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相遇在无眠的梦中》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录入组 图源:夜之宙(lkid:宇宙asuka) 录入:夜之宙(lkid:宇宙asuka) 「你听过双胞胎悖论吗?」 中井恭介一边说著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一边转过头来。在自然卷头发底下,那双黑色的眼睛正紧盯著我。 「简单来说是这样。双胞胎的其中一人,假设哥哥搭上以光速飞行的火箭启程前往宇宙,而弟弟在地球上目送他离开好了。这个假设的重点在于视角。」 那时我们正在吵架。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所以对此多少感到有些火大。恭介没有察觉这点,依然用冷静的口吻继续说了下去。 「被留在地球上的弟弟眼中,哥哥看起来就像是以光速远离而去。但从搭上火箭的哥哥看来,也像是以光速远离弟弟还留著的地球而去。」 恭介的房间里放著许多乐谱。床单是白色的,乐谱也是。看过去的一片色彩都太白了,让我觉得有些刺眼。视线才想往窗外逃避而去,结果外头也正在下雪,心情更是阴郁。 天气这么差还突然把人叫来,以为有什么事却在听他说这些。笑都笑不出来。 「如果你只是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那我要回去了。」 「智成。」 抓著乐器盒就站起身的我,被恭介叫住。 「你认为在真空的宇宙当中听得见声音吗?」 「啊?怎么可能听得见。」 声音是一种振动。乐器跟声音都是让空气产生振动,进而再让耳膜共振,人才能听得见声音。要是没有空气,就听不见声音了。 听见我的回答,恭介似乎感到有点放心地点了点头。 「没错,所以我听不见。不过智成应该是能听见才对。」 恭介就像在表达「没事了」一般,再次转身背对我。这也让我忍无可忍了。 「我真的要回去了!」 一股怒气直冲心头,我飞奔出了恭介的家。途中跟恭介的妹妹在走廊擦身而过,但我完全没有想要停下脚步。 突然从吹著暖气的房间来到屋外所造成的冷暖温差,让我的心脏揪痛起来的那种感受,我到现在还是记忆犹新。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当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变成暴风雪的事情也是。 在那两小时后,恭介因为一场意外身亡。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宣告春天终结的声音 「吶,相马。你加入管乐社嘛。」 一早,突然就有人来向我招募。 时间回溯到十秒前。 大石裕美晃著一头茶色短发,咚地一声就伸手撑在我的桌子上。我直到刚才都还撑著脸颊在发呆,可真的是吓了一大跳。何况还是刚结束打工,不是午睡而是早睡了一小时左右过后就来这招,更是让我吓得不轻。 「我说,大石啊。你来向我招募进社团,自己都不觉得奇怪吗?」 「我知道是有点晚了。但现在勉强算是四月,还说得过去吧。」 「晚的不是时期,而是年级好吗?我跟你一样是三年级喔。况且,要招募我也晚了两年。」 「没办法啊。我直到最近才知道你国中是管乐社的嘛。」 早上八点过后的教室里,已经有超过半数的同学来上课了。 当我想著有没有人可以来救助一下,并环视了四周,只见大家脸上都挂著苦笑。要是站在相反的立场,我应该也是露出那种表情,远远地旁观吧。 「总之,你来加入我们社团啦。今年新进社员太少了,很伤脑筋耶。」 「那还真是可怜。所以说现在有几个人?」 「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共计十人。」 「还真是冷清啊。」 比起其他文化性质的社团,管乐社更需要有一定的人数。我能理解她因为社团人太少而伤脑筋。 「所以我才去调查哪些人有接触过管乐,并一个个招募中。」 「哦~~咦?但你们在去年校庆时,不是有满大规模的演奏吗?」 虽然没有仔细去数,但感觉有六十个人左右。就算因为学长姊毕业,这人数锐减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一言难尽啦。更重要的是,反正你也闲著没事吧?那就加入管乐社啊。」 啊,被蒙混过去了。个中原委确实让人很在意,但特地追问下去就太失礼了。而且我也不是真的那么想知道。 「很可惜的,放学后我都要准备打工,忙得很呢。」 打工是从半夜两点左右开始,所以放学后必须早点睡,以确保睡眠时间。我敢保证在所有同学当中我一定是最早睡的。不过我还不知道这股自信有什么意义就是了。 「既然是要打工那也没辙了。这次就特别放过你吧。」 「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得到你的原谅,但还是谢谢你喔。」 「相对的,你给我一点情报嘛。国中时还有谁跟你是同一个管乐社的呢?」 「同年级当中应该是没有吧。」 说穿了,本来就没有跟我念同一所国中,并跑来这所高中念书的同学。理由也很单纯,因为这所高中距离母校的校区有点远。 想拚个好学校的人,就算得搭电车通勤,也要去念私立的明星高中,要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会随波逐流到距离家里徒步可及的高中去。从这两方面来看,我念的这所公立高中都不上不下,会从我们国中特地跑来这里念书的,就只有特别好事的人而已。 顺带一提,我之所以会来这所学校念书,是因为想骑脚踏车通勤。而且那感受确实一如我预料的畅快,但天气不好的时候会很伤脑筋。 「而且是谁跟你说我以前是管乐社的啊?」 「一个说是跟相马念同一所国中的新生告诉我的。还是说,你听到有个可爱的学弟妹就想加入了呢?」 「不想。」 「是喔。相马这个笨蛋。」 冷哼了一声,大石就回到她自己靠走廊那一侧的座位上。 即使如此,情报来源竟然是个新生也很奇怪。 我只在管乐社待到国二冬天而已,都还没升上三年级,早早就退社了。所以我实在想不透,一个今年升高一的新生,也就是小我两岁的学弟妹,怎么会知道我本来是管乐社。 不过,对方也可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所以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强忍下呵欠,我发著呆,度过在开始上课前的这一小段时间。 骑著菜篮生锈的机车,穿越清晨的街道。 引擎的震动让这台老旧的车体以及我的身体都跟著晃动起来。满满堆在前方菜篮里报纸,也跟著发出窸窣的声音。 若要说我的生活是以这份配送报纸的打工为中心也不为过。 放学后,我一回到家就先稍微吃点东西,晚上七点前就会钻进被窝。起床时间是凌晨一点。稍微梳洗准备一下之后,凌晨两点左右就要到营业所拿报纸,再骑著破旧机车穿梭在巷弄间。一天大概就是这样的流程。 我一升上高中不久就开始从事这份打工了。但必须考到驾照才能骑机车配送,所以这样的工作模式还不到一年。一开始因为不习惯骑车而觉得紧张,不过直到最近也渐渐产生了对清晨凉飕飕的空气感到满舒服的从容。 京都的街道是棋盘式的格局,所以不太会迷路。对著年幼的我这么说的人正是祖母。京都出生的祖母非常喜欢这个城市,一牵扯到京都,她就会反覆地说著这是个好地方。 自从开始从事配送报纸的打工之后,这样好认的道路确实带给我很大的帮助。只是地址上会表记著西边东边的,长长一大串弄得很复杂,因此要记下配送路线时费了好一番功夫就是了。 上京区东侧有一半是我负责的配送区域。像是要连接起堀川通跟乌丸通似的反覆穿梭,并渐渐往南下走去。就算是白天人来人往的这条道路,在清晨时分还是相当平静。 但是注意著安全驾驶的我,今天眼中也是看到各式各样的人。 身穿制服正在等红绿灯的男女、身穿西装走过横跨堀川的短桥的人,以及穿著浴衣走在小巷弄的道路内侧的女性等等,清晨的街道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在活动。 无论天气炎热还是寒冷,清晨能看见的人们都是一样的身影。简直就像陷入了时间停止的错觉之中。 我很喜欢只存在于黎明前的这片景色。有很多是白天无法见到的东西。 由于我是安全驾驶,像这样放宽视野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无论多么习惯配送工作,还是很害怕出车祸,因此我都会随时保持专注并谨慎驾驶。 今天也像这样开始工作了两个小时。 在乌丸通右转之后,过了一条戻桥(注1),并往西前进。 这附近是我从小就很熟悉的地方,所以就连小巷弄我都一清二楚。尤其是堀川通在春天时可以看到开得很漂亮的樱花,只是现在几乎都凋谢了。下次还想看到盛开的景象,就只能等到明年了吧。我无法想像自己届时究竟会在做什么。 我骑著车一边哼歌,快活地一家家配送下去。只要在脑海中播放出音乐,配送报纸也就跟音乐游戏一样了。无论驾驶还是投递,节奏感都很重要。 「嗯?」 在熟悉的一幢幢住家之间,我突然撞见了陌生的光景。 溶入夜色之中的独栋房屋,有个女生正站在那家的信箱前面。昏暗的天色下,我还看不清她的长相,但至少可以辨别是男是女。 我放慢速度,并朝著手表看了一眼。从放出亮光的表面看来,现在还不到凌晨四点。 那个女生也没有要出去散步的样子,感觉就像在等候著什么一般站在原地。 难道是在等报纸配送过来吗? 「早安。」 我尽可能耍帅地停下生锈的机车,并将报纸递给她,但对方看起来也没有久候的感觉,很乾脆地就收了下来。 「你好。好久不见了,相马学长。」 她说话的语气平稳,而且好像认识我。 「那个……」 谁、谁啊? 我环视著四周想寻找提示。配送时我都只顾著看要投递的信箱,因此没有连同建筑物都看得很清楚。但仔细想想,我记得这里是以前同学的家。 名叫中井恭介的那家伙,是个模范般喜欢窝在家里的人,再怎么样也不是会跑到屋外拿报纸的类型。说穿了那家伙不但是男的,更何况还过世了。 啊,但他有个妹妹吧。好像小他两岁的样子。 现在抬头看著我的那双深邃大眼睛,以及绑成一束扎实麻花辫的发型。那个造型就跟我记忆中还留有一些稚气的中井妹妹一模一样。而且不知为何,她还穿著我们高中的制服。 当我察觉到的同时,中井妹妹像是等到不耐烦了一般。 「我是中井优子。真亏你能这么正大光明地忘掉别人的长相呢。」 「不好意思。」 话虽如此,我也很久没碰到她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恭介的葬礼上,时隔快四年了。当时还在念小学六年级的中井妹妹,也到了升上高中的年纪。经过这么一段岁月,给人的印象会有所改变也理所当然。 「相马学长是在打工吗?」 「对啊,我可是个模范勤奋少年。要给我粉丝信也很欢迎喔。」 「看来你还是继续做下去了呢。管乐社应该有去招募你吧?」 「是没错啦……啊,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班会前的谜题很快就揭晓了。 向管乐社的大石泄漏我社团经历的人就是中井妹妹吧。就算是小我两岁的学妹,如果是中井妹妹就会知道我曾待过管乐社。我跟她哥哥恭介是朋友,而且以前还是一周两次的程度,频繁来这个家叨扰。 但我不知道中井妹妹跑来就读同一所高中,而且竟然还加入了管乐社,更是令我难以想像。 「不过招募的事我已经婉拒啰。对我来说打工比较重要。」 「就算见到我,你也没有回心转意吗?」 「你那是什么莫名的自信啊?」 「如何呢?」 中井妹妹的态度莫名冷淡。感觉就像她的口气降低了四周气温似的,一道冷风从我背后窜了过去。 「如果要找人一起参加社团活动,比起我这个三年级的,去约你的同学比较好吧。」 「为了演奏哥哥做的曲子,需要的不是别人,正是相马学长的力量。」 中井恭介做的曲子。 这句话让我的心掀起了一阵涟漪。 时间冻结似的感觉让我一时陷入混乱,但仔细想想天气并没有这么冷。不如说很热。甚至连掌心都沁出了汗。 「哦,是喔。」 不给些回应也很奇怪,因此我随口附和了一句。这听起来就像一场笑话一样,因此我也自然而然地浮现了笑容。 「抱歉,我还要急著去送报。改天再慢慢聊吧。」 随便搪塞过去之后,我便骑著机车逃走了。 虽然知道中井妹妹还在后面看著我,但我一点也不想回过头。 *** 第一次遇见那家伙,是在难忘的五岁那时。 那年我学了新的事物,去上了小号的才艺班。 起因是已经过世的祖母。 总是热情地谈论著年轻时在时髦的餐厅听见的演奏有多精彩的祖母,在我生日的时候送了一把闪闪发亮的小号给我。 当时的我非常中意小号金闪闪的模样,但除此之外全都只觉得讨厌而已。 毕竟很重。而且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也太大了。一旦放进乐器盒又显得更大更重。对五岁的我来说,光是抱著去上课再回家,就已经像是一种修行。 现在走起来只要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照小孩子的步伐来说要花一倍以上的时间。起初是跟妈妈一起搭公车过去,即使如此抱在怀里的小号还是重到令我印象深刻。 音乐教室的外观看起来就跟普通民宅没什么两样。若要说起特别之处,就只有地下室有间隔音室这点而已。 调查出住在那里的女性有在经营小号的个人课程,并安排让我去上这个才艺班的也是祖母。事后才听妈妈说其实连学费都是祖母出的,看来她真的很想让我学习小号吧。 就这样,从五岁生日开始学习小号,并过了三个月的时候。 我潜藏身为天才演奏家的才能……不但没有因此展现出来,甚至依旧糟糕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而且根本吹不出声音来。对于当时认为只要吹气进去乐器就会自己发出声音的我来说,光是在那个当下就错愕不已。后来开始只用吹嘴练习,才总算吹出声音,但即使如此还是只能吹出有气无力的丢人乐声。 无论怎么练习,都感受不到自己有所进步。不但嘴跟手都很痛,而且小号就是很重,甚至让我几乎都要对乐器本身感到厌恶了。 或许是察觉到我这样的心境,那天老师在比平常还要早的时间就要我稍作休息,并为了替我准备饮料而离开了隔音室。 那家伙就是在这个时候现身的。 他推开门隔著一条小缝隙,对著依然吹不出像样乐声而闹起脾气的我搭话道: 「你那是小号?」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瘦瘦高高的可疑少年。 手脚都很纤瘦,而且都没有晒黑。自然卷的头发底下一双圆圆的眼睛,正紧盯著我手上的小号。 那家伙应该只是想确认这件事才来向我搭话,然而我却误以为那道视线是对我投以钦羡的目光。 其他小孩所没有的特别的东西。那时,我第一次产生了想向人炫耀自己这把小号「很帅气吧」的心情。连我自己也觉得未免太单纯了。 「你会吹吗?」 「当然会啊。」 我下意识这么回答,但其实是骗人的。我依然吹不出令人满意的乐声。 即使总算可以吹出声音,也只能吹出宛如怪兽在打呼一般的声音而已。不但做不到像老师示范演奏给我看的时候,那样顺畅流动的手指动作,也吹不出让人舒适地转醒的那种乐声。 但是,碍于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我也说不出自己办不到。 「那希望你能演奏一首曲子。是我做的曲子。」 「是喔。那你把乐谱拿来,我就帮你演奏啊。」 怀著随便的心情答应之后,那家伙马上就将手写的乐谱拿过来了。 虽然我那时是连乐谱都还不太会看的程度,但既然都说办得到了,我就下定决心,绝对要演奏出来。 拿著饮料回来的老师也说,先从有兴趣的曲子开始练习比较好,进而决定在课堂上练习那首曲子。 在那之后,我拿出热忱勤加练习。不只是去上才艺班的时候而已,就连回到家也会触碰乐器,结果不小心在房间里吹出声音被妈妈骂过后,我就埋头于模拟训练之中,手指无时无刻都在动来动去的。为了练习吐音,我平常甚至会去顾虑呼吸的方式。在读懂乐谱之前,更是没有一刻怠慢地努力学习。 尽管做到这种地步依然不见戏剧性的成长,但至少能用小号吹出更像样的声音了。 自从第一次遇见那家伙过了两个月之后,我总算能演奏出手写乐谱的那首曲子。 我趁著课程的休息时间在那家伙面前吹给他听,因此除了老师以外,他算是第一个听我演奏的观众。 那首曲子跟我至今练习的乐曲相比,很明显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各式各样的音符全都塞在一起,显得杂乱无章。听起来的感受绝非舒坦,然而一旦听了就会余音绕梁的那种曲子。 即使是成为高中生的现在,我也做不到乐曲评论这种事,但那肯定不是会拿给初学者吹奏的曲子。 演奏的时候,我总之相当拚命。各式各样的音符就像浊流一般不容分说地朝我袭来。尽管都快溺死在一片音符当中,我还是总算结束了演奏,在擦去汗水时的心情可是极为痛快。 「怎么样!我吹得很好吧!」 「我知道了,那下次吹这首。」 面对等待著一番赞赏的我,那家伙连一声鼓掌也没有,就将另一份乐谱递了过来。 后来我们怎么会变成朋友,我直到现在都还想不通。 究竟是因为我们的个性莫名契合,还是多亏了我很喜欢后来被命名为〈日不落之夜〉的那首曲子,事到如今连我自己也不得而知。十几年前的自己,基本上就像是另一个人一样。 总之,小号才艺班上著上著,我跟那家伙就变成朋友了。 我为了演奏他接连拿来的手写乐谱而勤加练习小号,他也不厌其烦地一直做出很乱来的乐谱,并交到我的手上。 就这样,我一个月会演奏一次经过练习的曲子。 从第二次的演奏开始,观众就多了一个他的妹妹。我记不得当时是找她说了什么话,但我记得她给我的印象是小小年纪却很稳重,并不太像她那个怪人哥哥。 他妹妹加入之后,或许是顾虑不要打扰到小孩子们,老师就不再到演奏会上露脸了。 作曲人、演奏者以及观众。只有三个人的演奏会,就这么持续了好几年。 直到其中一个人永远缺席的那一天。 作曲人的名字是中井恭介。 既是刚才碰面的少女的哥哥,也是在我国二那年冬天因意外身亡的儿时玩伴。 *** 完成配送工作,我将机车还回去之后,就一边推著脚踏车,悠闲地走在街道上。 现在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半。这段时间正是我一天当中最能自由运用的时段。 所以从打工的地方回到自家的路途我绕了一大圈远路,正走在鸭川的河岸边。 沉浸在劳动过后那种舒畅的疲惫感与解放感之中,这样顺著鸭川流向走的感觉很不错。我刻意不骑脚踏车,就是为了能享受这样的时光久一点。 而且绕这一圈除了转换心情之外,也有其他目的。 虽然是在河岸边,但就算在这个地方发出响亮的声音也不太会有人在意,是许多人常会前来练习乐器的一个地点。 在太阳还没升起的河岸边,能听见伴随著潺潺流水声的〈小星星〉。那是小号的音色。为了不打扰到对方,我放轻脚步缓缓靠近去看看状况。 手中拿著小号的人,是个差不多跟我同年的女生。 乌黑的浏海长到遮住眼睛。而且浏海还满厚重的,因此很难看清她的视线。而且她更身穿长袖制服,双脚包覆在全黑的裤袜底下,是个几乎没有露出肌肤的状态。 顺带一提,虽然是我所就读的高中制服,但截至目前为止,我都不曾在学校里见过她。未来应该也没这个机会吧。 「早啊。」 等到乐声告一段落之后,我这么打了一声招呼,原本拿著银色小号的少女也朝我回过头来。 「早安。」 刚相遇的时候,每当我向她打招呼时对方都会吓到,看来现在也已经习惯了。 当我开始做这份打工没多久时,就跟她相遇了。契机是当我沿著鸭川河岸步上归途时,无意间听见小号的乐声,便像是被吸引了过去一般。 说真的,她的演奏并非多么精湛。 无论发出声音的方式还是运指的方法,都拙劣到彷佛看见刚开始接触乐器时的自己。时不时就会吹错音阶,或是吹得又卡又顿。 正因为如此,我很能体会她想偷偷在这里自主练习,慢慢磨练技巧的心情。以前我也曾在河岸边练习过小号。然而夏天会被大量蚊虫阻挠,冬天又会冷到指尖冻僵,时不时就会碰壁。 就这点来说,她无论酷暑寒冬,就算天气再怎么不好,都会持续在这里练习。 我想说总不好打扰她练习,因此以前我只是隔著一段微妙距离听她吹奏的可疑人士,直到有一次对方主动过来向我搭话。 「我的演奏怎么样?」 很久没听她说出这个跟我们第一次说话时同样的问题了。以前问得怯生生的,相较之下,现在感觉沉稳许多。 要向人说出自己的感想,其实出乎意料地困难。讲得太简洁感觉就像在随口搪塞,但要是说起长篇大论,听起来好像又很跩。 「我很喜欢喔。」 迷惘到最后,我也做出跟以前一样的回答。 实际上她现在的演奏有时音会跑掉,长音更是吹得很辛苦。 但仔细解读过乐谱一般沉稳的演奏,能让听者感受到心情放松下来的那种温柔。 如果要拿食物比喻的话,感觉就像是远足时母亲替自己做的便当。撇开美味与否,定义在与那种事情无关的位置上。单纯是个美好的事物。 听见我的回答,她的嘴角扬起浅浅的笑。 「那今天也请你继续听下去吧。」 她再次架起小号,并开始吹奏〈小星星〉。 自从相遇之后已经过了两年以上的现在,我跟她甚至都还没互相自我介绍过。依然是连彼此的名字跟来历都浑然不知的状态。或许也因为这样,每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就像变成别人一样。而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每次跟她一起共度的时间,都只有短短半小时左右。 即使如此,这段时间对我来说就跟去打工及上课一样,是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请你加入管乐社。」 一早,突然就有人来向我招募。在开始上课前的教室里劈头而来的这句话,只让我觉得有满满的既视感。 不同于昨天的只有伸手撑在我桌子上的人,并非同学大石而是新生中井妹妹这点吧。她另一只手上正提著一个鼓鼓的纸袋。 对我来说,大石刚好不在教室是唯一的救赎。照大石那样冲劲满满的个性来看,现在肯定也在其他地方进行招募。 问题在于中井妹妹。我还是新生的时候,总是觉得高年级的教室有种难以靠近的氛围,但中井妹妹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胆怯。 「为了在管乐社演奏哥哥的曲子,就需要相马学长的力量。」 「你今天早上也说了这样的话呢。」 如果是大石跑来招募我,不管多少次我都可以拒绝,但换作是中井妹妹就没这么容易了。可能因为我认识小学时的中井妹妹吧。当年那种感觉迟迟无法抽离,让我现在无法断然拒绝。如果事情在自己办得到的范围内,我就不禁想替她实现。 说不定中井妹妹就是算计到这一点,才会来拜托我就是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碰乐器了,可能无法演奏,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吗?」 「这……」 中井妹妹感觉有些不满地陷入沉默,后来才像转换了心情似的,缓缓地点头。 「只要你跟我约好可以提供协助,现在就先这样也没关系。」 「现在」是吧。这个说法让人有点介意,但目前还是要让这件事告一段落为优先。 「我知道了。那我就加入社团,并帮忙做点杂事吧。我看你们好像很缺人手嘛。」 要兼顾打工跟社团活动感觉就很辛苦。我光是想像了一下,头就快晕了。 但如果事情能就此圆满落幕,也是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中井妹妹究竟是要我做什么,但既然不用演奏也没关系,那就轻松多了。顶多就是帮忙搬运乐器吧。 「谢谢你。那么,我就来说明一下具体的内容。」 「在那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恭介应该没做过合奏曲吧?」 就我所知,恭介只会做独奏曲,而且说穿了,他并不喜欢合奏。是个基本上跟管乐社合不来的作曲人。至少那家伙的乐谱是没办法直接让管乐社进行演奏才对。 「关于这点,你看过这边的乐谱就会明白了。来,请你确认一下。」 中井妹妹将她带来的纸袋放上桌子,并发出了沉甸甸的声音。 「那一袋果然是乐谱啊。」 当她在教室里现身的时候,我就觉得在意了,准备得还真是周全。不知道她究竟是怀著可以说服我的自信,还是知道我不会拒绝她呢?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 纸袋里塞满了乐谱。张数看起来很不得了,让我连数都不想数。 「未免太多张了吧?」 「但是,这还只是一部分而已。我没办法将所有乐谱都带来。」 中井妹妹语气平淡地这么说,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她说这是一首曲子的乐谱,而且还真的只是一部分而已吗? 我也只好随便抽出几张确认。 乐谱确实是以管乐形式写成的合奏曲,而且形状很有个性的音符也确实出自恭介之手。那家伙的音符很少写出圆弧,每个演奏记号看起来都有棱有角。 尽管难以置信,看来恭介是真的做了一首合奏曲。但是…… 「我可不知道有这样的曲子喔。」 只要是恭介做的曲子,我自认全都演奏过了。由于数量非常多,我确实无法保证每一首都记得,但我还是知道从来没有看过这份乐谱。 「无可厚非吧。因为这是哥哥的遗作。」 「哦……那我确实不会知道。」 每次我去他们家拜访时,恭介总是驼著背面向五线谱,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也是如此。 他在那时写的曲子我的确没有演奏过。 「相马学长。」 隔著纸袋,我能看见中井妹妹一脸认真的表情。这很不可思议地令我倒抽了一口气。 「这是哥哥做的最后一首曲子,〈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另外,还有一点要补充的是,这首曲子演奏时间大约是三十六小时。」 「咦?」 我好像听到了奇怪的数字。 「抱歉,你能再说一次吗?你说演奏时间怎样?」 「大约是三十六小时。若是单纯计算的话,演奏需要花上一天半的时间。」 看来不是我听错。 「哦~~这样啊。他留下这么厉害的曲子啊,真是佩服。所以说,想在管乐社演奏的是哪一首曲子呢?」 「所以说,就是这首啊。要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毫无间断地从头演奏到最后。就时机点来说,校庆应该满适合的。」 「不不不,那也太扯了。」 「但相马学长已经答应我要帮忙了吧。」 「谁知道会是这种超乎常规的曲子啊。我还以为是要演奏三分钟左右的那种曲子。」 恭介做的每一首曲子大概都是这样的长度。管乐社会在校庆上演奏的时间大概一小时左右,我还以为她是要来找我商量想将一首恭介的曲子编排进去之类。 所以我才会决定与其拒绝中井妹妹的请托,不如乾脆接受并尽快解决这件事还比较轻松,如此一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可是答应就是答应了,接下来要请你为了实现三十六小时的演奏提供协助。」 整件事就像一场诈欺似的。我靠上椅背,仰望著天花板。 三十六小时的合奏曲。 而且还要由人手不足的管乐社来演奏? 中井妹妹的要求太乱来了。更重要的是,恭介做的曲子更是杂乱无章。让我觉得是个无法理解的世界。 在这当中就只有受到那家伙的乐谱折磨的感觉令人怀念,更是教人厌烦。 光是跟平常不一样,就足以造就诸事不顺的原因。 生活步调就这么被打乱可不是好事。我尽可能让日子过得一如往常,这才重新振作了起来。 虽然心灵层面觉得很疲惫,但我还是精神饱满地上了课,也没有睡过头,一大清早就去打工,一样顺利完成工作。回家时还是会绕点远路走经鸭川的河岸边。一切都一如往常。 但中井妹妹的要求还是对我产生了影响。 打乱了配送的节奏,多浪费了一点时间。因此绕道去河岸边的时间也比平常还要晚,所幸还能听见小号的乐声。从那音色也能听出就是平常会遇见的她。 可能是跟中井妹妹聊过的关系,小号的乐声无论如何就是会刺激起过往的记忆。 恭介从来没有称赞过我的演奏。然而他也没有说过任何不满或是怨言。无论我怎么演奏,那家伙都像在进行确认一般点点头而已。 没想到事到如今我还会想起这种小事,看样子恭介的遗作对我来说也带来不小冲击。而且直到现在都还对我产生影响。 就像正好停下吹奏的小号残响,依然缭绕在我的脑海之中。 「啊,早安。」 我在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因此今天是对方先向我打招呼。 「早安。虽然很唐突,但请问〈小星星〉的演奏时间大概有多久呢?」 「这……我吹的这段大概是两分钟左右。」 「这样啊。」 基本上乐曲大多都在几分钟内就会结束。就算是交响乐曲也大概三四十分钟,连那知名的贝多芬第九号从头演奏到最后也差不多一小时。说穿了,不管怎么说,若要连续演奏三十六小时,只会是一场苦行吧。 「话说,如果有一首曲子要演奏三十六小时,你会怎么想?」 「不是三十六分钟,而是三十六小时吗?呃……该怎么说呢,无论如何一整天都演奏不完,感觉非同小可呢。」 河岸边女孩也是感到很惊讶的样子。能得到这样有常识的反应真令人开心。 「而且还是合奏曲。」 「请问,那有办法演奏吗?」 真是极为正经的意见。我也想知道一样的事。 「我也不知道。是说,不晓得还有没有其他这么长时间的曲子呢?」 「就我所知,艾瑞克?萨提有一首名为〈烦恼〉的曲子,演奏起来好像需要十八小时的样子。其他还有像是徒有乐谱的,需要花上好几百年的曲子,以及会永远持续反覆下去没有结束的曲子等等,之前有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呢。」 「作曲家还真是不得了啊。」 超越傻眼或感到恐怖,我只能钦佩不已。原本就觉得恭介是个相当古怪的家伙,看样子历史上还有做出更多不得了的乐曲的人。 「听到这些例子,就会觉得三十六小时也满短的嘛。」 「不,要让活生生的人来演奏这点应该非常困难。毕竟那些演奏时间超乎常规的曲子,基本上要不是从来没有人演奏过,就是都由电脑处理。」 「那刚才那首〈烦恼〉呢?」 「据说曾由好几位演奏者轮流演奏过。但这并不是合奏曲。」 如果是独奏曲,只要有十个人,或许就能用轮流的方式持续演奏下去。 即使如此都非常辛苦了,很不巧地恭介留下来的曲子还是合奏曲。演奏所需的人数也要更多。 「是说,那个长达三十六小时的合奏曲是怎么回事呢?」 「喔,其实啊──」 我正打算像是讲个笑话一般,说起关于〈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事情。 不过时间似乎太晚了。 在我眨眼的那个瞬间,无论少女,还是她拿在手上的小号,所有的一切都从我眼前消失而去。 简直就像一场梦境。我只能这样形容。 微弱的朝阳从东方的天空照耀而下。这就是原因所在。 我至今体验过好几次类似的事。 伴随著黎明到来,会消失的不只是她而已。打工时会看见的那些穿著各式各样服装的人们,也都会因为朝阳而看不见。 我自己认为应该是像所谓幽灵那样的东西吧,又或者是我的妄想或幻觉。但无论何者,应该都没有太大的差异。 这四年来,我的世界改变了。 恭介死了,我不再吹小号,升上高中也开始打工,而且唯有在昏暗的时候能看见的东西变多了。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该说是成长还是退化。但我的身体一点一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步调。 我很喜欢只有在夜幕还没完全褪去时能看见的那片景色。 也很喜欢在这个河岸边侧耳倾听小号的乐声。 然而若是真的要演奏恭介做的〈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为了实现这件事就会越来越忙碌。或许能在这个河岸边度过的时间也会跟著缩短。 这让我有点伤脑筋。 带著近似愤恨的眼神抬头看向东方的天空,我独自想著这些事情。 注1 位于堀川通与从前的一条通交界,被认为是连接现世与阴间的地方。 留下的只有昨天的约定 若要说中井恭介是某方面的天才,我直到现在也认为他应该是惹人生气的天才。 他确实能做出风格独特的乐曲。但相对的,他是个除此之外什么都办不到,或者该说是不去做的家伙。 因为想到一首好曲子就毁约的次数不在少数,而且不重视规矩这点,更让那家伙的校园生活陷入一片浑沌。比起同学,他跟老师起争执的次数肯定更多。 恭介不会演奏乐器。他姑且还是挑战过好几次的样子,但好像认为自己没有那份才能,很快就放弃了。 「就算多少练习过几次乐器,也发不出我想像中的声音。就这点来说,乐谱优秀多了。只要有纸笔,就能发出一如我想像的声音。可说是伟大的发明之一。」 对恭介来说,这世上伟大的发明似乎只有三个。 一个是乐谱。就算不使用乐器,也能发出想像中的声音,恭介侃侃谈论过好几次这点是多么优异。 另一个是公车。那家伙很讨厌在外头走路,所以很常搭乘大众运输。尤其是公车的下车铃设计,我还记得他称赞过那有多好。 最后一个则是冰品。 恭介是个就算惹人生气也觉得无所谓的那种家伙,唯独惹他妹妹生气时就会伤透脑筋。 因为无论买五线谱、补充用笔,甚至准备隔天学校要用的东西,全都是中井妹妹在替他打理。 恭介可以不用苦恼于日常的杂音并持续作曲下去,最重要的就是有她的帮忙。 但恭介不会去顾虑他人的想法。一年当中大概会有两次因为不经意的一句话,而惹恼了个性宽容的中井妹妹。 唯独这种时候,恭介会靠著自己的双脚,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冰品回来。 他知道只要有这个贡品,妹妹的心情就会转好。 所以他才会认为冰品是这世上最伟大的食物,并深信不疑。 看他就连要向我道歉都拿出冰品的时候,我的怒气也跟著消弭,甚至忍不住笑了出来。 像这样无关紧要的琐事,我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 「以实现演奏为目标,总之请你先写入社申请书吧。」 一早,中井妹妹在阶梯的转角处对我这么说。 其实她是想再跑来教室的,但我不想被同学跟朋友多加追问,就请她换了个地方。 记忆中的中井妹妹还是个小学生。虽然发型跟当时没什么改变,但光是从她现在沉著的态度看来,感觉已经不会被冰品收买了。 「这我是会写啦。那下一步该怎么做才好?」 「首先要从跟管乐社交涉开始呢。因为我还没提议要在校庆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件事。」 「从这件事开始啊。感觉就很困难呢。」 为了实现这场演奏,看来第一步就是要从说服管乐社开始。 说穿了,中井妹妹推给我的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我根本想不到有什么可以实现演奏三十六小时的方法。只要稍微设想一下,就会知道问题堆积如山。 首先是地点。 体育馆的舞台不可能三十六小时都提供给我们专用。如果是音乐教室或许还能使用,但就算是校庆期间,到了傍晚还是得关门。想毫无间断地连晚间也要持续演奏的话,在哪里演奏就是一大问题。 接著是人员。 如果真的要三十六小时进行合奏,就得考量到轮流演奏才行。如此一来,就会需要更多人员来参与演奏。虽然不知道究竟要凑齐多少人才足够,至少现在只有十个人的管乐社人数是绝对远远不足。 还有练习时间。 校庆是在每年九月上旬举办。现在是四月底,就算立刻开始练习,期间也只有四个多月而已,总觉得会有点不安。何况还要演奏一首三十六小时的乐曲,无论有多少练习时间都嫌不够。 这些问题恐怕不用我讲,中井妹妹肯定全都设想过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坚持要做的话,那我也没必要特地讲这些令人讨厌的话,倒不如替她想些可能有办法顺利进展下去的方法。 「如果是大石,说不定会很乾脆地答应,总之先试著去拜托她一下好了。」 「相马学长,你跟大石社长很熟吗?」 「我们去年跟今年连续两年同班,所以是比较有在接触。但我不知道她是管乐社的社长就是了。」 不论男女,大石是那种对谁都能毫无隔阂地搭话的女生。而且充满行动力跟活力,因此在办活动之类的时候,常会处在班级的中心。 不过,她也有著凭一股冲劲行动,不会深思熟虑的一面。 去年校庆时,直到决定好「大家一起做巨大布丁吧!」为止都还不错,但没有考虑过预算及容器等细节,后来受了好一番折磨。最后做出来的,是也不足堪称巨大的布丁。 如果是这种个性的大石担任社长,说不定会凭著一股冲劲答应进行三十六小时的演奏。趁著乐观的想法还没消去的现在,我抵著墙充当桌面,在入社申请书上签了名。 「签好了啊。那我们就去音乐教室提交申请吧。这个时段大石社长总是会在那里进行晨间练习。」 「如果只是要交给大石,我也可以在教室里跟她碰面时给她啊。」 「这种事情可以的话就尽早解决。」 中井妹妹大概是想亲眼看我提交入社申请书吧。她可能在怀疑我会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揉一揉就扔掉了。 距离开始上课还有半小时左右。只是去一趟音乐教室不会费多大的功夫,因此我也坦率地顺著她的话去做。 「但话说回来,还有晨间练习啊。我听说管乐社人数很少,没想到在社团活动方面还投注了不少热忱嘛。」 「不,并非如此。晨间练习是自由参加,会去练习的只有社长跟另一个学姊而已。」 看来社团活动的规定并没有太严苛。真是太好了。 音乐教室就位在走廊的最底端。虽然门开著,但从中没有传出吹奏乐器的声音。 「社长,你真的打算参加音乐大赛吗?」 没听见演奏,但相对的,里头传出语气生硬,感觉还有点神经质的说话声。那让人听起来都会跟著感到紧张。 我跟中井妹妹面面相觑。从音乐教室散发出一股难以介入的气氛。中井妹妹似乎也有所察觉,她并没有不假思索地直接侵门踏户。 我们悄悄朝著教室里探视了一眼。 音乐教室当中,社长大石正在跟另一个社员讲话。虽然不认识她,但那应该就是中井妹妹刚才说的会参加晨间练习的学姊吧。既然我完全没印象,对方想必是二年级的学生。 「我对社团设定的目标抱持疑虑。」 面对学妹的一番话,大石皱起脸来。眼前的学妹并没有撇开视线,当面跟她对峙。在那副眼镜后方的双眼正直直地盯著大石。 两人之间散发出吓人的紧张感。甚至可以看见龙虎相争的背景幻觉,彷佛还能听到猛兽发出「嘎喔」的咆哮。这么说来,龙是会发出怎样的声音啊? 「参加音乐大赛并以晋级全国为目标,就这么奇怪吗?」 从大石的发言听来,管乐社应该是打算参加音乐大赛。 既然如此,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项计画马上就触礁了。要参加音乐大赛的话,光是练习比赛曲就够忙了,应该没时间再只为了校庆练习〈真空中听见的声音〉。 但另一方面,那个学妹似乎持反对意见。 「这个目标只是空谈。如果是要参加人数少的小规模比赛就算了,论及全国音乐大赛太不切实际。」 「a部门并没有最低人数限制吧。」 通常管乐社会参加的音乐比赛分有好几个部门,但全国音乐大赛只有在那当中的a部门而已。以高中生来说,这个a部门有著五十五人以下的人数限制。由于限制是「以下」,就算只有十人或二十人都能报名参加。就这点来说,大石这么说并没有错。 但其他学校都会以上限五十五人满编的规模参加吧。无论音量还是音质的浑厚程度,人数少的队伍要胜过满编参赛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且若要晋级到全国音乐大赛,就得在京都大赛中胜出,进而突破关西大赛才行。想要靠著少少十人社员胜过一大批强校这种事,正如学妹所说的,是近乎不可能的空想。 「假设接下来可以成功招募到新进社员,总人数了不起只能撑到三十人。但只是凑齐人数也没有任何意义。」 学妹这个意见也说得很对。 就算招募大成功,让社员人数超过五十五人好了,问题也不是迎刃而解。毕竟管乐社是个要进行合奏的社团。 过世的儿时玩伴恭介曾经说过,合奏本来就是不成立的音乐。 就算只有一个乐器,想按照乐谱演奏都很困难了。 何况还是好几个人,而且更是不同乐器演奏出的乐声,怎么可能有办法相互配合。就算办得到,也只会变成跟乐谱本来想传达出的音乐截然不同的东西。他曾说过这种话。 所以,那家伙才会从来没有做过合奏曲。 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份遗作〈在真空听见的声音〉。 虽然我也不认为那家伙说过的话全面正确,但他说要以整齐的乐声演奏相当困难这点,确实所言不假。 「如果要参加音乐大赛,就以在京都大赛之中夺得银牌为目标之类,这样的方针还比较实际。」 「什么嘛,抱持远大的目标是有哪里不好了吗?」 如果只是要以全国音乐大赛为目标,那当然是个人的自由。只不过那就跟我现在说出要加入棒球社并以打入甲子园为目标一样不切实际。 大石不高兴的态度让学妹一度语塞。 然而,她最后还是选择了不退让。 「如果只是要大家一起演奏,也不必绝对要执著于参加音乐大赛才是。」 「简单来说,你只是不想为了参加音乐大赛而拚命练习吧。只是不想付出努力,并悠哉地进行社团活动而已吧。」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要是不满意我这么做,那就离开啊。」 我差点都要不小心发出「啊」的轻呼了。 就算是在吵架的时候,有些话也是不能说出口。 「我会这么做的。」 眼看学妹转身就朝著我们这边走了过来,我跟中井妹妹连忙躲到门的遮蔽处。快步走出音乐教室的学妹眼神没有乱瞥,就这么直直在走廊上前进。 她们的谈话似乎告一段落了,但我现在没有勇气向大石搭话。中井妹妹似乎也是做出同样的判断,于是我们再次回到刚才那段阶梯的转角处。 「是个好机会呢。」 一来到楼梯转角处,中井妹妹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我们明明目睹了完全相同的状况,看来是抱持了完全相反的感想。 「怎么会啊。从刚才那个状况看来,感觉甚至连稳定的合奏都办不到喔。」 那样别说是三十六小时的演奏了,就连第一个音要整齐吹奏都有困难吧。 「所以说,只要利用刚才那样相左的意见,或许就能将参加音乐大赛的方针集中到校庆的演奏上了。」 校庆通常都会演奏受观众欢迎的名曲。至少我在国中管乐社时是这样,而且好几次在高中校庆上看到的演奏亦然。 「这就端看交涉结果了吧。万事拜托了。」 「还真的是要我去交涉这件事啊。」 「比起我这个新生,由相马学长去说服大石社长才比较妥当吧。」 从大石刚才的态度看来,她的耳根子确实没有柔软到足以听进学妹的意见。 在我的印象中她并不是一个那么固执的家伙,看来平常跟面对社团活动时的态度还是不一样吧。 「我很期待相马学长的交涉手腕喔。」 「放心吧。我最擅长背叛他人的期望了。」 嘴上半开玩笑地这么回应著,我也苦思起该怎么跟大石开口才好。 上课时,我偷看著人在靠走廊座位上的大石。此时此刻看起来并没有觉得不开心,但应该也没忘记早上跟人闹得不愉快的事情吧。要向她提起这点就得拿出非常大的勇气。 即使如此,总觉得今天做了像在偷窥的事情。 这让我感到厌恶,并闭上了眼睛。 上课时,教室里充斥著各式各样的声音。老师讲课时催眠般的声音。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声音。也能听见自动铅笔在笔记上划出的声音。每一道声音都有各自的节奏,那些全都凝聚在这个空间里的状况很是热闹。 即使是这样的声音,如果可以完美地相叠在一起,也能构成一种音乐。要是办不到的话,依然只是不足挂齿的杂音。 合奏也是一样的原理,要是不同人所演奏出的不同声音无法整合为一,就无法组成音乐。 见到大石跟学妹起的争执,让我回想起一件事。 以前我所属的国中管乐社气氛也是不太好。以音乐大赛为目标的社团,气氛总是很紧绷,我到现在还记得学长姊跟顾问老师都很凶。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离开管乐社,应该也是因为合奏让我觉得很开心吧。直到国中之前,我只有独奏过而已。所以在管乐社体验到合奏那时,那种非常新鲜而且心跳加快的感觉,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我并不是觉得独奏很无聊。但合奏时可以因为跟他人的声音交叠,呈现出自己吹奏不出来的乐声。将各式各样的声音统合在一起,就能产生自每一个声音无从想像的音乐。 所有人的乐声要配合在一起,当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就算同样是小号的部分都很难了,在没有指挥的状态下还要跟其他乐器进行合奏更是不可能。即使有指挥,也要费一番功夫。 正是如此困难,当乐声都配合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产生的成就感令人难以忘怀。不管反覆练习多少次都吹奏不出来的部分,顺利合奏出来时的心情也是。所以无论社团的气氛再糟,我才都能忍受下来。 但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人一起演奏这件事,也不必然是一件好事。 无论再怎么努力,人可以控制的顶多还是只有自己。光是如此都做不好了,还想跟其他人一起协力完成一件大事并不容易。 国中的时候我并不了解这一点。所以才会跟恭介吵起来。 说是吵架,但在生气的人也只有我而已,那家伙总是一脸不明白我感到生气的症结点在哪里的样子。 就在这样一如往常我单方面的吵架期间,那家伙过世了。 在那家伙的葬礼上看见中井妹妹的身影,我直到现在还能鲜明地回想起来。正因为如此,看到她现在很有精神的样子,我多少也感到放心了点。就算她将近乎不可能的难题推到我身上,比起那个时候,现在还是好多了。 「相马,你来答这题。」 「啊,是。」 被老师点到名字之后我便站了起来。说不定我刚才是在半睡半醒之间。只见直到闭眼前都还不存在的算式此时正出现在黑板上。 以结论来说,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向大石开口才好。而且我也不知道眼前这个题目的答案是什么。真伤脑筋。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午休。 我依然掌握不到跟大石说话的时机。如果只是要跟她说个笑话,随时都能找她搭话,偏偏这次并非如此才格外困难。 当我苦恼著,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并一边整理课本时,大石便自己朝我靠了过来。 「你今天早上在音乐教室附近晃来晃去吧。」 「咦,被你发现啦?」 「你们那样是自认为躲起来了吗?两个人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耶。」 看来就算自己觉得有躲起来,似乎也是会被对方看见。真是太不小心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 「喔~其实……」 难得对方主动来提起这件事,我总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看是要向她提议演奏长达三十六小时的〈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或是要她跟学妹和好,改善社团内部的气氛也行。 但如果要只讲一件事,应该就是这个了吧。 「我想问咖啡跟红茶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我本来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才会做出这个选择,结果大石马上就摆出一张臭脸来。我大概没有被同班同学用这么冷漠的眼神看待过吧。 「相马,你老是会这样瞎扯耶。」 「就是说啊。小时候很常乱打马虎眼,结果被爸妈跟老师骂。」 「我能想像。」 大石这么说著,便傻眼地笑了。 「我只喝水。至少在退出管乐社之前都是呢。」 留下一句「掰掰」,大石就渐渐走远了。她应该是要跟朋友去吃午餐吧。 白白浪费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也只好去学生餐厅吃午餐了。 这么说来,我又错过提交入社申请的时机。那份文件就像迟迟给不出去的情书,一直收在制服口袋当中渐渐熟成。 「那个,不好意思。你是相马学长,对吧。」 当我离开教室,走在走廊上的时候,忽然间就被人叫住了。 才想著究竟是谁,就发现是今天早上跟大石起争执的那个女生。 「我是二年级的宇佐见志保。我是听一年级的中井得知学长的事情。你似乎要加入管乐社?」 「嗯。但还没提交入社申请就是了。」 虽然若无其事地这么回答,但我还没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宇佐见为什么会叫住我呢?而且中井妹妹又是想做什么?她刻意告诉宇佐见我这个人的事,应该是有什么目的才对。 「相马学长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要加入管乐社呢?」 「咦,难道是不欢迎我加入吗?」 「不是的。但三年级的学生应该会忙于准备大考吧。其他学长姊都这么说,就退出社团了喔。」 「是这样啊。不过也真意外,我以为基本上社团活动都会持续到夏天呢。」 管乐社如果要参加全国音乐大赛,就得拖延到十月底才能退出社团。如此一来,肯定会对准备大考造成影响。 话虽如此,前提是管乐社能够晋级到全国音乐大赛。不然基本上在县市大赛,或是校庆过后就会退社了。但不管怎么说,春天就退社未免也太心急了。 所以,社团内部恐怕有发生过什么争执吧。 「学长,关于音乐大赛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宇佐见,那你呢?」 「我已经觉得事不关己了。」 「是因为热情不再所以事不关己,还是认清现实才觉得事不关己呢?」 「都是。去年大家都在管乐社的活动当中倾注了很大的热忱。在抱持野心的顾问老师指导之下,社团成员都齐心协力,演奏方面也成长到前所未有的地步,结果却只得到京都大赛的银奖。而这也成了一个契机。」 我不觉得银奖是多么难看的成果。但那只是以我的观感来说。 对宇佐见而言,应该是个与付出的努力不相符的结果吧。 「今年,那位顾问老师到其他学校赴任,这也压断了最后一根稻草。高年级的学长姊纷纷提早退社,我的同学们也都到其他社团去了。」 看样子管乐社成员不足的问题,是起因于去年的音乐大赛。这在几乎身为局外人的我听来是件沉重的事情。 「去年我们无时无刻都在练习,社团成员之间有时也会起冲突。以音乐大赛为目标的这个社团,气氛简直差到极点。一有失误就会开始找战犯,就连同一个乐器部门内的声音都配合不好,那个平时个性温厚的顾问老师也怒吼过好几次。」 我非常能够想像。以前我待过的国中管乐社虽然不至于这么严重,但在以音乐大赛为目标的那段期间,气氛确实很紧绷。 只要社团活动著重于在音乐大赛中留下的结果,多多少少都会产生摩擦。 为了提高合奏的完成度就必须练习。 要是反覆练习好几次还办不到的话,指导的人会觉得烦躁,社团成员也会感到厌烦。 如此一来会发生在全体练习中像是猎巫般指出特定的部门进行反覆练习,而在部门当中也会发生找战犯或是推卸责任等状况。 「即使如此,要是可以晋级到关西大赛,就算无缘晋级,至少在京都大赛中赢得金奖,或许还能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然而结果并非如此。」 就像宇佐见所说,在音乐大赛中留下的佳绩,就会成为跨越各种冲突及困难所得到的结果。无论那过程有多么痛苦、艰辛,只要能在音乐大赛中得到满意的成果,那些全都能化作美好的回忆。 相对的,若是没有获得佳绩,那也无法转化成美好的回忆了。 这个管乐社并不满意去年的成果。即使如此,应该还能再奋起才是。但是,也不能去责备这份挫折。 「然而今年竟然还是以晋级全国为目标,我实在是无法接受。」 所以大石今天早上才会在音乐教室跟宇佐见吵起来啊。 「宇佐见,那你为什么没有退社呢?」 「因为我并不讨厌演奏这件事情本身。」 「也就是说,你反对的是执著于晋级全国这件事啊。」 「去年有顾问老师的指导,社团人数也够,但即使如此还是没能脱颖而出。在这样的前提下今年也还要挑战,不过是社长的执著而已。那个人简直被诅咒了。」 「诅咒啊……」 在我的臆测中,或许是前任社长说著「明年一定要晋级」,并将这个社团交付到她手中吧。就算在社员一个个离开的现况之下,大石还是想守住这个目标。而宇佐见就将这称作一种诅咒。 「难道社团活动就必须在音乐大赛中留下成果,受到他人认同才行吗?想要乐在其中地演奏,并让我们自己满意就好,难道是一种怠慢吗?」 「不,没有这回事。乐在其中地演奏,并不等同于因为怠惰而选择轻松的那一方。所以这也不是什么问题吧。」 无论要追求在音乐大赛中留下成果,还是要定下除此之外的目标,都只是方针不同而已,并没有优劣的差别。 一如往常地练习,并进行演奏。只是那个成果并非交由他人来判断,光是这样也够辛苦了。不会说是一种怠慢。 「那我就放心了。既然如此,就请相马学长去说服大石社长吧。」 「啊~结果是这样啊。」 我不知道中井妹妹是怎么跟宇佐见介绍我这个人。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她为了阻断我的退路而唆使宇佐见来找我吧。就算是我,听了这种事情之后,也总不能半途而废。 但话说回来,无论中井妹妹还是宇佐见,似乎都觉得只因为我是大石的同学,就能轻松说服她的样子。 很可惜的,我既不是咒术师也不是祈祷师,因此没办法解决诅咒那种问题。 不过,我能想像得到越是拚命地活著的人,就越容易受到诅咒。 「麻烦你了。」 甚至还被很有礼貌地敬礼了。 如此一来我也该下定决心,找大石好好聊聊了吧。 放学后,我将入社申请递到走出教室的大石面前给她看。 「我会加入管乐社。所以你就请我喝杯果汁吧。」 「这是哪门子的交换条件啊?」 大石傻眼地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口渴。这是我想遍各种在大石去参加社团活动前可以留住她的方法,所得出的结果。比起煞有其事地用「我有话要跟你说」作为开场白,这样还能比较轻松地向她开口。 「真拿你没办法耶,买个饮料给你就是了。」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穿我的目的,总之大石是答应了。 由于自动贩卖机位于校舍外头,离开教室之后,我们一起走下楼梯。放学后的学校里嘈杂四起,充斥著开朗的解放感。 会在这么快活的气氛中摆出一脸阴沉表情的家伙,想必是个相当的怪人吧。 「来,这样总行了吧。」 那个怪人大石将一瓶在自动贩卖机买的矿泉水朝我丢了过来。 「咦,好歹请我喝甜的果汁吧。」 「管乐社社员的身体也是乐器的一部分。要去参加社团活动之前,当然不能喝含糖的东西啊。」 我以前也有听说过,摄取了含糖的东西之后进行演奏的话,会对乐器造成不太好的影响。尽管糖分混著唾液一起进到管内确实是不太好,但也并非只是喝了果汁就会造成绝大的负面影响。也是有人不会在乎这一点。 但能肯定不会带来好的影响就是了。既然如此,彻底做到演奏前只喝水这点确实没错。 不过说穿了,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要吹奏乐器,但现在要是把这件事拿出来讲会很麻烦,所以就先别提了吧。 「所以呢?你有事要跟我说吧?」 看来果真被她看透了。都被她发现今天早上我在一旁偷看她跟宇佐见起争执的样子,想必也知道我是要找她讲什么吧。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既然要加入社团,我当然想要开开心心地参加社团活动。如果你跟学妹闹翻了,拜托尽早和解吧。」 「我知道。」 大石也给自己买了一瓶水,并喝了一口。 「相马,你也觉得要参加音乐大赛是不可能的吗?」 「我觉得要以晋级全国为目标还是太不切实际了。」 我们学校的管乐社晋级到全日本音乐大赛,跟进行三十六小时的演奏,还真不知道哪个比较实际呢。正确来说两者都不切实际就是了。 「其实啊,我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但社员减少,就连之前的顾问老师也离开学校了。」 说来悲伤,但高中社团活动并不是端看学生的努力就能拿出成果的事情。尤其是管乐社,跟其他文化性质社团相比,指导者更显重要的社团活动。感觉跟运动性质的社团有点像。 指导者跟设备。首先要具备这两者是一大前提。 接下来要备齐好几项优势条件,才总算能以梦想著全国大赛进行练习。然而现状是连这个前提条件都没有通过。 「我的意思也并非不以晋级全国为目标的管乐社就没志气,但我希望社团能有个目标。毕竟之前以音乐大赛为目标时,整个社团都上下齐心,度过了一段很充实的时间。」 我很明白大石所说的意思。 只要眼前有个该去做的事情,就会没时间去想其他无关紧要的事。这就是最大的好处。对我来说,清晨的打工正是如此,而对大石来讲,那应该就是社团活动吧。 宇佐见去年在管乐社里并没有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另一方面,大石却认为那是一段充实的时光。 在同一个场所度过同一段时间的两人,抱持了完全相反的想法,其实也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情。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会用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同一件事情也是理所当然。 「为了社团,我说不定还是早点退出比较好。」 大石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著。这句话可不能随便听听就算了。 「咦,那难道我就变成社长了吗?好耶。」 「怎么可能啊,笨蛋。要指名的话,我会交接给宇佐见。那样应该就能转变成感觉还不错的平稳社团,我也可以专心准备大考,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吧。」 看来,大石还满信赖宇佐见的。 不管怎么说,正因为信任对方,才能毫无顾虑地将自己的意见全面提出来吧。有个可以放宽心吵架的对象是很宝贵的。害我都不禁羡慕了起来。 「其实我也想再更好好地放弃就是了呢。」 很少听见「好好地放弃」这种说法。这让我觉得有些在意。 「怎样才叫『好好地』?」 「你想嘛,我总不可能一直吹奏乐器下去吧?或许上了大学还会接触到,但现在也无法断言还会不会继续。所以想好好地走到一个段落再放弃。不然感觉就会有所留恋啊。」 她这个想法让我莫名认同。尤其是「好好地放弃」这个说法让我特别喜欢。没想到我竟然会有对于大石说的话感到佩服的一天。 「既然你说一个段落,那就不再执著于晋级全国了吗?」 「我刚才也说过了,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吧。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心知肚明。但我只是认为,就算不可能,以全国为目标还是有其意义才是。」 「确实很困难呢。」 我回答的话使不上力,长长地拖了个语尾。 面对失去的事物无能为力,办不到的事情就算竭尽全力也是办不到。像这样索然无味的现实在生活中处处皆是。 我自己的意见跟宇佐见比较接近。就算要执著于音乐大赛,我也不想太过勉强。 但是,我也不想否定大石的意志。 大石有著明确的目的,也为此做著她能办到的事情。先不论她的做法或是选择说出口的话正确与否,我并不想否定这件事情。 像是这种时候,如果是怀抱著信念或志向的人,应该可以果断地说出一些帅气的话,但很可惜我办不到。所以我要好好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 我感受到的音乐之美,在于不用强硬地分出胜负。 虽然也会有优劣之分,但这并不是不这么做就无法成立的东西。 确实会震摄于一流交响乐团的演奏,话虽如此,在河岸边听见的简朴演奏也十分具有魅力。没有必要替所有演奏及音乐强行分出胜负。 根据成绩及考试结果,身为学生的我们光是活著就会被分出优劣及程度的上下。 既然如此,做个不执著于胜负的事情也不错吧。 「我只是举例,如果有个不是音乐大赛,但感觉也不错的目标,你觉得如何?」 大石追求的是团结起来朝著目标前进的充实的生活。 而宇佐见追求的是不被他人评论的社团活动。 若是想同时满足两人的愿望,只要有个除了音乐大赛以外的目标就好了。不会受到世间的评论,但要是没有倾注热忱去做也无法实现的那种目标。 「你说的感觉不错,举例来说像是什么呢?」 「既有趣又史无前例,不但能让人拿出干劲,要是顺利演奏成功了,届时还特别有成就感的东西。」 「有那种东西吗?」 有。 但是,我本来不打算要今天说出来的。在我内心某处,也期望著中井妹妹的演奏计画会因为看不见实现的可能性而停摆。 然而现在别无他法了。 「……其实有一首名为〈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合奏曲。是至今都没有任何人演奏过的独创曲,而且演奏时间更是长达令人惊异的三十六小时。」 这个提案一定会顺利通过。无论说出口的时机点还是说出这件事的对象,所有条件都太完美了。以我来说,是表现得太过能干。 听完我这么说的大石双眼渐渐亮了起来,而我的心情就跟她成反比地渐渐暗沉下去。 「那么,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后来怎么样了呢?」 结束了清晨的打工。 回家路上的河岸边总是会遇见的那个身穿黑裤袜的少女,在演奏告一个段落之后开口这么问。 「你还记得啊?」 「那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很难忘记吧。而且,之前话也才讲到一半而已。」 的确,昨天话才讲到一半,太阳就升起了,也因此无法好好聊下去。今天的时间就比昨天还更充裕了。 「我之前是想问问你觉得如果要演奏三十六小时的合奏曲,该怎么做比较好呢?要凑齐怎样的条件才有办法实现?」 「真是有趣的假设呢。」 跟她聊天时,有件事情要留意,那就是不过度深入。 我从不提起名字、家人或校园生活的事,也不论及她究竟是不是幽灵的话题。对方也是一样,都不会向我问起个人的事情。我觉得应该要重视这样的距离感。 所以关于演奏时间长达三十六小时的〈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在跟她谈论时,我也只当做一个假设的问题。 「如果是大人,还是有钱人的话,或许可以简单实现呢。」 「啊,那也太狡猾了。」 理论上,只要包下一个音乐厅,并组成一支数百人规模的演奏团队,就有可能三十六小时进行演奏吧。虽然不知道那究竟需要多少费用,但光凭我的打工收入感觉是杯水车薪。 不过中井妹妹希望现在这个时机点进行演奏。因此也只能在身为高中生的我们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实现这件事才行。所以,我在这个假设里多加上一个条件。 「那就当作几个普通的高中生要靠自己去演奏好了。这样还会有什么方法呢?」 「既然是合奏曲,就要先从可以一起演奏的人开始招募起。找管乐社来帮忙应该是最妥当的吧。」 「我也是这么想。」 现在正好是执行了这个方案,并刚向前跨出一步的阶段。 昨天放学后,大石听完这件事情,立刻就把我带回音乐教室,向社员们提案了。结果大家很乾脆地通过了这项决议。就连那个宇佐见都表示赞成,让我只能感到惊讶不已。 我对于那番光景感到一阵晕眩,就没有继续参加后来的社团活动,早早就回家睡觉了。接著起床打工,直到现在人在这里。在河岸边度过的这段时光,对我来说是一种疗愈。 整件事情一如中井妹妹的计画统整了起来,大石心情大好,宇佐见也没有任何不满。 但想实现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还是有很漫长的一段路程要走。 「那要是管乐社的人数非常少,该怎么办?」 「这……伤脑筋,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解决办法了。」 「抱歉,条件设定成这样有点太乱来了吧。」 话虽如此,但我面临的现实正是这么乱来的状况。 确实是朝著实现演奏向前迈进一步了,但我根本不愿去数距离终点还有几步。 「不,我觉得满有趣的。而且也对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曲子产生了兴趣。那么长时间的演奏固然辛苦,但听众也会满辛苦的呢。」 「就是说啊。」 靠意志力努力的话还是可以维持清醒,但三十六小时可不是能让人专心听一场音乐的长度。 说穿了,恭介一直以来都只做几分钟长度的独奏曲而已。那恐怕是因为恭介他自己可以乖乖坐著倾听一段音乐的时间,几分钟就是极限了吧。 这样的他,最后做的曲子长达三十六小时,而且还是合奏曲。 恭介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遗作呢?他真的有想要给人演奏的意思吗?就算真的演奏出来了,任谁都听不到最后的曲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全是一些怎么想都不明白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作曲的人有什么意图,但没有任何听众的演奏,总觉得有些寂寞。」 她说出口的话,像是融入了黑暗之中一般轻细,能听见的人恐怕就只有我而已。 早上我一到学校,就听见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小号乐声。 在操场练习的运动社团的呼声,混著较早到校的学生及老师充斥在校园各处的脚步声,小号的音色低调地流泄著。 或许之前也一直都有人在吹奏,但今天还是我第一次留意到。我的双脚下意识就朝著乐声的方向找去。 随后我抵达的并非教室,而是音乐教室。虽然门关著,但乐声还是传到外头来了。 小号在演奏的曲子是〈鸽子与少年(注2)〉。这是最适合在早上吹奏的曲子了。我还记得国中的时候,跟管乐社里同部门的同学像是在较劲般勤加练习这首。虽然后来被当时的学长姊骂「去练习指定曲啦」就是了。 现在能听见的这段演奏,音阶都十分准确。比起节奏感或演奏气势,更加著重于吹出正确的音。比起有好几只鸟儿一口气振翅高飞,更像是一只只整齐地列队在空中翱翔那般,让人觉得一丝不苟的演奏。 我从门上的小窗探视进去。 正在吹奏的人是宇佐美。 乐器会随著吹奏的人不同,而产生不一样的声音。尤其小号的差异在我听来格外显著。 宇佐见的乐声一板一眼又认真,跟我清晨在河岸边听见的演奏又截然不同。恐怕跟我以前的演奏也不一样吧。 要是她们都演奏起恭介做的曲子,那家伙会怎么想呢?这样的想法在我脑中一闪而逝。 宇佐见的演奏结束,并放下了拿在手上的小号。她的视线完全转向我这边,我也只好认命地打开了教室门。 「演奏得真好。」 「晨间练习时,我一定会吹这首曲子。总觉得这样就能完全清醒过来。」 「这倒是。」 总觉得我也跟著清醒过来了。 「其实我应该昨天就要说的,但回过神来才发现学长已经离开了。关于社长的事,请让我现在对你说声谢谢。」 宇佐见用一样完美的敬礼对我道谢。 「多亏了相马学长,让社团有个这么有趣的目标。」 「你跟大石已经和解了吗?」 「昨天午休时就已经和好了。是大石社长向我道歉的,所以我们之间也没有心结。」 她说昨天午休,就代表是在宇佐见跟我第一次说话之后,立刻就跟大石和解了。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那家伙向你道歉了啊?」 「是的。她跟我说了『今天早上我说话的语气可能不太好』喔。」 「那真的算是道歉吗?」 「光是特地跑来找我,就已经是诚意十足了。」 「宇佐见,我觉得你太宠大石了。」 「或许吧。不过我还满喜欢一心想著要如何带领整个社团的社长。」 没想到她还满受爱戴的。 大石无论好坏,就是个单纯的人,我也有点能明白无法讨厌她的那种心情。 「但话说回来,我还真没想到三十六小时的演奏提案会被正式采用,也吓了一跳。」 「这样听起来,感觉就像相马学长不想参与演奏似的呢。」 宇佐见浅浅一笑,但对我来说这可不是玩笑话,而是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人就是会对于「独一无二」之类的词没辙。像是期间限定或是数量限定那种。我自己也的确很喜欢就是了。 「我原本以为宇佐见会反对呢。」 「才不会呢。我并不是不想努力,只是不喜欢执著于不切实际的事情。」 「三十六小时的演奏也够不切实际了吧。」 「需要通宵演奏这点确实如此,但如果是要从早演奏到晚,感觉也是办得到的事。以音乐大赛为目标进行练习那时,也差不多是这样的练习量。甚至还曾集训过喔。」 可怕的管乐社。 跟其他文化性质的社团相比,有在锻炼肌肉就是不一样。为了演奏乐器就是需要消耗这么多体力,这也无可厚非,但即使如此还是很可怕。 「而且轻松跟乐在其中是两码子事,对吧?」 的确是听人说过这种话。是谁说了这么帅气的名言来著?啊,就是我。 总之,多亏了大石,管乐社决定要在校庆上演奏恭介做的〈真空中听见的声音〉。 然而,现在就要认定已经得到管乐社的协助,应该还言之过早。现在还有其他尚未解决的问题。 「啊,相马。你在这里正好。」 这时,大石进到音乐教室来了。我原本以为她可能是在其他空教室进行晨间练习,然而她手上现在没有拿著乐器。 「欸,我跟你讲。」 大石感觉怒气冲冲地吊起了眉。 「三十六小时的演奏,被顾问老师驳回了。」 我就知道。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要是说出口感觉就会被骂,我还是别说比较好。 既然管乐社是学校社团活动的一环,无论如何就会需要顾问老师的许可及协助。 但顾问老师是大人。通常大人都会比我们还更加受到常识的长久洗礼。 对这样的人说「我们想在校庆进行三十六小时的合奏」会得到的什么样的结果,可说是洞若观火。 大人不会因为「感觉很有趣」这样的理由就采取行动。 要说服顾问老师,可就不会像大石那时一样顺利了吧。我甚至连要好好说明事情原委的方法都没有任何头绪。 这让我觉得,要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果然还是一件无法实现的事。 注2 动画《天空之城》的配乐。 在静止的时间里 在我国一的时候,祖母过世了。 那年夏天酷暑难耐,蝉鸣不绝于耳,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不知道祖母觉得我的演奏听起来如何呢?我有没有让憧憬小号的祖母感到满意了?从父母口中听见祖母的死讯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些事。 「这样啊。」 在教室碰面的时候,我跟恭介说了「才艺班的课我要请丧假」之后,那家伙这么喃喃低语著。 「人会死呢。」 那个时候的恭介,露出了简直像是第一次得知这件事一般的表情。他那个神情,我直到现在还能鲜明地回想起来。那天的恭介比平常还要寡言,看起来一直像在沉思一般。 *** 为了平静心情,我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接著抬头看向眼前的住家。 两层楼的独栋房子,地下室有一间隔了两道门的隔音室。白色的外墙在太阳的反射之下显得格外耀眼。即使有在凌晨时来送过报纸,也很久没有在大白天来到这里了。 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来了吧。 就连确实有要事的现在,我依然很想找个藉口离开。 「你觉得身体不舒服吗,相马学长?」 中井妹妹对我这么问起的话本身是很温暖,语气却很冷淡。 我不愿放弃地挣扎著眨眼好几次,希望下次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建筑物,但很可惜的是没有任何改变。 中井家现在依然凶猛地俯瞰著我。 「我以为被女生找去家里会是更让人心跳加速的事情。」 「从你现在的表情看来,似乎也够心跳加速了才是。」 「这不叫怦然心动,而是心悸好吗?会让人身体不舒服的那种心跳加速。」 我最后一次造访这个家是在四年前。现在我也没有积极地想踏入其中。 「虽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老师在家吗?」 老师,也就是恭介的母亲,是那十年间教导我小号的恩师。 但自从恭介死后我们就没碰面,逢年过节也没有彼此问候。更重要的是,我最近打破了最后跟老师立下的约定。基于这样的愧疚,她目前暂时稳坐了我不想碰面的人物排行宝座。 在那之前一直都是不想碰面的人物当中排行第一的中井妹妹,对于我的提问只是平淡地答道: 「不在家。她现在不是在家里教课,而是到外头教小号。」 「哦,这样啊。」 这让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又感到有点可惜一般,有种两者皆非的暧昧感受。 至少那间隔音室已经没有在用了吧。 十年来,几乎每星期都会触碰到那个门把的触感,似乎再次重回掌心,让我觉得害怕不已。我伸手让掌心摩擦著裤子,想擦拭掉这份感伤。 「吶,你们到底是在聊什么事啊?」 另一个同行的人──大石感到费解地歪著头。没能加入我们之间的对话,似乎让她觉得有些不满。 我没有仔细跟大石说过我跟中井家的关系。 顶多只有跟她说过我认识作曲人,也见过中井妹妹这样程度的说明,除此之外也不是要特地说给人听的事。别人的回忆对听的人来说也没什么有趣的吧。 「请别在意。好了,请进吧。」 中井妹妹也没有打算要多做说明,一边催促著大石,便打开了自家大门。 「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乐谱呢?好期待喔。打扰了~」 大石感觉也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便踩著雀跃的脚步跟在中井妹妹身后进到了屋内。我也尽可能装作平静的态度,到他们家中叼扰。 中井妹妹打开了位在玄关旁楼梯走上去马上就能看见的那扇门。那里曾是恭介的房间。 「啪」地电灯随之亮起。 「天啊。」 就像是看见令人发毛的东西一般,大石惊呼了一声并皱起脸来。会有这样的反应确实很自然。 恭介的房间堆满了纸张。无论床上、桌上、书架上等,所有触目可及的地方全都在纸张的支配之下。看起来像是房内积起了白雪一般。 气氛就跟恭介还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唯有这个房间的时间停住了似的,这确实令人发毛。 「这些全是乐谱吗?」 「是的。虽然也有些是空白的五线谱,但堆积在地上的几乎都是〈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乐谱。」 我再次体认到这分量有多惊人。即使只是一部分,但中井妹妹愿意将这东西带出门的毅力值得尊敬。 「竟然做出这么不得了的曲子,可见中井同学的哥哥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呢。」 「是的。哥哥以前几乎每天都在作曲。那些全是不受形态拘束的独创乐曲。」 「然后曾经演奏过那些曲子的,就是相马啊。」 「没错。他总是很有热忱地进行演奏。」 「看著现在的他,实在很难想像那样的身影呢。」 中井妹妹看起来有些自豪的感觉。应该是听人称赞恭介,让她感到很开心吧。 「欸,相马。你从刚才开始是不是就很安静啊?平常明明都会讲些废话,说个不停。」 「没有啊,我只是有点发呆。欸,我可以回去了吗?我不在场也没差吧。」 「别说这种傻话好吗,难道你忘记我们是要来这里做什么的?」 「我当然记得啊。」 我们之所以会像这样造访恭介房间的原因。 契机就是今天早上在学校走廊发生的事情。 *** 「不管来几个人,不行就是不行。」 教物理的原义昭老师一看到我跟大石,就感到厌烦地这么说。才看到我们就摆出这种态度,看来大石的交涉手法应该很乱来吧。 原老师是今年才就任不久的男性教师。年龄大概三十几岁吧。我只有在开学典礼上看过他上台跟大家打招呼,并没有实际上过他的课。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管乐社的顾问老师。 因此,我完全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体型清瘦的他看起来好像很神经质,但这只是我的个人偏见。除此之外,就只有觉得他穿白袍的样子满帅气的而已。 「如果是有常识的曲子就算了,我怎么可能认同那种莫名其妙的企画。」 我一句话都还来不及说,就出现极高的败北可能性了。在相伴一起过来的大石做出反驳之前,我悄声向她询问现在的状况。 「是说,你是怎么跟原老师说明的?」 「照实讲啊。说我们要在校庆完整演奏一首长达三十六小时的乐曲。」 跟我想的一样。 大石做事很有行动力,但可以说几乎没有交涉的能力。在向我招募的时候也是。讲得好听点是冲劲十足,但说得难听点就是做事不经大脑。 「也太乱来了吧。突然间说出这种超脱常理的事情,你以为人家就能自然接受吗?」 「我就很自然地接受了啊。」 「那是因为大石你啊,该说是想法比较特别吗……」 有不有趣、喜不喜欢,或者是好是坏。大石是会将事物涂上原色去明确划分开来那种类型的人。 如果这世上所有人都像大石这样的话,事情就单纯多了。不过,这样的世界还真讨厌啊。色彩还是多样一点比较好。像是小学的时候,坐拥一百二十八色彩色铅笔的家伙就是英雄嘛。 「好歹也先准备一下如何解决长时间演奏这个问题的点子之类的再来说吧。」 「那些就是我想跟顾问老师一起思考解决办法的事啊。难道这样不对吗?」 「如果是在常理范围内的事情,我当然会陪你们讨论。」 原老师用平常讲话的音量参战了我跟大石之间的悄悄话密谈。就算话讲得再小声,人就近在眼前,即使想忽视也很难吧。这好像让老师多加顾虑了,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但这次的提议实在太不切实际。问题多到我都懒得去数了。」 「也是呢~毕竟管乐社的社员人数很少嘛。」 比起是在讨原老师的欢心,我以坦率的感想表达同意。虽然大石对我投来一记吓人的眼神,就像在质问我究竟站在哪一方似的,但我只是回以暧昧的笑容并蒙混过去。 「不只这点。首先地点就是一大问题。还有,身为教师,我不可能同意你们不眠不休地进行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再说了,这样究竟要花多少时间练习?要是练习期间会影响到学业,那我更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像这样被人一一点出无法演奏的理由,感觉很是新鲜。至今我都是向中井妹妹说「这不可能」的那个人。 原老师并没有说出任何不讲理的话。他指出的都是我能接受的问题点。 「而且就算演奏不知名作曲家创作的没没无闻的曲子,任谁都不会听得开心吧。说穿了,就算真的进行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又是谁有办法听下去呢?」 之前也在清晨的河岸边被指点出没有人能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从头听到尾,可说是抱持著以音乐来说最致命的缺陷。只要得知演奏时间长达三十六小时,任谁都会发现这个显而易见而且重大的问题。 「所以说,你们还是重新想想要在校庆上演奏的曲目吧。不参加音乐大赛这点,我也赞成。社团活动是为了能在念书的空档喘口气,在那上头耗费太多时间及劳力并不太好。」 留下一句「就这样」,原老师便结束这个话题,在走廊上跨步离去。 「相马果然帮不上忙。」 大石责怪我的口气就像是在闹脾气的孩子一般。那副模样满可爱的,害我差点就要笑出来,要是如此就绝对会惹她生气。所以我露出认真的表情回应她: 「不然是要怎么反驳他说的那些问题啊?」 「不用反驳也没关系,你好歹想个办法辩到那个人哑口无言吧。」 「嗯──也是呢。」 先不论能不能辩倒顾问老师,但想要实现这场演奏,也必须说服他才行。看来需要想个手段。 「原老师认定的问题点之一,在于〈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是由不知名作曲家创作的,没没无闻的曲子对吧。」 「他好像还说了任谁都不会听得开心之类的话。」 「他这么讲,简单来说问题就在于无法保证表演成果如何。就算没没无闻,只要他能理解这是一首有趣的曲子,这一点至少就解决了。既然如此,首先只要让他知道同一个作曲家所创作,长度也在常识范围内的乐曲就好。」 「意思是拿乐谱给他看,让他知道作曲家是个能创作出多么有魅力的乐曲之人吗?」 「如果只是单纯把乐谱拿来,他会不会看也不知道就是了。」 教师的工作繁忙,如果只是拿乐谱过来,他真的会过目的可能性很低。 而且理所当然的是,乐谱跟实际上的演奏大相径庭。 只有乐谱也好,就算他真的看了,也不能保证可以从谱面传达出那首乐曲具备的某种元素。 「好吧,毕竟是音乐嘛,让他听听看就是了。虽然做法很迂回,但以相马来说这个提议还算不错。不过真的很迂回。」 「没必要说两次吧。」 「既然如此,就必须拿到其他曲子的乐谱才行。我这就去跟中井同学商借一下。」 中井恭介这个人做的是什么样的曲子。 对方要是无法理解这个问题,想进行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演奏这件事,甚至都还吃不到闭门羹。既然如此,就算做法迂回,还是仔细向他介绍一下乐曲比较好。 要是恭介的乐曲有著令人著迷的力量,这也将是实现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最短的捷径吧。 不过前提是乐曲当中真的具备那种力量就是了。 ***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到了现在。 我们之所以会造访恭介的房间,是为了寻找要拿来说服原老师所必备的乐谱。 令人伤脑筋的是,确实有著我要同行的理由。 「别发呆了,相马你也来找乐谱啊。我希望是一首可以彰显出这位作曲家实力的曲子。关于这点,谁会比较清楚呢?」 「中井妹妹。」 「不,是相马学长。全都演奏过的就只有相马学长而已。」 她说的对。而且过去的事情更是无从改变的事实。就是因为中井妹妹跟大石说了这件事,我才会像这样同行来到恭介的房间。 无奈之下,我也看向书柜,开始物色起来。 演奏长度短,而且塞满了中井恭介写下的音符及演奏记号的曲子。脑中虽然浮现了好几首,但这种时候回归原点比较好吧。 「就挑〈日不落之夜〉如何?」 这是恭介做的第一首曲子。也是年幼的我第一次从头到尾完整演奏过的曲子。长度约一分钟左右。 「我知道了。」 走过我身旁,中井妹妹进到恭介的房间里。接著就没有任何迟疑地朝著书柜伸出了手。 「请看。」 「谢谢。哦,曲名真有品味呢。」 接过乐谱的大石用手指轻抚过用马克笔写在资料夹封面上的曲名。 这挑起了我的恶作剧之心,便想揭露一些小知识。 「替曲子命名的不是恭介,而是中井妹妹喔。」 「咦,是这样啊?」 「现在回想起来感觉满害羞的。」 从她若无其事的态度看来,似乎也没有特别感到害羞。 恭介在死前写了一百首以上的曲子,但他对任何一首都不带有任何执著。正确来说,是他在听过一次演奏之后就会失去兴趣吧。所以不曾给自己做的曲子命名,也没有很重视地在保管乐谱。 对此觉得太浪费而无法容许的就是中井妹妹。她仔细整理了要是继续这么放任下去真的可能会被拿去丢掉的乐谱,放入资料夹并收进书柜里,还替每一首曲子题名。 曲名之所以感觉都有点奇怪,应该是她的命名品味本来就很独特的关系。 「是说,这曲名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取自谚语。既然夜晚已经降临,也不用急著回家。衍生为不用慌慌张张地,凡事都要沉稳进行的意思。」 面对大石的提问,中井妹妹不知为何看著我这么回答。 难道她是在说我做事都慌慌张张的吗?不,或许是我多心了。 「还有,相马学长。避免你产生误会,我话先说在前头,〈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是哥哥命名的标题,不是我取的。」 「恭介命名的?怎么可能。」 「我没有说谎。难道我曾替尚未演奏过的曲子命名吗?」 「是没有……」 中井妹妹总是在我演奏结束之后,才替曲子题名。从来没有在我演奏之前就先命名好的例子。 如果中井妹妹所言不假,那么〈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就是唯一一首那家伙自己命名的曲子。虽然有点难以置信,横竖也无从确认起了。就算感到介意也没辙。 「但现在要怎么办?恭介以前做的曲子全都不是合奏曲。管乐社也不能用吧。」 就我所知,恭介只做独奏曲。 以这点来说,〈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也是特例。或许比起这么长的演奏时间,恭介做出合奏曲这件事更令我感到讶异。 「那就由我来编曲,并配合管乐社的状况。」 「你会编曲啊,真是厉害。」 「我也是一天天在成长的。」 简单来说,编曲就是再加上一道功夫改编既有的乐谱。 以这次的状况来说,就是要将小号独奏曲〈日不落之夜〉改写成管乐用的乐谱吧。这感觉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如果是一直以来都在最靠近的地方接触恭介曲子的中井妹妹,应该是能顺利完成。更何况她从小就给我凡事都能做到的万能印象。 「这么说来,相马学长,听说你提出了要说服顾问老师的提案呢。」 「姑且是有个想法啦。但我还是觉得要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不太可能耶。」 就算这个提案真的可以说服顾问原老师,也并不是跨越了所有难关。 当大石在专心确认乐谱时,我压低音量跟中井妹妹说了我的想法。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要怎么在夜间演奏吧。」 虽然场地、人数,还有练习时间也是一大难题,但最困难的还是得彻夜持续演奏这点。 「就算要在校庆上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顶多也只能到傍晚而已。没办法连续三十六小时进行演奏。」 即使想用换场地解决这个问题,事情也没有那么单纯。既然要合奏,就必须是大半夜也能容许发出响亮乐声的地方才行。 而且搬运乐器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想要不中断演奏并进行长距离的移动也太乱来了。 「如果不用执著于连续演奏三十六小时,至少可以区分成几个小时演奏就好了。」 「那可不行。一定要连续三十六小时,而且不中断地演奏才可以。」 中井妹妹执著于要连续演奏三十六小时这点。 但这同时也对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件事造成妨碍。 「不然你说大半夜的是要怎么演奏?」 「关于这点,我有一个妙案。」 看来中井妹妹有在思考具体对策。 她不是说名案而是妙案让我有点在意,但照这样子看来,或许这场演奏真的能够实现。 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可以站在从观众席后方守望这场盛事的立场。 「所以,为了商量这件事情,我希望可以跟相马学长借点时间。」 「事情果然会变成这样呢。」 中井妹妹似乎无论如何都想把我拖上舞台。 「时间就约在凌晨一点左右可以吗?」 那是我打工前宝贵的睡眠时间。可以的话我很希望她能放过我,但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突如其来地袭上一股疲惫感,我不禁将身体靠上了走廊的墙。 看来,我没办法拒绝中井妹妹的请托。而且飘散在中井家这股令人怀念的气息,感觉也不容许我逃避。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来这里接你。啊,顶多只能讲到我打工之前喔。」 「谢谢学长。那就今晚见了。」 「嗯,我非常期待。」 我口是心非地笑了笑。 好久没有像这样因为夜晚的到来而感到忧郁了。 比平常更晚回到家,睡了觉之后,又比平常更早起床。我甚至在还没换日的时候就先清醒过来,并做好准备,骑著脚踏车去接中井妹妹。 「晚安。」 到了约定的时间,只见中井妹妹牵出脚踏车,在自家门前等我到来。跟之前在打工中遇见的时候不一样,现在的她穿著色彩明亮的便服。 「不过都这么晚了,一个女生还到外头游荡,真亏老师容许你做这么超脱常轨的事。」 「你就这么在意妈妈吗?」 我在意的是中井妹妹的人身安全,但要是这么说了,想必会被她嫌弃地说是多管闲事。而且我也确实很在意老师的事。 「请别担心。我平常也会跟认识的男性单独散步,而且妈妈也知道这件事情。」 「喔,这样啊。有经过老师的同意就好。」 她如果在这么晚的时间还一个人行动确实令人担心,但如果有一起散步的同伴就稍微放心一点了。不同于恭介,既然她会跟人社交,朋友应该也很多吧。 中井妹妹沉默地紧盯著我。她的表情看来好像有话想说。 「怎么了吗?」 「我之前就这么想了,但相马学长是不是还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呢?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喔。」 这种事情不用她特地讲出来我也知道。但会用跟以前相似的方式看待她,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或许是因为你给人的印象没什么改变,才会下意识变成这样吧。」 明明与人应对的态度很成熟,却还留著孩子气的麻花辫,很引人注目。她念小学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发型。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了,中井妹妹伸手压著自己长长的麻花辫,用抗议般的口吻说: 「我是为了让你就算许久不见也能认得出是我,才会刻意绑成这样的。实际上,相马学长也确实立刻察觉是我了对吧?」 「这么说倒是没错。」 但既然我已经知道是中井妹妹了,就没必要执著于以前的发型了吧。 话虽如此,对人家的发型说三道四的也很没礼貌。搞不好又会被说成是在把她当小孩子看待。 「等一下我会送你回来。啊,这可不是把你当成小孩子看待喔,而是基于安全考量。」 「好的,谢谢学长。那我们走吧。请跟我来。」 追著默默踩起脚踏车的中井妹妹,我也踩下了脚踏板。 对于清晨的时候骑机车,上学的时候则是骑脚踏车的我来说,若要穿梭在京都街上的话,骑脚踏车是最方便的。虽然骑机车很快,但很难找到停车的地方。相对的,脚踏车的停车场就很好找。 离开中井家之后,马上就走过一条戻桥,并穿越堀川通的东方。似乎是要就此沿著路灯照亮的道路走下去。 不知道中井妹妹是要去哪里呢?真不想走太远啊。现在虽然靠近我家,但离打工的地方又更远了。 「就是这里。」 当我在内心这么抱怨的时候,中井妹妹就在一扇巨大的门前停了下来。 在这座城市当中,任谁都知道这扇敞开的大门是通往什么地方。 「难道是要经过御所吗?」 「没错,我是这么想的。」 「是说,这么晚了也能进去吗?我都不知道。」 「御苑的部分二十四小时都能进去。」 通往位于京都市中心京都御苑的大门,也就是乾御门确实是敞开的。 严格来说,御所其实是指京都御苑的中心处,但当地人基本上都把整个御苑称作「御所」。至少我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称呼的,所以进到这扇大门之后,对我来说就是御所了。 「我不知道你是想去哪里,但也没必要特地经过阴暗的碎石路吧。」 御所中铺满了碎石路,走起来是很开心,但骑脚踏车的话就会难以通行。很多人在去上班上课通勤时都会穿过这里,因此平常会骑在细细的车道上,但在四周这么暗的状况下也很难分辨出来。 「我要去的地方就在这里面,所以继续前行就对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下脚踏车用走的吧。」 推著头灯还开著的脚踏车,中井妹妹走进了大门。我也同样跟上前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个时间踏入御所,总觉得有点紧张。就算打工时会经过这附近,也不曾进到里面来。 御所里的走道很宽敞,因此视野也跟著广大了。就只有走在这里的时候,天空看起来比平常还要辽阔。自然景观也很茂盛,通勤时总是会走经这里的人应该觉得满幸福的吧。 「这么说来,相马学长是相信有幽灵的那种人吗?」 「就跟相信有外星人差不多吧。」 「那我就放心了。」 我不知道是哪里令她放心了,不过中井妹妹似乎是要前往位于御所的儿童公园。我还小的时候,妈妈也有带我来过。那是远在我开始学习小号以前的记忆了。 就在这时,从远方传来微弱的声音。 不,这很明显就是乐声。而且好像还是管乐。 「不知为何,我好像有听见〈宝岛〉耶。」 没错。听这轻快的节奏以及很有特色的萨克斯风独奏,就是〈宝岛〉。对于所有曾待过管乐社的人来说,这是无人不知的名曲。 光是听著就会觉得心情随之开朗起来的旋律,从深夜的儿童公园那边传了过来。演奏得很棒,曲子也选得很好,然而太不适合现在这个状况。 「相马学长果然也能听见呢。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中井妹妹停下脚步并转身面对我,但四下实在太过昏暗,以至于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要是相马学长在此跟我说没听见的话,这项计画就会搁置下来了。」 她的话声听起来似乎有点开心的样子。不过,这或许只是我受到现在仍在持续演奏的〈宝岛〉所影响,而产生的误会罢了。 儿童公园里有一群正在演奏乐器的人。不知为何看起来就像浮现出来一般的他们,手上全都拿著各自的乐器。不只是小号跟萨克斯风而已,可能连低音号跟低音提琴都搬过来了。 总共似乎有五十人以上。 不分性别,而且各年龄层都有,从最小的大概小学生年纪的女生,到很适合留著一头白发的老年人,全都齐声演奏著。就连指挥都有。声压十分惊人。这种身体里的水分都随之撼动的感觉,就只有听见现场演奏时才能体会得到。 我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这并非认识他们的意思,而是唯有在深夜才能看见的他们,恐怕就是幽灵吧。 所以才能像这样将大型乐器带进儿童公园,即使演奏音量这么大也没有人前来指责。能看得见他们这些幽灵的身影,还能听见这番演奏的人恐怕不多。 即使如此,不只是我,竟然连中井妹妹也能看见,让我颇感意外。 五分钟左右的演奏结束之后,指挥朝我们这里行了一礼。我跟中井妹妹便拍手赞扬这场演奏。 「你说可以持续演奏的妙案该不会就是──」 「没错,我想请这些人帮忙。如果是他们,要在深夜演奏就没问题了吧。」 如果是幽灵的演奏,就算时间点是在深夜时分,周遭也不会有人跑来抱怨。这可是相当令人感激的事情。 而且,参与演奏的人数也无话可说。 虽然我不知道幽灵的体力以及睡眠方面的状况,但就算要轮流演奏,应该也可以从深夜持续演奏到天明才是。 「但是,他们愿不愿意帮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吧。这些人之所以演奏,应该都只是自己觉得开心而已。」 「这就端看交涉成果了。我姑且有先跟他们的代表打过招呼,至少不会吃上闭门羹。」 「既然你认识,那自己去交涉到最后不就得了。」 「因为,我不太会说话。」 这很明显就是在说谎。她应该只是想把我牵扯进来而已吧。 「你有看到吗?她就是代表。」 中井妹妹挥了挥手,演奏队中拿著小号的人物就朝我们这边靠近了。 「啊。」「啊。」 我跟对方同时发出了这样憨傻的声音。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巧遇意料之外的对象时,就会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 作为演奏队的代表来到我眼前的人物,就是平常在河岸边会碰面的黑裤袜女生。 「怎么了吗?」 中井妹妹感觉可疑地抬头看著我。 或许没必要隐瞒我认识黑裤袜女生的事情,但我并不想为此多做说明。 要是说起我跟她都是怎么度过在河岸边的那段时间,恐怕会让中井妹妹误会我简直对小号还有所眷恋。也算是为了避免产生这种没必要的误解,在此蒙混过去才是最好的方法吧。 「她太漂亮了,害我吓了一跳。」 「啊?」 以蒙混的藉口来说,这应该是最烂的一种。中井妹妹冷淡的态度现在感觉又更冰冷了。但一时之间就是说不出什么机灵的话。还是放弃吧。 接下来就端看对方的反应了。 无论我怎么打马虎眼,对方要是揭露了在河岸边的事情,那也没有意义。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相马智成。」 我试著刻意强调了彼此是第一次见面的关系。 「你、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河合华。」 自称河合的黑裤袜少女似乎察觉了我的意图,马上就以初次见面的态度回应。幸亏她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至于是不是这样就能蒙混过中井妹妹,也很难说就是了。 就这样,我们第一次向彼此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一个人在认识了几年之后才彼此做了自我介绍,总觉得很有趣。但与此同时,心里也产生了一种可惜的感觉。 「相马学长,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看见他们的呢?」 离开儿童公园之后,我们改以推著脚踏车踏上归途。应该说是被中井妹妹这样搭话之后,错过了跨上脚踏车的时机。 拜托他们协助在夜间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之后,没想到大家很乾脆就答应了。 这也是多亏中井妹妹带来开头部分的乐谱,不只是河合,就连其他幽灵都深感兴趣。 交涉顺利到甚至让我觉得有点没劲。 「从我开始做送报打工那时就看见了。不过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发现他们是幽灵。」 得知中井妹妹也能看见的现在,我才知道他们是幽灵。 但这也不代表直到昨天我认为那些全是我的妄想或幻觉的可能有就此消失。 单纯自己的妄想,或是其他人也能看见的幽灵。这两者之间究竟哪一个比较好,真是个困难的问题。 「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见的?」 「大概两年前吧。半夜偶然间听见了他们的演奏。当时跟我在一起的妈妈似乎没有听见的样子,我就猜想他们应该是不是普通人类。」 「你半夜还到处闲晃实在不太好耶。」 「那天是有事跟妈妈一起出门,并在回程路上发现的。而且基本上都会有我刚才说过的男性来接送我。」 「这么说来,你说有个散步伙伴是吧。」 无论如何,既然是有考虑到自身安全才出门就好。不,虽然还是不太好,但我也不能不厌其烦地叮嘱她吧。我既不是这家伙的父母,也不是哥哥,本来就没有干涉她的权利。 「话说回来,相马学长,我觉得一直用幽灵来称呼他们并不太好。把可以清楚看见,甚至能沟通的对象当妖怪看待也太没礼貌了。」 「不然是要怎么称呼他们啊?」 「我都称他们为止者。」 「叫他们死者应该比妖怪还更过分吧。(注3)」 「不是那个死者。是指时间静止的人,取作止者。」 这是何等命名品味。 她替恭介的曲子下的题名也是,说不定中井妹妹的感性十分独特。感觉有点太装模作样。当然,我并不觉得讨厌就是了。 尤其是「止者」这个称呼,总觉得贴切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当我开始做这份打工时就能看见他们,也就是当我升上高中后不久的那时。我跟河合在这超过两年的时间当中,几乎每天都有见面。 然而她的身影却没有任何改变。无论酷暑寒冬,她身穿的服装都是千篇一律,而且总是待在那个地方。那确实就像是时间静止了一般。 「无论如何,交涉是成功了。如此一来,三十六小时的持续演奏也更为实际了呢。」 「就算幽灵……不对,就算那些止者愿意帮忙,也没有解决白天演奏的问题吧。」 止者会伴随日出而消失。也就是说,当太阳高挂天上时,还是必须想办法让管乐社进行演奏。关于这点,我们还没想出解决办法。 「是的。而且最重要的问题也还没解决。」 「最重要的是哪个问题啊?」 尚未解决的问题太多了,想排出先后顺序都很伤脑筋。 「我希望相马学长也能来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关于这件事,你还没有答应对吧。这就是以现况来说,我优先想解决的问题。」 「你之前说过我不用演奏也没关系吧。」 「我应该是回答『现在先不用也没关系』。最后要是相马学长不愿参与演奏,我会觉得很伤脑筋。」 「为什么这么执著于要我参加?」 如果只是要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忙。无论是要说服大石、挑选乐谱,还是跟止者交涉,中井妹妹自己都能办到才是。 然而中井妹妹选择将这些事情全都推到我身上来。这应该不是为了节省她自己的麻烦吧。与其催促不甘不愿的我,她自己去做还比较有效率才是。 「我想以尽可能完美的形式去演奏哥哥遗留下来的曲子。一直以来负责演奏哥哥乐曲的不是别人,正是相马学长吧。」 「完美是吧……」 所以她才会无法容许去细分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并推著我去演奏。 因为是哥哥最后遗留下来的曲子,所以执著于在完美的形式下演奏。中井妹妹说出口的这个理由我似乎能够接受,但同时也觉得不太对劲。 恭介是在国二寒假时过世。 懒人恭介基本上是拒绝外出的,尤其讨厌走路。根据他的说法是因为「走起路来脑海中的音乐会散掉」的样子,但我完全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 所以当恭介要出门时,基本上都是搭公车。也就是那家伙认为的人类最伟大发明其二。 明是如此,那天恭介却走路出门了。会让那家伙走路出门的事情并不多。通常不是去便利商店买冰,就是要来我家的时候。 那天下著暴风雪。所以才会发生那场意外吧。 视线不良再加上路面状况恶化等等,可能造成这场意外的原因有很多,但总之就是一台车朝著发生意外的那个行人道撞了过去。本来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路人当中有很多人受伤,也有几个人身亡。那是在这个和平的地方罕见的大型意外。而恭介就是其中一位牺牲者。 我感到不对劲的地方就在这里。 为什么是现在呢? 那场意外过后已经过了将近四年。如果想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那在恭介死后立刻著手采取行动不就得了。 然而,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演奏呢?这点一直让我想不透。 「相马学长,你为什么放弃小号了呢?」 早在我提出问题之前,中井妹妹就先开口这么问道。 「为什么喔……」 我强迫自己动起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而差点停下的脚步。步伐下意识地跨大,并拉开了我跟中井妹妹之间的距离。 「当然是因为觉得麻烦了啊。小号真的满重的,背久了肩膀都很酸痛。」 「是因为哥哥的关系吗?」 「并不是。而且原本也是一时兴起啦。」 「分明都持续超过十年了?」 「我只是因为惰性才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要成为演奏家。也不是想开一间音乐教室。终究只是学个兴趣而已。这对于我的大考或就业不会起任何助益。 「你……」 像是要挡住我前进的道路一般,中井妹妹从我身后跑向前来并开了口。 「……不,没事。」 然而,她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那股情绪蕴含著几乎要涌上心头的热意,却还是渐渐被掩藏到冰冷的铁面底下。 「这样啊。」 我也没有该特别对她说的话。就这么背负著厌烦又沉重的沉默继续走下去。 为什么人不能只聊些开心的事情呢?难道就不能只说著浅显易懂的玩笑话,保持开朗的心情活下去吗? 像是车站前面那间蛋糕店有多棒之类的话题就够了。昨天在电视或是网路上看到发展出乎意料的事情,而觉得有趣又可笑地聊著就好了。这样就能度过不多不少的平稳生活才是。 然而,为什么还要特地把以前的事情翻出来啊?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真的完全不明白。 「你陪我走到这里就行了。」 「我送你回到家吧。」 「没关系,反正就快到了。再见。」 「喔,晚安。」 我们在十字路口道别。 这里应该就是害得恭介身亡的那场意外发生的地点。 当眼前再也看不见骑著脚踏车远去的中井妹妹的背影之后,我自然而然地从口中叹出大大的一口气。 我一直很讨厌经过这个十字路口。 但这是距离我家还满近的一个路口,无论是要去高中上课,还是要去打工的地方,就连在配送报纸时,我都非得经过这里不可。 所以我才会绕远路。 只要时间允许,我就会迂回地大幅绕过这个路口,走到鸭川去,并经过那条河岸边。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不过可以减少一件讨厌的事情。 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就不再回家,并直接前往打工的地方。不只是十字路口而已,可能是因为还经过毕业的国中母校,让我不禁回想起以前的事情。 我从五岁开始接触小号。 遇见恭介,并开始演奏那家伙做的曲子,也同样是五岁时的事情。在那之后,反覆上才艺班及演奏会的日子,持续了将近十年。 所以我才会觉得很不对劲。 恭介都死了,就只有小号还持续吹奏下去,让我觉得非常不对劲。 就算强加上一个最像样的理由,也只是这点程度而已。而且觉得麻烦所以放弃也是我的真心话。 事到如今,我对小号没有任何一点留恋。 说到头来,就连自己有没有这么喜欢那个闪闪发亮的乐器都暧昧不清。但再这样下去,让中井妹妹抱持著没必要的误解,也让我觉得不太开心。 无论恭介还是小号,我都已经忘得一乾二净。 既没有留恋,往后应该也不会回想起吧。 我必须想办法让中井妹妹理解这个事实。 当我想著这些事情时,已经抵达了打工的地方,因此暂且放下各式各样的事情,并专注于工作上。 对现在的我来说,送报的打工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要是少了这件事,所有事情都会变得很不对劲。 这几年来,生活的节奏就环绕著上课、打工,以及到河岸边三件事情,而且顺畅又圆滑地循环著。现在有实现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件事介入其中之后,就打乱了我的生活节奏。 结束送报的打工之后,我一如往常地前往河岸边。 那里跟至今一样传来小号的声音。但是,现在的我已经得知她名叫河合。 这样的变化绝非小事。 「啊,早安。」 河合跟平常一样,发现我过来之后,就对我点头致意。我也朝她挥挥手,并打声招呼。 「早安。刚才真是吓了我一跳。原来你平常都在御所演奏啊。」 「是的。话虽如此,大家都是随心所欲地聚集在那里,所以每天会参加的人,以及会演奏的曲子都不一样。我之所以感觉被推举为代表,其实也只是因为我每天都会参加而已。」 也就是说,她是在御所那边的演奏结束之后,再到这边来自主练习的意思啊。 「我也吓了一大跳呢。原来你认识优子啊。」 「嗯,她是我朋友的妹妹。」 优子也就是指中井妹妹。对我来说,也不知道原来她们两个认识。 毕竟我们都没有在这里跟彼此讲过自己的事情,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不过世界之小也令我感到满冲击的。 「优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出儿童公园的?」 「就这两年吧。一个月会来好几次,都是跟我弟弟一起来听演奏的。」 原来如此。会接送中井妹妹的那个散步伙伴,似乎就是河合的弟弟。 「说是弟弟,那孩子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所以就年纪来说已经超过我了呢。」 弟弟的年纪还比较大,真是个奇妙的状态。这是因为河合是幽灵,但她弟弟还活著的关系吧。就这层意义来说,中井妹妹命名的「止者」这个说法,确实莫名贴切。 「是说,你弟弟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个认真的乖孩子喔。直到现在也是几乎每天都会来见我。还有,他很擅长运动,从小跑步就很快呢。」 我总觉得认真的乖孩子应该是不会在深夜外出闲晃,但如果是为了见河合,那也无可厚非吧。如果要见到身为止者的她并说上话,无论如何都只能在天亮之前外出才行。 虽然我脑中闪过要谢谢他接送中井妹妹的念头,但由我来讲好像也很奇怪。还是算了。 「这么说来,你上次说过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原来就是指〈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呢。之前优子是有跟我说,希望我们能帮忙演奏一份乐谱,但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演奏时间有那么长。」 「其实我们完全都还没拟定好可以实现的计画,所以真的非常感谢你们愿意帮忙。」 想要不中断,持续进行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演奏的话,最大的难关就是半夜要如何继续演奏下去。如果河合他们止者愿意负责这一段,一口气就能提升实现演奏的可能性。不过即使如此,还有很多尚未解决的问题就是了。 「能帮上这个忙,我也觉得很开心。而且光是听你们讲,就让人对这首曲子产生很大的兴趣。」 「但要演奏的话,还是做足心理准备比较好。我也还没看完整份乐谱,但光是开头就已经是个很糟糕的曲子了。这不是指曲子做得不好,而是作曲人根本没有考虑到演奏者的状况以及会带来的负担。」 恭介做的曲子总是这样。完全没有考量我这边的状况跟演奏技巧。 若要发出一个乐器可以展现的所有音域,需要很多时间以及毅力去练习。 小号的音域很广。以我的状况来说,是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才吹出所有音域。但恭介不会考虑这种事情。 他觉得只要在乐谱上写下音符,任谁都能展现出那个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在他创作的唯一一首合奏曲〈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当中也是一样。 恭介总之会将音符塞得满满的。 就连运指跟换气都几乎要来不及的程度。 「一个不小心搞不好就会缺氧。」 毕竟这场演奏会比跑马拉松还要更久,所以这绝非过虑。 「果然很有趣呢。这让我越来越期待了。」 没想到大家对恭介的曲子接受度还满高的样子。河合觉得满不错的。白天在管乐社也博得许多好感。 管乐社通常都会演奏已经流传几十年、几百年的名曲。集结了各个国家历史的那些曲子,说起来感觉就像宴席料理或是豪华全餐,既漂亮又精彩。要演奏这样的曲子,心里并不会觉得不满。 但人类就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生物,有时会想追求奇特的口味。应该是可以满足这样的欲求,所以恭介的曲子才会得到「有趣」这样的评价吧。 不过对我来说,恭介的曲子给我的感觉比起耳目一新,怀念的感受还比较强烈。 为了演奏出这犹如珍奇野味般的曲子,当时的我拚命地练习了一番。 经年累月下来,恭介的要求变得更加严苛,也更不饶人。那家伙觉得可以办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我也不想说出办不到这种话。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更勤加练习,并继续演奏下去。 恭介从来没有抱怨过我的演奏。 但我不觉得演奏的完成度有很高,更不认为自己有完全达到那家伙的要求。 我也曾经想过,如果演奏恭介曲子的,是能力比我更加高强的人,又会是什么感觉。 说不定恭介也有想过一样的事情,所以才会留下一首合奏曲。 我无从得知这个疑问的解答。 而且事到如今,我也不会想知道。 「社团内部是禁止谈恋爱的喔。」 放学后,在音乐教室中朝我靠过来的学妹宇佐见,用生硬的口气对我这么说。 「恋爱情感的纠葛,常会妨碍到合奏的表现。」 「确实牵扯到恋爱情事,就容易引发纠纷呢。」 话虽如此,印象中管乐社的男生并不会受到同一个社团的女生欢迎。岂止如此,总觉得甚至很少被当异性看待。国中时候的我就是这样。 「但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件事啊?难道这是间接对我爱的告白吗?」 「有人目击相马学长跟一年级中井深夜时分走在一起。」 「喔,是因为这样啊。」 深夜一起前往御所的那趟奇幻旅程似乎被别人看见了。我越来越觉得这座城市有够小。都不知道哪里会有认识的人在看著自己。 不知道那个目击者是在去程还是回程看到我们,但对方觉得我跟中井妹妹看起来像在热恋啊?我不觉得有营造出那样的气氛,但看在他人眼中竟是如此,还真不可思议。 「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打工前跟她碰个面而已。送报打工仔的清晨都很早开始啊。」 「学长,你在参加社团活动的同时也有在打工吗?」 「我没说过吗?我之所以上了高中之后就一直担任回家社的王牌,就是为了要去做送报的打工。」 「我不知道这件事。所以说,你跟中井很要好吗?」 「我们只是从小就认识而已,并不是会传出谣言的那种关系吧。」 「但是,打工前还特地碰面这点,让我觉得不是很能接受。」 「不然宇佐见,你改天也试著早起看看。我们一大清早就一起去便利商店猛吃薯条。」 「不会变胖的话,我也很想吃就是了。」 「你们够啰~别再聊那些蠢话了,赶紧练习吧。」 从背后狠狠踹了一下我坐著的椅子的人,正是社长大石。 「社长,你都不会觉得在意吗?」 「就算男女走在一起,也不一定就代表两人在交往吧。而且我根本不在乎社员的恋爱状况。尤其是这家伙。」 「听你这么说,总觉得马上就失去兴趣了呢。」 可能是大石说的话很有说服力,宇佐见便听话地回去继续练习了。 「你帮了我大忙啊,大石。」 「我也没有要帮你说话就是了呢。总之,以后拜托你低调一点,别再做出会被莫名质疑的事情。就算听起来再怎么可疑,一牵扯到恋爱话题,女生就会浮躁起来了。」 「你就不怀疑我跟中井妹妹之间的关系吗?」 「当然啊。像你这种鬼扯的家伙,怎么可能交得到女朋友啊。」 「这理由也太过分了吧。」 「比起这种事,你很闲的话就来帮忙发个乐谱吧。」 大石手中抱著一小叠乐谱。 「那是昨天的乐谱吗?」 「没错,就是你选的那首〈日不落之夜〉。中井同学配合我们社团进行编曲了,我就拿去影印出来。」 「动作真快。」 虽然只是一分钟左右的曲子,但一个晚上就完成编曲也太惊人了。说不定中井妹妹也跟恭介一样,具备作曲的才能。 不过大石似乎把我这句话误会成针对她很快就将乐谱影印出来这件事所做的感想。只见她得意地挺胸说: 「当然啊。我们已经没时间再拖延下去了。我们就猛力地将这首曲子演奏下去,让那个不肯帮忙的顾问老师哑口无言吧。」 「猛力地让对方哑口无言是吧。好耶,简单明瞭。我很喜欢这种气势喔。」 虽然我不觉得可以这么轻易就顺利发展下去,但老是说著悲观的话也不成任何助力。 「社员招募得怎么样了?」 「在那之后我招募到五个人喔,很厉害吧。照这个步调看来,说不定甚至都能出场音乐大赛了呢。」 即使如此,还是不到二十人。但为什么大石可以这么自信满满的啊? 尽管傻眼,同时我也产生了一个想法。 要装作若无其事的话,像这样顺著话题讲出口应该比较好。 「那加上我就有六个新成员了呢。」 「啊,这么说来我还没听过相马的演奏耶。你在干嘛啦,要好好练习喔。」 「之前哪有那个时间啊。」 先是大石跟宇佐见在闹不合,后来又被叫去跟原老师进行交涉,甚至还跟著去挑选乐谱了,几乎没有机会在社办里练习。而且一开始我是没有打算要演奏的,所以都提早回家也是原因之一。 「我记得你会吹小号吧。都卖关子这么久了,要是没有表现出天才般的技巧,我可无法原谅你喔。」 这要求也太狠了。我可是有著将近四年的空窗期耶。 但我很清楚她不会留给我任何找藉口的空间。大石就是这种人。 这时,我无意间感受到中井妹妹投来的视线。 简直就像人形模型般动也不动的脸部肌肉,跟那让人感受到稚气未脱的长长麻花辫,无论何时看来感觉都是这么不平衡。 「怎么,对我投来这么热情的视线,会让我很害羞耶。」 「这样真的好吗?」 看来她还是不愿附和我的玩笑话。 她这么问,指的是演奏的事吧。或许昨天那番对话让她感到很挂心。 「我有说过小号只是我的兴趣吧。所以可以随时放弃,但随时想要重拾乐器也没差。」 没有任何执著。如果能透过吹奏小号,进而证实我对过去的事情没有任何牵挂的话,方法既轻松也很好啊。 「来,这个就可以了吧。」 从隔壁教室回来的大石,朝我递出了一个乐器盒。我接下之后,从中拿出了小号。 到处都有镀层剥落的银色小号,拿起来似乎比以前自己用过的金色小号还要更轻,但我已经不记得实际上的状况了。 「好了,快点吹吧。」 「是是是,遵命。」 我本来还想先确认一下可以的话想先拿吹嘴发出声音也好之类的,然而就连这样的准备也不被容许。 无奈之下我也只好架起小号。右手的食指摆在第一个活塞,中指是第二个,无名指是第三个。照著我记忆中的方式去做了之后,总觉得还是很生疏。我真的没问题吗? 这时,我才发现了一件事。 教室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那几乎算是恐怖片的光景了。 那该不会是饱含期待的眼神吧?说不定社员们真的误以为我是天才演奏者。 「那个,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我没办法展现出什么天才般的演奏喔。」 「你不用废话了,快点吹吧。要是吹得很烂我会很捧场地笑你的啦。」 「真是谢谢你给我如此慰藉的一剂强心针。」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我将呼息吹进小号。 真的很久违了。这样摧残嘴部肌肉的感觉相当怀念。嘴唇还会发麻地颤抖著。 我想演奏的是〈日不落之夜〉。 这是恭介做的第一首曲子,也是我第一次完整演奏的曲子。 虽然是想办法发出声音了,但音阶跟音量都很不安定。音准马上就跑掉了。 这就连五岁的我也姑且有办法演奏的曲子。然而现在却表现得荒腔走板,就是吹不出我想要的声音。手指的动作也很僵硬。可说是烂到不自然的一场演奏。 不,也不至于不自然吧。 这四年来我完全没有练习过,因此不可能演奏得跟以前一样。就算练习了十年左右,也没有多么明显的进步,不过看样子四年就已经足够退步到这种程度了。 这接近一分钟的时间里,我不断跟难听的乐声搏斗,却也不见任何改善,在结束演奏时,教室里充斥著苦笑的气氛。 刚才就宣告会笑我的大石果然很捧场,而学妹宇佐见也露出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的表情。她乾脆也跟著捧腹大笑还比较好。 「看来需要好好特训一番呢。」 在这当中,唯有中井妹妹笑也不笑地说了这句话。 凡事不会全都顺心如意。 然而要自己接受这样理所当然的现实,比我想像中的还更煎熬。 从学校回家之后,我立刻就翻找起自己房间里的壁橱。 目的只有一个。就为了找出以前收进去的自己那把小号。 在社办里拿著小号吹出那么难堪的声音之后,我当然埋头练习了一番。彻底练习到最晚的放学时间傍晚六点为止。 多亏了如此充满热忱的练习,让我完全夺回全盛时期的实力……不,当然没有这种事,我依然是吹得糟糕透顶。 气不够长,也无法机敏地运指,头甚至都痛了起来。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衰弱不已。而且撑著小号的手真的很痛。总觉得嘴唇也肿了起来。这就是我难堪的现状。 但是,说不定是因为小号不合的关系。只要找出我自己的乐器,应该就能夺回过往的实力。一定是这样的,绝对没错。 我在心中不断这样找著难看的藉口,并在房里持续找了半小时左右,却还是没有成果。 壁橱里有毕业纪念册、揉得皱巴巴的考卷,还有好几年前的漫画杂志等等障碍物,但就是没看到我要找的那个乐器盒。 如此一来,只好使出大绝招了。去拜托比我还更了解我房间的人吧。 「妈妈!」 我跑去客厅找差不多在十五分钟前回到家的母亲。 原本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母亲,忙碌地背对著我就一边回应: 「怎么啦?瞧你慌慌张张的样子。」 「你知道我的小号放在哪里吗?我在壁橱里都找不到耶。」 「咦?小号已经没了啊。你之前不是说不要了吗?」 「我、我是有说过啦……但一般来说不是会替我著想,并偷偷留下来吗?拜托你也跟我说『我就在想你或许总有一天会用到便留下来了』这种话嘛。」 「谁管你啊。那把小号已经送给说想要的孩子啰。比起一直收在壁橱里,那样还比较幸福吧。婆婆想必也会觉得很高兴。」 「话这么说是没错啦……」 「怎么,你要用到乐器吗?我记得直笛应该还留著吧。那个不行吗?」 「什么直笛……妈妈,我要去睡觉了。这是在呕气到睡喔,呕气!」 我忿忿地踩著沉重的脚步声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发现过去的遗物四散各处,再加上灰尘,严重污染了我的房间。这样无论再怎么呕气也睡不著。 当我一边整理著翻找出来的东西,并面对房里的脏污时,听见了门铃响起。 不管是有客人来还是宅配的包裹,妈妈都会前去应门吧。我现在可是忙著清除房内脏污。我现在被逼到进退维谷,感觉都差点要将脚边的直笛拿起来吹了。不,还是说乾脆就用这个来演奏好了? 思绪错乱中,当我正要伸手去抓直笛时,我身后的房门就在没有敲响的情况下开启。 「啊,妈妈?宅配是我的包裹吗?」 「就某方面来说,这样讲也没错呢。」 当我听见这道冰冷的话声窜入耳中,感觉脑子都要冻僵了。回头一看,只见中井妹妹就站在眼前。 「你要找的东西是这个吧?」 仔细一看,中井妹妹手中正拿著我怀念的乐器盒。 「那难道是我的小号?」 「是的。这是以前从你母亲手中收下的。她捎来联络,说是相马学长在找小号,所以我才像这样特地拿过来给你。」 原来妈妈送出小号的对象是中井妹妹啊。我完全都不知道。 「如果相马学长无论如何都必须用到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借你喔。」 「这样讲很奇怪吧?那本来就是我的。」 「但现在已经是我的东西了。你要怎么做呢?」 「那就借我吧。」 「希望你能好好地拜托我。」 「是是是,拜托你借我吧。」 「请你再多奉承我一点。」 「为什么啊?」 「交涉时为求事情朝著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进行,让对方心情转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相马学长欠缺说出这种客套话的能力吧。你这样会无法跟人讨价还价喔。」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拍马奉承猪也上树对吧。」 「是的。虽然把女生比喻成猪,很明显就是扣分了呢。」 「好啦,你等我一下。」 突然间要我奉承,我也觉得很伤脑筋。需要一点时间来绞出脑汁。 「啊~明明不用打工却能那么早起,真的很了不起呢。」 「奉承并不是这个意思。这种时候就算是谎言,也好歹说句『你长大变漂亮了呢』之类的吧。」 「我也很想挂在嘴边说。但要是肉麻到牙齿酸可就麻烦了,所以这种台词我都会留到关键时刻才讲。」 能够若无其事地对著女生说出这种话的人,若非真心人超好,就是坏男人。一般来说都会觉得很害臊,而无法当面说出这样的话。 「那对相马学长来说,怎样才算是关键时刻呢?」 「当然是让我觉得『要冲了!』的时候啊。虽然我也还没体验过就是了。」 「我知道了,算了。我放弃。小号借给你就是了。」 「好耶,真是帮了大忙!」 接过她递上前来的乐器盒之后,内心猛烈地涌上珍爱的感觉,我不禁将脸颊靠过去蹭了起来。 「只要有这个,我在家也能……不,总不能练习吧。」 「不能练习呢。没有设立隔音室就在家里吹小号的话,会给其他人带来困扰。」 「我知道。」 理所当然的,乐器会发出很大的声音。要是在家里或是路边毫不在乎地吹奏的话,可是会被周遭其他人责备。 「我们家有隔音室就是了。」 「这我也知道。」 我在那里上了十年左右的才艺班。中井家地下室有间完美的隔音室。说不定只要像刚才那样拜托她,就能让我去那里练习了。 但说真的,要在中井妹妹的监视下练习,让我光想就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所谓的自主练习,要不是能更加自由自在地吹奏的话,就没有意义了。要是一个不小心撞见老师也很尴尬,因此我在内心驳回了去使用中井家隔音室的提议。 「自主练习的事情我之后再仔细想想。晚上还要打工,总之我现在要先睡了。谢谢你拿小号过来。但拜托你在看见我房间某个恐怖的东西之前,赶紧回去吧。」 「恐怖的东西是指什么呢?」 「要是被人看见,我就会害羞到脸喷出火来的东西。」 「一下子牙齿酸,一下子又会喷火,相马学长的脸部真是辛苦呢。」 中井妹妹还是一样面无表情,但光是这句话,我就能知道她感到有多么傻眼了。 睡了一段比平常还要短的时间,并精神饱满地勤奋工作之后,我带著自己的小号前往河岸边。 关于练习的场所我试想了很多,而最后想到的就是这里。就跟河合一起练习吧。而且在这里就算是一大清早也不会给邻居带来困扰。 今天河合也在演奏〈小星星〉。 「你来了啊,相马。啊,那该不会是……」 「没错,这是我的乐器。跟你一样是小号。」 「原来你会吹小号啊。我都不晓得呢。」 「也没有那么了不起啦。而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了,程度跟初学者差不多。所以,你如果可以陪我一起练习,我会觉得很开心。」 「当然可以啊。我想想……不然就吹〈小星星〉好吗?」 「好啊,来吹看看吧。不过首先我希望你能从基础的部分陪我练习起。」 河合答应之后,我为了准备首先沾湿了嘴唇。 「要秉持主干」。教导我小号的老师一再这么叮嘱。 为了可以直直地吹气进去,也为了不让乐音在中途偏移,主干很是重要。这不只针对姿势跟吹气的方式,平常生活时就绝对不能偏移正道。我还小的时候,老师这么反覆教导我好几次。 在老师的这番指导下,曾几何时或许我从头顶到脚底确实贯彻著一根堂堂的主干。所以在长达十年的岁月之中,我才有办法配合恭介以及他所创作的乐谱吧。 然而现在那根主干也断了,全身都软趴趴的。这真还有办法再次挽救吗? 我回想著这些事情,并开始挑战基础练习。 首先从吐音跟圆滑音开始练习起,接著再仔细做过一轮运指、音阶练习以及长音等基础练习,之后才进行演奏。 我们架起小号。 让我自己带来的节拍器摆动起来,并跟河合相视好确认时机点之后,就开始演奏。 我拿著跟中井妹妹借来的小号吹起〈小星星〉。我仔细地吹出每一个音,也因此吹奏出比昨天放学后还更像样的乐音。 「你吹得很好啊。」 演奏结束之后,河合的双眼都亮了起来。 「谢谢。虽然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能听你这样说,我也觉得很高兴。」 能比昨天还吹出更像样的演奏,应该也不是因为手上拿的是自己的乐器吧。只是有河合的乐声在带领而已。 但我也很久没有体验到在演奏过后受人称赞的感觉了。 老师很少称赞我,恭介甚至从来不说感想。而且爸妈本来就对音乐不太感兴趣,所以会给我送上热情掌声的就只有祖母跟优子──也就是中井妹妹而已。 「没想到能吹得这么厉害,相马想必是很喜欢小号吧。」 「是这样吗?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耶。」 我是为了祖母才开始练习小号。而且是为了不输给恭介才持续吹奏下去。现在则是为了向中井妹妹证明我没有束缚于过去的事情,才再次拿起乐器。 仔细想想,我吹响小号的动机,总不在自己身上。我自己究竟有没有喜欢这个乐器的瞬间呢? 「河合,你喜欢小号吗?」 「嗯,我最喜欢了。小时候我跟弟弟一起看的电视剧当中,主角演奏小号的身影实在太帅气了。所以我就下定决心,要是进到管乐社,就一定要选小号。」 「喔喔,就是那个传说中常会来见你的弟弟啊。」 「没错。虽然我一直跟他说不要太常来……」 一讲起弟弟的事情,河合的语气感觉就有点消沉。 一般来说,可以再次见到死别的家人,应该会觉得很开心才是。 河合的弟弟肯定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会频繁在深夜前往儿童公园。然而河合看起来却像是不乐见他这么做的样子。 好在意。可以的话,我想帮上她的忙。但这样深究真的好吗── 犹豫到最后,结果还是好奇心胜出了。 「你们吵架了吗?」 「不,我们并没有吵架,但我一直感到很迷惘,不知道再这样下去好不好。」 河合的视线迟疑地游移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向我坦言了。 「弟弟是棒球社的。我还活著的时候,他是其他县市的强校会主动前来挖角的那种优秀选手。」 「好厉害啊。也就是体育资优生吧。」 「他本来是能以这样的身分升学。但死掉的我却不知为何待在这里,并偶然遇见了弟弟。他因为这样拒绝了甄选,并到附近的高中就读。而且还因为长时间跟我相处的关系,害得他在白天生活时,似乎都提不起劲的样子。」 人无论如何都会想睡。 要从深夜活动到清晨的话,就必须在其他时段补充睡眠才行。就算是白天正在上课时想睡了也逼不得已。我现在也是勉强兼顾著管乐社跟送报的工作,但若要我每天比现在更早起床出门就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不牺牲掉白天该做的某件事情,深夜时分就无法活动。 「可以见到弟弟并跟他讲话也让我觉得很开心。但是,我觉得弟弟若要为此牺牲自己,那就是不对的……像这种状况,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呢?」 「嗯……」 总觉得他们双方的心情我都能够理解。 他们一定是感情很好的一对姊弟吧。所以只要能再跟过世的姊姊见上面并说说话,即使要牺牲其他事情也在所不惜。 另一方面,我也能明白河合会担心的原因。她应该觉得是自己害得弟弟放弃了重要的事物,所以该肩负起这个责任。 就只有在犹如梦境的时间里,才能再次见到辞世之人。 然而要是一直待在梦境之中,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说不定活著的人,还是不要跟我牵扯上太深的关系比较好呢。」 河合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说出口的话,格外在我耳中缭绕许久。 过了一个周末,时间来到了星期一。 很不幸的,中午过后天空就开始降雨。 就算从放学后的音乐教室窗户往外看去,敲打在地面上的雨滴也是有增无减。短时间内,这场雨可能是不会停了。如此一来,送报时就会很辛苦。不只是配送的路程,多出一项要将报纸装进塑胶袋里的工作,也令人不太开心。 「相马学长,你在偷懒吗?」 「不,我是在祈祷这场雨别再下了。不然我骑脚踏车回家感觉也会很麻烦。」 我依然看向窗外这么回答。 窗户玻璃上淡淡地倒映出中井妹妹的虚像,她今天也是跟人形模特儿一样面无表情。 「你没带伞吗?」 「嗯。因为早上放晴啊。」 「真拿你没办法。我的伞可以借你喔。」 「咦,真的吗?谢谢你,真是帮了大忙。我原本还想说要做个晴天娃娃呢。」 「既然放心了,请你差不多也该练习了。」 「好啦~」 前几天开始,河合说过的话就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让我很伤脑筋。但想归想,也没有什么我能办到的事情。既然如此,烦恼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现在就来做自己办得到的事吧。 「相马,你来一下。关于那个顾问老师,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我才刚打开乐器盒,正想要开始练习的时候,大石就在走廊那边把我叫了过去。都被社长点名了,总不能不搭理。我不得已搁置练习,并朝她跑了过去。 「原老师那边已经说好要用演奏〈日不落之夜〉去说服他了吧。」 「所以说,就得请他出席那场演奏会啊。」 「啊,对耶。都还没跟他提过这些事情呢。」 现在还只是管乐社内部自己决定要演奏而已,并非已经邀请原老师出席。我还以为大石已经把这件事情谈妥了,看样子并没有这回事。 「我们就定在一星期后演奏,让那个顾问点头。」 「练习一星期够吗?」 「应该没问题吧?现在练习的这首名为〈日不落之夜〉的曲子满短的,何况要是花了太多时间在说服顾问老师上,能练习〈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时间就会相对减少,那可就伤脑筋了。」 「这么说是没错。」 若要进行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演奏,究竟需要花多久的时间练习才够啊?我心里连个底也没有。 「所以说,你现在赶紧去一趟教职员办公室,跟他约好要来出席一星期后的演奏会吧。」 「我知道事情的原委了,但为什么是我去啊?」 「因为我不喜欢那个人嘛。」 「竟然就因为这种理由喔。」 但要是交给大石处理,确实恐怕会让事态更加恶化。虽然我没有自信可以做得很好,不过眼下由我去的话,成功的机会确实比较高。 而且我现在没有很想练习,所以可以找到一个藉口离开音乐教室也算是幸运。我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悠悠哉哉地前往教职员办公室。 「原老师,关于社团活动的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请问现在方便吗?」 原本盯著电脑萤幕的原老师眉头一皱,露出感觉很嫌弃的表情,但最后还是来到走廊这边了。 「感觉不像是要跟我说,你们已经放弃那个有勇无谋的演奏了呢。」 「其实我是来说服老师的。」 我向面露傻眼表情的原老师传达了演奏会的事情。基本上就是跟他说我们要演奏恭介做的别首曲子,希望他能听过之后再做决定。 说完之后,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效果。原老师的脸上依然是那副伤脑筋的模样。 「我确实有说过,要演奏不知名作曲家所创作的曲子不太好。但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想了解那位作曲家。再说了,就算是世界知名作曲家的作品,还是不能演奏三十六小时,我也不会因此就准许。」 原老师说得很有道理。虽然总比什么努力都不去做还要好,但也不是只要恭介的曲子做得好,凡事就都迎刃而解了。 「就算不能演奏三十六小时,假设拆成两天进行长时间的演奏,这样如何呢?」 现在半夜的时段预计会交由止者进行演奏。既然如此,管乐社只要可以演奏除此之外的时间就行了。 虽然要说服大石感觉会很困难,但以现实层面来说,这样算是个折衷方案吧。 「让我们在白天持续进行演奏,晚上便回家好好休息。如果是这样,我觉得还算是个比较实际的方法。」 「就算我采用这个方案,最根本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想要好好演奏那么长的曲子,你们究竟要花多少时间练习?」 「我们会赶上的。」 「我的重点不是在于完成度,而是担心你们要花费太多时间及劳力在准备这件事情。对你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念书以及成绩,社团应该只是给你们在这当中喘口气的活动而已。要是把时间都花在社团活动造成没时间念书,这样就本末倒置了。」 原老师说了非常有教师风范的话。 被他说到这个份上,我身为一个学生,不可能不做出任何反驳。虽然会变成老套的对话,但交涉这件事本身我是认真以对的。 「并非成绩才是一切吧。」 「不,对你们来说,考试及成绩单上的数字就是一切。」 原老师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或许你们现在会为此感到不满。但是,你们总有一天会发现那会让你们多么轻松。」 每次都会受期考而苦的我,实在无法乖乖听进这番言论。他要是随口说出只要成绩好一切都好那种话,也会让我感到很困扰。 「只要出了社会,一切都是看综合评价。外貌、服装、性别、年龄、学历、收入还有证书等等。就算在校成绩再好,考试的分数再高,未来也不见得因此就能一帆风顺。」 就算不用等到长大成人,就现在来说人际关系也是如此。并不是只要会念书,凡事都能如愿以偿。 话虽如此,就算只具备社交能力,就算只有外貌出众,应该还是不行。 处世艰辛啊。 「社团活动确实很棒。兴趣、朋友,以及恋爱都很重要。但是,你们不该搞错这些事情的优先顺序。更何况,相马你是应届考生吧。你应该明白我说这番话的意思。」 「当然是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啦。」 「那就够了。至少比我念高中时还要聪明得多了。」 若要将社团活动跟大考放在天秤上衡量,那绝对会倾向大考那一方。这就是原老师所说的,正确的优先顺序。 很可惜的是,放眼未来的行动以及除此之外的事情,有很高的机率无法兼顾。 像是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或是跟原本已经辞世的姊姊再次共度的时间之类。原老师认为,这种时候应该要毫不迟疑地选择跟自己的未来有直接关联的那一方才对。而我对此也没有异议。 只是问题在于那个当下是否可以冷静地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过先不论这件事,下星期可以请老师出席演奏会吗?」 「好啊,如果一小时以内可以结束,我就会空出时间。这对我这个顾问来说也是必要的事。」 「曲子本身大概一分钟而已。在那之后,就算跟大石社长讨论一下事情,应该也不用一小时。」 「这样啊。那你替我转达一声,我姑且是很期待你们这场演奏本身。」 说完「谢谢老师」之后,我便朝著音乐教室走回去。 我只跟大石回报老师答应出席演奏会这件事,他对于三十六小时的演奏还是面有难色这件事就先别提好了。虽然总是会被发现,至少还能多争取一点点时间。 时间来到逼近完全放学时间的傍晚六点前。 加大的雨势下得就像瀑布一样。以大石为首的其他社员都纷纷撑开色彩缤纷的伞踏上归途,就只有我还在隔著音乐教室的窗户瞪著楼下的光景。这样的天气简直就是在找我麻烦。 「好了,我们也回去吧。」 背后传来中井妹妹的声音。 「刚才说好了,我会借你雨伞。」 「谢谢……?」 中井妹妹朝我递过来的,是一把色彩鲜红的伞。这倒是没关系。我不是对伞的颜色有意见。 问题在于中井妹妹看起来手上并没有其他雨具。 「是不是我误会了,但你看起来就只有一把伞而已耶。」 「你没误会,确实只有这把而已。」 「什么嘛,原来你不是因为除了一般的雨伞还有另外带一把折叠伞之类的,才会说要借我啊?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不,我并不是那种说到却不做到的人。就算赌一口气,我也要将这把伞借给相马学长。所以要是没有某个温柔的人让我一起撑伞,我就会淋得浑身湿透回家了。」 「这样啊,所以你会跟朋友一起回去吧。」 「听起来也满不错的。只是大家都已经回家了,这里就只剩下我跟相马学长而已。」 是这样没错,但让我等到其他社员都已经回去的人,正是中井妹妹。换句话说,她是故意的。 「相马学长如果无论如何都不想跟我一起回去的话,那也没关系喔。就算我因为被雨淋湿而感冒,也不会埋怨你。」 「这说法听起来真讨厌。」 退路完全遭到阻挡,我别无选择。 当我发现自己完全落入中井妹妹的圈套时,早就为时已晚。 「好啦,一起回家吧。」 「这样啊?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也没办法呢。我就陪你一起回去吧。」 「那还真是谢谢你喔。」 就这样,我便跟中井妹妹并肩踏上归途。 踩著无精打采的步伐走在沉淀于灰色之中的道路上,雨水特殊的气味便呛入鼻腔。上课时骑过来的脚踏车也只能就此放在停车场了。各种不顺遂的事情一再交叠,让我的脸也不禁皱了起来。 我讨厌跟人一起撑伞的理由有两个。 首先,无论如何左边肩膀都一定会淋湿。还有,无法从中井妹妹的对话中逃离。这也让我很伤脑筋。 如果是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中井妹妹肯定会聊起往事吧。但我并不太想回忆起以前的事情。 「相马学长变了很多呢。」 隔著肩膀快要碰到的距离,中井妹妹喃喃地这么说道。 「比以前更常会说些无聊的玩笑了。」 「一时之间我还以为你要称赞我,害我期待了一下。」 说到改变的话,中井妹妹也是变了很多,她以前讲话应该没有这么辛辣才对。 「人究竟要维持著相同状态到什么程度,他人才会认为就是同一个人呢?」 在大雨中等红灯的时候,中井妹妹无意间说了这样的话。 「跟四年前相比,我有所改变了。不但长高了,身形体态也有所变化。同样的,相马学长也长高了,而且笑容也变假了呢。」 「你说的真过分啊。」 「我们的个性跟想法恐怕多少都有所改变了吧。既然如此,我们又该如何证明现在跟四年前的『我』和『你』是相同的存在呢?」 听她这么一说,确实是很不可思议。 遇到许久没有碰面的友人时,为什么会知道就是那个人呢? 如果是名字跟立场,想要怎么伪装都有可能。长相跟体格也不可能跟以前一模一样。然而彼此却能分辨出对方就是以前认识的那一号人物。 「究竟要具备多少辨别要素,才算是同一个人呢?」 「比方说看起来的感觉之类……」 「这样说起来,我要是这张脸有所改变,就不再是中井优子了吗?还是说只要将脸整形到跟我一模一样,任谁都可以是中井优子吗?」 「话不是这样说的吧。」 「不然是精神层面吗?无论是长得怎样的人,只要说『我是中井优子』,还能讲出好几跟你之间的回忆,那么那个人就是中井优子了吗?」 「不是。那也太极端了。」 「那么,你要怎么证明我跟四年前的中井优子是同一个人呢?」 要凭什么根据才能说某个人就是那个人呢?答案很简单。 「当然是双方兼具。外貌跟内在不一致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相马学长真是奢侈呢。」 中井妹妹轻声笑了起来。那副身影看起来似乎有些悲伤。 「我觉得只有内在就够了。无论变成机器人,还是变成僵尸,只要可以跟那个人讲话,我就不奢望更多事情了。」 「是我太奢侈了啊。」 「是啊,很奢侈。」 无论对方化作什么样的身影,只要可以说上话就够了。我觉得这样的想法很坚强。 但是,我并不想看到别人的这副模样。 我无法认同渐渐看清的中井妹妹的想法,但我至少没有反对她。 「我也不太懂呢。」 我装作没有发现中井妹妹想说的话,以及藏在这番话背后的意图,并撇开了视线。 这时,我无意间想起了河合之前说过的话。 河合对她弟弟抱持著情感,或许就跟我现在对中井妹妹产生的感受很相近。假设真是如此,我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只有一个而已。 我骑著生锈的机车走在黎明前的堀川通上。 湿滑的地面反射著车灯及红绿灯的光线,看起来闪闪发亮。 在这样清晨的城镇当中,我顺利地将事先以塑胶袋装好的报纸一一投递出去。 我该思考的事情似乎很多,但好像也没几件事。无论管乐社的事情还是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都只能船到桥头自然直了。就算想破头也不是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但唯独河合找我商量的事情,是我必须做出回答的问题。 我不断在内心确认著自己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究竟是否正确,一边做著打工的工作。雨衣贴著肌肤的感觉很讨厌,而且密不通风地闷著也很热。 打工结束时,原本的大雨也渐渐转小了。我撑起伞朝著河岸边走去。 鸭川的河水一到梅雨季节就会增加,但今天并没有淹到河岸边来。 所以河合也出现在河岸边。 「早安,真难得可以在下雨天见到你呢。」 下雨的时候我确实很少来到河岸边。 雨水穿透身为止者的河合的身体,直接落到地面。她拿在手中的小号也一样没被淋湿。 「以前只要一下雨,为了保护乐器都会急忙去找有屋檐的地方,但现在就没有影响了。在我变成这样之后,这是其中一件令我觉得还不错的事情。」 发现我正看著小号的视线,河合露出浅浅的微笑。 就算知道这么做想必也没意义,我还是朝河合靠了过去,并让她进到雨伞底下。而她也没有逃开。 「河合,关于你弟弟的事情,在那之后我又仔细想了一下。」 虽然是在感觉可以触碰到彼此的距离,但我跟河合都不会触碰彼此。 不仅如此,我更害怕自己的身体或声音会穿透过她,让我觉得都快无法呼吸了。 「然后,我觉得你们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应该会比较好。」 「距离……是吗?」 「嗯。尽可能分隔两地。」 我知道该怎么诀别过去。 「只要还待在附近就会不禁在意。要是到一个遥远而且无法简单碰面的地方,也就不能频繁地见面。如此一来,应该就不至于对你弟弟的生活造成影响了吧。」 只要远离自己过往很珍惜的东西,以及有著深刻回忆的东西,无论感慨还是记忆总有一天都会渐渐淡去。那家伙经常会去搭车的公车站、一起就读的国中、小号、隔音室、乐谱。我尽可能不让这些东西进到我的视线当中。 要是三年还不够就四年,四年依然记忆犹新那就再花上更多的时间。如此一来,总有一天就可以完全挥别过去……才是。应该吧。 但这是我的做法。 我不能将完全相同的办法强迫加诸在河合身上。所以这不过是一项建议而已。 「这只是我突然想到的办法,你不用完全接受也没关系就是了。」 这种时候不能忘记要对她笑一笑。 只要自己笑著看待自己的发言,听的人也会觉得这样比较轻松。与其将这件事看待得太过沉重,这样还比较好。 「而且,如果你现在马上就跑到别的地方,那就不能一起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了,你就看作也是有这种方法就好。」 「谢谢。你很认真地替我想了很多呢。」 感觉像被发现脸上的笑容是挤出来的。河合抬起率直的眼神看向我。 「我会找个时间,好好跟弟弟谈谈。我不会让你担心的。」 「你不用顾虑我啦。不过,也希望他能妥协呢。」 难得死别的两人可以再次相见,希望不会再发生不好的事情了。我只是如此希望而已。 在那之后,我跟河合闲聊了一阵子,并在朝阳升起前道别。那个时候雨也停了,但我没有骑脚踏车来,所以也只好走路回家。 到了这个时段,就会渐渐出现带狗散步或是慢跑的人。虽然看不见止者了,四周还是不会觉得寂寞。 「相马。」 忽然间被人叫住名字,让我吓了一跳。这个时间几乎不会有认识的人前来搭话。而且还是一道男性的声音。 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一看,一个男性自坐著的长椅上起身,并朝我走了过来。 「这种时间在外头闲晃不太好喔。」 对我搭话的人,是管乐社的顾问,原老师。 「老师早安。」 「我并不想太啰嗦,但高中生玩到早上才回家可是一大问题。」 「我是刚结束送报的打工,正要回家而已。也有向学校提出申请。」 「怎么,原来是这样啊。那是我太过武断,误会你了。抱歉。」 原老师很乾脆地退了一步。他是个明理的人真是太好了。 「老师是要去上班了吗?好早喔。」 「不,我是来晨跑的。不管怎么说,现在去上班也太早了。」 他确实身穿运动上衣,还戴著帽子。平常在学校时都是穿白袍。 「晨跑啊,雨天也跑吗?」 「这叫shower run,即使下雨也能跑步。虽然步调比平常还要慢,但这样也满不错的喔。」 「没想到老师很注重健康的呢。」 「当老师其实很耗费体力啊。而且也想呼吸一下职场跟家里以外的空气。」 原老师的世界似乎也满辛苦的。 可能是服装的关系,总觉得他给我的印象跟平常不太一样。像这样聊过之后,才发现他似乎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顽固。有著慢跑这般很健康的兴趣也让我感到意外。 「我明白你这个时间在外走动的原因了。不过,你直到刚才都还跟一个穿著我们学校制服的女生在一起吧。或许对方是你打工的同事,但凡事还是要注意品行喔。」 原老师补上一句「可别迟到了」之后,便渐渐跑远。 直到刚才还待在一起的,穿著制服的女生,指的就是河合吧。但河合是止者,也就是一般来说应该是看不见的,幽灵般的存在。 难道原老师也能看得见止者吗? 我跟中井妹妹,还有河合的弟弟都能看见。要是再加上原老师,那说不定可以看见止者其实并非一桩罕见的事。可能许多人都跟原老师一样,只是没有发现对方是止者而已。 但话说回来,我还真没想过来到河岸边的时候会被人撞见。 要是原老师看不见止者,在他眼中我就会变成是在昏暗的河岸边自言自语了。如此一来究竟是会被他警告,还是会被他担心呢? 思及此,我自然而然就笑了出来。 于是到了一星期后的放学时间。 「老师,我来接你了。」 我一到教职员办公室,原老师便认命地站起身来。 我之所以要负责替老师带路这项重责大任,单纯只是因为大石不想做而已吧。 虽然她动不动就把各种工作推到我身上,但与其让大石直接出面结果引发问题,倒不如我自己四处奔波比较有效率。 「每次都是你啊,贡献真多呢。是在管乐社有喜欢的女生吗?」 「有就好了呢。」 「这样啊,看来在河岸边见面的那个女生才是真命天女吧。」 「那是老师误会了啦。」 要是我正常到能为了恋爱情感而努力的话,应该早就交到女朋友了。既然没有,就代表我并非如此吧。自己讲归讲,总觉得悲从中来。 「大家都说今天的演奏要让老师刮目相看,因此很拚命喔。」 「毕竟我对社团活动没有投以热忱,不受社员喜欢也是理所当然。」 「我之前就有点在意了,但老师是讨厌社团活动吗?」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无论恋爱还是打工,过度投入都会妨碍到学业,就这点来说社团活动亦然。但我觉得老师对于社团活动抱持著特别否定的态度。」 「这当中确实不能说没有参杂个人情感呢。」 从教职员办公室到音乐教室的这段路上,原老师缓缓走著。那步伐就像是想尽可能拖延直到抵达音乐教室之前的时间。 「我高中的时候,有个足球社的朋友。他很热衷于社团活动,每天都不断努力练习。而且也在比赛中拿出成果,因此受欢迎到令人钦羡的程度。」 「看来不是在讲原老师自己的事呢。」 「我就说了是朋友啊。我以前是管乐社的。既没有以音乐大赛为目标,演奏也很糟糕,是个很宽松的社团。虽然不是过得非常开心,但也不会觉得辛苦。那时候我是以参加社团活动为藉口,而逃避放学后念书的时间吧。」 虽然脑中也明白自己接触的这些大人,有都曾经有过孩提时期。但实际听对方讲起当时的事情,通常还是很难觉得是同一个人。 没想到原老师在学生时代也不喜欢念书。 「我朋友在社团活动上非常拚命。但他练习过头,最后搞坏了身体。结果不但无法上场比赛,也失去了推甄升学的机会。」 原老师虽然讲得云淡风轻,但这对于在学校走廊上边走边聊来说,是个沉重的话题。就连我也知道现在不能回以玩笑话而一时语塞。 「那时,我第一次得知努力是会背叛一个人的。无论是顾问老师还是其他同学,在他状况好的时候纷纷不负责任地一直煽动,但没有成功的时候态度却十分冷淡。应该说表面上还是对受伤的他很温柔,但在那当中却没有真心的关怀。那让我感到一阵冷颤。」 「所以老师之所以会对社团活动抱持否定的态度,就是因为朋友发生过那样的事吗?」 「我并没有想要否定社团活动。但我不认为那是值得牺牲上课、念书的时间,以及其他生活去投入的事情。」 我明白原老师的想法了,也有很多产生共鸣的部分。因此也更确定他跟大石的理念有多么不合。面对社团活动这件事,我并不像他们有著自己的一派想法。在茫然地生活著的我看来,他们都很耀眼。 但我至少知道,既然对方都没有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并深切地谈了这么多,我就必须回敬同等的礼仪才行。 「其实,我是为了放弃乐器才加入管乐社的。」 说起自己之所以参加社团活动的理由,总觉得很害臊。不过现在必须坦言一定程度的事情才可以吧。 「我直到最近才发现,要放弃一件曾经那么投入的事情并不容易。就算透过奇怪的形式割舍掉,直到现在却还依依不舍。所以该如何放弃也很重要。」 世上的人,想必都早就知道这种事情了。所以运动社团才会有退社比赛,学校也才会有毕业典礼。 教会我这件事的人是大石。 ──其实我也想再更好好地放弃就是了呢。 多亏有接触到那个想法,我才能像这样当面跟原老师侃侃而谈。 可以的话,直接让大石跟原老师讲才是最好的,但大石很快就会激昂起来,应该是没办法像这样冷静地对话吧。不过那份冲劲也是大石的优点,所以算是适才适所。 「就像老师说的,基本上社团活动是让学生喘口气的。大多数管乐社的人在从高中毕业之后,应该不会再碰乐器了吧。但正因为如此,才会需要一段未来可以回想起曾经专注地投入练习乐器的日子。」 「回忆就是那首超乎常理的曲子吗?」 「我觉得如果是就好了。」 「对你们三年级的人来说或许这样就好,但学弟妹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理由为何,但大家都同意进行演奏。」 「你们这样投入于某件事的欲求跟干劲,如果可以转向社团活动以外的事情就好了呢。」 原老师一脸严肃地叹了口气。 我有自觉这会让他伤透脑筋,但现在也只能趁胜追击了。 「我之前也说过了,就算是谈恋爱或个人兴趣,太过投入都会对成绩造成影响。就这点来说,至少社团活动还有一位顾问老师在监督,反而相对好控制才是吧。」 「没想到相马满会讲话的嘛。」 原老师的嘴边浅浅勾起一抹笑。 「我知道了。若要一口气演奏三十六小时,我当然不可能答应。不过控制在可能实现的范围内,我也是可以考虑看看。」 「能听老师这么说,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当然,最终判断都端看你们等一下那场演奏的表现。如果那个作曲家的作品是听了会让人头痛的曲子,三十六小时的演奏我当然也不可能答应喔。」 「我想这点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不知道恭介的曲子是好是坏。 但现在至少没听大石或河合做出负面评价,所以应该能让老师认真考虑答应我们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才对。 「但我也感到很意外呢。我还以为相马绝对不想参加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呢。」 「这……也不一定吧。」 意料之外拋来这句话,我当然也只能笑著蒙混过去了。 在音乐教室进行的〈日不落之夜〉的演奏,完成度高到令人难以想像练习时间其实很短。 我想,就连原老师应该也没发现原本是一首独奏曲吧。中井妹妹的编曲起了很大的效用。 不让主旋律的小号太过抢戏,低音部跟打击部也让乐声增加了浑厚的感觉。不但保留了原本最大限度的乐曲特色,也活用了乐声重叠这个合奏的强项。轻松跨越了社团人数有限,以及随之能使用的乐器也有限等难关。 恭介的曲子本来要求的音符数量就很多。 尤其是〈日不落之夜〉,音符更是宛如浊流般席卷而来,因此让演奏者的呼吸跟运指都处于极限状态。然而,每一个乐器部门都能在没有跳掉任何一个音的状态下完成演奏,真的很厉害。 这让我坦率地觉得合奏果然很棒。 能够作为其中一分子参与一场大型演奏的感觉很独特。这让我回想起国中时在管乐社第一次参与合奏的记忆,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担任指挥的大石一回过头,唯一的观众原老师便以掌声称赞这场演奏。 「我投降了。」 原老师直接举起鼓掌的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好耶!」 大石紧紧握拳,显得开心不已。以此为导火线,其他社员也纷纷扬起欢呼。当大家都在击掌或拥抱以表现欢喜之中,我静静地将小号收回乐器盒里。 「这是听过一次就难以忘怀,风格强烈的曲子。因此我认同这位作曲家的曲子很有魅力。如果你们想演奏那首〈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我不会不由分说地反对。但是,唯独完整演奏三十六小时这点,我依然不会允许。」 「啊?老师,你在说什么啊?当然要从头演奏到最后才可以啊。」 「大石,等一下。这件事我还在跟老师交涉中。」 我阻断了眼看就要冲上去的大石的前进方向,这么安抚著她。感觉就像训兽师一样。我对犹如狮子般张牙舞爪的大石伸出双手,总算是将她挡下来了。这段期间,原老师继续说了下去。 「目前比较可行的方法是分割演奏。校庆有三天,因此分成一天演奏十二小时。即使如此也够不切实际了。」 「要中断的话,就没有演奏那首曲子的意义了。」 接著发出抗议的是中井妹妹。说真的,我根本无暇制止她。 我露出寻求协助的视线,并看向学妹宇佐见。 我的意念似乎马上就传达出去了,只见她说著「别急别急」,并站起来安抚中井妹妹。 「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所以这是折衷方案。就在学校里办集训吧。」 原老师的这句话,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出乎意料似的,社员们的反应也变得迟钝。就连我也是。 但似乎就连这样的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原老师用浅显易懂的方式向我们说明。 「我们在校庆期间举办两天一夜的集训。只要是在学校过夜,就能演奏到就寝前的最后一刻,而且早上也能尽早开始演奏吧。」 我觉得原老师的提案是最能在校内长时间演奏的办法。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其他可以再拉长管乐社演奏时间的方法了吧。 「这是我最大的让步。身为教师,我不能准许学生在深夜时间进行演奏。而且要考虑到各位的身体状况。要通宵是不可能的。」 大石虽然一脸不满的样子,但她没有做出反驳,就可以看出她也能理解原老师想说的意思吧。行事虽然冲动,大石也并非脑袋不灵光。 「你怎么想?」 不知道大石是怎么想的,她开口询问我的意见。 像我这种意志力薄弱的人几乎是没什么话好说,但既然有人要求,我也必须给出回应。 「我觉得已经是够配合了吧。」 实际上老师确实是挑战了在规范之下勉强可以容许的极限。 虽然还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实现,但校庆期间要在学校集训,可不是站在学生的立场可以想到的点子。 「关于夜间的演奏,我有想到一个办法。向校外人士请求协助,以不让演奏中断。或许不能完全靠自己演奏会让你心生不满,但考量到社员人数还有大家体力,我觉得还是原老师的提议可行性最高。」 其实,要请河合他们帮忙演奏的事情都谈好了。虽然问题在于要如何让大石相信这件事,但不会让演奏本身中断,应该就能成为说服她的材料了吧。 思及会给社员带来的负担,确保睡眠时间也是很重要的事。身为社长的大石,应该也很明白这点。 「老师,请问就寝时间会定在几点呢?」 宇佐见用生硬又紧绷的声音向原老师提问。 「晚上十点。但到了晚上九点,就要先请你们暂停演奏。」 「好的。那就从晚上九点到隔天早上五点暂停演奏。即使如此,演奏时间还是有二十八小时。」 得出一个明确的数字之后,再次体认到这时间果真很长。 虽然也不是要反对,但会让人唯独不想去确认这件事。 「是说,早上五点就要开始演奏了吗?」 「集训的时候,这样都算正常喔。以音乐大赛为目标的那段期间,几乎每天都是从早练习到晚。」 管乐社还真可怕。简直是不输给运动社团的苦工。这也让我明白原老师会一再强调要我们认真念书了。 总之,整体方针大致底定。 校庆是从早上九点开始。 管乐社将从那个时间就开始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并一直在校内演奏到晚上九点。这样大概十二小时。 接下来深夜的演奏就轮到河合他们止者的演奏队出场了。 河合他们将会负责直到清晨五点天亮为止的这八小时。光是这样也已经够久。 清晨五点日出之后一直到演奏结束为止,管乐社将会倾尽全力进行演奏。这时就展开了长达十六小时的不中断演奏。到了校庆第二天的晚上九点,才算是顺利完成〈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演奏。 当然,这只是单纯从时间分配上来看的结果,还有很多尚未确定下来的事情。这样想必要将社员分成好几组演奏队轮流演奏,为此社员人数依然远远不足。 不过,这确实是一大进展。 接下来只要身为社长的大石带头同意,事情就能谈妥了。 「社长,这样你也可以接受吧。」 宇佐见一开口确认,大石便像是切换了心情,大声地说: 「好。虽然无法完整演奏,真的、真的让我很在意……但我也明白这是最实际的提案。就照这个计画进行吧。谢谢老师。」 大石做了一个行礼,因此社员们也跟著齐声说著「谢谢老师」,向原老师道谢。我慢了一拍没跟上,就只有我一个人错失了道谢的时机。 不过,原老师的提议让人很难想像是灵光一闪想到的。 也就是说,老师早在前来参加这场演奏会之前,就已经在思考可以在校庆上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方法了。 如此一来,刚才还以为是我说服了老师,但其实原老师打从一开始就有打算让我们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吧。 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功劳,结果误会大了,真是丢脸。幸好在向大石或中井妹妹炫耀之前就发现了。 原老师虽然一脸伤脑筋的样子,看起来心情似乎也不算太差。 几天后的凌晨一点,我骑著脚踏车奔驰。 现在距离打工的时间还有点早。 但今天预计要在那之前跟中井妹妹见面。地点就在御所的儿童公园,也就是止者他们演奏的地方。 得到原老师的协助之后,管乐社内部关于具体方针做了一番讨论。比起只有社员时的讨论,加入顾问老师的意见之后,事情也渐渐接连谈妥了。 首先是社员不足的问题。 如果要轮流演奏,至少想以少人数组成三支演奏队。但要从现在开始招募足以凑齐的社员,还是太不切实际了。 因此我们决定从其他社团找人来当帮手。 热音社的社员们在组乐团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一定会有人多出来。再加上以高年级为代表的乐团会在体育馆表演,因此容易压缩到低年级学生在校庆上表演的时间。所以我们决定去询问这些学生的意见,并找对这个企画有兴趣的人来协助演奏。 接著是指挥的问题。 总不能几十小时都让原老师执指挥棒。因此就只有在关键的地方请原老师指挥,除此之外就由每个乐器部门的组长轮流进行指挥。 如此一来,剩下的问题就渐渐集中在我们自己能不能好好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一点而已。换句话说,接下来只要专心练习就好了。 不只是放学时间,管乐社也正式展开晨间练习。虽然还没将乐谱配发下去,但有必要先累积起一定程度的基础练习。 演奏渐渐迈向实现的阶段。 所以就得正式跟止者的演奏队谈妥关于夜间演奏的事情。 为了讨论这件事,我预计比平时更早起,并和中井妹妹一起前往御所的儿童公园。跟河合他们进行讨论,还得讲好当天的行动以及演奏部分才行。 但是,我不小心睡过头了。 而且收到她传来说要自己先去的联络,我才会像这样急急忙忙地赶往儿童公园。尽管已经习惯配合打工时间早起,但我还是迟迟无法习惯在比那更早的时间起床。 当我抵达的时候,儿童公园已经没有乐声传来。 岂止如此,今天止者的演奏队气氛感觉还很阴沉。我很不擅长面对这种尴尬的场子。 在一群止者当中发现中井妹妹之后,我若无其事地靠了过去。 「我就说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太好。」 「因为相马学长睡过头了,所以我今天是跟别人一起来的。」 「啊,你今天是跟河合的弟弟一起来的啊。那就好。」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认识河合小姐的弟弟呢?」 「我之前听她说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聊到这件事的……」 看来往后有机会可以超乎中井妹妹的想像了。可得好好感谢河合才行。 然而我在公园当中却没看见河合的身影。也没看见可能是她传说中弟弟的身影。 「是说,今天为什么气氛会这么沉重啊?」 「回家路上再说吧。在这里打扰他们也不太好。」 今天已经要回家了啊。 在这样的气氛下,感觉确实没办法跟他们讨论〈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事情。更何况身为代表的河合也不在场,还是改天再说好了。 「拋下陪你一起来的河合弟弟这样好吗?」 「真不晓得你为什么就能这么关心除了我以外的人呢。」 中井妹妹现在的心情明显很差。感觉就不能随便乱讲话。 我追在推著脚踏车离去的中井妹妹身后,就这么离开了御所。今天早起就只为了来来回回踩遍碎石路而已。 「所以说,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气氛变成那样?」 「因为河合小姐跟她弟弟起了点争执。」 中井妹妹说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对我来说可是大事一桩。这让我不禁停下了脚步。 或许是有预料到了,只见中井妹妹也停了下来。 「我并不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但我听见了『离开这个城镇』、『不要再见面比较好』之类的话,我这个外人听起来感觉就像在谈分手似的。明明是姊弟,竟也会讲到这样不可思议的话呢,让我觉得有点可笑。」 中井妹妹说著这样玩笑般的话。这是前所未见的状况。 我刚才在儿童公园当中没有看到河合的身影。也没看见可能是她弟弟的人。或许他们现在还在别的地方继续沟通吧。 「我一点也不明白河合小姐究竟有什么地方感到不满的。能够成为止者,并再次跟家人共度一段时光,是非常幸运的事情吧。」 「幸运啊。」 就某种观点看来,确实是这样没错。 但站在河合的立场来说,到了现在,我也可以理解那并不代表一定就是幸福的事情。 我叹了一口气。 就算想继续装作视而不见,我也差不多要撑不下去了。 我打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太对劲。 不只是她想实现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而已,还有刚才这段对话也是。再加上事到如今才来靠近这四年来都没有任何共通点的我,并执著于留著跟以前一样的发型等等,有著几乎过多的提示。甚至想装作视而不见还比较困难。 其实我在那个雨天就已经发现了。 可以的话我很想就此不要触碰这件事情,但状况似乎不容许我这么做。 「吶,优子。」 人要维持著相同状态到什么程度,才能算是同一个人呢? 优子曾这么问过我。而那也是在雨天发生的事。 「你一直在寻找恭介对吧。」 优子知道止者的存在。 深夜的御所并不是一般国高中生会去的地方。除非是要特别找什么,否则也不会误闯。 而说到优子会去寻找的,除了恭介以外就没有其他可能了。 我不知道优子究竟耗费了多少时间在寻找他。但是,她找不到成为止者的恭介。 事到如今才要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理由就在于此吧。 「是的。」 优子点了点头。 我为了忍下叹息而仰望夜空。就算猜中这种臆测,我也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哥哥以前总是很期待听见相马学长的演奏。当你演奏时,他一定会来听。所以只要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应该就能再次见到哥哥了。」 「并不能保证那家伙有变成止者。」 应该不是所有过世的人都会成为止者,留在这座城镇。要真是如此,现在眼前就会是一整片满满的止者,就连想要走个路都有困难。 想必要符合某些条件才会成为止者。恐怕是没办法得知那实际上为何,但唯有确实具备条件这点是能肯定的。 「但也无从保证他没有成为止者。」 这是恶魔的证明。就如同无法证明世上没有白色乌鸦一样,恭介没有成为止者这件事同样无从证明。 但要依赖这样的希冀未免太过虚幻了。 「事到如今见到恭介又能怎样?」 「我也没有想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要能像以前那样三人一起度过,开场小小的演奏会,一起聊聊天,这样就十分足够了。」 她一脸正经的神情,说出这种愚蠢的话。 打从心底涌上的这份情感,究竟是悲伤还是烦躁,连我自己也判断不出来。 「只要哥哥在这里,我们三个就能像以前一样一起欢笑。你不觉得这是一桩非常美好的事情吗?」 「我不觉得。恭介已经死了喔。」 其实我真的不想说出这种话。 自己说出口的这句话实在太过空虚,也让我起了一股寒意。 「但他说不定还在这里。如果是止者,那也能交谈。」 「就只有在太阳西沉之后的这段时间而已。无法触碰到他,无法一起吃饭,也再也无法去学校上课。」 「这些都只不过是小问题而已。能再次见到哥哥。他会再次对我做出回应。如果除此之外还希望有更多互动,那就太奢侈了。」 紧抓著自己长长麻花辫的优子,看起来就像小学生一样。感觉比平常还要年幼,还更不可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味地摇著头否定。 优子的发型从小学到现在都没有改变的理由很明显。 她是为了让成为止者的恭介可以认出成长之后的自己,才会刻意每天绑起这样的发型。 以时间停下的这点来说,我跟优子反而更像止者。 其实从恭介过世的四年前开始,我们都没有任何一点成长。 我们依然是那个不去面对自己失去的东西的国中生,以及一心想夺回失去的事物的小学生。 我回想起河合之前说过的话。 她很挂心因为自己就近在身边,而害得弟弟停下了朝未来迈进的脚步。但是,我直到现在才明白,那是她多虑了。 就算没有止者,我们依然像这样一步也没有向前迈进。 「我非常珍惜跟哥哥还有相马学长三人一起共度的时间。如果可以不要失去那样的片刻,要我多么努力都愿意。」 「但那已经失去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 至少对我来说,恭介已经是个死人。无论他是否成为止者留在这个世上,这都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所以你才会放弃,并割舍掉过去的一切吗?竟然把我连同小号跟回忆都一起忘记,我不认为那就是正确的做法。」 当我们直接面对彼此,优子便出言否定我的做法。 既然都无法挽回,而且回想起来也只是徒增感伤的话,乾脆舍弃掉就好了。我这么想著,这四年来也确实这么做了。 恭介已经死了。只要回想起那家伙的事情,心里就会涌上强烈的丧恸。为了逃离这样的情感,我只能割舍掉所有沉重的东西。 我只能将快乐的过去,连同悲伤的回忆,全都一并拋开舍弃。 但是,我现在已经连自己都不相信那样是正确的做法了。即使如此,却还是想不到其他办法。 我跟优子沉默地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 我们都知道,再继续绕著这个话题说下去也没有意义。 「我今天自己回家就可以了。打工请加油。」 优子只是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渐渐离去。 没错,没有任何意义。不管说了多少,终究还是要演奏那首曲子。 优子是为了找到恭介而演奏。 而我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拋开回忆,也只能演奏那首曲子了。 无论直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在打工的时候都不会去想些多余的事情。专心一意地将注意力全放在安全驾驶一件事上头。 驱动著生锈的车体,我伴随著报纸一起环绕在清晨的街道上。但总觉得工作起来不是很顺畅。 白天时交通量较大的道路,有时会趁著夜间进行施工。我不知道是什么类型的施工,但重点在于有工程车停放在堀川通上。看样子今天还是不要走经堀川通比较好。 一走经不同的道路,本来熟悉的城市看起来也会跟平常不太一样。尤其是今天感觉好像人特别少。 平常到了这个时间,很常看见止者走在街上的身影。然而今天一路上完全没有看到。清晨的街道很是寂静,顶多只是似乎能听见远方传来施工的声音。 昏暗又宁静的时间,硬是推给我可以去思考各种事情的空白。 我最先回想起的是优子的表情。 那种像是在责备我,却又像是在依赖著我的表情,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如果我更会讲话,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在那种气氛下道别了呢? 每当我表达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从来不曾因此得到好的结果。既然如此,还是傻笑著蒙混过去比较好吧。当时做不到这点是我不好,优子并没有错。 最过分的是自顾自地死掉的恭介。 要是那家伙还活著,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当我产生迁怒般的想法,投递报纸的动作也跟著粗鲁了一点。这样不行。还是不要去想优子的事情好了。 接著让我挂心的是河合的事。 都是我说了那番不负责任的话,她才会跟她弟弟起争执。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对此放著不管。 就先从我办得到的事情开始著手好了。 虽然比平常多花了一点时间,但我总算结束打工的工作后,便骑著脚踏车前往鸭川的河岸边。 确实是有点晚了,但距离日出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才是。我还能跟河合谈谈。 然而,当我抵达河岸边时,这里的景色看起来跟平常截然不同。 更重要的是,我没听见乐声。我没听见这几年来越听越熟悉的〈小星星〉。 平常河合会演奏的那个地方,今天不见她的身影。我骑著脚踏车在这附近绕了绕,依然还是没看见河合。 在这个时间点,我脑海中浮现了某个疑点。我之所以会觉得今天在黎明前街上人满少的,该不会有异状的其实是我吧。 但我不愿承认这件事,只是一股脑地不断踩著脚踏车,在鸭川的河岸边上上下下,来回了好几趟。 当我回过神时,旭日已经升起。眼前我能看见的景色却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我连擦去沁出汗水的力道都没有,便趴在脚踏车的龙头上。 也只能承认了吧。 我看不见止者了。 搞不清理由也不知道原因为何,更不晓得该如何是好的我,好一段时间都只能维持著这个姿势动弹不得。 注3 日文中「止者」与「死者」发音相同。 当明亮的夜晚于焉黯然 「你今天翘掉晨间练习了吧。」 午休时的教室里,大石用一脸吓人的表情瞪著我这么说。 「我睡过头了啦。你也知道我上课都迟到了吧。」 我知道为了准备校庆的演奏,管乐社开始进行晨间练习了。当然我也是有打算要参加。 不过今天当我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超过九点了,于是不慌不忙冷静地在第二节课的时候到校。来不及的时候只要一个焦急,通常事情都会更加恶化。既然睡过头了,首先就要冷静应对。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直接警告你啊。晨间练习也很重要,但要是太常迟到会影响到在校成绩,你还是小心为上。我们毕竟还是应届考生耶。」 「这么说来确实是呢。」 这件事我都忘掉一半了。 「你可别拿社团活动当藉口,要认真念书喔。要是成绩太差被迫课后辅导而缩短练习的时间可就太难堪了,而且顾问老师八成还会跑来说教一番。啊,你可别忘了准备期考跟功课喔。要是等到考试结果出来才在后悔就太迟了。」 以大石来说这个意见非常正当。 但我现在什么事也不想做,因此一边摇晃著椅子答覆她。 「有没有什么不用后悔的方法啊?」 总是都难以克制自己去想「早知道当时怎样就好了」。不只是失败时而已,就算是成功的时候,一有点契机就会涌上后悔。 「那当然是凡事都尽全力去做啊。但你是怎么啦?以相马来说,这个回应未免太正经了吧?啊,该不会跟中井同学晨间练习请假有关吧,你们吵架了吗?」 她胡闹地用手肘戳了过来。这跟平常我们之间的立场相反。现在大石是捉弄人的角色,而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回应。 这样啊,早上优子没有到管乐社露脸啊。我不认为原因就出在深夜谈的那番话,但也不能说毫无关系才更可怕。 比起平常,今天一大清早就发生太多各式各样的事情了。而且全是即使稍微睡了久一点,也不会睁眼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些事情并不是突然间才发生的。我总有一天非得面对优子的目的。明知如此却还是一直敷衍过去的结果,就是现在这个状况。 河合的事情也是。我应该要事先好好设想过自己这番不负责任的话,可能会招来什么样的结果。而且没有比在这个状况下却看不见止者还更雪上加霜的事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大石,你为什么可以那么努力啊?」 疲惫感让我不禁说出这种无聊的话。 「我们过不到一年就要毕业了。在那之后无论管乐社会变成怎样,反正都没差了吧。还是说,你是那种想留下辉煌功绩再毕业的人呢?」 「你莫名地咄咄逼人耶。换作平常我就会生气了,但看你好像很伤脑筋的样子,我就正面回答你吧。」 大石坐上我的桌子,扭过半身回头直视著我。 「我并不是想替自己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但我不想留下任何像是社员不足之类,那种会造成问题,也一种重担的事情。就像我自己接下烂摊子那样。」 「话是这样说的吗?」 这对昏昏沉沉的脑袋来说,是思考起来有些沉重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对我做出的反应感到不爽,只见大石皱起了眉间。 「我之前就在想了,你是不是其实不想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啊?」 「咦,看起来像这样吗?」 「我一直觉得这件事明明是你自己提议的,看起来却不怎么积极的样子啊。但又确实有为了实现演奏而提出点子,是怎样啊?你究竟是想演奏还是不想,讲清楚吧。」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耶。」 我确实一步步地协助实现这场演奏至今,也决定要吹奏小号了,但要说起这是不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话,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么说来,那是中井同学的哥哥所做的曲子对吧。我知道了,你们吵架的原因应该跟这件事有关。不过,我是不会继续追问下去啦。但唯有一件事我要明确地告诉你。」 大石凑到我眼前这么说: 「就算你不演奏,就算中井同学不演奏,我们还是会在校庆上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那已经是我们的目标了。」 大石最后又补上了一句「你们快点和好吧」,并像要替我打气一般留下一抹微笑。 「所以我不就说过了,社团内部禁止谈恋爱啊。」 放学后,我人一到音乐教室,宇佐见就皱起了一张脸。 「到处都在传言说你跟中井是情侣吵架喔。而且人家今天还请假没来上课。」 「事情还变得真不得了啊。」 不知不觉间谣言就径自满天飞了。 但话说回来,没想到优子并不是翘掉晨间练习而已,还请假没来上课啊。那会让臆测谣言满天飞也无可厚非。 「好不容易得到顾问老师的协助,现在才正要忙起来的时候,发生这种争执会让人很伤脑筋。中井还是编曲组的成员之一,要是没有来参加,就会延宕到各部门乐谱的制作与分发进度,如此一来也会造成练习时间减少喔。」 虽然决定要在校庆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了,但考虑到管乐社的现况,不可能就此直接照著恭介留下来的乐谱进行演奏。 说穿了,那家伙也只留下总谱而已。 若是想要演奏就得经过将这份拿去誊谱,再做成各部门乐谱的这道程序。而这件事情以优子为首,是由几位音乐造诣较深的社员一同进行编曲。 与此同时,社团还是必须持续去招募帮手,因此显得非常忙乱。在这边发呆的人就只有我而已。 「请你再努力一点。」 「我也是有干劲啦,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努力才好,才正觉得伤脑筋呢。」 我是不是应该再找优子谈谈呢?还是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情,专注于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呢?或者乾脆就不要演奏那首曲子了? 还有河合的事情。要是可以再见到她,并再跟她交谈的话,我究竟要跟她说些什么才好?应该要为了自己做出干涉过度的发言向她道歉吗?还是应该坚持认为离开这个城市比较好呢? 我完全不知道该往哪边走,才能继续前进下去。 「真拿你没办法呢。那我来当你的听众就是了,请跟我说说你的烦恼吧。有些事情如果可以向别人说出口,心里会比较轻松喔。」 「我很不擅长做这种事耶。」 只要将沉淀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吐露出来,或许确实就能感到比较畅快。但我不是想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比较轻松。如果可以办到,那我早在四年前就这样做了。 「好吧。不然,就不要再去想了吧。放手大玩一场,尽情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挑个喜欢的电影来看,再去睡觉就行了。」 「但这样问题也没有解决吧。」 「别担心。时间可以解决大多数的问题。那样还不行的话,除了相马学长以外的人应该会就很机敏地去解决了。这世上其实就只是这样而已。」 「你很豁达耶。」 但这或许也是某种真理。 会用我想不到的利害方法,引导优子跟河合迈向美好结局的超级英雄。那或许是某一个人,也有可能是时间这个万灵丹。 视状况而论,有时仰赖这种期望般的幻想也是一种正确解答吧。 「这是个很棒的想法。我很喜欢这样。可惜这次的状况没这么单纯。」 「为什么呢?」 「这……我也很难说明。」 在我内心某处存在著只有自己可以斩断优子的执著这样自以为是的想法。而河合的事情又让我一厢情愿地想著帮助她是我的责任。 无论优子还是河合,还有恭介的事情也是,能让所有事情做个了结的机会,就只有现在而已。 「但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多亏有你,让我明白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这样就能踏出一步。 无论那会是向前还是往后,我都已经没时间继续呆站在原地了。 「那就太好了。既然如此,就请你好好练习。」 宇佐见还是一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 「话说回来,宇佐见,你为什么会想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呢?」 「这个嘛,若要用一句话来解释,就是饯别。我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曲子,可以赠送给这么照顾我的社长,以及总是要人关照的学长了。而且这对我自己来说,应该也会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想必是会成为一段深刻的回忆。 「当然,前提是要能顺利演奏成功就是了。」 看她一脸正经的样子说出这种话,让我不禁感到害怕了起来。 「喂~~社长跟各部门组长在吗?」 这时,顾问原老师在音乐教室现身了。 「关于指挥的分配……呃,怎么啦,相马?在密谈吗?」 「是宇佐见在替我打气啦。」 「哦。你平常总是那么开朗,难得意志消沉啊。啊,我知道了。你是被之前那个我看到的女朋友甩了吧。学生时代也是会发生这种事的,别放在心上。」 「咦?学长,你之前有女朋友吗?对方是怎样的人?为什么会在一起呢?」 「不是那样啦。」 原老师随口说说的话,让宇佐见马上就紧追不舍地问下去。平常都淡然处世的宇佐见,只要一讲到恋爱话题,常常就会莫名兴奋起来。她应该是很喜欢这方面的话题吧。 看样子原老师依然误会了我跟河合之间的关系。 这么说来,原老师也看得见止者。 仔细想想,我还是觉得看得见止者的条件很令人费解。 我跟优子,还有原老师之间应该没有太大的共通点才是。顶多只有每天会到同一所学校上课,而且一样住在这座城市当中,这点程度而已。 今天,我看不见止者。这应该视作今天有著什么跟平常不一样的事情才对。 不过回头想想,我打工前绕去儿童公园那时,是还看得见止者的。如果有产生什么变化,应该就是在那之后发生的吧。 首先是我跟优子起了争执。接著就是在打工时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啊。」 我只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为了确认这件事情,我向原老师诘问了一番。 「这么说来,老师你住在哪里?」 「住在市区。但我不想再说得更详细了。要是被你跑来狂按电铃,我会很伤脑筋的。」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不然只告诉我方位也好。」 「大概是在那个方向。」 原老师指向西边。 「但你会在鸭川的河岸边慢跑吧。」 鸭川位在比学校更偏东边的位置。跟原老师手指的方向正好相反。 「我会开车到附近再去跑。因为市区里很少有一大早可以爽快跑步的地方啊。」 「你会跨越堀川通吗?」 「会啊,通常都会经过一条通。但那又怎样?你可别在那里堵我喔。」 「就说了我不会做那种事嘛。谢谢老师。」 已经确认到想知道的事情了。虽然还无法肯定,但也只能到天黑之后才能验证。 当太阳还高挂空中时,我还有其他该做的事。 「那我这就去拿乐谱了。」 首先,就再跟优子见个面,好好谈谈吧。今天的第一步就从这点开始。 「好一阵子没见面,你长大了好多呢。」 「好、好久不见。」 傍晚五点过后。 原本是鼓起干劲离开学校的我,现在正难堪地缩著身子。因为紧张的关系,声音还有点颤抖。 眼前的一切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无论是宽敞的客厅中那张大大的桌子,还是那里有著四张椅子的摆设,全都跟那一天一模一样。 只是隔著桌子坐在对面的那位女性的身影,在这四年当中似乎老了一点。 「你突然跑来,吓了我一跳呢。」 脸上没有挂著一点笑容,老师用平淡的口吻这么说。 这个人既是教导我小号的老师,也是中井兄妹的母亲。她从以前开始讲话就是这样的态度,让当时年幼的我感到很害怕。仔细想想,最近的优子感觉跟老师很像。 我之所以时隔数年又跟老师面对面,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太深的原委。 当我到访中井家并按响门铃之后,老师就出来应门了。若要说明起来也就只是因为这样,但对我来说是非常出乎意料的事态。之前听优子说过,老师会到外面教小号,所以我才会以为这个时段应该没问题,因而松懈了。 「你是来给优子探病的吧。」 「是、是的……」 另一个出乎意料的状况,则是优子真的感冒了。我还以为是因为跟我起了争执才会请假。真是丢脸。 我在来到这里的路上,买了要讨优子欢心的东西过来。老师似乎误以为是要来探病的伴手礼。 「但别担心。本来就只是有点发烧而已,中午的时候已经退烧了。」 「那就太好了。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听说你要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对吧。」 当我想只放下伴手礼就要回去时,听到老师这么说,正要起身的我又坐了回去。 她让我进到家里来,我当然也有预料到应该是有话要跟我说。但这么开门见山地直接切入话题,还是让我不禁到抽了一口气。 「抱歉。虽然这也不是藉口,但我直到最近才发现优子有跟你见面。那孩子一直瞒著我没有说。」 她应该是从来没有想过,优子想让我演奏恭介的遗作吧。而且,我并没有跟老师说自己去念了哪一所高中。要察觉优子的目的才是强人所难。 「我才该向老师道歉。是我毁约了。」 国二冬天,当我离开才艺班的时候,跟老师做了一个约定。而我现在就正在毁约,因此实在没有脸见她。 「那件事就算了。但如果你是为了要陪那孩子而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我劝你还是收手吧。那不是做来让人演奏的乐谱。」 从她这句话当中,让我产生了一股确信。 「我刚才对优子说了。要她别再继续执著于恭介。」 「她同意了吗?」 「连一句话都没有回我呢。」 「我想也是。」 就算退烧了也依然窝在房间哩,果然还是在闹脾气吧。然而那个原因似乎不在我身上,而是跟老师吵架的样子。 短短半天内就跟我还有母亲两人起了争执,优子也是满可怜的。 「那我也想拜托老师一件事。请准许我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 老师挑了一下单侧的眉毛。好可怕。 「智成,我还真没想过你会说出这种话。如果你是在顾虑优子的想法,那才真会造成反效果喔。」 「但为了忘掉一切而强迫自己一味地疏远也不是办法。我也是直到最近才发现这件事。」 一边回想著我白费的这四年,我对老师说: 「我觉得让心中不要留下任何留恋,反而还会比较好过一些。」 「而那就是要演奏最后的那首曲子吗?」 「至少优子很执著于那首曲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那是不可能的,智成。虽然我不想这样说,但那怎么想都不是可以拿来演奏的东西。」 「我知道曲子难度很高。但是,只因为这样就能果断放弃的话,我也不用这么劳心伤神了。」 我不知道恭介是抱持著什么样的打算,才会创作出那首演奏时间长达三十六小时的合奏曲。事到如今也无从得知了。 「而且,那已经不只属于我或优子的乐谱而已。现在有许多人为了实现这场演奏而在努力。那首曲子是合奏曲,所以已经无法说停就停。」 大石他们跟止者要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首曲子的理由各有不同。即使如此,那使曲子还是预计在许多人投注了各式各样的想法之下演奏出来。 老师沉默地紧盯著我的双眼,这才总算傻眼地叹了一口气。 「你从小就是会很积极地想去演奏恭介写的曲子呢。好吧,随你高兴。」 「谢谢老师。」 我深深低头致意之后,便站起身来。 「在回去之前,我可以去跟优子说点话吗?」 「可以啊。如果她有回应你就好了呢。」 我再次向老师行礼之后,便走上楼梯。恭介位于二楼的房间隔壁,就是优子的房间。无论现在还是过往,我从来都没有进去过。我通常都是泡在恭介的房间,不然就是地下室的隔音室而已。 我敲了敲房门。 「优子,你醒著吗?」 「我在睡觉。」 马上就传来回应了。 「我可以进去吗?」 「不可以。我头发很乱,也没有洗脸。而且还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衣。」 「我不在意啊。」 「我想也是。但我会在意。」 之前都径自跑来我房间了,站在相反的立场她似乎不让我这样做。 「那我就站在这里说吧,老师同意我演奏了。」 「无论妈妈怎么说,我本来就打算演奏那首曲子。比起这个,可以请你跟我说你是和妈妈做了什么样的约定吗?」 「约定?」 「你们刚才在客厅有讲到这件事吧。你说自己毁约了什么的。」 「难道你在偷听吗?」 「请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只是在去上厕所的时候偶然听到而已。」 那时机还真是刚好。 「所以说,你们约定了什么事?请你告诉我,也别想要蒙混过去。」 优子的声音中带了点急躁。感觉就像散发出杀气一般。照这情况看来,我也只能死心了。 「四年前,老师拜托我不要再跟你见面了。她说只要跟我扯上关系,优子无论如何都会回想起恭介的事情。」 四年前的优子无法接受恭介的死,因此心神憔悴了好一阵子。我到现在还能回想起她像是呓语般喃喃地说著恭介会死都是自己害的那副模样。 我再也不想见到她那样的身影了。 所以我才跟老师立下约定。 「所以你一直以来都是乖乖遵守著那个约定吗?」 「我确实跟老师立下了约定,但也不只是如此而已。跟你在一起就会回想起恭介的事情,因而感到难受的人是我才对。所以我才选择逃避。」 现在回想起来,老师当时或许是发现了这件事。所以也有可能是为了消去我的罪恶感,才跟我立下「不再跟优子见面」的约定。 然而,我这四年来还是无法甩开恭介的影子。 「我将所有跟恭介有关的东西全都丢光,只想尽可能逃得远远的。之所以决定就读比较少有同学去念的高中,还有考取机车驾照,全都是因为这样。虽然就算这么做了,我最后依然哪里也去不成就是了。」 国中的时候,我觉得只要考到驾照,想去哪里都不成问题。但是,那样还是无法逃离回忆。说穿了,那时候我身上的钱也还不够买一台机车。 现在应该是能用我存下来的打工薪水买一台机车了吧。但我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我明明想忘掉一切逃得远远的,然而无论如何心中都还存有留恋。 所以我才会直到现在还在这里。 「那时候的我,无论难过的事情还是开心的事情,全都只想忘得一乾二净。」 但我却不知道那有多么困难。 「结果我还是办不到。所以应该是我的做法错了吧。」 单纯不去面对是不行的。只要没有做个了断,后悔的情感就会永远跟著我。 我一直找不到要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理由。 说不定真的就如同被大石还有原老师看穿的那样,其实我并不想演奏这首曲子。至今我都蒙混掉这样的心情,只是一直协助优子而已,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我会为了与恭介饯别而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 我要让那段开心的日子、只有三人的演奏会好好做个了结。我是为此才参加那场三十六小时的演奏。 「所以优子也只要照你想的去做就行了。」 就算演奏了那首曲子,我并不相信就能因此找到成为止者的恭介。但我也不会去阻挠这件事情。对于她的想法,我只抱持著这种程度的微弱肯定。 房门的另一头没有传来回应。那也是无可厚非吧。这并不是该对才刚退烧的人谈论的事情。 「抱歉,我说得太久,这就要回去了。啊,我去便利商店买了冰过来,你晚点吃吧。」 「……我喜欢吃冰已经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隔著房门,我能听见优子微弱的声音。 我记得以前每当优子不高兴的时候,恭介都会去买冰给她。所以我才会误以为优子现在也喜欢吃冰。 「而且,那个时候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吃冰。只是因为哥哥总是感到很愧疚地去买给我……因为他是为了我去买的,所以我才喜欢。但也因此害得哥哥遭逢那场意外。」 这是我第一次听优子亲口说出恭介那天出门的理由。但是,我原本就有猜到可能是这样了。 那家伙出门的时候都会搭公车。尤其是假日的时候。这样的恭介会徒步出门的理由屈指可数,其中一个就是为了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冰。 「那天,相马学长跟哥哥吵架了对吧。」 「嗯,因为一些无聊的琐事吵架了。」 恭介总之就是非常讨厌与人来往。 因此他只有我这个朋友,也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以前我自以为是地警告过他这样不行,一再地强推他加入管乐社。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当时的我太过沉迷了。 国中加入管乐社的我,在那里第一次体验了所谓的合奏。 练习很辛苦,大家的乐音要配合起来也很困难。但会带来其他事情无可比拟的成就感。体验了那样的合奏之后,我就很想跟恭介共享这种感觉。 对于这么烦人的我,恭介有一次说了「合奏本身就是无法成立的音乐」。 我们吵架的原因就出自这句话。因为我很喜欢合奏,所以我对恭介所说的话产生抗拒。 在那隔天,我被恭介叫去他的房间。 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情,他却只说了双胞胎悖论怎样之类,是不是能在真空中听见声音等等,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而已。于是我就愤而回家。 在那过后几个小时,恭介就死了。 「我对哥哥说,希望你们可以快点和好。或许是我的语气太尖锐了。我想哥哥是因此才会为了讨我欢心,而跑去便利商店。」 他是在那途中遭逢意外的吧。正式从优子口中听见这件事,也让我产生了格外难受的心情。这让我无法随口对她说别放在心上。 而且,他本来应该是打算买两人份的冰。 恭介在跟我吵架的时候,也很常买冰当作赔礼。 「我很想见到哥哥,并向他道歉。」 「那家伙才不会恨你呢。」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再见到哥哥一面。」 「这样啊。」 那我也无法再出言阻止她了。 我们是基于完全相反的理由,而决定演奏同一首曲子。这样也好吧。 「最后,请你回答我一件事。」 优子出声留住正准备离开的我。 「相马学长,你真的不想再见到哥哥了吗?」 这是个困难的问题。 要说谎很简单,但我还是不禁沉思了一下。 我第一次见到止者,是在从恭介的葬礼回家的路上。 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幽灵还是幻觉,但我想见到更多人。我也曾经想过,如果是幽灵,说不定恭介也身在其中。 但未成年要在半夜或一大清早外出是一大问题。所以升上高中之后,我立刻开始从事这份配送报纸的打工。在清晨澄澈的空气当中,我骑著脚踏车,一边配送报纸,一边看著止者们,度过这段时间。我也是在那个时期绕远路时,第一次在河岸边遇见河合。 那个时候若要说起我没有在寻找恭介的身影,就是骗人的。那个时候我确实梦想著可以再次见到恭介。就这点来说,我跟优子在做的事情没什么两样。 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跟河合相处下来,我知道一直跟止者在一起,也并非绝对是件幸福的事情。 所以我不会想见到成为止者的恭介。 虽然我也想过如果那家伙能够复活,就又是另一回事,但这也不过是无法实现的梦想而已。既然如此,我也决定好要怎么答覆优子了。 「我不想。」 半是真心,半是谎言。 房门的另一头,就此再也没有传出任何回应。 回家并睡了一下之后,我一如往常地完成了打工的工作。不同于昨天,我现在心情很平静,道路施工的工程也已经完成了。所以工作起来真的是一如往常地轻快。 今天我也绕了远路,并途经河岸边,然而还是没有听见小号的乐声。虽然感觉就像再次看不见止者一般,但要是河合不在这里会让我很伤脑筋。 被不安的心情驱使著,当我踩著急忙的步伐前往平常的那个地方时,只见河合就在那里。她将小号拿在垂下来的手上,头也压得低低的。 「你今天不演奏吗?」 我这么向她搭话之后,河合就像是弹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接著吐出一道长长的呼息。那看起来也像是在叹气。 「我还以为你再也看不见我了。」 河合细声地喃喃说著「太好了」。 「昨天你似乎没有听见演奏跟我的声音,让我总觉得有点害怕。」 昨天我一下往左一下往右拚命来来回回的样子,她似乎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了。真丢脸。 「那时候因为有很多事情而无法经过一条戻桥。我想应该是因为这样,才会变得没办法看见你。」 「一条戻桥吗?距离这里有点远呢。」 「我平常在送报时都会经过。可能是一定要经过那里才行吧。」 原老师也说会开车经过那里。而且优子家就在一条戻桥附近。河合的弟弟想必也会在前往御所时途经那里吧。 所以我推测能看见止者的条件之一,就是要经过一条戻桥。 但如果只是这样,应该要有更多人都能看见止者才是。 我想一定还有其他好几项条件,当全部具备的时候,才有办法跟止者接触吧。但是,既没必要解开所有条件,我也不认为自己能搞懂这些事情。 「但你怎么知道一条戻桥就是关键呢?」 「据说自古以来就有传言一条戻桥是连接阴世跟现世的桥梁。所以我才会想是不是跟这有关系。」 顺带一提,告诉我这件事情的人是祖母。最喜欢这座城市的祖母知道各式各样的事情,也动不动就会跟我说这方面的知识。而那在十几年后,便帮了我一个大忙。 「总之,可以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听优子说你跟你弟弟起了争执,一直觉得很担心。抱歉,都是我说了那种多余的话吧。」 「不,这是我们总有一天要面对的问题。」 河合浅浅一笑。 「就算我可以跟弟弟聊点回忆,也几乎没办法一起留下新的回忆。岂止如此,我还妨碍到弟弟的日常生活。」 但那是他所期望的。知道优子这样的例子,我也大概可以想像得到河合她弟弟所期望的事情。 「我死掉的时候,没有足够的时间好好跟家人道别。但这次我至少有著可以做到这点的缓冲。所以我不是要逃避,而是要好好道别,并渐渐跟弟弟分道扬镳。」 「你有打算要去哪里吗?」 「不,完全没有。但值得庆幸的是,我既不会饿肚子,也不会想睡,所以哪里都能去。」 「喔,这倒是。」 我尽可能不想说些否定的话,结果就在奇怪的地方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实际上,只要不用烦恼体力跟金钱的事情,要去哪里都可以。不会受困于睡意、饥饿及天候状况的话,就更是理想了。或许束缚住身为止者的河合,就只有人际关系而已。 在那之后,我跟河合一起做了基础练习,并吹奏了〈小星星〉。 我再次体认到自己真的很喜欢她吹奏的〈小星星〉。 这样的时光也渐近尾声了,但我唯独很想在吹奏的这段期间忘掉这件事。 光阴似箭。 在那之后直到九月的日子转眼间就过去了。 我也很希望这段期间所有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但现实并没有这么好过。 首先是编曲。以掌握了整首曲子的优子为首,擅于作曲的社员们合力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改编成比较容易演奏的曲子。即使如此,演奏时间那么长,整个过程都很艰辛。这件事是有参与编曲的宇佐见一边吃著薯条一边跟我说的。 在这期间,像我跟大石这种无法协助编曲的社员,就一边进行基础训练,并跟其他社员一起为了招募帮手而奔波。我们找了热音社以及原本是管乐社的人,最后总算组成共计四十八人的联合演奏队时,已经是五月中旬过后的事了。 后来要将完成编曲的各部门乐谱按照人数分发出去时,也费了好一番功夫。由于张数实在过多,甚至差点就要将学校的影印机给弄坏了。 在那之后便将四十八人分成三组编成。虽然在演奏段落间会有所差异,但基本上是演奏两小时就交接给下一组的形式。尽管这样算起来每一次演奏都能休息四小时,不过思及要补充水分,并为下一次演奏进行准备等等,其实也称不上多从容。但在时间上的安排来说,这样就是极限了。 而且演奏场所的问题也突然浮现。 一开始打算从头到尾都在音乐教室演奏,但校庆执行委员会在得知企画内容之后,就跟我们说「希望也能在体育馆进行演奏」。 社团内部讨论的结果,发现也有满多社员跟帮手想站在舞台上表演,因此就决定答应这件事,然而这也带来了另一番波折。 演奏不能中断是一大前提。 现在变成最刚开始的一小时要在体育馆演奏,接著必须尽快从那里移动到音乐教室才行。由于有些乐器并不易于搬运,因此在人员组成跟移动方面就要重新讨论。 白天的管乐社大概就像这样过了一段慌乱忙碌的日子,但要说起夜间的演奏队是否就没有任何问题,倒也不然。 首先是要分发完成编曲的乐谱。这真是一大难题。 在我们讨论的时候得知我们无法触碰到止者的物品,反之,我们的东西也没办法交给他们。如此一来,就只能用最古老的手写方式抄谱才行。 我每天都跟优子一起将乐谱一点一点带去儿童公园,让止者们抄写。就算是几十个人同时进行,光是抄写时间就花费了将近两个星期。 在那之后就是要掌握各乐器部门的分配及练习的地方。起初请止者演奏的时间,预计是从第一天晚上九点开始,直到隔天早上五点为止的深夜八小时而已。 但当我们说无论如何都希望有段时间可以一起演奏,并如此提议之后,河合他们也都表示赞成。 所以在第二天的晚上八点到九点,也就是最后这一小时,他们也会帮忙演奏。 在此又出现的问题,就是原老师也能看见止者这点。 止者的演奏队聚集了无论年龄、性别及服装全都迥异的人们。虽然我有想过就说他们是毕业生蒙混过去,但依然并非社团成员。很难想像那个原老师会同意让不是社团成员的人进到夜晚的校园内。可是若要从头说明止者的事情,造成原老师更大的负担,也让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烦恼到最后,还是决定隐瞒止者的事情,就此进行下去。只要请原老师在校庆期间不要经过一条戻桥就行了。 我跟大石说了一个胡扯的谎言,表示「有国外的朋友会在半夜替我们进行演奏」。因为各种原委无法证明他们有在持续演奏,但总之在我们休息的期间,也会有人替我们演奏就是了。 虽然在一旁听了这件事的宇佐见一脸狐疑的样子,倒是蒙混过大石了。她基本上就不是个会去怀疑他人的家伙,这种时候真是帮了个大忙。 还有,演奏到最高潮的地方时,调整成由优子担任指挥。虽然管乐社听不见止者的演奏,但只要双方都看著优子的指挥,乐声多少都会比较容易配合得起来。 解决完这些问题,最后所有人凑齐开始进入正式练习的时候,已经是蝉鸣四起的时节了。 若要说起我的演奏技巧有没有进步,我还是一样不是很清楚。说穿了,从以前开始,我就很少对自己的演奏感到满意。就算现在放学后跟开始上课前都在持续练习,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实力有没有回到以前那样的程度。 但既然要参与演奏,就不能扯大家的后腿。 为了不让手指在演奏途中卡住,为了能在吹出长音时还能保持呼吸,为了演奏出有著直挺挺的主干的乐声,我只能一步步踏实地锻炼下去。 顺带一提,校庆期间我向打工的公司请假了。不管怎么说,三十六小时的演奏跟配送的工作总不可能兼顾。而且请假的事情也很乾脆就得到许可了。 面对各式各样的问题,总算是绞尽脑汁想出解决办法之后,就只能练习练习再练习。 管乐社负责演奏的时间是从第一天早上九点开始,直到晚上九点的十二小时,以及第二天早上五点开始直到晚上九点的十六小时,总计二十八小时。 就算分成三组人马演奏,每个人都还是得演奏九小时以上才行。 无论练习期间有多长感觉都不够。尽管暑假期间完全没有跟同学一起准备班上校庆要用的东西,也真的是从早到晚都在练习,却还是觉得不太够。 何况演奏时间那么长,也不可能整首曲子完整合奏一次。因此只挑出了几个比较困难的地方,做重点式的练习。 恭介遗留下来的〈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浓淡差距很大。乐谱上有些地方会被音符塞得一片黑压压,并要求演奏出起伏很大的音阶,也有只让少数乐器悠哉演奏一般留了许多空白的地方。无论何者都各有不同的难处,但以乐声互相配合来说,还是黑压压的地方比较困难。这单纯因为多了很多参与的乐器跟音阶,也可说是理所当然。 为了实现这场合奏,除了练习以外,我们也一起讨论了很多事情。这样才能共享彼此对于乐曲的印象,并渐渐去完成一首曲子。 就这样,在我人生当中最为忙碌的暑假结束,时间也终于来到九月。 校庆就近在明天。 为此,今天放学后我们将乐器搬到体育馆的舞台,也把握了可以在舞台上练习的宝贵时间。我们仔细地一再确认,至少在演奏一开始的那一小时能顺利进行才是。 「各位~请看向这边!」 社长大石大大地挥著手,叫住了所有社员。 「大家都辛苦了。校庆前一天的准备到此结束。为了明天即将展开的演奏,今天请各位要好好休息。那么,就先解散啦!」 社员跟前来帮忙的人们都齐声回应「辛苦了」。这段漫长的准备期间,全都是为了从明天开始为期两天的演奏。 「那就赶紧回去吧。我们还有事情要准备。」 「也是呢。」 优子对我这么说,我们便一同步上归途。 在中井家隔著房门谈过那次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论及恭介的事。我是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但就不知道优子是否也跟我一样。 「你从今天开始打工就请假了对吧。请不要一个松懈就睡过头了喔。」 「可别小看我了,我唯一的特技就是早睡早起。」 「说是这样说,但你之前不也有一次睡过头了。」 「我才不会重蹈覆辙。」 像这样留下豪语的当天我就睡过头了。不,其实我有在平常的时间醒来,但就败在脑中浮现了「反正今天不用打工就再睡一下吧」这个想法。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跟优子约好碰面的凌晨四点,于是慌慌张张梳洗过后就冲出家门。 「就连唯一的特技也丧失了呢。」 「真是脸上无光。」 一边向在中井家门口心情很差地等著我的优子道歉,便一同前往御所的儿童公园。 止者们似乎已经开始做准备,我听见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其中一段。 演奏结束之后,我立刻就找到河合了。不管现场有多少人,只要去找那双穿著黑色裤袜的美腿就行了。那是我在这几年来已经看惯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我带有邪念的视线,河合便朝我这边跑了过来。 「相马,辛苦了。」 「事前彩排还顺利吗?」 「嗯,大家都很期待喔。当然我也是。」 河合表现出开朗的样子,也让我放心了。 「那我也赶紧加入你们一起彩排吧。」 反正等一下到学校也要吹奏,早点热身也好。这也算做最后一次确认,我便跟河合他们一起演奏了一段。 一小时后,我跟优子伴随著日出走在街道上。由于已经完全清醒了,我们打算直接前往学校。 再过几个小时,校庆即将开始。接下来就是无间断的三十六小时演奏。光是想到接下来两天的事情,我就觉得快昏倒了。 但既然开始了,总会有结束的时候。就跟漫长的梦境总会清醒一样。 无论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有始就有终。 「这么说来,相马学长。我一直很在意,但你知道哥哥取的这个曲名的意义吗?」 音乐就是音乐,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恭介总是抱持著这样的态度。 这样的恭介唯一命名的就是〈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因此想必是具有一些意义的吧。 斑马线前的号志转绿,我们一边注意著来车横越过去。 关于曲名的意义,我心里是有一个说不定是这样的想法。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答案,但正适合在前往学校的路上谈论吧。 「说穿了,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演奏,是没有人可以从头听到最后的吧。」 被点出好几次,〈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所抱持的结构性缺陷。 人会想睡,也会肚子饿,更会想去上厕所。不可能三十六小时都一直静静地聆听著音乐。 「也就是说,这是任谁都听不见的音乐,而这就跟在不会产生声音的真空之中演奏一样。我在想会不会是这样的意思。」 如果演奏时间能控制在符合常识的长度,就算在没有任何听众的地方演奏,至少演奏者本身可以从头听到最后。 但这首曲子无论有多少听众,无论有多少演奏者参与,都没有人可以从头完整听到最后。 就连演奏者本人都听不见的乐声。所以才会称作真空吧。 对于我的回答,优子似乎不太满意。 「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也是哥哥说的喔。是可以听见的。所以我觉得这不是正确答案。」 「也是呢。可以听见的这点,是让人搞不太懂的部分。」 真空中听不见声音。但恭介却说听得见。 「不知道哥哥是抱持著什么打算,才做出这种曲子的呢?明天演奏过后,是不是就能有所理解了呢?」 优子仰望著甫亮的天空,这么说了。 接著,校庆终于揭开序幕。 直到离别前所需的时间 演奏从整齐划一的乐声中开始。这种踏实的感觉让原义昭松了一口气。 合奏当中,最重要的就是最开始的那一个音。唯有起头就碰壁是绝对想避免的状况。因此为了让这个音整齐,大家至今都反覆练习了好几次。 多亏如此,合奏有了好的起头。乐声也很安定。 以小号跟长号为首的铜管乐器、萨克斯风及竖笛等木管乐器,再加上小鼓等打击乐器。 演奏方法跟演奏者都不同的各种乐器的声音,在同一个时间点一齐响起。震慑于带著满满魄力的乐声,拿著指挥棒的手都不禁为之撼动。或许是觉得很紧张吧。感觉就像自己在参加社团活动一样。 原在学生时代,并没有在社团活动中投注太多热忱。之所以加入管乐社也只是基于朋友邀请这样的理由,放学后比起练习,还更常跟社团的其他男生聚在一起玩扑克牌。那时的原每天都很乐于度过这样的生活。但就算现在想去回想,记忆的轮廓都显得模糊。 就这点来说,接下来要挑战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学生们想必就不一样了。在社团活动投注了多少热情,这场演奏就会在他们的记忆当中留存多久吧。 原对于如何看待社团活动这件事,至今还给不出一个答案。 比起身为学生的时候,在成为教师之后,反而更加搞不懂了。 正因为他身边有个在社团活动的影响下,让自己的未来变得狭隘的朋友,所以原至今才会一直都跟学生们说,比起社团活动要以学业为优先。 尽可能不要让孩子们太辛苦,不让他们受到折磨,然而这样的想法其实也不太正确吧。 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那个社会及环境都跟现在大相径庭。既然如此,很有可能固执地限制他们参与社团活动,反而会限缩了他们未来的可能性。 社员们带著认真的眼神注视著原手中的指挥棒。就等同于那些视线中流露出来,甚至更胜于此的,原也相当拚命。指挥的动作开始渐渐加大,也越加忙碌起来。 这首曲子要表现出来的音非常多。这状况在乐曲刚开始的阶段又更为显著。必须让所有乐器都接连演奏出不同的旋律才行。 学生们的心情一旦焦急,曲子的节奏也会跟著变快。而要管理这个状况并循序引导,正是原的责任。要将放纵地接连演奏出的乐声统整成形。 指挥不会直接发出声音。 但这对合奏来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职责。为了不让演奏产生破绽,就必须静静地引导全体。 不能太抢眼,但也不能对演奏者太客气。这方面来说跟教师的工作满相像的。 演奏才刚开始几分钟而已,原也开始流汗了。不同于慢跑时的汗水,这是带著紧张感的冷汗。 演奏在这之后还要持续下去。 在体育馆的演奏只有短短一小时左右,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之后还要继续演奏下去,预计要到明天晚上整首乐曲才会结束。 前方还有很长一段艰辛的路程。 不只是这场演奏而已,对于演奏著乐器的学生们的未来也是一样。 永远只有回想起的当下可以决定回忆的价值。这无关当时自己是否乐在其中。 原是几乎不可能给未来的他们助一臂之力。但是,他现在还可以协助让这场演奏化为一段美好的回忆。 如果未来的他们可以不要为这段时间,以及练习〈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那些日子感到后悔,并走在自己的日常之中就好了。 期许著今天这场演奏能够化为未来互相谈论起的一段美好回忆,原挥下了指挥棒。 *** 体育馆的演奏在原老师的指挥下,一小时之后顺利落幕。大石裕美明确地感受到这是一场很有魄力的演奏。她不禁在唇边扬起了笑意。 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演奏还要持续下去。没有时间沉浸在下了舞台的余韵之中。 时间是早上十点。 大石抱著长笛快步离开了体育馆。虽然听众的掌声让她觉得依依不舍,现在总不能中断注意力。 她在脑中响起接下来准备要演奏的乐谱,并在耳中反刍地回想著反覆练习好几次的音乐。一边让下一段旋律轻声地在舌尖流转,她便朝著音乐教室走去。 她回想起在练习合奏时,大家决定要共享乐曲印象的事情。 为了顺利演奏长达三十六小时的壮阔乐曲,还是先将整个社团对于乐曲的印象统整起来比较好。这样乐声也会比较容易配合。 社员们集思广益的结果,管乐社决定以四季为印象进行演奏。将三十六小时分成四个季节,已确立各自的印象。 起初的九小时是春天。 开始演奏之后的将近两小时中,是以明快且带有节奏感的华丽曲调进行。一开始厚重且密集的乐声就像春季袭来的风暴,在那过去之后便缓和下来,仔细地演奏每一个音,让观众感受到犹如春天气候的变化一般。 这场演奏不只是难在乐曲本身的难度而已。每隔几个小时就要轮替演奏者也是一大问题。 在体育馆演奏途中有些先行离开的人员,将按照计画抵达音乐教室后接续著演奏下去,但还是想尽快跟大家会合。 九月的空气还很闷热,沁湿的汗水让衣服贴上肌肤。 走上楼梯的时候,听见从音乐教室传来的乐声,让大石松了一口气。但她立刻屏气凝神,在留心不发出太大声响的状况下轻步踏入音乐教室。椅子跟谱架在昨天都已经准备好了。坐上计画中安排好的座位后,调整了呼吸便加入合奏。 演奏才刚开始一个小时而已。 然而考量到后续的演奏要做好体力分配什么的,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做这种困难的事情。 现在最重要的是夺回演奏的气势。 为了不让人感受到人数变少所带来的影响,她像是要引导一起演奏的社员们一般,吹响了长笛的乐声。 大石是从高中才开始接触乐器。新生欢迎会上听见的那场合奏演出,完全掳获了她的心。 尤其长笛更是厉害。明明没有像是铜管乐器或打击乐器那般的音量,清晰又通透的乐声却完全不会被埋没,很是响亮。大石对那般凛然的存在感十分著迷,并选择了长笛。 现在的自己,有没有表现出接近那一天憧憬的演奏了呢?她以长笛澄澈的音色,吹跑了转瞬间在心中来去的不安。 不断练习的那些日子会累积成自信。以前会觉得不顺的运指动作,今天表现得十分顺畅,吐音也维持得很好。正因为是之前失败了好几次的地方,才能在正式演出时不带一丝阴影地漂亮吹奏出来。 当演奏顺利的时候,很不可思议的是,都感受不到长笛的沉重。 运用比说话时还更丰沛的呼息,接连将旋律吹送出去。 现在这个部分担任指挥的是学妹宇佐见。她身为指挥的身影看起来更为美丽。何况现在的曲调也较为平稳,她的姿势看起来就像在跳一支优雅的舞似的。就连指尖的动作都会受到她的视线牵引。 宇佐见指挥的节奏比大石所预料的还要和缓。或许是自己的状况太好,显得有些急躁了。 顺从宇佐见像在晓谕般的动作,踏实地延续著呼息。接著再让长笛配合呼吸。 平常总是行事冷静的宇佐见现在身为指挥,安抚著差点就要冲向前去的大石。虽然节奏轻快的演奏很困难,要将平稳的曲调延续下去也不简单。手指跟肺都快按捺不住地等待著下一个音。 大石知道宇佐见这时压抑著自己的理由。为了凸显接在这段之后的连音,现在必须维持在沉稳的音色才行。所以大石也特别留意要吹奏出宛如融入整体的柔和音色。 至今她一直想追求一个浅显易懂的结果。要是没有一个足以让别人称赞「你很努力了」的成果,就会感到不安。 以这一点来说,这次的演奏是失败了吧。校庆上的演出既不会经过评比列出名次,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点也没什么特别值得表扬的地方。就算单纯从演奏的完成度这点来看,想必也没办法表现得值得受人称赞。光是可以顺利演奏到最后,就已经使尽全力了。 但是,大石觉得这样就好了。 在应该秉为目标的东西,以及获得的事物上并没有正确解答。不必绝对要执著于过去的身影。 大石将在这场演奏结束之后退出管乐社。她不知道上了大学之后会不会继续接触乐器。说穿了,以现阶段来讲,能不能考上大学都成问题。 所以这是自己跟乐器的一次饯别。 宇佐见透过指挥棒,表示那一刻终于到来了。 大石吹进一口气,让乐声展翅翱翔。已经没必要抑止了。像是一阵狂风呼啸下,落花如飞雪般四散的合奏之中,长笛的音色就像引导一般飞了出去。 就是这个。 即使是在许多乐器当中,也具备明显存在感的美丽音色。就是因为憧憬长笛吹奏出的这种音色,大石现在才会在这里。可谓称心之音。让人心情雀跃到不得了。 音乐真是太开心了。光是如此就已足够。 其他事情想必都只是附带的而已。 如果这段快乐的时光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乘著喜悦,大石继续伴随著长笛高歌下去。 *** 大石的长笛气势没有一丝减退,吹奏出耀眼的乐音。 宇佐见志保为了不被那道音色拋下,而以小号追随上去。尽管无法吹奏出像大石那样活泼的乐音,但她尽可能让自己的音色安定下来,并在指尖加重了力道。 下午三点过后。 宇佐见觉得撑著小号的手越来越沉重。就算不想去注意,疲劳还是持续累积。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像石头那样无法自由动作的感觉慢慢扩散到全身。 自从开始演奏之后,过了大约六小时。 虽然还不到整首乐曲的两成,但能听得出乐声的精准度及魄力都渐渐地比刚开始演奏时还要衰弱。 宇佐见像是忘记疲惫感一般,专注地演奏。 合奏最重要的就是乐声之间的配合度。整体当然是不用说,若是连乐器部门内的乐声都参差不齐就太不像样了。 小号部门的组长是宇佐见。 根据年功序列来说,照理是由三年级的相马担任,但他本人却果断地拒绝,宇佐见才会成为部门组长。因此她自认相当关注同一部门的社员。 乐曲渐渐来到小号需要吹出一段长长高音的地方。这里必须让轻盈的旋律充斥著整间教室。千万不可以让人听起来觉得好像吹得很痛苦。 宇佐见直直地吹进了呼息。 不只是音程,就连乐音的强度也必须留意要保持在一定的强度。要在维持著吐音,同时持续漂亮地吹进呼息相当困难。这总是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没有吊钢丝的状况下跨越钢索一般。总不能摔落下去,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唇舌的神经。 一年级中负责吹奏小号的女生三人组的乐声,由于经验不足,很难称得上洗炼。但她们已经学会要好好去听对方的乐声,因此以合奏必备的整齐乐音来说是及格了。 由于小号在合奏当中经常会负责吹奏主旋律,因此无论好坏都会很引人注目。在这首〈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当中,这点也不例外。所以遑论漏掉一个音,只要些微偏离都会致命。 相较于一年级学生的演奏,相马的演奏则有著一股安定感。 要拉长乐音并维持安定的时候,就连宇佐见都会觉得呼吸困难。现在也是如此。不管再怎么小心翼翼,都还是会让乐音有些混浊。 但相马的音色却没有一丝动摇。 就算有复杂的连音,就算必须吹奏出连宇佐见都会感到痛苦的长音,他的音程都是既安定又持续。恐怕是肺活量的差异吧。 相马的小号与他本人的个性很不相衬地吹奏著沉稳的音色。虽然他说将近四年没有碰过乐器了,但单纯以熟练度来说,他恐怕比这个社团的任何人都还要高吧。 不过,常会有种尴尬的感觉。 简直就像被迫跟已经分手的恋人共舞似的,带著像是尴尬极后悔那般的音色。而那也成了一种杂音。 小号部门的短暂间歇总算到来。她暂时松开吹嘴,让嘴唇休息一下。 一边听著四周的演奏,宇佐见无意间陷入沉思。 有参加编曲的宇佐见,自认就算是跟其他社员相比,也更加理解〈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但相对的,这也让她一直抱持著一个疑问。 为什么〈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演奏时间要长达三十六小时呢? 宇佐见无法得知作曲者的想法。但她能从乐谱中读取出并不是自然而然变成这样的。 例如乐器的数量。此时正在演奏的晚春部分,同时在进行演奏的乐器数量很少。就只有小号、长号跟低音号而已。全是以铜管乐器构成的乐音,沉重地演奏出春天的终曲。 在〈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当中,像现在这样仅锁定极少数乐器同时演奏的地方,有时会很引人注目。在周遭流动的音乐节奏也很缓慢,让宇佐见也能像这样得到喘息的空间。甚至让人觉得,简直是刻意要让演奏者休息似的。 但才这么想,接著又会让人见到像起头那样拋出无数个音符般残忍的一面。 这是在混乱的状态之中,同时兼具带有常识一面的曲子。 既然如此,演奏时间会这么长,应该也有著某种意义才对。 尽管现在还搞不懂,或许只要再次重头演奏过一次,就能有不一样的看法了。 与乐声一起降临的发想,让宇佐见起了鸡皮疙瘩。 现在这场演奏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本身却是可以演奏无数次。 短短几小节的间歇时间结束,宇佐见再次架起小号。 或许是心情觉得轻松许多了,直到刚才还显得僵硬的身体,现在可以稳稳地撑住乐器,肺部也能确实地膨胀起来。 对自己来说,这场演奏并不是最后。事到如今,她才察觉这样理所当然的道理。 她很明白演奏都还没结束,就去思考未来的事情也太心急了。 但是,对于未来抱持希望这件事,就能成为持续进行这场演奏的动力。 在缓缓远去的春天乐音中,不知不觉间,宇佐见便忘却了小号的沉重,轻快地吹奏著。 *** 接续下从白天延续至今的音乐,河合华的手还留有当时那种紧张的感觉。 晚上九点半。 止者们在充斥著满满活力的演奏中,华强烈地感受到不得失败的压力。但正因为如此,她告诉自己在演奏时更不能太过急躁。 一起演奏的伙伴们无论连年龄还是经历都各有不同。而且身上带著的乐器也很多样,像是响板、直笛,就连口风琴之类的乐器也都参加了这场演奏。 直笛伴随著长笛加入轻快的乐音,再加上口风琴点缀了丰富的音色。响板搭配著节奏,这让华也跟著悠哉地吹奏出乐声。 开朗又快乐的演奏,抹去了华的急躁。 一群人自己靠过来凑在一起完成的合奏,就是难以套进任何一种形式。在一片浑沌之中勉强统整出乐音,并维持在合奏最低限度的体制。 跟伙伴们一起进行像是打翻玩具箱一般的演奏真的很开心。正因为如此,当乐曲中有间歇到来的瞬间,感觉就会包覆在一股寂寞及漂亮的余韵里。 华甚至忘了放下小号,她沉迷地听著乐声,并一边回想起跟相马之间相处的点滴。 跟相马的邂逅是一场偶然。 当华悄悄在河岸边吹奏小号时,相马就突然现身,在那之后就一直听著她演奏。还不知道彼此名字时,相马的话总是很少,感觉有些寂寥,她还记得那就像是一只野猫一般。 跟他之间的关系因为一份乐谱而产生了变化。以这份〈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为契机,他们比过去还更加熟悉对方了。 后来,她知道了许多关于相马的事情。 在跟华以外的人讲话时常会开玩笑、总是满脸笑容到令人觉得不自然的程度,以及他其实会演奏小号这件事。 现在,她像这样在无缘毕业的高中音乐教室里,跟他演奏著同一首乐曲。在跟管乐社交替之后,已经过了半小时左右吧。 短暂的间歇结束,下一段的演奏便再次加速。华也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乐器上头。 合奏的印象是四季这件事,早已和相马他们共享了。所以华他们都知道,自己在演奏的这个部分,差不多就是夏季吧。 就如同灼热地照射在大地上的太阳一般,低音十分显著。相对于高音,比起耳朵,肌肤感受到低音的部分还更加强烈。 足以让全身从指尖到头发都微微撼动起来,像是沉吟般的乐声响起。不同于平常,华避免让小号的声音太过抢眼地相伴下去。 华能在自己吹奏出的乐声当中,感受到相马的影响。 相马的音色很平稳,不会太过突出。虽然没有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冲击,却有著让人想一直听下去的温柔。 接续著演奏之前,她跟相马稍微说了几句话。已经连续演奏将近十二小时的相马,再怎么说看起来都比平常还要疲惫的样子。 这样的相马在华的面前,迷惘般好几次都飘移了视线。就华的感觉来说,相马不太会说话。所以知道他在要说出内心所想的话语之前需要一段时间。 「我可以问你跟弟弟之间后来怎么样了吗?」 相马说得相当婉转,并露出伤脑筋的表情问道。 华在那之后就没再跟相马提过弟弟的事情。 以前跟他商量过弟弟的事情时,相马显得非常苦恼。所以才会为了避免给他带来负担而没再提起,看样子似乎造成反效果了。 「我们在那之后谈了很多次,并跟他说我决定离开这个城市。虽然没有认同,但他对我说随姊姊高兴就好。」 其实应该要早点分开比较好,这种事情明明心知肚明。但河合也很挂心留在世上的家人。即使发现了因为自己就近在咫尺,而妨碍到弟弟生活,她心中还是怀著一股难以割舍的感情。 之所以会找相马商量,只是希望有人可以从背后推她一把。只是希望有人可以肯定自己跟家人分开是正确的选择而已。 因为自己这样想,而害得相马苦恼不已的事情,让她到现在还觉得很愧疚。 闻言,相马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喃喃说著「那就太好了」,这让华不禁反问: 「相马呢?你有开心地演奏了吗?」 河合有发现相马对〈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抱持著复杂的感情。所以才会替他担心。 「我不能感到开心。我是为了跟那家伙诀别才演奏的。」 那个时候,相马沉著一张脸,这么说了。 这时曲调改变了。 原本平稳的乐谱又再次要求演奏出密度很高的音符,河合吹奏出生硬又冰冷的乐音,像一场急雨般落下。短暂却又没有止歇,是会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手指也自然跟著变得僵硬。 华不知道相马抱持著过去。他没有对她坦言那些事情。但她知道他一直都在为了实现这场演奏而努力。 所以河合对相马说了。 「就算没有决定是为了什么而演奏,应该也没关系吧。既然那是一首这么优异的乐曲,即使是为了离别,还是一起开心地演奏吧。」 华回想起相马在这番话之后,他露出的浅浅微笑。 就连这段宛如一阵豪雨的演奏,华跟伙伴们还是很乐在其中。要是心情黯淡下来,喉咙也会跟著紧绷。为了回应这番乐谱,就需要柔软的乐声。因此,还是像现在这样开心地演奏比较好。 在和家人分离时,以及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华都想尽可能开朗地道别。 现在跟伙伴们一起演奏的这段时间让她感到很开心,也可以明快地演奏。 不只是乐声,一同演奏的伙伴们,看起来也都神采奕奕的。 河合至今也跟他们一起演奏了各式各样的曲子。自从变成幽灵之后度过的夜晚,要是什么事也不做就太过漫长了。 然而〈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场演奏,却比无所事事的夜晚还更长久。如果只有自己,遑论演奏,甚至无法听完这首曲子。 这首乐曲改变了他们自己的夜晚。 河合尽可能地仔细透过小号吹奏出音符。 将乐音衔接处自然又顺畅地衔接过去,就像要将这个瞬间刻印在心头般吹奏下去。 昏暗的音乐教室吸进了漫长又开心的演奏,就像要融进黑暗中一般。 *** 中井优子再次回顾了哥哥遗留下来的〈真空中听见的声音〉。 虽然焦点老是放在演奏长度,但当中最具特色的是有很多段独奏。少的时候大概一小时有一次,多的时候每隔几分钟就会要求一次独奏。尤其在后半段特别多。 像在确认演奏乐器可以发出的所有乐音似的,哥哥的乐谱会要求各式各样的音阶。简直在说演奏者可以完全掌控乐器具备的完整音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没有在管演奏者的状况般的乐谱,象徵著哥哥的个性。 他应该是没有任何迟疑,一心相信著演奏者能办到这件事吧。那样的信赖究竟化为多么沉重的压力,站在跟相马同样是演奏者立场的现在,她稍微有点可以理解了。 现在刚好是单簧管的独奏部分。 此时唯一站起来的优子,练习时受到哥哥写的无机质音符不少的折磨。要从最低的音域缓缓攀升到高音域,而且在这段期间,哥哥的乐谱并不允许她换气。理所当然地要求她用循环呼吸。 所谓循环呼吸是维持在嘴巴吐气的状态下,从鼻腔吸入空气的特殊演奏技巧。如此一来就能不中断乐音,并吸收新鲜的空气进到肺里。 原理是很单纯,但实际做起来并不容易。不但要兼顾适当的运指及吐音,还要一边维持循环呼吸的技巧,不管练习了多少次,优子能撑到一分钟就是极限了。 总算是顺利吹奏完独奏的部分。 虽然浑身涌上想要倒下的无力感,但演奏还在持续下去。她静静地坐回位子上,并再次拿起单簧管。 校庆第二天已经快要来到中午时间了。 从开始演奏到现在大概经过了二十七小时左右。这首曲子的秋天也快要结束,最终迎接冬天的到来。 昨晚在学校住了一宿。几乎所有社员都在多功能教室并排铺著床垫,就只有唯一一个男性社员相马,似乎是跟顾问老师原一起睡在值班室。 虽然一点也不放松,但还是确实有休息到了。多亏如此,比起第一天尾声的时候,现在的演奏也取回了一定程度的气势。 然而疲惫感也并非就此完全消除。尽管不至于漏掉哪个音,但整体来说,魄力都比不上昨天的表现。 优子不觉得自己有睡得多沉。就算睡著了,也一直在作被音符追著跑的梦境,心情上完全没有得到放松。 现在,持续在音乐教室里演奏的十几个人当中,也能看见相马的身影。 孩提时期的优子无法理解哥哥为什么要将自己创作的乐谱给相马演奏。 因为除了相马,其他也还有好几位会到母亲的才艺教室上课的学生,而且那些人还演奏得更好,在练习上也投注了更多热忱。 当时的相马看起来不太喜欢小号,而且也不是很想来上课的样子。说穿了,甚至吹不太出声音。她无法接受哥哥的乐谱要给那种感觉马上就会放弃的的人演奏。 「你为什么会想给那个人演奏呢?他明明就吹得不好。」 面对年幼的优子提出的问题,哥哥没有停下继续写著新乐谱的手,只是简洁地答道: 「因为他感觉对小号最没有执著啊。不然根本就不会想吹我的曲子吧。」 既然哥哥可以接受,优子也无从反对。但她还是无法认同。 那时的优子不太喜欢相马。 虽然没有直接讲过话,但她看过好几次他来上课的样子。跟平常总是很沉稳的哥哥相比,相马不但是个大嗓门,情感表现也很夸张。感觉很幼稚。 即使如此,她还是很想听哥哥创作的曲子,因此第二次要演奏的时候,她便偷偷来到了地下室。 反正也不会多了不起。就算怀抱期待也没用。 一边这样说服著自己,并悄悄打开隔音室的门朝著里头一看,就在那时。 至今从没见过相马那样一脸认真地演奏著小号的身影,以及他吹奏出来的音色,轻而易举地就让优子改变心意了。 回想起来,那大概就是初恋吧。 然而,那也已经是久远以前的事了。 〈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演奏依然持续著,在这当中,优子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专注地倾听周遭的演奏。 现在的相马吹得绝非不好。音程有对到,也跟整个小号部门有著一致的表现。可说是无从挑剔的演奏。 但是,相马过去吹奏小号的音色听起来是如此耀眼,现在却像是蒙上一层薄霭般。既平凡,又不刺耳的,缺乏魅力的乐音。 这并非不好的印象。应该也会有人评价为无懈可击的演奏吧。 像这样不会留在任何人的耳中,也不引人注目的乐音,深深地伤害了优子的回忆。 以前相马的演奏并非如此。 正因为优子知道他那个时候的表现,才更会因为缺乏了多大的东西而受到打击。 那个人想必已经不喜欢音乐,也不喜欢小号了吧。就算没有明确说出口,透过乐声也能传达出来。 当这场演奏结束的时候,我想必会得知自己的初恋也跟著结束。 优子暗自有著这样的确信。 这时,乐曲又换调了。随心所欲地滥用旋律玩弄演奏者,让人光是想跟上就要费尽心思。优子将投向小号的注意力转回到自己的乐器部门上。 单簧管是会让演奏层次更为丰富的乐器。 国中加入管乐社的时候,之所以没有选择小号是基于几个理由。 单纯因为小号的竞争率很高,而且也不想请母亲教导,更重要的是,她当时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超越相马的演奏。这些全都不是基于技巧能力,而是心情上的问题。 虽然是避开小号而选的乐器,但她也很喜欢单簧管。无论是黑色的外观,还是能吹出与之相反的,明亮又可爱的乐声都很喜欢。所以升上高中时,也选择了单簧管。 演奏时的音乐教室随时都是敞开的。 因此有些学生或家长都会站在门口旁边听著演奏。优子的母亲也正站在那里。 她跟母亲之间的关系很复杂。 优子自认理解母亲的判断是正确的。 无论是跟相马约定好要跟自己保持距离,还是不继续在家里开小号的才艺教室,优子明白这些全都是为了自己而做的事情。即使如此还是无法谅解。直到现在也还不能理会。 在这场演奏开始的前一刻,她跟母亲稍微谈了一下。尽管不是在难得的休息时间想见到的对象,既然碰上面了那也没办法。 「无论是恭介还是你,都一样笨拙呢。」 母亲的这句话,让优子很介意。哥哥应该是很灵巧的人。不然也不可能有办法作曲。 「你不懂吗?〈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就正是笨拙的表徵吧。那孩子需要一个藉口。换句话说,这是为了跟朋友和好而写的曲子喔。」 当时相马确实在跟哥哥闹不合。 平常只是相马单方面在生气而已,但那对两人来说,确实是一场吵架。 「那份乐谱,是一直以来都只会自顾自地作曲的恭介,为了第一次结交的朋友所做的曲子。是为得知了跟许多人一起演奏的喜悦的智成所写。所以既是唯一一首合奏曲,演奏时间也才会那么长。」 她在演奏的时候,一直思索著母亲的这番话。 与其在寂静的时间中独自思考,现在这样一边听著哥哥遗留下来的旋律,应该更能接近答案才是。 每当优子去问正在作曲的哥哥「下次要做怎样的曲子呢」,他总是会仔细地回答。虽然他说的话都很抽象,也让人搞不太懂,即使如此优子还是很喜欢跟哥哥聊这样的话题。 那个时候,她只听哥哥说这是合奏曲,长达三十六小时,而且是在真空中能够听见的声音。 优子没能领会哥哥的想法。但母亲断言道: 「演奏时间要是很短,那一个人就能演奏了吧。即使是合奏曲,只要改编成只追寻著主旋律走,也不是不能成为一首独奏曲。换作是我,会认为长达十二小时应该就十分足够了,但他应该是设想了各式各样的人及状况,才会变得这么长吧。」 确实乐曲要是长达三十六小时,就必须借助许多人的力量。 实际上,不只是管乐社,正因为有止者的协助,演奏才能持续到现在。 「不过,说真的。那个时候没有考量到你的心情,是我的疏忽。对不起。」 优子也没有考量过母亲的心情。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那面无表情的背后,究竟潜藏著什么样的情感。她明明也同样因为哥哥过世而感到悲伤才是。 「我可以去听你们演奏吗?」 想听哥哥最后遗留下来的乐曲。 母亲虽然给了很多忠告,起码优子也能想像她在心底其实是这么想的。 所以优子才会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 为了家人,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 论及对哥哥乐谱的理解,她有著不输给相马的自负。尤其不想输给现在的相马。 面对哥哥对音乐残酷的要求,优子吹奏著单簧管以正确的音一一做出回应,并持续将充斥著哥哥脑内的音乐化为现实。 *** 耳机传来在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乐声。 在大石的提议之下,管乐社的这场演奏正透过网路进行直播。 尽管得到广播社的协助,让演奏持续在学校的网页上播出,但有在听的人想必只有社员而已吧。这能让大家在休息的时候也能掌握现在乐曲演奏到哪一个阶段。 尤其像现在这样离开演奏的时候,就更为便利。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 自从开始演奏以来,已经过了三十二小时。 我也很想说自己依然精神饱满,但其实已经是遍体鳞伤。肺部跟嘴唇都使用过度,甚至还眼冒金星。就算做了伸展,肩膀跟手臂依然酸痛不已。 话虽如此,此时正在进行的是超乎常轨的演奏,因此只带来这点程度的影响,不如说已经算是幸运了吧。我负责的部分才刚结束,接下来预计可以休息两小时。 演奏依然在音乐教室持续进行。 在这种时候,我离开了学校,并在街上漫步。 会这么做当然也是有著明确的目的。我得先走过一趟一条戻桥。每天要是不经过这里一次,就会看不到河合他们止者的身影。其实骑脚踏车过来就快多了,但我也为了转换心情而徒步走到这里。 何况还有一个人同行。 走在身边的优子也跟我一样戴著耳机。从她的侧脸看来,就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她应该也很累了,脸上却不见疲态,真的很厉害。我要是不带著傻笑敷衍过去,任何情感都会立刻表现在脸上,因此感到很羡慕。 我们在一条戻桥上俯瞰堀川。细细的流水将会一直往南延续下去。 白天跟优子两人一起跨越这座桥,总让我感到有些怀念。当我的背靠上栏杆时,过往的事情就像在眼前重现一般鲜明地回想起。 国中开学典礼那天。 身穿和服的老师跟我母亲热络地聊著,身穿全新制服的我跟恭介,还有优子三人便走在她们身后几步的地方。 当优子说出「想去赏花」,就正好是经过这座桥的时候。她语气快活地说著要铺野餐垫,并摆上便当。还说想去圆山公园、御所跟植物园。 对此,恭介只是用沉稳的语气回她一句「这里就可以赏花了吧」。一边说著「反正堀川也有这么多盛开的樱花啊」,便伸手捏住了落下的花瓣。 于是优子闹著别扭地说「算了」,便跑著走过这座桥。直到现在,我似乎还能看见那道娇小的背影一般。 我也记得恭介当时露出了伤脑筋的表情。那副模样看起来,他是真的不知道优子为什么会闹起脾气。 所以我就笑著告诉他,「劝你今天回家时买个冰给她吧」。 嘴上应著「好啦」,恭介又用纤瘦的手指夹住了落下的花瓣。 那一天樱花盛开,但风也满强劲的,因吹散了许多花瓣。我也学他伸手做了一样的动作,花瓣却只是逃开我的指尖落下。 跟那时不同,九月的一条戻桥边并没有樱花绽放。 现在是恭介死后迎来的第四个夏天。天气热到令人厌烦。 「优子。」 我这么出声叫了她,优子便拿下耳机。 「怎么了吗?」 「我有件事想趁现在跟你说。」 我一直很犹豫究竟该不该说出口。其实直到现在也很迷惘。 既然直到现在都装作不知道了,我也不是没想过乾脆就这样别去揭发也没差。 但我终究还是没办法继续保持沉默。 隔著耳机传来的演奏展现出热闹的气氛。简直像是圣诞乐曲一般,轻快地响起闪闪发亮的乐音。 我也拿下原本戴著的耳机。 不断持续下去的演奏,就只有现在渐渐听不见了。 「做出〈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人,不是恭介吧。」 优子的脸色变得铁青。然而就在下个瞬间,那样的动摇也从表情上褪去。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虽然理由有很多,但最重要的是时间。恭介每个月都一定会作曲。直到那家伙过世前的一个月,我都还在演奏他的新曲。因此我不认为在那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他能写完一首长达三十六小时的乐曲。」 更何况这对恭介来说,是第一次挑战的合奏曲。无论设想的乐音数量,还是要写下的音符及指示记号数量,都会比独奏曲还要更多。就算他是立刻想到这首乐曲,光是要手写出乐谱的时间应该都不够才对。 「所以优子,那首曲子是你完成的吧。」 优子为什么要在过了四年之后的现在,才想要演奏那首乐曲呢?应该是因为乐谱在恭介死后还没有完成的关系。 优子有著足以编曲的能力。根据恭介遗留下来的乐谱,要将曲子完成也并非不可能吧。 所以才会是现在。 想要毫无破绽地完成设定好演奏时间长达三十六小时的乐谱,就算要花上四年的时间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不如说已经很快了。 「相马学长,你是一开始就发现了吗?」 「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毕竟在那之后过了四年,因此在练习的时候,这个想法一再于脑海中浮现。 「但是,我也是直到最近才产生确信。直到实际演奏之前真的不会发现。」 演奏至今三十二小时,尽管多少有些失误,还是顺利演奏到这个地步。而这正是铁铮铮的证据。 「要是恭介拿出真本事来做,不管再怎么编曲,也绝对不可能有办法像这样演奏才是。」 「是啊。应该会做成更超乎常轨,而且更有魅力的曲子吧。」 优子无力地点了点头。 「就如相马学长的推测,那是由我完成的乐谱。」 就算推测出真相了,我也高兴不起来。 但这是必须的指摘。 如果〈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真是恭介的遗作,那光是演奏出来,我或许就能感到满足了。但若非如此,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哥哥在过世不久前,跟我说了他当时正在做的曲子的事。」 「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是那家伙自己命名的啊。」 「是的。他还说过,这首曲子必须很长。至少要有三十六小时。然而哥哥无法完成这首曲子。他的房间里就只留下写到一半的乐谱而已。」 「而你是从那时开始独自完成的吗?」 「反正我也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幸好哥哥还有留下许多范本,才总算有办法成形。」 在空白的五线谱以及写到一半的乐谱之中,优子花了漫长的时间,完成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与此同时,她也在四处寻找成为止者的恭介吧。 「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老实这样说呢?」 「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优子伸手紧紧抓著自己的麻花辫。 那个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在按捺著什么似的。 「相马学长只对哥哥的曲子有兴趣吧。」 「才没有──」 「你别否认了。我一直都看在眼里。每当相马学长在演奏哥哥做的曲子时,看起来都是很开心的样子,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而且哥哥也觉得很开心。」 「这我倒是没什么印象。」 就算翻找起跟中井兄妹共度的那十年份的记忆,我也不记得有听恭介说过可以称作感想的话。每次会在演奏会上坦率地称赞我的,总是只有优子而已。 「就只有我被你们排挤。」 「你是在闹脾气吗?」 「我不知道。明明是自己的情感,我却有很多搞不清楚的地方。就连哥哥过世的时候,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感到悲伤。」 优子就像在忏悔一般,垂下视线缓缓道来。 「我一直很想相信,只要我完成〈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并实际演奏出来的话,哥哥就会回来了。但以结论来说,我只是拿这个藉口跟相马学长见面。或许我只是想利用哥哥来吸引你的注意而已。」 我看著优子像在忍耐一般紧紧抿著嘴边的样子,这才总算发现四年前我做错的事情。 恭介死掉的那个时候,我应该要跟优子一起悲伤才对。早知道就哭到顾不著面子,并拋开怕丢脸的想法,也不管别人会怎么说地陷入消沉还比较好。 但是,我却办不到。 直到现在也办不到。 应该是因为我内心某处还无法接受恭介的死吧。 所以取代安慰她的话,我这么说了。 「谢谢你,优子。」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我可是一直都在说谎喔。」 「但你完成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我得好好感谢你才行。」 优子为了接受恭介的死,必须写完〈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也必须演奏出来才行。这对我来说,想必也是一样。 「你别担心,演奏结束之后,心情一定会变得很明朗。到时候只要痛快地哭一场就好了。」 「什么跟什么啊。要是我哭不出来,那该怎么办呢?」 「到时候我就连同你的份一起哭。我会嚎啕大哭一番,拜托你尽量对我温柔一点。」 「只要跟相马学长待在一起,就会让我觉得这么苦恼的我像个笨蛋一样。」 优子这么说著便垂下头。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颤抖,因此我拉近了一步跟优子之间的距离。 对许多人来说,无论〈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作曲人是谁,应该都不具太大的意义。就算是恭介写的,就算是优子完成的,无论怎样都没差吧。 但是,对我跟优子来说就不一样了。 我如果就此装作没有察觉,就算最后顺利完成演奏了,优子的内心某处想必会一直抱持著罪恶感。既然如此,像这样当面指摘出来应该就是正确的决定。 「不然,你要现在就哭也可以喔。」 「我才不会哭呢。」 优子毅然决然地断言,吸了吸鼻子之后,她用手掌擦了擦眼角。 「现在要是哭了,就会对演奏造成影响。」 这么说著,优子往后退了几步。 「要将相马学长的玩笑话当真,还是晚点再说吧。」 几小时后,时间来到晚上八点。 这场漫长的演奏也只剩下一小时。 多亏有许多演奏者一再接棒,才总算能演奏到这一步。多亏了所有前来协助的人,我现在才能身处在这段音乐之中。 在演奏途中,进行了最后一次人员的轮替。优子从原老师手中接过指挥棒,并站上台。 管乐社跟帮手共计几十个人,以及在旁守护著我们的原老师。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就是所见闻的一切。 但我能看见另一支乐队。那是以架起小号的河合为首,止者的演奏队。他们也在音乐教室里,并会参与接下来的合奏。 最高潮的这段是唯一由两支乐队同时演奏的地方。 大家既看不到,也听不到。但他们确实就在那里。这比任何事情都更让我感到放心。 但要指挥这场合奏的人,也必须是听得见止者乐声的人才行。最后的演奏是由优子担任的理由就在于此。 刻划在乐谱上的短暂空白结束。指挥也顺利交接了。优子拿在手上的指挥棒像是划开空气一般锐利地动了起来。 就这样,终于揭开了最后一幕。 我对著自己的小号吹进一道绵延得很长,也很踏实的呼息。希望当年被老师一再叮嘱的「主干」,能在现在这个当下明确地寄宿在音乐上。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跟这把金闪闪的乐器一起演奏了。漫长的演奏即将结束。赶跑安心感及一丝寂寞,我将自己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这场演奏。 首先能听见的是宇佐见的小号。吹奏出正确的音阶,引导著整个部门,那循规蹈矩的旋律相当可靠。 河合的小号也吹响了悠哉又畅快的高音。小号的高音柔和地撼动著室内的空气。 虽然这不是常会用于形容长笛的乐声,但让大石吹奏起来就像是沉吟般强力。就算音量被压过去,其存在感还是胜过所有乐器。虽然有点无视乐谱跟指挥指示的地方,但那跃动的乐音还是让人听得很高兴。 优子像在跟这些横冲直撞的乐器们共舞一般挥动著指挥棒。 管乐社员听不见止者的演奏。然而室内的乐音却整齐划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这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感觉就像一起练习了好几次的乐团,所有乐器的声音都合而为一地释放出来。这乐声就像具备生命一样充满活力。 这时曲子开始加速,并终于来到了小号的独奏。 在优子的引导之下,我抓准时机站起身来。 此时此刻,在这个现场演奏的人就只有我而已。这让我感受到一阵孤独。或许是因为所有乐声都消失的关系。到了九月天气还是很热,社办里充斥著汗水及止汗剂的味道。然而我却感到一阵冰寒。 管乐社给恭介做的〈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赋予了四季。从春天开始的乐曲,理当是会在冬天结束。 既然如此,在这首曲子降下并堆积起的白雪,不会迎来融化的那一刻。这种刺骨的寒冷也永远不会有回暖的时候。 白雪像是要带走乐音一般,从我耳中夺去小号的声音。 指尖就像感受到这股寒意般,感觉变得有些迟钝。 空气变得冰冷又稀薄,让我快要喘不过气来。感觉就像忘记要怎么呼吸了一样。 我听不见直到刚才还环绕耳边的其他乐器的声音。 呼吸困难的感觉让我眨了眨眼。优子手持的指挥棒,以及站在门口的原老师,看起来全都变得模糊不清。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在我看来,似乎有某个人就站在原老师的身边。 感觉就像在作梦一样,轮廓模糊不清,视野也跟著变得幽暗不明。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可能看错。 保持敞开的音乐教室门口,就站著一抹熟悉的身影。我根本不用思考,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中井恭介就站在那里。 现在正听著这场演奏。 我无法判断他究竟是止者,还是我的幻觉。但恭介看起来依然是国中生的样子。所有光景全都褪色,我的视线无法从恭介的身上移开。 全身都喷出了汗水。 然而寒冷的感受却让我寒毛直竖。 我渐渐就连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呼吸都不知道了。手指凭藉著记忆按下活塞,并从肺部挤出空气,但我不知道自己的小号吹奏出怎样的乐音。简直就像所有声音都离我远去一般。无论我怎么挣扎,感觉都追不上去。 然而演奏依然在持续进行,我还不能停下呼吸。 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很想问。当那家伙还活著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打算问出口,但每次都因为害怕而说不出来的话。 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有回应过你的期待吗? 有让你实际听见想像中的音乐,在你脑海中的音乐了吗? 我一直很想知道。 要是演奏的人不是我,而是某个更厉害的人,你是不是就会再更听进别人说的话了呢? 是不是就能与更多人接触,创作出除了小号以外的独奏曲,或是许多首合奏曲,并受到大众喜爱及认同,还能听见让你满足的演奏? 不,不是这样。让我感到不安,而且真的想知道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个。 我直到最后,都是你的朋友吗? 其实我很想亲口确认这点。但要直接向朋友询问这种事,就算是死了我也问不出来。 所以我才会吹响小号。 如果至今从来都没能让你感到满意的话,也只能透过现在这场演奏洗刷污名了。 这是我对于一起共度的十年,以及对你的乐谱的回礼。我将自己能吹奏出的音乐全都给你了。 所以,就此告别吧。 只要有这段音乐,就不会感到寂寞了吧。无论是你、优子,还有我也是。 总有一天,我们再为了同一份乐谱吵架吧。 双眼的乾涩感让我反覆地眨了眨眼。因为这样,我看不太清楚恭介的表情。 但我只知道,什么话也不用说了。这样就够了。我跟那家伙的演奏,从来就不需要任何话语。从今以后也不用。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让我觉得好像比至今的三十五小时都还要漫长。 室内的灯光反射在我手中的小号上。唯独那副闪闪发光的模样,就跟小时候映照在我眼中的一样。甚至刺眼到疼痛的程度。 呼吸越来越痛苦了。 吐出的量跟吸入的量不成正比。 拉长的时间当中,我的意识渐渐被乐器吸了进去。我尽可能甘美地演奏出冰冷的旋律。 独奏剩下最后四小节。 一小节,只有三个人却很幸福的小小演奏会在我的眼底浮现。 二小节,跟优子重逢之后四处奔波的日子,让我睁开了闭著的双眼。 三小节,正在演奏的管乐社及止者乐队的小号绽放出光辉。 到了四小节。 在空气渐渐抽离之中,我觉得自己总算听见了声音。 后来我买了一台帅气的机车 管乐社的庆功宴结束之后,现在是星期日的傍晚。 我跟优子两个人一起来到墓园。 毕竟是参加完校庆过后的庆功宴就直接过来这里,所以我们都还背著书包跟乐器盒。而且还抱著顺道在路边的花店买来的花,感觉手忙脚乱的。 「虽然有花,但线香跟佛珠都没带耶。这样真的好吗?」 「没关系吧。反正重要的是心意。而且我也不觉得哥哥会在意这种形式上的事情。」 「这倒是。」 优子的带领下,我跟著她的背影走在墓园中。优子的步伐很是轻盈。 「但你还真有精神耶。哪像我已经累翻了。」 她看起来令人难以想像直到昨天都还在进行那么漫长的演奏。 这么说来,刚才庆功宴时,大家看起来都很有精神的样子。 大石时隔几年喝了果汁,整个人亢奋不已,相对的宇佐见便坚持只喝水,并在卡拉ok里唱著一首接一首的情歌。心不甘情不愿地领头的原老师,也在最后发表感言时突然开始落下男儿泪,总之整场庆功宴办得非常盛大。 这么一想,还带著浑身疲惫的人说不定就只有我而已。当然,我也在庆功宴上玩得很开心,跟大石的合唱曲也把整个场子炒得很热络就是了。 「相马学长体力不太好呢。我反而觉得重获新生了。」 「是喔,那真是不错。」 也可以说,那就好了。 将手上的花奉在总算找到的墓碑前,我跟优子并肩合掌。 演奏时在转瞬间看见的恭介,当演奏结束的时候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我连自己是真的看到他,还是一场幻觉都搞不清楚。无论如何,那家伙应该不会再次在我们面前现身了吧。 当我抬起头时,优子依然轻闭著双眼。 优子的长发随风飘扬著。 自从那一天演奏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优子绑麻花辫了。现在她并没有将头发用任何东西绑起来,只是放了下来。或许是她的心境产生了某些变化,也有可能只是差不多觉得绑麻花辫很麻烦而已。 「这么说来,优子。」 等优子睁开双眼之后,我对她开口说道。 「那首曲名的意义,我终于知道了。虽然是在真空中听见声音的理由,但这大概就是正确解答。」 我并不是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在最后一段独奏结束时,我无意间察觉到了。 「听好啰,首先,在真空中是听不见声音的。但还是有可以透过声音沟通的手段。其中一个就是同样穿戴著太空衣头盔的人,紧紧靠在一起说话的方法。」 之所以在真空中听不见声音,是因为环境中没有音波能当作媒介的空气。只要穿戴著充满空气的太空衣头盔的人相互接触,就能让声音产生振动,也能进行对话了。以前有看过这样的电影。 「若要像那样讲话,就必须靠近对方才行。也就是说,跟那首乐曲一样,如果只是独自一人就无法演奏,也听不见。」 恭介恐怕是要让这首乐曲可以成为一首合奏曲,才必须要这么长的时间吧。 我回想起恭介问我「你认为在真空的宇宙当中听得见声音吗?」这件事情。 恭介还接著这么说了。「虽然自己听不见,不过你应该是能听见才对」。知道合奏带来的乐趣的我确实听见了。总算听见了。 「也就是说,我觉得这个曲名代表这首乐曲顶多就是一首理所当然的合奏曲。」 不只是演奏,只有一个人的话,想听也不可能听完的音乐。 无论我再怎么忍耐,也不可能持续听上三十六小时。 但在我没办法听的时间,有优子在听。有其他社员以及亲近的人在听。这样的体验只有透过接力协助才能听见。这首乐曲并不是留给一个人的记忆,而是在大众体验的形式下才能听见。 但是,恭介应该也不是抱著这么高尚的目标吧。这首曲子肯定顶多只是作为一首合奏曲而诞生。不,应该说他是抱著这样的打算著手创作的吧。 「所以,我觉得优子完成这首乐曲是正确的决定。」 「这样啊。既然相马学长都这么说,想必就是这样了。」 优子喃喃著「太好了」。在继承这份遗作并完成它的优子心中,应该会因为不晓得自己是否真的有领悟出恭介的意志,而感到不安吧。 「还有,我在演奏时看见恭介了。虽然不知道那是他本人还是幻觉,但我看见了。」 「……这样啊。」 优子细细琢磨著我的这番话,并喃喃说道: 「我也透过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明白了一些事情。我在想,那会不会是哥哥要给相马学长的道别曲。」 「嗯,其实我也是这么想。」 恭介跟我说了关于「双胞胎悖论」的事。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在恭介死后,我仔细调查过一番。即使如此,我依然搞不太懂就是了。 不过到了现在,我觉得自己稍微明白了。 那家伙想说的是视角的问题。 是我离开了恭介,还是恭介远离了我,这只是基于不同视角呈现的结果。恭介应该已经明白,我们无论如何都只会渐行渐远而已吧。 所以〈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是一首道别的乐曲。无论对我来说,对优子来说,而且对恭介来说也是如此。 优子的表情跟之前相比更加澄澈了。在她心中,恐怕已经做出某种决定。不只是恭介的事,还有除此之外的事情亦然。 「好了。那么,这就还给你吧。」 在恭介的墓前,我将装著小号的乐器盒递给优子。结果优子露出了出乎意料的表情。 「你一直把之前说要还我的事情放在心上吗?那只是话术而已喔。」 「不,没关系。我从一开始就打算至此放弃小号了。经过这次的事情,我才能以不是胡乱拋弃或逃避的方式,而是好好道别做个了结。」 好好跟恭介以及小号双方道别。这次是让总有一天回想起来时,可以露出笑容的那种别离。跟四年前不一样。 「那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我之所以想要这个,是不愿放弃开心度过的那段孩提时期。但我现在已经明白,就算我再怎么不愿放手也于事无补。」 优子从我手中接过乐器盒之后,先是紧紧地抱在怀中,便再次朝我递了过来。 「所以,这要还给原本的持有人。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她都说到这个份上,我总不能不收下。在我跟优子之间来来去去的小号,再次回到了我的手中。 要是再将这个收回壁橱里感觉也不太对。 对了,就将这把小号捐赠给学校吧。借妈妈说过的话,想必这样祖母也会感到比较开心。 小号将再次离开我的手中。 但如果有其他人会拿去演奏,这对乐器来说应该是一趟幸福的启程。总比一直放在壁橱里沉眠要好得多了。 如果往后可以协助管乐社的学弟妹们开心地演奏的话,我也会替过往的搭档感到骄傲。 「不过,你无论如何都想送我礼物的话,我也是会收下,但希望至少是个更浪漫的东西呢。」 这么说著,优子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见到一直都摆出成熟态度的她,露出这样天真的表情,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在校庆那场演奏结束的瞬间,优子哭了。 丝毫不顾他人的目光,放声大哭了。 其他也有好几个社员感动地泛泪,但优子的眼泪所代表的意义并不一样。只有我知道其中的意义就够了。我自以为是地这么想。 像是担下代替我的职责般,优子替我哭了。 而那个优子现在脸上带著笑容。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幸福吧。不只是表情,可能是因为连发型也改变的关系,优子整个人给人的印象都不一样了。 我至今都没有注意到,但当我再次看著优子,便发现就像她自己之前说的,确实跟以前不同,不但长高了,相貌也有些变化。也就是说,该怎么讲呢── 「你变漂亮了呢。」 大概是因为疲惫的关系,我不禁就将想到的话说出口了。我本来没有打算要讲这种令人害臊的话。 听我这么说,优子的表情又变了。 看著她的脸,让我觉得偶尔坦白说出内心的想法似乎也不错。 虽然还是很害羞。 我们约好碰面的地点在一条戻桥。 跟优子分开之后,我回到家里稍微睡一下,就去配送报纸了。既然校庆都结束了,我也再次重启清晨的打工。在还没亮起的天空底下骑著机车,果然还是很舒爽。 凌晨四点过后,顺利地结束了打工的工作,我推著脚踏车走在街上。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用绕远路了。 河合提著小号乐器盒,站在桥上等我。 「谢谢你,相马。」 「不,是我说想替你送行的嘛。」 河合今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当我说想替她送行之后,我们约碰面的地方就不是平常那个河岸边,而是指定了一条戻桥。 「但为什么要选这里?」 「相马,你之前跟我说过,是这座桥联系起我们的,所以我想跟你一起来这边看个一次。」 河合像是确认著感触一般,伸手抚上桥的栏杆,并转身面对我。 「虽然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但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我有我的,而且弟弟也有弟弟自己的人生。尽管彼此之间相隔著距离,我们还是希望对方能过得幸福。这样就足够了,对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 自己重视的人,今天也是精神充沛地在某个地方生活著。能够如此深信,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其实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跟河合说才是。 但到了紧要关头,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那么,我要走了。」 河合今天就要从这座城市启程。就像她说的,这绝对不是一件悲伤的事。 但我无论如何都还是会感到寂寞。对于从今以后将离开熟悉城市的河合来说,感触想必更加深切。 「那个……」 所以,我说了。 「过阵子,我想拿打工的薪水去买一台机车。所以,我会骑著帅气的机车去见你的。」 要踏上新的道路也会心怀不安吧。为了和缓这种心情,更重要的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寂寞,我跟她立下了约定。 「所以──我们总有一天再相见。」 这想必是不会实现的约定。在这辽阔的世界中,我跟河合还会重逢的可能性很低。就算在某个地方擦肩而过,我也不知道那个当下的自己是不是能看见她的身影。 但光是有这个约定,心情应该也会比较轻松吧。 「好的,总有一天再相见。在那之前,我会为了可以将〈小星星〉吹得更好,而努力练习的喔。」 河合总算对我露出笑容,因此我也跟著扬起笑脸。 跟止者相处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梦境似的。对于明明已经死过一次的河合来说,身为止者度过的时间,也趋近于梦吧。 既然都是作梦,当然是梦想著彼此光明的未来比较好。 就这样,我目送著启程的河合,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为止。 朝日终是升起,我也踏出了一步。 转凉的空气,提点了我新的季节即将来临。 后记 各位初次见面,我是远野海人。 小时候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书本的后记总是会写谢词。但当我自己成为书写那一方的时候,才第一次明白个中原由。因为就只有这个地方可以传达内心的感谢呢。 本书直到出版为止,整个过程有许多人协助,但几乎没有可以直接道谢的机会。因此才会借助这个地方致谢。 以担任审查员的老师为首,参与了这场选拔的各位人士、替我写下自己承担不起的推荐文的三上延老师及佐野彻夜老师、替本书画下美丽插图的あんよ老师、毅力坚定地陪我开会讨论的责任编辑、在出版社及书店提供协助的各位,也多亏了其他许多人士的帮忙,才能完成这本书。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本来只想用谢词收尾就好,但还是稍微谈谈关于这个故事吧。 我写了一个关于一场漫长演奏的故事。「永远」是个常会用来形容的词汇,但在现实当中并没有什么能永远持续下去的事情。无论是多么知名的乐曲也无法连续听上三十六小时,就算是再美的景色,看个几小时也能感到满足了。其实要是可以持续到永远就好了,但只要人活在世上,这点或许就很难办到。我将一个无法持续到永远,并坦然面对珍贵时间的故事,拿来与樱花重叠。 这本书刚好是在春天即将结束时发行,并替这个故事揭开序幕。因此在作品当中樱花并没有直接登场。他们只是看著枝木,缅怀起过往的花而已。 然而,说不定总有一天樱花会再次绽放。如此一来,即使没有一段永远的时间,就算会感到寂寞,我觉得也不会因此悲伤。 现实中的一条戻桥四周除了樱花以外也有其他树木,但这次就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才让封面开满了整片樱花。 最后,要给阅读至此的各位由衷的感谢。 大家若是多少中意这本书,便是我的荣幸。 二○二一年三月 远野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