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双 上》 楔子 【楔子】 子时差二刻,癸煊台上所有贡品都已摆置齐整,僧侣们点燃了八方长明灯,火光摇曳,照得四下亮若白昼。 癸煊台高有三十丈,自底至顶数千台阶,每隔十阶便有两尊青铜香炉,山风吹过,那暖而不滞、清而不浮的香气令人神清气爽,胸中一片祥和宁静,这是族内最名贵的香料,每六十年一甲子祭神的时候才会用到。 源仲第一次闻到这样的香气,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山风一忽儿把香气送来,一忽儿又把它们吹散,他总是嗅得不真切。 一旁的僧侣辛卯慈和地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低声道:「源仲,不要乱动。」 「天神什麽时候来?」源仲望向癸煊台正中那片被仙花玉栏圈起的禁地,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向往的神情。 按照有狐一族的年龄来算,他今年虚岁才十一,第一次经历这六十年一次的祭神典礼,看什麽都又新鲜又好奇。 癸煊台平日里都是封禁的,连长老僧侣们都不允许擅自进入,一般的小庆典不会在这里筹办,据说再过一会儿,天神就会降临在台上,探视他们这些被遗留凡间的子民,癸煊台是属於天神的禁地。 「你在心里数数,数到一千下就可以看见天神了。」僧侣辛卯笑呵呵地,不忍心提前说出真相让这孩子失望。 每一个有狐一族的少年第一次经历祭神的时候,都充满了期待与梦想,他们一族对天神有着本能地亲近与崇拜,倘若让他们知晓近万年来天神从未出现过,那将是何等失落,连他们这些老一辈的僧侣,甚至更古早之前的长老们都经历过这种失落,甚至曾有人怀疑天神从未存在过。 族里史料记载,数万年前那场传说中的大战後,诸神皆隐,在此之前,有狐一族曾是服侍天神的高贵部族,这历史每个族人都知道,从出生开始便铭刻心头,他们是高贵的,是属於天神的,与众不同。 然而时间过去那麽久,这些记载越来越被当做是虚妄的传说,他们所信仰的越来越像一个执念而非真实,就连他们这些做僧侣的,也不再相信祭神典礼时天神会出现,典礼更多只是一个圆满执念的仪式而已。 源仲不知道僧侣辛卯心里那些沉甸甸的想法,他虔诚地闭上眼,在心里默默数数。 癸煊台上风一阵大一阵小,长老和太老这些身分高贵的人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台下黑压压的全是普通族人,这麽多人,除了风声呼啸却没有一点异声响动。 或许是离子时更近了些,有人打开了贡品中最珍贵的十坛「天下无双」贡酒,醇厚浓郁的酒香霎时随风而至,源仲差点要打喷嚏。 他屏住呼吸不敢真打出来,只是在心里认真数数,九百九十五、九百九十六……僧侣辛卯离开他身边,向正中被圈起的禁地走去。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 僧侣辛卯慈和中略带清冷的声音传来,「撒酒,祭天地。」 九百九十九…… 马上就要一千,源仲紧张地睁开眼,看着僧侣辛卯长袖一挥,十坛天下无双打着圈儿飞起来,哗啦啦,金色的酒液洒了一地,酒香越发浓郁。 「子时到。」僧侣辛卯郑重跪下,开始吟诵古老的祭神祷文。 一千,源仲胸膛里那颗小心脏快蹦出来了,双眼急切地望向正中那圈禁地,眨也不敢眨一下。 禁地忽然光芒大作,并不是他想像中那种柔和的神光,而是刺目的、不可逼视的,源仲被那光芒刺得双眼泪水直流,可他舍不得不看,只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勉强直视。 台上台下的长老与族人们都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声,数万年了,从未发生过这样的异动,禁地居然会发出光芒?那是天神的光辉吗? 光芒越来越盛,简直如同太阳一般,僧侣辛卯浑身颤抖,叩首至地,激动的泪水顺着脸庞落在地上,难道数万年过去,天神终於想起他们遗留在凡间的子民吗? 源仲用手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往外看,只觉禁地的光芒渐渐又弱了下去,从太阳一般的肆虐刺目变成了清冷银白的月光,遥远的天外挂着一轮玉盘似的月亮,癸煊台上彷佛还有一轮小月亮,光华万丈、清莹玲珑。 他在这片月光里依稀见到一个身影,朦朦胧胧、飘浮轻盈,却怎样也看不清楚。 源仲情不自禁把手放了下去,怔怔地望着那个人影,没有人管束他的无礼行为,天神降临,他们是不被允许抬头直视的,连僧侣辛卯都战战兢兢地把额头叩在地上。 人影越来越清晰,像是个穿着白衣的女子模样,似真似幻。 源仲呆呆地看着她,觉得她离自己好近,可是彷佛又离自己非常非常远,她头发很长,发髻古朴,他从未见过,她像是站着又像是飘着,白色的衣衫随风轻轻舞动,高高在上。 源仲迫切地想要看清她的模样,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向那圈禁地。 跪在地上心神激荡的僧侣辛卯,终於看向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孩子,立即伸手拉住他的衣衫,压低了声音斥责,「大胆!速速跪下。」 源仲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的神魂已经为那抹人影尽数吸去,他觉得自己快要看清她的眉眼了,那双眉、那双眼……多麽美丽的眼睛,族里最珍贵的黑色宝石也不及其万一,看清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全身所有的灵窍都被打开,忍不住微微发抖。 冷浸溶溶月,是梦?是幻? 衣衫被拉扯的力道骤然加大,源仲一不留神被拉得摔了下去,僧侣辛卯已经是满脸怒容地瞪着他,台上的长老们都起身了,禁地的光芒也已消失,那个人……那个人也消失不见,刚才的一切像一场梦。 「回去再好好罚你。」僧侣辛卯将他推到一旁,不再理会。 那是丙酉年的初秋,时隔近万年,天神再一次降临癸煊台,没有任何旨意,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间,却已成为有狐一族最大的荣耀。 其後过了三个甲子,天神再也没出现过。 第一章 【第一章】 时值盛夏七月,阳光万丈,风里好似带着火,庭院池塘里的莲花们都被晒得有些发蔫。 姬谭音斯斯文文地掏了手绢擦额上的汗,一面放眼向前望去,队伍还很长,前前後後不下数百名姑娘曝晒在烈日下,有的面上精致的妆容都已被汗水冲花,有的身上精致的绫罗衣裳被汗水浸湿,各有各的狼狈,却没一个人敢吭声。 这是个很大的庭院,正中还有一座用白石建起的巨大喷泉,水柱变化万端,虹光笼罩,一旁还有假山、池塘、小桥,塘里种了大片大片的莲花,红白交错、清丽动人。 喷泉对面的树影下放了一张紫檀木的华丽长桌,一位紫衣公子摇着摺扇坐在那里,姿态十分优雅闲适,排队的年轻姑娘们,十个里倒有八个都在偷偷盯着他看。 最前面的姑娘被问了几句话,紫衣公子摇了摇头,似是拒绝了她,她面色苍白转身一路小跑出去,啜泣声低低压抑在喉咙中,不敢放出声来,随後又连着被拒了五六个姑娘,气氛一时间降到了最底,甚至有人开始微微颤抖。 选个婢女居然这麽严苛,姬谭音又擦了擦汗。 她已有许多年不曾见识世间繁华,听说这有狐一族每年都会从附近城镇中选一些年轻能干的女孩子,留在这座方外山的洞天中,为有狐的仙人们做一些除尘洗衣之类的杂务。 想不到现在仙人都这般高高在上了,更想不到居然还来了这许多人,大多还妆容精致、衣着华贵,做杂务的婢女怎会这样打扮?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过炎热,那位优雅的紫衣公子没什麽耐心,对每个姑娘都是随意问一两句话便立即摇头打发走,队伍越来越短,片刻工夫便轮到姬谭音了。 那紫衣公子百无聊赖地用摺扇点了点紫檀木桌,声音朗若清风,「靠前些,多大了?哪里人?」 姬谭音朝前走了两步,平静地介绍自己,「姬谭音,年十七,沅城人士。」 紫衣公子听她声音淡定、谈吐从容,便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身上穿着乾净简单的浅蓝布衣,映着白皙的肌肤,十分清爽,虽然姿容算不得明艳,倒也斯文大方,让人很有好感。 他破天荒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擅长做什麽?下棋、琴艺还是工笔白描?」 姬谭音愣了一下,摇头道:「我都不会,打扫除尘倒是可以。」 紫衣公子叹了口气,正欲挥手让她离开,忽见她将腰间的破旧描金皮囊打了开,一只手在里面掏啊掏,一面道:「我虽不会下棋之类,但我手艺很好,修门修车都成,家俱也会做。」 说着,她从那小小的皮囊里掏出一把黑色的小锤子,颇有信心地晃了晃。 那紫衣公子看了看她手里的锤子,再看看那绝不可能装得下锤子的小皮囊,他好看的眉毛忽然皱起,神情也不再闲适,目光中带了一丝研判和警惕,静静打量她。 姬谭音还在期待地望着他,顺便补充一句,「我真的很能干。」 这话说得紫衣公子身後站着的两个婢女都笑了,笑声似银铃般好听,姬谭音这才发觉两位婢女虽然服饰式样简单,用料却十分名贵,甚至耳上的坠子都是明珠,两人明眸皓齿、美色惊人,与这位俊逸非凡的紫衣有狐仙人在一处,艳光简直将刺眼的阳光都压了下去。 左边那婢女轻轻笑道:「她好有意思,还修门修车,这些事都有专门的工匠来做,哪里用得上娇滴滴的姑娘。」 右边的婢女亦笑道:「我和你说,此次是因为我家棠华公子和族中数位仙人的侍女们,到了该放回家的年纪,公子这才纡尊降贵来这边亲自挑选合心的侍女。 我再和你说,做公子的侍女,不用你修门修车、做家俱、除尘打扫,你须得识字、会磨墨添香,琴棋书画总要略通一些,你既然一样都不会,还是快些走吧,莫要耽误其他人。」 姬谭音垂头想了想,只得将小锤子放回皮囊,转身,俐落乾脆地走人。 这下不好办了,混不进有狐一族的地方,她要不要换个方法?可她还不能确定到底是有狐一族中的哪个人…… 姬谭音一路沉思,不知不觉走近那种满大片莲花的池塘旁,正午时分日光强烈,她发觉莲花渐渐开始变色,白色的变成了粉色,那粉色的又渐渐变作白色,花瓣色彩渐变,如梦似幻,原来是仙品之莲。 姬谭音伸手想要碰一下,忽然眼前寒光一闪,两支铜戟堪堪抵在她手腕上不到三寸的地方,头顶响起冰冷的声音,「大胆!仙家的一草一木,你如何敢擅自触碰采摘!」 姬谭音抬起头,便见那原本四处巡逻的两名仙家守卫一左一右立在她身侧,居高临下地瞪视她。 她顿了一下,耐心解释,「这是仙品之莲,不会那麽容易死的,每一朵花都是九九八十一片花瓣,凭凡人之力是无法扯下的,它的根比铁丝还坚韧,结出的莲子也十分坚硬……」 铜戟抵在了她脖子上,守卫冷道:「起来,速速离开!」 姬谭音只得起来掸掸衣服,忽听头顶传来一阵极悦耳极动听的啼鸣声,紧接着细碎的金光崩落,半空悬着一只巨大的极乐鸟,翎毛似白雪,尾部数根金色尾羽拖了很长,摇曳晃动,气势非凡。 鸟背上倚了一个皂衣男子,领口与袖边都绣了密密麻麻的金色花纹,十分华贵,他好奇地低头看着下方,半晌後笑咪咪地开口,「发生了什麽事吗?」声音很温柔,语调却显得略轻浮。 那两个守卫立即丢下铜戟伏跪於地,声音十分恭敬,「拜见大僧侣殿下。」 大僧侣殿下五个字一出口,庭院中的姑娘们都纷纷低呼起来,这位就是有狐一族中身分极其高贵的大僧侣吗? 有狐一族的僧侣与凡世僧人并不相同,举凡族中各类庆典仪式都由僧侣主持,族内除了长老,便是僧侣们身分最为高贵,而所谓的大僧侣并不是他的名字,这三个字不过代表了他的身分,是有狐一族僧侣中地位最高的。 衣衫飘动,皂衣男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双手合十,面朝姑娘们行了个礼,那略带轻浮的语调柔声道:「怎地有许多姐姐们在此处?」 姐、姐姐? 姑娘们出了一头汗,大胆的便偷偷抬头打量他。 他长长的黑发随意挽着,服饰虽然华贵,可穿在他身上偏偏显得特别随性,传说仙人们都是绝色人物,譬如那坐在树影下的紫衣公子,再不济也应当容貌端丽,可这位仙人长得……咳咳,真是让人过目就忘,好像旁边那两个守卫长得都比他有特色些。 姑娘们心中暗暗有点失望。 姬谭音在一旁默默打量他,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最後目光落在他左手上,这种盛夏烈日,他左手居然戴着一只黑丝手套。 她的眼睛忽然眯起,没有错了,就是这个人,有狐族的大僧侣?那是什麽?既然是僧侣,怎麽还留那麽长的头发? 源仲笑吟吟地打量姑娘们,个个都是芙蓉面杨柳身,里面甚至不乏有几个容光绝艳的,甚是赏心悦目,看着看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姬谭音身上,待看到她腰上挂着的那描金皮囊,他的眉梢微微一挑,那是乾坤袋吗? 他别开视线,笑问:「你们还没告诉我呢,这许多姐姐在子方院做什麽?」 守卫答道:「回大僧侣的话,她们是棠华公子从沅城选出的好人家的妙龄女儿,前几日放出几批年满二十二的侍女杂役,棠华公子见人手紧张,便先选了一批进来挑选。」 源仲故意促狭道:「棠华公事甚多,难为他还记着这个,果然是本性难移。」 话音未落,那树影下的紫衣公子便恼怒地接口道:「你摸摸自己脸皮,是不是又厚了几寸。」 说着,棠华便带着两位绝色侍女走了过来,其之清雅俊美,一瞬间就把旁边的大僧侣比到了泥里去,简直连一根根头发都在发光似的,姑娘们都快醉了,这才是仙人的范! 源仲果然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很是正经的答道:「好像确实厚了那麽点。」 棠华唯有苦笑,他没办法跟这个人一本正经的说话,好吧,其实族里从来也没人能跟大僧侣正经的说上几句,他专爱说笑话打岔,还常说那种让人浑身发冷的笑话。 「我要继续选人,你有事便走,无事也请走。」棠华不客气地赶人。 源仲抚着下巴懒洋洋地笑道:「我正好缺个能干的侍女,且让我挑个先。」 说着,他的眼睛来回在姑娘们脸上身上看来看去,被他打量到的姑娘个个都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能缩成小球。 源仲笑咪咪地踱步过去,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每个姑娘都避之不及的模样,唯有姬谭音愣愣地看着他。 第二章 他直接走到她面前,忽然抬手,手指头轻佻地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就你了。」 在一片庆幸的低叹声中,姬谭音清淡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一丝惊喜,「我叫姬谭音,今年十七岁,能服侍大僧侣殿下是我的福气。」 棠华若有所思地望着源仲,这人素来惫懒无赖,更兼身分特殊,从来也没有侍女服侍这一说法,此次居然主动要了个侍女,十分少见,他的见识比自己要广阔许多,必是看出了这女子的违和之处,她腰上悬挂的果然正是传说中的乾坤袋。 这天下间数量极其稀少的至宝居然被一个凡人女子随意悬挂,她是什麽人?有狐一族仇家并不少,只怕来者不善。 源仲忽然转头望了他一眼,棠华立即会意,看样子要先彻查一下这女子的真实身分。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很多细节姬谭音已经记不清,只记得每天钻研家族的玲珑屋绝技,每天每夜、废寝忘食。 她出身的家族人丁稀少,女孩儿更是没几个,母亲因病早亡,到了她快十五岁的时候,家族里只剩她与老父相依为命。 姬家这一门绝技名扬万里,故而吃穿用度上倒不缺乏,可家族凋零也是不争的事实。 老父临死前说:「谭音,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这门手艺逆天而为,以後也不要再用,更不要再传子女,我们姬家到如此境地,实乃遭遇天谴。」 她听了,可是没有听进心里去,身为姬家的女儿,钻研家传绝技已经成为她的本能,她是那麽投入而狂热,从来没有考虑过嫁人或者爱人的事情。 她的手艺比老父还要精湛,做出的玲珑屋小可放入袖中,大可占地万顷。 天地间唯有成仙者能够开辟洞天,而要成仙则须经历天雷之劫,姬家不过一群碌碌凡人,凡人具备了开辟洞天的技巧,却没有经历成仙者雷劫洗礼,不亚於逆天。 与家族中所有人一样,姬谭音患上了绝症,无药可救。 老父的遗言犹在耳边,她却无法罢手,其时她正在做另一件鬼斧神工的器具,与玲珑屋可大可小不同,她要做一件天下从未有过的东西,天下万物都可收纳入内。 十七岁的时候,她终於做了四件天下绝无仅有、鬼斧神工的乾坤袋,随後呕血数斗,悄然逝去。 姬谭音睁开眼,窗外阳光明媚、花红柳绿。 陌生的景色让她愣愣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这里是大僧侣的住处,他人怪,住的地方也怪,名为六角殿。 有狐族的房舍建得甚是别致,六角殿却有一半埋在土里,楼分三层,到了二层才勉强能看见些阳光,好在卧房都在三层。 六角殿门前庭院并没有种松柏之类的树,反倒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仙花,色如白雪,整朵花有巴掌大,花蕊都是白色的,竟不知是什麽品种;殿南有一方小小湖泊,岸上花红柳绿、色彩斑斓,与殿前一片白茫茫像是鲜明的对比。 陌生的景色姬谭音无心观赏,她昨晚好像作梦了,她记不得有多久没作梦了,如今乍然还世,这身体居然会让她作梦,多麽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她阖上眼,片刻後又睁开,忽见窗户被人从外面毫不客气地打开,皂衣的大僧侣殿下兴奋地站在外面朝她招手,姬谭音不明所以地走过去。 源仲撑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领回来的小侍女睡觉不躺下,居然盘腿坐床上,好像很厉害、很神秘的样子。 「你是坐着睡觉?」 姬谭音挠了挠头发,似是为难地想了想,才结巴着答道:「这个……因为、因为我很羡慕仙人,所以自己学着做点修行……」 是笨得连说谎都不会,还是装出来的憨厚? 源仲笑得不怀好意,「我可没听说哪个仙人是坐着睡觉的,腿麻了没?来,我抱你出来。」他等着姬谭音或者娇羞、或者色厉内荏的拒绝。 有狐一族的大僧侣素来是个轻浮之徒,调戏美女姐姐是他的专长,遭遇各式各样的拒绝後的百折不挠也是他的专长,这毛病连曾经的僧侣辛卯都拿他没办法。 姬谭音连连摆手,她俐落乾脆地在窗上一撑,整个人就跳上去了。 源仲傻眼地看着她主动伸手扶住自己的肩膀,目光乱七八糟从她清婉的脸上滚动到肩膀上,再滚到头发上,最後又滚回她手上,好爽快的丫头!总觉得这第一局自己要败了似的,憋了一肚子的花言巧语都用不上。 「大僧侣殿下。」姬谭音清淡的声音,这会儿听在他耳朵里有点不太舒服,「请问我需要做什麽?」 其实源仲也不知道,身为大僧侣,他向来行踪不定,由於和战鬼一族近年争端不断,长老们还时常塞给他一些不甚光彩的任务,两个甲子了,他身边从来没有过侍女,他自己不需要,长老们也不会准他要。 只是这次情况特殊,源仲扶着下巴想了良久,双眼忽然一亮,堆满了笑意看着她,柔声道:「我们下棋?」 姬谭音又开始为难,「我、我不会。」 源仲还是笑,「对诗?」 「我也不会。」 「来个琴瑟和鸣?」 「我还是……不会。」 源仲叹了口气,「你会什麽?」 一提到自己擅长的,姬谭音面上简直要放光,「我会很多手艺的,你们这边要是有什麽东西坏了,我一定会修得比原来还好,对了,外面那车……」她指向停在院後的一辆金碧辉煌的长车,「那车我可以帮忙看看有没有部件需要更换修补。」 那可是大僧侣专用的爱车,她居然这麽大胆直白地提出要染指,源仲再度失笑,无论她是真笨还是假装如此,她确实是个人才。 「我不需要你帮忙修车。」他也直截了当地回绝。 姬谭音近乎苦恼地垂下头,她从来没想过,当侍女居然也要精通琴棋书画,她想了半天才低声道:「我愿意去学,下棋什麽的,我一定努力学。」 源仲哼哼一笑,忽然轻佻地捏住她形状漂亮的下巴,凑过去轻浮地开口,「天怪热的,要不服侍我沐浴?」 他等着看她失态的模样,谁知这位木头脑袋的小侍女居然愣了一下,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娇羞恼怒的发愣,而是十分体贴为他着想的那种。 「这样好吗?大僧侣殿下高贵的肌肤被我看见,你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啊。」 这下换源仲愣了。 有狐一族的大部分族人都住在这座方外山,离沅城不远。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狐一族还在鼎盛时期,并不曾挑选凡人进来做杂役,那个时期,人与仙的界限还是非常清晰的。 後来诸神皆隐,他们这些曾经侍奉天神的部族也逐渐凋零,族人越来越少,又因山下凡人仰慕仙人,便渐渐开始挑选凡人进入方外山的仙境洞天,做些杂役的粗活,到了现在,更变成每隔几年便要挑选一次的公事。 或许对这些有着长久生命的仙人来说,那几年一换的新鲜面孔也是一项排解寂寞的途径。 万物都怕孤独,人如此,仙亦如此。 仙家洞天有大有小,大的当属香取山,那位山主甚是大手笔,占了十几座山头,养了几百个美貌少年男女做弟子,山中永远四季如春;小的就如眉山居,只一座小小山头,庭院精致,眉山君不收弟子,只有灵鬼作伴。 有狐一族的方外山虽然不如香取山那般豪放,却别有一番婉丽景色,多以木桥流水、假山仙花为铺陈,更兼族人归属天然,一年四季顺应节气,故而这七月盛夏分外炎热。 姬谭音在日头下面走了一会儿,热得背後又湿了。 方才大僧侣改口说要出来走走,他们就从开满仙花的六角殿一路南行,走过了小湖泊,穿过幽静清凉的竹林,沿途他一句话都不说,背影好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瘪下去了。 他是不是不开心?姬谭音有些犹豫,她一向不擅长与人相处,有时候可能无意一句话就会得罪人,她不愿跟这位大僧侣闹出什麽龃龉,只想安安静静地和平相处。 想了很久,她终於试着开口,「大僧侣殿下,你心情不好吗?有什麽事不要憋在心里。」 「你暂时闭嘴,保持安静,我心情就好了。」源仲回头朝她甜蜜地皮笑肉不笑。 姬谭音立即把嘴巴闭得死死的,再也不说一个字,开始欣赏风景。 过了木桥穿过一座假山,只听水声潺潺,眼前景色大为不同,一带小小翠嶂横贯南北,数道玲珑瀑布顺着长满青苔的大石倾泻而落,飞珠溅玉一般,最後归入下方的池塘内,池塘上建了一座松木亭,更有一道九曲玲珑桥连接松木亭与岸边。 景色纵然精致,然而此刻岸边、桥上密密麻麻挤了一群姑娘,再好的风景也显得十分违和。 第三章 源仲一见姑娘们眼睛登时发亮,瘪了气的皮球立即胀圆了,脚不沾地飘过去。 那些女孩子都是侍女,有认识大僧侣的,也有不认识的,但不管认不认识,面对大僧侣这样的厚脸皮,讨厌是真讨厌不起来,可喜欢也绝对不可能,大家嘴上跟他叽叽喳喳说笑,眼睛却都盯着亭子里那位清雅高洁的紫衣公子。 姬谭音远远的站在树影里,看着大僧侣一会儿转头跟这个说笑,一会儿又回头逗那个说话,满场就他最活泼,像只大猴子。 他的心情又好了吗?好得真快,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怪人。 姬谭音的目光顺着大僧侣的头发一直往下落,最後定在他左手的黑丝手套上,看得目不转睛,眼前那油滑嬉笑的皂衣男人彷佛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时而青衫落拓,时而银甲铮亮。 那时候她也始终是一个人静静在暗处,看着那人神采飞扬的背影,看着他与旁人的热闹,她也曾想要融入那热闹的色彩中,可是到最後,她始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姬谭音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有几个小侍女见她面生,便凑过来与她说话,问她,「姐姐,你也是来看棠华大人的吗?」 棠华?姬谭音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名字昨天好像听过,是那个穿紫衣的仙人吗?她朝松木亭望过去,果然棠华在里面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姬谭音摇摇头说道:「我是陪大僧侣殿下出门散心,刚好路过这里罢了。」 「大僧侣殿下?」小侍女们立即对她露出崇拜又怜悯的表情,多可怜的姐姐,长得怪好看的,看上去也很温柔的样子,怎麽就做了他的侍女?真是一朵鲜花插在那什麽上。 源仲跟侍女们在亭子外大说大笑,嬉笑声不绝,本来打算忙里偷闲,找个没人的地方解解酒馋的棠华,终於被吵得放下了酒杯。 他怎麽就这麽倒楣,刚好遇上大僧侣回方外山呢?这泼赖回来,他就别想有清心的日子过。 「婉秋、兰萱,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棠华长叹一声,决定落荒而逃。 三人刚出松木亭,就见源仲两眼放光飘了上来,棠华只觉头皮都麻了,索性抱着胳膊给他让路,果然下一刻他便扑到婉秋面前黏着不放,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婉秋姐姐,你可有偷偷想我?」 那个名叫婉秋的侍女居然不生气,笑吟吟地给他行礼,「大僧侣殿下,您又换了张面具戴,昨天差点没认出您。」 面具?姬谭音下意识地朝他脸上看一眼,原来他脸上竟戴了面具,世上真有这等唯妙唯肖的面具?她之前竟半点没看出来。 源仲乐得恨不得摇尾巴,连姬谭音都觉着他脸上好像刻着淫魔、色鬼四个字。 他摸着脸皮,眼睛都笑开花,「如果是婉秋姐姐想看,我就把面具摘下来,让你看个够。」 棠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又来了!当年婉秋小丫头刚被送进来,源仲就用这套花言巧语逗她玩,都过了三四年,他居然还来这套。 婉秋果然不上当,笑道:「您这假脸揭了,下面还是一层假脸吧?您脸上成天挂那麽多脸皮,可真够厚的。」 源仲彷佛没听出她在骂人,他摸摸自己的面皮,再揪上一揪,叹道:「咦,好像是挺厚的。」 棠华实在看不下去,皱眉道:「你有空在这里胡闹,不如去找丁戌长老,昨日你领了侍女便该过去登记了。」 源仲懒洋洋地笑道:「好烦,好远,我才不去。」 棠华又是恼火又是错愕,姬谭音来历一事,丁戌长老一直等着他说清情况,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摆无赖样,棠华眉头皱得更紧,「丁戌长老早上还要我带话,再不去活剥你的狐狸皮!」 源仲一听这话懒得骨头都没了,恨不得瘫地上,「你记得剥皮的时候一定叫婉秋姐姐亲自动手。」 棠华气得脸色铁青,揪着他的领子朝池塘里一摔,紧跟着拂袖而去。 源仲在池塘里哈哈大笑,把水扑得到处乱溅,一点也不觉得有什麽丢人。 岸上那些侍女们却都慌了,想要把他拉上来,他却玩得开心,谁靠近泼谁水,人人都给他泼得如同落汤鸡。 几个新来的小侍女没见过这阵仗,吓得花容失色,忽而想起大僧侣有个侍女还在一旁,急忙去找姬谭音,其中一个都快骇哭了,拽着姬谭音的袖子哽咽,「姐姐你看、你看这怎麽办?要是教其他仙人看到了,我们会不会被赶出去?」 姬谭音也有些慌神,老实说,她遇过最会胡闹的人都没这大僧侣一半的本事,她实在不晓得怎麽办是好,只得先安抚那几个快哭出来的小侍女,「没事没事,我来。」 她走到岸边,小心翼翼离水域远一些,行礼道:「大僧侣殿下,你快上来吧,万一呛水怎麽办?」话没说完便被他兜头浇了一捧水,半个身子都湿了。 源仲在水里笑咪咪地歪着脑袋看她,眼里满是促狭,「小姬,天这麽热,下水来玩玩。」 小鸡?这什麽称呼?这位大僧侣殿下也未免太没仙人的样子了!众侍女忿忿不平。 水滴顺着姬谭音的下巴落在衣服上,她顾不得擦,又朝前靠了一点,蹲下去把手伸出去,「大僧侣殿下,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源仲叹了一口气道:「这样吧,你下来,我就上去。」 姬谭音没动,她固执地伸着手,这个人的任性胡闹令人匪夷所思,她都快有点火气了。 源仲冲她做个鬼脸,笑道:「快下来,要不要我玩个变脸游戏给你看?」 他拿手在脸上一抹,瞬间换了张脸,还是毫无特色,然而与之前的相貌截然不同,再一抹,又是一张不同的脸。 他一口气换了十几张脸,居然没有重样的,个个路人甲,不单是岸上的侍女们,连姬谭音看得都有些发傻,他脸上到底戴了多少面具? 「小姬,要看我的真脸吗?」源仲自己玩得兴致勃勃,在池塘里扑腾得一塌糊涂,抬头对她笑,平淡的眉眼竟无端生出一股妩媚之色。 源仲说:「你下来,我就给你看。」 姬谭音还没来得及有什麽反应,其他侍女们却暗暗激动起来,谁也没见过大僧侣的真容,每一个初来方外山的人,都会被他各式各样的面具骗了去。 也曾有人问过其他仙人,大僧侣究竟长什麽样,甚至问过棠华,可就连棠华都摇头不知,偌大的方外山竟无人见过他真容,他将自己保护得实在是严密。 源仲见姬谭音依旧动也不动,只得又叹一口气道:「好吧,我可要摘面具了,我不信你看了我的脸还这麽顽固。」 侍女们屏住呼吸看他抬手,慢慢从下巴上揭起极薄的一层面皮,他弄足了噱头,故意揭得极慢,半天才露出个下巴,光洁如玉、形状甚美,慢慢地是嘴唇、鼻梁,无一不美,众侍女心情激荡的同时,却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源仲手一扬,整张面具被揭落,阳光直直洒落他面上,一时间满园秀丽景色都暗淡无光,侍女们惊愕地捂住嘴,好久好久都没有人说话。 他摸着下巴笑道:「如何,我这张脸可好看?」 一旁看呆了的小侍女弱弱地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轻声问:「那……那是不是棠华大人的脸啊?」 源仲耳朵尖,早听见她的话,哼了一声:「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棠华那张脸是抄我的。」 小侍女们见他说话轻浮、行事调皮,心里都不怎麽敬畏他了,便有一个人大着胆子说:「信、信你才有鬼!」 源仲哈哈大笑,手指在脸上一搓,眨眼又换了张路人甲的脸,他朝小侍女们眨眨眼睛,「大僧侣殿下的脸乃是无价之宝,小丫头们是看不起的。」 侍女们见他虽然轻浮,但为人并不讨厌,何况那路人甲的脸乃是假脸,看不到才更有想像的余地,都不由自主对他起了亲近之心,一时都舍不得走,一个人在水里,一群人在岸上,说说笑笑倒也挺热闹。 姬谭音在潭边蹲了半天,他就是不上来,她只好就地坐下,无声地等待这位胡闹的大僧侣自己上岸。 源仲偏头跟小侍女们说笑,眼角余光却看着姬谭音,她半边身子还是湿的,几绺长发黏在腮边,整个人藏在树影里,又安静又寂寞的样子。 昨天姬谭音人刚到六角殿,关於她生平的所有事蹟也同时到达他手上。 有狐一族延绵近万年,倘若没有一点警惕之心,只怕早就灭族了。 但她的生平实在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疑点,出生沅城,父母早亡,被舅父母养大,年初舅父母也因病过世,所以她便来了方外山。 关於她的父母包括舅父母,甚至祖宗八代都被查过了,没有疑点,她实实在在是个最平凡人家的最平凡的女孩儿。 是他想太多吗?那个乾坤袋又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