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有爱三百两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第二天醒来,窦阿蔻发现傅九辛被她挤到了床边,半个身子堪堪落在外头,而她还挤在他怀里,窦阿蔻很内疚,往里滚了滚,她一动,傅九辛立时惊醒了。 窦阿蔻脸很红,她忆起昨夜两人的疯狂,忽然意识到如今自己还是赤裸的,於是更尴尬了,往被子里缩了又缩。 「先、先生。」她将自己埋得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头,呐呐地同傅九辛打招呼,又往里滚了滚,两人之间的距离都可以走马了。 傅九辛看了她一眼,「过来。」 窦阿蔻便毫无骨气地挪过去了,尚还未贴近他,便被他一手箍住了腰,贴到了他胸膛上去,两人都还未穿衣,火热的肌肤相贴,顿时起了一阵颤栗。 窦阿蔻敏锐地感觉到傅九辛身体的异样,傻乎乎地问:「先生,你还想要吗?」 傅九辛无言以对,咳了几声,「阿蔻,我先起,你睡着吧。」 窦阿蔻「喔」了一声,呆呆地看着傅九辛起身穿衣,精壮的背上横着几道她昨夜抓的红痕。 傅九辛很快又回来了,手里一盆水,伺候窦阿蔻漱口洗脸,又要替她擦拭身子。 窦阿蔻缩成一颗球,结结巴巴道:「先生,我自己来。」 傅九辛面无表情,「昨夜都看过了。」顿了顿又道:「你小时候还是我替你洗的澡。」 窦阿蔻一口凌霄血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只能扭捏地由着傅九辛替她擦乾净腿根,换上乾净的衣衫,衣衫齐整的窦阿蔻总算是有勇气直视傅九辛了,她四处去找她的佩刀,还未佩上腰侧,忽然被傅九辛夺了去。 窦阿蔻急了,「还我!」 傅九辛轻功比她厉害,窦阿蔻跳了好几下也拿不到,气得鼓起了脸。 「我替你收。」傅九辛把刀一扔,眼神深处是藏得很好的厌恶,谁让你带别的男人的东西? 他们收拾乾净,傅九辛道:「走,回家。」 窦阿蔻愣了一会儿,「不再住几日吗?」 「不住了,回家提亲,娶你。」 窦阿蔻愣了一愣,疑心自己听错了。 傅九辛不仅言简意赅,且表情如此平常,平常得好像在说「回家吃早饭,最好能有葱花大饼和油条」一样。 他回头看了看被褥上那一抹红,眸中不由显出懊悔,昨夜委实有些失度了。 他珍惜阿蔻,方更不愿意在成亲前就占了她,却偏生被这迷迷糊糊的小丫头迷了心智,一失了控便没了分寸,想必昨夜没少弄疼她。 傅九辛想到昨夜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窦阿蔻,平常纯良的小羔羊在情事中彷佛变成了一只小狐狸,那样的魅惑和妩媚,一想到这里,他喉咙便有些燥,调息片刻,将翻涌的气血压了下来,回头唤窦阿蔻,「阿蔻,走了。」 他准备回窦家与窦进财提亲,於爱,他想娶窦阿蔻当自己一辈子的妻子;於礼,他占了窦阿蔻的清白,便更是要负起责任来。 窦阿蔻回过神来,追了上去。 要和先生成亲了呀,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现在彷佛就在眼前唾手可得,窦阿蔻都觉得自己在作梦了。 两人刚到了家,还没见着窦进财,门里就扑出来一个人影,电闪雷鸣地嘶吼道:「阿蔻!」 傅九辛一皱眉,轻轻把窦阿蔻往旁边一带,那人就扑了空,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被後面赶上来的男子扶住了。 窦阿蔻定睛一看,激动了,「师姐!」 唐寻真也激动了,「阿蔻!」 两人一人被傅九辛搂着,一人被顾怀璧捉着,隔空挥着手臂,像一对被强行分开的小鸳鸯一般,情意绵绵又凄凉。 唐寻真冲过来,捉住窦阿蔻的手上下打量,半天蹦出了一句话,「阿蔻,你怎麽又胖了?」 窦阿蔻一愣,她这几天被傅九辛照顾得极好,天天喂她吃肉,所以大概腰又粗了一圈。 两人一见面觉得都有许多话要和对方说,携了手一面叽叽喳喳一面往里走,倒是把各自的男人给忘了。 顾怀璧负手而立,看着傅九辛,「傅兄,或者该叫你为司幽国少主?」 傅九辛大方承认,「见笑。」 顾怀璧蓦然垮下了肩,「半月之期快到了,各路豪杰都备好了远行物资准备去司幽国了,你打算怎麽办?」 傅九辛默然不做声。 顾怀璧唉声叹气了几声,忽然强硬道:「傅兄,此次司幽国探宝之行已是箭在弦上、志在必得,到时若在毫辉城前兵刃相向,便各凭本事吧。」 傅九辛点头,淡道:「可。」 顾怀璧说清楚了这事,一下子又嘻嘻哈哈起来,勾了傅九辛的肩膀,「咦,小师妹到手了?」 这一说倒提醒傅九辛了,他甩开顾怀璧勾肩搭背的手,「我尚有事,你自便。」 傅九辛去找窦进财了,窦阿蔻正和唐寻真在屋内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唐寻真手舞足蹈,「阿蔻,你那天被丁紫苏掠走以後,我们追了很久都没有追到,後来你就失踪了,怀璧派了人在方圆百里一处处搜过去,最後搜到了傅先生的行宫,唉,真想不到先生居然是司幽国少主,想我一言堂自诩江湖百晓通,什麽秘辛轶事都知晓,却查不出先生的身分。 当时毫辉城毁了以後,我家祖上也追踪过司幽国後人的下落,毫无所获,谁知道居然就被你爹捡走了呢,後来我们又查了很久,听说龙凤镇近来新搬来了一户人家,听形容倒挺像是你们家,所以才找过来了。」 她说话又快又脆,窦阿蔻都插不上嘴,只能含笑听她说。 唐寻真又道:「想来阿蔻你失踪那会儿是住在先生的行宫里吧,那座行宫看着简单,但防守可森严着呢,怀璧几次想派人潜进去都没成功,折损了好几个弟子,也不知道你和先生在里头过的是什麽样的日子,世外桃源、神仙情侣,只羡鸳鸯不羡仙,对不对?」 唐寻真说到这里促狭起来,「阿蔻,快跟我说说这段日子,我们一言堂查不到这麽私密的事,你要是和我说了,我回头就在江湖志上补足这段空缺。」 她都想好题目了,就叫冷漠疏离尊贵少主,你情之所系为何人?你痴狂如火为哪般? 窦阿蔻一时无言,依她从前的性子,早就什麽知心话都同唐寻真说了,但她毕竟经历了这麽多事,心智成熟了不少,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去,让先生落人口舌,於是她只是微微笑了笑。 这笑容在唐寻真看来却正好落实了她心里的想法,於是不由得澎湃荡漾起来。 後来江湖中广泛流传了一本司幽国少主志,其中一章一节专门叙述了他如何将心爱之人囚禁在宫中,兽性大发,行了几天几夜非常不道德之事,这却是後话了。 唐寻真兀自咂摸了一会儿,忽然又道:「阿蔻,傅先生身边可是有个叫青黛的女子?还有一个老头儿,武功深不可测,一言堂打听不出他的来头,这两个人你可得小心着点儿,特别是那个叫青黛的,小心她抢走你的先生。」 窦阿蔻张嘴,想说先生已经去提亲了,忽然又不好意思起来,只道:「先生不会的。」 唐寻真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怎麽不会,我看那个青黛身段既窈窕又娉婷,脸蛋儿也长得不错,谁知道会不会什麽狐媚子的妖术……」 唐寻真越想越担心,窦阿蔻固然可爱,却是一种天真懵懂、孩子气的美,可男人嘛,到底还是喜欢有女人味儿的,这点她可比不上柳青黛…… 她一边想着,一边打量窦阿蔻,却见窦阿蔻低着头不知在想什麽,娇羞地一抬头,眼波居然有些媚意。 唐寻真大惊,从前的阿蔻怎麽可能摆出这副媚人的姿态来,一定是发生了什麽。 她结巴了,「阿蔻,你、你和先生莫非……」 「做了?」窦进财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杯滚茶「啪啦」一下扔在傅九辛脚边,溅了他一身。 三姨娘将窦进财的双肩一按,又按坐进了椅子,「你这麽大惊小怪干什麽?九辛这孩子心里有数,不是那麽荒唐的人。」 窦进财也知道,其实傅九辛昨天说带阿蔻回从前的家时,他心里便在打鼓,心想一对年轻男女,郎有情妾有意,孤男寡女、乾柴烈火……但转念一想,想到傅九辛足足等了窦阿蔻十年,居然丝毫没有让他看出来,这等忍耐力和控制力,总不至於一夜便按捺不住了吧,却没想到还是发生了。 窦进财想了想,立刻想到定是窦阿蔻那个傻子没有男女之防,无意识地挑起了傅九辛的火,才会糊里糊涂地把自己搭进去。 第二章 但他面上总不能怪自己女儿,只能狠狠地又将傅九辛说了一通,他心里也知道,阿蔻跟着傅九辛到底比跟其他不知底细的人来得踏实,顿了顿,不甘不愿道:「那……咱们定个好日子,便成了你们两个的好事吧。」 他有些犹豫,慢慢说道:「仪式简单着些吧,尽量不要惊动别人。」窦家毕竟是从紫微清都逃亡出来的,大肆张扬只怕会节外生枝。 「我知道。」傅九辛点头,「一切由我来安排吧。」 他不愿委屈了窦阿蔻。 老黄历上说,离现在最近的一个好日子是五天後,要是错过这个日子就得再等一个月了。 傅九辛不愿再等一个月,当日就找人合了生辰八字,几个姨娘从旁协助,热热闹闹地筹办起来。 顾怀璧和唐寻真被留下观礼,唐寻真兴奋得像是自己要嫁人似的,上窜下跳缠着顾怀璧问这问那;窦进财要做老丈人了,天天掌着一个紫砂壶乐呵呵地站在堂前看这些年轻人;姨娘们则在赶绣荷包、枕套、缎面等绣品,唐寻真在一旁看得手痒,也七歪八扭地绣了一个荷包。 窦家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这日,傅九辛在写喜帖,窦阿蔻在一旁替傅九辛研墨,研着研着,脑袋便凑了过去。 她很纳闷,他们在龙凤镇隐姓埋名装成一户刚搬过来的普通人家,从前窦家的旧识是不可能再联系的了,新认识的邻里又没几个,他能给谁写请帖呢? 先生的字自然是很好看的,窦阿蔻在先生教育下学了近十年,字的风骨却一点也没学来,但乍一看那些好看的字凑起来的名字,窦阿蔻脸白了。 「先、先生,这是……」 「嗯。」傅九辛笔下不停,「你的『旧友』。」 不知怎的,窦阿蔻听到傅九辛说「旧友」两个字时,总有种咬牙切齿的错觉。 窦阿蔻欲哭无泪,这哪是旧友啊,那分明是前段时间窦进财给窦阿蔻四处物色的那些个靠谱不靠谱的男人们,唔,看看,前街的教书先生、後巷开酒馆的老板儿子,最後一个赫然是……黄秀才的大名。 窦阿蔻心虚了,她小心翼翼觑着傅九辛的脸色,但先生的表情一派平静,看不出喜怒。 傅九辛察觉窦阿蔻的动作停了,挑了挑眉,「怎麽不磨了?」 窦阿蔻自从与傅九辛云雨之後,脸皮厚度见长,她扔了砚石,乐呵呵地滚到傅九辛怀里,扭来扭去地嚷道:「先生,你不要生气,这些男人们,我连他们长什麽样也不记得了,阿蔻只有先生一个男人的!」 窦阿蔻的路线是对的,这一套浑水摸鱼的路数放在别人身上未必能奏效,但绝对能拿下傅九辛,但她忘了掌控分寸尺度。 她的屁股一径在傅九辛腿上磨蹭,头顶上的碎发时不时擦过傅九辛的喉结,不过一会儿,傅九辛便渐渐觉得有些燥喉。 食髓知味,那一日的云雨,个中甘甜销魂的滋味只有傅九辛自己知道。 傅九辛闭了闭眼,掌住窦阿蔻的屁股,「别动。」 暮春初夏的时节,窦阿蔻早换上了薄衫,丰腴柔嫩的肌肤隔着纱质的布料在掌下摩挲,轻轻一握便是满手凝脂。 傅九辛本是想让她别磨蹭,好教他消消火,却不料反而如同火上浇油,「轰」的一声,星火燎原。 「唔!」窦阿蔻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半截尾音便被傅九辛吞进了口中,涎沫交融,不一会儿便已是悸动不已。 两人上半身的衣衫整整齐齐,书桌挡住的下半身却已是凌乱不堪,一阵春雨後,窗外一枝竹节正拔高。 春色无边中,窦阿蔻迷迷糊糊地想,分明她刚才是在研墨的,怎麽这会儿自己却变成了一块砚石,被身上沉浸於情慾中的男人细细研磨着,终是磨出了一汪浓墨。 明日便是两人成亲的日子了,虽然仓促,但因为傅九辛几日几夜的操办,该准备的物事也差不多齐全了,按照规矩,成婚前日两人是不得见面的。 窦阿蔻一大早便被几个姨娘叫到房里去,交代了许多出嫁要注意的事宜。 二姨娘神秘兮兮地自衣箱最底层抽出了一本小册子,「阿蔻,这个给你,你们明晚用得着。」 还来不及等她阻止,窦阿蔻就好奇地翻开了,没翻了几页,她便「啪」的一下合上了书,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姨娘,我不要这个。」 先生可用不着这个,平时淡然从容的男人在情事中却是不容置喙的霸道与强硬,上一回还将她压在书桌上……唔,那样的姿势连这册子上都没呢。 二姨娘只当她害羞,笑话了她几句,便也不强要她收下了。 接着是三姨娘的嘱咐,她二话不说,只拿出了一个包袱,「阿蔻,这是我昨儿去龙凤镇上买的,你明儿个把它穿里头,外头再罩上嫁衣,听见了没?」 窦阿蔻抖开包袱,眼直了,宝蓝色的亵衣是既薄又透的料子,该遮的地方只不过象徵似的轻轻缀了一片轻纱,根本挡不住什麽,其余的地方倒是缀补了缎子,却还不如不遮呢。 窦阿蔻脸皮厚度虽然见长,但还扛不住这样的刺激,她话都说不清楚了,抖着手将衣服胡乱塞回包袱,裹成一团扔给了三姨娘。 三姨娘不以为然,「阿蔻,这天下的男人纵然品性上有所不同,但在床上总是一个德行的,我倒不担心九辛会嫌弃你,我是怕你这身段伺候不了九辛,听姨娘的,明天穿上这个,保管让他离都离不开你。」 窦阿蔻还想拒绝,却被三姨娘把包袱往怀里一塞,「走走走,别废话了。」 窦阿蔻只得抱着这衣服,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回了房。 当天夜里,唐寻真吵着嚷着要和窦阿蔻一同睡,说是等她出嫁後,就没这小女儿谈心的机会了。 梳妆台前,唐寻真轻轻替窦阿蔻梳着发,感叹道:「阿蔻,我还比你大些呢,那会儿我们在清墉城,我总以为我要嫁得比你早,你才多大呢,怎麽就要嫁人了?」 窦阿蔻不解,「师姐,你要嫁也可以立刻嫁啊,师兄是个好人。」 唐寻真垂下眼,看着自己腰间缀着的那个缝得歪七扭八的荷包,那是她前几日跟着窦家几个姨娘现学现做的,做好了却不知要不要给那个人。 西烈堡是江湖大派,顾怀璧又是少堡主,等级森严、规矩众多,联姻的亲事商量又商量,却始终没有定下来。 她叹了口气,羡慕地看着镜子里一脸疑惑的窦阿蔻,「阿蔻,你不能明白我的苦楚,这是好事,你只要知道,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敢不顾一切说娶你就娶你。」 总有那麽多的考量,总有那麽多的犹豫和踟蹰,徐离谦如是,顾怀璧也如是,又有几个男人能像傅九辛那样,昨日斩钉截铁说娶你,今日就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字字情意皆是千钧重。 他是司幽国少主,少主夫人的身分肯定是底下人忖度了再忖度、比较了再比较,小心翼翼落到了哪个能助他事业、铺平他道路的女子身上,他却这般一诺千金,这般珍重心上人,连一丝委屈都不忍让窦阿蔻受。 「哎,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我就不说这些丧气话了。」唐寻真甩了甩头,重又兴奋起来,摆弄着替窦阿蔻梳了好几个式样的发髻。 第二日清早,鞭炮便响起来了。 窦家小小的院子张灯结彩、结满红绸,院外邻里争相探着脑袋往里头看。 傅九辛大方,周围邻居都分了不少喜糖喜蛋,镇上百姓都是朴实的人,受了傅九辛的好便使劲地替他吆喝张罗起来,一场婚礼办得热热闹闹。 小院子里摆了几桌酒,是给受了请帖的人坐的,院外摆了源源不断的流水席,大块的肉、大碗的酒,任是谁都可以坐下来喝一杯喜酒。 龙凤镇上几年没办过喜事了,更何况是这麽大手笔的,镇上差不多有一半的人都来凑热闹了。 众人笑语喧哗中,只有应邀而来的黄秀才黑了脸,他面前是一碗酸梅汤。 起哄声中,窦阿蔻在几个姨娘的搀扶下,一身红艳艳的慢慢走了出来,新郎新娘本就住在同一个院中,只不过是将窦阿蔻从她的闺房接到傅九辛的屋子罢了,短短几步路,傅九辛一弯腰将窦阿蔻打横抱了起来。 众人爆发出喝彩声和笑闹声,顾怀璧摇头失笑,「他面上看着清清淡淡的,心里面肯定高兴得很,要放在从前,他才不会做这样失态又冲动的事。」 顾怀璧笑着喝了一碗酒,正要再喝,忽然手一顿,眼神飞快,已经敏锐地扫过周围众人,唐寻真也察觉出空气中的波动,手按到了自己腰间的鞭子上。 第三章 「什麽来路?」她低声问顾怀璧。 「不知道。」顾怀璧摇头,他探不出对方的内力气息,「别轻举妄动。」 他看向院子里的傅九辛和窦阿蔻,两人正在拜天地,不管对方来意是善是恶,都得等他们两个礼成了再说。 眼神一动,顾怀璧蓦然转头,看到门外正娉婷迈进一个女子,容貌姣好、身段窈窕倒还在其次,女子一开口,在座男人们有大半都酥了骨头,她道:「九哥哥,你成亲却不告诉我。」 语气似嗔还怨,带了一丝极其婉约的惆怅。 陈伯又在发火了。 柳青黛从自己的窗子中望过去,隐约能看到陈伯的屋子里跪了一地的少年,当中的苏洛阳被五花大绑起来,吊在屋中间,陈伯正拿着鞭子,一鞭一鞭的抽。 「蝉蜕,你翅膀硬了,连我的命令也敢忤逆了,你救了那妖女时,可曾想过我司幽国之未来?少主被那妖女迷了神智,抛去这里众多事宜,还将我司幽国地下石脂矿藏送给了新皇徐离谦,这罪责你如何担当?」 苏洛阳手被反剪,吊在空中晃晃荡荡,还是一脸玩世不恭的表情,听陈伯这样说,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笑嘻嘻道:「陈伯,就算没有窦阿蔻,少主也未必愿意接下这烂摊子,陈伯,你这思想得改改,一个女人能掀起多大波浪啊,至於吗?」 陈伯暴跳如雷,「她就是掀了,现在少主根本不回来了,你说你要怎麽办?」 里头还在吵嚷,柳青黛探回身子,将窗门「啪」的一声掩上,烦闷不已。 陈伯不是第一次发火了,自从傅九辛撂下话说不再回行宫後,陈伯彷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陈伯对傅九辛的失望显而易见,他恨傅九辛胸无大志,只会沉醉温柔乡,为了一个女人抛弃前程、抛弃家国,不堪大任,柳青黛听得多了,有时便会陡然生出不一样的想法。 她想,对於女人来说,要的不就是这麽一个心里把她放在第一位,为了她可以拿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去换的男人吗?那些胸怀天下的男人心里想的是权力、是财富,纵使留有一个小小的角落给女人,那女人也不过是在成功以後拿来点缀的一朵花,花嘛,鲜艳的、富贵的、淡雅的,什麽类型的没有,又何必执着於一朵?那种男人於女人来说终究不是良人。 夜渐渐沉寂下来,陈伯屋子里的声音也渐渐低了。 柳青黛觉得闷得慌,又把窗子打开,看着那轮满月揣测傅九辛此刻会在干什麽。 大概是牵着窦阿蔻一一走过龙凤镇的学堂书院、酒馆驿站,告诉她他童年时的趣事,可是在那些尚不懂情爱为何物的年岁里,分明是她柳青黛伴着傅九辛度过的啊。 柳青黛记得很清楚,那年龙凤镇恰是一场大雪。 清早,她站在自家门槛上,捧着一碗面疙瘩,一边看着白茫茫一片大雪,一边蹭着门框吃饭,然後她就注意到了,对门空置多年的院子今早搬来了一户人家。 院子前停了一辆马车,一个淡妆的妇人牵着一个小男孩,慢慢自车上下来,柳青黛找了一圈,没找着一个男人,看样子这是一对孤儿寡母。 被妇人牵着的小男孩彷佛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回过头来,柳青黛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视线,一时不知该将目光放在何处。 他衣着朴素,甚至可说有些贫寒,可他身上的清贵之气却让柳青黛陡然意识到,他和她不一样,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光他身上那气质,就不是只靠几代的财富能薰陶得出来的。 柳青黛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端着碗坐在门牙子上吃饭的行为有何不妥,在那一刻,她忽然有些羞愧,为自己的贫贱和粗俗。 龙凤镇地方小,新搬进了一户人家的事情在一个月内还为人所津津乐道,长舌妇们打听出了小男孩的名字,说是叫傅九辛,但她们却打听不出他们的来历,只猜测是大户人家私逃出来的夫人。 柳青黛近来吃了饭也不出去和镇里的其他小女孩扮家家酒、跳房子,只是蹲在门槛上观察对门的那户人家。 对门向来很平静,大多数时间紧闭着院门,母子俩似乎都深居简出,不大露面,两个人都安静得很,柳青黛有时会怀疑对门是不是仍然是空着的,搬来的这对母子只不过是她的幻觉罢了。 偶尔有几次院门也会打开,那是傅九辛出来泼盆水或者别的什麽,然後等他回了房,院子里就又是一片寂静。 柳青黛的娘点点头,说对门的女人似乎还识相,知道自己身分敏感,不宜抛头露面,柳青黛的爹就咂咂嘴,说可惜她那副好相貌了,毕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和镇里这些婆娘们就是不一样,往往这时候两人就会吵起来,柳青黛就忽然厌烦起这样的生活。 真正同傅九辛有了交集,是在一个宁静的午後。 冬日午後,婆娘们相约在柳青黛家门口,搬着板凳一边晒太阳一边纳鞋底。 傅九辛的娘亲牵着他打门口走过,婆娘们本是在叽叽喳喳,说着张家长李家短,傅九辛的娘亲缓缓自她们面前走过,一群娘们顿时就噤了声,挤眉弄眼互相使着眼色。 待傅九辛他们走远了,才啐的一口吐在地上,不屑道:「啧,瞧她那走路样子,屁股一扭一扭,看着一副狐媚子样。」 柳青黛闻言也不由得看着傅九辛娘亲走路的背影,那样的高雅端庄,像是空山里一枝幽兰,她却觉得这样的姿势很好看,她希望她长大以後也能成为那样的女子,也只有那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傅九辛。 「那可不,人家可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你以为是你呀,晃着两个奶子就寻汉子去了?」另一个素来以泼辣出名的女人闻言,嚼着瓜子笑道。 一群婆娘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以前柳青黛虽然不懂事,但也会跟着一同笑,这样粗野的趣味一直是她生活的调剂,而现在她却深深埋下了头。 傅九辛就要消失在拐角了,柳青黛不知哪来的勇气,一发狠居然追了上去,但她毕竟没有上前搭话的气势,只能偷偷跟在母子俩後头,看着做母亲的嘱咐了傅九辛几句,进了镇里的裁缝铺挑衣料。 傅九辛守在店门口,不一会儿,几个镇上的男孩子便围了上来。 穷人家的孩子自小便在街上混,为了一颗糖果、一颗包子都能打得头破血流,小小的就练就了一身慓悍的本事,他们早看不惯傅九辛文静的做派,起先是羡慕,羡慕傅九辛有那样一个漂亮的娘亲,羡慕傅九辛身上的衣服总是乾乾净净,而後羡慕变成了嫉妒,最後便成就了孩子之间的恶意。 他们朝傅九辛扔石头,喊他城里来的书呆子,後来不知哪一个先动的手,一群孩子仗着人多围了上去,推搡着傅九辛,朝他乾净的衣衫吐口水。 傅母闻言急急自店内走出,却拿这些野小子毫无办法,她拉开那些小男孩儿,将傅九辛护在怀里,男孩子们起了哄,说着从父亲那里学来的脏话胡话,傅母羞红了脸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柳青黛便是在此时冲了上去,她素来慓悍,冲上去後将那些野小子们的屁股一个个踹过去,一马当先一口口水呸在为首的男孩子脸上,没有修剪过的指甲往男孩子们脸上抓去,要论野,他们哪比得上柳青黛泼辣,当即一个个哭爹喊娘地逃走了。 柳青黛便是这麽认识的傅九辛,渐渐跟他熟悉起来,傅母感激她当日出手相救,也经常邀她来家里玩,这个女子纵使沦落困境,却始终将家中一切理得井井有条,她会温柔地替柳青黛梳通打结的长发,给她缝破了的衣裳,做一些精致清淡的点心。 这个家中没有父母粗俗的骂骂咧咧,没有为生活琐事所累的看不见尽头的枯燥,却有傅九辛身上淡淡的、清苦的味道和傅母软糯的絮絮轻语,柳青黛便是自那时开始学着矜持、学着温柔,学着傅母那样软糯地说话。 柳青黛开始频繁地跟在傅九辛屁股後头,缠着他学写字、学读书,自顾自地喊他九哥哥,傅九辛从来不主动热情,但也不拒绝,她要黏着他,他也随意。 柳青黛以为他们这样便是书中所说的青梅竹马了,大概会这麽一同长大,然後、如果……小女孩的心中有无数绮念,却在那年冬天因为傅母的死尽数破碎了。 傅母咳了一个月,药方吃了无数帖,终究是扛不过那年冬天的风寒雪,於一个夜半静悄悄地去了。 邻里帮衬着办了後事,却谁也不愿意照顾一个孤儿,自此傅九辛便再也没了家,只靠周遭施舍的几口饭勉强温饱度日。 第四章 那一日,柳青黛偷了自家做的黄面馒头,正想送去给傅九辛,却见街头停了一辆马车,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牵着傅九辛的手,一同上了车。 柳青黛目送着马车缓缓驶出龙凤镇,也驶出她的世界,直到十年之後再度相遇,却已是人事皆非。 夜风有些凉了,柳青黛被冷风一吹,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自回忆中醒过神来。 蝉蜕的消息说明日他要和窦阿蔻成亲了,不知他对着窦阿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殷殷之情。 柳青黛犹记得那一日窦阿蔻病重,他要离去之时将司幽国历代所传的玉牒交给自己,嘱咐自己若有意外,只要拿出这玉牒,便是陈伯也无可奈何。 他是这样的信任她,将玉牒也交给她,只希望她能保窦阿蔻一个周全,可那个时候,她眼睁睁看着窦阿蔻被陈伯拖出去,玉牒在手里紧了又紧,将手心硌得生疼,几次要开口,几次要拿出这玉牒,喉咙却被什麽哽住了。 那堵住她心肺喉咙的东西,如今想来是不知何时落下的嫉妒、恶意的种子,生根发芽,终於在看到窦阿蔻奄奄一息的时候,开出了最触目惊心的花。 原来感情不是谁先遇到就谁得先机,她从前那些自以为亲昵的年月,现在想来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罢了。 柳青黛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明日她要往龙凤镇走一遭,纵使傅九辛不要她,但他总还得要回他司幽国的玉牒吧。 她握紧了贴身藏的玉牒,凭着这个,她也要为自己再争一争。 「九哥哥,你成亲却不告诉我。」 宾客间霎时一阵喧闹,一片的嗡嗡声,龙凤镇小,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茶余饭後能闲聊的谈资不多,现在来了个疑似要抢亲的姑娘,婆娘们都兴奋起来,嘬着牙等着看好戏,男人们看似在埋头吃饭,实则也支楞起了两只耳朵,心里羡慕这傅九辛艳福不浅。 唐寻真大怒,这柳青黛前日不来、明日不来,偏生挑这一天来,这不是找碴是什麽? 她早看出这柳青黛武功根基全无,一手按住鞭子,预备等她一有动作,就把她卷起来丢进河里头去,顾怀璧冲她微微摇头,以唇语道:「稍安,厉害的在後头。」 唐寻真忍了又忍,愤愤地坐下了。 「九哥哥。」柳青黛咬了咬唇,又唤了一声。 「唰」一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立刻随着这声娇滴滴的呼喊转向了一身喜服的新郎官,几十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看这新郎官会如何应对。 窦阿蔻自然也是听到了,她愣了一愣,弯了一半的腰僵住了,呆立在那里,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感到傅九辛碰了碰她的手,说道:「阿蔻,发什麽呆?拜过高堂,咱俩就礼成了。」 窦阿蔻惊了,「可是柳青黛……」 「我知道。」傅九辛淡淡道:「天大的事也得等礼成了再说。」 傅九辛又转向主持婚礼的司仪,「唱诺。」 那司仪好歹也是见多识广的,见过婚礼上野男人抢新娘的、野女人抢新郎的,甚至还有野男人抢新郎官的……於是只不过愣了片刻便立刻回了神,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仪式。 窦进财坐在椅子上,脸色很不好看。 他好容易愿意将窦阿蔻嫁给傅九辛,谁知道婚礼上会突然闯出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瞧那架势似乎还和傅九辛有一腿。 窦老爷很生气,他已经打算好了,若是这傅九辛真是那麽不识相,被那女人一叫就叫走了,他立刻在在座宾客中挑个老实的男人,正好,新娘也在、宾客也在,喜酒也摆了,那一切照旧,只是换一个新郎罢了。 可看到傅九辛还算是懂礼数,抛了那女人不理不睬,只专心与窦阿蔻一起,窦进财的面色也渐渐缓和下来,轻咳了一声,看着堂下跪着的那一双小儿女点头。 众人本是等着看一场两女抢一男的好戏,见傅九辛连正眼也没看柳青黛一下,仍然在屋内郑重地同窦阿蔻行礼、跪拜奉茶,每一个礼数都行得认真庄重,便也收了看热闹的心思,重又替他们欢喜起来。 柳青黛独自立在暗处,倒像是被彻底遗忘的一个小丑,彷佛她的存在是一个最多余的累赘,她生生将下唇咬出了血,看着屋里一身吉服的两人,红烛熠熠、交融生辉,娇小的新娘站在新郎官身边,真是一对璧人。 「礼成!」司仪一声高喊,寓意着两人终於结为了夫妻,宾客们一同起哄起来,笑闹着要两人洞房生娃,又起哄要傅九辛亲一个,一片喜乐融融。 傅九辛脸上也是难得一见的笑意,他笑得这样开怀还是柳青黛头一次见,至少他从没对她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眼见着两人就要进洞房了,柳青黛提高了嗓门,喊道:「九哥哥!」 这一声突兀的闯入,把热闹从中截断开来,顿时一片寂静。 傅九辛停住了脚,看着她道:「青黛可是来喝喜酒的?」 「不是,我……九哥哥,可否借一步说话?」她殷殷地看着他,只希冀他能给她一个隐秘的机会,而不是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将她不堪的私慾曝露出来。 「青黛,我已成婚,我身旁站着的是我的妻子,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抛下她,你有什麽话就在这里说吧。」 柳青黛愣住了,她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向她的各色各样的目光,他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她还未宣战,早已落败。 柳青黛难堪至极,她听见了宾客中有刻薄的妇人在讥笑,也有轻薄的男人在调笑,说着关於她的一些不能入耳的话。 她扬一扬脸,再扬一扬,把眼眶里的泪水逼回去,从怀里掏出玉牒,直视着傅九辛的眼睛,「九哥哥,这个你也不要了吗?」 摊开的手心里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纹路奇特,莹白中带着一缕红,制成了一柄钥匙的形状。 窦阿蔻自眼前垂下的红盖头里拚命翻眼睛,特想看看那东西究竟是什麽,她上下左右摇晃脑袋,终於挪到了一个适合的角度,看到了柳青黛手里的玉牒。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那形状奇怪的玉牒必定是一样重要的东西,说不定是被黄沙埋在地下的毫辉城迷宫的钥匙,这个东西对傅九辛来说一定是和身家性命一样的存在,它现在却在柳青黛手里。 窦阿蔻恐慌了,万一柳青黛拿这个玉牒来和她换阿辛,她换是不换呢?她窦家已经没落了,也没有那样的东西可以和玉牒相比,万一柳青黛拿着这个就把阿辛勾走了呢? 窦阿蔻正在替自己悲观的未来尽情地想像着,忽然听到身旁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男人道:「我把玉牒交给你,本是想让你拿着它护阿蔻周全,既然它没有发挥作用,於我就无用了,随你处置吧。」 柳青黛浑身一颤,这可是司幽国历代所传啊,他为了一个阿蔻,说不要就不要了? 傅九辛目光落在柳青黛震惊的面容上,心里微叹,她还不知道她身後就跟着陈伯吧,陈伯找了这玉牒很久,却碍於玉牒在他身上不好动手,现在柳青黛这样做,等於是将自己曝露在陈伯的眼皮子底下,她以後日子大约不会好过了吧。 傅九辛初回龙凤镇,初次碰到柳青黛的时候,她为镇上恶霸纠缠,要娶她做第十八房小妾,柳青黛走投无路,他念在小时情谊救了她,让她跟在自己身边。 後来发生了那麽多事,他想小时的柳青黛虽说不上单纯,但到底还是善良的,於是将窦阿蔻托付给了她,结果却让他那麽的失望,人终究还是会变的。 傅九辛自认不是一个博爱的人,救了她一次却不能救她一辈子,何况落到这个光景,她是自作孽。 傅九辛垂眼想明白了,不带感情地对柳青黛下了逐客令,「青黛,回去吧,若是你愿意留下来喝一杯喜酒,我也欢迎。」 柳青黛摇摇欲坠,一颗心冰凉透顶,她这一次来原来是这样的自取其辱。 柳青黛勉强冲傅九辛笑了笑,又看了他身边被他保护得很好的窦阿蔻一眼,惨澹道:「不了,那我这就回去了。」 这一场众人以为要大闹一场的风波,就这样平淡地结束了。 顾怀璧敏锐地感觉到,随着柳青黛的黯然离去,那一阵强烈的杀气也倏忽不见了,他放下心来,若是真和隐在暗处的那人交手,他也没有全然的把握。 他冲唐寻真点点头,唐寻真也明白了,两人松了口气,暗想幸而傅九辛这回做得不错,没让他俩去收拾烂摊子,只是那块玉牒……他们刚才也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玉牒定关乎到毫辉城宝藏,不知傅九辛到时会如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