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好逑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邵仁安从坊间回来,见妻子卢氏正拿着一匹绢左看右看,在一双儿女身上比划着,商量着做什麽样的衣服。 「回来了。」卢氏心情极好,见他回来,笑咪咪的。 「新买的?」邵仁安看看那绢布问道。 「是啊。」卢氏道:「坊间的陈大新进回来的,说是刚出的新料呢,你看这颜色还有夹缬印花,多好看。」 邵仁安皱皱眉,「很贵吧。」 「也就五百钱……」 「你收敛些!」邵仁安道:「大手大脚,怕别人不知道吗?」 「知道了又如何?」卢氏放下绢布,不高兴地说:「无钱时处处撑门面,客人来了借钱也要买酒肉招待,富了倒要藏着掖着?」 邵仁安见她脸色,登时软下来,「也不是不能花,只是一下这麽多钱,我总觉得不踏实。」 卢氏哼一声道:「有什麽不踏实的,侄子孝敬叔父天经地义,且别说你当年收留他又是出钱又是出力,他後来出走了,里正还来盘问许久,添了多少麻烦,族中亲戚的难听话更是说了不少,这些事想起来我就气,我还嫌他给少了,你看他那模样,我看过得可不差,你说他还有多少钱……」 「得了!」邵仁安瞪她,「没完了?」 卢氏白他一眼,继续摆弄绢布。 「母亲。」这时她女儿趴在窗上,忽而道:「稹堂兄来了。」 邵仁安和卢氏忙往外望去,果然邵稹进了院子,肩上挎着一个包袱。 卢氏见他,皮笑肉不笑,「哟,这又是要去成都祭你祖父了吗?也去个七年八载?」 邵稹不理会她的话,道:「叔父叔母,侄儿是来告辞的。」 邵仁安横了卢氏一眼,面上堆笑道:「哦,是要入营了吗?今早晨里正同我说了。」 「正是。」邵稹说着看看他,一礼,「叔父叔母保重。」说罢又看了卢氏一眼,转身离开。 「傲什麽。」卢氏看着邵稹的背影,不满道。 「你少说些吧。」邵仁安摇摇头,望着邵稹走远了,想起他方才给自己那一礼,竟有些心虚。 说实话,这个族侄他们当年是亏待了的,邵仁安一直以为他即使会回来,也必然要闹一场。 前几日邵稹出现时,邵仁安竟一时认不出来。 邵稹神色客气,将二十两黄金放在了邵仁安夫妇面前,邵稹说他当年负气出走,流落外乡,如今回来想重新落籍。 邵仁安从未见过那麽多的钱,卢氏更是心花怒放,他们当日便带着邵稹走访里正,刚好东北战事急迫,朝廷点兵,里正正为坊中徵兵人数不足烦恼,邵稹回来恰恰解了燃眉之急,落籍之事便顺利办了下来。 虽是一件美事,可邵仁安回味着总觉得有些不安心,特别是他与邵稹对视的时候,那眉间的锐气让他不由得心里打鼓,他不知道邵稹所言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十分明了,如今的邵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孩子了…… 太阳渐渐过了中天,用过饭,午後慵懒,邵仁安正要去歇息,里正忽而上门来。 「里正怎麽来了?」邵仁安拱手笑笑,一边招呼着,一边对卢氏道:「快去倒水来。」 里正却道:「不必。」他看着邵仁安,神色复杂,「邵大,我问你件事,你那侄儿说从前一直在商州,确实吗?」 邵仁安讶然,与卢氏相觑。 「确实啊。」邵仁安笑笑道:「里正不是看过了他的官文?」 里正点点头没有说话。 「怎麽了?」卢氏也觉得有异,问道。 里正皱着眉,「方才京兆府的人拿着一幅逃犯的像来问,我看着觉得有几分像你家侄儿。」 听得这话,邵仁安与卢氏俱是心惊。 「怎会呢?」邵仁安心慌,忙道:「里正,我家侄儿的官文当初也验过,确实不假啊。」 「是啊。」卢氏道:「长安这麽大,看真人都有不少长得像的,凭一幅画像怎好断定。」 里正颔首道:「我想的也是此理,不过京兆尹那边也不好瞒着,我将你侄儿的名姓、去向报了去,他们自会查验。」说罢寒暄几句,告辞而去。 「怎会如此?」待里正走远,卢氏着急道:「邵稹真是逃犯?」 邵仁安也心绪不定,「别瞎说!」 卢氏忽而怒起,「我看他就不是个好人!」说着面色煞白,扯住邵仁安,「若他真是逃犯,那官府会不会来把金子都没收了?」 邵仁安烦躁,瞪她一眼,「你就消停了吧,若他真是逃犯,官府只没收金子你便该谢天公大恩了。」 薛霆在宫中忙碌了半日,午後奉命到兵部办事。 「元钧来了。」兵部侍郎赵毅与薛敬是好友,见他来,和蔼笑道:「那日我见你在禁苑中击鞠,我正好路过观赏,打得甚是漂亮。」 薛霆神色谦逊道:「伯父过奖。」 赵毅忽而想起什麽,笑道:「对了,今日征百济点兵,就在北门屯营,上回征百济,你是立了功的,随我一道去看看如何?南衙那边我打个招呼便是。」 薛霆听到征百济点兵亦有些兴趣,可是随着赵毅同去毕竟招摇,於是笑着推辞道:「多谢伯父,只是霆今日事务繁多,不敢离开,还望伯父见谅。」 赵毅知道他生性谨慎,也不强求,笑笑随了他。 薛霆在兵部办完了事,正出门,听到身後有人叫他,「元钧。」 他回头,却见是京兆尹钱远。 「回南衙吗?」钱远道。 薛霆颔首,问他,「你怎来此?」 「别提了。」钱远苦笑,「还不是为上次跟你说的那逃贼,这几日忙得要死,上头让我等将那画像拿到各坊间查问,大海捞针一般找。」 「哦?」薛霆目光一动,「可有结果?」 钱远一笑,「还真的有。」说罢他四周看看,压低声音,「今日早晨我到通善坊去,那里正说近来真的见过一个几分相似的人,许多年前报了失踪,可前几日又回来了,进了征百济的军册,我就是来吏部查军册的。」 薛霆看着他,神色不惊,「是吗?那人是何名姓?」 「邵稹。」 长安北门外的屯营前熙熙攘攘,军帐一字排列,前来的人有的身上大包小包,有的一家老少来送,笑的、哭的皆有,清点的将官吼得嗓子沙哑,人声鼎沸。 相比之下,邵稹肩上背着一个包袱,腰上挂着一把刀,显得格外清爽。 负责造册录名的军曹看看他,「是何名姓?」 「邵稹。」 军曹仔细翻了翻名册,找到了他的名字,点头,「打开包袱看看,随行之物都要入册。」 邵稹依言打开,军曹看去,不过是两三件衣袍,还有几串铜钱。 「这麽点?」军曹道:「这仗若是打得久些,过了八九月,那边可冷得很。」 「我可到时再置办。」邵稹道。 军曹一一记下,又往他身上看看,「兵器也只有这刀?」 「正是。」 军曹眼睛眯了眯,「似乎有些年月。」 「先人传下的。」邵稹道。 军曹笑笑,将刀也记下,挥挥手让他到一旁等着排队入营。 「都是长安城里的儿郎。」赵毅骑在马上望着喧闹的人群,抚抚胡须,「训上月余,赴百济回来,策勋评议,各部又该忙死了。」 陪同的将官笑道:「那是自然,我这营中出来的都是善战之士,必不给长安父老丢人。」 薛霆跟在後面听着二人说话,眼睛却盯着人群,手紧紧攥着缰绳。 京兆府的人和兵部的人已经往军帐中去了,薛霆看到钱远正与一名造册军曹说话。 邵稹站在人群里,很早就看到了那些穿着官服的人,没多久他看到了薛霆,心中暗惊,他神色无波,四处瞥了瞥,低头走到人群後面。 第二章 薛霆?邵稹握了握刀,虽并不知晓他来这里做什麽,可是对方人多势众,一旦有变,他的处境便大大不妙,未几,他望见一些神色奇怪的人朝军帐走去,立刻坐实了心中的想法,只怕此地不可久留,邵稹立刻转身,藉着人群的遮挡朝外面走去。 没走两步,旁边忽而走来一人将他撞了一下。 邵稹没有停步,继续前行,那人却在後面道:「前面那位郎君且站住,转过头来!」 邵稹脚步微微停滞,回头却见是个官吏打扮的人。 那人看着他,目光锐利,「邵稹?」 邵稹的余光瞥见几个军士正从不同方向靠近,暗自准备动手,脸上却笑笑,「足下认错人了。」 那人正待再问,突然旁边的人群推搡了一下,只听有人破口大骂道:「田舍汉,走路瞎眼吗?踩爷爷的脚!」 「你才瞎眼,我走我的路,你挡着道做甚……」话音未落,一记闷拳声响起,两人大打出手,旁边的人连忙躲开,人群顿时像炸锅一般乱了起来。 「挤什麽,挤什麽!」那京兆府的人被涌动的人群挡住了视线,才挤出来,邵稹已经不见了踪影。 「贼人跑了,捉贼人!」一人气急,大喊道。 其余人等立刻赶来,四周守卫的军士亦拿起武器大声呼喝,将乱涌的人群分开。 「这……」兵部来的官吏们看着,面面相觑。 薛霆骑在马上,场上的乱象尽收眼底,但他并不被扰乱,眼睛定定的,很快他瞅到一个迅速离开的人影,而人群中有几个平民打扮的人亮出了刀。 「有刺客!」薛霆大吼:「保护侍郎!」一斥後,策马朝那边冲去。 北门屯营的军士训练有素,混乱突发後不久,将官们已经看清事态,调集场边军士维持秩序。 营前入营、送行的人足有数千,不少人不明所以,却听有人嘶声竭力地大喊:「官军要杀人了!」 众人登时大惊,又见真的有军士拿着武器过来,连忙四散奔走,一时间人群更加拥挤得混乱不堪。 京兆府的人本是眼尖,混乱之中有人看到了邵稹的身影,「拿住那玄衣带刀的人!」 邵稹心惊,朝人少处奔去,却见几名军士朝他围了过来,没了退路只能突围,邵稹沉住气,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拔出刀来。 正在此时,四周忽而冲去几个跟他穿一样颜色衣服的人,手里拿着刀。 「走!」有人冲他喊。 邵稹一惊,见那些人与军士厮杀起来,不待多想,立刻瞅着空当冲出去。 薛霆骑着马,眼睛一直盯着邵稹的身影,眼看就要到面前,斜侧里突然杀出一人,刀风扫来,薛霆眼疾手快避过,举刀劈下,惨叫声起,鲜血伴着浓重的腥气染红了刀刃。 可那人还未倒下,另一边又有一人杀至,周围的人太多太杂乱,薛霆不及回护,忙翻下马背堪堪避过刀锋。 「放箭放箭!」将官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 「不可乱射。」赵毅止道:「人群杂乱,易伤无辜。」 马匹受惊跑走,薛霆才站稳,已经有人将刀劈来,薛霆急急架住,定睛一看竟是邵稹。 旁边的士卒要冲上来,薛霆喝道:「此人交我对付,尔等去拿刺客!」说罢用力隔开邵稹的刀,猛力反攻向他。 这边的士卒本人手不足,旁边又有人杀来,只得分头应战。 「我已离开府上,为何还苦苦相逼!」僵持间,邵稹怒目而视,低吼道。 薛霆用力对他一脚踹来,冷笑,「逼你?莫自视太高!」说罢提刀攻去。 邵稹挡住,手腕隐隐一震。 光天化日,二人皆视线清晰,薛霆刀风凌厉而灵活,邵稹与他过招,心中暗惊,他知道薛霆这般世家子弟研习武术,大多师从名家,可与薛霆交手,他的路子却全无纨裤花哨之气,一招一式皆乾净俐落,直击要害。 薛霆那夜曾与邵稹过招,对他的招式亦有几分熟悉,邵稹走的是贼路,但武术身法绝非乱砍一气的野路子,上招连着下招,刁钻多变,教人防不胜防。 正缠斗得难舍难分,突然一阵马嘶传来,不远处的大树下,一些人拴在那里的马不知何时都脱了缰,受惊一般朝这边跑过来,纷乱的人群和集结的军士皆措手不及,连忙四处躲避。 「邵郎上马!」邵稹听到有人朝他喊,心中划过一丝亮光,可薛霆并不相让,趁他分神的一瞬又将一刀劈来。 邵稹不得不全力应战,忽然薛霆的下路落了破绽,邵稹立刻攻去。 刀刃划过,薛霆痛呼一声,腿上受了一刀倒在地上。 邵稹未想到他竟然不躲,有些吃惊,薛霆却瞪着他,咬着牙,声音低低,「走。」 邵稹睁大眼睛,这时一匹马已经奔到跟前,他忙扯住马鬃纵身一跳,马扬起前蹄,前面的人连忙躲避,邵稹大斥一声朝场外飞奔而去,其余刺客也已经上马,乘乱冲出人群。 步卒忙追赶阻拦,无奈马匹跑得太快,营外也无拒马障碍,将官大吼,骑兵箭一般地追出去,道路上只剩黄烟滚滚。 马匹跑得飞快,两旁的树木嗖嗖後退,饶是如此,邵稹还是听到了後面追兵的马蹄声。 前面有一队拉木头的牛车,邵稹的马刚刚跑过,只听得一阵响动,车上的原木全都滚落在地上,将道路隔断。 邵稹看着,心中越发明了,再往後面望去,路上乱得一团糟,追兵都被挡在了後面。 夺来的马大多数不是良驹,领路的人带着岔入一条小道,树荫下已经有人带着几匹骠壮的好马在那里等着。 「都回来了吗?」那人问道。 「折了三人。」头领面无表情答道,忙下来换马。 邵稹也跟着换了一匹,只见这些人麻利地脱下外袍,翻过来重新穿回,衣服变成了不同的颜色。 头领对邵稹道:「主人吩咐,足下随我一道。」 邵稹不多言语,点点头。 众人各自上了马,鸟兽般散去。 一口气往西跑了数十里,头领带着邵稹进了一片林子,邵稹望见里面有个茅草亭子,旁边停着一辆马车。 萧云卿坐在亭子里,面前摆着一只茶炉,见邵稹风尘仆仆地下马,他悠然笑笑,抿一口茶,「如何?我的人都能在官军地头犯事了。」 邵稹汗湿衣背,走上前去开口就问:「到底怎麽回事?」 「五郎干的,他将你的画像给了京兆府。」萧云卿道:「我午时才知晓,要阻拦你已经来不及。」 邵稹讶然,想了想,「告知你的也是他?」 萧云卿冷笑。 「他要害我,为何还让你知晓?」 「他知道我会去救你。」萧云卿道,说着叹口气,笑笑,「我原想与他分了家,自己到长安来,看来五郎不愿。」 邵稹皱眉,还想再问,萧云卿却不再多话,从手边拿起一个包袱扔过去。 邵稹接住,沉甸甸的。 「金子和过所都在里面,你这般情势还是去西域最好,先到肃州城南找一家叫蒋五家的客舍,主人会带帮你出关。」他说。 邵稹将那包袱收起,面色复杂地看他,「你和五公子……」 萧云卿神色平静,「不须你操心,我若是你就立刻走,朝廷若要拿你,未多时便会通传四境,迟了便难了。」 邵稹不再多问,看着他脸上一块还未散尽的瘀青,片刻道:「多谢,你保重。」 萧云卿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嘴里出来会出来这几个字。 「酸死我。」他笑骂道:「你若真想谢我就把命留着,下回见面我要讨回。」 邵稹笑笑,转身而去。 萧云卿看着他上了马,忽而想到什麽道:「致之!」 邵稹回头,萧云卿意味深长道:「甯儿还在京中,你想让她傻兮兮地一直等你吗?」 邵稹神色一愣,手中紧攥着缰绳,沉默片刻即道:「云卿,还需你帮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