来吧。」 陆嵘推门而入,因为眼睛还没有彻底恢复,只看到书桌后坐着一个穿黑袍的身影。陆斩却看到了儿子蹙起来的眼睛,像有些埋头苦读看坏了眼的书生,必须用力才能看清。哪怕已经知道儿子即将痊愈,看到儿子这样,陆斩心里还是有点刺痛,等儿子走近了,他不由先关心道:「用过饭了吗?」 陆嵘点点头,回问道:「父亲可否用过?」 非常普通的父子寒暄。 陆斩是陪完妻子才过来的,嗯了声,示意儿子坐下,然后才将面前的书信推过去,盯着儿子问起正事,「你四弟不告而别外出游历了,这是他留下来的信,听说他出发前见过你,你可知道他为何走得这么急?」 陆嵘听了,脸上并无任何意外,在陆斩微变的注视下,他捡起信纸,淡淡扫过一遍,放下,垂眸道:「知道,因为是我赶他走的,我要他这辈子都不许再回京城,四弟答应了。」说完了,抬起眼帘,平静地与父亲对视。 陆斩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儿子的气势震慑住了。 什么样的人最危险?不是那种拿着刀剑张牙舞爪扬言要杀死你的,而是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早已运筹帷幄的人。前者好比猴子,各种上蹿下跳,其实没什么真本事,后者则似草丛里突然现身的狼,一动不动地盯着你,看似老实,却随时可能会冲过来,一击致命。 陆斩最欣赏后者,如果今天他与儿子谈论的不是他另一个儿子,陆斩会非常满意儿子现在的态度,敢作敢当,无所畏惧。说实话,在得知儿子眼疾恢复后,陆斩狂喜过后,又十分地担心。他怕儿子被那十几年的黑暗磨灭了斗志,怕儿子眼睛好了却一事无成,可现在,感受着儿子身上无形的锐气,陆斩再无忧虑,只有骄傲。 这才是他儿子该有的气度! 但儿子再优秀,也必须给他一个合理的理由。 「为什么?」陆斩不怒而威。 v第六十四章 陆嵘移开视线,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父亲,三月初,我忽然看到了一丝光亮,只是很短暂的一瞬,我怕最后白欢喜一场,便没有声张,单独去见邹先生。得知可以痊愈后,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就继续瞒着,连阿暖娘都没有告诉,只有大丫鬟墨竹发现了蛛丝马迹。就在昨天,墨竹在我的饮食里动了手脚,我尝出不对,请人来查,发现墨竹下的药会让我再次失明。我亲自审问墨竹,墨竹承受不住重刑,最后招认,她是受四弟指使,要加害于我。」 陆斩动了动嘴唇,陆嵘知道他要问什么,继续道:「父亲可能不信,但我信,因为当初我与二哥、四弟一起出门游玩,便是四弟绊了我一脚,害我落下山坡双目失明。但我那时以为四弟是无心,所以四弟怕父亲责罚,偷偷求我别说出他,我变答应了,却没想到…… 我想了一晚,想不到四弟害我的理由,早上我叫他过来当面对质。四弟都认了,他说他看不得我处处比他好,看不得父亲总是夸我,过去是,现在也是,他怕我眼睛恢复后,他会再次成为我们兄弟里最没出息的一个。 父亲,四弟求我别告诉您,我做不到,但与其让父亲罚四弟一次,罚完四弟还会常常出现在我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用姨娘的条件收买我身边的丫鬟唆使丫鬟害我,我更希望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 四弟离开前,作为交换,亲手杀了墨竹这个人证。我说的这些,父亲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想告诉父亲,身为兄长,我对四弟已经仁至义尽,如果父亲非要寻四弟回来,那我可能克制不了对他的怨愤,与他一样,做出手足相残之事。」 他必须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又不能牵扯到妻子,思来想去,只想到这套说辞,至于当年他究竟是怎么摔下去的,陆嵘真的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他从昏迷中醒来,浑身都疼,只知道他再也看不见了。 陆斩也想到了当年。 老四嫉妒兄长吗?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男娃偷偷用阴鸷眼神瞪兄长的模样,陆斩胸口如遭重击。他一直都知道老四羡慕兄长聪明,羡慕兄长能得到父亲的夸赞,但他没有放在心上,他以为小孩子都这样,长大了就懂事了。老三出事了,陆斩怀疑过原配留下来的老二,唯独没有想过老四小小年纪会有那么歹毒的心思。 兄长仁义,怕弟弟受罚没有供出他,弟弟倒好,非但没有愧疚之心,反而还想再害兄长! 他陆斩没有如此不仁不义的儿子! 「他去哪了?」陆斩沉声问,老三还是太仁厚,这样的孽障,不打断一条腿不足以泄他的愤!十四年啊,他的老三本可以凭借天分才学直步青云,却因为一个歹毒弟弟荒废了十四年的大好光阴,这是老天爷开恩,让老三眼睛好了,否则老三岂不是要瞎一辈子,袒护一个小人一辈子? 儿子心胸宽广,陆斩胸口憋屈,必须出了这口气!打完老四一条腿,再将他逐出家门,让他身败名裂,让他知道残害手足的下场!至于老三说的是不是真的,老四人都走了,自己走的,还能有假不成? 父亲信他,陆嵘松了口气,略显疲惫地劝道:「算了吧,父亲,母亲、阿暖她娘都怀着身孕,得知此事定会动肝火,为了四弟不值得,左右我平安无事,过去的就过去吧,况且四弟这一走,再无缘仕途,也算受到了惩罚。」 想到后院单纯到犯傻的妻子,陆斩犹豫起来。妻子年纪大了,郎中再三交待养胎期间必须万事小心,一旦他告诉妻子,妻子一心疼一生气…… 陆斩不敢冒险。 看着对面受了大委屈的儿子,陆斩叹道:「那就便宜他一次了,不过他胆敢回来,为父必定替你做主。」 陆嵘没再客气,点点头。 一刻钟后,陆嵘再次回到了自家庭院。 陆明玉还在陪母亲等着,见父亲安然无恙地回来,神色轻松,便知道祖父那关是过去了,不禁跑过去扑到父亲怀里,高兴不已。多好啊,家里潜藏的毒蛇被赶走了,母亲再也不会出事,父亲眼睛也好了,至少在家里,至少这几年,她能高枕无忧了。 陆嵘心还悬着,直到端午过后孟全归来,称陆峋身中数剑后跌落悬崖,他绕路下去发现尸首已经被野狗吞食,死无全尸,陆嵘这颗心才真正地踏实起来。 只是踏实没多久,陆嵘又遇到了点烦恼。 五月底,院试结果出来了,楚国公府二公子楚随高中案首。十四岁的秀才,虽然远不如他当年,但也算得上后生可畏。两个孙子一文一武,国公府太夫人喜不自胜,据说每天都笑不拢嘴,还特意决定宴请宾客,请交好的京城勋贵到国公府热闹庆祝。 别人家的喜事,本与陆嵘无关,可谁让自家也收到了请帖,谁让他的掌上明珠每天都美滋滋的,巴不得马上就飞到楚家去?谁让她的宝贝女儿羞答答跑到妻子跟前撒娇,缠得妻子拿出一块儿御赐极品芙蓉玉给她打了一对儿镯子,好留着去国公府的时候戴上? 陆嵘真心不喜欢女儿一颗心吊在楚随身上。 但他没办法,才试着「教导」了一句,女儿就嘟嘴不理他了,这么娇气任性,陆嵘哪敢再拦? 楚国公府宴请,朱氏、萧氏这对儿婆媳怀着身孕,盛夏时节不宜走动,都决定留在家中,不去凑热闹。陆明玉盼了这么久,肯定要去的,萧氏不太放心,吃完早饭将女儿送到大房,先请大夫人多照看女儿,又笑着嘱咐侄女陆锦玉好好看着妹妹,别叫妹妹落单。 「三婶放心,我去哪儿都牵着阿暖,不会让阿暖走丢的。」陆锦玉虽然才九岁,言辞举止却已经有几分大姑娘的模样了,自以为明白婶母的担心,小姑娘特别体贴地道,保证完了,陆锦玉笑着看向四妹妹。 陆明玉笑得比哭还难看,不过心里早就下定了决心,今天说什么也要甩开大姐姐,找机会单独跟楚随说说话。楚随中了案首,她还专门为他绣了个荷包呢,上面绣了荔枝、桂圆、核桃,提前预祝他将来连中三元。 小坐片刻,一家人这就要出发了。 陆家门外,马车早已备好,陆明玉姐妹与陈莲双要坐一辆车,陈莲双请陆家姐妹先上,陆锦玉又请妹妹先,陆明玉正要客气客气,大门里面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清脆声音,「大姐姐,阿暖,我也要跟你们坐!」 是二房的陆怀玉。白白胖胖的小姑娘,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的裙子,打扮地娇俏可爱。 陆明玉面带微笑,目光却扫向了落在后面的二夫人与三姐姐陆嫣,而几乎她才看过去,二夫人便轻声喝道:「怀玉回来,你大姐姐那边人多坐不下了,你跟你三妹妹坐。」说完朝女儿身边的丫鬟使个眼色,那丫鬟连忙上前劝陆怀玉。 陆明玉垂眸笑,她这位二伯母,最好面子,不管在家有多不喜欢庶女,出门做客都会带上陆嫣,还要好好给陆嫣打扮一番,保证从首饰到衣料处处精致,并要求陆怀玉表现得跟庶女亲近些,好让人知道她是个贤良淑德的嫡母。 v第六十五章 「娘……」陆怀玉嘟着嘴撒娇。 二夫人沉着脸瞪她。陆怀玉不敢违背母亲,狠狠瞪了陆嫣一眼,气呼呼先去上车。陆嫣习以为常,同大夫人与陆明玉姐妹俩打声招呼,低眉顺目地走向马车,刚进去,里面便传来陆怀玉嫌弃的声音,「那边点,别离我这么近。」 陆嫣没出声。 陆明玉在心里叹了口气。陆嫣不爱跟她们玩,走得远难免生疏,陆明玉对陆嫣是没有多少姐妹情的,可她还是有点无法接受二姐姐蛮横无礼的态度。一个姑娘家,不管对谁,心里讨厌可以,冷漠疏离也无可厚非,但表现地太刻薄,传出去对二姐姐的名声也不好。上辈子二姐姐出嫁后,没少因为这脾气吃亏。 上了车,陆明玉坐在了左侧座,陆锦玉第二个上来,见此坐在了妹妹对面,把主位让给了陈莲双。陆明玉再不喜欢陈莲双,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一路上三女有说有笑,只是挨得太近,陆明玉忍不住多瞧了瞧陈莲双裙子底下的那双小脚。 别说,绣鞋尖尖,确实精致可爱。 但陆明玉还是想不通,为何二伯父看到这双脚就被迷住了,再好看也就是双脚,能做什么? 胡思乱想着,到国公府了。 今日国公府客人颇多,门房这边安排了专门的丫鬟嬷嬷迎客。陆家女眷一下车,一个白面皮看起来十分干练的嬷嬷已经候在跟前了,笑眯眯朝大夫人、二夫人解释道:「两位夫人,太夫人说今儿个天热,请大家去水榭里坐着,现在人都在那边了,老奴这就给夫人、姑娘们带路?」 大夫人笑着点头,「劳烦你了。」 白脸嬷嬷忙道客气,伸手请一行人跟上。 国公府花园里。 其实今天国公府有两波客人,隔着假山,一面招待女客一面招待男客。女眷从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到二十出头的新夫人,从十四五岁芳华正茂的大姑娘到四五岁的小女娃,可谓姹紫嫣红。男客那边,因为有点年纪的都有差事了,所以请的主要是楚随相熟的勋贵子弟或交好的同科秀才,当然,有些女眷带了孩子来,只要过了七岁,也被安排给楚行、楚随兄弟招待。 其中就包括庄王府世孙萧焕,也是今日来楚家的唯一宗室子弟。 这场宴请是为楚随办的,请的男客也都是楚随的好友,故楚随十分忙碌,无暇抽身。楚行是武将,一群秀才们高谈阔论吟诗作对,他丝毫没有兴趣参与其中,一个人站在远处,凤眼盯着跑到假山那边玩的几个半大孩子,担心男娃们淘气乱爬。 盯着盯着,忽然瞥见萧焕偷偷摸摸地朝来路溜去。 庄王就这一个孙子,想到萧焕小霸王似的脾气,顽劣劲儿上来怕是无人敢拦,楚行扫眼被秀才们簇拥的堂弟,转身,不急不缓地跟了上去。萧焕看到他了,但他不在意,走到通向女眷那边的交叉口,萧焕垫着脚,虎头虎脑地张望。 「世孙想见令堂?」楚行停在十岁的少年郎身后,平静问。 「我找阿暖表妹呢,不知道来了没。」萧焕头也不回地道。 楚行默然,这才记起上辈子,萧焕曾经为了陆明玉与堂弟闹过不快。 再看眼前翘首期盼的少年郎,楚行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想萧焕将来受伤,可是,萧焕才十岁,他能说什么?那种因为提前知情便想以男人身份奉劝另一个男人,却又因为对方年纪不够无法真正交流而必须压抑的感觉,真的不太好受。 既然无法出口,楚行准备劝萧焕直接去找他母亲,在那边等陆家女眷,然而没等他开口,不远处忽有赞叹声传了过来,「阿暖你看,那边好多梧桐树,真漂亮!」 楚行心中一动,不由自主转向那边,一眼就看到了一行人当中的准弟妹,穿了一身桃粉襦裙,头发花苞似的攒在脑顶,发髻上的粉碧玺珠花在阳光下泛着流光。看到他,小姑娘嘴角翘了起来,桃花眼水盈盈的,「表哥,你已经到了啊?」 表哥…… 楚行目光落到了朝陆明玉奔去的萧焕身上,看着萧焕兴奋地跑到陆明玉身边,表兄妹俩有说有笑的,楚行莫名觉得有些刺眼。陆明玉是重生的,那她就该记得萧焕对她的情,重来一次,她怎么不知道疏远萧焕?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娇女安家》卷一 作者:毛毛雨 02、《娇女安家》卷二 作者:毛毛雨 03、《娇女安家》卷三 作者:毛毛雨 04、《娇女安家》卷四 作者:毛毛雨 05、《娇女安家》卷五 作者:毛毛雨 06、《娇女安家》卷六 作者:毛毛雨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