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有爱三百两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自从窦老爷把窦阿蔻送上清墉城後,窦阿蔻就落到了傅九辛手里。 傅九辛是窦家的帐房,管着窦阿蔻的白米饭和红烧肉,傅九辛也是窦家的先生,管着窦阿蔻的礼仪举止和琴棋书画,傅九辛是窦阿蔻的死穴,一戳就销魂得死去活来。 这个死穴一个月前下了清墉城,替窦老爷南下去收帐,窦阿蔻翻身做主人,仰头一看,清墉城的天是明朗的天,清墉城的窦阿蔻好喜欢。 窦阿蔻一欢喜,书也不读了、字也不写了,偶尔去练一下武和耍一下刀,屁大点的运动量已经完全阻止不了她长膘的速度了,所以傅九辛走了一月,窦阿蔻圆了一圈。 腊八节这天的早上,窦阿蔻在梦里面喝腊八粥,口水流了一枕头,忽然一个激灵,在床上肉颤了一下,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 窦阿蔻对於恶耗的直觉素来很准,三年前她要被窦老爷送走的前一夜如是,如今也是,她忐忑不安地爬起来,整了整衣服,一溜烟跑到清墉城山门处打听情况。 今日守山门的是她的师兄顾怀璧。 顾怀璧在山门口的大松树下支了一张躺椅,跷着腿叼了一根草,手中一把薄薄的秋水刃灵活地在指间辗转,一瞧见窦阿蔻来,唰的一下收了匕首,挑眉问:「你干嘛?」 「今天有没有什麽贵客要来清墉城?」 「嗯?没听说啊,不清楚……」顾怀璧说了一半,忽然眯着眼睛看向清墉城下数千阶的石梯,「喔,大概是有人要来吧。」 窦阿蔻顺着顾怀璧的眼神往下看,她武艺不精,目力不及顾怀璧犀利,只能大概看到一个身穿玄色衣衫的身影,但那人散发出来的气场,千里之外就波动到了窦阿蔻。 咯当一下,窦阿蔻脆弱的玻璃心和头顶上明朗的天同时塌了一块,她魂飞魄散地扭过屁股就逃,慌不择路地逃到了舞象台。 舞象台上立了几根比窦阿蔻还要高的梅花桩,窦阿蔻哧溜一下攀上去,立起一只脚,打算装成勤学苦练的样子。 大概因为她这一月来发面一般的吹了一圈,站梅花桩时显然没有从前身轻如燕的感觉,好在晃了几晃,倒是稳住了。 窦阿蔻别的没有,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很多,为了掩饰这一个月好吃懒做而长出来的肉,她抽了一条腰带,把自己的肚子缠得紧了些,等做好这一切,刚好那人施施然寻到了此处。 窦阿蔻偷偷睁开一丝眼缝,窥向傅九辛,她站在一人多高的梅花桩上,傅九辛立在地上,所以以她自上而下看下去的视线,只能看到傅九辛斜飞入鬓的眉和高挺的鼻梁。 窦阿蔻又悄悄闭上眼睛,装成毫不知情的样子。 「小姐,练武很勤快啊。」傅九辛望了望清墉城高处云雾缭绕的山峰。 窦阿蔻霍地睁开眼睛,惊喜道:「哦呀,先生你回来了呀,怎麽不事先通知一声,我好去山门给你接风。」 「呵,小姐的字练得勤快吗?书读完了吗?棋谱琢磨透了吗?」 「先生……我站梅花桩给你看。」 傅九辛闻言仰头看窦阿蔻,恰好与心虚的窦阿蔻对了一个眼。 窦阿蔻看到脚下那张徐徐抬起的脸,除了一如既往的清俊外,又带了在外奔波沾染的世间风霜,所以就多了几分凌厉的意味,很像那把明晃晃的秋水刃。 窦阿蔻心里一惊,差点儿脚软掉下来,抖抖索索开口,「先生,今日腊八,不如你先去喝粥洗尘,我再站一会儿、再站一会儿,呵呵呵呵。」 窦阿蔻算准了傅九辛没办法把她从梅花桩上弄下来,心里很得意。 傅九辛又徐徐看了窦阿蔻一眼,不声不响从旁边兵器架上抽了一把剑,反手往窦阿蔻脚边一拍,木桩就齐根往地里沉了几寸。 窦阿蔻尖叫着跳脚,鬼哭狼号地在桩子上面蹲下来,抱紧木桩迎风流泪。 傅九辛很有耐心地把窦阿蔻自木桩上揭下来,顺手掂了掂重量,「又重了。」 窦阿蔻辩解道:「没有重,先生,你看我的腰。」 他们同时低头看窦阿蔻的腰身,窦阿蔻暗中憋气,把肚子往里缩,傅九辛用两手去环窦阿蔻的腰,碰到了她腰上,窦阿蔻顿时忍不住痒痒,大笑起来。 一笑,她一月来胡吃猛塞的成果就露了馅,傅九辛比着她的腰身,缓缓张开两指,示意她粗了这几许。 窦阿蔻看着傅九辛,彷佛看到了今後自己寡淡的早饭、午饭、晚饭,泪流不止。 出乎意料,傅九辛却倏地收回自己的手,平静地往前走,「小姐,今天临字帖三遍。」 窦阿蔻跟在他後头讨价还价,「先生,今日腊八,少练一个字行不行?」 傅九辛头也不回,「练一个字给一百个铜钱。」 「十个字呢?」 「十百个铜钱。」 「一百个字呢?」 「一百个铜钱。」 傅九辛是窦家帐房,心里一个小算盘劈里啪啦麻溜儿的亮堂,算钱算帐一清二楚,一个字一百个铜钱,十个字就该是一千个铜钱一贯钱,一百个字当然就该是十贯钱一两白银,结果一百个字还是一百个铜钱。 窦阿蔻是个傻人,扳着指头算了算,兴高采烈地去扛纸墨笔砚了。 清墉城众人已经对这一幕见怪不怪了,各自从旁经过,对傅九辛点头,「公子辛苦了。」 教育窦阿蔻这个傻人的确很辛苦,盯着窦阿蔻练完字,傅九辛才有空回房梳洗换衣,他千里迢迢自紫微清都赶回清墉城,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就先被窦阿蔻气了一气。 他本是窦家帐房,无须跟随窦阿蔻来清墉城,奈何窦老爷觉得自己的女儿没了傅九辛,就像猪肉没了盐,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於是死乞白赖求着傅九辛跟随窦阿蔻上了清墉城,两人拜了城内酒肉散人为师。 酒肉散人和他的名字一样,无酒不欢、无肉不乐,成日在煌朝各地流窜,终年难得回城一趟。 连师父都不管了,城内众人就更没人去管窦阿蔻,若不是有一个傅九辛在,窦阿蔻就真的坐实了米虫的罪名。 这一天,清墉城的晚饭理所当然是腊八粥。 城内规矩,徒弟们不得私自在房内进食,早中晚都得聚在城里涎芳堂一同用膳,傅九辛换了衣服,和顾怀璧一齐去涎芳堂。 他回了城,恢复了弟子身分,自然不再穿宽袍大袖的落拓青衫,而是换了一身黑色劲衣,挺拔修长得如同一竿修竹。 他踏进涎芳堂的时候,众多女弟子们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睛在傅九辛的身段上溜了一圈,像是在看一只活色生香的鸡腿。 窦阿蔻注意到这个异状,心里有点不乐意,她觉得先生合该是她的先生,和其他人没有关系,先生的腰也是她的腰,其他人不能看。 她的先生在堂内逡巡一圈,找到了窦阿蔻坐的圆桌,便端了瓷碗落坐在她旁边的空位上。 窦阿蔻在城内交好的人不多,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师兄顾怀璧、师姐唐寻真还有她的先生傅九辛。 只可惜顾怀璧和唐寻真却不是酒肉散人的徒弟,而是城主明空散人的入室弟子,平常也不能总陪着窦阿蔻。 他们刚落坐,唐寻真也来了,四个人恰好坐满一桌,三个人六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傅九辛看。 傅九辛在三个贪吃鬼穷凶恶极的目光下,不急不慢地自包袱里拿出一个食盒来,「喏,你爹特意嘱咐厨娘给你熬煮的腊八粥,我刚才去热过了。」 「哦呀!」窦阿蔻乐滋滋地看着傅九辛给在座的四个人分食,分到她那个碗里时,傅九辛到底是偏心,手腕不动声色地一抖,窦阿蔻这碗粥里的料就特别多。 窦家是皇商,很有钱,这腊八粥不同民间那些只加乾果杂粮,而是特意加了上等奶油、金糕、青红丝等,软糯滋润、入口即化。 窦阿蔻很想一张脸都埋到碗里去,却被傅九辛用筷子敲了敲手,「小姐,仪容。」 窦阿蔻泪流满面,只得端起架子,小口小口地斯文喝粥。 不多时,整个涎芳堂稀里呼噜喝粥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样其乐融融的喝粥声里,大门被踢开的声音就显得尤其不和谐。 涎芳堂里都是练家子,大门刚打开,所有人都快速地扔下了碗,手按到腰间,准备拔剑的拔剑、丢暗器的丢暗器、挥鞭的挥鞭,趁众人都看向门外的时候,去偷别人碗里红枣的……嗯?喔,那是窦阿蔻。 门外的人显然不在意众人如临大敌一般的虎视眈眈,他兀自乐着,冲窦阿蔻和傅九辛叫道:「徒儿们,看师父我买了个什麽回来!」 门外那个披头散发、状似癫狂的老头子正是酒肉散人。 他一般不回城,如果回了城,就肯定是买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城,上一回他牵了一只螃蟹,再上一回他买了一箱大力丸,这一回…… 熟知酒肉散人习惯的众人齐齐往他身後看去,一看之下倒吸了一口凉气,便是正在偷傅九辛碗里红枣的窦阿蔻也停了筷子,伸长了脖子探头看去,然後她的眼直了。 门外是一个男人,生了一张艳丽至极的脸,衣衫褴褛,遮不住他赤裸的身体却不见落魄,倒像是刚从情慾中抽身而退,带了一分慵懒的妖。 窦阿蔻面红耳赤,又忍不住想再看一眼,突然被一双手蒙住了眼睛,傅九辛的声音淡淡地在她耳边响起,「小姐,非礼勿视。」 第二章 酒肉散人兴冲冲地拽着那个人到了傅九辛他们的桌边,「徒弟,这是我在集市上买回来的琴师,以後你们练武的时候,让他给你们奏琴听。」 顾怀璧与唐寻真对视一眼,彼此埋头喝粥,不闻不问。 谁都知道,要是谁搭了话,这买回来的麻烦就归了谁,酒肉散人终年不在城内,他一时兴起买回的活物,到头来都是清墉城里的人替他养着,小猫小狗的也就算了,这一回可是个男人。 傅九辛自然也没有理酒肉散人。 只有窦阿蔻把傅九辛的手掌从她眼前挪开,看着那个少年,悄声道:「师父,他会弹琴?」 酒肉散人很高兴有人赞同他的品味,「那是,徒儿,要不他就给你……」 「师父何时也学会了附庸风雅?」傅九辛轻巧地截过他的话头。 「路过集市刚好看到,价钱也便宜,一时兴起就买了,呵呵。」酒肉散人讪笑,他一向有些怕这个徒弟。 这边厢,酒肉散人和傅九辛在唇枪舌战地过招,那边厢,那个少年兀自走到了窦阿蔻身边,「我饿了,要喝你这碗粥。」 傅九辛挑了挑眉,好颐指气使的口气。 窦阿蔻浑然不觉身为一个被买回来的琴师,这个少年的态度未免有些跋扈,她高兴地把粥递给他,「给你。」 少年缓缓地喝完这碗粥,吐出两个字,「难喝。」 在座众人心里都有些愤怒,一个来路不明、被人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货,哪来的资格指手画脚啊,要不是他那张生得极好的脸,在座诸位早一板砖呼上去了。 只有窦阿蔻低下头,真心为自己的粥不合少年胃口而感到惭愧。 到这里也许你看出来了,是的,窦阿蔻是一个逆来顺受的憨人。 傅九辛淡淡地看着,他特意回窦家给窦阿蔻带的腊八粥进了少年的肚子,没有说话。 清墉城是江湖第一大派,说它大,不是指人数亦不是指规模,而是因为它诡异的行事作风。 清墉城的规矩是只要有人愿意拜清墉城为师,不管他或她身後所属何门何派,皆可上清墉城寻求庇护。 因此清墉城内可谓鱼龙混杂,既有善机窍的公孙墨家的门人,也有臭名昭着的七杀连环坞出身的杀手,还有像窦阿蔻这般家里有钱的公子小姐,可谓来者不拒。 所以清墉城在江湖上人脉极广,各家各派都得给它留个面子,也正因如此,清墉城里众人见识广、眼界阔,像酒肉散人买回来一个跋扈的少年琴师这样的小事情,也不过只是在那顿饭的时间内被众人议论了几许,饭後便无人再提及,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酒肉散人带着少年先行回房作安排,窦阿蔻也想跟着去,被傅九辛看了一眼,自觉地拿了碗排队冲洗。 傅九辛就排在她後面,若有所思地看着低头不语的窦阿蔻,以他对窦阿蔻的了解,这憨人肯定对那少年上了心。 窦阿蔻确实是在想琴师少年,因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人。 窦阿蔻出生皇商世家,从小衣食无忧,虽生母过世,然而窦家几个姨娘待她就像亲生女儿一般,到了十二岁被窦老爷送上清墉城练武。 虽然是离了家,但因为有傅九辛跟着,事事经手着落,从来没有苦过她,哪怕是练武,因为酒肉散人终年不见人影,她也练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日子过得滋润无比,三年时间就像涂了油的车毂辘,不声不响地就滑走了。 综上所述,窦阿蔻的人生就是一曲阳春白雪,从前见过最好看的男人是傅九辛,英挺、阳刚,但也只见过他一个,现在来了一个琴师少年,却是和傅九辛截然不同的类型,妖、魅,带了那麽一点点危险的美感。 我们要原谅少女一颗蠢蠢欲动发春的心。 窦阿蔻想得入神,轮到她刷碗时,想也不想地把手伸到冷水里,然後被冻得回了神,甩手呵气。 腊月的天已经冷了,清墉城又在数千阶石梯之上,清晨起来缸里的水都结了一层薄冰,窦阿蔻娇生惯养,从来都是傅九辛替她洗刷的。 这一回也不例外,傅九辛默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碗,十指翻飞间溅起晶莹水珠,煞是好看。 窦阿蔻很喜欢先生的手,就像她喜欢先生的人,只是无论是手还是人,都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 这一次窦阿蔻难得地开了一回窍,她好像发现她的先生在生气,人还是那个人,碗还是那个碗,但她的先生就是有些不对劲。 傅九辛替窦阿蔻刷了碗,回头看到窦阿蔻纠结的脸,抿了抿嘴角,「还愣着做什麽?晚课不用做了?」 这一句戳到了窦阿蔻的死穴,顿时把她探究傅九辛的心思给打散了。 教晚课的不是她那个不负责任的酒肉师父,而是清墉城里出名严厉的城主明空散人,窦阿蔻看了看天色,魂飞魄散地狂奔而去。 身後傅九辛平平地讲了一句:「小姐,仪容。」 如同草原上迁徙的野牛一样轰隆隆狂奔,窦阿蔻刹那间止住了脚步,整理发带、衣带、裙子,莲步轻移,扭着小碎步慢腾腾消失在傅九辛视线里。 窦阿蔻到底是在最後一刻赶上了晚课,在明空散人眼皮子底下溜到自己座位上。 明空散人在台上讲心法,唐寻真竖起了一本书,凑到窦阿蔻耳旁嘀咕道:「阿蔻,我打听到了,你师父带回来的那个男人叫徐离忍,好像家道中落,被充为庶人买卖的。」 窦阿蔻吓了一跳,「徐离?那不是煌朝皇家的姓氏吗?」 唐寻真家中无人从仕,不关心朝廷,没有像窦阿蔻那样大惊失色,「当然不是徐离啊,是姓徐,名离忍。」 「喔。」窦阿蔻应了一声,脑子里不自觉地回想起徐离忍颓靡艳丽的样子来。 「哎呀,忘了记笔记了。」唐寻真忽然扭身,唰唰唰地记下明空散人说的口诀,然後又转头,「阿蔻啊,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徐离忍啦?」 窦阿蔻脸一红,「没、没有,真的没。」那说不上喜欢,只是第一眼看到这样一个姿容艳丽的男人时,产生了惊艳之感,继而有些兴趣罢了。 「那你喜欢什麽样的男子?」 一提到这个窦阿蔻就头大如斗,腊月二十八是她的生辰,这个月的生辰一过,她就年满十五及笄了,窦老爷一定在家里摩拳擦掌,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窦老爷的思想很传统,先送女儿去习武,待练就一身武艺,归家刚好及笄,顺水推舟就能把女儿许给别家,这样就算嫁进了别人家,夫家也没人敢欺负她。 窦阿蔻想到这个就心痛、胸痛、脑仁痛。 唐寻真絮絮叨叨,「那我举个例子,你是喜欢你先生那样的,还是喜欢徐离忍这样的,或者是顾怀璧那样的?反正我是喜欢你先生这样的。」 唐寻真看男人的眼光很质朴,她尤其中意粗犷的、豪迈的、肌肉纠结、浑身散发男人味儿的男人,但清墉城里她看得上眼的男人,顾怀璧太清秀、徐离忍太艳丽,统共就一个傅九辛稍微有那麽一丁点儿符合她的口味。 窦阿蔻很郁闷,「我啊?我喜欢大侠。」 她随口一扯,满心都是听到唐寻真喜欢傅九辛时的那一点儿难受。 唐寻真寻思了一下道:「现在江湖上的大侠都成家立业了,年轻的少侠还没有崭露头角,你这个要求很难啊。」 窦阿蔻继续扯,「那就找有潜质成为大侠的,潜力、潜能、潜质,师姐你懂不懂?」 唐寻真点头,「喔,那等我回了一言堂给你翻找翻找。」 唐寻真是江湖一言堂的大小姐,一言堂知道江湖大侠、少侠、女侠、小侠的所有轶事,列了一张江湖兵器谱、一张武林美人榜,男男女女都有。 窦阿蔻还想说什麽,忽然一枝狼毫笔从远处凌空飞来,坐在她前头的师弟妹们敏捷地躲闪开去,窦阿蔻反应迟钝,刚挪了一下屁股,毛笔「啪」的一下就打在她脸上,扔笔的人将力道和角度控制得很好,这一下像是在窦阿蔻脸上挥了一鞭,留下一道朱痕。 明空散人在台上吹胡子,「窦阿蔻,今夜亥时三刻至子时,祠堂罚跪。」 明空散人偏心,对自己的关门弟子唐寻真提也不提,唐寻真抱歉地看窦阿蔻一眼,吐了吐舌头。 祠堂是供奉清墉城历来城主先辈的地方,留了一盏忽明忽灭的烛火,阴森森的。 窦阿蔻在蒲团上抖抖抖,半夜三更的,凭空想了很多妖魔鬼怪自己吓自己。 这时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窦阿蔻心猛烈地跳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只是脚步声不仅很真切,而且越来越近,窦阿蔻霎时涌出许多念头来,荒村野鬼、山野诡事…… 那脚步声直冲此处而来,在门外停了停,窦阿蔻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忽然门轻轻地扭开了,在深夜里发出「吱呀」一声,窦阿蔻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嗡一声断了。 她大叫一声,起身往外冲,冷不防被蒲团绊了一跤,整个人向前跌去,一张脸糊上了不知什麽东西。 「唔嗯。」窦阿蔻整张脸糊在一团棉质衣料上,清晰地感觉到里面有一个物件,有灼热的温度透过布料晕染上她的皮肤,窦阿蔻认真地摸索了一番,然後拔出自己的脸,抬头一看,撞进了傅九辛沉如水的眼睛。 她的脸糊上了傅九辛的裆部。 第三章 「先、先生,你好大……」窦阿蔻握着手中有变大趋势的物件,脑子一抽,异常诚恳地看着傅九辛。 「窦阿蔻,放手。」傅九辛声音一哑,语气却很平淡。 傅九辛的语气越平淡,他心里酝酿的心思就越澎湃,窦阿蔻深知这一点,火烧似的松了手,哭着看傅九辛,「先生,我错了!」 「无妨。」傅九辛把手中盘子一放,那是他给窦阿蔻送来的宵夜。 他轻飘飘落坐在椅上,居高临下睨着窦阿蔻,「你大了啊,知道欣赏男人、揩男人油了。」 窦阿蔻猛摇头,「不、不是,阿蔻只有先生一个男人,先生把我带大、给我换尿布、给我穿衣服、给我洗澡……」先生的恩情比天大。 傅九辛一挑眉,看着她点头,「不错,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癸水是……」 一语戳中要害,窦阿蔻汗涔涔,「先生你不要说了。」 傅九辛比窦阿蔻大五岁,傅九辛被捡到窦家的时候,他十岁,窦阿蔻五岁,那个时候的窦老爷忙於经商,长年天南地北的跑,窦夫人刚去世,窦老爷来不及纳妾,窦家就一个奶妈子管着窦阿蔻。 奶妈老了不大得力,自己都顾不过来,遑论还要照顾小小的窦阿蔻,窦老爷本着商人无利不图的精神,便把捡来的傅九辛当成奶爹来使。 於是一个孩子带了一个更小的孩子,天凉风长、莺飞草长,在那一段青葱时光里相约着磕磕绊绊一同长大。 那个时候窦阿蔻还是喊傅九辛阿辛的,具体追溯起来她什麽时候开始喊傅九辛先生,还得回到十年前的那天。 十年前的一个中午,窦家煮猫耳朵吃。 厨子懒,说是猫耳朵,其实就是面团上揪下来的一长条,扔进锅里煮熟就端上桌。 窦阿蔻连汤带食吃了个乾乾净净,喝出一身汗,趁着这日阳光大炽,奶娘打发窦阿蔻和傅九辛去洗澡。 一刻钟後,窦家宅院响起一阵鬼哭狼号,奶娘颤颤巍巍举步出去查看,看到两个孩子缠在一处,窦阿蔻大哭不止,傅九辛脸色通红。 「奶娘,阿辛藏了一个猫耳朵不给我吃。」窦阿蔻见奶娘来了,立刻哭诉道。 猫耳朵?奶娘老眼昏花,眯着眼睛半晌才看到窦阿蔻两手放在傅九辛腿间,手里捏了一个什麽,顿时魂飞魄散。 「小姐,赶紧松手,那不是猫耳朵!」 「怎麽不是?」窦阿蔻低头看了看手里傅九辛小小的「猫耳朵」道:「它长在阿辛身上,不让我吃。」 「阿弥陀佛,男女有别……」奶娘一边念叨,一边掰开窦阿蔻的手解救傅九辛,她抱起窦阿蔻的时候,看了傅九辛一眼,「小姐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 从那时起,窦阿蔻再也没和傅九辛一起洗过澡;从那时起,窦阿蔻被勒令不准叫傅九辛阿辛,得叫他先生;从那时起,窦阿蔻的阿辛长大了,开始对她不假颜色了。 这样想来,窦阿蔻和傅九辛的「猫耳朵」其实颇有渊源,如今已经十五岁的窦阿蔻呆呆地想,原来先生的猫耳朵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她今夜惹恼了傅九辛,被收回了夜宵没得吃,饿着肚子跪了半宿。 先生气归气,到底狠不下心肠来放她一人不管,在祠堂外守了半夜,任由夜风沁凉,吹散了他被窦阿蔻无心之举挑拨起的燥热。 窦阿蔻出祠堂的时候,真诚地对傅九辛致谢,「先生,你对我真好。」 傅九辛轻哼一声:「明日临字帖十遍。」 他决定不为所动,哪怕窦阿蔻向他妩媚地笑。 第二天,清墉城在清晨的第一缕晨曦中苏醒过来,开始蓬勃起来。 酒肉散人难得回城一趟,因为还没有听够徐离忍的琴声,特意在城里逗留了几天,顺带地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徒儿,於是顺带地教窦阿蔻一招半式。 窦阿蔻使的是大刀,按酒肉散人的话来说,窦阿蔻轻功不行、心法不精、灵活不足、巧劲不够,唯一有的只是一把好力气,她不使刀谁使刀。 同期几个师姐、师妹,唐寻真使的是一条百蝶穿花的镂空银鞭,其余人等或使绸带、或使剑、或使匕首,看着既轻盈又英气,窦阿蔻很艳羡。 「回神。」酒肉散人刀背敲在窦阿蔻脑袋上,唤回她的神智,「今日教你这几招可记住了?我再演示一遍,然後你自己练。」 「喔。」窦阿蔻听话地舞刀,招式之间的起承转合倒还流畅。 她力气大,虽然没什麽花俏的技艺,但舞起来大开大合、虎虎生风,旁人一时也近不得身。 酒肉散人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麽,命人去叫了徐离忍来。 窦阿蔻正在舞,忽然眼角瞥到一个白色的身形,抱着古琴静立在一旁,她一分神,记错了招式,下盘不稳差点儿摔倒,连忙用刀撑地支持住身形。 酒肉散人趁势插入道:「正好,阿蔻你休息一会儿,让徐离忍奏一曲,你琢磨琢磨,最好能随着他的琴声舞刀。」 窦阿蔻偷眼看徐离忍,他换下了昨日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罩了一件清墉城最普通的白衣,这麽素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居然也透出一丝丝醉生梦死的绮丽来。 徐离忍摆好琴,垂手拨弄,一串琴音流泻出来,窦阿蔻慌忙开始舞刀。 她跟着他的节奏,僵硬地踩着点摆弄一招一式,围观群众一阵哄笑,窦阿蔻汗颜,红着脸倒没有退缩,坚持着聆听徐离忍的琴声。 琴与刀渐渐地融会和鸣,他琴声铿锵、她刀势凌厉,阳光洒在清墉城舞象台上,照着这一琴一刀,在沉雄斑斓的大地上快意江湖。 窦阿蔻越舞越有信心,刀锋流光转的间隙看了徐离忍一眼,正好撞见徐离忍也在看她,还冲她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春花从绽放到纷纷坠落枝头,浮光掠影的一瞬间,窦阿蔻心一跳、脸一红,脚下虚浮踉跄一下,停了刀气喘吁吁。 一刻钟前来的傅九辛立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不声不响地静立在花荫下,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顾怀璧搭着他的肩,眉飞色舞,「哎呀,傅兄,小师妹的油菜花好像开了呀。」 傅九辛抬了抬眼,没有说话。 徐离忍的琴声也没有留住酒肉散人,老头子说苏州酒坊酿的老黄酒这会儿该启封了,腊月喝黄酒正是好时候,於是抛下两个徒弟和买回来的琴师,当天下午就下了清墉城。 酒肉散人一走,窦阿蔻重又落回傅九辛的手里,傅九辛安排她的衣食住行,也安排她一日的功课行程。 「下午站梅花桩。」傅九辛如是说。 窦阿蔻提出要求,「先生,可不可以让徐离忍奏琴陪我?」 傅九辛点头,「也好,琴声静心。」 窦阿蔻觉得今天的先生出奇的好说话、出奇的善解人意,她高兴地站上梅花桩,冲徐离忍投去一眼。 不知为什麽,她尤其喜欢看徐离忍垂眼奏琴的样子,看他鬓边一缕乌发柔婉地搭在他的肩上,白衣乌发桐木琴,真好看。 傅九辛好像没看到窦阿蔻和徐离忍的眉来眼去,面色如常。 窦阿蔻在梅花桩上闭目凝神,立起一脚,琴声清朗,直上九重霄,舞象台地势又高,清风伴着琴声令人心旷神怡。 一刻钟後,窦阿蔻没有那麽惬意了,她中午喝的是昨日剩下没喝完的腊八粥,水多米少,等於喝了一碗稀汤,现在她开始有些内急。 她在梅花桩上扭了一扭,给傅九辛使眼色,傅九辛正沉醉於徐离忍的琴声中,压根没看见窦阿蔻抽筋的眼,窦阿蔻咬咬牙,忍了。 一曲罢了,窦阿蔻急忙要开口,忽听傅九辛道:「好曲,琴师,不如再奏一曲流水。」 徐离忍依言弹奏,他琴艺高超,轻拨七弦,琴声淙淙如流水,叮咚如山泉,彷若一条清凌的小溪跳跃山涧间。 窦阿蔻听得汗流浃背,那啥也很想像流水那般,飞流直下一泻千里,她要哭了。 傅九辛这时才发现窦阿蔻的异状一般,惊讶地挑眉,「小姐,练武须静心,如你这般浮躁不好。」 他自一旁拿出一个箩筐,筐里十数个黑色铁弹,撒在窦阿蔻站立的梅花桩周围。 那是江湖磅礡堂的独门暗器,磅礡堂擅以火药制暗器,清墉城内就有一个磅礡堂的弟子成日鼓捣火石,曾经炸毁清墉城的食堂,这些铁弹就是她最新鼓捣出来的东西,一经撞击就会爆炸。 窦阿蔻眼瞅着脚下那些危险物品,站立在梅花桩上一动也不敢动,她有点明白先生这是生气了,虽然她不明白先生为何要生气。 傅九辛立在梅花桩下,淡淡提点,「小姐,静心。」 这折磨人的站梅花桩,在徐离忍又一曲流水之後结束了,傅九辛点头,「小姐,你可以下来了。」 窦阿蔻在梅花桩上摇摇摆摆,看着底下的铁弹举步维艰,傅九辛自然地伸出手臂虚扶一扶,窦阿蔻如溺水中飘来一根浮木,抓住傅九辛的手往下跳。 她自高处跳下,整个人被傅九辛兜了个满怀,傅九辛不动声色抱住她,掂了掂重量,唔,的确是长肉了,软乎乎的。 窦阿蔻很快就从傅九辛怀里挣脱出来,蹩着脚冲向茅厕,这回傅九辛没有提醒她注意仪容,他还在回味刚才的一瞬。 蹲在茅房里的窦阿蔻泪流满面,後来她再也没有提出练武时要徐离忍作陪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