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执事如是说 菜鸟主仆推理事件簿》 第1话 穿新衣的国王与骗子执事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事情的开端是来自父亲的一封信。 「我要退休,之后就交给你了。」 父亲的个性有点古怪,常常做出令周遭的人摸不着头绪的事。因此一开始我以为这次又是他开的一个无聊玩笑。然而,周围的人越无法理解,就是父亲越认真的时候。 ----------- 1 「我是主人!」 花颖高声宣布,唇角无畏地上扬。 卧室的白色天花板回荡着没有听众的声音。血液在挥出的双手里沸腾,双拳渐渐带着热度。赤脚下刚起身的床舖还留有暖意,微微连系着梦境与现实,不过那股暖意也迅速冷却的现实,令花颖从睡梦中清醒。 「好冷。」 春日的早上仍属于冬天的范畴,一大意便会夺走人的体温,虽然比冬日冷到骨子里的寒气亲切许多,但寒冷的程度足以让只穿着一件睡衣的人感冒。 花颖把卷起的棉被拉至腰上,环顾室内。 这是间比昨天醒来的公寓还要狭窄、仅有六坪宽的卧房。 小时候看来像人脸而害怕的木纹,现在却觉得那是种充满历史风情的质地,隔开房门与床舖的精巧木格雕花,是职人娴熟工法的展现。昨晚,他也已充分体会到,房内窗帘的美好触感是积累灰尘的百叶窗万万比不上的。 然而,这幢在曾祖父时代之前建成的明治时期老房子,并没有全屋的地暖系统,温暖花颖房间的设备只有中央空调暖气, 「…………」 花颖一面徒劳地理着丝质睡衣的袖口,一面思考。 可以传唤他吧? 花颖有这个权利。 但是,在传唤之前行动不是「他」的工作吗?传唤这个行为不仅会显得花颖气度狭小,恐怕还会伤及「他」的名誉。 但是,好冷。 花颖下定决心,朝门外呼唤: 「butler。」 那是负责家中一切事物的职务名称。 「butler,我起床了喔。」 也就是,执事。 叩叩。 敲门声响起,门把转动了起来。 身着没有一丝皱折的西装,虽然年迈,却无损其精实的体格与优美的姿势。整洁的白发代表着经验,沉稳的面容道出本性,优雅的举止诉说着他的能力,令人深信能够将全部的信任交付于他。 他是独一无二,从父辈开始就侍奉主人的执事—— 如此期待着的花颖转动上半身,把手伸向床边戴上眼镜,再次将视线转向门口。 身穿西装的男子将银色拖盘放在桌上。 「早安,花颖少爷。茶已经泡好了。」 「你是谁?」 花颖的表情皱成了一团。 男子穿着西装,身高颀长,全身上下没有什么赘肉,看起来身手灵敏。 但是,他的头发是奶茶色,面容虽可说端整,却有着年轻的锐角,态度隐隐有些僵硬,感觉得出来那份经过训练、过分端正的端正。 男子为herend优美的黑色茶杯注入红茶,放在小托盘上,送到了花颖身边。 「请用。」 「你没听见我的问题吗?」 花颖看也不看红茶,瞪着来路不明的男子。 男子眼神不为所动地俯视花颖。 红茶的热气上升,又虚无地消失。 花颖最后实在忍不住,手掌拍着枕头下了床。 「凤在哪里?执事!」 「是的。」 毫不在意地光着双脚走向门口的花颖身后,传来了男子的回应。 还无法理解状况的花颖一回过身,便见男子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后,朝花颖恭敬地行礼。 「我叫衣更月,从今天起担任执事一职。请您多多指教。」 「骗人!」 花颖反射性地回答。 无论再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个恶劣的玩笑。 「我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喔。这四十年来乌丸家的执事没有缺席过一日,一定是凤。」 虽然因血液直冲脑门而说了奇怪的国语,但现在这都无所谓。花颖眼前的这名男子才是问题所在。 「……请看。」 自称衣更月的男子把手伸进西装内袋。 花颖马上摆出防备的姿势。 衣更月取出的是张折成三折的纸。花颖打量着衣更月和纸张,小心地接下,摊开了纸张。 纸张上半部印着电脑打字的「任命书」三字,内容是任命名叫衣更月的这名男子担任执事。花颖接着摊开下半部,一道手写署名写着凤的名字。 花颖在父亲的代笔信上看过好几次。 那的确是凤的笔迹。 「为什么?为什么凤要离职,而且还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小伙子接任?」 花颖的手直发抖。是愤怒、动摇抑或悲伤,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在任命书被抓皱,增加新的折痕以前,衣更月从花颖手中抽出任命书,小心地将纸张折好放回内袋。 「花颖少爷。」 「干……干嘛?」 花颖并不是个特别胆小的人,不过,由于衣更月个头比花颖还高,一旦被他盯着看,便不由得退却起来。 说话前保留一段时间似乎是衣更月的习惯。与符合时下年轻人的外貌相反,衣更月以严肃的口吻和夸张的用字遣词接着说: 「我等为侍奉主人之身。唯一的主人对好几名佣人的注意不若我等对主人所投注的关注,是极为自然之事,然而,您知道乌丸家如今雇用了几名佣人吗?」 「为什么我必须回答这种问题?」 「如果您是一家之主的话。」 被人这么一说,就很难拒绝回答了。 花颖不情不愿地弯着冰冷的手指,数起出入家中的固定雇佣。 「有执事凤吧。每天来往家里的,有园丁桐山和女管家兼厨师的雪仓。」 「她现在因为闪到腰正在休养中。」 「是吗?雪仓还不到那把年纪吧?她还好吗?」 「听说她上个月满五十一岁了。根据医生的诊断,需要花几天的时间复原。」 花颖待在日本的时期,是念寄宿中学以前的事,也就是五年前。不过,恐怕不是五年的岁月改变了雪仓,而是对当时还是小学生的花颖而言,觉得雪仓从自己出生以后就一直没有改变吧。 「现在由雪仓的表妹片濑优香代理临时厨师一职,家中的整理工作则由雪仓的儿子峻负责。两人都已得到真一郎老爷与凤先生的认可。」 「这样啊。」 如果是父亲和凤的判断就不会错。花颖吐了一口气,想起弯到一半的三只手指头,重新弯下第四只手指头数道: 「再来是……还有谁呢?褓姆的话,我已经是不需要人照顾的年龄了,家教是由凤兼任,守卫从以前就是委托保全公司……啊,还有司机驹地吧。」 花颖在脑海中描绘着家里与庭园的每一角,从各个工作岗位联想负责人。大扫除期间来的清扫业者和负责整修房子的木工与佣人的性质又不同吧。 当花颖再也想不出来的时候,衣更月细长的眼角看起来透着微微的失落。 「因为是在花颖少爷前往英国后才受到雇用,不知道也无可奈何。」 「嗯?」 「直到昨日以前,我担任家中的男仆(footman)。凤先生升为总管(house steward)后,我就被任命为执事(butler)了。」 衣更月以彻头彻尾冷静的声音,正当化花颖的疏漏。 「唔……也就是说,凤升官了吗?」 「诚如您所言。」 衣更月点点头。 「我了解了。那么,所谓的总管,具体来说——哈啾!」 打了个喷嚏,一股寒意窜上花颖的背脊,他冷得脚尖都要失去知觉了。 「花颖少爷,请。」 衣更月在花颖跟前摆好铺毛拖鞋,又从ottoman——置于床脚的脚凳里取出长袍,披在他发冷的肩上。 花颖有一瞬间想要拨开,但是地板非常冰冷,而睡袍和拖鞋是如此温暖。 (这是为了凤的面子。) 花颖给自己一个最合适的理由,侧头看着衣更月。 「我姑且先认同你吧。你是家中的新执事。」 「谢谢。」 「如果是执事,在主人打喷嚏前,不是应该先准备好长袍和拖鞋吗?」 花颖将心中尚未消散的反抗感化作小小的讽刺投向对方。衣更月不带感情地回答: 「很抱歉,因为直到前一刻为止,我才刚被认同为执事。」 重新注入温暖的红茶,衣更月将茶杯连同杯盘放到哑口无言的花颖手中。 2 在年幼的花颖眼中,凤就像个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 十八年前花颖出生时,凤已经以乌丸家执事的身分待在家里了。 念幼稚园时,对花颖而言,凤尚未跟其他佣人或是父亲公司出入家中的人有太大区别,觉得他就是个帮助双亲,对佣人们下达指令的亲切叔叔。 对凤的看法有所改变,大概是在母亲过世之后吧。那时,花颖六岁。 尽管父亲在家时常常陪花颖玩,但他当然有更长的时间因工作不在家中。父亲不在时,花颖都是和母亲一起度过,但在六岁的夏天后,最常陪在花颖身边的,就是凤。 凤在指挥佣人、贴身照顾父亲以及管理家中不动产的同时,也帮助花颖的课业,听他诉说烦恼,有时候还会陪他玩卡片游戏。花颖若是睡不着,凤会在他枕边念书直到他入睡。 当花颖闹脾气想跟父亲一起玩时,凤会陪着他听完父亲的训话,之后再偷偷递给父亲调整过的行程表与游乐园的门票。 父亲联系他说要退下前线去隐居,是上个月的事。 花颖认为在继承家业的同时,凤也会成为自己的执事,一办完各式手续,马上雀跃地回到日本。 然而—— 「凤——不在吗?执事。」 花颖敲了敲糙皮树的门板,叹了一口气。 这是靠近厨房的工作间房门。早餐后的自由时间,凤几乎都会在这里。因为虽说是自由时间,但执事一天里有做不完的工作。 工作间里,连着执事可以自由使用的客房和寝室,但别说是回应了,这里连一丝人的气息也没有。 一低头,眼镜便从鼻梁滑了下来。螺丝松了。花颖把眼镜往上推,走离房门几步。 背后传来开门声。 「花颖少爷,您叫我吗?」 衣更月关上门,站在走廊上。花颖吓了一跳,瞠大了眼睛。 「房里没有任何气息耶。你是人类吗?」 「很不巧,直到今天为止全部的人生里,我都是身为一名人类而生活的。」 这个人没办法开玩笑。 花颖疲惫地背向工作间的房门与衣更月。 「算了。你跟雪仓说我不吃中餐。」 「恕难从命。」 因为遭到拒绝,花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他马上注意到自己的失误。 「对了,是片濑吧。真麻烦啊。」 这种程度的错误,只要听过去再传话给片濑就好了不是吗?父亲在生日卡片上把合作对象女儿的名字写错时,凤什么也没说就帮父亲改成正确的字了。 花颖不开心地翘起嘴巴,但衣更月却说了奇怪的话: 「不知道是否有错,以防万一我确认过,正要向您报告。」 「有错?听就知道了吧?你是想让主人难堪吗?」 「不是的,为了不让事态发展至此,我已重新数过。」 完全听不懂。衣更月和花颖是在讲同一国话吗?当花颖歪头表示困惑时,衣更月端整的脸庞微微地暗了下来。 「您找我不是为了那件事吗?」 「看来我们话说不通啊。」 「确实如此。」 「你说有错是指什么?」 「也有可能是我误会了。」 「误会什么?」 花颖连续追问后,衣更月说出了不得了的话: 「家里似乎遭小偷了。」 「咦!」 花颖跳了起来,感觉五脏六腑都沉了下去,脸色发白。 「报警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报?」 「我有义务必须先通知您。此外,若是轻易报警,我担心是否会伤及家誉。」 「伤及家誉?来路不明的小偷做的坏事,应当不会变成我们家的污点。」 「若是来路不明,或许如此吧。」 衣更月没有表情的眼神,如同镜子般反射了花颖的怀疑。 若是来路不明。 花颖了解了衣更月真正想表达的意思,皱起眉头。 「小偷是家里面的人吗?」 「或是出入家中的人。」 衣更月冷静地给了肯定的答复。 花颖突然间感到不安,心神不定地环顾四周。由于阳光几乎照不到佣人专用的走廊,像是楼梯或柜子后等,这里有许多可以藏身的暗处。 「什么时候?小偷偷了什么?」 「应该是昨天到今天早上之间。部分银制餐具和一组茶杯不见了。」 「昨天……」 闪过脑海的对照,令花颖后退了半步。 「……就在你任职执事之后呢。」 「是的。恐怕就是在我侍奉『花颖少爷』之后马上发生的事。」 「!」 花颖与衣更月的话表面上几乎相同,但意义却完全不一样。 衣更月长时间以男仆的身分待在乌丸家中。另一方面,花颖昨天才刚从英国回来。乌丸家里的大变动不是衣更月,而是花颖。 「需要联系真一郎老爷吗?」 「不。」 花颖将鞋底重重踩在地板上,正面盯着高挑的衣更月。 「不管是谁,我都不会让他伤害乌丸家的名声。我会找出小偷。」 如果小偷以为花颖比父亲更容易有机可乘,他会让对方后悔莫及。 仿佛受到花颖决心的震动,古老的窗户在春天的强风中震得喀哒喀哒作响。 3 「这里就是保管银制餐具的地方。」 花颖在衣更月的带领下,走进位于一楼北边的小房间。 虽然是十二岁以前一直生活的家,但他第一次进来这间房间。 一楼的南边有书房、接待室、食堂、起居室等家人生活的空间,以墙壁相隔的北边则有厨房、食品储藏室、布品补给室等工作需要的房间。 北侧与南侧是可以相通的,但是有需要时必须先爬到三楼,从佣人专用的楼梯下去,打开刻意隐藏、外观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后门才行。花颖被教导在这幢古色古香的房子里,居住者使用的走廊与佣人的走廊是分开的,不可互相干扰。 就算花颖为了找凤而前往执事工作间,也不曾想过进入其他的工作室,就是基于父亲这则教诲。 「原来长这个样子啊。」 花颖仔细地打量餐具室。 这是间只有一坪左右的狭小房间。三面墙壁设有橱柜,右边是各式各样的餐具,正面是无数的玻璃杯,左边则收着桐木盒。 「这边请。」 衣更月站在正面的橱柜前。橱柜上半部是玻璃窗,可以看见柜中的玻璃杯,下半部则是木制抽屉。衣更月拉开最上面的抽屉,把位子让给花颖。 抽屉中收着银制餐具。 木框里铺著白布,整齐排列着各式各样大小与形状的刀叉与汤匙。然而,与抽屉的大小相比,餐具的数量太少了。可以发现左边有六排之多的餐具消失了。 「杯组是连盒子一起被拿走。伊万里与古濑户的餐具平安无事。」 「这间房间有钥匙吗?」 「有的。每天早上准备早餐以前,我会将所有工作需要用到的房间都打开,于就寝前上锁。」 「也就是说,白天谁都可以进来。」 无法锁定小偷。若是外面的人夜里偷偷进来就更难办了。 「昨晚上锁时没有确认吗?」 「昨晚只有我一个人用餐,因此没有使用银制餐具。因为白天擦餐具的时候都在,所以晚上我以为餐具跟白天一样,没有开抽屉就锁门了。」 「我听凤说,他每天晚上都用数银餐具来代替数羊呢。」 「……非常抱歉。」 衣更月的眉眼变得僵硬。 已经过去的事也无可奈何。花颖将手中的桐木盒放回架上。 「我要看大门的监视录像。」 花颖气势汹汹地离开食器室,却在踏出一步后发现自己不知道记录监视影像的地方在哪里。 提前先跑却等着时间追上实在令人很难为情。衣更月推回抽屉、关好门到上锁的这段时间感觉似乎特别漫长。 「让您久等了。」 「好慢。快走。」 「是。」 衣更月走在前头领路让花颖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再度迈开步伐。 衣更月带着花颖来到的,是一楼的书房。 「有什么问题吗?」 「不……因为这间房间一直是父亲的领域,所以有点犹豫。」 花颖踌躇不前,在门旁停下了脚步。 父亲寄来的信上只写着要让位给他,隔天,父亲的律师来到研究室送来了继承的说明与庞大的书面数据。 花颖慌张地打电话询问父亲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结果,父亲用天生轻快的嗓音这么说着:「我要隐居去环游世界,之后就交给你了。」 花颖十分困惑。那天,就连一向最喜欢的番茄肉酱焗烤都咽不下去。 他才十八岁,在日本的法律里也有诸多限制。虽然学业上托凤的帮助,已经连研究所的博士课程都修完了,但花颖一直以来的生活都在校园里,只在研究室角落与书为伍,从来没想过会突然继承乌丸家。 然而,会想要努力尝试看看,是因为有凤在。 因为凤将成为自己的执事,所以他才能接受父亲无理的要求。 然而,好不容易回家一看,却不见父亲的身影,凤也没有来接他。以备份钥匙进入家中,因疲惫几乎是昏睡过去后,隔天早晨一名陌生的男人自称是执事,最后还跟他说家里遭小偷了。 花颖有时会怀疑这是不是一场自己没注意到的恶梦呢。 被带进空无一人的书房,花颖才终于涌现自己接手父亲位置的真实感。 「花颖少爷。」 「……从二十七小时前开始用快转播放。」 花颖握紧拳头,大步走向书桌。 衣更月打开了不同于电脑,另外一台只连着几条电线的屏幕电源。那台屏幕似乎可以接收电脑输出的影像,却无法干涉电脑内的数据。即使是执事也没有那样的权限。 衣更月操作着类似电视遥控器的物品,叫出了黑白的影像。 「这是现在正门前的样子。这里可以看到跟传回保全公司相同的画面。录像数据也一样。」 衣更月又进一步按了几个遥控器按钮。门柱的轮廓像是打了马赛克般,出现杂讯,门每开一次人影就像纸剧场一样飞快后退。 画面左下角的日期是昨天,倒回至七点半。 「我要用快转播放画面了。」 衣更月再次操作遥控器,刚刚不连贯的画面现在有了顺序,一辆竞速自行车通过了门口。 「刚刚那是雪仓叶绘的儿子,峻。」 「那种自行车在日本没有违反道路交通法吗?」 「我请他事先装好煞车了。」 「那就好。」 佣人没规矩就是主人没规矩。花颖现在就是在寻找那个没规矩。 八点十二分,接下来是一位女性徒步穿过大门。虽然可以从一身轻便的穿着和轻薄的托特包猜出她的身分,但花颖还是指了指画面。 「她是?」 「雪仓叶绘的表妹,片濑优香。她通常八点进厨房,昨天可能是因为不用做早餐,才会这个时间进来。」 「这样啊。除了人员进出其他都跳过。」 花颖把手肘撑在扶手上,身体靠向椅背。 录像内容是非常无聊的影像。说是画面也无不可。 早上除了那两人以外没有其他访客。连推销员和宅急便都没有。晚上十七点和二十点,峻和片濑只是与来的方向相反穿过了大门。在日期改变的深夜一点,出租车停下,花颖下车,早上是送报员和峻、片濑上班,重播结束。 「好,我知道了。」 花颖坐起上半身,右掌拍着桌面。 「我要调查全部的房间。」 「好的。」 衣更月回应,关掉了屏幕电源。 有时候顺从会给人一种少了什么的感觉。 「你不问我理由吗?」 花颖斜眼朝衣更月的方向看去,对方马上回答: 「能否请问您调查家中的理由呢?」 经花颖一说才提出的问题虽然听起来很刻意,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花颖将椅子转了四分之一圈,双手在身前摆出了大约十五公分宽的长度。 「就算茶杯组的盒子再小,应该也有这么宽吧?」 「是的。」 「雪仓峻的自行车没有篮子,包包则是勉强能放进皮夹和智能型手机的后背包。片濑优香的托特包没有厚度。不管是哪一个,身上的装备都很难从家里把盒子带出去。」 「是的。」 「根据监视器录像,并没有他们拿盒子出去的影像。」 「是的。」 太过顺从实在令人很没劲。 花颖从椅子上起身,背对透着绿色光线的窗户。 如果是内贼,应该是将偷来的东西藏在家中某处。已锁定寻找范围的失窃物,只要花时间就一定能找出来。这世界上,拥有质量的物质绝对不可能像烟雾一样消失。 然而,小偷实在很狡猾。 到处都没有失窃物的踪影。 花颖甚至调查了食品储藏室、酒窖、配膳室、厨房、布品补给室、清洁用品房、佣人休息室、洗衣房,却连银制餐具的银字都没找到。 接下来加上南侧的书房、接待室、食堂、起居室,念书房、音乐房、投影室、甚至连茶室的家族合照都翻了一遍,还挖了阳台盆栽里的土。但是,果然还是没有。 「都这样还找不到的话,是不是想成是外来者做的比较好呢?」 「那么,我打电话报警。」 「不……等等。让我稍微……考虑一下。」 报警是最后手段。 一旦警方介入,若是内贼的话,就不好蒙混过去了。回国第一天就失去乌丸家的名声不仅无颜面对父亲和祖先,还有可能让凤大失所望。 花颖交叉着手臂,坐在阳台的栏杆上。 眼前是一片照顾得井然有序的庭园。 虽然种有松树与梅树却非纯和风,是为了配合屋子的设计。乌丸家里以洋房居多,日常用品也大多是进口家具,但屋顶与玻璃拉门、栏间等处又留有和式氛围。 花颖虽然不知道家中确切的占地面积,但从玄关走到大门需要五分钟。 「对了,能够藏赃物的地方不限于家里。」 「需要为您准备铲子吗?」 衣更月一句话就以严苛的现实阻止了花颖的灵光一现。 「唔,就算拜托桐山,想翻遍每个角落调查还是要花上几天吧……」 就算是通晓树木数量和土质的园丁,要找出失窃的东西应该也很困难。 浅绿以及花朵的颜色。 花颖感到一阵晕眩,正当他以手挂着栏杆往地上坐的时候。 「小偷!」 楼梯下响起割裂金属般的尖叫声。 衣更月回过身。 花颖从阳台奔进室内,追在衣更月身后。 4 爬上三楼,跑下佣人用阶梯。 衣更月看了几间房间,终于在厨房停下了他修长的双脚。晚一步跑进厨房的花颖,在里头看到一位年约四十、身材圆滚滚的女性右手拿着平底锅,左手抓着沙拉油罐,拱着肩发抖。 「片濑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从监视器画面中看不清楚五官,但这位女性似乎就是雪仓的表妹片濑。 听到衣更月的询问,片濑回过神般地张开眼睛,一脸苍白。 「衣更月执事!不好了,怎么办?小偷!有小偷!」 「他往哪里逃了?」 「逃……?不是的,请看,这副惨状!」 随着片濑的手臂挥向后方,盖着盖子的沙拉油滴飞散开来。 她指的,是厨房本身。 拉开的抽屉、墙上遭人全部撤下来的平底锅,橱柜里拿出来的锅子像大小乌龟般叠在地上又倒了下来。购物袋里的东西翻倒在工作台上,马铃薯与南瓜掉了一地。 花颖推了推眼镜,努力保持平静的口气说道: 「抱歉,把厨房弄乱的人是我。」 为了找盒子,还没有时间收拾善后,现在大概每个房间都是这副惨状。 面对自首的花颖,片濑一脸目瞪口呆,接着仿佛渐渐涌上真实感般,双眼取回了焦距,凝视着花颖的脸庞。 「莫非您是花颖小少爷吗?」 「…………」 花颖很怕人们探索的眼神。尤其又是在自己有错的时候。 「这是昨天深夜才回来的花颖少爷。」 听到衣更月的介绍,片濑松开了纠结的双眉。 「果然!好怀念啊。您小时候我过来帮叶绘时,我们有见过几次面喔。您来厨房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不……」 「我回来了——阿姨,冰糖和炼乳还有料理酒买回来啰。」 轻快的声音轻易地打消了花颖语无伦次试图回答的努力。声音的主人踏进厨房后,膝盖僵硬地停留在原地。 「小偷!」 又要从这边开始解释了吗? 为情况感到厌倦的花颖,在衣更月的影子里垂下了脑袋。 「万一考虑要报警的时候,我想家里是不是不要弄得太乱比较好。」 「那就早点说啊。」 花颖随心所欲地把家中弄得一团乱。他坐在厨房的木头圆凳上,后悔地抱着脑袋瓜。额头的方向,传来了片濑和峻关心的气息。 「啊……在找东西吗?老爷不同于外表是个粗枝大叶,不对,鲁莽冒失,不对,是个豪迈的人呢。」 峻的回应让人忍不住想要讽刺地回他一句:还真是谢谢你不上不下的体贴。 「只要说一声,我们就会帮忙找了。请问您在找什么呢?」 花颖擡起头,盯着以手肘撞着峻的片濑,以及用苦笑弥补失言的峻。 一想到如此笑着的两人其中有谁可能是小偷,花颖的心情就乱成一片。虽然他已习惯这种感觉。 「就算隐瞒也没用。衣更月,跟他们解释。」 花颖以手指压着眼眶,把问题丢给了衣更月。 从衣服摩擦声响,得知衣更月端正了姿势。 「餐具室少了几件东西。花颖少爷认为遭窃的物品可能还在家中某处。」 「咦?为什么在家里?」 片濑状况外地瞪大了双眼。 率先理解话中含意的,是峻。 「您是在怀疑我们吗?」 「很遗憾,虽然没有怀疑的线索,但也没有你们清白的根据。」 进一步说,花颖与他们相处的时间并没有长到足以产生感情。 听到花颖毫不留情的判断,峻和片濑的脸色微微发青。 「我们绝不希望让叶绘丢了工作,又怎么会自己做出让乌丸家丢脸的行为呢?」 「我……从小就听妈妈说我们家受了乌丸家多大的恩惠。所以绝不会偷家里东西什么的……」 如果他们的忠心是真的就好,但是—— 「我也希望你们是清白的。跟我说说你们昨天一天的行踪。」 花颖以手掌遮住眼眶,大拇指和中指推着眼镜的两侧。 片濑和峻面面相觑,偷偷看着衣更月。衣更月以视线肯定后,两人低下头,最后从片濑依序开口: 「我早上八点来上班,那时峻已经来了,正在扫楼梯。」 「我应该是七点半左右到的,因为妈妈请我看一下腌东西的罐子。」 跟监视器的时间大抵一致。 「因为不用做早餐和中餐,我就和峻一起打扫,也晒了棉被。」 「你们一起行动吗?」 「不是的。虽然偶尔会在走廊上碰面,但基本上是分工合作。峻擦玻璃窗,我用吸尘器。六点左右准备衣更月执事的晚餐,八点回家。」 「原来如此。」 花颖明白了一件事,深深地点头。 在厨房找盒子的时候,烘碗机里有一人份的餐具和红酒杯。 昨晚用餐的只有衣更月一人。 主人不在,晚餐配红酒,真是优雅。 「衣更月!」 「是,花颖少爷。」 「你怎么看?」 花颖微微的残忍将怀疑同事的工作丢给衣更月。佣人的雇用、统合也是执事的工作。若他能稍微有点伤脑筋的样子就好。 衣更月将澄澈的视线转向两人的方向,继续询问: 「昨天在家里或是宅邸附近有发现不寻常的地方吗?」 「不……没有印象。」 峻左右摇晃脑袋。 「我也是。因为从真一郎老爷出发到昨天为止,家里只买了最低限度的食材,听到要迎接花颖少爷后,我为了确认冰箱存货和下订单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片濑边说边看向桌子。桌上有峻搬回来的购物袋。袋中食材的份量有足够的说服力为她的话作证。 看来已经无法再打听到更多情报了。 花颖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摆摆手。 「麻烦大家了,都回去工作吧。」 两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向花颖敬过礼后,真的马上回归工作。 「阿姨,垃圾车来之前,先把厨房的厨余装进袋子里,我再和其他的一起拿去丢。」 「这样啊,得救了呢。晚餐备好料后,我再帮忙你打扫。」 「这才是救了我一命。」 峻一边忍着苦笑,一边以右手拔掉笔盖,在白板的购物清单上打勾。 花颖下意识地看着如鸲鸟般忙进忙出的峻和片濑,突然间眼睛锁定了焦点。 他的视线落在白板上,然后,脑袋停在某一点。 「花颖少爷?」 像是察觉到异样,衣更月瞧了花颖一眼。 集中的意识已经抓住那个事实,不会让它溜掉。 花颖抓着衣更月的西装领口,硬逼着高挑的他走出厨房。 「花颖少爷。」 「过来。我知道小偷是谁了。」 衣更月瞪大眼睛。 花颖用拳头抵住衣更月的胸口,像是要推开他般地松开了抓着西装的手。 5 靠近执事寝室,位于佣人走廊的东边有道厨房后门。 宅邸的主人与家人使用正面玄关,佣人则毫无例外地从后门进出。 出了屋外,转入北边,屋子后有个以木格做的箱子,大小甚至能容纳两个成人,不过这不是用来装人,而是清洁队员来之前暂放垃圾的箱子。 乌丸家所在区域垃圾车来的时间是傍晚五点,在那之前的一个小时,可以将垃圾放到指定的垃圾场。 阳光倾斜,气温下降。正当这个时候,格子箱前立着一道人影。 人影打开了格子箱的盖子,上半身几乎要钻进去似地过了一会儿,正在想那是在做什么时,只见人影的双手从箱子里取出了垃圾袋。 「到此为止!」 「!」 看到从灌木丛后现身的花颖,人影全身害怕了起来。 「你果然就是小偷啊——雪仓峻。」 花颖喊出人影的名字。 峻茫然地愣在原地,无神的眼瞳映着花颖的身影,双脚僵直,然而只有双手时紧时松地透露着徬徨。 「垃圾袋有那么重要吗?」 「不是的,我没有打算那样做,连想都没想过。」 突兀的辩解说到一半已经支离破碎得不成形了。 「解释之后再说。可以打开垃圾袋吗?」 「花颖少爷,拜托。母亲她……」 「打开垃圾袋。」 花颖一瞇起眼睛盯着峻,峻不停打颤的双手马上变得僵硬,仿佛崩溃般和垃圾袋一起跪到地上。 峻解开垃圾袋的结。 依序取出分成几个小包的袋子后,在袋子之间,唯一一个看不见内容物的纸袋,透着棱角的形状。 打开封得皱巴巴的纸袋,峻双手取出了一个烙着美丽花纹,十五公分的方形木盒。 「想要混在垃圾里拿出去,考虑得真周到啊。」 听到花颖随意地吐出不重要的佩服,峻的身子缩了起来。 「衣更月。」 「是。」 衣更月拉近了距离,峻放弃似地交出木盒。 「…………」 衣更月的表情瞬间暗了下来。 「怎么了?」 「花颖少爷,请看。」 衣更月将木盒呈给花颖。花颖一边想着衣更月直接打开来给他看就好了,一边接过木盒。打开盒扣,发现了那份不协调感的来源。 「里面的东西在哪里?」 木盒里空空如也。 「对不起!」 峻以几乎要跪坐的姿势深深低下头。 花颖瞪着他令人不耐的发旋。 已经卖掉了吗?不,附着盒子应该更值钱。 峻微弱的声音,闷闷地夹在地面与他的身体之间。 「我帮阿姨去整理餐具的时候,看到那个木盒上的字是母亲说过很喜欢的杯子名字。我很想看一看,却手滑打破了。」 「你说……打破了?」 「是的。」 峻擡起发青的脸庞。 「我上网查了一下,发现一组竟然要十万圆,害怕得不敢说出来。」 「为什么破掉的杯子不一起处理呢?」 「因为不可燃垃圾是明天。」 峻的回答,令花颖哑然得说不出话来。 只要晚一步湮灭证据,被人发现的风险就会提高。光从这件事,便可以窥见峻一板一眼的一面。不过,若这是经过计算,判断过失罪比窃盗罪刑责还轻的话,这个人就十分狡猾了。 「错的是我。所以请不要拿掉母亲的工作。对母亲来说,在这里工作就是她的生存价值。求求您。拜托。」 峻的双眼泛起泪光。 「杯子在哪里?」 「我装进塑料袋,放在糙米的米袋里。那个!我有用毛巾包起来,塑料袋也套了三层,所以碎片应该没有混到米里面。」 「看样子,打破的事情是真的。但是,别忘了你还必须解释另外一项嫌疑。」 「咦……」 「银餐具在哪里?」 「我不知道。」 峻过于斩钉截铁的回答让花颖觉得受到侮辱,他抓住峻的肩膀把他拉起来。 「银餐具从抽屉的左边少了一大块。把自己的手想成挖土机,右手很难从左往右挖。也就是说,这是左撇子做的事。而你,刚才是用左手在白板上写字吧?」 「我真的不知道。首先,我就算偷了什么银餐具,也不知道要怎么换成现金。」 峻的双眼因花颖的震慑而混乱、畏缩。若是有一丝心虚,应该会避开花颖的目光。但是,峻虽然害怕却直直看着花颖的眼睛。 花颖在极近的距离下盯着峻的眼睛好一会儿,深刻感受到事情不会再有进展,转身背向他,将空木盒塞给衣更月。 「回家等候通知。之后会告诉你我的决定。」 「真的……很抱歉。」 峻一副世界末日来临般的表情,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踩着不稳的步伐回去了。 6 如峻的供词所述,杯子在食品储藏室的米袋中找到了。 花颖把找到的杯子、塑料袋、毛巾以及沾到的米一起放在茶室的桌上。 杯子的把手掉落,杯体裂成两半,更细的碎片则用毛巾包了起来。 衣更月在碎杯子旁,并排着有着可爱樱桃图案的茶杯。花颖虽然对红茶没有研究,但这种温和的深沉茶香应该是dimb红茶。 为稍微有些迟的下午茶所准备的熏鲑鱼三明治,令花颖想起了空空的肚子。不管是早上还是中午,都没有机会好好吃饭。 尽管如此,结果却是这样。 「所以银餐具是别人拿走的吗?」 「您之前的推理是以茶杯盒为前提呢。」 不用衣更月说,花颖也知道推理的基础已经崩毁。花颖硬是将还有些烫的红茶一饮而尽。 「雪仓峻犯的,是器物过失毁损和藏匿证据罪吗?如果要起诉的话,也就是损害赔偿吧。」 「请恕我逾越,有器量的雇主当佣人弄坏物品时,绝对不会采取从薪水扣钱的这种行为。」 衣更月的建言触碰到花颖被挑起的神经。 「我怎么觉得你的说法带有恶意?」 「失礼了。我相信心胸宽大的花颖少爷会做出聪明的判断。」 比起刚才,花颖的神经又被挑得更高了。 衣更月的意见或许是花颖所应遵循的一般做法。但是,提出的时机不对。花颖现在的心情非常严重的不平衡。 连三明治里放了酸豆这件事都可以让花颖莫名地生气,他用力地把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放回盘中。 花颖阻止衣更月为茶壶盖上保温套。 「你在偏袒小偷吗?」 「不,没有这回事。」 衣更月的回答听在花颖耳里显得格外刻意。 「其实你知道偷银餐具的小偷是谁,然后在包庇他吧?」 急速扩大的猜疑一瞬间吞没了花颖。 「花颖少爷……」 「一般而言,小偷不会把赃物藏在现场,你一边觉得要保全现场什么的,却没有阻止我调查家里,还对小偷的处分插嘴啊。」 有特定目标的思考,会将各种事情链接在一起。起初,花颖也知道自己是在找衣更月的麻烦,但越思考便越觉得自己想的绝不会有错。 甚至,他还发现了一件极为合理的事。 衣更月的冰冷双眸,令花颖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你没有阻止我把家里弄得一团乱。因为这样更容易消除犯罪的痕迹。」 「…………」 衣更月不论话语或是表情都保持沉默,一动也不动。 仿佛红茶的苦涩附在喉咙上般,花颖的舌头尝到一丝苦味。 「我在看庭院的时候,你鼓吹我报警吧?在那之前,你明明说会有损家誉,不愿意报警。那是因为已经完全消除痕迹了吗?」 「您看起来很累的样子。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呢?」 衣更月单方面地结束谈话,准备将盘子连同花颖剩下的三明治一起收走。 花颖抓住他的手腕。 「……请放开。」 衣更月的声音低了半阶。但是花颖没有放手,手指灌尽了全力。 「你如果是清白的,现在就马上把小偷带过来。」 「我无法带不知道是谁的对象过来。」 「你这样还叫执事吗?如果是凤,一分钟就能解决这种小事了。」 「!」 衣更月的表情变得可怕,遭握住的手腕冒起青筋。 这股动摇是再明显不过的证据。 花颖不让对方再找借口,乘胜追击道: 「我知道了,你包庇小偷的理由。佣人的雇用与统合是执事的工作。如果自己检查过的人犯了罪,你的能力就会受到怀疑。没想到你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欺骗主人……凤唯一的失误就是提拔你当执事。」 正中红星,百口莫辩了吧? 正当花颖这么想的瞬间。 衣更月手腕一转,轻轻松松地挥开花颖的手。花颖感受到危险,瞬间起身,开始回想小时候凤解说过的护身术。 「凤、凤、凤的,吵死人了。」 花颖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破了。 他吓了一跳,毫无防备地呆站在原地。 「凤先生不当执事,最不甘心的人是本大爷!」 「『本大爷』?」 花颖更加吃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衣更月。 衣更月松开领带,以空着的右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本大爷因为迷上凤先生的手艺,是千拜托万拜托缠着老爷才得到雇用。为了得到凤先生的认同,不停地努力,好不容易才习惯男仆的工作,结果,继承?」 衣更月眼神锐利地瞪着花颖。那不是顺从的家仆会有的眼神,绝对不是。 他将嘴巴歪成啧舌的形状,嫌弃地把花颖剩下的三明治塞进餐台车的下层。 「本大爷不是为了照顾死小鬼才拚死拚活地一边念书一边工作。」 「死小鬼……?」 花颖不知所措,脑袋就像淋了一盆冷水,瞬间冷了下来。与消退的热气相反,血液则以惊人的气势奔流在脑袋的各个角落。 虽然表面上服侍着花颖,但衣更月打从心底瞧不起自己吗?世上没有比这还要侮辱人的事了。 思路以倍速回复运转,涌上来的情绪和话语驱使着花颖行动。花颖离开拿来当盾牌的椅背后面,大步逼近衣更月。 「我才是!一直期待继承父亲之后,凤当我执事的日子。你这家伙,别说是期待了,我根本连存在都不知道,却突然出现。装成一副服侍人的样子,却瞧不起我吗?」 「对于不值得献出真心的主人,你要我怎么想?连瞧不起都浪费力气。我会好好完成薪水份内的工作。」 「骗子!你这种家伙没有资格自称是执事!」 花颖竭尽全力地喊道。 刹那间的静默让室温下降了一度。 衣更月的表情消失了。之前扩散在脸上的不满凝聚到了双眸之中,接近杀气的愤怒挖开了深邃的黑洞。 花颖的脸庞失去了血色,脖子立起鸡皮疙瘩,全身上下亮起危险信号。 发现衣更月的右腕微微一动后,花颖反射性地将双手举到身前防卫。 空气流动。寒意从膝盖下方往上攀升。 不过,衣更月没有对花颖动手,他一脸惊讶地转头看向风吹来的方向。 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一名男性的身影。 身着炭灰色西装,配合领口宽度的领带打得笔挺。整齐的白发既不张扬也不好胜,沉稳的姿态仿佛已存在那里多年般,给看见他的人说不出的安心感。 「凤!」 见到花颖融化的表情,凤以悠缓的步伐走近他身边,报以柔和的笑容。 「花颖少爷,好久不见。您长大了呢。」 「对吧?有一百七十五公分啰。」 倒是凤,微笑时眼角的纹路似乎更深了。 「您别来无恙吧?」 「我很好。对了,凤!不好了,家里遭小偷了。」 花颖拚命地倾诉,凤听完最后一句话,厚厚的眼皮只微微擡了一下。 「那个小偷偷走的物品,是银制餐具对吧?」 「不愧是凤!都已经知道了。」 只要是乌丸家的事,凤没有不知道的。花颖小时候对凤怀抱的信任感鲜明地复苏了。当然,他没有一刻放下对凤的信任。 「花颖少爷,这边请。衣更月。」 「是!」 呆住的衣更月,瞬间立定双脚,挺直腰杆。 「你也过来。」 凤打开门,让花颖先行通过后,马上随侍在他的斜后方,以温暖的手掌指示走廊的尽头。 凤进入佣人走廊时,向花颖行了个注目礼,似乎对于不得不带主人前往后勤区的状况感到丢脸,表示歉意。他将门扇交给衣更月,继续朝走廊深处前进,在某间房前停下了皮鞋的脚步。 是食器室。 「花颖少爷,请确认。」 「咦?」 花颖虽然想问要确认什么,但是凤不给提问余地般,以理所当然的表情微笑着。花颖进入房内,略带犹疑后,别无选择地打开了银制餐具的抽屉。 「怎么会?」 花颖怀疑自己的眼睛。 银制餐具一个也没少。从全部餐具彼此分毫不差的质地触感,可以知道并不是有人买新餐具补上。 「凤,你施了什么魔法?」 花颖一转身,凤便绽放微笑请花颖到房外。他再次循着来路,带大家回到茶室。 自从凤回来之后,家里简直变成另一栋不同的房子。 不但房间温暖,刚烤好的饼干飘散着香气,引诱着人的食欲。 花颖在凤的催促下坐好后,这次是衣更月接到凤无言的指示,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新准备的茶壶里,放了nuwara eliya的茶叶。 「花颖少爷,我是这么想的,这次的小偷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是只有齐备某些条件才会出现的存在。」 「什么啊,这种像是恋爱中的唬弄说辞。银餐具实际上真的不见了喔……虽然已经回来就是了。」 茶壶里注入了热水,纯白的蒸汽蒸腾。温度很高,是滚水。 花颖无法释怀心中的疑惑,要求凤解释。 「你已经掌握昨天在这个家中发生什么事了吗?那个像海市蜃楼一样的小偷在哪里?」 「是的,请让我从事情的开端说起。昨天实在是集合了种种的不巧。首先第一个不巧是真一郎老爷从上周就搬到别的居所这件事。第二个不巧是厨师雪仓叶绘因为腰痛正在休养。最后,是事情发现得太早了。」 「?」 衣更月注意沙漏的脸擡了起来,皱起右边的眉毛。 「我不是在责怪你。身为佣人,你的行为是正确的。给花颖少爷一杯温茶。」 「……是。」 接受凤的安抚后,衣更月将托盘上的茶杯送到花颖面前。凤悄悄地确认茶杯与沙漏,继续说道: 「在得知真一郎老爷要离开这个家后,雪仓为了不要浪费食材,重新修改了菜单,更在采买补货上有所节制。虽然配合花颖少爷归国,她已经安排好补齐食材的顺序,却在运行前闪到腰,无法做出万全的准备。」 「这么一说,刚才厨房里有堆积如山的食材呢。雪仓峻还去补货……他说买了冰糖、炼乳和料理酒吗?」 在连基本调味料都用完的状态下,无法随心所欲行动的雪仓叶绘应该很着急吧。 「没错。花颖少爷从小观察力就很优秀。」 「怎……怎么这么突然……」 因为好久没有听到凤的称赞,花颖因开心与难为情而红了脸。由于凤看起来很开心地微笑着,他也无法强硬地回绝。 「诚如您所说,昨晚,厨房的料理酒用完了。不过,这个家中存有足够份量的酒。」 「酒窖。」 衣更月不自觉发出低语的瞬间,沙漏落下了最后一粒沙。衣更月回神拿起茶壶为花颖的杯子斟满红茶。 美丽的茶色映着天花板的灯光,不规则地摇曳着。 「料理酒没了,有酒窖。凤,这就是海市蜃楼的真相吗?」 「是的,正确来说,是这些制造了海市蜃楼。」 面对花颖的问题,凤永远都会仔细地回答。 「那个人为了寻找料理酒的替代品,进入了酒窖。从年轻的红酒到极熟成的红酒,酒窖里有各式各样的酒款。对于对酒类有兴趣的人而言,那应该是一处非常有魅力的空间吧。」 「料理酒的替代品,所以那个人是——」 凤颔首说道: 「片濑优香。」 花颖终于找到正确解答,不知不觉间站起的身体又重重坐回椅子上。 「昨晚,片濑在帮衣更月准备晚餐时,『试尝』了代替料理酒的红酒味道。看样子,是稍微喝多了,她将餐点拿给衣更月后,又止不住地品尝,最后因酒精而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 「烘碗机里的红酒杯,是片濑用的吗?」 「没错。不难想像因为酒精而失去记忆的她,隔天早上发现放入包包里的银制餐具时,冲击有多大。」 如果她右手拿着红酒杯,左手抓银制餐具的话,也可以说明为什么餐具是从抽屉的左排消失。 花颖以为是衣更月在晚餐时喝红酒,没有询问本人就擅自认定,把他当坏人怀疑。 因为罪恶感,花颖无法看向衣更月的方向,避开他的正面。 随从们极力赞扬穿新衣的国王,人们则是瞧不起地嘲笑国王。这是国王愚昧的缘故。选择光着身体的,是国王自己。 不值得献出真心的主人。 凤也是这样看花颖的吗?所以才不想当花颖的执事吗? 视线前方的壁炉上,装饰着家人的照片。文静的父亲与俐落的母亲。年幼的花颖在凤的身边笑着。 「花颖少爷。」 听到凤的呼喊,花颖有如碰到静电般地缩起身子。 「什么事……?」 看着战战兢兢回应的花颖,凤一如往常地以平稳的表情与声音回答: 「佣人私吞物品自古以来就是备受重视的问题。每一个雇主都有可能遇到这种事,但处理方式却是天差地别。」 花颖擡头看着凤真诚的眼神,视线的角落映着衣更月的身影。 花颖喝了一口他泡的红茶。 温暖的红茶流过喉咙,温暖了心脏周围,抒解了扎在心上的微小刺痛。 花颖应该可以办到吧。 成为一个凤愿意打从心底服侍的人。 将杯子放回托盘,杯子轻轻响起了铃铛般的清澈音色。 「我们无法替海市蜃楼铐上手铐。送给雪仓叶绘一组茶杯,片濑优香一瓶红酒。在母亲康复以前,让雪仓峻好好做代班的工作。」 「是,谨遵您的意思。」 凤行了个礼,眼角刻着微笑的皱纹,花颖因而安心地偷偷松了一口气。 衣更月为空杯再次注入红茶。 「可是,凤为什么知道片濑喝了红酒?你问她了吗?」 「不。片濑还不知道此事已经曝光了。就算默许,主人还是应该向对方显示自己已经掌握了真相,因此,我认为送片濑红酒是最好的回应。」 凤的夸奖不管几次都令人开心。不过,先把高兴放在一旁。 「不是问过本人,那你完全是凭猜测吗?不,我不是在怀疑你。」 「谢谢您的信任。其实,有某人喝了红酒的事实,很简单就能够确认出来。」 凤以清脆的声音揭开谜底。 「执事这个词的语源来自古法文的bouteillier,意思是酒的负责人。所谓的执事,每天都要记录家中的酒品存量。」 「每天?」 花颖的惊呼与衣更月脱口而出的声音重叠。 凤从餐台车的下层拿出老旧的笔记本。 花颖打开笔记本。 本子里以横轴记录乌丸家全部酒藏的增减。最新的一页似乎是在凤这个月离开家的前几天一度停止,对照写着今天日期列的纵轴,有几瓶红酒微微地减少了。 「在醉茫茫的状态下很难骑自行车吧?因此,不是雪仓峻。而我敢保证,衣更月不是会逾越执事本分的人。」 感觉得出来衣更月因凤的话语而停止了呼吸。 他咬紧牙关,一副静不下心来的样子眼神四处游移,在最后的最后,视线落在花颖身上。 「花颖少爷,请允许我发言。」 「嗯?你说吧。」 得到花颖的许可后,衣更月行了个注目礼转向凤的方向。 「这间房间……不,整理整个家里的,也是凤先生吗?」 「整理?啊!」 花颖事到如今才发觉。 在找茶杯木盒时翻遍的家人照片,现在整齐排列着。不管是椅子、桌子、桌巾,还是沙发、橱柜,全部跟原本相同。 他还以为是因为凤回来,家里看起来就像不同的房子。花颖感受到的不对劲,就是所有物品都回复原来的样子了。因为凤把弄乱的家里整理得焕然一新。 「让主人舒适地生活是执事的任务喔,衣更月。」 凤的声音里,隐含了指导者的严格。 「是。」 衣更月的耳朵和眼眶红了起来,以交织着愧疚、羞耻与自我警惕的表情低下头。 花颖也没资格说别人。 花颖感同身受地看着衣更月,刚好与对方回头的视线重叠。错过瞬间撇开视线的机会,面对直直凝视自己双眼的花颖,衣更月深深地低下头。 「花颖少爷,我刚才太过失言了。都是因为我不好才会发生这样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不,我也说过头了。对不起。」 就像吵完架的小孩子一样无事可做。看着花颖和衣更月相互避开眼神的样子,凤以无邪的笑容清晰地说道: 「两位真是能够共同成长的理想主仆关系呢。」 花颖偷瞄了衣更月一眼,对方也偷偷看着花颖。 看样子,暂时无法得到凤了。 在双方无声重叠的叹息中,只有凤一人开心地笑着。 ※ ※ ※ 以电话联系上父亲,是花颖当上乌丸家主人第一天深夜的事了。 『你听起来很有精神呢,花颖。』 这么说着的真一郎声音才很有精神。托此之福,花颖也能毫不留情地抱怨: 「爸爸,你现在在哪里?我累惨了!擅自作主突然决定引退什么的,请你考虑一下我回到家却面对一堆陌生人的心情好吗?一开始让凤留下来的话,事情就不会闹那么大了。」 听完花颖的抱怨,真一郎的呼吸通过电话微笑。 『花颖,凤是我的执事。』 「……!」 花颖受不了地把手机摔在枕头上。 第2话 黑羊与白羊和彩色鬼 1 花颖有一个从小就很不擅长玩的游戏。 就算凤说要陪他玩,花颖也不想玩。因为一定会输。 比赛就是要有输有赢,实力相当的追逐战才有趣。 从这点来看,花颖的工作与有趣的距离十分遥远。 「花颖少爷,差不多该准备了。」 听到衣更月出声呼唤,花颖关掉上下显示折线图的电脑画面。 「唔嗯……睡着了。」 「听说,昨天家具品牌设计师宣布独立了呢。」 「因为这样,相关市场乱成一团。说什么他签的是永久专属合约,盲从网络谣言的家伙,损失可大了。」 花颖的主要工作是股票。话虽如此,也指的是花颖与乌丸家收支相关的行为,严格说来称为工作或许有语病。 在资产本体庞大的情形下,股票的增减当不了零用钱也无伤大雅。 此外,即使是采累进税率的日本,也主要是对纳税人的所得——也就是只针对劳动所支付的报酬课税。相对而言,对股票所课的税比例较低。 对花颖来说,股票交易是用来研究开发一些看似有趣的领域,并赞助从事他关心的社会活动的团体。那些人通过花颖些许的赞助进行研究,永续发展未来的才能,甚至是提早测试新产品。不管怎么说都是件好事。 「只要有身为总管的凤帮忙管理财产,我就算做了什么蠢事,乌丸家财产的小数点连零点一也不会减少吧。」 「花颖少爷,领带。」 花颖套上西装裤,手臂穿过衬衫的袖子,边扣扣子边转过身后,皱起了眉头。 今天的西装是意大利名牌打造,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设计款。虽然剪裁简单得稍嫌无趣,但是沿着身躯的线条十分优美,就算上半身与腰转向相反的方向也不妨碍行动。 颜色既不会太过明亮也不会过于深沉,是宛如雨水淋湿的玄武岩般优雅的灰色。 但是,当镜中的花颖和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以及衣更月手中的领带摆在一起时,便听到完美协调瓦解的声音。 「绿色不对。」 在听到花颖断定的几秒后,衣更月才一副终于理解的样子看了看手边。 「这是跟西装相同的设计师所设计的最新款领带,您不喜欢吗?」 「不要以为设计师是同一个人就什么都配喔。要我搭直升机去把蒙娜丽莎画回来给你看吗?」 「我可以为您安排外表相似的模特儿。」 「……这是比喻。」 衣更月常常会做出不知变通,像机器人一样的反应。 他至少知道李奥纳多?达文西的绘画和跨时代技术吧?到底是不懂得开玩笑还是虽然知道是玩笑却决定不要有反应呢?衣更月是个难以判断的男人。 自从花颖见到衣更月的第一天,两人幼稚地互相怪罪之后,衣更月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在那之后,也再没看见凤的身影,似乎是伴随父亲去旅行了。 「要准备哪种颜色的领带呢?」 衣更月将绿色领带卷成筒状。当看到那条领带的前端与衣更月身上的领带并排时,花颖想通了。 看样子不管是那条不搭的绿色领带,还是衣更月自己西装与领带的搭配,他在时尚方面不太擅长。 (原来如此。) 由于花颖平常在家事上赢不了衣更月,因此现在莫名地有点开心。 从日常用品的摆放位置、家里门的特性、与佣人和出入家中业者的亲密度到亲近庭院麻雀的方法,花颖都不如衣更月。 这世上有几个主人不知道自家浴缸调节温度的控制皮肤在哪里?围着一条毛巾在浴室走来走去时,又因为浴缸开始加热而惊慌,用紧急通话钮调用执事的呢?光是回想就让花颖想把衣更月推到落叶堆里面埋起来。 花颖的食指划过摆在桌上的抽屉。抽屉以隔板分成格子状,领带从红色渐渐改变色彩转向紫色,按照顺序收纳。 花颖的指尖停下了两次,拿出接近春日天空的水色领带以及有着樱花色花纹的领带,最后留下水色领带摆在脖子前。 「怎么样!」 「非常适合。」 「真没劲啊。」 衣更月简明地回答,将不用的抽屉叠在一起撤掉。 「花颖少爷,快没有整理头发的时间了。」 「对喔!」 花颖看了看手表,匆忙地坐到镜台前的椅子上。 由于这不是女性或演员化妆专用的镜台,因此抽屉不多,是比起功能更注重设计的日用家具。然而,现在桌上却准备了吹风机、电棒、扁梳、圆梳、美发剪刀、造型品到香水、蒸汽乳霜,举凡所有造型会用到的道具。 花颖通过镜子看着站在身后的衣更月。 「衣更月,你会弄头发吧?」 「请交给我。一直以来,我每天都用心钻研凤先生的头发。」 「凤?」 花颖的心头略过一丝不安。即将迎接还历之年的凤与甚至还没成年的花颖之间,情况应该略微不同吧? 「衣更月,稍微整理一下就好了喔?我的发质属于比较难复原的那种。」 「我会妥善处理的。」 眼神不要发亮,太恐怖了。 这是花颖遭遇足以匹敌浴缸事件惶恐不安的一刻。 叩叩……叩…… 「不好意思,花颖少爷。」 屋外响起了宛如烟雾消失前的飘渺声音。是最近听惯的一道声音。 「雪仓吗?没关系,进来。」 配合花颖的话语,衣更月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雪仓叶绘。 黑色连身裙上围着条白色围裙,身上没有一件工作上不需要的饰品。尽管时节已至春天,但黑色丝袜让人看不到一丝肤色,黑皮鞋、白手套、白口罩包覆着肌肤。 蓬松的黑色长发带点卷度,于脖子后方绑成一束,浏海则以黑色发夹固定。 虽然花颖听人说过露出额头会看起来更有精神,但是在雪仓身上似乎造成了反效果。脸色苍白,眉毛稀疏。雪仓垂下带着阴影的眼神,不太有血色的嘴唇开阖道: 「百忙之中打扰您了,身为佣人却做出呼唤主人此等鲁莽的行为,真的十分抱歉。」 深吸一口气后吐出的话语,比雪仓外表给人的印象还要井井有条。 「怎么了?妳是来帮忙整理仪容的吗?」 「关于这部分,我带助手过来了。」 「谁?」 花颖倾首表示疑问,门口的死角便冲进一道人影。 「您好吗?小的来了!」 「雪仓峻。」 叶绘的儿子。 黑色长袖针织衫外套着一件短袖衬衫,棉质长裤的腰部垂了一只皮制腰包。橘色的帆布鞋似乎经过一番仔细清洗,边缘及脚尖的颜色已经变浅了。 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与宛如幽灵画的叶绘是母子。雪仓峻身上的轻快气氛令室内灯光仿佛也都亮了起来。 「今天是家长工作参观日吗?」 虽然花颖不是为了逗大家笑才开玩笑的,但不只衣更月毫无反应,连雪仓母子听到这句话后都脸色发白,以几乎要顶到膝盖的程度低下头。 「先前给您添了麻烦,真的非常抱歉。」 「我们母子俩承蒙老爷天大的恩情,感激之情实在溢于言表。今天辜负那份心意,以这种形式再次一同前来,真的非常抱歉。」 仔细一看,峻的膝盖颤抖得喀哒喀哒直响,叶绘将手放在他的背上。 因为峻弄坏了家中的用品,还试图隐匿不报。虽然完全没有做错事的自觉会令人困扰,但已经反省过的人一直停留在过去就更伤脑筋了。 花颖旋转椅子,把身体朝向雪仓母子,单手支颔说道: 「别担心,我现在还不想吃雪仓以外的人做的kouign amann。」 「老爷……!」 叶绘擡起脸,目眶湿润。峻一边扶着看起来快要因贫血而昏倒的叶绘,一边噙着泪光,笑成一团。 「母亲非常喜爱老爷致赠的茶杯,将它放在雪仓家的神坛上每天早上参拜。」 「嗯……拿来泡茶也没关系喔。」 花颖只能回以无力的笑容。 峻与叶绘开心了一阵后,突然绷起严肃的表情,宛如下定必死的决心般握紧拳头出声道: 「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以颤抖的声音提出了一个建议。 「喔喔!峻,干得好!」 镜子里有一位优雅的年轻绅士。是谁呢?正是花颖。 灰色的西装搭配水色领带,手腕的袖扣是银色的,方块中间伴着一颗和领带极为相衬的同色星星。皮鞋是擦得发亮的黑色,脚尖部分不过分细长是花颖的偏好。 总是不太上心的头发,如今顺到耳后,只露出右边的额头,垂落左侧的浏海与后面的头发,则以造型用具与电棒描绘出和缓的弯度。 看到花颖开心得前后左右从镜子观看自己身影的模样,峻卷起电棒的电线,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谢谢您。若是能稍微报答一点您的恩情就太好了。」 「我非常满意。」 也好想让凤看一看。拍张照片吧。 当花颖准备拿起智能型手机时,注意到了衣更月的视线。 花颖现在的执事,是衣更月。 令人想要献出真心的主人。 成为让衣更月有这种想法的主人,是花颖目前的一个指针。若是达不到,凤侍奉自己的那一天将永远不会来临。 看不出表情的衣更月与正在思考的花颖形成了互瞪的局面,令雪仓母子有些狼狈。花颖从抽屉拿起衣更月喜欢的绿色领带,朝衣更月的方向伸出手。 卷成筒状的领带前端落了下来。因为做出不习惯的事而感到害羞,花颖无法直视衣更月。 「衣更月,打这条领带吧。如果是我的执事,就做出相符的装扮。」 快点拿。 当花颖忍着手臂不要发抖时,手中领带的重量变轻了。 「谢谢您。」 「嗯。」 收下了。花颖松了一口气,把智能型手机交给峻,请他拍照。 「没有哪里怪怪的吧?」 「是的,很帅气!」 雪仓母子异口同声地回答,按下了快门。 花颖快速地将照片传给凤,把手机收进了内袋。 「好,出发。」 房门大大打开,花颖步出走廊,身后随侍着衣更月。 「我的社交界初次登场。」 花颖盯着洒下春日阳光的走廊,丹田蓄满了力气。 2 海浪声。好几波海浪自水平线相连,打上沙滩弹了起来。新的海浪吞没了后退的浪潮,翻成浪花。 虽然可以踩着长长的阶梯登上紧邻沙滩的悬崖,但多数的访客都是从崖下绕着沙滩,使用倾斜而上的车道。 当然,不是徒步,而是开车。 司机驹地说,夏天时这里的路肩因此密密麻麻地排满了车子,堵住了车线,因此车道前年拓宽了两倍。 为了路边停车而拓宽没有便利商店、没有自动贩卖机又远离人烟的道路,一般来说是很没有常识的行为吧。更何况,道路的尽头只有一栋建筑物。 然而,这是被允许的。 因为不论沙滩也好悬崖也罢,还有通往悬崖的道路,全都位于私有地的范围内。 「看到了。」 驾驶座上的驹地指着前方。 花颖将正在看的数据放在座位上,眺望着出现在悬崖上的白色建筑—— 芽雏川家的别墅。 那是一栋与花颖所住的乌丸家形成对比的近代建筑。据说,芽雏川家买下了某个前卫艺术家所描绘的「理想中的住处」,请建筑师重新画出设计图后,在真实世界重现了房子。 屋子的外观像个从旁插进白色长板的玻璃盒,白板应该是各层楼的天花板与地板。虽然从悬崖望出去的视野应该很好,但由于白板的长度以及两侧位置上下不对称的缘故,令房子看起来宛如切片途中停下来的样子。 「这栋建筑还真像人体切割魔术。」 「……我比较喜欢乌丸家的房子。」 衣更月十分难得地发表个人意见。但是花颖也有同感。 车子驶进建筑物前的圆环,以让人无法分辨何时踩了煞车的流畅感,停在屋子正前方。 衣更月率先从副驾驶座下车,打开车子后方的车门。花颖穿过衣更月压着车顶上缘的手,踏上未知的土地。 社交场合说来简单,却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形式。 从拥有悠久传统的高级宴会到季节活动、慈善派对、生日会,以及虽然不是宴会的形式,但在特定的演奏会或舞台上也会遇到社交圈的人们。 若是从小就与父亲同行参加的话,或许会自然而然地习惯这样的场合,但真一郎不是个喜欢出入公开场合的人,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带给家人负担。 在真一郎主办或是身为主宾的宴会上,花颖会与母亲一起出席,从为数稀少的机会中,习得公开场合的应对与规矩。这就是花颖少得可怜的社交经验。 而今天,是乌丸花颖首次以个人名义出现在大家面前。 「不好意思。」 站在入口的两名男性看到花颖与衣更月后,出声唤道。 花颖出示邀请函后,高个子的男子操作着仪器。另一方面,体格魁梧的男子则从衣更月的西装上方,划过一个类似黑色警棒的物体。应该是金属探测器。 「非常抱歉,乌丸先生也必须接受检查。这是规定。」 「没关系,检查吧。」 为了这种事找碴也没意义。花颖接受金属探测器的身体检查后,终于将还回来的邀请函收进怀里。 信封上的寄件人是芽雏川肇大。 在为数众多的邀请函中,花颖会选择这场宴会,是因为肇大是以船舶用品为中心开展全球事业的芽雏川家次男。 不限于古老家族,宴会本身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头衔,最重要的是,没有邀请大人。 是只有企业家小孩的集会。 恰恰适合回归社交界。 「久等了,这边请。」 「辛苦了。」 守门的男性让开路,花颖带着衣更月穿过入口。 会场的空气改变了。 屋里最先与花颖四目相交的,是聚集在阶梯舞池里五人的其中一人。 听他耳语的同行四人和阶梯上的几个人几乎同时发现了花颖,会场如同下起雨的池面般起了涟漪,但绝不吵杂,场中流泻的音乐反而听得更加清楚了。 花颖悄悄地转动眼珠子,打探着屋内的情形。 穿过入口,一楼是宽敞的大厅,视线三面皆为玻璃帷幕,仿佛没有墙壁般将外头的大海一览无遗,天花板则挑高至三楼。 靠海侧摆着五张方形茶几,各自围着三张单人沙发。地面向下一阶打造的长凳上没有坐人,由于有三枝谱架与乐器用的麦克风,因此可以推测等会儿会有现场演奏。平常应该是坐在那里观看的大型壁挂式电视,正播放着海豚悠游于蓝色大海的水中影像。 唯一一道不是玻璃的石墙内部,似乎通往厨房。几张大桌子将位于电视稍前方的门口围成一个ㄈ字体,鲜艳的料理为宴会增色不少。 饮料区另有他处。宴会料理旁设有吧台,主人家自豪的收藏填满了柜子。吧台里摇着摇杯的应该是专业酒保,动作熟练迅速,微笑回应数道客人点单,一杯接一杯地提供宛如宝石般的鸡尾酒。 二楼的阳台座位区也分别坐着几群人,看样子正在用数字相机拍照,不上不下的半蹲姿势显得有些滑稽。和猜想的一样,这似乎不是硬邦邦的宴会。 从大约二十五坪的大小与视野宽敞程度来看,这里应该聚集了三、四十人吧。若是有花颖看不到的地方,人数便会在这之上,要是每人又带着佣人来,人数就会是数倍。 「要帮您拿杯饮料吗?」 「不用,我好像已经醉了。」 他不习惯人多的地方。 听到花颖的回答,衣更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似地失去了声音。 「开玩笑的。这里有随从的房间吧?你去加入他们吧。」 「……失礼了。」 衣更月朝花颖行礼,询问收拾餐盘的工作人员后,被引进厨房的内侧。 花颖的周围缠绕着窥探的视线。 后方传来的谈笑声在疑问之后转变为惊讶,最后加上沉默。 「如果有兴趣的话就自己过来搭话」,这种想法是花颖骄傲的认生个性。 花颖边吐气边闭上了双眼。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闭上眼,深呼吸。在那里的花颖少爷与平常跟我们在一起的花颖少爷是同一个花颖少爷。』 印象中,凤的话对幼小的花颖来说太过艰涩,因此他又反问了好几次。凤重复了好几次,有时也会换个说法讲给花颖听。 『不管身在何处,花颖少爷就是花颖少爷。不需要摆架子,也不用委屈自己。不管是人、物品或是空间,只要全纳入花颖少爷的阵地就可以了。』 『阵地?』 『这个嘛,如果花颖少爷连我站在旁边的这个周围都留意的话,凤也能安心待在您身边了。』 以身体为中心画圆,再扩大圆圈,将意识延伸到身旁凤站立的位置。 心跳声渐渐变得规律。 花颖慢慢睁开双眼。 『来,您看到了什么呢?』 花颖刻意将女性鲜艳的洋装与没有穿西装的男性排除在视线之外。 身上聚集着人们探询的视线,花颖走向楼梯。 他向聚在舞池的五人点头示意,穿过他们登上二楼。二楼打通的空间四边,设有十组沙发与桌子。所有的位子都坐满了人,能看见海景的南侧似乎很受欢迎。 花颖走向宾客众多的南侧,靠近一张桌子旁。 桌旁围了三张沙发。右边浅坐着一位身穿一整面镶着亮片短洋装的女性。中间的男子悠哉地靠着椅背,左侧的男子则是将上半身倚在扶手上,一脸惊讶地擡头看向花颖。 花颖轻轻一笑,以比平常略微清澈的嗓音说道: 「初次见面,我是乌丸花颖。谢谢你今天的邀请。」 「啊……」 左侧的男子从沙发起身。感觉得出来,从二楼到一楼,如风驰般出现了类似的反应。知道花颖的来历后,人们像是要记住花颖的长相般看了他一眼,便回到各自原来的对话里。 「我是芽雏川肇大。欢迎欢迎。乌丸家的新当家大驾光临,是我的荣幸。」 猜对了。花颖在内心松了一口气。 比花颖矮几公分的中等身材,宛若南国珊瑚礁的浅桃色领带有着良好的品味。虽然把卷发拉直了,但独特的轮廓和内双的眼睛跟照片里一模一样。 因为是主办人所以应该穿着西装,花颖虽然以此为目标来搜索,但还好对方的外型跟文件数据完成时相比没有显著的变化。先跟主人打招呼就不会错。 「我没什么机会参加这样的宴会,没有失礼就好。」 不摆架子,也不委屈自己。不去讨好别人而改变自己,也不强迫别人改变。 只是与对方共享这个时刻、这个地点。保持自己阵地的范围,与对方重合。 「肇大。」 「啊。」 坐在中间沙发的男子出声后,肇大侧身退开半个人的空间。 「这位是赤目刻弥。是准备在法国开分店的法式甜点——」 「你好,花颖。」 赤目伸出的手指十分修长,令花颖一瞬间几乎忘了笑容。 不只手指。男子不管是身高、双脚还是单眼皮都很颀长,一举一动柔和得仿佛挥笔画出来似的。不过,一握住花颖的手,骨感的手便确实有力地予以回握。 「你好,赤目先生。akame的草莓蛋糕在学校也被大家评为梦幻蛋糕。」 「叫我刻弥就好。」 赤目爽朗地微笑。 他身旁身着亮片洋装的女性站起身。 「这是我的女伴,莉纱。我去视察分店时认识的,是模特儿。」 「请多多指教。」 行礼时从耳朵垂落的奢华耳环前后摆荡,宛如一盏水晶吊灯。莉纱以洋娃娃的大眼睛看着花颖。不愧是模特儿,手没有伸过来。 「你有朋友来吗?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下?」 赤目绕过桌子,把手放在二楼护栏上,看向一楼。 花颖露出苦笑。 「不,其实我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只要看大家开心地聊天就够了。」 「今天不是生日会还是有什么目的的宴会,所以就适度放松,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我说喔。」 肇大以拳头抵胸得意地说道。 「谢谢,那我先失陪了。」 花颖向三人致意后,往二楼石墙侧较少宾客的沙发方向移动。 自那之后,花颖周围的人群源源不绝。大家都觉得难得可以看到乌丸家的新主人,其中应该也有些人是想先套好关系吧。 弦乐三重奏开始了,花颖趁着大家转移注意力,中途离席时,手中的名片已经多到可以凑成一副扑克牌的地步。 「好累……」 没想到和人说话是这么消耗体力的一件事。花颖在单间厕所的马桶盖上抱着膝盖,吐出了长长的叹息。说是消耗,感觉更像是精力被吸走一样。 今日花颖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会通过他们传达给将来自己要往来的父母亲辈吧。如果是好印象的话便占有优势,若是坏印象的话,则将会成为颠覆彼此关系的漏洞。 「我想回家了。」 与理性的思考相反,花颖的情感坦率地说出了丧气话。 (不过,那个叫赤目的家伙……) 赤目家和乌丸家一样是历史悠久的名门。虽然他不是还在念大学就继承家业,却受命管理点心事业,听说他的事迹连世界知名的企业家们也赞不绝口。 带领数家店面获得成功,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还和在法国认识的模特儿一起回来日本。 (真厉害啊。) 不像花颖的工作,做不做都没差,是连零用钱都赚不了的儿戏。 花颖把头埋在膝盖和身体之间发呆,企图恢复精神。就在维持这个状态还不到五分钟时—— 「——」 花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是尖锐的惨叫。 花颖跳下马桶盖,走出单间厕所环顾四周。 男生洗手间里空无一人。花颖试着再次竖起耳朵倾听,却什么也没听到。花颖洗过手,从洗手间门缝探出脑袋探查外头的样子后,走出了洗手间。 面向洗手间的走廊不是玻璃帷幕,而是隔着一面墙做出屋子的内侧。同样并列在这里的,是隔壁的女生洗手间。其他连紧急逃生口都看不到。 花颖犹豫着。 或许尖叫声是从女生洗手间传来的,也或许是他把屋外玩耍的小孩嬉闹声听成了尖叫声。如果要进去女生洗手间,应该叫其他人过来。 然而,要是事态紧急,分秒必争的话…… 「不好意思!我是男生,要进去了喔!」 花颖下定决心,冲进女生洗手间。 不同于花颖以为女性洗手间一整面墙壁都是粉红色花纹的想像,这里的墙壁是象牙色,门扇和洗手台选用深棕色的木纹,装潢风格沉稳。 没有人影,三道单间厕所的门扇都是打开的。 看样子不是这里。 花颖觉得越来越丢脸,准备返回走廊。 但,就在他转身到一半时,看到一双金色的尖头高跟鞋掉落在最深处的门边。走近几步一看,门的内侧有一双弯曲的脚。 花颖以试探的脚步站在单间厕所前。 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莉纱小姐……?」 倒在门内的,是与赤目同行的模特儿莉纱。 「莉纱小姐。」 呼唤也没有反应。看来她失去了意识。莉纱原本绑起来的头发散了开来,脸上流着鲜血,落在脸上的发丝微微晃动,因此可以确定她仍有呼吸。 花颖蹲坐在地板上,伸出手臂打算把莉纱扶起来。就在这个时候—— 「刚才的尖叫是怎么回事!」 肇大带头与数名男子冲了进来。连那位负责保全、体格魁梧的男子也来到了门口。如果是他,应该就可以把莉纱带出洗手间吧。 花颖放心地起身。 然而,肇大等人僵着脸,以悲怆的表情来回打量花颖与莉纱。 「花颖……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 「咦?」 当花颖发现自己成了嫌疑犯时,莉纱已被带了出去,自己则遭魁梧男子与高挑男子固定了双臂。 3 无动于衷的表情里,俯瞰花颖的眼神透露着讶异。 「花颖少爷……太令人赞叹了。这是乌丸家有史以来前所未见的『奇闻』。」 被衣更月这么一说,沙发上的花颖动了一下身躯。 「你一路看着乌丸家发迹的吗?还真长寿啊。」 「虽然我是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小辈,但若您想了解乌丸家相关历史,我可以背诵给您听。」 「我对过去没兴趣,重要的是未来。」 回完话的下一秒,花颖的气势便被自我厌恶压得少了一半。 花颖现在正在毁灭他话中的那个未来。 他被安置在二楼的一处沙发上坐着。楼梯下方站着两名保全。其余客人全部都在一楼,擡头看往花颖的方向后又撇开眼神,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听说莉纱现在正在别的房间接受治疗。宾客中看得到赤目的身影,因此莉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或许是因为获得活跃的机会而高兴的缘故,四处忙着安抚大家的肇大,表情看起来十分有精神,让人联想到小猪的浅桃色领带再次刺激着花颖的神经。 「你没有用啊。」 听到花颖的话,衣更月思考了一拍后回问: 「很抱歉,您指的是?」 「那条绿色的领带。」 花颖只是因为无聊,单纯想转移注意力才提出这个问题的,但衣更月的回答却毫不犹豫。 「那种东西不值得打在身上。」 绝对的拒绝。衣更月面无表情地盯着花颖。 感觉就像脑袋遭人从旁打了一拳般。花颖为自己受到打击这件事又受了一次打击。 衣更月不承认花颖是个称职的主人。这也不是没有道理。花颖以一家之主不该有的轻率,做出了让人怀疑的举动。 花颖被鬼抓到,变成鬼了。 真凶披着善良小羊的皮,巧妙地混在众人之中。 「花颖。」 肇大带着两个警卫来到二楼。 「没叫你乌丸先生应该会被老爸骂吧。还是说,要叫乌丸少爷?」 「你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肇大的歪嘴笑容令人作恶,花颖想赶快知道事态的后续。肇大粉红色的领带比表情更令他烦躁。 「莉纱小姐醒来了。我和刻弥一起问了她事情的经过,但她的记忆似乎有点混乱,因为是从门的死角突然遭受攻击,所以好像记不得犯人的长相。」 花颖的救命绳被残忍地切断了。原本抱着一丝希望,等莉纱醒来后,可以作证犯人是谁,但事情看起来并没有这么容易。 一楼的人们并着肩,对肇大投出探询或是期待他有所表现的眼神。 肇大坐在花颖左边的沙发上探出身子道: 「这是很严重的伤害事件。但我实在很难把才刚继承乌丸家的主人交给警方。幸好,这里也有几个警官的小孩。大家都站在你这边。」 花颖渐渐了解肇大一脸开心地游走在宾客之间的目的。 花颖犯罪对肇大或是他们而言是个大好机会。 「意思是……大家先套好说辞,当作没这回事?」 「当然,莉纱小姐那边必须以私底下和解的形式给予慰问金和封口费就是了。」 用数字就可以解决这件事了吧?这或许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但是,一旦花颖妥协,就欠了在场所有人一笔「好意」闭一只眼的债,今后不知道有谁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做出怎样的威胁。 而花颖则成了个一辈子掩饰罪行的男人。 花颖擡头看向衣更月。 畏罪潜逃,不配当一个拥有执事的主人。 「可以让我查一件事吗?」 「咦?」 肇大意外地擡头看着站起身的花颖。 「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看到花颖解开袖扣,理解状况的衣更月将手放在他外套的肩膀位置。从西装外套伸出袖子后,遭汗水浸湿的后背终于可以透透气了。 肇大配合花颖的脚步跟在一旁的身姿,令一楼的空气开始躁动。花颖不以为意地通过天井,走向事件发生的二楼女生洗手间。 身后是衣更月与两名警卫,好几名好奇想参观的宾客则跟在更后方。 花颖推开女生洗手间厚重的大门,把其余的人全留在门口,一个人进入洗手间内。 看样子从莉纱昏倒后,就没有人使用过这里。洗手间与花颖听到尖叫后踏进来时没有两样。 三间单间厕所与三个洗手台。男生洗手间放小便斗的位置是一整面镜子,设有两张椅子做为化妆间使用。花颖虽然因为不习惯这部分而几乎待不下去,但如今只能将难为情抛到脑后。 花颖站在莉纱昏倒的单间厕所前。 「莉纱小姐出血的状况如何?」 他一询问,众人的注意力便转到肇大身上。肇大一脸迷惑。 「是鼻血。应该是遭犯人攻击时流的血。脸虽然肿起来,但牙齿全部没事。」 代替肇大回答探出头的人是—— 「赤目先生。」 「呦!叫我刻弥就好,小乌鸦。」 赤目以开玩笑的态度回以花颖一个笑容。 自己的女朋友遭到攻击,在犯人有可能是花颖的情况下还能如此,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或许赤目愿意相信花颖不是犯人。 这么一想,花颖的呼吸变得轻松起来。 「脖子有勒痕吗?」 「没有喔。」 「谢谢。」 花颖向赤目道谢后,移回视线。 「厕所墙壁上,有纵向的血痕。」 应该是受到攻击后撞到里面的墙壁时流鼻血,倒下来时划到的吧。 不是「这个」。花颖在找的,「必须」是其他的东西。 「马桶盖着盖子,也不是这个。地板很干净,不是。」 花颖的目光扫过单间厕所的每一吋地方。 「男仆先生,你的主人在干嘛?」 赤目随意地将手放在衣更月的肩膀上。衣更月只是轻轻地斜眼看了一下,并未拨开赤目的手。 「我也不清楚。还有,我是执事。」 「啊~有道理。」 赤目接受地笑了笑。 真羡慕。花颖内心嫉妒起衣更月。在别人眼里,衣更月看起来是名优秀的执事,花颖却是只「小乌鸦」。 赤目是大学生,衣更月二十二岁,两人瞧不起十八岁的花颖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花颖对自己这么说着以保持内心平静,进入了隔壁一间厕所。 「衣更月。」 「是。」 「你进来一下。」 「好的。」 衣更月的影子落在站在马桶座消毒液旁的花颖身上。 莉纱遭到犯人袭击时应该也是这种状态。 「背光吗?」 衣更月的头刚好与洗手台的电灯泡重叠,遮住了光源。 「需要重现攻击时的样子吗?手掌还是拳头,您喜欢哪一个呢?」 「都不喜欢!只是做个样子!攻击的样子!」 「我知道了。」 可以不要若无其事地说出那么恐怖的话吗?花颖虽然知道自己实际上不会受到攻击,但还是有些害怕,闭上左眼,右眼微微睁开等着衣更月的手掌。 啪,衣更月的手掌以近乎零的矢量轻触花颖的脸颊。令人不甘心的是,他的手比花颖的脸颊还大,轻易地覆盖了花颖太阳穴到嘴巴的范围。 「这样被攻击……咦?」 花颖在右转途中,停下扭头的动作。 「怎么了吗?」 「不,如果我涂口红的话,你会很困扰吧?」 「如果花颖少爷这么希望的话,阻止您便有违执事守则。然而,考虑到花颖少爷的风评、乌丸家的社会观感,硬要说的话,会归为困扰的那一块。」 「你太啰唆了。」 花颖下意识地露牙威胁对方,穿过衣更月的身侧,离开了厕所。 大概是想偷看里头的情形吧。倾着身子进入洗手间几步的肇大、赤目与几个看热闹的人看到花颖后,又一脚往后跳开。 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花颖擡头看着分别附在三个洗手台镜子上的电灯,在右侧的洗手台洗了手。他抹上洗手乳,按照凤教的洗手歌顺序搓揉泡泡,干净地冲洗。 「嗯。」 接下来是中间的洗手台。 「……他在做什么?」 「谁知道?」 赤目与肇大的私语藏着不解。 花颖将手伸向水龙头,双手伸入感应器流出来的水中后,跟刚才一样,以手掌按下给皂机。 「!」 花颖下意识地跳开。洗手乳似乎喷出来了。 「花颖少爷。」 衣更月抽出口袋里的手帕,擦拭飞溅到花颖西装裤上的洗手乳。虽然不是水果或酱汁,但洗手乳浸到布里的话,也会对布造成伤害。 「不用水冲洗的话,没办法完全擦掉。」 「这样啊。」 因为衣更月把手撤开,花颖再次缓缓地按下给皂机的按钮。 洗手乳喷洒,由于花颖这次没有避开,洗手乳溅到了他的衬衫。 「花颖少爷?」 「找到了。」 花颖心中的假设得到证实,整个人转向真凶。 门口的几个人绷紧身子。那个站在前头的男人。 「犯人就是你,芽雏川肇大先生。」 花颖的话凝结了空气。 这次不会让你逃掉了。 花颖吞下吸进的空气,下定了决心。 4 肇大笑了开来。 他可怜地看着花颖,宛如大人指责小孩般地微笑着。 「不可以为了漂白自己的过去而把罪推到别人身上喔。」 「…………」 「花颖,我再说一次。这是严重的伤害事件,可不像黑白棋那样能轻易颠倒黑白。」 肇大周围的人看起来都像站在他那一边。 相反的,花颖这边只有衣更月一人。不对,就算他看重乌丸家的名声,也不承认花颖是主人,所以算零点五吗?假设赤目立场中立也是零点五加起来就是一。 古人说只要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就够了。虽然同样是一,内容却很不可靠就是了。 花颖尽其所能地把力量积蓄在双眸中,回瞪着肇大的笑容。 「肇大先生。你冲进这里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刚才的尖叫是怎么回事!』」 「是吗?」 「冲进来的不只你一个人。那边也有几个吧?当时在的人应该也记得他说的话。」 肇大身旁的人交换着视线。 「的确……他说有听到尖叫声,我们才过来看看情况。」 肇大微微蹙眉。 「在自己主办的宴会上听到尖叫声,正常来说都会去检查吧?」 「当时,一楼正在表演弦乐三重奏,就连处在隔壁男生厕所的我听起来都很细微的尖叫声,为什么位于一楼的你可以听得到?」 「那是……」 肇大为之语塞。 在这里承认就好了。现在在场的人不多,可以在最不伤害他自尊心的状况下解决事情。但是,肇大不愿退让。 「正是因为现场演奏的关系,大家都停下谈话专注聆听,因此曲子与曲子之间是完全的安静状态。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尖叫声的。举行演奏会反而是很幸运的事。」 面对符合逻辑的辩解,花颖在失望的谷底垂着头。 (好烦,好烦。) 花颖有一个从小就很不会玩的游戏。 一旦那个游戏开始,花颖就绝对赢不了,永远要一直当鬼。当鬼的人指定一种颜色,孩子们在碰到那种颜色的期间被鬼碰到也不算,是有条件限制的鬼抓人。 颜色鬼抓人。 「肇大先生,你的领带是什么时候换的?」 「咦?」 听到花颖的问题,肇大有一瞬间失去了笑容。 「虽然很像,但颜色不一样。」 周围的人们皱起眉头偷觑着肇大的领带。 肇大从人群中站到前方,将领带从人们的目光中抽离。 「请你不要找一些奇怪的碴。我今天从家里出门时就是打这条领带。刻弥也有印象吧?」 「没错,我看一直都是粉红色。」 「不是。」 听到花颖直言,肇大有些却步。 赤目避着笑,其他人则一脸困惑。 背后传来衣更月移动步伐的声音。 花颖盯着肇大。 「犯人在这里袭击了莉纱小姐,遭到手掌攻击的莉纱小姐失去意识。犯人打算逃跑时发现手上沾到了口红。」 就算衣更月的手再大,只要是男生,考量男女之间体格的差异,犯人的手应该的确会沾到莉纱的口红。若手掌是朝耳朵的方向挥舞,莉纱那个像水晶吊灯的耳环便会毁损,掉落部分在地上。 「犯人用了中间的洗手台想洗掉口红,却因为给皂机坏掉,领带沾到了洗手乳。所以才急急忙忙地换了领带,装作听到尖叫声的样子吸引大家的注意,成为第一发现者。」 若是主人肇大,就有可能办到。 「就说了我没有换什么领带。」 「你换了。」 存在花颖声音里的,既非自信也非理论。 而是事实。 「你一开始打的领带是珊瑚礁色。现在的领带是高体温的动物肤色。后者的彩度略微高了一点。」 「说什么蠢话……」 和肇大的动摇成反比,花颖的影子感觉冷却了下来。 「我天生的色彩感知就跟别人『不一样』。」 花颖冷静地回答。 若是从阳台眺望庭园的绿意,会因为没有一片叶子、一根树干呈现同样颜色的复杂视觉而眼花。 要分辨银制餐具的色泽,对花颖来说就像分辨黑色与白色一样。 花颖会觉得绿色领带跟西装不搭,其实不是衣更月的错。大概就连贩售的店员也会说那是极为相称的搭配吧。 由于女生的洋装太过花俏,若是不刻意从视线中排除,就会晕眩。 在花颖的视觉里,些微的色相、色度差异,经常有着极大的区隔。 对花颖而言,要找到颜色鬼说的颜色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此外,就算抓到触碰的颜色跟自己指定颜色不同的朋友,对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摸到的颜色不算数。 所以,花颖一直很讨厌颜色鬼抓人。 「有孩子用数字相机拍下会场的照片吧?把那张照片中的你和等一下去相同地点拍照的你分析比对就知道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人群后方,一道微弱的女声问道。 从让开的人群中现身的是莉纱。她的脸上贴着冰敷贴片,散乱的头发从右肩垂下,穿着断了一脚的高跟鞋举步维艰地走了进来。 「莉纱小姐。」 「我听说知道犯人是谁了。」 莉纱抓着化妆间的隔板,盯着花颖。看得出来她披着披肩的纤细肩膀,还因铭刻记忆中残存的恐惧而颤抖。 肇大交叉着手臂旁观。赤目也没有帮忙。 花颖对她说: 「莉纱小姐,妳可以跟我谈谈吗?」 「要谈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莉纱逃避似地低下头。额头上残留的瘀青看起来很严重。 「如果不愿回想,妳就不会过来了吧?妳其实知道我不是犯人吧?」 「……!」 若莉纱是受到良心谴责的推引,那花颖与她便能为彼此做出逃生的信道。 「妳的身高就算扣掉鞋跟的高度,也跟我差不多。假设我是犯人,不管有没有穿皮鞋,都无法挡住洗手台的光。」 会背光,是因为对方是比花颖高十公分的衣更月。 「就算没看到犯人的脸,那领带的颜色呢?就算只有看一眼,也不会把水色和粉红色看错吧?」 「你从刚刚就一直在说领带怎样怎样的。这是全世界都有分店的品牌。就算有其他人打一样的领带也不奇怪吧?」 肇大话说得又快又激动。 「莉纱是头被打到喔。我不认为她可以做出正常的判断。谁能保证她的记忆有多正确?谁又会相信?」 「我……」 花颖拚命地对犹豫的莉纱再次说道: 「莉纱小姐,拜托妳。」 「我……其实……」 莉纱在胸前握紧双手,双眼用力一闭,擡手伸出食指,在混乱急促的呼吸下指出了答案。 「是这个人。」 莉纱涂着美丽夜色的指尖,指向了肇大。 「他约我一起出去,我拒绝后他还是不放弃,跟着我到洗手间。我严正拒绝他后就被打了。对不起。他跟我说什么都不要说。对不起!」 莉纱朝花颖低下头。 花颖摇摇头。洗刷冤屈的强大安心感,令他没有心情责备莉纱。模特儿跟有力人士的次子。想威胁立场薄弱的莉纱,说辞要多少有多少吧。 肇大身边的人与他拉开距离。两名警卫不知所措地看着彼此。 肇大一时间像是搞不清楚状况般地环顾四周,当理解渐渐追上事情发展后,开始大肆干笑。 「啊?错的是我吗?在宴会上不能追女生吗?」 「把人家的女伴追到厕所去啊。」 赤目若无其事地嘲弄道。 「很抱歉啦。因为她太可爱了,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 「玩笑?」 「!」 看着事到如今还在找借口的肇大,花颖感受到愤怒已经渗入自己的声音中。 「肇大先生,你有说过吧?」 因为卑劣的欲望而威胁女性,甚至还把罪行嫁祸出去,不打算负责。 色欲薰心的鬼。 「『这是严重的伤害事件』。」 花颖以冷到骨子里的眼神睥睨着肇大。 「衣更月,眼镜。」 「是。」 加入一层淡淡色彩的眼镜可以降低彩度。虽然只是暂时的休息,但在疲劳时非常有效。在日本,有一定的人数会在意镜片颜色,尤其是小孩的镜片颜色,所以没戴眼镜参加宴会的策略成功了。 「乌丸花颖。」 一反先前亲切的声音,肇大以低沉的音调喊着花颖的名字,警觉心与一股恶寒同时窜上花颖的身体。 肇大浮出淡淡的笑容,把手撑在洗手台边缘。 「早早修完博士课程,十八岁就继承家业,你可能以为只有自己很聪明。我是犯人?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喔!」 「什么意思?」 花颖的理解无法跟上,试着摸索,将记忆与肇大的话语链接。 花颖遭到怀疑时,没有一个人出声。所有宾客都乖乖地聚集在一楼的大厅,仿佛看电影一样,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擡头看着他们。 「大家都知道却漠视吗?」 花颖看向人群,有几个人尴尬地别过脸。 他们应该是没有明确的证据,或许只是觉得有可能是肇大。然而,尽管他们脑海中浮现充分的可能性,却还是决定当作没看到肇大的所作所为吗? 「你还是小孩子啊,花颖。」 肇大嘲笑着。 「在大家面前声张正确的言论心情很好吗?谴责别人有那么开心吗?你觉得我会因为这样受到多少伤害?损失多少东西?」 「……你就是做了那样的事。」 「罪责是由你这个不是法律专家的人来决定啊。这世上有一种人类的羁绊是无法用法律衡量的喔。你知道是什么吗?是体贴。」 「体贴?」 「没错。」 肇大的话仿佛在花颖的身体里灌进了沙袋。 他的脑袋渐渐变得沉重,身体不听使唤,从指尖开始失去知觉。 『换你当鬼了喔!』 他们对抓到的花颖说着这句话,坚持不同的颜色是一样的颜色。就像这样,世界的常识将花颖的认知破坏、粉碎、掩埋。 「不体贴的家伙,连沉默的温柔都不懂,一点礼仪都没有。无法融入社会又不知天高地厚。亏你这样还能继承家业啊。」 「我,可是……」 肇大以更大的声音盖住无法好好回话的花颖: 「你就关在研究所的研究室里,研究你最喜欢的颜色就好了啊。」 「芽雏川少爷,失礼了。」 衣更月语毕,连眨眼的时间都不到—— 衣更月回转身体。肇大的背部弯曲,像虾子一样倒在洗手台的地板上。 「rolling sobat!」 在场除了衣更月以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因为衣更月朝肇大的屁股施了一记回旋踢。 「好痛!好痛!」 肇大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 花颖虽然想阻止衣更月,却因为太过震惊而挤不出声音。 「分类信件是执事的工作。」 「噫!」 衣更月理了理衣领,俯看着害怕的肇大。 「对于乌丸家的任何抱怨、要求,麻烦请通过我这个执事。」 语毕,衣更月状似恭敬却无比轻蔑地低下头。 5 在没有任何人拘留的状态下,花颖带着衣更月前往一楼。此时留下来的人们似乎才理解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宾客们没有特地向花颖搭话,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般,若是与花颖眼神相对,便回以微笑。在场微笑的人们,就像是一种穿上衣服的完美态度化身。 「花颖。」 「赤目先生。」 在入口附近被唤住,花颖不自觉地放松了表情。因为他愿意保持中立,所以花颖才能不放弃地待在现场。 「跟你说了叫我刻弥就好。」 赤目轻松地说着,朝插着手的口袋方向歪着头。 「辛苦了。第一场宴会很艰辛吧?」 「拜此之赐,感觉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克服了。」 「哈哈。莉纱好像想跟你道谢,但因为律师来了,需要跟她谈谈。」 这种时候赤目不陪在她身边好吗?花颖抱着些许的疑惑。如果介入处理的是肇大的顾问律师,有可能会以对莉纱不利的条件逼她和解。 「但是,还真可惜啊。」 赤目看着天花板一脸失望。 可惜? 花颖心头闪过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感觉连原本明白的事情都快搞不清楚了。 「我以为会再更热闹一点,但那家伙说出来了。亏我事先教过的说,这样不就没意义了吗?」 「教过?教了谁什么?」 花颖藏不住疑惑问道。赤目把左手放在花颖的左肩,在他耳畔悄声地说: 「我教她『什么都不要说』。」 花颖的耳朵深处,以莉纱的声音重现了同样的话。 『他跟我说什么都不要说。对不起!』 尽管目击到犯人,却强迫受害者不准作证的命令。 花颖脑袋一片混乱。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其实随便怎样都可以。大概是因为比起暴发户芽雏川家的次男,名门乌丸家的新当家搞出这种事比较有趣吧?」 赤目不带一丝恶意,满不在乎地说着。 魔窟。 花颖看着赤目以及在他身后彼此笑着的宾客们。 不是鬼混在羊群里面。而是群聚的恶鬼们披着羊皮,只要找到天真的真正小羊便拿来当祭品的可笑世界。 「乌丸家的坐车来了。」 高个子警卫向衣更月说道。 「拜拜,花颖。再一起玩喔。」 赤目以放在肩上的手再次轻拍花颖的肩膀后,消失在人群中。 直到现在,花颖的膝盖才传来颤抖,几乎要跌坐在地。 「花颖少爷。」 「……我没事。」 虽然口头上逞强。但全身上下完全、彻底、没有一丁点没事。 花颖在衣更月的支撑下走过入口的短廊,朝驹地等待的圆环前进。 离开屋子的大门,只有非常短暂的时间是和衣更月单独两人走向外面。海风吹着花颖的脸颊,日本的海潮味道,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 「花颖少爷。」 「怎么了?」 花颖擡头看着衣更月吓了一跳。搀扶花颖的他脸色反而更糟。 感觉得出来,衣更月平常的冷静表情如今正在压抑着什么。他垂下细长的眼睛,将视线落在脚边。 「很抱歉,请解雇我吧。不能让乌丸家的名声受损。」 要说到衣更月的过失,就是踢了肇大这件事。 在面无表情中,衣更月其实一直担心着乌丸家的未来并不停反省吗? 花颖说不出任何话来。 因为家誉而切割为了自己挥拳的人,花颖心中的一家之主不会做这种事。 花颖暗暗在衣更月的背后握紧拳头。 「我原——」 「不可原谅。」 「谅?」 衣更月喊出了花颖原本要说的台词,而且还是完全相反的内容。 花颖偷觑着衣更月的脸,发现他的面无表情已经破功,眉间积蓄着不悦,双眼充满斗志,嘴边沸腾着厌恶。 「衣更月?」 「若是花颖少爷您自己的事情还暂且不论。您的礼仪规矩是凤先生教的,没礼仪?是想说凤先生的不是吗?芽雏川肇大,你这个无知的小鬼。没规矩的是你。光回想就让人不爽到极点。」 途中连敬语都忘了,充满恨意的真心话宣泄而出。 看样子,那一脚不是为了花颖。 听了衣更月自说自话的怒意,花颖突然觉得不管是今天发生的事还是人们的心机,一切的一切都好愚蠢。 「够了啦。」 花颖无奈地说道。衣更月回过神,脸庞再次失去血色。 「没事啦。现在要再找新执事也很麻烦。」 花颖失笑,没有再追究衣更月的行为,以自己的力量站在车门前。 衣更月轻轻干咳一声,打开车门。花颖一入座,驹地便以放心的表情迎接。 「您回来了。」 「我回来了。」 衣更月坐上副驾驶座,系上安全带。 「出发了。」 车子流畅地发动,已经看不到屋内的样子了。 后座的花颖放松四肢,将头靠在头枕上。 「对了,衣更月。我想雇雪仓峻当造型师,如何?」 峻能干又认真,没有放过的道理。 负责雇用人事的衣更月,以无懈可击的冷静声音回答花颖的提案: 「家里没有造型师这种职位。请他担任统括头发、衣物的贴身随从(valet)兼厨师助理的仆役长好吗?」 「嗯,这样好。」 感觉峻会成为花颖优秀的仆人。 总有一天,他也要让衣更月边含着喜悦的泪水,边颤抖着打上那条绿色的领带。 花颖很满意那幅幸福的未来想像,身体埋进后座的枕头里。 「明天早餐吃培根蛋配乡村面包。不要忘了蛤蛎……巧达……汤。」 「好的。」 伴着海潮声,还等不到衣更月回应,花颖已安稳地进入梦乡。 ※ ※ ※ 花颖换上睡衣在床上打滚,拨了通电话给凤。因为不知道真一郎现在人在何处,所以也无法判断时差,凤在第二次拨通后马上接起电话。 「凤,你看照片了吗?」 『是,我已经拜见过了。看到花颖少爷气派的身姿,真是让我无限感慨。』 「这样啊!」 花颖满怀喜悦地在床上左右翻滚。但,在第三次滚动的途中失速后趴在床上。他停止滚动擡起上半身。 「爸爸应该已经听说芽雏川家宴会的事了吧?」 『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样啊……凤,我应该处理得更好的。虽然芽雏川肇大残忍的恶行难以原谅,但是让他在众人面前丢脸是我的失误。芽雏川家和乌丸家结了怨,或许将来什么时候会对我们不利。」 花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不够成熟。 凤静静地聆听花颖的话语,但他轻微的呼吸习惯,传达出他微笑着的消息。 『关于这件事,我认为您不必担心。』 「为什么?」 花颖起身盘坐在床上。 『我在乌丸家服务了四十年,负责管理财产之外,也帮忙股票交易的相关工作。』 「嗯。是凤教我股票的。」 『关于这个股票,肇大少爷最近似乎因为赞助的家具设计师独立的关系,蒙受了庞大的损失。前几天,我「偶然」有机会和他谈话,建议了几个可以有效弥补损失的方法。』 「你和芽雏川碰面了吗?」 花颖不小心提高了音量,急忙将手机撤离嘴边。现在才拿开电话,绝对来不及了。花颖怀着对凤的抱歉,沮丧地将手机重新放回耳边。仿佛就像看得到一般,凤继续说下去: 『肇大少爷非常感激您。说自己因为股票失败,心情焦躁而迁怒他人等等,是很可耻的行为。』 「感激我,他搞错对象了吧?」 帮忙他填补损失的是凤。 然而,凤却像是要说这不值得一提般以一句话—— 『总管的所有行动,都带着其侍奉的家族之名。』 简单地补充,收拾了问题。 花颖的眼眶发热。 明明让凤帮忙代表自己还太嫩,但得到帮助又好开心。 『花颖少爷?』 听到凤温柔的呼喊,花颖一口气将含着泪水的呼气吸回。 「话说回来,凤。衣更月是怎么回事?完全不笑,也不会开玩笑。若说一句这样才是执事的本分,那我也没辙,但稍微有点幽默感也没关系吧?」 『这样啊。他或许是因为太投入,所以有些极端的地方。』 由于凤是以带着笑容的口气回答,因此隐约可以看得出来他和衣更月之间的感情。花颖不情不愿地闭上嘴。不论是谁,讲对方亲近的人的坏话都不好。 「嗯……他的确很投入工作。」 『那真是太好了。』 「嗯。」 毫无疑问地是件好事。 花颖转换心情,回复平常的语调说道: 「呐,凤。你说的笑话里面,我最喜欢那一个!你跨在我装有辅助轮的自行车后面说:『我是凤?赫本』。」 听到花颖这番话,凤开心地大笑道: 『那是凤使出浑身解数的幽默感。』 花颖知道电话那端的人慎重地行了一个礼。 小狗华尔滋 小狗摇着尾巴。 「跟你说不能来这里了吧?」 尽管遭到衣更月责骂,小狗却听不进去,宛如照镜子般在蹲坐的衣更月面前也坐了下来。 小狗的花色和毛的长度看起来像边境牧羊犬,但是体型偏小,四肢和尾巴都短短的。大概是边境牧羊犬和迷你长毛腊肠犬或同类型小型犬的混种吧。 这只小狗几天前闯入了乌丸家的庭院。不确定是有人饲养的家犬走失了回不了家,还是遭到抛弃的流浪狗。小狗身上既没有可以确认的项圈也没有登录牌,身为执事,衣更月应该迅速和卫生所联系才对。 然而,虽说是不请自来,但也是踏入乌丸家的客人。因为兴起了奇妙的职务意识,想着至少也要提供牠一顿饭……是个错误。 「……我今天不会给你喔!」 尽管衣更月这么说,小狗仍不停摇着尾巴。每当衣更月打算捉住牠时,小狗便会敏捷地逃开,藏身在宽阔庭园的某处。 「这个家有什么让你这么喜欢?」 衣更月盯着小狗无邪的眼睛,徒劳地问着牠留在这里的理由。 平常人们都说猫恋家,狗恋人。 所谓的执事,应该要跟狗儿一样,凤是如此教导衣更月的。 ※ 衣更月基本上不会违背凤的任何教导,但是关于猫和狗的部分却无法接受。 「有疑问的话,就当下发问。」 凤将擦得闪闪发亮的银制餐具放进盒子中,隔着布拿起下一只餐具。 衣更月将铁丹溶入阿摩尼亚中,以木铲子搅拌。 「大部分在公司任职的人,就算老板换人或是被其他公司吸收合并,也会继续当同一间公司的员工。把情况换成执事,不就是被一个家雇用吗?」 「衣更月,戴手套,不然会起水泡。」 凤以指尖仔细地擦拭餐具,连纹路的细缝也不放过。 虽然银制品也能浸在酸性液体中再以刷子清洁,这么做连细部都可以变得很干净,却也会磨损尚未氧化的银质。 凤教衣更月的,是以手指将铁丹涂在银制品上清洁的老方法。虽然会伤害肌肤,手变得像是做过上千次挥棒练习一样,但那超越疼痛而变硬的双手被称为「银器手」,古时候据说是执事独当一面的证明。 衣更月暗自对银器手怀抱憧憬,因此常常故意不戴手套直接处理铁丹。不过,好像被凤看穿了。 衣更月套上指间处放了棉布的皮手套。这是凤亲手制作的手套,手掌开阖时,柔软的皮革连指根都能贴合。这倒是很令人高兴就是了。 凤将叉子翻面,拿到电灯下,擦掉表面的脏污。 「关于你的问题。」 「麻烦您了。」 衣更月放下木铲子,双手摆在膝前。凤推了推老花眼镜,微微露出苦笑。 「手不要停下来。」 「是。」 「我并不是说一直侍奉、效忠血脉代代相传的家族不好。但执事面对风评过差的雇主也待不下去,相反的,要是家里仆人过多,职位到达顶点却不太可能从男仆再晋升的时候,也有人拿着介绍书改到别家工作。」 「还真现实呢。」 比猫还要善变。 「既然是工作,就不能小看工作环境。最近也有公司是将接受考试、登记在案的执事派遣到通过审核的顾客家中。由于人事仲介系统保证了优良的雇佣关系,因此双方也都能放心。」 「的确……」 若是顾客对执事不满,不用为训练执事或是重新找人而烦恼,只要跟仲介公司申诉就好。执事则委托公司搜集情报,可以避免雇主不支薪或是不合理的暴力等风险。 「有很多人就算主人世代交替也继续在同一个家里当执事。我自己从老爷的父亲那代开始就侍奉着乌丸家,但即便如此——」 凤讲了一段开场白。 「执事还是希望只侍奉一位主人,贯彻忠诚。」 凤带着回响的声音里,没有过大的理想也非过小的自嘲,而是密切符合他自身的真实感。 「执事的工作极为忙碌,为了主人不惜耗费功夫、时间,如果没有将自己全部的身心都奉献给唯一一个人的气魄,是无法完成任务的。若是工作品质下降,不仅让主人失望,也有损自身的骄傲。」 「执事的骄傲。」 衣更月心中还没有这种骄傲。知道这种骄傲的存在以及拥有这份骄傲的可能性,在衣更月的内心深处,挖开了一个不知名的空洞。 有朝一日成为执事后,自己的心中也会产生这股骄傲吗?尚未明确的主人会给予自己这种心情吗? 「跟随主人、帮助主人、守护主人到最后一刻的,就是执事。」 凤将擦拭完毕的叉子放入盒子里,盯着衣更月。 「记住,失去自尊的执事,如同一具虚无的空壳。」 「是。」 望着汤匙里还空空如也的自己,像是要掩盖般,衣更月为汤匙涂上了铁丹糊。 将凤的话语放在心上,衣更月卖力地投入乌丸家男仆的工作。 因此,真一郎要他过去的那一天,他有一种迷失道路的感觉。 「真一郎老爷要引退……吗?」 至今为止一路走来的道路,仿佛突然在悬崖边中断。 「我执事的职责也到今天为止。」 「意思是,连凤执事也不做了吗?」 感觉就像地图被抽走了一样。说是从天堂掉到地狱也不为过。 衣更月双脚僵硬,脑袋一片空白,感到走投无路般的绝望。虽然凤教了他身为一名男仆面对各种状况的思考方法和技术,却还没教他这种时候应该采取的态度和可以怀有的感情。 「衣更月。」 「是。」 看着隐忍住不甘心回应的衣更月,凤的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衣更月擡起脸庞时,凤已经恢复工作中的认真神情,因此他以为刚刚是自己的错觉。 「身为乌丸家的执事,我要运行最后的人事调配。」 「嗯,什么?」 「从明天起,你就是乌丸家的执事。」 由于太过出其不意,凤的话语抵达衣更月的大脑,实际上花了十七秒的时间。 仔细一听,原来凤不是离职,而是随着真一郎的引退成为总管,负责土地、房屋等的财产管理以及协助真一郎的旅行事务。空出来的执事一职便由衣更月递补上去。 衣更月因为获得凤的认同而高兴不已。 却也因凤要离开这件事而感到不安和寂寞。 衣更月就这样抱着复杂的心情,目送真一郎和凤前往底特律,空虚地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等待新主人的到来。 乌丸家的新主人是真一郎的儿子,花颖。 听说他从英国的公学升上大学,没有回日本一直待在研究室里后,衣更月的心中先有了个偏颇的想像。 自负有颗聪明的头脑,强势的小孩;讨厌人群,忧郁又固执的小孩;被过度保护,会因为无聊的一句话而受伤的纤细的小孩。不论花颖符合哪个想像,感觉都无法构筑圆滑的主仆关系。 从凤那里得知花颖回国时间的同时,他也接到了拒绝司机去接送的通知。这让衣更月更强化了花颖是个麻烦小孩的印象。 尽管如此,执事要像只忠犬。 就像凤对真一郎那样,身为执事,仅奉唯一的一个人为主人。 衣更月脑海里对两人初次见面的瞬间有各种想像。无论他先前对花颖的预想有多糟糕,花颖都是衣更月当执事的第一位主人。怀抱不安的同时,也无法忽视胸中那股雀跃的心情。 花颖预定回国的那天,衣更月从一大早便一一检查屋子的每个角落,连床底下都一尘不染。他比平常提早锁好门,以准备万全的状态等待新主人回家。 然而,左等右等都等不到门铃响起。就算花颖知道正门解锁的密码,出租车开回来也应该会有光线和声音才对。 时钟的指针转了又转,来到夜深人静的时刻。终于响起的,既非门铃也非引擎声,而是玄关大门打开的声音。 衣更月急忙步向大厅。 当他从佣人走廊来到外侧走廊时,听到了有人拖着什么走上楼梯的脚步声。追着声音,衣更月从楼梯下方往上看时,那道背影已经转入了二楼的走廊。 有可能是入侵者。 为了避免对方发现,衣更月小心地测量距离,藏身尾随「那个」的脚步。 「那个」影子环绕四周,没有打探便直直地朝向某间房间,打开了门锁。 那是花颖从小使用的卧室。 (那就是新主人吗?) 衣更月半信半疑地站在门前,他有确认的义务。 叩叩。 小心翼翼地敲门,等待回音。没有人回声。 「我是执事衣更月。」 房里传来的是不变的寂静。 「花颖少爷?」 又不是什么僵尸,应也不应一声是什么状况? (该不会真的是僵……鬼?活死人!) 再怎么任性,只要主人是活人就好。衣更月被不安的想像捆绑,戴著白手套的手伸向门把。 「打扰了。」 门轻易地被打开,迎着衣更月。 房间昏暗,走廊灯光透进来的地方倒着一只运动包。几近全新的小包包,能硬塞进三天的行李就很了不起了。 衣更月走进房间,看到了床上的男子。 男子卧倒在床,没脱鞋的双脚直接伸在床饰巾上,脸埋在枕头中,双手抓着枕头,一动也不动。 「花颖少爷……?」 仔细聆听,勉强听到睡眠中的呼吸声。看样子他已经睡着了。 衣更月心中闪过一丝不安,拿出准备好的毛毯盖在男子身上,离开了卧室。 那股不安在隔天早上实现了。 「你是谁?」 不知道是没有从凤那里听说事情原委,还是天生就不听人说话。 从今天起,他将成为衣更月唯一的主人。 (不可能。) 衣更月冷静地下了判断,紧闭双唇不让叹息溢出到红茶中。 ※ 小狗疯狂地摇着尾巴。 衣更月虽然无言地凝视着小狗一会儿,但小狗似乎没有挨骂的自觉,天真无邪地回望着衣更月。 回到日本的花颖之所以会一副筋疲力尽的原因,衣更月是在上周末的宴会结束后才想到的。 『我天生的色彩感知就跟别人「不一样」。』 在众人面前坦承自己和其他人不同,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离开习惯的研究设施,前往机场。搭飞机、招出租车,回乌丸家。从英国国内到日本国内平均的移动时间至少要十五到十六个小时。 衣更月无法想像在那期间,花颖看到的颜色数量和不协调有多少。 或许会遭到颜色的洪水吞没,中途动弹不得也不一定。从事后调阅的纪录来看,花颖搭的似乎是比预定还要晚的航班。 (照顾死小鬼……这不是身为一名执事应该说的话。) 衣更月因为迟来的自我厌恶,一点也不像自己地陷入沮丧。他脱下白手套,把手掌放在小狗的头上。 狗的色觉比人类的色觉弱。虽然人类男性所能感受的颜色数量比女性还少,但是衣更月曾经在书里看过,狗的视觉就像生活在泛黄的电影里一样。 「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容易生存吗?」 这是个与众不同便难以生存的世界。花颖过去要承担隐藏差异的辛苦,也要面对被发现后引起的风波吧。 (……啧!) 衣更月拿开小狗身上的手,握紧的拳头颤抖着。 他在问狗什么问题啊?衣更月回过神后,耳朵发烫。 「只有一块喔。」 衣更月从西装口袋里拿出面包,撕成碎片。虽然向小狗赎罪也没有意义,但必要时也是一个情感宣泄的出口。 小狗将黑鼻凑近衣更月的手掌心,嗅着面包的香气。这片面包减少了对小狗不好的牛奶和蜂蜜,只加了调味的起司和为了让酵母活动的最低限度糖分烘焙而成,小狗昨天吃得非常开心。 然而,小狗闻了一下面包香后,只是舔舔衣更月的手掌,仿佛磨蹭般钻到衣更月的手背下,一口也没吃。 「你哪里不舒服吗?」 衣更月抱起小狗,摸了摸小狗的喉咙和肚子。 小狗只是舒服地瞇起眼睛,感觉没有哪里疼痛。不过,小狗的下腹似乎鼓鼓的。 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如果是遭到饲主虐待才逃到这里来,没有联系卫生所或许反而害了小狗。 「……回去。」 衣更月放下小狗,背过身子。 小狗虽然伸长脖子稍微擡头看了看衣更月,但当他走向大门后,便转身跑开了。 衣更月目测小狗已经跑得够远后,开始了跟踪行动。 所谓的执事,面对各种情况都必须搜集必要的信息,运行准确的判断内容。 不管小狗,只维护宅邸内的秩序是一般普通的执事。要是凤,一定会确保小狗最后的安全与幸福。 小狗以短短的四只脚奔跑,衣更月绕到下风处,不让牠察觉自己的气息,尾随其后。在乌丸家内庭四处奔跑的小狗,时而停下来闻闻地面的味道,时儿错把落叶当成蝴蝶飞扑。感觉就只是悠哉地在散步。 小狗终于走到内庭尽头,冲往前庭的方向。 要跟丢了。 正当衣更月小跑步追在后头,要转向宅邸墙壁的南端时—— 「喔!小不点。」 从小狗跑走的方向听到了这句话。 是花颖的声音。 衣更月把背贴在外墙上,侧头窥探前庭的状况。 「能再见面真是有缘耶!今天也是要去玩吗?」 花颖在一楼的阳台里。他跟小狗说完话,回书房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后再度出来。 衣更月仔细看着花颖的手边。是街上卖的那种十圆饼干棒。 「狗最喜欢美食和棒子了。这简直就是为了你而发明的点心不是吗?」 花颖心情愉悦地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橘色的包装,然后—— 「飞过去啰,捡回来~」 将长条型的饼干丢向庭院。 (那个人在干嘛啊?) 当衣更月感到傻眼的同时,小狗则努力地奔跑,追着点心。看到小狗含着饼干回来的身影,花颖的表情暗了下来,不解地说: 「之前也问过了,你为什么要拿回来呢?可以全部吃掉喔。」 (因为你说「捡回来」吧?) 不能将内心的吐嘈发泄出来,衣更月累积着焦躁。他对不得不服从混合丢棒子游戏和喂饲料这种神秘指令的小狗深表同情。 「你吃了一半啊……难道……」 花颖看着比先前稍微短了一些的饼干,睁大了眼睛,将小狗抱起来让牠的视线与自己同高。 「难道说你留了我的份吗?」 (无聊。) 衣更月打从心底后悔因为罪恶感而对花颖后悔的事。他果然是个白痴主人。 「花颖少爷。」 「衣更月!」 花颖吓了一跳,抱紧小狗。 衣更月捡起花颖掉落的残余饼干,从口袋中拿出塑料袋来回收。 「不可以对野狗施舍。」 「为什么?」 花颖以直球反问衣更月。 类似小孩子对父母提出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定好。 「因为不应该让流浪狗为了人类刹那的同情而抱有期待。」 花颖的表情蒙上一层不满。然而,衣更月并不是说花颖善变也不是否定他对小动物的情感。 「虽然今天喂饱牠,但牠明天不一定能用同样的方式取得食物。因此我才以刹那形容这种不确定的供给。」 「这种说法不等于也否定了灾难时的食物供给和义工活动吗?我从小学的,是拥有的人要分享给困乏的人。」 花颖已经十八岁,看来反驳也不是小孩子的程度了。 衣更月绑好塑料袋收进口袋中后,端正姿势看着花颖说道: 「人类要真正活着,首先必须疗伤、积蓄气力与体力。为此,就算是一时的帮助,也会有数个人接续,因为将希望寄托在未来是很重要的事吧?但若是未经思考就将必要的物品分给拥有充分气力与体力的人,便是剥夺了他们的活力,也不是丢一句『这是为你好』就可以了。」 「……感觉话题变得好复杂。」 花颖皱起眉头。衣更月放低声音和说话的速度。 「若是有生存必要的东西,重要的是传承生产那些东西的环境以及制造出那些东西的技术。人类与生俱来有依靠自己的意志与力量去做某些事的欲望。」 在进入乌丸家前,衣更月也是如此。 连打发时间的兴趣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看不惯什么都不做的自己,坐困生命的围城。 要是没有遇见凤,衣更月到今天还是会怀抱莫名的焦躁感,挥舞着瞄不准的拳头吧。或许连挥下错误拳头的目标都会失去,只是有气无力地看着时间流逝。 『我只是一介执事,无法回应你的期待,也没有能为你做的事。』 凤顽固地拒绝了衣更月。 凤站在身为执事、保护主人的立场上,不可能接受没有身家保证而且有可能为真一郎带来损失的衣更月。 但是,谁会白白放开好不容易才抓到的事物呢? 『凤……先生!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衣更月不肯罢休。 每次回想都觉得过去真的带给人家无比的麻烦。那是集年轻、厚脸皮与极限状态而成的行动。 对身分不高却执拗纠缠的衣更月,不管是最后给予回应的凤还是雇用他的真一郎,衣更月就算投胎一百次都无法在他们面前擡起头。 因此,应该教导花颖的,不是别人都在说的一般论。 而是衣更月的真心话。 「我是这么想的:如果说旁人能为谁做什么的话,那就是让他走上能靠自己生存的道路。」 就像曾经获得救赎的衣更月一样。 衣更月语毕,默默看着花颖。反正小孩子不是把道理丢在一旁,坚持己见地说要养,就是把错推给父母,又恼又哭地放弃。 虽然提出忠告,但主人决定的事衣更月没有阻止的权利。 花颖像在深思般弯着嘴角低吟: 「简单来说,就是不是随意撒钱,而是要增加雇用机会吗?」 「这也是一种方法。」 花颖能理解真是谢天谢地。 衣更月恭敬地点头后,花颖像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似地眼神发亮。 「也就是说,只要我雇用这条狗就好了吧。」 「啊……」 丢下迟迟没有反应的衣更月,花颖蹲坐在阳台边,将小狗放回地面,一脸认真地对牠说道: 「小不点,虽然你的名字我要重新想一下,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家的守卫。我会提供你食物,你要好好工作喔。好吗?」 虽然不认为小狗听得懂花颖的话,但牠却在恰巧的时间点「汪」了一声。 「好,答得好。」 花颖满足地点点头,打开第二包饼干。 到底他是从哪里开始怎么理解出来这个结论的?从来没听说谁家让没受过训练的小型杂种狗当看门犬的。 看到花颖打算把饼干拿给小狗的模样,衣更月几乎是反射性地拿出袋子。 「你要做什么!我决定要雇用牠了。都已经保障牠的明天了,你还有不满吗?」 「是的。」 听到衣更月迅速的回答,花颖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不只是花颖的视觉。对衣更月而言,花颖本身也让他无法理解。没办法预测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是……是什么?」 「盐分过多有害身体。必须配合体型大小给予适当的份量。」 花颖是否能成为衣更月一辈子侍奉的主人,以现阶段而言几率非常低。毫不客气地说着凤的事情也很无趣。 所以现在,衣更月能够明确说出来的只有一件事。 「因为佣人的资源管理是执事的工作。」 听到衣更月这么一说,察觉到其中的含意,花颖强忍喜悦,向放松的脸颊施力。止不住的笑意从花颖的嘴角流泻而出。 ※ ※ ※ 有时候,对某些人而言毫无意义的情报,对别人来说可能是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明天要拜访乌丸家吗?」 询问的声音略微吃惊,在玻璃杯的水面兴起了小小的波纹。 「会不会太早了呢……」 「计划已经准备就绪。」 「新一代的乌丸家主人是个没见过世面又没用的小子,给了我们一个大好机会。」 放下玻璃杯的声音驱使着暗地里蠢动的人们展开行动。 这是对谁而言的噩耗呢? 污浊的黑暗自东边的天空紧压而来。 第3话 韩赛尔与葛丽特的糖果屋 1 深夜的电话与早上的访客没好事。 花颖被衣更月叫醒,揉揉惺忪的睡眼,上半身好不容易从棉被里爬出时,衣更月突然擡起脸,将augarten的茶杯放在桌上。 「花颖少爷,大门的门铃好像响了。可否容我去应对呢?」 「门铃?我是没听到。」 花颖靠在枕头上,抱着另外一颗枕头,摆摆手示意衣更月离开。 「失礼了。」 衣更月行了个礼,离开桌边。 虽然花颖的意识还处在刚睡醒神智不清的阶段,但为了不让铃声妨碍家人的睡眠,门铃本来就设在很难从卧室听见的地方。能捕捉到那样的铃声,恐怕是执事的习惯。 「真是像蝙蝠一样的家伙耶。」 能听到超音波,不受黑暗所困地向前冲。如果不是蝙蝠那就是忍者。 听到花颖对自己耳朵的比喻,衣更月在门口转身。 「执事绝对不会背叛主人。」 他说了意义不明的话后就离开房间了。 穿过蕾丝窗帘的朝阳照亮了房间。太阳光的颜色还很轻柔,大概才刚过七点吧。这个时候按门铃的,大概是送货员或是忘记密码的雪仓。 花颖将脸埋进枕头,原本想再次投向睡眠的怀抱,却很介意衣更月特地留下的话语。虽然他表情没变,声音里也没有怒气,但总觉得这句话牛头不对马嘴。 花颖将手伸向床头柜,拍打了好几下桃花心木的柔软表面,找到了昨晚放在上面的平板电脑。拉过平板电脑,解开屏幕锁,在关键字字段里输入蝙蝠。 辞典启动后,解释了蝙蝠的三种意义。 一、生物。二、伞。三—— 「由于既是哺乳类却又像鸟一样会飞,因此用来蔑称看情况改变所属阵营的人……是这个啊。」 花颖了解了,将平板电脑放到膝上。这是在花颖十二岁为止的记忆以及这六年来看的日文书中没有出现过的单字。 如果是因为既是哺乳类却又像鸟一样会飞所以不能信任的话,那青蛙是在水里诞生的却又活在陆地上,海豚也是狼的后代却悠游在大海中。还真是奇怪的暗语。 「那要怎么形容耳朵好的人呢?嗯……」 花颖重新打开辞典app,在消除关键字字段的瞬间—— 「打扰了。」 房外响起敲门声,衣更月马上走进来。 「你来得刚好,我不知道要怎么从辞义去查单字。衣更月,陆地上耳朵最好的动物是什么?」 「耳朵吗……啊,确实不是蝙蝠。」 衣更月了解花颖想表达的东西后,冷冷地订正他的错误。由于实在太过丢脸,他暗自希望衣更月可以别再提起。 「这个我刚刚查过知道了。那正确答案是?」 「我想应该是必须警戒猎食者的草食性动物。据说大象可以读取脚底下的震动,和距离遥远的同伴对话。」 「好方便!地球就是牠们的电话吗?」 「确实如此。话说回来,花颖少爷,我是否也能拜借您的耳朵呢?」 「怎么了?」 花颖在关键字字段里输入大象,趁空回应。 衣更月在银色托盘上放上一张纸片呈给花颖。 「有客人来访,现在正搭车从大门开往这里。您要见面吗?」 「我记得今天没有访客的行程。」 花颖擡起视线,看到纸片后全身僵硬。 名片大小的纸张对折,像toblerone瑞士三角巧克力一样立着,面向前方的纸面上用漂亮的字写下了访客的姓名。 「赤目刻弥?」 花颖原本还沉浸在温暖睡意中的身体瞬间冷醒。 那是前些日子在芽雏川的宴会上令花颖陷入困境的男人。 「他……他来干嘛!」 花颖拉紧羽毛被抱住膝盖。那个男人只是因为有趣,就让花颖背上伤害罪的冤名。不,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的真正理由。 衣更月重新立好被风吹倒的纸张说道: 「赤目少爷是同行的访客。」 「同行?跟谁?」 花颖犹疑地回问后,衣更月修长的手指将纸片翻面。 2 花颖换好衣服来到接待室后,赤目正在沙发上大方优雅地享受早茶。 「……早安。」 「花颖,这么早不好意思喔。」 虽然嘴上这么说,赤目笑着的样子却感受不到任何歉意。 「不会,我已经起床了。赤目先生,有什么事吗?」 「跟你说叫刻弥就可以了。」 要提防这种随和。花颖请坐在下座的赤目移往上座的沙发。 「请移坐那边。」 「没关系。好移动的位置比较方便。伴手礼,我们家的蛋糕。」 赤目将一只银边蛋糕盒推到桌子的对侧。 是能凌驾饭后的饱食中枢,大名鼎鼎的entremets?akame蛋糕。他们家的蛋糕在花颖以前的研究室里也大获好评,虽然一直想吃一次看看,但由于实在很难说出自己一上街身体状况就会很糟而去拜托别人,花颖便放弃了。 「谢谢你。」 不管是谁给的,食物本身是无辜的。 由于对赤目的防备心,花颖忍下高兴的心情,坐在沙发上收下了蛋糕。等一下分给大家吧。虽然园丁桐山的沉默寡言加深了他给人的古板印象,看起来十分老派,但他也喜欢新式的西洋点心,一定会很开心。 尽管失礼,花颖还是忍不住思考了赤目回去之后的事情,他整了整思绪道: 「对了,听说你是和别人一起来的?」 「没错没错。」 赤目轻巧地起身,走向接待室的窗边。 仔细一看,窗帘随风摇曳,窗户似乎开着。赤目前往阳台,片刻后,推着轮椅回到屋内。 看样子,他说的好移动比较方便是指这个。 「她说要来乌丸家,我就搭便车跟过来了。」 轮椅上坐的,是一位还很年幼的少女。 通过阳光的长发看起来是明亮的棕色。少女披着附有帽子的披肩,膝上的苏格兰羊毛盖毯虽然是由多种颜色交织而成,但由于彩度低,搭配和谐,因此花颖的眼睛看了也不难过。 少女让赤目推着轮椅来到花颖身边后,怯生生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她的双颊上落下影子,加深了原本微微显现的红色。 「初次见面您好,我叫久丞壹叶,今年九岁。」 「我是乌丸花颖。」 「花颖少爷。」 壹叶以小猫咪般清澈的眼瞳擡头看着花颖。 花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算想求助,也犹豫着是否能移开与壹叶相对的视线,又说不出好听的话,只是等着少女的话语。 「真一郎老爷让出乌丸家主人之位这件事,是真的吗?」 以闲聊的开场白而言,壹叶的语气十分严肃。 「是的。现在由我当家……妳有事找家父?」 「不,不是……」 壹叶吞吞吐吐地说着,从花颖身上移开了视线。花颖像是获得解放般吐了一口气后,赤目浮现了仿佛看穿一切的浅笑。 「赤目先生,怎么了?」 「壹叶和令尊有过约定。」 「家父和壹叶小姐吗?」 九岁的少女和真一郎会有什么样的约定?花颖下意识朝赤目投向怀疑的眼神。壹叶不好意思似地答道: 「是我说过我没有去过游乐园,真一郎老爷听了以后非常惊讶,跟我说:『那哪一天我带妳去吧。』」 壹叶边说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然而,才在想她会不会途中就落下斗大的眼泪时,泪珠就真的一颗接一颗落下,最后低头哭了出来。 不管是面对小孩还是哭泣的女性,花颖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到底是哪里的人间地狱?) 花颖产生淋了一身冷汗的错觉。 六岁时母亲过世后,父亲长时间在公开场合都没有护花的对象,回到家迎接他的也只有花颖和凤,因此,花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想过,有一天可能会有个自称母亲的人来到家中。 对花颖而言,聪明又俐落的妈妈是唯一的母亲。但是,假如独自努力的父亲可以得到心灵上的慰藉,他也不会排斥接纳对方为新家人。 然而,现在眼前正在哭泣的,别说是成年了,是个还未满十岁的少女。 这是犯法。日本的法律是不允许的。 束手无策的花颖慢慢地移动脚步离开轮椅,抓着衣更月的手臂来到房间角落。 「衣更月,你有听过什么吗?」 虽然花颖压低音量提问,但衣更月却丝毫不介意地以一贯的语气冷冷答道: 「关于真一郎老爷的私人交友情形,我一无所知。不过,四季应时的茶会上,他会与壹叶小姐坐在一起。」 花颖露出傻眼的表情。那个爸爸做了什么啊? 就算多少有些抵抗,他还是可以称陌生人为继母。但是,要叫一个几年前还是婴儿的小孩子为继母,他只能抵抗到底了。 花颖心中对父亲的埋怨堆积如山,已经没有余裕隐藏焦虑,逼近衣更月问道: 「能联系到爸爸吗?」 「我现在打电话。」 衣更月行礼离开房间,几十秒后再度回来冷淡地回答: 「手机没有信号。」 「打到通话为止!」 「花颖少爷。」 虽然壹叶的声音含着泪,十分微弱,但对现在的花颖来说,那比在耳边用免提器说话还要刺进他的心脏。 花颖转过像是卡住的脖子,回头看向壹叶,正烦恼该用什么话语和表情回应时,壹叶将双手放在膝上,坚毅地擡起头道: 「没关系。那是连时间地点都没有定下的口头约定。我想那只是安慰。」 「可是……」 「口头约定也是约定吧?」 赤目的话非常有道理。大人常因为自己的方便,为事情标上先后顺序,但对小孩而言,不管什么话都是真的。 「是的。」 壹叶勇敢的笑容,随着时间失去了支撑。 「那是以乌丸家主人之名做的约定。」 壹叶扬起嘴角两端想要微笑,再次溢出的眼泪却覆盖了脸颊,想要忍耐的眉毛在眉间刻下皱纹,眉眼颤抖着。 电话还没有接通吗?在听到真一郎真正的用意以前,花颖无法适当地应对。 壹叶的眼泪让人呼吸困难,接待室仿佛沉到了水底。 当花颖无事可做,狼狈地呆站原地时,赤目宛如一条独自优游的鱼儿,来到花颖的身边,面带笑容直盯着他的脸。 「这样的话,你们两个人去游乐园不就好了吗?」 「咦?」 花颖和壹叶同时发出疑问。 赤目的食指像节拍器一样,交互指着花颖和壹叶。 「妳是和『乌丸家的主人』约好的吧?」 不理会没有理解状况的花颖与吓得睁大眼睛的壹叶,赤目愉快地笑着。 花颖一转身,衣更月便机灵地关掉了电话电源。 3 「那么,我们傍晚五点时会来接您。花颖少爷,请慢走。」 「……我走啰。」 在衣更月的目送下,花颖推着壹叶的轮椅,穿过游乐园的大门。 东京dream kingdom,通称梦之国,是关东最大的主题乐园。 穿过「或许」装饰华丽的大拱门,迎接游客的,是挑高的拱廊商店街。颜色「大概」五花八门的气球和壁挂盆栽里开得「一定」很鲜艳的花朵,振奋着人心。店面的展示玻璃柜内,和蛋糕实物「可能」分毫不差的模型,以及可爱的角色开心地截取电影一幕幕的经典场面。 无法断定。在戴着深色太阳眼镜的花颖眼中,主题乐园就像创建初期的照片一样,接近黑白状态。只要能隔离彩度,单纯应付光度强弱,半天的程度还在花颖可以忍耐的范围内。 虽然不能确定真一郎对壹叶做了什么,但花颖有责任向她赎罪。 「壹叶小姐,您有想去的地方吗?」 花颖拿下太阳眼镜,极力保持笑容和壹叶说话。不知不觉用了敬语。 那些需要排很久的设施,似乎先去拿预约券比较好。根据赤目的指导,由于今天是星期天,又已经过了中午,用预约券能搭到两样设施就算不错了。 壹叶在膝上展开园区地图,仰望花颖。 「我没有特别想玩的设施。」 「咦?可是妳想来游乐园吧?」 「是的。我只是想和真一郎老爷平常地走一走而已。」 壹叶纯粹的心情加重着花颖心中的罪恶感。双颊泛红的壹叶,完全是恋爱中的少女不是吗? 「很抱歉,家父做了不负责任的约定。」 「对不起。我说这些没有那个意思。我想要散步,想吃……」 「吃?」 壹叶的声音中断,身体前倾,花颖担心她是不是不舒服,锁住轮椅车轮后,绕到前方。花颖半蹲在壹叶身前,擡头看着她的脸。壹叶露出吃惊的表情,双手捧着脸颊害羞地低下头。 「我想吃吃看点心。平常家父家母禁止我在外面买东西吃。」 脸蛋变得通红,壹叶像是无法忍受花颖视线似地闭上了双眼。 花颖在发现自己看到的色彩跟别人不一样之前,会和父母一起外出,也一起去过游乐园。或许是有得到父母的许可,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凤也会陪他买东西吃。 发现自己跟别人不同后,因为不会想主动出去外面,所以很少有必须忍耐什么事情的经验。 能有这种心情,都是因为父母和凤对他的体贴。 『花颖少爷,身为绅士必须对女性温柔。』 『身为森四,必希对女性温楼。』 『要认真学习,尽情玩乐喔。』 花颖想起了小时候凤那双牵着自己的温暖手掌。他盯着自己偏薄的手掌,重新戴上太阳眼镜。 「妳有过敏吗?」 「不,没有。」 「那我们就在园里面散步,从头开始去品尝喜欢的点心吧。」 就像凤为花颖做的一样。虽然很气父亲的逍遥自在,但这也是继承的内容之一。 花颖伸直身体,绕回轮椅的后面,解开轮胎锁。 「那个,花颖少爷。请看这个。」 壹叶战战兢兢地递出一张纸。似乎是打印着什么内容的纸张。花颖收下纸摊开后,感到一阵轻微的昏眩。 「我问了家里的小褓姆(nurse maid)有没有推荐的店。」 准备周到的小褓姆在占地五十一万平方公尺的园地各个角落写下注记。包括菜单和口味种类、怎么搭配会更好吃的各种细项。麻烦的是,她推荐的攻略顺序是来来回回园区东边西边,很没效率的路线。 「花颖少爷。」 壹叶不安地望着花颖。 父亲欠的债。要像凤一样。今天是要逗她开心的日子。 花颖像是念咒语般地反复用这几句话鼓励自己,压下轮椅的把手。 「走吧。我们有很多时间。」 「谢谢你!」 虽然深色的镜片消去了周围的色彩,但是壹叶如花朵般绽放的纯真笑容,传达出她的喜悦。 花颖避开人群,弯进左边的商店街,目标第一个贩卖摊车。 从吉拿棒、松饼、派等甜点开始,到面包甜筒、猪肋排、墨西哥卷饼、汉堡、中华肉包、春卷等咸食,再加上波萝面包、热狗和冰淇淋,连关东煮都集到了,实在是感佩不已。 九岁的壹叶当然不可能全部吃完,她只取一口的份量,其余的都交由花颖来吃,因此尽管走了相当长的路,还是来不及消化肚子里的食物。 「未来区里,好像有期间限定的樱花爆米花。」 壹叶看着地图,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 虽然到处都看得到贩卖爆米花的摊车,但不同地点贩卖的口味和塑料制的盒子形状都不一样,排队的人数也随之不同。 「未来区的话,就是要穿过城堡,在另外一边对吧?」 「地图上写说爆米花盒是做成樱桃的形状,盒子和爆米花都有搭配樱花设计。」 女生好像很喜欢的样子。 花颖推着轮椅,穿过游行队伍的后方,来到了未来区。未来区街道上散布着金属摊车,贩售着帽子和玩具,靠近入口的一隅飘着樱花叶的香气。 「队伍似乎排很长的样子。阳光会不会太热?」 「我没问题。谢谢。」 壹叶摇摇头回应。 「花颖少爷不累吗?家里的人因为担心,在轮椅上塞了水和替换衣物,很重吧?」 「原来如此……」 花颖下意识地看了轮椅下的架子。虽然不清楚九岁女生的平均体重,但他一直以为应该是轮椅没有使用轻量金属的关系,感受到的是轮椅本身的重量。原来轮椅下还装着其他物品。 「对不起。」 壹叶沮丧地低下头。花颖急忙环顾四周。 「啊!看到前排队伍了。爆米花盒好像是两个一组会变成樱桃的形状喔。」 「哇!」 壹叶擡头看着摊车,瞬间绽放灿烂的笑容。 直径大约十五公分的红色球状盒体上,有着樱花设计,还各自附上男生和女生的吉祥物角色。连在一起拿是樱桃,拆开接合的部分,从肩上垂下单边盒体,就成了适合小学女生的小肩包。 「一包爆米花。要附盒子。」 花颖付了钱,工作人员弓着身体,将盒子交给壹叶。壹叶用小巧的双手收下盒子,眼睛仿佛有星星散落般闪闪发亮,眼神充满光彩。 花颖离开摊车,因为觉得移动来移动去没办法吃东西,便将轮椅停在长凳旁。然而就算轮椅停下,壹叶也只是开心地盯着盒子瞧。 「我帮妳打开吧?」 「没关系,先这样放着。」 壹叶说着,就像小孩玩心爱的娃娃一样,让爆米花盒放在自己身边,抚摸它充满光泽的表面。 「花颖少爷,虽然拜托你这种事很厚脸皮……」 「什么事呢?」 花颖回问,但壹叶却犹豫着下文,握紧了膝上的盖毯。花颖将太阳眼镜滑下鼻梁,连同颜色一起看着壹叶。 壹叶抿起樱桃色的双唇。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终于开口,宛如从水面下探出头来般吸了一大口气道: 「可以请你将一个盒子交给真一郎老爷吗?」 壹叶声音颤抖着递出一半的爆米花盒。她以真挚的眼神专注地看着花颖,深怕被他拒绝似的。 花颖从来没看过如此纯粹的心意。 壹叶越坦率,花颖内心的罪恶感就越沉重。 真一郎对她做了什么呢?万一,是做了法律不容,会为乌丸家带来灾祸的不正当之举,担心被发现才让出一家之主,逃到国外的话…… 「家父对妳……」 (我想问什么?) 表现了爱恋之情吗?还是只是因为同情说了一些场面话呢? 他无法让壹叶回答这个问题。 「谢谢,那我先拿着。」 见花颖收下盒子,壹叶放心地舒展了眉头。 「在花颖少爷眼中,真一郎老爷是怎样的父亲呢?」 「咦!」 花颖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发出疑惑。这几年,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虽然不太清楚别人的父亲怎么样,但对我来说他就是普通的父亲。周遭的大人好像说他很奇怪吧。明明很会交际,身边总是围绕着人群,但好像又哪里有些隔阂……不过本人倒是完全不介意。」 思绪没有经过整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之后,飘浮在花颖心中软绵绵的棉花糖逐渐剥落,看到了中间像糖果一样、宛如砂糖般名为真一郎的集合。 「家父虽然喜欢人,但我想他或许也喜欢独处。小时候,我常常从卧房的窗户看到他在二楼阳台眺望星星的身影。」 印象中,因为父亲的侧脸总是很幸福的样子,才能让花颖回到床上安心地睡觉。 (没错。) 真一郎虽然奇怪,但却是个单纯、对他人诚恳的人。小时候花颖一哭,他会比花颖还难过地动摇,两个人一起接受母亲的安慰,然后只有真一郎会稍微挨点骂。 那样的真一郎,即使对象是小孩子也不会随便应付。 「壹叶小姐。」 真一郎会遵守和壹叶的约定。正当花颖想这么说的时候—— 「壹叶小姐?」 花颖绕到轮椅前。 壹叶弓着上半身,整个人缩起来,露出痛苦的表情,呼吸紊乱。 「我没事。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花颖直到现在才注意到壹叶必须坐在轮椅上的事实,以及自己没有先确认她有没有随身携带药品之类的东西。是花颖经验不足和思虑不周。 「我现在联系妳家——」 「不行。」 壹叶把小手放在花颖取出手机的手腕上。 「家父家母知道的话,会把我带回家的。我真的只要休息一下就好。」 壹叶的指尖冰冷,但是想要传达的心情却为她的手灌注了强大的力量。距离他们不远处还响起了小孩跌倒的哭喊声,让如此痛苦的壹叶发笑。 花颖抓着园内地图,跟着跌倒的孩子跑向用扫帚清扫散落爆米花的工作人员身边。 「不好意思,请问医护室在哪边?」 听到花颖询问,工作人员停下打扫工作,边担心壹叶边指着地图。 「在这个设施的左边。虽然入口没有标示,但向附近的工作人员说一声就会引导你们过去。」 「谢谢。」 道完谢,花颖推着轮椅急忙往工作人员指的设施前进。 「花颖少爷,对不起。」 「不用道歉。别道歉。」 「对不起。」 花颖来到游乐设施长长的人龙前,停下轮椅。 入口的工作人员又是忙着测量小孩的身高、还要为弯曲的队伍拉起排队绳。花颖移动视线想寻找其他工作人员,发现设施入口的左侧,有个较为空旷的地方。 看起来是优先预约券的自动发券所。发券机罩着布,垂着写有「今日预定张数发行完毕」的板子。 那里站着一名男性与女性,跟刚刚的工作人员穿着相同的制服。 「不好意思,我们想去医护室。」 花颖一说完,两人看着轮椅上缩成一团的壹叶,马上对应道: 「啊,糟糕。」 「我帮您推吧,请往这边移动。」 女性工作人员推着轮椅,男性工作人员先进入设施里面。 花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园区内,很少看到有两名以上的工作人员一起行动。每个工作人员都有自己的工作,不会在游客看得到的地方休息。 这两个人刚刚什么都没做,就只是站在那里。 花颖快步缩短渐渐拉开的轮椅距离,斜眼看了看经过的建筑物。 「那边有一扇要输入密码的门,我们不是要去医护室吗?」 「……」 花颖开口后,男子放慢了脚步,女子回过头。女子以染发来说太过漂亮的金色发丝迎风飘扬。 他们周围已经没有游客、其他的工作人员,也没有游乐设施和摊车了。 「你不用跟过来也没关系喔。」 女子说道。 果然很可疑。 「不可能不一起过去吧?你们打算带她去哪里?」 花颖提出质问。如果是他误会,事后再道歉就好。 然而,女子遮住眼睛的帽子阴影下,线条姣好的嘴唇勾起了弯月的形状。 「那就一起吧。」 「!」 视线被遮住,双手也遭绑在后面。一道细长锐利的痛觉压着手腕。 「壹叶小姐!」 花颖知道脸上套着的是布袋,还能够自由地呼喊壹叶。 「敢乱来的话,就别想再见到这位小姐了。」 「花颖少爷——」 壹叶痛心的声音不自然地中断了。 「怎么……!」 然而,对方没有给他反问的余裕。从盖住脸的布袋上,花颖的嘴巴被往后勒起了布条,一个不注意,连呼吸都会不顺畅。 花颖被丢进一个阴暗狭窄的地方。 坚固的墙壁和地板传来轮胎的震动。 ※ 送花颖离开后,衣更月和司机驹地原本预定要在车内待命。 银色盘子上放着三个小碗,是典型的thali盘。三种咖喱搭配囊饼、印度香料烤鸡,再加上一杯印度优格奶昔。 「嗯,不差。咖喱就是要配囊饼。」 赤目用撕下的囊饼漂亮地捞起虾子品尝一番后,浮现大大的笑容。 驹地是从二十五岁开始,十年来老老实实担任司机一职的男子。因此,工作中在主题公园内用餐让他产生一种不道德的感觉,视线焦虑地飘移,错把咖喱当水喝下,张着口眼眶泛泪。 衣更月虽然也觉得怪怪的,但由于还不到影响表情的地步,就算是超辣咖喱也能坚持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 飞鼠裤和帽t搭配皮夹克的轻装男子与两名西装男的组合,就算是在梦之国的邻国——幻之国dream scene,也都充满了不真实感。周围忍不住回头的视线,具体道出了他们的奇特。 「反正你们到五点前都很闲吧?就陪陪『老爷的朋友』吧。」 赤目将玻璃杯递给不停翻白眼的驹地。驹地快要断气般地道谢,不疑有他,含住吸管,但杯里不是他的优格奶昔,而是赤目点的碳酸饮料。 辣是一种痛觉。碳酸的气泡大概在因辛香料而发痛的口中弹跳吧。个性善良的驹地别说是抗议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弯着背忍住声音,拿纸巾压着眉眼。 「小驹,你在各方面都太失误了。」 「小﹑小驹……不好意思。」 才刚认识几个小时就突然那么亲暱,今天就算不是驹地,也会怀疑自己的耳朵。而且,对方不但是位名门大少爷还是知名企业的ceo。 驹地整个人萎缩成一团,用汤匙前端捞了芝麻粒大小的咖喱,以轻啜的方式进食。 「花颖少爷没问题吧?果然还是该让衣更月执事同行比较……」 「你看看。」 赤目拿折起来的园区地图拍了驹地的额头。 「约会还带执事,这是保护过度吧?在热狗前摆银制餐具是要试毒吗?不要让小姐丢脸啦。」 「但……但是……」 「还是说,乌丸家面对了必须带着保镳的敌人?」 赤目的笑容感觉与之前略微不同,像是带着静电一般。 滴水不露,无懈可击。衣更月以纸巾擦拭嘴角,延迟回答的时间。 以自由豁达的态度摆出一副不受头衔拘束的面孔,一看到目标便俏悄地露出獠牙,换上野兽的眼神。 (不这么做就无法胜任ceo吗?) 衣更月明白,将无伤大雅的回答含在嘴里。 不过,口袋里智能型手机的震动却打断了他准备说出的答案。 「不好意思,是家里来的电话。」 「哦?是联系上真一郎先生了吗?」 赤目没有摆出执著于问题答案的样子。至于是没兴趣还是避开深究隐藏的真正企图就另当别论了。 衣更月离开餐厅,走到重现阿拉伯风情的街道上。 「喂?我是衣更月。」 『我是峻。我们刚刚接到电话。』 「是真一郎老爷吗?」 『不是!』 电话另一头的峻放大音量,仿佛被这样的自己吓到般,接着几声难以形容的声音后,峻开始哽咽。 跟母亲叶绘那能让温厚的真一郎说像恐怖电影里的居民气质相比,峻是个坦率而情感表现丰富的人。不过,虎父无犬子,峻的本性沉稳,若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不会这样慌了手脚。 「冷静一点。」 峻彷若没有听到衣更月安抚的声音。话筒传来了窸窣声后,一道不同于峻,响彻骨髓的低沉嗓音接着说: 『我是桐山。』 是往返乌丸家工作的园丁。体格魁梧,年约四十多岁,创造过将庭院中遭雷击断的松树独力搬运的传奇。大部分的事情都不会令他动摇,衣更月心想这下可以完整听取事情原委了。 『对方没有说是谁。只说收下了花颖少爷,要我们等下一通电话。』 这段内容一点都不完整。 「也就是说,花颖少爷被绑架了吗?」 『……看来是这样。』 桐山沉重地肯定。 衣更月用力握紧拿着手机的五根手指。 4 花颖重见光明是在换了好几次交通工具,最后从类似推车的东西上被放下来之后。 这里看样子是间木屋。原木堆栈而成的墙面以及木头地板,大概比花颖的卧房略宽,雾面玻璃窗透着阳光。边角被磨圆的桌子旁,老椅子的椅脚长短不一,花颖只是稍微移动一下重心便倾斜得发出咿轧声。 屋里有两扇门。一扇是位于花颖椅子后方的入口,另一扇是暖炉后的洗手间。 暖炉里堆着柴火,前方杂乱地叠着睡袋和毯子。 绑在手后的绳子被切断,花颖的双手恢复了自由。 「等一下让你们按顺序打电话。」 换掉一身游乐园制服,改穿皮制连身工作服的女子戴着杀毒面具,向两人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木屋。 听到门上锁的声音后,花颖朝壹叶的方向移动。 「壹叶小姐。」 「花颖少爷。」 被取走轮椅,身体靠在椅背上失去意识的壹叶,缓缓睁开眼睛,当看到花颖后再度垂下头。 「对不起。都怪我,才会连你也被抓来。」 「不是妳的错……」 正当花颖打算蹲下时,壹叶紧抱着站在她身旁的花颖身躯。花颖虽然反射性地想后退,但一后退壹叶就会从椅子上跌下来。 壹叶将脸埋进立在原地的花颖腹部,开始啜泣。 「对不起,对不起。」 (有妹妹的话,就是这种感觉吗?) 面对毫无防备、全身倚靠在他人身上的壹叶,花颖束手无策的同时也感到一股责任感,他以不熟悉的姿势用手掌僵硬地轻抚壹叶的头。细柔而充满光泽的头发,令花颖想起壹叶还是个年幼的孩子。 此时,从木屋外踢门的声音与震动同时发生,门锁解开,大门打开。 壹叶立起身,花颖回头看到穿着西装头戴杀毒面具的男子反手关上门,双手插腰,气势汹汹地站着。 「过来。要让你们打电话给家里。不知道你们还活着,就不会给赎金。」 男子带刺的语气令壹叶像受惊的小猫般缩起身子,抓着花颖的衣角。 花颖深呼吸,面向前方。 「两个人都去?」 「分开打。」 「知道了,我先去。」 语毕,花颖松开衣角上壹叶的手。 男子从口袋里拿出束线带,将花颖的手腕并拢在前方,以布袋套着他的头,几乎是用拖的把花颖带出了木屋。 鞋底是踏着木板的触感。他们似乎走在栈桥上。头上麻袋的味道太过强烈,以至让花颖无法分辨其他味道。 「往前走。」 只要花颖稍微走得慢了点,男子便会以细长的坚硬物品戳着背赶他。从声音的距离看来那似乎不是手枪,但就算是铁管也足以夺人性命。 前方传来开门的声音,花颖跌跌撞撞地被逼上了楼梯,直到被迫坐下才发现有张椅子。取下遮住眼睛的袋子后,花颖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类似刚才构造的木屋里。 这里的暖炉里埋了一台煤油暖炉,屋里有另外三张和花颖所坐相同的椅子,花颖他们的随身行李则翻倒在桌上。 一座仿佛老派美式电影里会出现的复古电话,电话线从墙壁一路延伸到桌上。大概是从手机里看了电话簿吧,浅灰色的电话机上贴着便条,上面写着花颖家中电话和衣更月的手机,以及恐怕是久丞家的室内电话。 皮制工作服女子双手交叉地站在门前。 男子拿起话筒,按下松松的号码键,说了两三句话后,把话筒塞给花颖。 「说话。」 「…………」 在束线带的捆绑下,花颖以只能同时动作的双手收下话筒靠近右耳。 「喂?」 『是的。』 「衣更月吗?」 『花颖少爷。』 衣更月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往常得到了令人讨厌的地步。反正花颖给他的那条绿色领带也是被塞在抽屉里动都没动吧。衣更月是个觉得主人没有价值的执事。 「别担心,我没事。」 花颖抢先一步煞有其事地回答了没有人提出的问题。衣更月的声音里没有增加一丝喜悦。 『我们马上去接您。』 「慢慢来就好喔。好险我吃了点心,现在非常饱。」 『……您在糖果屋里吗?』 「葛丽特也在。」 衣更月传来无言以对的气息,花颖刚回了个玩笑,西装男便拿起话筒。 「不要说些没用的话。金额要全部,和家人商量筹好钱吧。但要是跟警察说,就不保证他的性命安全了。」 男子单方面说完一连串话后,用力放下话筒。桌上的老旧电话弹了一下,没对好的话筒传来嘟——嘟——嘟的机器声。 目标是钱的话,花颖就无事可做了。 也不能做任何事。 再度被遮住眼睛,通过木板。粗暴地被拿下布袋后,花颖才知道自己回到原来的木屋了。 花颖比男人早一步走到壹叶身边,盯着表情仍泫然欲泣的女孩。 「太好了,花颖少爷。你没事。」 「我想妳应该也学过,以赎金为目的的绑架中,只要听犯人的话,获救的可能性并不低。杀人对犯人来说既麻烦又容易被找到。」 这句话一半是讲给壹叶听,一半是对犯人的牵制。彼此都不要做多余的事,只要达成目的便能获救。自懂事起凤就是这样教花颖的,实际上,包含未遂,他已经有三次因此而生还的经验。 这次要说有哪里不一样,就是有壹叶同在,以及犯人本来的目标就是她。复数的人质会绑手绑脚,也有可能造成特别的威胁。 「我带妳去。」 男子双手抱起壹叶离开了木屋。 壹叶的身体能撑几天呢? (只要早点完成交付赎金……) 花颖抱着祈祷的心情,擡头看向渐渐变暗的雾玻璃。 ※ 犯人的电话挂断。衣更月一放下话筒,吞着口水在一旁陪着的佣人们,同时吐出了沉重的叹息。 「花颖有受过训练吧?」 在与执事工作间相连的执事客房里,赤目正剥着橘子皮。那是园丁桐山自己种兴趣而送给乌丸家的橘子。 赤目指的,是遭绑架时的应对训练。 幸福会招来别人的恶意。 据说,人类憎恨的根源大多存在着嫉妒。越是值得喜悦的事情,越只能跟真正对自己好的人坦承,许多先人都愤懑地这么说。 乌丸家也从不张扬自己是名门世家,甚至连财产都没有公开。即便放眼全世界,听到乌丸两个字脑袋里会闪过真一郎和花颖名字的人都非常稀少吧。 其中大部分是拥有相同立场的人。 还有一部分是只顾私欲的不法之徒。 面对无可避免的灾难,必须学会应对方法。花颖也的确受过训练。 之后,只要衣更月他们应对不要出错,花颖和壹叶就能平安获得释放。 「我们有办法准备赎金。由于有保绑架险,之后也可以获得补偿。」 听到衣更月的话,围着工作台的峻、叶绘、驹地和桐山的眼睛都恢复了活力。 「那交赎金的时候怎么办?既然犯人是在不知道花颖是『乌丸』的情况下抓他的,若是轻易动员太多人,会被认为是警察吧?」 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四人,再度因赤目的一句话沉入深渊。虽然叶绘本来的气质就很阴郁而难以分辨,但她现在就像紫绀爆发般嘴唇发紫。 「说什么『和家人商量』,现在根本联系不到能够商量的家人。」 峻微弱的声音里透露着愤怒。 「峻,犯人不知道我们的状况。」 「知道应该也没差吧。」 赤目将驹地的好意化为泡影后,把剩下的三片橘子连着纤维一起放入口中。 「喂!」 「桐……桐山先生。」 峻和驹地急忙阻止一脸可怕地瞪着赤目的桐山。赤目一副自己什么都没说的样子,将手伸向第二颗桐山种的橘子。 「啊……」 叶绘擡头看向执事工作间的墙壁。门旁垂着几组调用铃,它们左侧的一个红色小灯泡亮了起来。似乎有人按了厨房后门的门铃。 正当衣更月要起身时,叶绘抢先一步,指尖伸向房门道: 「我去。」 叶绘快步离开执事工作间。 现在是晚上七点,大概是宅急便吧。 衣更月将怀表收回口袋,拉开椅子道: 「吃饭吧。」 「衣更月执事?」 峻惊讶地回头看向他。 「我们难以肯定今晚会不会有下一通电话吧?当然,必须轮流守在电话旁,但若是我们倒下动不了的话,原本能帮忙的事也都帮不上了。」 「……说得也是。」 似乎是情感上还不能接受的缘故,峻花了些时间才点头同意。 「也要帮我准备喔。虽然橘子很好吃,但我想吃饭啊,饭!」 「赤目少爷,您不回家没关系吗?」 赤目以轻浮的笑容回应似乎很愤恨的峻: 「完全没问题。回去也只是写大学的功课,加上我也很担心花颖。」 就算事不关己,但他也太豁达了吧?而且,光是学校的功课已经足以构成该回家的理由。 衣更月放弃无谓的反驳,打算等叶绘回来和她讨论餐点的准备。 然而,回来的不只叶绘一人。 「有客人。」 从门缝看着站在走廊暗处的叶绘,围绕在她身上的阴暗氛围变得更加明显,仿佛是捏着黑暗做出来的黏土工艺。 叶绘以纤细的手臂大大拉开房门,出现在她身边的,是一名长发女性。 虽然以执事而言,衣更月算年轻,但对方看起来和衣更月也相差不大。 延伸至膝下的黑色长裙盖住了靴子上方,即使穿着附着帽子的外套,仍带有一股健康、女性的柔软。而叶绘或许是因为相对身高而言身材太过纤瘦的缘故,才会看起来那样。 「敝姓藤崎,是久丞家的褓姆。」 「壹叶小姐的……」 衣更月瞬间有些犹豫。 别家的佣人是要带到执事的客房内。然而,现在的执事客房有赤目在。虽然褓姆和执事、女管家同为高等职位,但和别家的主人同席是不礼貌的。尽管如此,也没有把客人留在工作间的道理。 「喔,小藤子。」 「刻弥少爷。今天早上壹叶小姐承蒙关照了。」 「我只是跟着她过来而已。」 看样子赤目和藤崎互相认识。 「衣更月,如果是因为我,不用介意没关系喔。」 赤目笑着招手。虽然很会察言观色,言行举止却很可疑。 虽然衣更月也想请赤目到外面的客房,但本人却没有移动的意思,便保留了正式的应对。 「请进。」 衣更月邀请藤崎入内,藤崎浮现了温柔的笑容说道: 「久丞家没有要和乌丸家联手的意思。」 笑容和话语的矢量,漂亮地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 没把惊讶得僵住的众人放在眼里,藤崎没有上妆的脸庞保持微笑继续说道: 「犯人的目的是壹叶小姐。我听说乌丸家连同主人和执事都换成新一代了。在此衷心地希望乌丸家不要轻举妄动,擅自报警让壹叶小姐陷入危险。」 「衣更月执事。」 峻眉头皱成八字望着衣更月,驹地和叶绘也依赖地看着这边。 衣更月斟酌用字,回复事实: 「我们也必须设法让花颖少爷平安归来。」 「只要不危及壹叶小姐,请便。」 「…………」 「打扰了。」 藤崎微微一笑,轻巧地转动刚才顽固得不动一步的双脚。 叶绘连忙追上前送她离开。 「不愧是小藤子。」 「似乎是意志很坚强的人呢。」 「要看从哪方面想啰。」 赤目揶揄的是藤崎还是衣更月呢?不想去深思这种事。衣更月捏着眉心闭上眼,调整呼吸与心情。 不靠久丞家的帮助平安带回花颖的同时,也要确保壹叶的安全。虽然很想说干脆全权交给久丞家负责,请他们一起救出花颖,但是看藤崎那个样子,真要二选一的时候,恐怕会抛弃花颖。 「欢迎回来。」 叶绘回到执事工作间。 「久丞家不是和乌丸家有交情吗?」 桐山把身体重重坐在圆凳上,发泄不满。 「久丞家致力于赞助企业,不得不说,和以赞助文化事业为主的乌丸家交情并不深。」 「久丞的投资很浪漫呢,真好。」 比起壹叶,赤目感觉更喜欢久丞,在前往dream kingdom的车上,也和花颖说了这件事。 「总而言之,他们并没有阻止我们交付赎金。我会试着想办法联系凤总管。雪仓太太,可以请妳准备大家的晚餐吗?峻去拿预备的用布。」 虽然衣更月下了指示,峻却心不在焉,一副没有在听的样子。衣更月轻轻在他的耳边弹了下手指,峻才宛如还魂似地聚集了目光的焦点,突兀地说道: 「犯人是顺便绑架花颖少爷的对吧?」 「峻,不可以把花颖少爷讲得像附属的一样。」 「可是,妈,如果犯人不知道真一郎老爷,别人去他也不晓得啊。」 听到峻的提议,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good idea,峻太。这个有趣!」 赤目高兴得拍手。峻则一脸复杂,心中既有获得赞同的喜悦,却又想反抗乱喊自己名字的赤目。 「衣更月执事。」 叶绘的打探眼神同时担心着儿子与花颖,一副快昏过去的样子。 衣更月操作着智能型手机,看着果然还是联系不上凤的拨话画面,下定了决心。 「就做吧。」 「!」 峻和赤目的脸庞散发光彩。 衣更月向担心的叶绘点头示意,把视线转向圆凳。 「桐山先生。」 「不可能。」 回答的速度也要有个分寸。 花颖十八岁。桐山今年四十二岁,以父子而言是最自然的年纪。不过,桐山的寡言确实也是个不安的要素。 「这样的话……」 峻的视线移往旁边。众人也接着将视线的目标重合。 驹地环视着大家的脸,一脸苍白。 「在下吗!」 「我记得驹地先生已经三十五岁了,以世代来看,也不是不可能当父子。」 「或许是这样没错……」 驹地虽然在口头上表示理解,但全身上下却藏不住地颤抖。 「驹地先生。」 峻以认真的眼神倾诉。叶绘与桐山也都屏息等着他的结论。 「……我知道了,为了花颖少爷。」 驹地的声音带着力道。虽然外头一片低温,他的眼神却带着热度。 「我来负责打扮。只要像去教学参观日就可以了吧?」 「带点疲惫的感觉比较好喔。因为担心,从工作地点赶回来那样。」 「我的鞋子借你。司机的皮鞋太干净了。」 峻、叶绘和桐山全员出动为桐山做准备。 衣更月静静地离开他们身边,移往客房的方向。 「赤目少爷,您的功课没问题吗?」 「嗯?」 赤目从智能型手机擡起头,张嘴打了一个大呵欠。朝后方仰头的他看见了什么东西,反转身子,重新坐回椅子。 「喔,衣更月,你有一条好领带呢。」 赤目伸手从日用品架上拿出来的,是条绿色领带。 「这不是春季的订制服吗?」 「……是花颖少爷给我的。」 「啊——」 赤目摆出理解的表情。 「花颖很没有自知之明耶。完全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 「是。」 衣更月从赤目手中收下绿色领带卷在木芯上,放回日用品架。 「如果身上打着这样的东西,会让人质疑我的品味。」 一走近窗边,夜晚寒冷的空气便贴近身体,夺走人的体温。 在隔壁热烈讨论的同事们对衣更月来说,感觉十分遥远。 5 雾玻璃外明亮起来。是介于寒冷与温暖之间白色的光。 壹叶不知道是第几次地被带出去打电话给家里,大概过了几十分钟吧。 (这次好久啊。) 花颖绕着房间的边缘,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运动不足会降低思考能力,也会使心情低落。 「啊。」 一边看着用辅助锁固定的窗锁,一边将目光朝四周移动时,花颖在暖炉后看见一张落下的纸。 游乐园的地图。是随身行李被拿走时掉落的吧。欢乐华丽的印刷让人觉得空虚。明明才是昨天的事,现在却像令人怀念的久远过往。 「过了一天,肚子饿了啊。」 花颖停止运动,把头放在桌上。 桌上有犯人摆的固体类营养食品和倾倒的矿泉水。看来他们不打算让人质挨饿。桌上的食物分量让花颖和壹叶正常吃一个月也不用担心,就算以两个人吃三餐的程度消耗食物,也不会影响食物塔一角。这应该不是未来的食物供给,而是随便分一分叫他们吃的意思吧。 「比起甜点,我比较想吃咸的东西。」 花颖喃喃自语着奢侈的愿望,就快要睡着的时候…… 「起来。」 大门突然间打开,花颖遭男子拉起身。刹那间—— 声音在花颖的耳畔四射。 一片混乱中,花颖遭皮制工作服女子,赤手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唔!」 下意识吐出呻吟声的花颖紧抓椅背,女犯人朝花颖啧了一声,将手机贴在耳边。 「听到了吧?想要他平安获救,就遵照我们的指示。」 挂断,两人准备离开。花颖抓着椅子,擡起晕眩的脑袋问: 「不说明一下吗?」 听到花颖的问题,女子从门口回头道: 「有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装成你的家人来付赎金喔。要恨的话,就恨那家伙吧。」 女子像是咽不下这口气似地以靴子的鞋底踹了柱子一脚。男子抓住女子的手臂出去时,传出了花颖听不懂的骂男子的外国话。大门被重重摔上。 「……那家伙……」 花颖在椅子上坐下,趴向桌子。 不久,大门再度打开,男子让壹叶坐上椅子后又回去了。 「花颖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壹叶脸色发青,以近乎尖叫的声音问道。 不,应该不只是因为看到花颖挨打痕迹的缘故。壹叶脸色苍白,完全失去了红润。久久没回来,是不是因为身体状况恶化了呢? 花颖坐正,一脸若无其事。 「听说是假家人来付赎金。大概是我们家里的人吧。没有被当作警察就万幸了。」 「因为这样就打您的脸吗?」 「好像是想让电话那边听到的样子。没事,声音大的话,反而不会那么痛。」 「这样吗?」 看来,疼痛的大小似乎不能安慰壹叶。她难过地垂下眼帘,令人心疼地挤出微弱的声音说: 「花颖少爷家里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谁知道呢?我也不懂那家伙在想什么。」 「那家伙?」 「执事衣更月。」 向小孩子抱怨实在是太丢脸了。虽然这么觉得,但只要一回想起衣更月泰然自若的厚脸皮便格外火大。花颖从椅子上起身,迁怒似地重新叠起暖炉前的毛毯。因为整理东西会有一种心情也获得整顿的感觉。 「他不承认我是主人。领带也是一次都没打。」 「领带?」 「礼物……虽然也不到那个程度,因为他准备的领带跟我不搭,所以我问他要不要用我的。」 现在想起来,可能会被认为是自己把不要的东西塞给他。 花颖将毛毯的四边对齐折好,叠好两条毛毯后,变得无事可做,因此他把塞进收纳袋里的睡袋抽出来,从边缘挤出空气,慢慢地卷起睡袋。 「花颖少爷,请恕我多嘴,但我觉得衣更月执事不会打那条领带。」 连壹叶小心的语气都能重重压在花颖的脖子上,令他垂头丧气。即便从旁人的眼光看来,衣更月冷淡的态度似乎也很清楚。 「那么明显吗?连妳只看过他一下就知道了?」 「一下?啊,不是的。我以前见过衣更月执事好几次。因为他是真一郎老爷的男仆。」 「这样啊。比起我,他跟妳认识的时间比较久呢。」 花颖把变成木虱状的睡袋放入收纳袋里,拉紧袋口的绳子。折得小小的睡袋一离开花颖的手中,在袋里获得空气后,又涨得鼓鼓的。 「花颖少爷您真的什么都不懂呢。」 如同壹叶所说,花颖什么都不懂。也没有人让他懂。 就连这次绑架,他也处在事外。 「为什么真一郎老爷会……」 壹叶惊慌地双手盖住嘴巴,挡住无意间吐出话语。她缩在椅子上,向前的发丝遮住了脸庞。 「对不起。」 「不会。」 花颖没有厚脸皮或厌世到,对年纪只有自己一半的少女的顾虑也毫无感觉。 但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感受自己无力感的痛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花颖将折好的毛毯盖在壹叶的膝上。 「对了!令尊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咦?」 壹叶吸了吸鼻子。 「妳听我说了家父的事情吧?也让我听令尊的事吧。」 花颖坐在地上立起一边膝盖,从近处擡头看着壹叶。 花颖在心理学的课堂上学过,发出声音可以让人将注意力移向外围。尤其是女性,与谈话内容无关,光是说话这个行为本身便能放松心情。如果只是聆听与回应,花颖也可以办到。 虽然突然的发展令壹叶疑惑了一下,但当花颖坐下后,她开始一点一滴,断断续续地说道: 「家父很温柔,也很严格。虽然生气起来有时候会有点……会很恐怖,但就算害羞也会对家母和我说,我们是全世界最重要的。」 「令堂呢?」 「家母很喜欢念书。大学的时候主修宇宙工学,没有特别计划的假日,她会带我去jaxa和nasa的设施。」 「因为这样,妳才没去过游乐园吧。」 花颖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原本担心要是家庭关系不睦,壹叶讲烦了的话,要怎么转移话题。 「是的。听说爸爸妈妈是在大学认识的。所以他们跟我说要好好念书,靠自己的力量去遇见未来生命中重要的人们。虽然妈妈现在也会去大学听教授上课,但已经放弃从事宇宙相关工作,所以爸爸说他要代替妈妈加油。」 「代替?」 要为放弃目标的什么加油呢?花颖思考着,想起了在车上时从赤目口中听到的久丞家事迹。 「久丞家一直致力于宇宙开发事业的投资对吧?」 「是的。在日本、美国和俄罗斯还有欧洲都有。家父虽然没有直接跟家母说,但曾经瞒着家母偷偷跟我说过。」 将原本壹叶母亲头脑要贡献的份,以投资的方式赞助世界。虽然是段浪漫温暖的佳话,但花颖却对壹叶话中的另一个部分很介意。 「久丞家有和俄罗斯做生意吗?」 「虽然听说nasa和俄罗斯联邦航天局仍有敌对意识,但家父说他们不论哪一边都是宇宙开发的最前线,因此与两边都有合作。花颖少爷?请问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呢?」 看到壹叶为自己担心的表情,花颖才注意到自己忘记笑容了,他以指尖舒缓僵硬的双颊。 打了花颖之后,女犯人骂男犯人的外国话不是英文。 (俄罗斯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犯人的目标……) 花颖的脑袋像是生锈的齿轮般嘎吱嘎吱地运转,渴求着糖分。他在头盖骨内侧所有信息和可能性中反复奔驰。 ※ 交付赎金的行动失败了。 犯人指定的地点是只有两台自动剪票机的小车站。对方要求他们把钱放在剪票口内的置物柜,从月台把钥匙越过铁道丢到藩篱外面。驹地遵照犯人的指示行动。 虽然紧张,但看起来还在孩子遭绑架后父母会表现的范围内。 然而,驹地丢钥匙前,在铁道边的咖啡店监视周围情况的衣更月却接到一通来电。 『你们报警了吗?』 犯人看出驹地不是花颖的家人。 虽然衣更月向对方表示那是家里面的人,但不确定对方愿意相信他到哪个地步。犯人故意让他们从话筒里听到花颖的呻吟声。 『想要他平安获救,就遵照我们的指示。』 电话不容衣更月发问。虽然看到驹地丢出钥匙,但最后没有人现身去拿。 驹地认为是自己害的而沮丧不已,没有下车,峻也自责得关在布品补给室里。为了帮两人振作精神,叶绘和桐山开始准备午餐,赤目则跑去厨房参观。 衣更月留在执事工作间,在电话前等待铃声响起。 他们才刚激怒犯人,对方应该不会马上打过来吧。 小狗在衣更月的脚边走动。衣更月提醒过花颖好几次不能让牠进到屋子里。 然而,现在花颖不在。是桐山把牠带进来放在工作间的。 「你也担心主人吗?」 一抚摸小狗的头,小狗便把折起的耳朵靠近衣更月,舔着他的手掌。 直到小狗这么做之后,衣更月才终于认知到桐山将小狗放在这里的意义以及自己意志消沉的事实。 因为衣更月失败了。 因为误判而令花颖陷入危险。这里并没有能确认他安危的方法。 衣更月握紧拳头,击向桌面。巨大的声响和桌脚的嘎吱声让小狗跳起来逃到架子下。衣更月以左掌复上右手的拳头,紧握到指头都瘀青的地步。 此时,电话响起了微弱的铃声。 衣更月在铃声大作前将手伸向话筒,贴近耳朵,不是犯人的那道声音令他几乎难以呼吸。 「凤总管!」 『衣更月。』 凤沉稳的声音从衣更月的鼓膜渗进他的血液。 『我听了语音信箱的留言了。看来赎金交付没有成功吧?』 「凤总管。」 衣更月瞪着桌上的木纹,仍然无法压抑沸腾的情绪,他的指尖紧抓着桌子。 「真一郎老爷在哪里?」 『身为总管,我无法赞成让真一郎老爷和犯人碰面。』 「那就请你回来吧。我办不到。」 『怎么了?你不是想要只侍奉一位主人,成为顶尖的执事吗?』 「那是骗人——」 衣更月的耳畔响起了记忆中花颖的声音,他咬紧牙关,将缓缓而升的呼吸闭在气管中。 「我被说没有自称执事的资格。花颖少爷不相信我。」 不相信也是理所当然的。衣更月在重要时刻做了错误的判断。 「在大家都担心得不得了的时候,我打算一个人冷静……结果,若是帮不上忙,就只是一个薄情的局外人。还不如跟大家一起失去方寸还比较好。」 不得主人信任、无法克尽职责、一个个敲碎衣更月身为执事的骄傲,最后他对什么都不是的自己失望不已。 衣更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地陷入沉默。凤吐出浅浅的叹息,接着爽朗地笑了起来。 『看来你变得很干脆了呢,衣更月。』 「!」 感觉像是脑袋里有泡泡破掉般,衣更月擡起头。 钻到架子下的小狗,肚子蹭着地板,一边摇着尾巴一边抽出身子。小狗没有学到教训,缠着衣更月的脚不放。 以前的衣更月也是如此。 面对遭到好几次拒绝却更加紧缠不放的衣更月,一个月以后,凤终于开口问了他的名字。 『还记得我教你的吗?』 「跟随主人、帮助主人、守护主人到最后一刻的,就是执事。」 衣更月回答,自己再补上新的一句: 「——即使主人不相信自己也一样。」 『很好。』 凤的声音微笑着。 6 雾玻璃外,今天也升起了白色的太阳。被带来这间木屋已经是第三天。 花颖无神地擡头看着淡淡的光线,偷觑包着睡袋与毛毯睡觉的壹叶。 虽然鼻息很安稳,脸色却没有恢复。 背壹叶去洗手间时可以知道,她的体重没有极速下降。虽然花颖也曾担心本来就很轻的壹叶会不会因为憔悴,体重下降而危及生命,但看样子她能好好吃饭。 「过来。」 打开大门,西装男露出戴着杀毒面具的脸孔。 花颖如先前一样,被套上束线带和布袋,移动到有电话的木屋。在那里,犯人给他看了一样至今没有出现过的东西。 「他说要你念报纸。」 男子在电话前摊开一面报纸。花颖露出苦笑,垂下左边的眉毛。 (是衣更月的提议吗……明明交付赎金失败了,却还是冷静得令人讨厌啊。) 如果能念今天的早报,就代表不是录音而是他还活着的证据。 不用说,花颖他们的绑架没有登上新闻。花颖从某一面政治新闻的标题开始念起。 『花颖少爷,对不起。』 在念报导开头的时候,衣更月打断花颖的朗读。 可以知道衣更月现在很冷静。 「我说过了吧?食物方面没问题。我在韩赛尔和葛丽特的糖果屋。」 花颖一放下报纸,杀毒面具男便抓着花颖的上臂把他拉起来。 话筒掉落在桌上。 「你收到他还活着的消息了吧?」 『……我想我收到了喔。』 花颖瞥了一眼安静的话筒,自动伸出脖子套上布袋。 ※ 衣更月离开执事工作间,将小狗放回厩舍里的狗屋,步向厨房。 「早安。」 聚集在厨房作业台四周的椅子并排着,大家正围着吃早餐。 三明治和饭团这类可以冷藏几天的料理搭配散发温暖热气的洋葱汤。 峻因睡眠不足眼皮浮肿,驹地颓丧地在桌子的角落小口小口地吃着三明治。把汤和茶分给两人、照顾他们的是桐山。体型壮硕的他四处走动,使厨房感觉格外狭窄。 叶绘把蛋打在煎好的培根上,盖上平底锅的盖子。 「蛋黄要半熟喔。」 看样子煎蛋是赤目点的。于客房一夜好眠的赤目一脸清爽。在原本主人的客人不会进入的厨房里,举止比谁都还要放得开。 现在的花颖还不能说有主人的样子,他不成熟,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是反应却很快。他的问话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就算是玩笑,也要下点功夫去解读其中的含义或是做些变换。 要说他别扭也的确是别扭,但台面下的小把戏有时候也很有用。 「赤目少爷。」 「衣更月,早。吃早餐了吗?」 身为客人的赤目在不该出现的厨房里,招呼佣人衣更月吃早餐。他的一举一动都极为自然、奔放,他让衣更月等人都习惯了这份奇特。 不协调感是从一开始就出现的。 「赤目少爷,您是为了什么而拜访乌丸家的呢?」 衣更月的问题为厨房带来了寂静。 赤目有那么一瞬间露出认真的神情,像是在感受愉悦似地扬起了嘴角。 ※ 花颖回到关着他们的木屋时,壹叶已经醒来正双手拿着塑料杯,姿态端正地喝水。 「花颖少爷。」 听着背后门上锁的声音,花颖擦着手腕上束线带的痕迹。 「壹叶小姐。」 「是。」 花颖双手分开,垂下手腕。 「我知道犯人是谁了。」 「咦!」 壹叶放下杯子。杯中的水摇晃着。 「真的吗?」 花颖把视线停留在如同摆锤般来回晃动的水面。 「昨天支付赎金的行动失败了。犯人知道桐山或是驹地不管是哪一个家里的佣人都不是我的家人。我只是因为妨碍他们绑架妳而顺便抓过来的人,他们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呢?」 「为什么……?会不会是因为他们调查花颖少爷家,取得你与家人的照片呢?」 「真周到。」 对不经大脑而吐出的话语,花颖自己又重新认同了一遍: 「这些犯人的确很周到。在我们去游乐园之前,已经设下了不让任何人发觉的陷阱。」 花颖找了一下上衣的口袋,摊开昨天捡到的游乐园地图。 「前天我们散了很多步对吧?」 「是的。托花颖少爷的福,我吃到了各式各样的点心。」 「想出吃东西路线的,是小褓姆之类的?」 「对。」 壹叶无法马上理解花颖的话似地,歪着头和细眉。花颖把游乐园地图放在桌上,按照吃的顺序指出店的位置。 「久丞家的人们不辞辛劳地做了一张标示吃东西路线的地图,在轮椅上塞了水和替换衣物。我因为觉得有些失礼而错过了问妳的机会,壹叶小姐的轮椅是跟医院租的吗?」 「不,是爸爸买给我的。」 「是二手的吗?」 花颖接连的问题令壹叶的表情暗了下来。 「请不要误会。我不是在侮辱妳或令尊。如果是因为受伤暂时要用,租借或是二手轮椅就够了。没有使用轻量金属的旧式轮椅也有其必要吧。但是,唯有一件事我不能当作没看到。」 买爆米花时,壹叶将仿樱桃形状的球体盒子放在自己的旁边。 轮椅座面放了直径十五公分的球体还有空间。 非电动轮椅必须倚靠自己的力量转动轮胎前进,因此若是身体和椅座宽度不合的话,便无法顺利抓住轮子。 「那台轮椅对壹叶小姐而言太大了。」 「没这回事……」 「又大又重的轮椅、塞在架子里的水和行李、绕着园区走的地图。全部都是为了消耗体力,在人数不多的情况下也能成功限制人身自由。」 花颖盯着壹叶压制她说: 「目标是我。主谋是妳吧,壹叶小姐?」 壹叶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般大。 她的嘴巴无声地动了动。花颖避开桌子,站在壹叶的身边。 「犯人一直强调要和家人商量。本来小孩子被绑架就是家人会商量想办法。知道我们家情况不同,比起赎金更执著于把家人叫过来的目的,是家父吗?」 「……!」 壹叶的判断很快。 「藤崎,过来!」 「是。」 一道没听过的声音回应道,门打开了。壹叶冲下椅子,跑向门的方向。 追着她的花颖一回头,看到三名男女站在门口。 西装杀毒面具男、皮制工作服的杀毒面具女,还有身着黑色洋装的黑长发女子。 壹叶抓着黑色洋装的女子,两旁的男女拿下杀毒面具,露出不像日本人的五官。 「初次见面,乌丸花颖少爷。敝姓藤崎,是久丞家的褓姆。这两位是小褓姆妮可和打杂的(odd man)米夏。」 「这个小少爷真的很让人火大耶。古菈,可以揍这家伙吗?」 「妮可,不行。他也是主人喔。」 藤崎以无害的笑容阻止妮可跃跃欲试的拳头,米夏则默默捡起妮可扔在地上的杀毒面具。 花颖退后半步,拉开距离。 「俄罗斯人?」 「这两位是。因为配合老爷的工作,久丞家的人至少要会日文、英文和俄罗斯文。」 「这是久丞家的意思吗?」 「在久丞家中也有特别侍奉壹叶小姐的人。」 「那么,如果久丞家当家知道的话,你们会很麻烦吧?」 花颖以挑衅的口气试图动摇他们的意志。但是,藤崎却露出了更加温柔的笑容回复说道: 「我是褓姆,这孩子是小褓姆。注重教育的夫人在适合的时机下,应该就会为壹叶小姐雇用家庭教师。我们没多久就会被解聘了。」 「也有同时雇用两者的情形。」 「男性可能不太清楚吧。女人的工作职场是很恐怖的喔。您不知道从百年多以前,家庭教师和褓姆之间就容易引发纷争吗?」 藤崎的话语和表情十分不一致。难以形容的恶心感化为不安,席卷着花颖。 「既然一定会被开除,我想那就当成留给后人的礼物,做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制造回忆。」 壹叶紧抓藤崎的腰际。藤崎笑得轻柔,慈爱地摸着她的头。 壹叶哭肿的眼睛发红,从藤崎的手臂下方瞪着花颖。 「为什么真一郎老爷的小孩是你?」 眼泪流下壹叶的脸颊,一眨眼,长长的睫毛又弹落了泪珠。 「我比你喜欢真一郎老爷一百倍,比你想见真一郎老爷一千倍。」 「壹叶小姐,没事的。就算被花颖少爷识破,情况也不会改变。」 藤崎温柔地安慰壹叶。 「对啊。只是在真一郎来之前得继续下去。」 「是真一郎老爷,妮可。」 「我知道啦。」 妮可瞪了米夏一眼,偷觑了壹叶一下后,像是泄愤般地朝花颖丢出强势的口气和眼神。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暂时还要再留在这里。」 「恐怕办不到。」 「什么……!」 花颖的拒绝似乎和妮可的预期相反。她一脸惊讶,睁大婴儿蓝的眼睛。花颖重申了一次拒绝: 「因为他好像马上就会来接我了。」 所以,花颖等着。 「照我家执事的说法,执事似乎绝对不会背叛主人。」 花颖记得衣更月说过的话。 妮可得意地挺起皮制工作服的胸膛哼道: 「从他说要来接你已经过了两天啰?你还相信他?」 「我不会把无法信任的人放在身边。」 妮可哑口无言。藤崎和米夏表情凝重。 壹叶皱紧眉头。从藤崎身上影响洋装腰线的皱褶,可以看出壹叶用了多大力气在抱着她。 「那个人作弊。他让错的人来车站,也没跟你说领带的事。他不信任花颖少爷。」 「我也这样觉得。」 「大人都这样。因为对方是小孩所以随便许下承诺,又轻易打破,之后连打破承诺的事都忘了。真一郎老爷也是……因为我是小孩,所以不相信我的心情,不让我证明。」 「妳只能信任相信自己的人吗?」 总觉得有点不合理,花颖倾首表示不解。 「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如果大家都只信任相信自己的人的话,就一辈子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所以,虽然衣更月不相信花颖很令人生气、不甘心、也想要迁怒一番,但都不构成花颖不相信衣更月的理由。 「我相信那家伙说的话。」 壹叶像是要逃避花颖的声音般摇着头,双手遮住耳朵蹲下。 「……我果然该揍你。」 妮可向前,米夏与她呼应,丢开杀毒面具。 「壹叶小姐,我们走吧。」 藤崎的笑容优美得宛如在另一个次元。 要被揍了。 衣领被妮可抓起,花颖咬紧牙关,惊讶于她的拳速。 「!」 一阵冲击。然而,力量并非施在花颖身上。 摇晃的是建筑物。 大门从外面被踢破了。 花颖的膝盖失去了力气,要不是妮可抓住他的衣领,他就要跌坐在地上了。 「太慢了。」 这是花颖诚实的感想。 「因为您指示慢慢来就好。」 衣更月不慌不忙地回答,并从妮可手中拉开花颖,以一如往常的冷淡神情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你会知道……」 壹叶惊惧的脸上,泪水和表情同时冻结,躲在藤崎身后,一副快晕倒的样子。 「是花颖少爷的指示。『韩赛尔和葛丽特「的」糖果屋』。」 一切如花颖所想。衣更月冷静地解开了花颖传过去的情报。花颖拿开衣更月的手,坐在椅子上。他的膝盖现在因用尽力气而发抖。 「假设韩赛尔是花颖少爷,葛丽特就是壹叶小姐了。我从壹叶小姐名下的对象中,锁定交付赎金地点附近的范围,调查周边人员的出入。」 「那里的房间也有木屋喔。」 「赤目先生!」 「呦,花颖。」 赤目轻巧地跳跃穿过房门,打量室内。 「在家里面盖木屋,小孩的想法真是有弹性啊。不,花颖也是耶。」 「反正我是小孩。」 「你为什么会知道?」 尽管花颖扯开了话题,但赤目的好奇心十分恶质。花颖不悦地撇开头。 「因为光的颜色全都一样。」 「光的……颜色?」 米夏讶异地皱起脸庞。花颖指着雾玻璃。 「如果那是太阳光的话,每天的颜色会有微妙的不同,也会跟着天气、日出的角度而变化。所以我想那是电灯制造出来的光。」 花颖看到人工的光线,想起桐山在久未使用的厩舍里盖狗屋的事,进而才想到这里是双重构造。玩娃娃屋是少女的生命礼仪。 「还有,因为壹叶小姐的脸色也是白的。」 「我的脸色?」 壹叶以手掌触摸泪水濡湿的脸颊。 在游乐园的时候,壹叶的脸有好几次都看起来红红的。但是,她不可能因花颖而脸红。 「因为家父或许在家的关系,所以妳是化妆后过来的吧?我想妳在被带去打威胁电话的时候,应该有洗脸也有冲澡,可能也吃了东西。」 「不要小看壹叶小姐的决心。她有忍耐不吃点心喔。」 藤崎看起来像微笑的表情因为妮可的抗议微微歪了一下。赤目拍着膝盖大笑出声。 「我就觉得妳突然说要去乌丸家很奇怪,硬跟去果然是对的。」 「对什么?」 「超好玩的。」 好奇心是一种毒。但用在赤目身上,他或许会连同周围一起毁灭。 此时此刻,米夏和妮可瞪着赤目,藤崎的笑容则冻结在绝对零度。 壹叶跌坐在地,用几乎快消失的声音喃喃说着: 「讨厌。」 她以大哭后的嘶哑声音喊着,连藤崎伸向自己的手也拒绝了。 「大家都讨厌。」 这就太过分了。 「妳的褓姆们为了妳一起做坏事,妳却这样吗?」 听到花颖的问话,壹叶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连藤崎他们都拒之于外。脸上浮现后悔的表情,下不了台似地焦急辩解: 「可是,他们说因为马上就要辞职了,就算被爸爸妈妈骂也没关系……」 「他们代替妳接受令尊令堂的斥责,面对警察,也应该打算说是自己提议策划的吧?」 「警察?」 仿佛有电流窜过身体般,壹叶猛然擡起脸看着藤崎。 「你们说过谁也没受伤,也没有拿钱,只会挨爸爸妈妈一顿念对吧?藤崎、妮可还有米夏。」 三人避开了壹叶的眼神。 不用确认都知道,他们喜欢壹叶的心情早已超过了职务的范围。 「我认为,妳『重要的邂逅』不只我父亲。」 花颖这么一说,壹叶和三名佣人全都静默下来。 花颖再也不想待下去,快速起身。 「衣更月,回去啰。」 「是。」 衣更月扶着踉跄的花颖,转头向壹叶说道: 「关于非法入侵罪,请和那边的律师讨论。关于绑架罪,我们之后会重新与府上联系。」 就像下诘将棋一样,衣更月冷静地斩断了壹叶的退路。 壹叶宛如遭到沉默中的沉默击溃般,头低得下巴都快抵到胸前。只要遭衣更月的白眼一瞪,恐怕即使是大人也会如此吧。 「不要威胁比你小一轮以上的小孩。说到底,是爸爸不遵守约定的错。」 花颖轻握拳头,朝衣更月的手臂一击。 「赤目先生,还有一间房间在哪里?我要把东西带回去。」 「什么,已经结束了吗?」 「……你不是为了要结束事情才来的吗?」 赤目不负责任地笑了笑,打开木屋的大门。 花颖跟在他身后。 真亏他们能把木屋搬进来。没有布袋屏蔽看到的木屋外头,是宽敞房间的室内。外观做得不像一般室内讲究,看得出匆忙赶工的痕迹,不过脚边铺设的木板一路延伸到走廊。花颖之前似乎就是走在这上面的样子。 花颖在另一间房里造的木屋中,确认包包内容后背在肩上。回程经过刚刚那间房间时,看到壹叶与藤崎、妮可抱成一团的景象。独自站着的米夏注意到花颖,行了个礼,因此花颖也回以微笑。 穿过走廊,发现玄关门锁遭到破坏后,花颖一边思考着这种程度是不是赔偿比较好,一边跨过门槛离开了房子。 外头是两日不见的太阳。 「啊——好想洗澡。想吃热热的饭。」 「我马上准备。」 衣更月规矩地回答花颖的自言自语,步向车子的方向。赤目似乎早已进入车内。花颖仰望太阳,瞇着眼看着眩目的阳光。 「花颖少爷!」 寻声回过头,便看见壹叶朝花颖追来。因为壹叶伸直了身体,因此花颖一弯身,她便将双手放在花颖耳边努力地放低音量。 是自古流传下来的规定。 花颖的表情自然地放松。 「谢谢。」 花颖向壹叶道谢,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壹叶鼓起微微发红的脸颊说了声: 「对不起。」 少女抓住了花颖的衣角。 7 泡了澡,伸展四肢睡了一觉,吃了温暖的食物。全身沐浴在太阳与树木的绿意里,抱了小狗,抚摸牠的毛发。能量似乎通过一个个细胞。 「这是?」 花颖指着放在桌上的信封向衣更月问道。 「是真一郎老爷和凤署名的推荐函。」 「有谁要辞职了吗?」 花颖抱紧胸前的小狗。 峻热好的洗澡水和铺好的棉被、叶绘做的食物、桐山整理的庭园、驹地的迎接,少了哪一个人花颖就没有现在的宁静。花颖想尽速查看他们的待遇,但原来衣更月说的不是乌丸家的事。 「虽然由别人家推荐是特例,但听说内容是推荐久丞家的褓姆兼任家庭教师一职。老爷说如果您也同意的话,就请您一起署名。」 「褓姆?是那个日本人啊,她好像是叫藤崎?」 「是的。她一边当褓姆一边接受久丞家的赞助从大学毕业。从成绩来看,要推荐当家庭教师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呼……真令人吃惊。」 花颖放下小狗,打开信封,衣更月递上了钢笔。 信封里还有一封信赞扬久丞家的功绩,同时还稍微补充了一段内容称赞妮可和米夏的身手与忠心。 花颖加上自己的署名,将推荐函与信放回信封,在封蜡上盖上乌鸦刻印。 「爸爸和凤应该是在对一切了若指掌的情况下旁观吧。」 就算是在旅行,若不是一直故意忽略,不可能完全联系不上。大概是想和壹叶过度的执着拉开距离,顺便当作危急状况的预演吧。 他们之所以能这么大方,是源于无论何时都能应对的自信与经验养成的余裕。 「好像赢不了他们。」 花颖无意识地叠着盘中的猫舌饼干。烤得均匀一致的美丽色泽,疗愈了花颖疲惫的内心。 衣更月还是一如往常,冷淡地为空杯注入红茶。 「昨天的花颖少爷,有展现出符合乌丸家一家之主的威严。」 「!」 衣更月说了不同以往的话。 花颖心想是不是自己产生幻听了,不知不觉中身体探出桌子。猫舌饼小塔劈里啪啦地倒了下来。 「真的吗?哪里?在哪个地方?你从哪里开始听的?」 「看来您不是有自觉才说的呢。」 「所以我问你是哪里啊。」 「原来是运气好击中而已。」 衣更月的语气非常冷淡。花颖觉得太阳穴都要抽筋了。 「如果这是在跟主人说话,还真是不得了的话耶。」 「如果,吗?」 「不是如果。」 花颖双手拍桌站了起来。 「乌丸家的主人是我!」 「我明白。」 衣更月无所谓地将花颖用尽全力的声明听过去,手中拿着空茶壶行了个礼。 姿势良好的西装背影,从阳台走入家中。花颖以深感怀疑的眼神盯着那道背影。 那件事是真的吗? 『花颖少爷。』 离开时,壹叶叫住花颖,偷偷告诉他一件事。 『执事绝对不会比主人还显眼。虽然男仆会收下燕尾服或流行的衣服,为了展示主人威仪而打扮,但执事会故意穿着落伍的西装或是打上颜色不搭的领带。』 衣更月拿来了新的茶壶。没有热度的眼神,就算看着庭院里奔跑的小狗也没有一丝变化。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你承认!) 时间之流徐徐前进,在他打上那条绿色领带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