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夫之道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上半晌还响晴的天到了午後开始下雪,雪沫子满天飞,在眼前混沌沌铺陈成障眼的纱,年三十里冷到了极致,连阀阅都冻住了,顶上两只石狮在西北风里蹲着,渐渐面目模糊,冰糊了满口。 内宅的仆妇挨在门上等人,掖着手呵气顿脚,回身对守门的说:「门阖上一点。」 稍稍掩了掩门犹觉不足,边上几个婆子低声催促,「再阖上点,小子再阖上点。」 那小子把眼一瞪,「大过年不作兴关门,郎主知道了要罚。」索性把门大大一开,众人都曝露在凛凛寒风中。 这是个富贵已极的人家,五十年战乱屹然不倒的望族,时居阳夏,家主姓谢,祖辈受封列侯,权势通天,因为历代常与皇室通婚,坊间有谚,「公主为妇、女为后」说的就是谢氏的辉煌,如今天下大定,大邺开国後尤其注重门第风骨,谢氏隐退的後辈纷纷重又出山,在朝中的威望一时无人能比肩。 家业越是大,规矩越是重,大年下不论远在何方,外放的诸子都要回乡祭祖过节,谢氏有子九人,腊八前已经陆续返家了,唯有两个女儿还在外,长女谢佛生嫁与康穆王为妃,做了人家的媳妇肯定是回不来的;次女谢弥生很奇异,十一岁的时候教乐陵王相中了,好说歹说收去做徒弟,少小离家到如今三载有余,只在年关才得同爷娘兄弟团聚。 眼看近日暮了还不见回来,堂屋前的卷杀斗拱下站了梳个缓鬓倾髻的贵妇,拢着暖兜朝门上张望,等了一阵,耐不住了便着人到屋里传话唤来谢洵,焦躁道:「天色不早,不知是不是路上出了差池,你同你阿爷回禀一声,带人到城外去迎。」 大郎谢洵忙道是,刚穿好油绢衣,只听门外隐约有铃声传来,稍一顿,门上的仆妇拍手曰:「女郎至。」众人人鱼贯下了青石长阶,在风雪中翘首而待。 一架高辇飒遝而来,马披了套流苏金缕鞍,一路风驰电掣,那马鬃如飞燕飘扬起来,映在皑皑白雪中尤为流丽,到了门前,缰绳一收便顿住了,仆妇们上前打伞铺脚垫,开了辇上版门便退後纳福。 门里下来个梳双螺髻的女子,穿着丹绣裲裆,腰上束围裳,绦红的宫绦直垂到笏头履上去,虽还未及笄,身量却颇高,瘦长条子,碧清的一双妙目,立在花毯上抿嘴一笑,淡淡其华随风入画。 沛夫人见女儿谢弥生到门前,碍於礼教不好相迎便踅身退回厅堂里,唯剩谢洵在檐下遥遥招手高声唤道:「细么。」 谢弥生披了鹤氅跨过门槛,对谢洵深深一长揖,规规矩矩叫声:「大兄。」 谢洵要笑又恐失了威仪,敛神点点头,「果然拜乐陵君子为师是有益处的,识得了眉眼高低,甚好。」 谢弥生嘴角抽了下,不敢反驳只道:「我进去拜见爷娘,回头再与阿兄说话。」 仆妇引了往正堂去,堂门上垂着排帘,帘下是厚重的呢毡,打起堂帘进去,甫入门就呛了一口烟。 除夕祭祖是历年来的规矩,她这样晚到已经是大大的不孝,偷眼看看阿爷并没有一年未见的骨肉亲昵,她心里突突的跳,婆子打了手巾把子来给她净脸,几个兄嫂都示意她先上香叩头,她只得稳住心神把仪式走上一遍,待所有都打点周到了,才踅身给座上的父母长辈见礼。 蒲团往跟前一铺,她深深泥首下去,「儿上路晚,误了时辰,请阿爷责罚。」 厅堂里燃烧的钱帛渐次灭了,寒冷又压将下来,阿爷板着脸坐在宝椅里,手中端了盏茶喝上一口,觉得有些凉了便托地搁到一旁,「我问你,这一年在外可恪守闺范,师尊跟前可敬孝道?」 这是每年必要问的,她两手扒着地面,青砖的冰冷寒意直钻进脉络里,复稽首应道:「儿在外谨记大人教诲从未敢忘。」 阿爷时任尚书令,一世认真做人,脾气固执也不好通融,提高了嗓门道:「你学艺三年,三纲五常知道多少?祭祖有时辰,全家都在却独少你一个,莫非忘了自己是谢家人不成?」 她惕惕然道不敢,顿了顿支吾着说:「并不是女儿愿意耽误,是夫子有意刁难,前日教篆刻,明知道我临行还派人送一方石胎来命我刻章,我不敢违逆师命,只得完工了才上路。」斜着眼睛给阿娘和哥哥递眼色,「阿爷替我想个办法推托,我心里恼闷得很,想就此出师了。」 谢尚书显得很意外,「老庄六十岁还拜师做学问呢,你学成了多少,竟配提出师二字?」 沛夫人疼爱女儿,从旁道:「祖宗家法也没立过这规矩,要女孩家学孔孟老庄的,当初拜师本就不是自愿的,三年下来总算交代得过去了,如今一年大似一年,眼看就要及笄,再在先生跟前的确不方便。」 谢尚书何尝不知道,只是自古只有师尊不愿授业,却没有徒弟自说自话拜退师尊的,故道:「谢家的女儿焉能同市井里的相提并论?无才无德将来凭什麽辅佐夫主?乐陵王撇开出身不论更是大邺学识第一人,平素严厉些就教你恼闷了?可见你是个不上进的孽障!」 谢弥生被她阿爷几句话驳斥得开不了口,想想又不甘心,便怯怯道:「那女徒弟总有个返乡的时候,总不能服侍夫子到老死吧。」 这下子犯了忌讳,兄嫂们大皱其眉,年三十里不准提死啊活的,谢尚书尤其尊师重道,接下来少不得一顿数落。 果然谢尚书泼天震怒,「你只当拜了师还有你自己的主张?夫子不发话,你且给我鞍前马後的效力,莫说及笄,就是将来选婿出嫁也要照着夫子的意思来办。」 谢弥生一时惘惘的,觉得倒不像学艺,像签了卖身契似的,连选婿都要师父作主,那位殿下平常不苟言笑,她算是关门弟子却并不受照拂,看来有生之年指望嫁出去,恐是不能够了。 她很想学台上巫傩嗟叹一嗓子呜呼哀哉,又怕惹得阿爷不快,只好勉强稽首下去,「儿孟浪,这话以後断不敢再说了。」 谢尚书面上严厉,心里到底也舍不得,一年没见的孩子又应在年关上,到家就罚跪罚面壁,横竖说不过去,自己先平息了怒气,只道:「念你年幼暂且饶了你,等过了初三我修书与你夫子,正月十五正巧是你及笄,等礼成了再回邺城去不迟。」莫可奈何地叹息,「成了人可不像眼下这样随意了,再敢信口胡诌我就狠狠的罚你,可记住了?起来说话吧。」 谢弥生笑嘻嘻应个是,起身逐一给兄嫂们纳福行礼,众人见谢尚书脸上有了笑意,一口气总算泄下来,阔别整年的姊妹欢聚一堂,衬着这满屋子的年货家当,又蒸腾出另一种松散惬意的氛围来。 这时仆妇们来通禀守岁饭都备好了,请郎君、娘子们移驾。 谢弥生搀着沛夫人出门来,天已经黑透了,雪下得越发大,西北风卷挟着叶片子扑面而来,个头大得像整块的棉絮,伴着雪珠子打在伞面上,一片飒飒作响。 大堂到花厅有段路,她挽着沛夫人的胳膊慢慢走,一时心里腻起来,靠着沛夫人的肩头嘟囔道:「阿娘,我在外日夜想您,夫子苛刻,每日布置的课业做都做不完,像前日临行作梗,我心里急着回来见阿娘,刻刀划伤了手,这会子还痛呢。」 沛夫人是谢家大妇、正头的嫡室嫡妻,连着养了四个儿子,到第五个才生下她,宝贝得如心肝肉一样,听她温言絮语的又是奉承又是道苦,把手看看伤口,心里疼得一抽一抽的。 「难为你了。」沛夫人伤嗟道:「殿下是凤子龙孙,满肚子才学闻名遐迩,太学里又收了那麽多学生,如今个个在朝为官,桃李满天下,人家瞧得起你,破例收为女弟子是求也求不来的荣耀,咱们应当感恩戴德,还有推托的道理吗?」 谢弥生暗里惆怅也不好再多说什麽,只有嗫嚅着道是。 待进了花厅,谢尚书另四房兄弟家眷们都到了。 又是一番规矩,从阿爷跟前磕头行礼。 第二章 几个姨娘虽然有所出,仍旧不能上正席,在花厅那头另开了单桌,按理说谢弥生是嫡女,不必自降身分同她们兜搭,不过毕竟在外几年,有了阅历也懂得了人情世故,便隔着六扇屏风遥遥请安问好,几个姨娘受宠若惊忙起身还礼,行三的婶娘贺氏掩嘴笑道:「眼下好了,咱们府里出了女夫子了,二月里你阿弟有乡试,也请你指点一二方好。」 男女分了桌各自坐下,平常女眷们忌酒,过节倒也不拘太多,沛夫人道:「他们那头饮椒柏酒,我们这里有荔枝烧,打立秋就备好了,就等着年下用的。」说着叫人来,打发着往屏风那边送一壶过去,要往谢弥生盅里添,那丫头忙接过斟壶,绕桌一一伺候起来。 四个堂姊站起来躬身,「不敢当,多谢阿妹。」 谢弥生且压她们坐下应道:「我整年不在家,如今在婶娘和阿姊们跟前尽点意思。」又给沛夫人满上,自己举了琉璃盏往前送了送,「我敬大人和姊妹们。」 颇豪气的行动又教她们嘲笑起来,「是夫子教的吗?学得男人家一样。」 谢弥生有点不好意思,「王府里见得多了,一时转不过弯来。」 众人乾了酒,二婶娘向沛夫人啧啧道:「若是有个师娘还方便些,夫子到底是男人,很多事没法子手把手的教。」 沛夫人转脸问谢弥生,「乐陵殿下的婚事没有消息吗?」 谢弥生无关痛痒,只顾吃她面前的驼蹄羹,懒散应道:「我是做学生的,夫子的婚事不与我相干,再说平常除了授业,夫子从不和我多说话,他的私事我是不得而知的。」 一个男人年近二十五还没有婚配,走到哪里都算晚的,若不是家道艰难就是自己本身有毛病,当然了,历来没有做学生的背後编派师父的道理,倒不是因为像阿爷一样把师尊举在头顶上,只是不甚感兴趣。 乐陵殿下在文人圈子里出了名的善言笑,可是面对学生却一板一眼且挑剔难伺候,说话苛刻,他们这些资质浅的,躲他都躲不过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过问他的婚姻问题? 不过乐陵殿下美姿仪,这点艳名和他的学问一样人尽皆知,世间大约找不到如此双全的人物了,女人们对他感兴趣,想掏挖点私人消息不足为奇。 贺氏打探着,「朝里圣人同拓拔皇后倒不过问?连康穆王都娶了亲,乐陵殿下行九,却落在十一王後头。」 说起康穆王就想到三年前出嫁的谢佛生,谢弥生有些萎顿,谢佛生是阿爷的侍妾冯氏所生,极聪明的一个人,因为生母早亡又没有一母的同胞,在府里每每形单影只,那时只有她俩亲近,姊妹间的感情十分亲厚,後来谢佛生出嫁,谢弥生舍不得她,还曾在她屋里仰天长号哭了很久。 谢佛生走在梨花满地的时节,从阳夏嫁到高阳郡去了,那时天下还未大定,喜事亦称不上是喜事,是两家巩固关系的纽带而已,没有喧嚣的鼓乐,只有漫天霏微的雨,谢弥生看着青色的高辇杳杳去远了,鼻子里充塞着涕泪的酸楚。 等谢佛生走了,她才知道阿姊嫁的是个瘸王爷,一个缠绵床榻亦没有政治前途的废人,谢佛生那麽要强,谢弥生不敢想像她见了夫主是什麽样的心情,她猜谢佛生一定恨娘家人,恨他们只顾巩固地位却葬送她的前途,所以才会一去三年杳无音讯。 她嘴里含混着应道:「我家夫子脾气古怪,大约连圣人都管不了他吧,他不爱朝政、不爱美人……」她抬头想了想,「横竖我也不明白,想来他唯图一生快意,只愿做个闲散王爷。」 「我瞧着这样的就很好。」向夫人说,含笑瞥了身边的女儿谢昙生一眼,「我们谢家历来只与皇族通姻亲,佛生配的是康穆王爷,下面的姊妹不好落了次序,如今诸王里只剩九王和丧妻的六王未娶亲,便是轮,也合该我家昙生配给乐陵殿下了。」 向夫人是前朝的公主,私下里有她的想头,这五十年仓皇动荡的岁月里,当权者如走马灯一样更替,她是出嫁的女儿,娘家的兴衰看得淡了,如今只为儿女活,能和大邺慕容家攀亲,巴结住当下的皇族是最要紧的,渤海王夺位後虽未立嫡,将来继承大统最有希望的自然是长子,可是皇长子成婚不算早,膝下世子才七八岁光景,要作配太牵强。 战乱得久了,离宝座只一步之遥的人都有野心,谁不想做那万万人之上?诸皇子是陪同阿爷一起打天下的,那时少帝登基绝控制不了那些慾壑难填的阿叔们,所以嫁给这一辈的王,胜算也颇大。 向夫人是高台上走过一遭的人,最知道皇子们的心思,除非是个傻子,否则过分的安静便是韬光养晦的厚积,那位九王爷岂是池中物,勇而有谋才是真正的王者。 谢弥生在诸姊妹里排最末,也想不到那麽长远去,听见谢昙生要配夫子,想当然的高兴起来,搡了谢昙生的肩道:「阿姊做我师娘再好不过,什麽时候能定下来?早些大婚到邺城,我也好有人照应。」 谢昙生脸皮薄,见她们当众议她的婚事早羞得无地自容,只有谢弥生年纪小不计较。 三个婶娘低头浅笑,心里忖度着,原也说仅剩这两个王了,谢家姑娘待字的还有五个,谁该当是嫁给旁系郡王的呢? 沛夫人别过脸去,「年前有官媒提过,乐陵殿下不是都谢绝了吗?咱们这里盘算没有用,且待人家怎麽说吧,依着我的意思,旁系的郡王公侯也没什麽不好,要论起来,宗室子弟哪个孬呢?」说着一笑,「打个恶俗的比方,僧多粥少也是没法子的事。」 一干人听了都讪讪的,细算下来只有长房才是嫡系,年纪长幼是次要,如果非要配亲王,最後一个席位必定是谢弥生的,不过眼下师徒的名分在那里,这个念想也就断了,不料却纵得底下这些人想入非非。 大年下闹得不痛快也没有必要,谢弥生岔了话题问「敷于散」可做好了,又说起初一吃生鸡蛋,在她阿娘怀里忸怩半晌怨蛋腥、生食难以下咽,被她这麽一闹,原先那些伤元气的斤斤计较暂且撂下了,打了个顿,婶娘们东家长西家短的胡聊起来,一时花厅里其乐融融,笑语混着酒香氤氲绕梁。 谢弥生和众位堂姊长远没见,团圆饭用得差不多了便自发腾挪出来,一旁侍立的婢女伺候着漱口盥手,又另搬炭盆来,各自送了个汤婆子怀里焐着,姊妹五个绕到屏风後的四合床上说笑。 谢家的女儿除了谢弥生都养在深闺里,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向往,七嘴八舌问邺城的情况,时下局势稳了,京都涌现了一批文人雅士,才高八斗、放浪不羁,谢弥生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四叔父家的谢莲生婉媚道:「我却没有细么这样的好命,要是也拜个师到外头游历一番,也不枉此生了。」 谢道生呷着茶汤嗤笑,「若能拜个仪表瑰杰、神情闲远的师父更是锦上添花,是也不是?」 谢弥生叹了口气,「你们只道外头好,殊不知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依无靠多可怜,夫子只授课业,碍於我是女孩儿,不过单辟个院子给我,我在外连个贴心的婢女都没有,样样式式靠自己。」她把手往前一摊道:「瞧瞧我这双手,谁能猜到我是谢家的女儿?」 几个人探着看,看完了嗟叹,虽不至於太过埋汰,到底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大不一样,谢昙生啧啧咂嘴,「怎麽不许带仆婢呢?浆洗衣裳什麽都要自己动手吗?」 「可不是。」谢弥生说:「我觉得夫子太过严苛、有点不近人情,教我阿爷听见了又要骂我,可我当真不愿再回邺城了,我又不要入仕,拜什麽师呢?那夫子只教我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索性传授权谋倒好,整日老庄听得脑子都木了。」 谢莲生在她脸上细打量,「幸而没祸害了面孔,和走时没什麽大不同。」 谢弥生长了副令人艳羡的脸架子,八岁上坊间就传她神光动人亘古所无,如今六七年过去了越发的出挑,就是那种浓淡相宜的美,不打扮时荣华浅驻,然而一妆点又是别样鲜焕的光彩。 第三章 她自己倒不觉察,性子有点慢的人对什麽都迟迟的,尤其到了太学,很少在梳妆上花心思,又未及笄,总是一头丱发低垂。 床头的海兽葡萄镜长远没擦了,边缘起了锈迹,临走才托师兄带到首饰铺子重新打磨,好在年後有指望,等上了头,要打扮也有名目了,否则总感到不好意思,半大的丫头太入时了免不了落个俗丽的名儿。 三叔父家的谢玄生视线飘忽忽落在半空中,莫名其妙蹦出来一句,「还不如在闺里念念佛,入了道,心生莲花不染尘埃。」 另四个人面面相觑,大邺尚佛,从她们的名字里就能窥出一斑,只是还未出阁的姑娘太过痴迷佛法可不是什麽好事情。 「琴棋书画也可以琢磨琢磨,做什麽非要参禅悟道?真要四大皆空了,日日青灯古佛那活着还有什麽趣儿?」谢弥生笑道又转脸问谢莲生,「年下佛生可有消息吗?」 谢莲生摇摇头压低声道:「你是知道的,你阿娘不待见她,眼下嫁得又不得意,我料着她心里怎一个恨字了得,只巴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哪里还惦记娘家的好处呢?」 谢弥生怅惘不已,果然生在望族的待遇也分几等几样,因为她一直很喜欢谢佛生,只顾着替她惋惜,谢弥生明白阿爷这样做的用意,不过藉此巩固与慕容氏的关系,好为後面入官的谢家子弟铺路,四大家族中只有他愿意将女儿嫁给残废,这是多大的忠心,他在向神宗皇帝示好的同时把谢佛生当贡品祭献了出去。 少年人的想法总是很单纯,简单的爱憎分明,但到後来走得越远,越懂得政治斗争中有个好结局已经是稀有的幸运,肃杀与权势相伴,反倒是一开始就远离风暴才是实实在在的福气。 谢道生很是不屑,她素来看不惯谢佛生那副天下人都欠了她的模样,嘲讪一哼,话里也带了轻蔑的味道,「我实话实说你们别呲达我,佛生本就是妾室养的,出身上差了好大一程子,康穆殿下不过是瘸子又不是傻子,要不是有疾,哪里轮得到她去作配? 她如今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倒好笑了,莫非她不嫁王爷却愿嫁个贫民?只怕届时又另有说词,怨恨将她贱配了,不拿她当人看。 谢家生女为后,到天到地也没把庶女算在里头,她人不大心倒不小,莫非还指着往上爬想要一步登天吗?」 这话不无道理,一个曾经战功赫赫的王即便受伤残疾了,仍旧是不可小觑的贵胄,谢佛生嫁了他,哪里就能辱没了呢? 谢昙生知道谢弥生维护姊姊,怕谢道生没头没脑这一通伤了姊妹和气,忙打岔道:「她过门三年了,我料着该有子嗣了吧,可惜没有书信来往,高阳的情形也不得而知。」 不知怎麽众人都怏怏缄默下来,谢莲生和谢玄生凑在一块儿议论初七互赠花胜的老理儿,谢弥生从屏风的缝隙朝外看奇道:「诸位阿兄都在,唯独缺了四兄。」她回头问:「人哪里去了?」 众人满脸无奈,「不知又在哪里醉生梦死呢。」 祁人过年很有讲究,年初一早起,全家老小端正穿戴去祭祀贺拜,从年纪最小的开始喝屠苏酒、喝桃汤水,谢弥生手里颠腾着那颗生鸡蛋半天没敢下嘴,到最後还是沛夫人拔了簪子两头凿出洞来,逼着她吃下去的。 生食鸡蛋有个名头叫炼形,再吞上七颗赤豆据说能避除瘟疫,再者是绑敷于散,用雄黄加蜡调和做成丸子大小,初一早上男左女右的佩戴能慑鬼、趋吉避凶。 若照着相传的老规矩办更为复杂,五十年战乱後到如今已经是精简了,原本还有挂桃符、画鸡、悬萎索、拿钱串子打粪堆等等,实在是名目繁多,一早晨下来热闹够了,人也弄得焦头烂额。 年纪小的时候盼着过年,过年有新衣穿,请个太岁便可百无禁忌,年纪稍长就失了兴趣,看底下侄儿侄女戏耍,突然有种桑榆向晚的感慨。 再说说过年头一餐的五辛菜,庄子宣导交春喝酒吃葱,那五辛菜和庄子一样也是出於顺通五脏而衍生的,韭菜、芸苔吃的时候不觉察,等用过了嘴里一股子味道,尤其大哥哥家的乐胥每吃韭菜就冲眼睛,大家都笑,「十五不用紮兔儿爷了,这里有个现成的。」 谢弥生在太学待了三年,习惯了安静的生活,人多一闹腾就有点吃不消,好歹该忙的都忙完了,搬个杌子走到巷堂里,一个人背靠着墙晒晒太阳也不亦乐乎。 她眯着眼睛仰头看,屋顶的积雪衬着潇潇的天,云是薄而淡的,这样如诗的年华倘或养在深闺里,不用每日点卯读书,那才是最惬意的人生啊,只可恨夫子怪异,收她为徒也不知是为了什麽,弄得现在这样不上不下,辞又辞不出来。 她几次想问问是不是阿爷什麽时候不小心得罪了乐陵王,所以他要这麽处心积虑的报复,当然只是私下里揣测,当真去问少不得挨一顿痛骂。 她无聊的摆弄纤髾,想起阿娘昨天说有人来提亲,脸上热辣辣的,十五了,长成人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谢家出了名的疙瘩,来提亲的很少,平常百姓是不敢踏足的,她打听一番不出所料,果然是琅琊王家的王潜,十来年前两家大人玩笑提起过,慕容氏没有适婚的良配,四大家族便开始通婚。 沛夫人说王潜是长房长孙,就算论资排辈的挑也笃定是首屈一指的好人选,只是她如今人在乐陵王门下,师尊同父,要出阁必须先得夫子恩准,又说十五她及笄,谢尚书写信通禀乐陵殿下,诚意邀殿下来观礼,好藉机同殿下商议她的婚事。 她对这门亲却避忌得很,心里暗自庆幸着夫子忙,她在众多弟子里不算出众,夫子未必愿意长途跋涉的奔波。 她抚抚脸,这个年纪正是怀春的年纪,对爱情心向往之,她记不得王潜长什麽样了,不过出身簪缨且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气,可惜就可惜在民谚坑人,「王朗体胖,具服大焉」她自行想像,恍惚看见一个穿着朝服的粗蠢的胖子,像山一样的挡住她的视线,气势逼人。 这里正胡思乱想,冷不防有人疾风一样的走过她面前,她抬头看青石甬道那头立了个男子,大冷的天,宽袍大袖衣裾翩翩,他跑到井口从右衽里腾出一条胳膊光膀子打水,葫芦瓢儿一舀,仰脖子就喝,她看得牙槽发酸,站起来喊了声:「四兄。」 谢集行四是谢弥生的胞兄,为人放浪形骸,才情很有些,可惜纵情得过了头教人有点接受不了,看他这一脸红光满面,肉皮儿绷得要裂开似的,不问也知道大抵是吃了寒食散,跑到外头散发药力来了。 谢集定眼一看忙把手臂插回袖子里,三步两步重又折返回来咧着嘴道:「细么什麽时候回来的?」 「昨儿将入夜才到家,回来就没看见你,阿兄年下哪里玩去了?」 谢集手里嗤嗤打着扇子,回身叫随行的小子拿酒肉来边吃边道:「逢年过节躁也躁死了,到处烧爆竹比发丧还闹腾,年有什麽可过的?大一岁离死又近一步。」 谢弥生目瞪口呆,这哥哥平时尚可,但服了寒食散便开始癫狂,大过年又死又发丧,教阿爷听见免不了长篇大论的训斥。 大邺开国後旁的都没得挑,就是风气不大好,京畿里这种药盛行,分明是治寒症的方儿,不知怎麽成了那些贵胄们炫耀身分的利器,若是有谁不附庸反倒成了不入流,要遭人笑话。 她叹口气,「四兄往後少服些药吧,天这样冷仔细冻出病来。」 谢集一笑,「你倒来管我?你在邺城待了三年,没见过夫子和师兄弟们发药行散的吗?好好做你的学问,阿兄的事不用你过问。」他言罢震袖去了,脚上麻质的六合鞋早湿得透透的,还偏挑积雪厚重的墙根走,一路歪歪斜斜如痴如醉的样子简直让人悲喜难说。 谢弥生复又坐下来,穿堂里有风迎头吹直往袖陇里钻,她挪挪月样杌子挨到夹角里,低头描画围裳上的蔓草纹,枝叶纵横、牵牵绊绊点缀着素绢的镶边,看久了有些烦闷。 第四章 夫子服不服寒食散她是不知道,但说起行散,有一回夫子盯眼看她看了足有半盏茶功夫,当时她唬得噤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哪里做得不称他的意,缩着脖子等着挨骂,谁知他又若无其事的绕开了,现在回过头想想大概也是药後的行为失常吧。 晒得久了有些昏昏欲睡,她撑着头阖上眼,才要打盹旁边腰门上有脚步声传来,梳着环髻的侍女福身行礼,「女郎怎麽一人在这里,教婢子好找,夫人有请,筹备了笄礼时的冠服教女郎去看呢。」 谢弥生忙应了起身跟着往园里去,谢家家大业大,甬道两腋栽了松树,雪後初晴,松针上积了好些雪,风吹了一抖,簌簌落了满头,主仆两个嬉笑着护住衣领奔进楼里,站定了方扑扑雪沫子绕到厅堂後面去。 沛夫人站在衣架前里外打量钗钿礼衣,一寸一寸的抚摩过去,见谢弥生来了招招手,「快试试可合身。」和几个嫂子搭手把那华美衣裳给她穿上,又蹲着给她束抱腰,腰封两侧配上玉双螭压裙,再上下审视,沛夫人脸上满足的笑起来,「我儿成人了,阿娘心里欢喜呢。」 嫂子们一旁附和道:「阿家就盼着这刻,真真是是十几年的心血,这身行头三个月前就开始筹备了,日後妹妹大了要好好孝敬阿家才好。」 谢弥生自小就懂得撒娇邀宠,听嫂子们这麽一说立时响亮快活的应了声,扑进阿娘怀里缠绵摇撼着,「阿娘疼我,我到哪里都不能忘了阿娘。」 「嘴上说得好听。」沛夫人道,爱怜的捋捋她的鬓角,「阿娘不求别的,将来给你配个好郎子,一辈子丰衣足食的我也心安了。」 谢弥生不像别的姑娘一提婚配就羞臊,反倒顺承道:「儿最听阿娘的话,阿娘就是给我指个癞痢我也照嫁不误。」 众人皆笑,沛夫人道:「这点你比佛生强些,你那有气性的阿姊这会儿不知怎麽恨我呢,也罢,终究不是自己养的,隔了肚皮隔座山,把心吐出来人家还嫌不够热呼。」 沛夫人提起谢佛生来总是滔滔不绝一腔的不满,谢弥生怕引她恼火,自己这头又抵触王潜,乾脆趁着这当口说:「今儿初一别提不快活的事,阿娘,儿有个不情之请你同阿爷说,拿我配癞痢不打紧,只别配胖子。」她讪笑着,「儿怵肥肉,怕瞧久了要吐。」 她这话一出,沛夫人知道她打什麽算盘了,王家公子体胖出名,她大约是嫌弃人家,先头还百样听爷娘安排,霎眼间换了说词挑肥拣瘦起来。 沛夫人伸手点她脑门子,「你这个人精耍赖讨巧是头一等,你阿爷和王家郎君是至交,两人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临时变卦教你阿爷怎麽同他交代?除非你聘的是慕容氏,否则人家得说你阿爷毁约,背後要戳脊梁骨的。」 谢弥生老大不愿意的,「慕容家如今只剩两位王,一位是丧了妻的鳏夫、一位是我师尊,夫子在三纲五常内,嫁不得,阿娘说,莫非让我给人续弦做填房去吗?」 沛夫人怪她口没遮拦,啐道:「才刚还说你大了,你哪里长大了?还是一副小孩心性,世上哪个做阿娘的愿意眼看着孩子给人做小老婆去的?佛生再不济好歹是康穆王爷的正头王妃,你样貌出身都在她之上,嫁得不如她岂不惹人笑话,我算来算去眼下只有王家好作配,嫁庶子是不成的,若嫁庶子倒不如嫁旁系的王侯呢。」 谢弥生转过身来看几位嫂子,「阿嫂快给我说说好话,自己家里阿兄个个容貌魁伟,我配个痴肥的女婿,将来连娘家都不敢回了。」 那些阿嫂都是大家出身,三从四德高高供在头顶上,婆母的话没有一个敢反驳,小姑那里又央告,没办法只得圆融道:「不知正月十五九王殿下来不来,且听听殿下的意思,若是殿下也觉嫁得,妹妹听尊长的话日後绝不吃亏的。」 这倒给她提了醒,她的婚事要经夫子首肯,如果夫子来不了,那麽事情暂且要搁置下来,但万一来了,她计较着大约可以去那头求求情,夫子心再冷总还看着三年的师徒情谊,不见得见死不救吧。 旧时的习惯,出了元宵节才算完整的过完了年,只是初二开始便不那麽隆重了,无非遵守些约定俗成的东西。 今年立春落在初七日,一早府里的女孩子们便忙起来,剪人形的五色绸贴在屏风上,又在金箔上雕刻人胜戴於鬓角,初七还有做煎饼的习惯,要在庭院里亲自动手,这就难煞养尊处优的娘子们了。 谢弥生拿着火镰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原本男人才会做的事,她办起来也毫不费功夫,引火、支锅驾轻就熟,姊妹们都感到惊愕,她站在那里却恍惚有了点格格不入的悲哀。 「我不是深闺里的娇娘子,我是假男人。」她垂着嘴角盘弄手指头。 众人大笑,「说浑话,哪个娇娘子比得过你去?你是巾帼英雄,文武全才。」心里喟叹着,到底在外求学苦,真真练得刀枪不入似的,这样的女子不多见,也许将来有番作为也说不定。 这儿谈笑着,底下几个侄子挑着挂了钱串的竹竿来,骨碌碌围着火堆打转,谢道生一看就驱赶,「去去,哪里不好玩,跑到这里来耍把戏,仔细告诉你们阿爷打你们。」 孩子们撵走了,谢莲生笑道:「真是晦气,打粪堆的东西偏拿到锅灶边上来。」 那些竹竿是年初一遗留下来的,关於打粪堆有个典故,说河间商人区明有一天经过彭泽湖,从河水里出来个衣着华美的人自称青洪君,请区明过府游玩,有厚礼相待赠,青洪君问区明要什麽,边上人教他说:「但乞如愿。」 如愿本来是青洪君珍爱的婢女,最後不得已赠给了区明,自此以後区明的任何愿望都能得到满足,只可惜那区明度量狭小,大年初一如愿起得晚了些便棍棒相加,如愿逃到了秽土堆里,区明用钱杖敲打呼唤但如愿再也不回来了,後世把这故事演变成了习俗,打粪堆乞如愿,希望可以心想事成。 谢弥生并没有那些忌讳,忙着边捞袖子燻饼子边道:「孩子家有什麽可计较的,我先头想问,一打岔忘了,上年我走的时候玄生姊姊的二嫂有了身子,怎麽如今不见孩子?」 谢玄生哦了声,「下雨天里打檐下过滑了一跤,把孩子跌掉了,说起这个来呕得慌,我阿娘不问情由就骂,二嫂子可怜的身子虚着呢,跪在床上打拱磕头,真是惊着了,到现在总病歪歪的。」 那位嫂子出身也不俗,前朝的辽东郡主,可惜娘家失势了婆母要寻衅,只有忍气吞声。 几个女孩子都是没出阁的,推己及人免不了悲且伤,参差泪几行。 这头感慨着,两个大房的嫂子携手过来,探身看看她们做的饼子笑道:「大人们登高去了,差我们来问可吃得,今日上新菜,厨里供了姜煮貊炙和醋芹,只等着你们的燻饼就菜呢。」 再一打量那四个裹着袖子站乾岸,只有谢弥生一个人忙活,呵了声道:「这倒好,一家子几十口全指着细么一个人,了得。」便叫下人拿缚带来绑了广袖,上来搭手,「常年不在家的,难得回来还要这样劳累,可教咱们看不过眼。」 大嫂子想起今早驿丞送来的手书抬头道:「阿家同你说了吗?九王回信说十五观礼是一定要来的,这会子安排了手上事物,十三动身,第二天便到了。」 谢弥生吃惊不小,「夫子要来阳夏?倒怪了,我只当他忙得很,抽不出时间来观我的成人礼。」 「这话不对。」四嫂子说:「你是入室弟子,夫子到场见证本就是应该的,若推说忙不来反而失了礼数。」 谢弥生听了惘惘的,看来还要准备一套说词同夫子求情,当真怕什麽来什麽,她和夫子除了课业上的问答,平常是不怎麽说话的,眼下冷不丁要论起她的婚事多少有些难为情,别的倒也罢了,万一他和她爷娘统一口径也认为她当嫁王潜,那她才是彻底的穷途末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