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双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小客厅满地狼藉、鲜血乱洒,源小仲被战鬼的长鞭拆成了好几截,眼睛还滑稽地眨着,只是不能说话了。 方才喧嚣的一切都沉淀下来,安静,很安静。 源仲没有动,他伸手抱住姬谭音的身体,正用袖子替她轻轻擦拭脸上的鲜血,一点一点,擦得非常仔细,彷佛完全没发现洞天里那一瞬间发生的变故,终於将脸上的血迹擦乾净了,他又将她沾了血污的头发慢慢拨开,露出惨白却安详的脸。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她鼻前,像是发觉那具身体没有了呼吸,他没有放弃,又将脑袋埋在她破碎的胸膛上,没有心跳。 他停了很久很久,最终茫然失措地抬起头,露出迷路孩童一样的眼神,四处张望,喃喃唤了一声:「谭音?」 她的身体在这里,在他面前,可她的魂却又消失了。 源仲双眼渐渐恢复清明,他惊愕地四处张望,战鬼不见了,晕倒在地的婉秋、兰萱不见了,湖对岸的棠华也不见了,远方青山中的生门裂隙却仍在,老鼋从湖水里探出雪白的脑袋,逃出生天般地叹息。 除了满地狼藉,洞天的一切都与以前没什麽区别,不该在的都不在了,可是姬谭音也不见了,只留下那具血肉模糊的屍体,就像上次在皇陵一样,她只留下一具屍体给他,除此之外别无只字片语。 源仲猛然起身,急急追出门,大声叫她的名字,「姬谭音!」 没有任何回答,他复又惊觉什麽似的,转身回到小楼,抱起那具血肉模糊的屍体,轻声呼唤:「谭音?」 还是没有任何回答,他沉默了。 忽然一阵柔和的风拂过,香鼎里的香灰无缘无故被吹散,撒落在他胸前。 源仲低头怔怔看着血迹撩乱又沾染香灰的胸口,很快又有大把香灰被调皮的风吹起,撒在他後背。 她在或不在?是她? 源仲张开嘴,像是想笑两声,可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一行鲜血从他唇角汩汩流下,他翻身晕倒在地,一动也不动。 源仲彷佛回到了三个甲子前的癸煊台上,他那懵懂的少年时期,怀着对天神至诚的信仰,等待着天神的到来,高台之上所有人都伏跪在地,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出神地望着台上出现的神女。 他心里一阵迷惘又是一阵清醒,白衣乌发的神女,冷浸溶溶月,可渐渐地那清冷秀丽的容颜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雪白的脸、嫣红的嘴唇,总是露出死蠢死蠢的表情,时而斯文时而呆。 他眼怔怔地看着神女变成一个普通凡人女子模样,腰间挂着乾坤袋,一步步朝他走来,向他伸出手。 源仲情不自禁伸出手,他的手掌纤细修长,还是小孩子的手,终於与她握在一起,她朝他温柔一笑,将他细瘦的手握紧在掌心。 「你有没有怪我?」她低声问。 他心中忽然像被沸水淋湿一样,一瞬间无数画面从眼前流逝而过,癸煊台像是琉璃画一般碎裂开,他的手一动,反手将她柔软却略粗糙的手掌紧握在掌心。 「怪你什麽?」源仲笑了笑,「怪你是为我左手而来吗?」 傻姑娘,你是不是喜欢我?他曾经问过这样愚蠢的话吗?她心里有多少次在暗暗嘲笑他的慌张与忐忑不安,又有多少次在蔑视他的小心翼翼与自作聪明的试探? 他抬头,稚嫩的少年双眼定定望着她清冷的眼睛,声音很轻,「你要我的左手,我会立即砍下给你。」 她摇了摇头道:「不许这样做。」 少年的双眼变得灼热,「那就说你喜欢我。」 让她嘲笑吧,也让他愚蠢下去,他人生的沙漏因为她而停止,又因为她而开始流逝,他甘愿送上自己的一切。 她没有说话。 少年双眸渐渐狂热,「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不愿说。」 他不会忘记她最终变得血肉模糊的身体,浑身的骨头都变作粉末,还要用没断开的双手紧紧抱着他,如果这还不是喜欢,他三个甲子的岁月又算什麽? 「留下来,别走,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恨不能揉进自己掌心,「不要走。」 她似乎笑了,张嘴说了一句什麽,他再也听不见,迷离的梦境漩涡般退去,源仲猛然睁开眼,他还躺在满地狼藉的小客厅,门开着一道缝,外面雨雪靡靡,已然是深夜。 源仲慢慢坐起来,茫然地发觉自己身体之前受的伤尽数痊癒了,全身上下一片清爽更甚从前。 源小仲碎裂的身体还摆在小客厅,满地血迹犹在,而她那具血肉模糊的屍体却不见踪影。 「谭音?」他唤了一声,没有人回答,只有冷冷的风卷着细碎的雪花钻进小客厅。 雪越下越大,湖边积雪上凌乱的脚印很快就被抚平。 姬谭音远远飘在小楼外看着源仲醒来,看着他起身寻她,又看着他颓然垂下双肩,最终楼中所有灯光湮灭,四下里一片漆黑,风声如泣。 她没有回到他身边,像以前说的那样永远陪着他,一步也不离开。 她现在无法面对他,无论是那时他在梦里那双炽热的眼,要她承认喜欢他的执着,还是此时此刻他紧锁的眉头、失去神采的双眼。 她在与人交往上实在没有天赋,不懂他人的心也不懂自己的心,如果所有事情都像制作机关人那样按步到位,只要一环环镶嵌扣紧,就再无错误的可能,那该多简单。 姬谭音下界寻找源仲,目的是为了泰和的左手。 是的,她的目的就像制作那些工具一样明确,守着泰和的左手,无论是几百年还是几千年,那也只是一段不需要在意的短暂时光,最终的结果是完美地取回左手,让泰和苏醒。 而事情也确实这样发展着,然而她又觉得自己是犯下一个大错,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她不懂,也或许懂了却不愿仔细去想。 人的心并不是那些冷硬、没有灵性的铆钉青铜工具,当她用身体替源仲抵挡战鬼暴虐的攻击时,那个瞬间她心底想的究竟是泰和,还是别的什麽?她自己也说不出。 那具凡人身体已然破碎支离,神水晶蔓延到四肢百骸,再也不能用了,放出神识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与源仲的联系不再那麽单纯。 她不能说喜欢他,不会说也不配说。 相对千年,至死方离,多麽简单的八个字,她曾经也因为很简单,如今却忽然感觉到时光的漫长与深邃还有善变,这绵长细密的时光令她感到恐慌还有愧疚,对泰和的,对源仲的。 她犯下大错,无法弥补。 姬谭音一个人静静飘浮很久,最终回头望了一眼远方青山生门处巨大的裂隙,挥舞长袖,只瞬间便将那裂隙填补完整。 这里是源仲的家,生门被破他心中必然难过,她也是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中的一员,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小事。 现在她该回去找韩女了,与上次急切而冲动的状态截然不同,她觉得心里非常安静,那是一种决然冷漠的安静,她不知道韩女会与她说什麽,又会不会做什麽,她已经没有任何盘算,也不愿想这些了。 她从没有了解过韩女,不,她不了解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她认识的每个人似乎外表与内心都有着巨大分歧,有的人明明脸上对她生气,心里却对她那麽好;有的人表面上对她一派和气,心里却藏着毒针。 韩女、韩女…… 他们这些被赋予神格的神君神女们,在做凡人的时候都是执念至诚乃至逆天之辈,如她是个至诚的工匠,还有为武而狂的侠客,执笔风华绝代的文人。 韩女也有她的执念,她的绣工冠绝天下,哪怕要被凡人当做魔女烧死,她也不能够丢下针线。 那时候韩女与她感情很好,她成神两百年,韩女刚刚成神,对凡间犹有怀念,两人时常谈起凡间的种种趣事,她不善言辞,可往往是她笨拙地说上许多,韩女只含笑倾听。 关於自己做凡人期间的事,韩女几乎从不主动提及,她也只知道一些皮毛,譬如韩女醉心刺绣,绣一朵牡丹,第二天自家窗台就会开一朵牡丹,次数多了,愚昧的凡人以为她是什麽魔女,要将她烧死,後来虽然没真烧死,但也烧得她半死不活,痛苦地拖了很久才过世。 现在想来,韩女是哪里人、家里都有谁、是否嫁过人,谁也不知道,她好像也从未失过态、说错过什麽话,永远温柔含笑、善解人意,令人如沐春风,在一众不善与人交往的神君神女中,她显得那麽不同。 所以韩女如今的所作所为才更令人发指,教人无所适从。 再一次回到天牙台,天河依旧璀璨,泰和也依旧沉睡在那块巨大的神水晶中。 姬谭音不知为何,不愿看他的脸,心虚又胆怯地匆匆绕过去,唤了一声:「韩女。」 没有人回答她。 姬谭音直直朝殿东角飘去,韩女的身体还放在老地方,她的神识却不知在哪里。 第二章 姬谭音走近那块一人高的神水晶,由於封入神水晶,韩女的身体已经停止消散,可奇怪的是,神水晶并没有补充神力的作用,她分明记得当日下界时,韩女的手足与左边小半的身体都变成了半透明的,而这次再看居然全部恢复了原状。 这是什麽缘故?姬谭音百思不得其解,可假如韩女消散的身体可以恢复原状,是不是证明泰和也不用继续沉睡,神界的其他神君也再不用担心陨落的问题? 姬谭音下意识地要化开这尊神水晶,忽见被封在神水晶中的韩女睁开眼睛,冲她笑了一下,这一惊非同小可,姬谭音倒退数步,骇然看着韩女的神识从神水晶後面款款现身。 「我知道你会来。」韩女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帮了你一把,要怎麽感谢我?」 「帮?」姬谭音被她装模作样的笑激怒了,「蛊惑战鬼甚至有狐的族人一起来杀源仲,就是帮?喂我喝下神水晶,是帮?」 韩女叹道:「你这个傻丫头,人家早就猜到你的身分了,我不过推波助澜一下,不然你要冒充凡人到他死吗?」 姬谭音静静看着她,摇了摇头道:「韩女,你根本不是为了泰和,你并不在意他是不是能苏醒过来,但凡你要有一丝在意,都不会做出这种事。」 韩女抬眼望着泰和被封在神水晶里的身体,声音柔和的道:「不错,我从来没爱过他,你终於聪明了一次,虽然有些晚。」 「我没得罪过你,为什麽总是做这些让我痛苦的事?」姬谭音紧咬不放。 韩女哈哈笑了起来,「你痛苦吗,真的痛苦了?我抢走泰和的时候,你好像也没怎样,我要杀那个僧侣,你才跟我跳脚,我还以为你这个傻丫头一过来,就要把我从神水晶里扯出来碎屍万段呢。」 姬谭音终於从她话里体味出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你在等着我上来找你?你等着我气急败坏发疯?」 韩女笑得更欢,「是啊,傻孩子,才发现吗?我在帮你渡劫呢。」 话未说完,她只觉眼前金光大盛,姬谭音掌心一枚金光璀璨的符印毫不留情拍过来,韩女尖叫一声,神识被捆在密密麻麻的巨大金色荆棘中无法动弹,荆棘上的倒刺令她的神识痛苦无比,只要稍微有一点动作便痛彻心扉,是魂飞魄散的那种痛苦。 姬谭音脸色苍白,死死盯着她,森然道:「那我先让你渡个劫。」 她长袖一挥,袖里大片大片的黑雾弥漫出来,将韩女身上的神水晶包裹住,那块一人多高的神水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缩小。 姬谭音原本可以用更温和的方法处理这些珍贵的神水晶,可那要花上几天工夫,此时激怒再也管不了许多,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韩女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她原本恢复原状的左边身体与手足忽然泛出血红的光芒,紧跟着像泡沫一样迅速消散开。 韩女的大半个身体都已经变成了空白的。 姬谭音心中一惊,回头望向韩女被困在金色荆棘中的神识,「怎麽回事?」 韩女停止了挣扎,安静地蜷缩在荆棘内,面上不再挂着温柔的笑,声音淡漠,「就是这麽回事。」 姬谭音心底有无数疑问,可是想到韩女残酷的手段,她心中又泛起无比的厌恶,索性拂袖而去,「我说过,你再出手就让你自生自灭,你好自为之。」 韩女冷笑起来,「无双,你真要我死?」 姬谭音没有回答。 「我死了,你不怕泰和出事?他爱的人是我。」 谭音摇了摇头,淡道:「泰和不会爱上你这样的女人,即使他真的喜欢你,也会为自己看错人感到羞愧。」 身後骤然安静了,只剩韩女沉重的呼吸声,一阵阵越来越响,姬谭音不愿回头看她,迳自往殿外走去,陡然之间忽觉整个泰和殿的地面都在缓缓震颤,身後神力暴涨颠沛,极其不稳。 姬谭音惊骇之下立即转身,却见韩女如同被困在渔网中的鱼,在金色荆棘中疯狂地挣扎,她的神识被荆棘刺深深贯穿,撕扯得残缺不平,她却丝毫不顾,彷佛那魂飞魄散的痛楚并不存在一般。 姬谭音震撼她的疯狂,张口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麽,韩女一面狂肆地放出神力挣扎,一面忽然抬头死死盯着她看,那目光简直像是实质的,彷佛可以穿透她的身体。 姬谭音从没见过这种眼神,她觉着韩女看的人好像是自己,可好像又不是自己,这片目光竟让她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无双,你还是要这样对我。」她声音沙哑,目光奇异而明亮,里面像是藏了一团正在燃烧的星,良久那一团星从她眼眶里倾泻而出,泪光在她面上微弱地闪烁。 姬谭音惊呆了,泰和陷入沉睡後,韩女哭过无数次,可从没有哪次像这样疯狂,这样奇异的目光与泪水她好像只见过一次,那还是韩女刚成神的时候。 「你还是要这样对我!」韩女残缺的双手死死攀住荆棘刺,她竭力要把脑袋从缝隙中钻出来,状若疯癫,「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要杀我?」 姬谭音猛然合上嘴,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低声道:「你……咎由自取。」 韩女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我不甘,我不甘啊,那时候为什麽没有杀了你,你们害死我,为什麽我没有杀了你?我不该成神、不该成神,无双,我不甘!」 姬谭音急道:「你在说什麽,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韩女忽然安静下来,身体蜷缩在荆棘内,过了很久,她慢慢擦去脸上的泪水,神色古怪地抬头望着姬谭音,「我不甘。」 她双眼忽然变得赤红,婉妙轻盈的身体忽然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蜷缩在一处,渐渐地变成了半透明的雾气状,流肆波动的神力也霎时消失。 姬谭音骇然望着这团人形的半透明雾气,心头彷佛被大锤狠狠击中,她似乎在何处见过。 泰和殿陷入一种奇异的死寂中。 姬谭音眼睁睁看着韩女的神识变成一团半透明的人形雾气,而她跌落在地的那具躯体上忽然泛出一层血红的光芒,莹莹絮絮,那些红光被韩女的神识吸引过去,将她残缺狼狈的神识包裹住,随着红光飘浮,她的身体消失得越来越快,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韩女半透明的神识渐渐变得更加清晰,隐约可以望见五官轮廓了。 姬谭音突然如梦初醒一般倒退好几步,这个行为她并不陌生,魔物依靠吞噬魂魄强大,而被赋予神格的神君神女们的身体则是更强大的存在,当年大战,起初神界伤亡惨重,正是因为许多神君神女都被魔物们硬生生将身躯吞吃了的缘故。 「你……」姬谭音目瞪口呆,这荒谬绝伦的一幕就发生在她眼前,是恶梦吗?韩女的神识变成了魔物,在吞吃自己的神之躯? 惊骇的同时另外还有一种诡谲的眼熟,她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个魔物,那天在挽澜山皇陵……姬谭音扶住额头,她的头好晕,为什麽想不起? 「我再也不会放过你!」韩女的声音变得极其妖异,如泣如号,她那半透明的神识在金色荆棘中没命地挣扎,荆棘渐渐支撑不住,片刻後便迸裂开,爆出无数金色碎屑。 姬谭音被气浪吹得站立不稳,翻身栽倒下去,恍惚中只觉一团人影朝自己扑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脸,紧跟着只觉右臂一阵剧痛,像是被数把钢刀狠狠扎进骨头中一般,她疼得浑身一颤,抬头望去,便见韩女五指如刀,刺入她右臂中。 韩女双目血红,森然盯着她,像是恨极的模样。 姬谭音深吸一口气,声音乾涩,「你、你……魔物……」她不知道该怎麽说,她心中的惊骇太大,舌头更像打结了一样。 韩女陡然笑起来,「魔物?」她讥诮而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我不该成神,当初不该成神,我至今仍然活在痛苦与悔恨的煎熬中,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我恨我当时为什麽没有能够忍心杀掉你!」 姬谭音茫然道:「什麽?」 「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忍心杀你。」韩女疯狂地抽回手指,将姬谭音一把从地上提起来,她锐利的指甲划伤了姬谭音的脖子,淡淡的金色神光从伤口中蔓延而出。 「韩女。」姬谭音定定看着她的双眼,「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没有害过你,从前我甚至很喜欢你,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只有用疯子才能形容,你有什麽惊天的冤屈,你没有说过,我不知道,但如今你堕落成魔,天也不容你。」 韩女忽地一笑,「喜欢我?她也说过这样的话,你们的喜欢不过都是践踏在我的灵魂上而已,天不容我?天从来也没有容过我,无双,你不是要杀我吗?我先把你杀了!」 韩女突然狠狠掐住姬谭音的脖子,锐利的指甲刺进她的脖子里,面容狰狞,恨不能将她掐死在自己手上。 第三章 姬谭音费尽所有的气力想要挣扎脱开她的桎梏,可她的手抓得死紧,她身上魔物特有的那种诡谲的波动令姬谭音感到浑身毛骨悚然,她突然抬手狠狠抽了韩女一巴掌,「放开我!」 韩女骤然松开手,轻抚被打的左脸,神色古怪。 「你恨的人是我?」姬谭音直指重点。 韩女奇异而狂热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神情也慢慢平静下来,良久她缓缓退了数步,低声道:「不错,我恨你,我恨每一个人!」 她忽然飘到自己消失大半的身躯前,伏在其上,只一瞬间,那些消散的躯体部分全部复原,她睁开眼,缓缓起身,神色诡异地看着姬谭音。 「无双,我抢走泰和,你恨不恨我?我要杀了那个僧侣,你恨不恨我?你心里恨我入骨,面上还要装作大度,你好可怕,好可怕……」 韩女面上浮现一丝怪异的笑容,「无双,你一定也有颗恐怖的人心,这世间每个人的心都可怕无比,我挖空所有心思,费尽我的能力,想把最好的都给她,最後我成神了,我下界去找她,怕她过得不好被人欺负,可是我见到了最可怕、最丑陋的人心。」 她的眼睛里又出现那团燃烧的星,浓烈却又寒冷,「我为什麽要成神?我不该成神,我没有忍心杀她,杀了她我的神格会陨落,可是我的恨怎麽办?无双,我的恨怎麽办?」 韩女袖中忽然抛出一幅巨大的刺绣,其上影影幢幢、密密麻麻竟看不清绣的是什麽花纹,浓烟的黑与鲜血的红相互交织。 「来,到我这里渡过你的残生。」韩女的声音变得妖异婉转,「我的人劫,在我这里永远的睡下去。」 姬谭音只觉眼前景致瞬间变得扭曲,一股古怪的力量像是要将她牵引入刺绣图,即使知道韩女是以冠绝天下的绣工而成神,她却从未见过韩女出手,此时韩女抛出那幅诡异而巨大的绣图,里面鬼影幢幢、嚎哭连连,竟渐渐像是变成了真实的景象,她甚至可以闻见一股血腥的硝烟气息。 她心中震惊,双眼清光大盛,竭力抗拒,忽然挥舞长袖,袖中数道清光射出,却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韩女声音嫋嫋,凄清低沉,「我已成魔,我早该成魔,她早已死去,轮回不知多少世,此恨难消,我不甘,我不甘心啊……」 这不可理喻的女人!姬谭音眸光转狠,袖中神光射出,竟变成一把巨大剪子的形状,对着那幅怪异的刺绣剪去,韩女猝不及防,想不到她会出这种怪招,绣图被剪刀一下绞成两截,那股古怪的吸引的力量瞬间消失。 姬谭音掌心中金光闪烁,又是一枚符印,她毫不犹豫地一把拍在韩女肩头,巨大的金色荆棘平地而起,再度将她锁在其中。 「这些话,你留着说给其他神君听吧。」姬谭音将一枚符纸抛向半空,符纸眨眼化作无数蓝色小鸟,无声无息地飞出泰和殿。 韩女忽然大笑起来,泰和殿一阵剧烈震动,姬谭音震惊地看着她的身体如轻烟般渐渐消散开,金色的荆棘牢也套不住她了? 「无双,你真可怕……」韩女的声音也渐渐消散开,渐渐微不可闻,「我早已不惧怕任何恐怖的人心,我会亲眼看着你怎麽魂飞魄散!」最终声音与她的身体彻底消失。 过了很久,收到讯号的其他神君们才急匆匆赶来,急道:「什麽事,用紧急召集令?」 姬谭音疲惫地垂下双肩,轻道:「韩女……堕落成魔。」 不去管那些惊异万分的神君们,她缓缓走到殿中神水晶前,抬头看着沉睡其中的泰和。 假如泰和醒来知道韩女成魔了,会怎样难受?会不会像当年他对付魔物那样,也能面不改色地将韩女毁在手下?而她自己接下来又要怎麽办? 她是个後方支援的工匠,追查韩女下落的事轮不到她,那些神君早已有了安排,倒是有人知道她下界替泰和寻找左手的事,过来催促她快些将左手与魂灯都取回,让泰和复苏,有了他的战斗力,加上魂灯,再一次的大战勉强还能够进行。 姬谭音什麽也没再说,她默然离开空旷的神界,先去了一趟沅城,将那具她借来用了短短数月的凡人屍体修补完整,安葬在她父母坟旁。 能借到这具身体也是天缘巧合,须得寻找八字与她相近、年纪相仿,又要是沅城人士,她身为神女不能夺舍凡人躯体,所以最好还得是新死的,诸多苛刻条件下,还是让她找到了这个病死的姑娘。 可当日她为了压制神水晶的效力饮下大量的水,将神水晶逼向四肢百骸,这具五脏六腑都渗透了神水晶的身体,自然不能再用了。 姬谭音长袖一挥,屍体腰间的乾坤袋被一阵清风拂起,悬浮在她面前,袋口缓缓松开,一枚莹白小巧的玲珑屋从乾坤袋中盈然而出,见风即长,瞬间化作一座简陋木屋。 姬谭音的神识缓缓飘进木屋,但见床上躺着一具彷若沉睡般的神女躯体,正是她的真身。 她正要附身其上,忽然她的动作僵住了,木然盯着身体露在外面的手,她的两只手,指尖变成了半透明的,这是神力开始消散,即将陨落的迹象。 姬谭音记得时隔两个月不到,她上次来探视自己的躯体,一切都还很完整,她死死盯着自己的躯体,盯着那些半透明的指尖,只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一样。 终於轮到她了,轮到她开始陨落。 五千年前大战结束後,随着诸位源生天神的消散,第一位神君的陨落引起了神界的大恐慌,随後接二连三,无数神君神女跟着陨灭,先是身体的一部分变作了透明的,短则数月,长则数百上千年,神之躯尽数化作空白之後,天神便再也不复存在,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那时候,她也像其他神君一样,怕某天突然发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变成透明的光屑。 泰和陷入沉睡後,某天韩女的双足变成了透明的,姬谭音替她用神水晶封住双足时,她似乎并不太恐惧,不像其他神君那样痛苦最後变成麻木,她甚至在笑,眼神微妙,笑容奇特,「这一天终於来了。」 姬谭音心中难过,温言安慰道:「韩女,你不要怕,我会尽力替你保住身体。」 韩女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叹道:「我一点也不怕,我只是在想……终於开始了。」 「什麽开始了?」 「我的劫数。」 「劫数?」她不懂。 韩女看着姬谭音,忽然叹了一口气,眼神里带着羡慕,还有一些很深邃且意味莫名的东西。 「你的劫数什麽时候开始呢,无双?脑子里真的只有做东西?」 姬谭音还是不懂,韩女再也没解释过,直到今天。 而她的劫数终於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姬谭音长长吐出一口气,神识猛然转身出了木屋,茫然四顾,周围荒烟蔓草,残雪飘摇、杳无人烟。 天下之大,她竟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她也要陨灭了,像那些消散的神君神女一样魂飞魄散,再也不存於这个天地间。 她忽然感到一阵极致的不舍与悲凉,眼前一切景物彷佛瞬间消失,她眼底一片空白。 现在要去哪儿?她还有多少想要做的事?多少没有完成的心愿?姬谭音觉得脑袋里昏昏沉沉,这空旷又繁华,可恨却又无比可爱的世界,日升月落、春风秋夜、白雪红莲……她将再也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放任神识乱飘,不知飘了多久,似是来到一处农庄,天快要黑了,天边深红浓黑相互交织,一对农家少年男女在田埂边,在霞光里互相追逐嬉戏。 姬谭音茫然地从他们身边飘过,没有人能看见她。 那少年似是终於追到了少女,抓着她的手笑道:「你喜欢我,我知道的。」 说你喜欢我,似乎也有人与她说过同样的话,姬谭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那对少年男女初涉情海,欢欣无限,低低地说着许多只有彼此能懂的悄悄话。 「咱俩死活在一处,一辈子。」少年炽热地许诺。 一辈子?她也对一个人说过一辈子吗? 姬谭音眼前忽然一阵模糊,泪水倾泻而出,无穷无尽一般,她怔怔望着天边渐渐淡到极致的霞光,夜色吞噬了天穹,甜蜜的少年男女手挽着手回家了,天地间只剩她一人茕茕孑立。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做东西、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死去,再一个魂在凡间徘徊,那时候她从不懂什麽叫做孤独,後来遇见了泰和,她觉得两个人果然比一个人要有趣多了,可是泰和与韩女在一起,抛下了她。 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感觉到那麽深刻入骨的孤独。 她该去哪里?能去哪里?就这样继续孤独地度过她的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