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守护神》 序言 【陈毓华简介】 我吗── 就慢慢、慢慢的一个人。 动作慢、思考慢、生活步调也慢。 就很傻、很傻的一个人。 只要人家给一点点信任,就会想着要涌泉以报, 只要人家给一点点关爱,就会想爱那个人一辈子。 总而言之,一个和世界脱了节的老土。 【序言 当彼此的守护者】 圣诞假期刚过去不久,今年大家玩了个小天使的交换礼物游戏,就是准备礼物前要先抽签,自己要给抽到的小主人准备一份专属的圣诞礼物,但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是他的小天使,如果这段期间小主人不开心、心情不好,还要想想办法为小主人鼓励、打气。 于是,那几天总觉得好像有鬼鬼祟祟(?)的目光在观察自己——会这样说,是因为我也要偷偷摸摸去关心我的小主人,发现她的需要,希望她到圣诞节这段期间都能快乐平安,直到交换礼物那天收了我准备的小礼,之后能有个愉快假期。 短暂的小天使任务结束,我也在这期间看了陈毓华老师的《千岁守护神》,嗯,平平一样都是负责守护人的,可男主角始真是一个跩到不行的守护神啊!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谁叫他当妖之前是赫赫有名的始皇帝,追求长生不老後才成了妖,皇帝的贵气、霸气就算过去千余年还是不减分毫,一朝不慎金身被毁,害他得巴着个血液有奇效的人间女子过活,与她立下誓约,当她的式神,但想要他事无巨细的照料她?想得美!这位守护神可不会走温柔解语花路线。 而女主角阴曹真的可说是「杂草」的代表,生命力旺盛,身为弃儿的她面对生活的挫折也不屈不挠,她爱钱,但不爱不劳而获,所以即便始有金山银山她能随意取用,她还是想靠自己进到村後那座神秘大山寻宝,果然因她的时时心存善念,助她找到茶树及狗头金,让她能靠此发家。 她对知识求知若渴,因此遇上一个愿意收她为徒、教她盖屋建园子知识的师父,她贪婪的汲取新知,尽管最後没有吃上这行饭,可我还是看见她企图翻转命运的积极,不是有句话这样说的吗——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阴曹穷什麽也不能穷了志气。 我还忍不住想到去年爆红的韩剧「鬼怪」,剧中最让我不舍的便是男主角金信孤独活过千百年的那份寂寞,我始终认为那是一部悲剧,因为就算在第二个人生里他们相守了,不对等的寿命还是注定让这段爱情不完整;幸好陈毓华没这样对待始和阴曹,她给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转折,让他们白头到老不是梦想,至於如何办到?就请各位到书中一探究竟。 话说回来,与其说,始是阴曹的守护神,一呼唤他的名便会听命於她、守护她,进而让她吸引了心,但阴曹何尝不是始的守护者呢?在始遭遇天劫时,即使自不量力她也要奋不顾身上前护住他。看着他们一路走来,让我明白世上最让人又痛又快乐的,便是爱情誓约的牵绊。 今年我的小天使送我的礼物是我日常会用到的文具,我很喜欢,而最喜欢的还是她写的卡片上那句「日子就算平凡但平安就好」,愿以这句话,守护看着书的大家。 第一章 【第一章 与妖同住】 一盆加了榕树叶、艾草和月桂叶的水哗啦的泼向院子里长势不是很好的菜圃,来人把木盆摆回架上,就进了家门。 这是民间习俗,若是参加丧礼、探病还是去扫墓回来,先洗过艾草水再进屋,比较不会把不好的东西带进家中,以免晦气。 阴曹是觉得还好啦,这屋里就她一人,晦气也晦不到旁人。 三花神婆知道她马虎,十几帖晒干的草药包直往她怀里塞,钱当然也没要她的,直说这玩意儿山上、溪边想要多少有多少,还千叮咛万吩咐,让她只要沾上白事人家,就一定要烧上一帖来擦手擦脚,去去厄运。 阴曹素来不喜欢白占人家便宜,花了两天去三花神婆家把她坏了很久的篱笆给修好了。 神婆还不高兴,说她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姑娘家看,紮什么篱笆?她不稀罕,就算没篱笆,偷儿也没胆子上她家来。 的确是,神婆从不扬言自己有什么神通还是灵感,但是不管小孩夜啼惊风还是丢了羊牛猪,只要经过她一占卜,卜算出来的结果十之八九成都能找到东西,小孩也乖乖睡了,就算她开的药方不过是些黑乎乎的草药,也大多见效,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谁家里有点事都知道要找到这里来。 「我真受不了你,替你做点什么都要回馈,你就是这种个性讨人厌,买卖吗?」三花神婆火气大得很。 「这屋子也是我的家啊。」 三花神婆不说话,背着手进门去了。 最后篱笆紮得歪歪斜斜,三花神婆嫌弃得要命的把她赶了回来。 依照她多年来对神婆口是心非的了解,这是算满意吧。 其实这也没什么,她能接到打幡、摔盆的活儿,也多亏了三花神婆的牵线,否则她还在满城郊疯跑的摘野菜、打短工,因为力气小,常常有上一顿没下一顿的,肚子饿得直打鼓。 送走了城西尾的曾老太爷,她这「孝子」从曾老太爷的远亲手里收到报酬,又得了一顿饭,吃得嘴上流油,路上和三花神婆分了帐,她就回来了。 推门进屋,就算一个人生活,她也有良好的习惯,只要人不在家,窗门一定妥妥的上闩,落锁。 她这不是穷得要命,何必多此一举,上什么闩?落什么锁?没得还要节衣缩食花钱去买老贵的锁头。 为了这事,她没少被三花神婆叨念。 说起来她这小院就两间正房、一间厨房和外搭的茅房,前头的小院连口井也没有,用水不方便,洗个衣服要跑到溪边,尤其那几畦她辟出来的菜圃,因为不会打理,其实也形同虚设,但是这些都是小事一桩,这屋子就算简陋、就算什么都没有,好歹下雨有个可以遮雨的地方,日晒有个可以遮头的瓦。 所以她觉得很好。 可也因为只有她一人,许多事会顾不上,买锁,说穿了是为了自保。 凭良心说,烟花村里多数的村民都是无害的善良百姓,但是锅里都不小心会掉进老鼠屎,谁敢保证哪天没个意外? 小心驶得万年船。 她不是傻子,也知道一把锁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落锁、每天带把钥匙在身上,说来说去求的也是一个心安而已。 只是前脚才触到屋里的黄泥地,转头她就想夺门而出。 这屋子她住了四年有余,屋里的摆设她就算闭着眼也知道有些什么,该在的一样也没少,没有的她自然也看得出来……所以那扇玉屏风是怎么回事? 那玉屏风一摆上,把本来就显得逼仄的堂屋划出个楚河汉界来,这是准备要长住的意思了? 不用怎么打量,她也知道这扇屏风有多稀奇和珍贵,与她那些简陋的家具摆在一块,不只格格不入,压根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唔,这样形容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她叹了口气。 阴曹低下头,装作用心抚平身上短褐的皱摺,打算视而不见的绕过饭桌回自己的房间—— 但是凭什么啊,这是她的房子耶。 她的、她的、她的,因为很重要,所以要重复三遍! 她很平凡,很普通,走在路上别说谁会多看她一眼,根本就和杂草没两样,毫不起眼;外在如此,内在也缺乏所谓的天赋,更没有阴阳眼还是灵通什么的,她靠替那些绝户打幡、摔盆,给人当儿子用,赚点银两地过日子,也算和那些个神神道道扯上一点干系,但是跟神通什么的实在就差得远了。 被一只「妖」给盯上了,算什么? 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据说从异类的眼光看来,她拥有甜美的血和生气,香得不得了,像一朵要开不开的花,正是最好吃的时候。 原来妖想吃人还讲究说词的。 她哪里好吃了?她承认自己完全就是洗衣板的身材,下口只会磕到牙,再说了,传说中那些个妖魔鬼怪不是想要什么就下手去抢,哪管过人类的想法? 他这「有商有量」、「客客气气」的占地为王,什么意思? 他把脸逼到她眼前,一副心高气傲的嘴脸—— 「别用那种看待山精小鬼、魑魅魍魉的态度藐视我这大妖!」妖也有妖道,也敬老尊贤的。 「还大妖呢,有什么了不起的?连人都不是。」 不能怪她看不起他,没听过那白素贞想成人,历经了千辛万苦修炼也没能如愿,她只听过妖想入人道,可没听过人想入妖道的。 不是她想讽刺,可多少山精鬼怪吃人喝血的为的不就是想变成人? 茶楼里说书的说的那个什么唐僧,许多妖魔鬼怪为了想吃他一块肉而打得头破血流,不过她又不是唐僧。 他显然能窥知阴曹的想法,阴阴一笑,暴躁的刮起一阵风,搧了她一头一脸,搧得她披头散发,屋里的瓶瓶罐罐也因为这样而乒乓作响,听得她心惊肉跳。 「我警告你,你要是打坏我屋里一样东西,你就给我赔!」跟只妖还客气什么,所以她气势足得很,可是他有求于她,又不是她去求他来的。 「也只有无知的人,才有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他没把这丫头片子放在眼里,真不行,强取豪夺就是了。 若不是为着大妖的面子,他何必跟一介凡人在这里浪费唇舌? 「我承认我书读得少,你有知,你厉害,你聪明,我不管你怎样,离开我的屋子!」摸着被搧了一头一脸狼狈的自己,她还真不敢再嘴硬。 这家伙目中无人,脾气又暴躁,为了逞一时之快,毁了家当,伤了自己,还真是没必要。 妖怪要能说理,人也不需要衙差了。 他嗤笑。 阴曹捡起几样掉在地上的东西,忽然想到一件事,「慢着,你是怎么进我家的门的?我可是供奉了门神的。」 她本是没有宗教信仰,但是自从跟着三花神婆讨生活后,多少明白信仰的重要,早上三炷清香是一定少不了的,不是有个说法,说有烧香就有保佑吗? 宵小进门,她没话说,但是妖魔鬼怪……她家的门神也太偷懒了。 他一脸少看不起妖的表情。「两个由人类化成的神,又不是什么高尚的神格,还拦得住我?」 第二章 好大的口气!她对他的骄傲自大又刷新印象了,只是他既然这般厉害,何必来求她一个人类的血和生气? 「跟你客气,是给你面子,若我直接夺舍,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他吊着眼睛睨视她。 人类不过是最不起眼的生物,生命短暂得跟蜉蝣一样,受七情六欲烦扰,最后等着的不过是无常,他半点都不稀罕。 他的生命虽不是无穷无尽,但是活上个万把年也不是难事,可谁让他的金身让人毁了,只剩一缕精魄,他靠这缕精魄暂时维持不灭,如今衰败残喘,这个人类要是坚持不肯给她的血,他离灭只有一线之遥。 至于夺舍,现在的他还真的做不来,他连吃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赶不走不请自来的妖,阴曹念了《金刚经》和《往生咒》,想驱逐他,他却冷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一个六亲不靠的小姑娘,又是个丑八怪,倒是懂得不少。」 你才丑八怪,你全家都是丑八怪! 她身为人类,六亲不靠,无亲无故,已经够不幸的了,还让这妖拿这点来嘲笑她,她想要自己小小年纪就什么旁门左道都懂上一点皮毛吗?还不是拜这些年一个人生活血淋淋的教训所赐。 她真是叔叔婶婶都不想忍了。 她姓阴,叫阴曹,这名字不只很俗,念起来还阴气森森,更不是凡人会有的名字,真不知当年她阿爹阿娘是怎么想的,给一个女娃儿取了这样的名字。 她抗议过,也闹过别扭,但阿爹说,阴曹是承载了两家人的希望,继承父亲和母亲两家的姓氏,她阿爹和阿娘都是家中的独子、独女,谈婚嫁之前就已经说好,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要继承两家的姓,借以延续后代。 话说得是冠冕堂皇,但就像所有的老话本一样,她阿娘一过世,阿爹用阴家不能后继无人当借口,很快娶了后娘,祖母只能收拾儿子的烂摊子,将她带到膝下去养,这种日子其实也没能过多久,因为后娘生了个儿子,祖母如珠如宝的宝贝着,她便成了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亡妻之女了。 又因为那时的她实在太小,后娘怕众口铄金,人家讲话,明着也不敢对她怎样,但是在物质和精神上的漠视对一个才几岁的孩子来讲,却让她辛苦得几乎快活不下去。 就在这样被忽视的情况下,她好不容易熬到八岁,有一天三花神婆上了她家,也不知阿爹后娘跟她说了什么,自己就被带到了树城这小不拉叽只有九个村庄构成的小城。 神婆住的村子叫烟花村,是九个村庄里规模最小、人最少的村落,整个村子的人加起来不到百人。 三花神婆告诉她,她爹答应每个月定时会给她送来食宿费用,直到她及笄为止,往后她就跟着她住。 大人以为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她却知道自己被遗弃了。 她很不安,但是不安能跟谁说? 其实她也知道,现在每天要锁门、带着钥匙出入,就是因为那深深的不安全感。 有段时间,她是和三花神婆住一起的。 可也就那么两年。 她不忍神婆不到两年时间,头发都花白了,一满十岁,便让神婆用她阿爹给的银子去向村长划了块地,茅屋现成的,稍微整修后能住人了,她就搬出来自己独自生活。 她知道,神婆没说的是她把自己那点多年积攒下来要养老的体己钱,也给赔上这间泥茅房。 三花神婆嘴上什么都没说,却红着眼眶拼命责怪自己无用,上不了台面的道行,护不住她,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拭泪。 这不是没办法吗? 若是说她这近十年的人生里有那么一个人伸出温暖的胳臂和借出温暖的怀抱,让她享受到有人疼惜的滋味,那只有三花神婆一人,让她能哭,让她能笑,还会把饭桌上仅有的一块肉给夹到她的饭碗里,还说自己不爱吃。 这么难得的温暖,她舍不得把它毁了。 要是她的离开能还给神婆宁静,那么她孤独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可以? 她一住进神婆的屋子,一开始无事,但是用不了多久时间开始鬼影幢幢,老是听到有人在走动或是说话的声响,她无感,看不到听不见,却苦了和她过日子的神婆,神婆每天睁眼到天亮,就怕那些妖鬼精怪抓走她。 三花神婆居无宁日的熬着,她看着神婆以可怕的速度憔悴下去,甚至晕厥在路上,她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所以,她告诉神婆她想搬出去自己住。 三花神婆再不舍,强忍着泪,也只能默许。 她独居的这些年,在三花神婆强力的护佑下,平安的过去了,那些个神婆口中的鬼祟反正她看不见听不到,方圆几里人都知道神婆是个护雏的,谁敢动她捡回来的这个「小子」,她就跟谁没完。 自己也总是报喜不报忧,于是,日子就这样跌跌撞撞的走过来了。 无论《金刚经》还是门神都赶不走他,可阴曹还是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她选择漠视。 阴曹不知道这妖在几天后,发现自己半透明的身子因为和阴曹同居一室,无意中汲取她的生气,竟然渐渐恢复了一点实体的形态。 他惊喜。 在极度的不甘愿下,他低了头,向她索讨血液,用誓约的方式留了下来,成了她的守护灵,成了主仆关系。 要是有选择的余地,阴曹绝对不要这样的因缘,但是这只妖最可恶的是拿三花神婆来要胁她,他知道神婆是她的软肋,别人她可以不管不顾不在乎,神婆却是她唯一没有血缘的亲人,她在乎。 从立下誓约这天开始,她确切的知道这只妖不只能看懂人心,心肝还很黑。 说也奇怪,因为她那一滴血,面貌模糊的他脸色瞬间变得好看,五官也都显现出来了。 不得不说,他长得真是妖美又巍然大气,是她平生仅见的美男子,肤色有些苍白,但披泄到地上的黑发柔软,凤眼淡漠,眉间一抹倨傲,恍若能逆天,他身穿宽袖紧身的绕襟深衣,像墨般流动的直裾优雅无比的垂在脚边,整个人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明明就是个黑雾构成的妖怪,非常的虚幻,却是如此真实的存在着,真实到她想质疑都很困难。 现实和虚幻,模糊的交融成一片,人妖殊途,她却是没能明白自己是怎么和一只觊觎她的生气和血肉的妖成了「室友」。 「也就是说,从今日开始,你是我的了?」那就代表她能尽情使唤他了吗? 他皱了皱眉头,对他这个活了千余年的妖来说,就算立了血誓,谁是谁的还很难说,选择性的忽略誓约是妖的天性,不是吗? 也就是说,要他听话,还得看他的心情如何。 「你总该让我知道怎么叫你。」 「我名为始。」 阴曹迷惑的看了他一眼,他们这些妖魔鬼怪和那些神神叨叨的修道人不都把自己的真名看得死紧,他居然这么坦然的说出来? 但是他那淡漠到近乎苍茫的眼神让她知道,对于一个翻不出什么大浪的人类女子,想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蝼蚁那么容易,真名让她知道她又能拿他如何。 第三章 千年老妖,最是油条,虽然诓这样的人类少女有点不道德,但道德是什么玩意,能吃吗? 她告诉自己不要动气。「我叫阴曹。」 「你取了一个黄泉地府才会有的名字。」 「名字是爹娘给的,我也不愿意。」她对自己的名字已经很膈应了,他不用再添上一笔来提醒她的阴暗好吗! 不提这些,他弄出这么一扇云母琉璃玉屏风出来,要是让上门的人看到,她怎么解释这个价值连城的东西会在她的小屋子里? 她就算跳到黄河,有八张嘴也解释不了。 「能看见我的,只有与我有血誓之人,其他人想见朕,可没这样子的福分。」他不屑道。 阴曹已经百分之两百的确定始能听得见她心里的话。 他还自称是朕,她怔住,忍不住扶额了。 难怪他从头到尾派头这么大,她到底给自己招来了什么? 「所以,别人也不会看见这么大一扇屏风摆在家里?」 屏风虽然只有一扇,却是用一块完整的玉料去雕刻出来的,玉料之大,就算她没什么见识,也知道旷古绝今。 「是。」 「你为什么非得弄这么个碍眼的东西摆在屋里?」 这一扇屏风一放上,堂屋里根本就没了可以转身的地方,她大概得把屋里头的桌椅全收起来才能走路了。 屋太小,供不起大佛啊。 他要不要去别处耍气派啊?任性的妖! 「屏风是我的栖身之所。」始像是知道她小气巴拉的「妇人之见」,见她一脸茫然,他干脆化成黑雾,钻进屏风里。 阴曹凑近屏风一看,不自觉地张大了嘴,本来就大的眼珠几乎都快掉出来了。 屏风上雕刻着一座非常气派辽阔的园林景象,雕工逼真至极,宫殿巧妙的运用了玉料的俏色,宫墙之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各抱地势,长廊迂回,屋檐飞挑,亭台楼阁蜿蜒密集,也不知道有几千座,长桥像一道道彩虹,架在半空,让人辨不清方向,景色蔚为壮观。 最诡异的是随着她的走动,高数十仞的宫殿能分出远近似的,楼台还能表现出深邃之感,甚至那些摘花的宫人、挥着拂尘的内侍,也能看得出喜怒哀乐来,其余花鸟虫鱼,就连架上的葡萄都隐约可见,站在外头的她几乎可以想像鸟鸣鱼跃、花开锦绣和葡萄成熟散发出来的香气。 她一下就被迷住了,不断地走来走去,看着因为光线变化,玉石呈现出不同的晕彩,反倒忘记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了。 屏风里的始似乎是不耐烦了,传出缥缈虚幻的声音,「你的重点到底在哪里?」 悄然地,也不知哪来的一只纤细柔白小手撩开鲛人的丝绡帐幔,露出始那张暴躁易怒又俊美到天怒人怨的脸和那身玄色衣料。 他舒服至极的斜卧在水榭中央的躺椅上,身边有数十个宫娥侍候着,一旁桌上白玉玛瑙的水晶碟子里装的是方才让阴曹差点口水流满地的青紫两色大葡萄、两樽月光石雕成的酒瓶,他手上拿的是白玉九龙杯。 很好,好到不行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自己只摆得下一个箱笼和她睡觉的炕,挖出箱笼最底层的一块布料,这是三花神婆送她的压箱底,也是她仅有的一块花布料,接着回到堂屋,把那碍眼的屏风盖了个密密实实。 眼不见为净,这任性又嚣张的家伙! 至于屏风里面,宛如末世降临般鸡猫子鬼叫地喊着天狗来了的声响,她掏掏耳朵,权当什么都没听到。 阴曹挨着板凳坐下来,这才察觉到酸疼不已的腰和膝盖。 一回来忙着应付那只妖,连酸痛都忘记了,这一回神,才想到自己就算戴了厚厚的护膝,快要废了的腰和肯定又紫又瘀的膝立马让她痛到无法再忽视它们的存在。 摔盆的活儿真不是人人干得来的,又哭又要跪着膝行,还要因应事主的要求,把所有来悼念的人都带入情境,钱比哭孝女还要难赚。 三花神婆看着她每回都肿得不像话的膝盖,对她又碎碎念了一通,要她不用每场哭丧都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死了亲爹似的,场面过得去就好了,她却觉得既然拿了人家的银子,太偷工减料,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在这行算是做出口碑来了,她经手的丧家没有不竖起拇指说她哭得好、哭得悲惨的,只是,这死人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事,就算每趟活计可以入帐不少,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再来,翻了年她就及笄了,阿爹给的那一年十二两的银子大概也就没了,未来都得靠她自己。 目前在这树城里,她的活儿也算独一分,毕竟打幡是件有损尊严的事,正经人家的男丁连沾手都不会,只有无赖混混看在价钱不低的分上,愿意接这种差事。 但是就算痞子无赖也不见得都能拉下这个脸,除非如她一般,真的混不下去,末路穷途的了,才会来和她这假小子抢这碗饭。 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她都十四岁了,身子发育得一点也不好,以至于这碗饭还捧得起。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管他呢,走一步算一步,就算一辈子都维持这种不男不女的样子,老实说,她也不是很在乎,律法上也没规定一定要前凸后翘、身材婀娜才叫女子。 既然死人不是天天都有,那么在这段空窗期,找个短工来做做,也好过在家里蹲,她可是听了那些个去曾家帮忙的三姑六婆九姨婶们说了,树城里来了个大京里泥瓦大匠,听说是要替即将致仕的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的文大人盖一处园林,地段已经看好,在城中最繁华的所在,但因为带来的人手不够,想在树城招收一批临时学徒。 一般的作坊学徒是没有工资的,只有到年终及节日时能发点红包意思意思,或是请吃一顿饭,所以大匠招人,还许了三十个铜板的工资,算是十分丰厚。 至于管不管吃住,并不在阴曹的考虑范围内,树城到烟花村也就十几里的路程,她当天来回绰绰有余。 那么自己够不够格? 咳,她的身板虽然单薄,看起来没有三两肉,但一些粗活儿可难不倒她,也算有一把力气,所以不去试一试怎知道行不? 那是三十个铜板耶。 明早,她要早点进城,今天一定要养足精神,明天一早才好赶路。 她一头倒下,却忽然想到什么,身子一个打挺,灵活的弯腰往炕的边角往下摸去,熟门熟路的从墙壁的旮旯缝隙里掏出一个瓦罐,入手沉,看起来颇有分量——那是当然的,里面可是她这几年来一文一文攒下的身家。 瓦罐已有八分满,再过一阵子,她就能把钱存进钱庄。神婆那屋子太潮了,这几年真是累着了,一双老寒腿总喊着疼,自己这么努力,想的就是也许过两年能把神婆接过来养老,就算不能住一起,她另外起一间屋子给神婆住,就住她隔壁,眼睛看得见她的地方,也是好的。 第四章 解下腰际的陈旧小荷包,这是她十岁出来独立时神婆给的,她用了许多年,舍不得换下来。她把银钱全部倒出来,难得还有两颗四钱重的小银锞子,她留下五个铜板当午饭钱,其他的全部放进瓦罐里。 她嘴里总是喊着不要紧的膝盖又隐隐作痛起来,她啧了声,想说只要睡着就会忘记疼痛的法子是行不通了,狠下心来咬牙给膝盖揉了两遍,最后擦掉从眼眶冒出来的眼泪,倒头就睡。 生活的残酷对她来说是日常。 这膝盖明天应该就会好了吧…… 阴曹不知道她一入睡,四壁皆空的房间突然有股黑烟升腾而起,慢慢凝聚成一个人形,五官也逐渐清晰,最后幻化出一个穿宽袖紧身绕襟深衣的男子来,黑色的直裾优雅的垂在脚边,始就这样用他白肤淡唇的脸看着连被子都没盖,甚至方才揉膝盖拉起的裤管也没放下来,就这样大剌剌呼呼大睡的姑娘。 那块瘀紫黑青因为她的胡乱揉按已经散成更大一块,更惨不忍睹了。 这明天晨起应该会更痛了吧。 她,连疼痛也不会叫唤出来吗? 他这千余年来见过的人不知凡几,却没见过一个姑娘家对自己这么不看重,又那么的倔强。 但是这不代表他对她有任何的心慈,在没有她的命令下,他是绝对不会妄动的,且就算得了她的命令,他也要看看自己心情好不好。 所以,他很心安理得的消失。 【第二章 进城找活计】 一无所知的阴曹这一夜连翻身也没有,直睡到鸡鸣才不甘愿的张开一只眼睛。 是的,一只眼。 这是不甘愿的起床啊。 怎么好像才躺下天就亮了? 照旧翻身就起,哪晓得下一瞬间又栽倒在炕上。 阿娘喂,她的膝盖……昨晚真不该偷懒,要是去拔点草药捣碎敷上去,过一夜应该就没事了,哪会像现在这样肿成馒头似的。 算了、算了,不管它,痛个两天也就自己好了,她今天还有事,她可是打定主意要进城。 胡乱的把裤管放下来,一拐一拐的洗了把脸,从水里见仪容没什么差错就出门去了。 她一向就是这样,短暂的悲苦后,坚定的擦干眼泪,贫困无法让她低下头,劳苦也无法压弯她的脊梁,现在如此,将来也是一样。 虽说到树城不过十几里路,平常走走跑跑也就到了,可今天阴曹的腿痛得她想哭爹喊娘,来到树城已经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有着三百年历史的树城是座小巧的县城,靠水又靠山,城里车水马龙,人烟阜盛,民风纯朴,是个很美的小城。 青石板路上,挑着菜担子的老爹,卖面的大婶,在门口对着路人打招呼的茶铺伙计,普通百姓的穿着算不上好,但朴素整齐,处处带着安详和蓬勃的朝气。 当然也不可讳言,任何一个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只有光明,无赖痞子、小奸小恶的人也是有的,但十恶不赦的倒是未见,所以,整个树城可以说是非常适合人居住之地。 阴曹赶到城南最热闹的乌衣街时,着实倒吸了一口气,只见人龙绕了好几圈,她已提早出门了,想不到许多人比她还要早,这是势在必得啊! 娘的,早知道她昨夜就不睡了,连夜进城,起码得到工作的机会比较大。 「小伙子你也想来抢工作啊?瞧你这小身板,还是趁早回去吧,这活儿没你的分。」回过头来的大叔长得五大三粗的,嗓门也大,是个粗人没错,却很好心的给阴曹建言。 「既然都来了,总得试试看,大叔您说对不对?」摸摸鼻子就走不是她一贯的做事风格,只是这里有这么多人,要等什么时候才轮到缀在尾巴的她啊? 大叔连正眼都懒得看她了,挥苍蝇似的。「要是我才不浪费这时间,赶紧找别的活儿去。」 他的话引来更多人的讪笑,什么对手不对手的,就是个不自量力的雏儿。 阴曹嘿嘿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 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她没有半点想离开的意愿,那几个粗汉子也就不理她了。 阴曹没等多久就看出来,长龙般的队伍消化得很快,一次五十个人进去,大概两炷香时间,很快就淘汰一批出来,从那些个被淘汰的人垂头丧气的叨念中得知,原来想进大匠的手下当学徒,要先能扛起单包重三十斤的泥袋两包,来回在广场走上一圈,还得要脸不红气不喘,没有两把力气的人根本应付不来。 阴曹咽了咽口水,两包三十斤的泥袋,根本比她体重还重了,但看在那三十个铜板的分上,说什么也不能打退堂鼓,临阵退缩。 被录取之后总不会天天都要扛泥袋吧,如果是这样,那她不如去码头当脚夫扛谷包去。 不管啦,硬着头皮上就是了。 不得不说,即便是个面试的宅子也大到没边,阴曹和另外四十九个人一同进了院子,只远远看见廊檐下的太师椅坐了个看不清面貌的人,一侧是已经被录用的人,一侧就是他们这些人,院子中央则有一堆放得歪七扭八的泥袋。 没有人发话,他们只能规规矩矩的站在太阳底下。 冷不防,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朝着他们这群人喊,「这里有识字会算术的人吗?」 众人面面相觑,要是会识字读书,早就在家里跷脚当大老爷了,哪还用得着来这里干这种粗活? 管事的眼光慢吞吞地巡梭过去,直到落在阴曹身上,她因为个子小,被淹没在一众高头大马的糙汉子里面,要不是他眼尖,恐怕还看不到。「小兄弟,你会写能算数吗?」 「基本的都会。」不是她吹嘘,八岁前她还在那个家的时候,祖母为了怕人家说她厚此薄彼,也请来启蒙的先生教她识字。 她读过《千字文》、《弟子规》、四书五经,因为她学得快,先生也教得勤,打下好底子,后来跟了三花神婆,神婆大字不识一个,她只能自学,有不懂的文章还是字句就去请教村子的老秀才,老秀才也没嫌弃她,反而谆谆告诉她,尽管她不是他的学生,又家境贫寒,但也不能妄自菲薄。 要她说,这笔墨纸砚都费钱得很,要不是老秀才逼着她,把家里多出来的笔墨砚和两刀宣纸都给了她,还称赞她是什么遗落的珠玑、难得的才女,后头还感叹她为什么生为女子之类的,否则功成名就,指日可待。 她完全排斥这种没有用的赞美,赞美再好听也不能拿去换钱,再说她也不想花时间去练字读书,呃,好吧,她承认,如今得空,她还会默一两篇文章,写几页书法,为的是拿去让老秀才高兴一下,完全不是为了听那些溢美之词喔。 文人能功成名就的实在少数,她一介女子,科举与她无缘,书读了也是白读,但读书能明事理,起码不受人欺辱,识字也能赚钱,譬如替人写家书、卖年节春联,甚至写戏文,还是能贴补一点家用。 有钱人家里常养着戏班子,最缺好的戏文了,老秀才是个戏迷,知道她家境窘迫,给她介绍了个人,于是她就写了几部戏给对方,报酬很是丰厚,只是名字挂的是那人的,她就是个枪手。 第五章 她没想过要出名,也就随他去了。 当然,这种事没必要让老秀才知道,他介绍的人侵吞了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作品,那只会让老秀才难做人。 「因为坊里的小管事家里忽然有事,临时需要个能读会写的,你来把这个念写一遍给我看,如果行,这个活儿就是你的了。」 大匠是大户家族出身,喜欢分工细致,层层下来,各司其职,不容易出错,只是想在大匠手下谋得活计,不是随便懂几个大字就能捧得起这碗饭的。 阴曹照个大管事给的册子朗声读了一遍,还圈出几个错字,大管事摸着稀疏的胡子,表情十分满意,挥手让阴曹跟着,穿过回廊,将她领到了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男人面前。 靠得近了,她看清楚那一身白衫男子的容貌,虽说发型不同,还多了那两撇短胡子,阴曹发誓那张脸和某妖简直是一模一样。 阴曹忽然觉得牙疼。 虽然传说这茫茫世间每个人都会有个和自己长相相似的人,但是这种相似度,应该只有双胞胎兄弟才有的吧? 有人会相似到连方而微翘的下巴上都有条小沟吗? 这也说不定,始是妖,谁知道他那一脉或者是他家族的支脉有没有人传承下来,血缘多年混杂,生出个和始长得一样的人,这也是有可能的。 再多看一眼,唔,他看起来比始大上那么一点点,约莫二十三、四,若是剃掉小胡子和始站在一块儿,别人说不定真会以为是双生子呢。 但是这都不重要。 「东家,已经找到人选,奴才带来给您过目,若是东家认可,奴才就领他下去做事。」大管事对那男人甚是恭敬。 那男人还没反应,身边的一列子弟兵倒有人先跳出来,看来是众人中辈分最高的。 他淡淡的启齿道:「这点小事还要劳烦师尊,高管事,你都干什么吃的?」 高管事也不敢轻慢,态度仍旧缓和又和气。「这阴兄弟能读能写,还把小李管事没注意到的错处都挑了出来,反应敏捷,小小年纪,殊是难得。」 大匠旗下有三个徒弟,都是各世家家族最出挑的子弟,这少年便是落九尘的大弟子孟清风。 一般说来,世家门阀的子弟绝不会委屈自己来做一个匠人的徒弟,但是落九尘不是普通的匠人,他身分微妙,传说甚嚣尘上。他是先皇垂垂老矣时才得的么儿,一出生百鸟绕着皇宫飞舞,祥云蒸腾。 先帝对这老来子宠爱异常,洗三当日便请来皇觉寺的老和尚弘一大师为他批命,却说此儿命不长矣,除非出家剃度,或许有一线生机。 于是,他尚在襁褓中便被送进了佛寺,师从弘一大师,不过就算在寺庙里面,待遇也不输给皇室中人,直到十二岁才还俗。 传说他若是不曾剃度出家,如今的江山未必有白华帝的分。 弘一大师是什么人?没有人知道,亦没人清楚他活了多久,他的年纪一直是个谜,自从开国他就是云澹国的国师,先帝继位后他便退居皇觉寺,不再涉及国事,到了白华帝登基,曾几度想延请他入宫,可惜弘一大师皆以不问世事回绝了白华帝。 也因为这层关系,白华帝对这位年纪轻但辈分极高的弟弟不仅另眼相待,更不敢有丝毫怠慢。 皇家人行匠人之事,难免被言官诟病挑刺,说是与民争利,这话有没有传到落九尘耳中无人知晓,但让白华帝听见了,骂那言官拿朝廷俸禄,却着墨此等小事,吃饱撑着,让他回家吃自己去了。 可见皇帝对这么弟的维护,百官再也不敢撄其锋。 然而落九尘才不管旁人怎么说,依旧我行我素,他既不盖民宅,也不建商铺,什么与民争利?压根是硬扣上去的帽子,无的放矢,无聊至极。 但不得不说,由他手里造出来的帝王宫苑还是寺观园林,都得到士子文人极高的评价和赞叹,甚至有邻国的皇帝想重金礼聘请他去造园,可他向来随心所欲,你来请,不见得他就肯卖你这个面子,还得看他当时的心情如何。 因为他这不羁的个性,名声更为响亮。 这回他破例来树城为大学士建造私人园林,是看在早年两人有那么点弯弯绕绕的交情分上,又刚好他住厌了大京,领着几个徒弟就出门了。 孟清风是落九尘的大弟子,生就一副玲珑剔透的心,面目俊逸,难免自视甚高了些,又因为落九尘经年云游四海,对外事务一应皆由孟清风统筹处理,诸多的细节便交由高敞料理。 在他以为,高敞连这么点小事都处里不好,自然冲着他发火了。 孟清风看阴曹小小年纪,身材单薄,穿着灰色粗布短褂,虽然没有补丁,却洗得发白,幸好十分干净,一把不算黑的头发挽在头顶,用一块方巾固定,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样,很难取信于人这小子能有什么能耐。 孟清风是世家子弟,从小锦衣玉食养大,不怪乎他用那样的眼光看人,以衣饰取人,是人的通病。 「小兄弟,你走吧,这里的活不轻省,不是你这小身板能胜任的,你干不来的。」 「嗯,我们要的是力气大,能干粗重活计的汉子,你走吧。」 二弟子郭轸也是美男子,但不同于孟清风的飘逸,他的相貌稍微带着点古典的厚度,是一种要耐心欣赏的俊美。 三弟子虞鹿,唇红齿白,是三师兄弟中穿着最为考究的一个。 虽然师兄弟三人都是一色象牙白的软缎箭袖滚兰草长衣,腰束水蓝腰带和玉佩,但是他硬多了素冠和一把扇子,优雅不停的搧着风,还未表示意见,落九尘就出声了—— 「你上前来。」 落九尘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魅惑,简单的几个字却像三伏天里喝了一杯冰凉沁心的凉茶,让人五脏六腑都觉得无比舒畅。 虽说来之前就知道这活计没什么希望,但真的被人嫌弃,阴曹心里难免失落,此际因为落九尘这几个字,她又生出了另一股勇气。 她乖觉的上前,这一近看才发现落九尘穿的是透气的棉麻雪白直裰,脚踩道鞋,头发用青玉簪束在头顶,清贵和高冷的气度像极了山巅上的蔼蔼白雪,给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感觉。 他五官中最精彩的是那双眼,和始的锐利不同,他的长睫下是一双黑润宁静的眸子,带着浅浅的温柔,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要是能成,这可是未来的东家、老板、金主,阴曹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屏气凝神,显出几许气度出来。 别问她为什么面对和始同样面孔的落九尘,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 因为她也不知道。 也许是有求于人吧,很自然的就想把自己比较好的那一面展现出来。 落九尘用他那黑得像是会发出星辰般亮光的眼看了阴曹一眼——竟然是个青苗似的姑娘家。 他知道诸多穷人家的女孩子为了家计,会出来找短工做,身板粗壮些的,浣衣洗涤,有些专长的,或是绣娘、或是厨娘,也能挣点钱贴补家用,又或者是到富贵人家去为奴为婢,也是一条路子。 第六章 这么秀气的小姑娘,还是个孩子,竟然学人来应征粗工,她觉得她是凭什么呢? 穷急了?还是觉得好玩有趣? 她姿色中等,小青苗一株,看起来因为营养不够,以及劳动过度,身材干瘪又瘦小,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她容貌,是她那小脸蛋上流露的坚毅,那努力求生的光芒非常的扎眼。 「你叫什么名字?」纯粹男性的声音,沉稳,干净。 「小子姓阴,名叫小曹。」在他人面前她都是这么介绍自己,不想多费唇舌向人解释自己姓名的由来。 落九尘没多说什么,咀嚼了一下她的名字,「高管事说你识字能读?」 「诗词歌赋那个小的不行,但是普通的算筹文字,小的粗略懂得。」 「哦?」 「小人八岁以前启蒙过,四书五经都认得些皮毛。」 「只是临时的一份工,你还愿意做吗?」正主子回来就要把活儿交回去了的。 「愿意。」她回得毫不迟疑。 落九尘唤来孟清风,「带小曹去帐房,让她把去年的帐册都理出来,要是她理得好就留下她,要是不成就打发了。」 当着阴曹的面把话敞开讲,是想看她的实力,要是高管事的话没有灌水,这女娃儿真是个可用的人才,加上她的谈吐,他愿意给这假小子机会。 有实力,这份工作就是她的。 阴曹是一跃三跳从那五进大宅院里出来的,一路上不只脚步轻盈,看什么都顺眼,就连阴了半天、已经浸润起霏霏细雨街道的那苍茫的一蓑烟雨都觉得美得好不真实,宛如仙境一般。 她没像路上的行人赶紧避雨去,更不在意已经湿了半身的衣裳和踩过水洼、鞋里满是水的脚。 要是可以,她真想痛快的吼出来,让大家都知道她得到了一份好工作,不是一个月三十个铜板、做得累死累活的苦力,是她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位置——帐房。 一般能当上帐房的多是东家身边的老人,甚至一些关键岗位上的工匠也是东家的人,像她这样什么根基都没有就得到赏识的,机会趋近于零。 明日开始干活,一个月工钱有两贯钱这么多,管一顿饭不管住,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老天开眼,终于看到她的诚诚恳恳了是吧? 她这是入了大匠的眼啊! 大匠,不,该喊东家,真是个大好人! 呃,她也要谢谢高管事,要是没有他,她恐怕连东家的面都见不到就被打发了。 她要不是手里的钱不够买一串炮竹来放,否则她一定会买上一串到三花神婆的家去放,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小姐……」 「不是告诉你我是公子?我是公子!」转弯处传来因为紧张有些口齿不清的声音。 这一路上老是有男子跟他搭讪,他都已经重申过多少遍了,为什么没有人听得懂? 明知道要避开麻烦,但阴曹已经煞不住脚,正好看见脸红心跳的锦衣少年对着一个纤细美丽、宛如少女的少年拦住去路不放。 「小姐,你不用怕,本公子不是坏人,我只是想知道小姐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可否告知,我想回家请长辈上门提亲。」 哪来这般清丽绝伦的姑娘,他在树城里居然没见过,她脸红的样子实在太好看了,看得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无尘好想哭,他是堂堂正正的大男人,不 `是什么小姐,公子你能不能张大眼看清楚? 「我没说你是坏人,但是你拦了小道的路,害我过不去了。」他脸红得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自己穿青色道袍,头上挽着道髻,身后背一口宝剑,就算构不上气宇轩昂,到底哪里和女子扯得上边? 那锦衣公子满脸灿笑,听话的让出一边来,但是眼睛仍牢牢固定在无尘身上不放,随身的几个小厮不用主子吩咐也靠了过来。 在阴曹的认知里,那是个少年没错,只是看起来就像寺里壁画中的飞天丽人一样,就差手里没有拿着团扇、鲜花了。 难怪他被错认,他整个人都像少女一样的端雅细致纤柔…… 管不了那少年有没有很硬的后台,阴曹快步冲上前,一把缆住无尘的肩膀,笑嘻嘻的道:「阿姊,不是让你在对面的茶楼等我吗?既然你都出来了,快走吧,阿爹、大伯父、叔叔、婶婶还有大哥都在,就等你一个,别落了单,阿爹要出门的时候不是交代过了,要小心拍花的?」 她的手顺势滑下,拉起无尘的手,就往码头的方向而去。 锦衣公子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又怕坏了自己在美人心里的观感,犹豫的那一刹那,居然就让阴曹给糊弄了过去。 她拉着无尘的手,泥鳅似的专往巷子里钻,一阵让人眼花撩乱的左拐右弯,东穿过人家庭院,一叠声喊抱歉之后又从角门出来,无尘只觉得头昏眼花,等站定后人已经在城门边上了。 他也没敢抽出手来,两丸澄澈如同明月星辰的大眼羞答答的瞅着阴曹,脸孔还直发烧。他这羞怯的毛病怕是永远改不了了,师祖也说他就是太怕羞了,就算于茅山术上大有成就,仍要他下山历练,回去才能接掌茅山宗。 他对接掌门派没什么兴趣,但能下山游历,他倒是乐意。 好像烫手山芋般放开无尘的手,阴曹不禁背抵着城墙直喘气,这跟逃命有什么两样,她呼呼喘着,「……到这里……那登徒子应该追不上了……小兄弟,就此别过……」 至于他要去哪里,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你是第一个没把小道错认为女施主的人,不知道这位兄弟……姑娘怎么称呼?」无尘拱手,态度谦和有礼,一派端方,给人的好感若是三分,也会被对方放大成十分。 「萍水相逢,没有互通姓名的必要,我要出城去……呵呵,小道士好眼光,你也是第一眼看破我身分的人,不过,嘘,这件事要请小师父保密,我还得靠这装扮混饭吃。」知道她真实身分的人越少越好。 无尘看着她的装扮,了然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 见无尘顺从的态度,阴曹忍不住鸡婆,「若你要在城里行走,自己要多谨慎,要不,把自己弄丑一点吧。」抹点泥还是什么的,他这模样,分明就是个招烂桃花的。 他长这模样,他爹娘……就更无法想像了。 「施主妹妹也多珍重,你的忠告小道会考虑的。」 哈,她喊他一声姊姊,这会儿就要占她便宜了,这小道看起来比她还小,居然叫她妹妹,真是不吃亏的性子啊。 无尘方才跟着阴曹一路疯跑的时候就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妖气,但凝神再辨时又没有了,为了感谢这位小姑娘施以援手,他也礼尚往来,虚拈剑诀,舞起无形的剑花,脚踏禹步,召神官,做了一场简单的祓禳,将阴曹身上的妖气给净化了。 没有任何感知的阴曹哪里知道无尘为她做了什么,两人在城门口分道扬镳,此时天际已经放晴,雨后的天气湿润又清新,阴曹管不上半干半湿的衣裳,往家里赶,沿途明媚的天光下,叶子上的雨滴还在往下掉,蝴蝶也在野花丛中飞来飞去。 第七章 「我说,你到底是不是女子?不只爱强出头,救的还是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人。」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阴曹耳边响起,她猛然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路边蹦过去,很不幸,这一蹦,崴了脚。 她又惊又怒,几乎要泪崩。 就算过了一段时日,她还是接受不了始这种不吱一声、想出现就出现的方式,再多来个几次,她不只得去收惊,还要挂伤号了。 这只每回遇见就没好事的臭妖怪!她捏起了拳头,不满道:「为什么不先打声招呼?你吓到我了!我很不高兴。」最后一句简直用吼的,「跟我说对不起!」 始不为所动,一脸鄙视。「难道你要我敲锣打鼓?谁叫你胆子这么小,还好意思说。」 对不起?门都没有! 嘶,这是嘲笑她被吓破胆活该?! 阴曹的怒火噌噌噌的往上冒,她真的怒了。 她的脾气虽然说不上温驯,但该忍的她能忍下来,不该忍的事情她会斟酌自己的能力开解自己,尽量不要与人冲突,当然,这一切都是以面对的是「人」为前提。 就算这只是件芝麻小事,可这只妖不给他一点教训,他真没把她放在眼底。 「始。」 她的声音向来偏中性,碍于她假小子的身分,她更是压沉着嗓子在说话,这会儿更是轻柔缓慢,语调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却让始微微凛了下,不得不应了个「是」字。 他恨言灵。 「你忘记要称呼我什么?」此时她若不压住他,以后会后患无穷。 他表情僵了下,极不情愿的道:「主子。」 「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的主子,就做好你式神的本分。」她从来没想过要拿主子的派头来压迫他,她个性平和,他人敬她一分,她自然会善待他人一分,但是这只妖,给脸不要脸,非要她拿出主子的架子来才要听话。 始暗暗磨了牙,眼神沉了下去,却被传来的哈哈笑声给打断—— 「想不到你这只大妖没死,却成了小施主的式神,此一时,彼一时也,想不到你为了活命也有今日。」 顺着坡走上来的是和阴曹才分手没多久的无尘小道长。 始凝眼看去,「臭道士,是你。」他那丝缎般披泄到地的长发无风自动的飘飞起来,宛如蛇信。 「毁了你的金身,你就该魂飞魄散,归于虚无,不料你居然还能凝聚一缕精魄,撑到现在,果然是上古大妖。」无尘的目光在始和阴曹身上巡梭了一遍,知道阴曹身上的妖气从何而来了。 一妖一道之间气氛剑拔弩张,好像要厮杀起来,无尘捏起手诀的同时却还有空朝着阴曹绽放笑容,「妹妹,我们又见面了。」 「小道长。」她微微颔首。 无尘嘟起嘴,「方才你叫我姊姊的。」他听得可心花怒放了。 「道长年纪看起来比我小。」你要不要专心一点?有只妖看得出来已经怒火冲天了。 「小道满十七岁了。」 他话刚说完,始箕张的五爪已经往无尘而去,「朕还未找你算帐,你这牛鼻子道士自己送上门来了,找死!」 「斩妖除魔,乃是我辈职责,小道今日不收了你,替天行道,誓不罢休!」 两人还没过招,原来清静美好、有一大片野花盛开的荒野骤然刮起狂风,不论杂草还是野花都拔地而起,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阴曹被风刮得满脸的土,几乎要站不住,不会吧!要不要这么夸张? 【第三章 两个幼稚鬼】 接下来的闪电霹雳、风云变色就不用提了,这是要天崩地裂了吗? 阴曹回过神来,双手遮着眼睛,露出些微的缝隙来,一手死死抱着一棵大树,才能稍微站直身体。 只见始那玄黑的身子如同腾龙翻卷,所到之处,砂砾碎石狂扫,巨树拔根而起。 无尘则是气定神闲的以静制动,但每个动作都充满力与美,穿梭转腾,不知何时出鞘的桃木剑符咒发出万道金光,他回旋下腰,正气凛然,一时之间,始竟也拿他没有办法。 这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管他什么妖,什么道,什么正,什么邪的,倒霉的是她这个不关她事的路人。 阴曹原来已经打定主意要逃命去的,命还没逃,哪里知道胳臂生生的疼起来,就像被人横刀划过,接着是脸被一刀划过,肌肉翻飞,五脏六腑好像都被冷冰冰的冰柱给冻住,肺被压破得咳出一口鲜血,鼻孔小泉似的流出鼻血,她双眼暴凸…… 阴曹痛得跪了下去,冷汗涔涔像水瀑一样往下流。 为什么?她只是个旁观者。 她很快的想到,始是她的式神,也就是说他们两人是一体的,始有事,她更会出大事,如果放任那两人打下去,第一个没命的肯定是她。 「别打了……」 没人鸟她。 「别……始,我命令你回来!」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嘶吼。 这不听话的臭孩子! 吼完,又是一口的血喷出来。 但雷鸣闪电停了,一抹玄色的烟尘拄着一把黑黝黝的大刀,神情狼狈的站在她身边,唇畔带着抹血丝,对于自己毫无自主能力的被召回,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他是什么?是上古大妖,千余年来从没做过人家的式神,他错愕、惊诧、矛盾、不解,他很难想像自己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他打心底看不起的「主子」救了。 他堂堂一个大妖,自尊心被狠狠的打击到了。 但心里还有些什么……说不出来,他不明白的,她应该巴不得他死才是吧? 从阴曹倒地的角度看得见湿津津的几道红,滑过始的胳臂、手掌、指尖,滴滴答答,落入土里。 无尘捏着剑诀,一手拿一张灵符,作势要一鼓作气将始除掉,口中喃喃说道:「敕令水禁坛,扫除妖魔……」 阴曹打断他的语咒,「姊姊,别伤我的式神。」 无尘睁开如一泓清泉的眼睛,可这会儿的无尘哪还有半点稚气,他正气凛然,不可侵犯,「小道方才不解小施主身上哪来的妖气,原来是这个老不死的在你身边。妖与人殊途,姑娘还是让小道收了他,替天行道。」 阴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他,她不是还觉得始任性自大又讨人厌?「道长,你也说他只剩下一缕精魄,他连打都打不过你了,还能做什么坏事?」 「他留在你身边,会吸取你的生气,你会百病丛生,这就是害人。」 「我不介意把一点生气给他。」 无尘的脸上蒙上一层厚厚的寒霜,对着阴曹眼中再无任何亲近温和。「姑娘若是为了一己私欲,执意要留下这妖,与养小鬼谋求自身利益的世人有什么不同?」 阴曹苦笑,他这是把她归类为那些个想谋权取财,想飞黄腾达,驱使鬼役得到某些好处的人了。 无所谓,要解释怎么也解释不完。 「始虽然讨人厌,可从来没做过任何对我不利的事情,他既然认我为主,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你欺负?」 她的头晕到不行,还有始那为什么她会救他的灼灼不解目光,让她觉得干一整天的活下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累。 第八章 「始?!他居然把真名告诉你?」无尘收回了宝剑,粉面上浮现讶异。 阴曹还想硬撑,可是吁出一口气后,人不听使唤,晕了过去。 可惜的是卯上的那两人都没把她当回事。 「我毁掉你的金身,让你不再为恶,想不到你逃到这里来,恶心不改,还想危害他人。」 「恶?你哪只眼睛看见朕为恶了?人云亦云的臭牛鼻子,闭上你的臭嘴。」我去! 「我师尊说妖就是反常,既然是不被凡人和神仙容许的存在,就该赶尽杀绝,除恶务尽,这才是我辈中人的天职。」无尘侃侃而谈。 「有本事你就收了我,要是没本事就别乱吠!若不是被你寻到我金身处,我一根指头就能把你捏成粉尘。」爱乱喷口水的臭道士! 「的确是,但今非昔比,你就认命吧,身为妖怪,还想充当人类的守护神。」他不信,这妖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守护妖,不行吗?你有种族歧视,满口的仁义道德,以天下为己任,结果却是一派偏见!只许神族当守护者,妖怪就该去死?」 「当初你怎么就不想想成妖的后果?」 这句话像是戳到始的罩门,他沉默良久,呵呵笑了两声,却没什么诚意。 「就算修炼到极致,你能成仙为神,神明的寿命也不见得必然是无穷无尽,只是白忙一场罢了。」无尘冷哼。 「你学道追求的不也是长生不老?五十步笑百步。」 「我对长生不老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有一些想不开的人,才会妄想留在这繁华的尘世。」无尘的声音里有些古怪的苍凉。 始只是深深地看了无尘几眼,没有作声,这是拐着弯骂他呢。 「朕会当作你没说过这些大不敬的话。」 「都成为人家的式神了,你还是忠实地服侍她吧……否则我就收了你!」 堂屋里的声音本来不大,但有人翻桌了。 阴曹长叹了口气,拉高被子盖着头,仍然阻止不了外头滔滔不绝的你来我往,还有桌椅器物被破坏砸碎的声响。 为什么她会觉得家里多了两个幼稚鬼? 是的,她晕倒后被人捡了回来,结果,外头那两人从早吵到晚,听得醒过来的她一耳朵的聒噪,好像有一百只乌鸦那么吵。 她头痛,膝盖痛,全身都痛……谁来饶了她? 窗外的天色昏黄,暮色渐渐漫进房间,她这一晕倒,到底是躺了多久? 一早就什么都没吃的肚子饿过了头,倒是没什么感觉,可口干舌燥,嗯,她整天连杯水也没沾口,想活下来看见明天的太阳,一定得吃点什么,要是继续在这里躺下去,就算饿成人干,应该、或许、大概也不会有人进来理她。 看着房里熟悉的屋梁,想想他们还知道要把她送回家,没把她丢在路边,这也算没良心中的有良心了。 她扶着炕沿起身,哪知道这一动,全身痛得好像被十辆马车给辗过,她龇牙咧嘴,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不是她没有痛感,而是这些年来她已经被现实训练到明白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哭得再伤心,最后还是得自己站起来,擦干眼泪,继续和现实奋斗。 她有颗冷硬的心,她太明白不管她跌了、伤了,在外吃了苦头,受人欺负,被排挤还是吃了亏,回到冷冷清清的家来,没有谁会给她抚慰,甚至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不要紧都没有。 她习惯了凡事倚靠自己,都说父如山,没有了山的她就算撞得头破血流,遇到人生困境,也只能自己爬起来,鼓起勇气继续往前。 因为她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她不怨,这就是她的命。 谁叫她妨父克母,六亲灭绝呢,活该她得这样子过。 她就着房间的木盆洗了把脸,就算没有铜镜,她也感觉得出来自己鼻管有着血块凝固后的紧绷感,还有嘴角,她可是呕了一大口的血。 要吃多少好东西才能补回那些血液? 算了,就当她这个月多来一回癸水好了。 确定口中已经没有腥羶味,她绕过那两个还在互相叫嚣,以砸光她所有家具为乐的混帐,去到了厨房,推开后面的小木门,门外对着小小山坡地,把脏水倒了出去,再用水瓢舀了干净的水把盆子洗过一遍,倒扣在木架上,这才返身回到灶旁。 揭开锅子,幸好她今天一早要出门时烧了饭,这五月天正热着,吃冷饭也无所谓,有得吃就行。 后院阴凉处有列排开的瓮缸,青麻叶大白菜,圆滚滚的大白萝卜,细长的角豆,每一样切条,大缸里铺上一层,再撒上一层盐,最后密封,压上石头,最近她想要是得空,得再腌一缸雪里红,给神婆送去,等到天寒地冻的时候,就能靠这些腌菜过日子。 她掏出一小把咸菜,用水洗净,去了咸味后拍了点蒜头,接着挖了一块辣腐乳,就着灶台,准备吃起她今天的第一餐和最后一餐。 「你就吃这些东西?」一颗头探了过来,是无尘那尘埃不染、宛如粉樱般的美丽脸庞。 只是与始打了那一架后,看起来两人都挂彩了,无尘的下巴有道长长的伤痕,他却一点也不在意会不会留下难看的疤。 「是道长送我回来的?」她可没有多煮谁的饭。 「是你家式神。」他才想去抱她就招来那个暴躁的男人冷眼,好像他只要多伸一根手指出来,那男人就又要跟他拼了。 啧啧,这是什么心态?他是男子,难道那只妖不是? 「我听见你们两个还有力气打架,所以,伤势应该都不要紧了,不过,你那伤还是要上点药比较好。」 她举起筷子就吃,虽然没礼貌,但是礼貌对这两个没她允许就登堂入室的人来讲,并不那么重要,而且,她再不补充点什么进肚子,后果可能会很难看。 「无妨,小道身上有师门的丹丸,吞下就不碍事了。」 「那就好,是我多事了。」她说得很敷衍。 「呃,如果姑娘不嫌弃,我做饭给你吃好吗?就当作小道不小心让姑娘受了伤的补偿。」无尘不敢再开口闭口唤她妹妹。 为了那只妖,把人得罪狠了,不是他乐见的。 他对这个小姑娘有种说不上来的好感,不论是不是她在县城施加援手,还是她因为自己受了伤,道义上,他都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不必劳烦道长,我能吃饱就行。」 无尘扫了眼桌上,一碗干巴巴的玉米糙麦饭,一碟咸菜,一块腐乳,吃的比他在师门时还要清贫。 最让他介意的是,这屋子里就她一个人,她的亲人呢? 「不麻烦,等小道半炷香就好了,半炷香后就有饭菜。」无尘没有察觉到阴曹的异样,看着只有一个灶台、两个灶口的厨房说道。 半炷香饭菜就能做好?何况家里也没有多余的米菜,没听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阴曹实在不信。 哪知道无尘转头,方才的和颜悦色变成了狰狞,头不回的朝着堂屋喊道:「秦帝,我需要鸡鸭鱼肉米菜,你让人送到厨房来,饿坏了你的主子,后果你自负。」 第九章 阴曹没听清楚他在喊什么,堂屋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无尘没再说什么,卷起袖子,一副准备要大展身手的样子。 真的不用……阴曹正觉得她今天唯一的一顿饭离自己十分遥远,抬起头,不禁瞠目。 一个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穿着苍青色小衫,头挽双髻的小童轻巧的掀起了布帘子,对阴曹非常恭敬地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头,然后挺腰起身挥手,后头和他穿着一式服装的小童捧着各式食材,见到他的动作后,流水般地将食材送进厨房,其中,甚至有一整条的鹿腿。 阴曹张着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回过头见无尘还在叨叨絮絮的嘟囔—— 「觉得被我差遣……死要面子……算了,嗯,菜色还满整齐的,该来做点什么呢?」 「那些小孩是哪来的?」一个个都像画里的人物,阴曹觉得自己问得很呆。 无尘把嘴往堂屋的方向一努。「你家式神的手下人。」 式神也有手下?古往今来,就这只妖的派头最大,最与众不同了。 谁叫他的前身是始皇帝,不只统一中央集权,自认功过三皇,德兼五帝,这块古老的大地才有了「皇帝」、「朕」的称号。 阴曹默然了。 自从遇上始以后,关于始的身分这个问题,这种越探讨越偏离人世间认知的事情,她很聪明的决定以后都不要再问,也避免去了解。 因为答案可能会超出她活了十四年来所有的认知。 她的目光很快被无尘弄出的动静吸引过去,只见没人去起火的灶膛忽地冒起熊熊火焰,而无人动手的菜刀正快速俐落的切菜、剁肉,甚至能把一条大白鱼去鳞、去内脏,剖成三段,大白鱼自动的进了油锅,滋滋作响,煎鱼的焦香味很快充斥整个厨房。 无尘面前锅铲飞舞,正在另一个炉上翻炒肉燥,顷刻,逼出香气的肉末全部自己进了小陶瓮里,不用人照看的炖煮起来。 阴曹看得直咽口水。 余下用不着的食材依序飞回有把手的竹篮子里,无尘考虑了下,挥挥手,把篮子吊上梁上的挂勾,腊肉、山羌肉自动抹上盐巴,也吊上了梁,等着风干。 他一边用灵力指挥着厨房里复杂的各种煮食,从头到尾,自己一根手指头也没沾上阳春水。 阴曹看呆了,后来才找回声音,问得十分客气。「你们正统的道术里也包括这些……」她形容不出来的能力? 「你是说念力吗?这是一切法力的基础,我师门的灶房伙夫这门课学得比我还好,他能一口气指挥十几个锅灶一同煮食,还能轻松的和其他师兄弟聊天,我就不行了。」 阴曹捏了下自己脸颊,「你真厉害!」 无尘展颜一笑,宛如春花初放,「差不多可以上桌了。」 「我来帮忙。」阴曹赶快过来道,溢满整个厨房的香气让她快受不了了,桌上的腐乳和咸菜她连多看一眼都不想。 她俐落的端菜捧碗,而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无声来到桌边的始端坐不动。 「妖怪不食人间烟火,你又不是人,吃什么饭?」 这两人明显不对盘,无尘一见到始就忍不住刺他一刺。 「一个修道人我执这么深,什么时候染上深闺怨妇拈酸吃醋的毛病?」始火力相当。 「如果要吵架还是开打,请出去。」阴曹很难得的强硬了一把。 这两人已经把她的家全砸光了,现在还想把屋顶也给拆了才甘心? 露天睡觉并没有比较有情调好吗? 她发誓,如果再发生一次斗殴事件,一定把两人扫地出门! 短短时间,无尘真的煮了五菜一汤,有鱼有肉有青蔬,还有一大碗公的药膳。 始和无尘居然同时安静的闭上了嘴。 不过,厨房里什么时候多了饭桌?桌面是墨绿色,绿多黄少,就像黄莺的羽毛带着闪亮的绿光,还散发芬芳的木头香气。 阴曹就算对木料没有什么研究,可想起堂屋那扇玉屏风里的建筑摆设,也知道这个饭桌不是普通物品,至于有什么响亮的名头……算了,不追究,反正知道是好东西就行了。 这张稀罕到不行的莺歌绿奇楠木桌就此在阴曹家中留了下来。 无尘装了一大碗饭菜,是的,他拿的是碗公,装了小山尖般的大白米饭,那白米饭煮得非常漂亮,微微地冒着米饭香气,当然,他也顺手的替阴曹装了一「小」碗。 「多吃点,你太瘦了。」 高傲的始由着穿着苍青色小衫、头挽双髻的小童侍候着,从龙头形状的觚里倒出琥珀色的汁液,那汁液盛在玉杯里,芳香扑鼻,就连阴曹这不沾酒的人都不自觉的口中泌出唾液来。 无尘鼻子嗅了嗅,略带几分意外的道:「想不到这世间还有松苓酒。」 他的祖师爷也就得了那么几两,宝贝得要命,从不轻易示人,据说是当朝皇帝从人家进献的三斤贡酒里分出来送给他老人家的,就连皇帝都不轻易喝,祖师爷的松苓酒他也只是听闻,有一回祖师爷万分不舍的拿出来待客,他远远闻过那个味,也仅仅这样,哪知道就一直铭刻在脑子里了。 听说松苓酒的难得在于制作方式独特,得挑一棵百年古松,伐其根本,将白酒装在陶制的酒瓮中,埋在古松下面,到了一定的年份以后再挖出来。 如此一来,古松的精华就吸到了醇酒里面,据说这酒有明目清心的功效。 无尘不好酒,所以对始的独享一点想法也没有。 阴曹就着大米饭和一锅喷香四溢的卤肉吃了两大碗饭,从来没有吃得这么心满意足过,吃完饭,她直接出门散步消食去了,至于收拾那些残羹剩肴,没有名字的苍青衣小童接手过去做了。 她可不知道她的背影一消失在厨房门口,始那精光四射的眼就锁住了无尘。 「说吧,你千方百计的想留下来做什么?」 「就知道瞒不过你,但是我那妹妹一点都不起疑,她也太容易轻信人了,这一点得说她一下。」 无尘微笑的样子纯洁无瑕,洁净的让人生不出一丝恶感,但是这对始一点用也没有,他是妖怪,妖怪只有冷硬的心。 无尘悠悠哉哉的给自己煮了茶,茶炉、茶杯都是最朴拙无华的陶器,和始的精致华丽对比,如同两个极端。 「妹妹?一个居无定所,如云般流浪的臭道士,你脸皮还真不是普通的厚。」 始的嗓音听不出高低,但天生的威严却让无尘得打起万分的精神来应付,丝毫不敢大意。 「你如果想趁机收了朕,可有得等了。」 「小道知道你本事大,你是唯一从小道手中逃走的妖魔,我想知道的是我那妹妹怎么看就只是个毫无天赋的凡人,就算她与你立了契约,为什么她呼叫你这么容易?」 要知道呼唤式神是需要结印持咒的,强大的式神甚至还需要献祭才能呼唤,无尘无法理解的是阴曹这个人类女子却能轻易的从他手中救走她的式神,就只是那么简单的唤了始的名字。 始笑得很是狡猾,「你要不要自己去问她?」 无尘想了想,「我会查出来的。」 第十章 「那你得有本事在这屋里住下去。」这是个有着男女大防的年代,就算只是个乡下破地方也一样,他不认为阴曹会让无尘这样一个外男住下来。 就算外人不知她的女儿身,但家里莫名来了个人住下,要解释起来也是麻烦的。 当阴曹消食完回来,看见两个据案而坐的男人,她这时才想到她这艘飘摇破漏船中还有着两个男人。 两个奇怪的人,几个时辰前还打得你死我活的,现在却能坐在一块品茶喝酒,男人……很难懂。 无尘道长面貌稚幼,可他说他十七了,这年纪若早婚的,可能已经有儿有女,是能撑起一个家的男人了。 始是妖怪,不用她烦恼,进出也不用担心被谁看到,无尘道长……就让他去村人家中住上一晚吧,明天他应该就会上路了。 没想到无尘委婉的拒绝了。 「不必劳师动众,小道用板凳拼一拼,也能将就一晚的。」 阴曹很坦白道:「我家屋房窄小,我又是孤身女子,不方便留道长住下,还有——」她拉长了音。「长板凳方才被你们拿来当成武器,如今分屍躺在门外,已经变成一堆废柴了。」 也就是说,就算你想拼长板凳将就,也将就不了。 她虽然是个乡野女子,但那些世俗的礼义廉耻,她可是牢牢记在心中。 这是摆明了不欢迎,无尘不是厚脸皮之人,也能理解阴曹的顾虑,他很识趣地拎着行李和随身的桃木剑出门了。 闭门谢客,阴曹真的累了,明天一早她可是还要去上工呢。 折腾了一天,水缸里没那么多水,她也没力气去挑水、烧水,便只打了盆水,将就着把身体擦擦,再把一身脏衣服换下来,如此便将今日应付过去。 始看到她的动作皱眉了,他把苍青衣小童叫出来,让他去烧水。 「一个姑娘家的,这么不爱干净,太难看了。」 「我又没让你看。」你知不知道什么都要自己来的人有多辛苦,偶尔偷懒一下还要被谴责,拜托,这是她的房子好不好? 她摸着脸回到厨房,看见弯着腰正往灶膛添柴火的小童,阴曹对他颇有好感,真是任劳任怨的孩子。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啊?」 玉雪可爱的脸转了过来,圆滚滚的眼中带着一丝迷惑。「我不知道,主人没有给我名字。」 「这样啊,」她忍不住手痒地摸了摸侍童柔软的头发。「那么,我叫你小飞好吗?」 侍童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像暗夜里的明星,他转头飞奔了出去,阴曹能听到他压抑不住的兴奋,对着始说道—— 「主子的主子给了我名字……」 这样啊,始看了一眼厨房里阴曹的背影。「这样啊。」 看着平凡无奇,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人类女子,殊不知拥有的温柔是最强大的力量。 她还没长开,要是长开了,该有怎样的风姿呢? 「既然得了名字,以后她就是你的主人,这一生要侍候照顾她,知道吗?」 小飞用力的点点头,对始没有任何留恋的飞奔到阴曹身边,又是胆怯又是高兴的悄悄拉住她的衣摆。「小飞以后要永远侍候主子。」 「说什么呢,烧好水,赶紧去睡觉,小朋友要多睡觉才会长高高。」阴曹发自真心的笑了,那像猫儿似的眸子弯了起来,里面都是星星点点的笑意,暖洋洋的,像是寒冬腊月初昇的太阳。 小飞一双坦荡荡的大眼藏着止也止不住的孺慕望着阴曹,点点头,非常听话的回到灶边。 阴曹痛快的洗了头和澡,正想可以睡个美美又香香的觉,哪知道来无影去无踪的始咻地出现,她一时慌乱,只能赶快拉来薄被,盖住自己只穿一件中衣的身躯,脸红如石榴。 「我警告你,以后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许到我的房间来!」 始也发现被子下面平板的曲线,无论如何,这回是他孟浪了,世间女子对这些看重得很,自己突然出现,难怪她要骂人。 「我想问一件事。」 「很重要?不能改天再问?」 被子将她遮得密密实实,始的眼光梭巡过她全身,没有露出任何不该露出的肌肤,视线又滑到她略带湿气的长发,用男人的眼光来看,她的头发甚至称不上乌黑。 身材平板,了不起只能说是清秀的容貌算是唯一的优点,这样过目即忘的女子,为什么看尽繁花的他还要看得那么仔细? 嗯,也许是太多年没有女人的关系。 「问完我就走。」 「快说!」 他顿了下,才道:「为什么救我?」 「你是我的式神,这是什么问题?」 「我对你并不好。」式神该做的事他都刻意的忽略了,选择性的忽略誓约,是他一开始就打算好的。 「我这么个平凡的人类,也没什么值得你掏心掏肺要对我好的地方吧?」她从来没想过要把他当奴仆看。 始的眼光非常古怪,像是挣扎又像坚持,眼眸闭上,再睁开,便觉得眸色之中有了什么不一样。 【第四章 关门弟子】 阴曹奇异的发现,始那过于严肃又死气沉沉的五官,气息陡然一转,多了一些像生机以的东西。 「你的脸色很不好,要我放点血给你补补?」他的脸色本来就称不上好,吃饭的时候没注意看,这会儿在烛光下,他那原本有点颜色的轮廓褪得近乎虚无。 始听到阴曹的提议,眼中猛地出现一抹亮丽的神采,只是那神釆转瞬即逝,「不必,你自己都弱成这个样子了,还想给我血。」 「要知道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趁我后悔之前赶快应下,不过一滴血,我还给得起,不过你也太弱了,连个小道士都能让你吃苦头。」 她可不是鼓励自家妖怪去和别人打架的意思,只是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强大的妖怪,和无尘这一架后,他脸色比先前更透明了一层,整个人好像随时会消失似的。 始要是知道阴曹这么看不起他,应该会想抡起拳头揍人了。 阴曹说完,也不等始反应,拿了放在小几上的小刀片往手指一割,然后往他面前一送。「快点,别浪费了。」 始看着距离自己很近的女人,他可以在她澄澈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她的眼眸里是货真价实的关心,不含一丁点的杂质。 始绷着脸,低头含住了那滴血,接着连声谢也没有,转身就走了,没让人看见他那双淡漠到没有人气的眼里忽然就有了烟火气。 阴曹也没能看见,他那本来就生得俊美无俦的五官,现在因为那像水墨般晕染开来的笑意,有了生动的气息,更是如芝兰玉树一般。 不同的是,往常他总是说消失就消失,这回,他是用两条腿走着离开的。 阴曹还没从意外中回神,没想到他又折返回来。 「是血不够吗?」她呆呆的问。 始二话不说,掀开她身上的被子,露出她浆洗得发白的齐脚裤,捺着又把裤脚往上撸高,直到膝盖上,吓得阴曹直抽腿,声音都硬了。 「这是骚扰喔,你要是敢乱来,看我用竹扫帚把你轰出去!」 第十一章 始才不管她的恐吓,一只手轻松的拉住她的小腿,看见那彷佛更肿、紫色的疤痕因为散开显得更加狰狞的膝羔,然后他对着那肿包,吹了一口气。 紫疤散开,肿胀消退,这么神奇的事情,阴曹是头一回遇到,她用手指戳了下膝盖,真的完全不痛了哩。 始又看了看阴曹下午崴了的脚,一个姑娘家这么不会照顾自己,他很不能理解。 他印象中那些争宠的女子,哪个不十分注意保养自己的身子,就拿一双手来说,不该都是软软香香的?而她的手看起来就是糙,手心里都是厚茧,什么肌肤白皙细腻,和她连边都扯不上。 他很嫌弃的又朝着阴曹岚了的脚躁吹了口气,阴曹立刻感觉到整个身子都轻松了。 没等她道谢,他便转身出去,这回没再进来了。 阴曹头沾上竹枕的时候,心里想着,人家都说妖是魔、是怪、是坏,但始看起来也不是多坏,还知道体贴人呢。 只是她双眼刚要闭上,又听见敲门声。 她额头的筋暴了起来,到底有完没完,给不给人睡觉?有事大可一口气说完,还是做完…… 进来的是满脸腼腆的小飞,他怯怯的看着阴曹,手里握着一只光滑的瓷瓶。 不是始,阴曹马上收起后母脸,就连表情都变得和煦了许多。 小飞来到炕前,他的身高也只比坑高了那么点,他半点放肆都不敢,恭敬道:「始大人让小飞给主子送这上好的益母草泽手膏,说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厚厚涂上一层,坚持这样做,不用十天半个月手上的肌肤就会白皙柔细。」 这会儿他已经改了对始的尊称。 「我每天要干的活儿那么多,给了我也是浪费。」她说的是大实话。 学那些个名门淑女把手养细了,就会好命了吗?对于没人养活,无依无靠,凡是只能靠自己的她来说,东西是好东西,可惜,她用不着。 「主子别小看这润手膏,这是瞾女帝给的,人间少有,而且听说制作过程相当复杂,女帝也就得了十来瓶左右,赠给大人三瓶,平时,别人就算来要,始大人也是不给的,他难得大方了一回,主子不要白不要。」 瞾女帝,很好,这历史上下几千年也就出了那么个名字叫瞾的女皇帝,这个始的交友圈还真是广阔。 看着小飞坚持的表情,看来她今晚若是想好好睡一觉,这东西是非收下来不可了。 「替我谢谢你家大人。」也只能这样了。 一个长长的哈欠很不雅的从阴曹口里逸出来,在她的认知里,这家还是她一个人的家,随意惯了,哪里知道迷蒙的眼睛才陡然睁开就被自己口水呛到了。 没人理她呛得惊天动地。 厨房里热火朝天的,站着握着锅铲的无尘和听着指挥乖巧做事的小飞,两个灶眼上,一个摆着笼屉,冒出蒸包子还是馒头的香气,一个大锅正在炒菜。 还没等阴曹缓过神来兴师问罪,无尘就吻着嘴,笑开一口白牙。 「妹妹起来了啊,素包子一会儿就出炉了,你要是饿了,我先给你盛粥?我煮的素香咸粥在师门可是薄有名声的好吃,你尝尝看。」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满腹不满全消不说,待尝了一口无尘端上来的素香咸粥,芋头、干香菇、笋丁、豆皮、芹菜……还有一些她吃不出名头的食材,实在太好吃了,她含泪的想到吃人嘴软这句话,就是她现在的写照。 「谁开门给你进来的?」家里有内贼。 「是小飞。」 小飞笑得像年画娃娃般,举着长勺,也不知在揽和什么东西,一听到主子问话,马上自首,还一副「夸奖我吧、夸奖我吧」的神情。 看起来她的「教育」出了问题,没教好小飞要有防人之心,但是在昨天混了一天的脸熟之后,这样的教育会不会太晚了? 她不轻不重的瞪了小飞一眼。 小飞缩了下肩,主子这是生气不高兴了?难道不该放这个道士进门?他有些后悔帮无尘开了门。 阴曹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将「女子闺誉」这件事好好向无尘说道说道,毕竟修道人对这些凡尘俗事并不在意,所以不是很能理解其中的严重性在哪里,她能明白,也不怪他,把话讲清就好。 若他要提起她是女扮男装的事,她也得跟他说说这世道俗人对别人家若是来了个陌生人会有多喜欢探究,她解释起来会有多麻烦。 只是无尘还没等阴曹的嘴皮子动上一动就开了口,声音轻快,「我已经给村里的人都下过暗示,他们会认为小道是来找流落他乡的弟弟的,你瞧,那些个婆婆和婶婶们还很客气的送来一堆菜,真是太和善了。」 阴曹往厨房边一看,果然有一堆小山尖的菜、肉,水桶里甚至还有条活蹦乱跳的鱼。 她吸了口气,捂住脸,她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也没见那些婆婆、婶婶的那么殷勤,这是要怪她不讨喜吗? 嗯,算了,不研究。 就只是下个暗示? 为什么她自从遇到这些人跟妖之后,很多认知就这样被打破了。 「我这屋小……」她还在做垂死的挣扎。 「这个不劳妹妹操心,小道一根绳索就能充当床铺了。」 为了让阴曹相信他的能耐,无尘随意掏出一条绳索,也不见他怎么固定,往半空一扔,便是直直的一条线,他往上纵身一跳,往绳上一躺,双臂后枕充当枕头,一副惬意舒坦的模样。 「主子第一天上工,可别迟了。」小飞捧着热腾腾的午饭,一副贤妻良母的表情,将午饭交到阴曹手中。 阴曹提着午饭,晕陶陶的出了门。 她走了几步回过头一看,无尘和小飞还站在门口笑咪咪的朝着她挥手。 被人目送着出门,真是奇怪的经验。 这是,有了家人的意思吗? 她没着石子路往前走,鸟鸣狗吠,乡下人都早起,这会儿要不炊烟袅袅,正张罗着早饭,要不就是农人荷着锄头,准备要下田干活儿。 走着走着,风的声音,鸟的啁啾,树叶被吹动哗啦啦的声响,湛蓝到不行的天空,满山遍野的野花,这样的景色她百看不厌。 几个叽叽喳喳的妇人、小媳妇棒着装满整个木盆的衣物,从岔路而来,这是结伴要去河边洗衣服,只是要她应付这些个说起话来腥羶不拘的大娘和媳妇,她功力不足。 「小曹啊,你这是要进城吗?」资深小媳妇羞答答的问着。 「是的,小满姊。」你这是在羞啥?看不明白。 「小曹,村里都在传,你出远门的哥哥找来了,虽说你爹娘早没了,不过两兄弟作伴,也能过日子。」这是住在村子前头的李家大娘。 呃……她娘是过世了,不过爹还好好的,听说不久前后娘又生下一个男丁,这会儿那个家有几个兄弟姊妹她还真的不清楚了,这事莫非是无尘编出来的寻亲剧情?他怎么不去写话本子? 「想不到小曹的哥哥长得真是俊。」阴曹并不特别爱说话,这村里人都知晓她泰半时间都很安静,说了一阵后很快就偏离主题。 第十二章 阴曹心想,这群婆婆妈妈对她没什么热情的回应也都习惯了。 其实对素未谋面的阴家夫妇,村人能有什么感情,更没什么真心要安慰她的「丧父母之痛」,会让她们过来搭理阴曹,恐怕重点是在无尘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蛋上吧。 她不得不暗啐了声,蓝颜祸水! 「两兄弟看着不像哩。」 「有个哥哥照顾,往后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阴曹客套的点着头,一边敷衍的咧着嘴笑,双脚不停地往前走。「我还赶着要去城里上工,就不陪几位婶子、姊姊们闲聊了。」 呼……和这些邻人们应对,真不是她的强顶。 经过三花神婆家门前,她稀奇的看见神婆佝偻着因为劳动而有些早衰的身躯,等在竹篱笆前。 「婆婆,您还没吃早饭吧?」她轻快的迎上前去,拿出用荷叶包着的两颗白胖馒头和用竹筒装着的素香咸粥,「这点东西您尝尝,要是还合口味,曹儿明儿个再给您送过来。」 「去去去,自己痩得都成皮包骨了,还老给我送东西,我不稀罕。」三花神婆见面就啐了阴曹一口,也不伸手去接。 她这态度阴曹早就习以为常,哪天忽然给了好脸色,她还不习惯了。 「就当曹儿孝敬您嘛,您再嫌弃也忍着点吃了,下回我不给您送就是了。」改送别的,不送这个。 她像团棉花,不管三花神婆讲话多刻薄,她仍然不改笑脸迎人,神婆也拿她没撤。 三花神婆的声音软了下来。「搁着吧,得了什么好吃的,先就紧着自己,你家里现在又多了一张嘴要吃饭,只是……为什么我隐约记得你明明是阴府最大的姐儿,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嫡亲的哥?」 尽管接受了无尘的暗示,三花神婆仍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太对。 「我在县城找到了活儿,再说无尘他也能养活自己,婆婆就不用替我们担心了。」 「有人能照拂你,我也安心多了。」 阴曹趁着三花神婆猝不及防,轻轻搂抱了一下她的腰身,旋即放开,等神婆回过神来,她已经笑嘻嘻的跑远了。 「曹儿去上工了。」 「这孩子……欸,我怎么就忘了问她到底找到什么短工打?」这突然其来的温情让三花神婆想骂也骂不出口,原本略显刻薄的神情因为这样而温柔了起来。 看着手里还带着温度的吃食,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孩子。 文大人买的那块地很快破土动工,外头围起了栅栏,工头领着工人丈量土地,整地开工,青砖瓦片石炔也一车一车的运了过来,热热闹闹的平地起高楼了。 阴曹一进工地,来来去去的牛车,辘辘的声音,还有管事、工头的吆喝声,她还以为自己来得早,想不到还有人比她更早。 这么一大块看不见尽头、彷佛没有边的地让阴曹羡慕得都要流口水了,她这辈子只要能有这么一块地,盖上许许多多的房子,然后把宅子租赁给需要的人,这么好的地段,租金自然不会少,只要做包租婆,银子就会滚滚而来。 说她浅薄,满脑子只有银子? 没办法,这就是穷人的悲哀,眼里只看得到钱,她没有好的爹娘,好的出身,她要是清高过了头,早吃土去了。 再说她不偷不抢,凭自己劳力赚钱,谁敢说她半个不字? 来早的人还有东家。 他一袭靛色长衫,脚下仍是道鞋,身边仍旧包围着几个弟子。 她吐了吐舌,想不到自己是最后到的那个,没敢发出动静,悄悄缀到边上,眼光被几只手展开的设计图给吸引住了,那是一种两层纸,一层薄,一层略厚,上头有非常精致还上了色料的建筑,就好像已经活脱脱盖在建地上一样。 耳边听着落九尘不疾不徐的讲解,就算有很多建筑术语听不懂,可是他的声音未免也太好听,因为太过专注,她完全没感觉到自己越探越过去的脖子。 「你这是看得懂师父画的设计图?」虞鹿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了。 阴曹羞怯的缩回脑袋,「我只是没见过这样的图,多看了几眼,请您不要生气。」 别看一张图纸没什么了不起,所谓术业有专攻,她知道像这样的技术可是宝贝得只能传子女,外人就算多看一眼,不容人的,眼睛还有可能被挖出来。 「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虞鹿瞪大眼。自己不过嗓门大了点,这小子怎么就缩得像只鹌鹑。 虞鹿的嗓门引起落九尘的注意,看着那小小的女娃,他想也不想的招手,「想看图样就过来。」 阴曹跑步到他身边,说也奇怪,他身边有种让人安心的气息,有种被重视的感觉。 几个师兄弟都露出奇怪的眼神。 他们的师父何时变得这么和蔼可亲了?师父的不喜人亲近可是出了名的,如今却让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子近身,还毫不忌讳的让他看图纸? 不说别的,师父的建筑图纸以及施工设计的工程做法、随工日记,从设计到施工全部的过程资料异常珍贵,一件工程完工,全部的资料都得建档归置,命专人看守,就连他们想调资料出来查看,也必须经过层层关卡,小曹这小子居然轻易的就到了师父面前?这很让几个经历层层考验才能站到落九尘身边的弟子们,心中颇不是滋味。 「这些建筑线条你看得懂吗?」落九尘问道。 阴曹看着无比陌生的字体和线条上的数字,蹙起了眉,「这个我从来没看过。」 在她眼里,这就是一张画着精美建筑物的图纸,那些个什么尺寸之类的,她完全看不懂。 「这容易,我教你。」 几个弟子都以为落九尘只是随口说说,盂清风轻声的提醒师父,「小曹还有帐务要处理。」这小子是来当帐房的,不是师父的徒弟。 哪知道落九尘竟道:「你去把帐册和算盘带过来,算好了帐,我再教你如何绘图。」 「师父!」三个弟子异口同声的喊道,声音里都是不敢置信。 「她很得我的缘,往后你们就把小曹当成……师弟,她也算是我最后的关门弟子了。」 落九尘敛眸,觑着阴曹的小脑袋一眼,自己一副越想越满意的表情。 她个子真小,自己的手往下一垂,恰恰好可以搁在她的脑袋上,干是,他很顺手的轻拍了一下阴曹的小脑袋瓜,姿态一如长辈对待孩子,动作虽然突兀,却一点也不叫阴曹排斥。 她头垂得很低,对于自己骤然变成东家徒弟的身分还有那么一丁点接不上轨的感觉,但是她不讨厌。 她的发谈不上什么滑细,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手感。落九尘看阴曹有些回不过神的发着呆,稍稍一顿才见她反应过来,很慢的点了点头。「走吧,跟为师回去。」接着他唤了大弟子。「清风。」 「师父。」盂清风躬身。 「这里就交给你了。」说完,他便领着阴曹回到他暂居的大宅院。 他们身后的一众人皆愣住了。 「二师兄,你会不会觉得师父对那小子特别偏心?」虞鹿用他不离手的扇子敲着手心,是只有他自己才有这种感觉吗? 第十三章 「师父想偏心谁,要你来多话?小曹有求上进之心,你们都应该要向他看齐才是。」孟清风淡淡道。 「看起来,小曹是得了师尊的眼缘了。」一向最为沉稳的郭轸做了结论。 阴曹落后半步跟在落九尘身后,落九尘注意到她的步子小,有些跟不上他,他很自觉的放缓了脚步。 「对于我宣称你是我新徒弟一事,你不反对一下?」基于礼仪,他是该先询问一下事主,毕竟,从来只有人家来求他收徒,没有过他主动抛出橄榄枝的。 「小曹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么会反对?」她最近是雹运过去,否极泰来了吗?接连的好事都落在她身上。 最先是始微妙改变了的态度,他们「看似」可以和平相处了;不请自来的无尘,煮得一手好吃的家常菜。现在,东家,不,师尊居然主动愿意收她为徒?! 天上的众神终于看到她十四年来用卑微与怒力架构的人生,怜悯她,给她一点甜头吃了吗? 「随遇而安,不错的个性,但往后要是遇到任何不喜欢、不愿意的事,直说就是了,不需要一丝一毫的勉强。」 「师父。」她喊得一点阻碍也没有,听听,这声师父喊起来多顺畅! 落九尘瞅了眼她略带紧张、眼儿却亮晶晶的神情,不知怎地,嘴角弯起了一道他自己也不明白更看不见的弧度。 「为师看得出来,你是真心愿意的了。」 说也奇怪,他为什么会对这么小一个娃儿产生兴趣,会留意到这么不起眼的她?难道是被她一脸求知渴望的小脸给打动了?还是因为她对生命的不屈不挠? 这是阴曹第二次踏进这个大宅院,绕过气派的石狮和朱门,他们是从角门进来的。 开门的门房脸上不露半点惊讶,倒是多看了阴曹一眼。 他被派来给大匠看家这些日子,来来去去看见的都是世家公子,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没把他这老头子当回事,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和气的朝着他笑了笑? 还有这大匠也是个妙人,他从不打正门出入,嫌麻烦,也因此那几个世家公子跟着大匠出出入入,脸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们穿廊而走,亭台楼阁交错,树木慜多,一眼望去,院落错落有致,起起伏伏的参差其中,蔚然可观,视野极好。 「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走角门?」角门多为奴仆下人进出的门,一般而言,主子或者有身分的人是绝对不会从这里出入的。 落九尘看到阴曹极有兴趣的瞧着周遭的景致,没有半点对大宅院该有的惧怕和卑微。这娃儿,他还摸不清她的个性,不过,绝不是那种可怜兮兮、唯唯诺诺的柔弱女子。也许过些日子,他还能看到她慢慢挺直背脊,站稳身姿,大步迈向前去的自信和光芒。这样很好,他期待赶快看到这样的她。 「不是进出方便吗?我在想如果从大门进来,哪还得走多远的路啊?」她回应得简单而理所当然。 这小娃儿显然不知道有种东西叫软轿。 「我也是这么想的。」落九尘调侃的对着她柔声低道。 长廊的尽头有块突出的巨石,巨石层层叠叠的石纹像云霎山岚,又像翻起白浪的无垠汪洋。 石下有松,松下有石桌石椅,桌面还划有棋盘,供人对弈品茗。 绕过石径,一间竹屋就立在面前,看着纤巧,却有两层。 相较于其它院落的鲜艳色彩,这个小小的院落显得非常素雅,原木的小门半掩着,朴素安静,宛如海里的一任绿。 一进到里头,入门是扇松柏梅竹屏风,小巧精致,扑面而来的绿意,甚得阴曹喜欢。东西边有两扇朴素的竹窗,悠然的凉意随着徐徐微风扑面而来,原来竹屋后头有片竹林,浅淡浓郁的绿意伸展了叶片枝千,毫不客气的探着窗子进来,窗户旁安置了罗汉榻,和一个人高的大甜白瓷缸,缸里有清水,水中可见食指大的各色鲤鱼悠游来去。 最让人惊讶的是,竹屋里足足有两层楼高的书架,没着回旋梯往上走,是更多、甚至堆叠到地上的纸卷和图纸。 再来就是一张简简单单的罗汉榻了。 楼下,有桌有椅,有个像是为了绘图特别制作的书案,还有个来不及收走的红泥小炉,炉上搁着小铜壶,笔墨纸砚和染了色料的笔随处搁着,有的纸上还有被毛笔扫过留下的色彩。 原来师父也是有大而化之和迷糊的时候啊。 这让他通体放大、尊贵的形象稍稍人性化了一点。 总的来说,这屋子里最多的就是书、图纸和好多建筑物缩小后的小模样。 她从来没见过这个,栩栩如生的宅子,从任何一个角度方向看过去,都能清楚的看见建筑内部的每一个细节。 落九尘瞧她看得专心又仔细,伸手把宅子的屋顶给摘了下来,这让阴曹错愕了下,然后便好奇的往梁柱一碰,没想到它也掉了下来,她连忙伸手去挽救,堪堪没让那根梁砸坏了其它摆设。 「不用担心,这个烫样每个结构都可以灵活的拆卸,这样便看得到建筑物内部所有的细节。」落九尘哄孩子似的,充满耐心地解释。 「这房子是怎么做成这么小的,为什么叫烫样?这些又是用什么做成的?」浮现她眼底的除了不解,还有强烈的求知欲。 这世间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看见别人的高大,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这烫样便是宅子缩小后的模型,按照一定的比例,以木料、草纸板、林结、油腊做成,每一顶建筑在施工前,身为工匠的我们都必须把设计的建筑给业主看,业主满意了,我们才照施工,至于为什么叫烫样,是因为制作时有一道熨烫的工序,所以称它为烫样。」 「这个烫样就是文大人将来的宅子?」 她盯了好半晌,原来城里人盖宅子和乡下差好多,像烟花村,谁家人口多了,想多盖两间屋子,就吆喝几个壮丁,谈好价钱,至多再供上一顿饭,先挖泥和糠做成泥砖,等碍晒干就能开始盖房子,哪来这么多讲究? 「嗯,你跟着我来,想学些什么?」 阴曹冲口而出,「所有的,我都想学。」 落九尘笑得恁般美好,却不是嘲笑她的「雄心壮志」。「这可能要花上很多年,而且不论学什么都要一点天分的。」 「小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天分,但是我真的很想学这门技术。」怕师父笑她厚脸皮,不过她才十四岁,多得是时间不是? 之前,是没有人教她,也没那闲工夫,金钱上也不允,如今有这难得的机会,她要是不把握,还会有下一回吗? 「这样啊,那我教你,先从画线条开始……」 【第五章 爱上了这株杂草】 落九尘当下备妥纸墨笔砚,笔尖蘸墨,开始示范画线条给阴曹看。 只见从他手下直接画出来的线条,不管直线还是横线,都跟用了尺子没两样。 「来,记得手指和手腕固定不动,靠手肘移动画直线。瞧,如果转动手腕,线条就会变成弧线,容易抖动。」 第十四章 阴曹看得无比认真,试图把落九尘指点的话听进去,她握紧了笔,可惜,迟笨缓慢的线条是产生了,但它粗得像一条扭动的蚯蚓。 落九尘纠正她握笔的方式,又把她的手腕调到一定的高度,她很不习惯,手抖得更厉害,直线一条条都变成了蚕宝宝。 「师父,为什么要一直不停的画线条?」 他领着她又画了好几条线。「多练习,唯有画好了横竖线,才能提高手绘的稳定度,对你将来绘图才有帮助,直线,是最简单的……」 「要练成什么样子?」她开口。 「像用了尺子一样。」 她抖了抖,墨汁掉了下来,把白纸染晕了一块。 确实太难了,阴曹苦恼的表情逗笑了落九尘。 学习过程一开始有点枯燥,可是落九尘一直陪着她闲聊,他既不严厉,也不会打人板子,又极富耐心,不论她画了多少蠕动的毛毛虫,他都不动怒,拉着她的手,一教再教。 这样的习图对一点根基都没有的阴曹来讲非常辛苦,但是她发现她学习越多,师父面上的笑容越深。 他一笑起来,笑容璀璨得彷佛四周景致都没了颜色,变得黯淡无光,天地只剩下他的笑靥。 她觉得自己幸运,能待在师尊身边,能得到温饱肚子的活儿,还得到他那么多无偿的帮助。 当她从竹屋出来,回到工地,独自一人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素包子,配着竹筒的清水时,素包子只是很普通的雪里红加豆干,水就是普通的泉水,但她却觉得好吃到不行。 她虽然不是很注意旁人,基干女性敏锐的直觉和多年来自保练出来的警觉性,感觉得到师兄们略带嫉妒的眼光和敌意。 她能理解,师兄们没有不喜欢师父的,师父也一视同仁的对待,在落九尘面前,人人都只能保持同样的距离,所以同样是弟子也能相安无事,今日突然某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超前太多,撩拨众人一向以为平等的心态,她难免要沦为公敌。 可她也心存侥幸,几个师兄都出身大家,对欺负她这么个小不点这种事,应该不屑也不为,对吧? 下了工,她便往家里赶,谁知有三名粗鄙的市井之徒不由分说地将她团团围住,将她架到了偏僻的巷弄中。 「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这娘里娘气的兔儿爷,要怪只能怪自己设长眼去惹了人。」 「哦。」她眼睛骨碌碌的转,心怦怦跳个不停,就怕对方看出她的紧张不安。 「你哑巴啊,不回话?」 其中一个面目凶狠的朝她逼近了一步,浑身酒气,神情猥琐,还有一口快掉光的大黄牙。 她这不是在研究地形,伺机逃跑吗。 寡不敌众,她要随便说错话,惹恼了这些混混,一对三,胜算为零。 在她短短十几载的人生里,这类的欺凌事情并不罕见,有人的地方,是非就多,男人多靠拳头解决,女人逢高踩低,拈酸使坏,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这回,怕又是不知道去碍到谁的眼了? 想来想去,好像也就师父那几个弟子,她要称之为师兄的人。 她单纯的以为只有低下阶层的人爱玩这一套,真是没料到勋贵门阀的人也玩这一套,他们比较不同的是,若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便花钱买通人,也是,手里有钱,多得是愿意替他们办事的人。 「你跟他罗唆什么,赶快办完事领银子,小八还等着咱们去赌坊玩上一把呢。」 矮个子不耐烦了,死命的催促,手里的绳索一直作势要往阴曹套去,那狠劲看了叫人心寒。 三个大男人包围了过来,阴曹已经做好准备,那个矮子看起来个子最小,但也最狠,不过向来会叫的狗多是虚张声势,另外两个男人她没把握,看来看去,她只要把矮子撞倒,她逃跑的成算就会多些。 她想得很美,却错估了男人和女人的力气是没得比的,还有一说,男人的力气是女人的三倍。 她没能从那个自认为的机会冲出去,反而脸颊狠辣辣的被搧了一个大耳光,顿时耳里除了嗡嗡声便再也听不到其它,眼前一片金星,接着双脚悬空,像小鸡似的被人拎了起来。 剧烈的耳鸣过后,她听见男人得意的笑声,她的身体飞了起来,眼看她就要贴上墙壁,变成肉饼—— 她已经够没肉的了,再变成肉饼,还能看吗?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身体却没深刻的感觉到墙壁的冷硬坚实,只感到一股徐徐的力量托住了她,然后她腾飞,飞进了一个她从来没想过的怀抱。 她最先看见的是有着凹沟的下巴,接着是喉结和没入玄衣里的锁骨。 「……始。」 她的式神。 这场架打得非常沉默。 应该说是一面倒的沉默,因为有一方连发出声音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始从袖里吐出来的黑沙卷走,抛上了半天高。 阴曹亲眼看着那三个人也不知飞了多远,片刻后从朗朗晴天的一个黑点变成米粒,以极快的速度么扑通、扑通掉进不远处的池塘。 池塘里的鸭子吓得四处逃窜,蛙声大作,良久,才看见三个泥人顶着浮萍,哀声惨叫,陆续的往岸上爬,十分狼狈不堪。 始视若无睹,沉声道:「他们哪个用他的脏手碰了你?」 她迟疑了下,回道:「我这不是好好的。」 「要是没有我出手,你哪里好得了?」他嘲讽的意思非常浓厚,完全不给她面子。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 「为了这样杀人,不值。」 虽然和始相处的时间没多久,她却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为了熄灭他眼中的杀机和眉目间淬着的冷厉,她不自觉地轻轻搭住他的手腕,想缓和他的情绪。 始的眼光牢牢的盯着阴曹那称不上白皙的小手,他原来是想发怒的,但不知为何怒不起来。向来,女子不经他同意碰触他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不料她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碰了他,而他竟然不感到生气?! 透过布料,他能感觉到她有着温度的五指……温度,这是多久不曾有过的感觉? 原来,他还能有感觉。 他都已经忘记多少年前,因为长生不老药的甜美诱惑,他尸解成仙不成,最后却成了妖。 他一生与六国为敌,创建大秦,死后仍旧是能呼风唤而、翻手覆云雨的大妖怪,可也早就失去了人的心。 为什么遇到她,他旁观而冷淡的心不见了? 他见不得她受一点屈辱,莫非,他记得的是她之前「多此一举」的「极救」,这会儿替她出头,为的是情义上的回报而已? 是的,一定是如此。 他轻轻抖掉了她的碰触,一缕指风如刀般划过去,那些人的膀子仍旧完好无缺的留在他们身上,不见任何损伤或是血迹,只有他们自己才会知道,从今以后,他们再也不可能靠一双臂做任何事。 废人不需要完好的四肢,看在阴曹不欲杀生的分上,他还给他们留下双腿,已经很仁慈了。 阴曹不得不承认,要是没有始,这回她别想全身而退,所以对他「法外开恩」的行为,她睁只眼闭只眼的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十五章 恶人,是需要受点教训的。 始玄黑色的宽袍大袖又往阴曹一挥,将她包裹住,往自己怀里一带,无声无息,瞬间消失。 这是头一遭阴曹这么靠近一个男人的胸膛,他很冷,比寒冰都要冷,靠着他就跟抱着一块冰没两样。 这一刻既短暂又漫长,她正想拉开两人的距离,不然她也要冻成冰块了,却已经回到了自己家里,没有二话,她又像沙包般的被扔掷在贵妃榻上。 阴曹摸着臀部,想骂脏话。 这个男人委实太过粗鲁了,刚刚对他「英雄救美」的一丁点好印象全没了,对他这老喜欢把人当沙包丢的行为十分的不赞同,至于她家什么时候多了个黄花梨木嵌螺细龙游凤戏的贵妃榻,阴曹选择漠视。 她现在终于明白,这个始就是个享受惯了的妖,吃穿用度,除了讲究还是讲究,不是她们这种平民能企及的。 但是她不羡慕,生为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上辈子积了德的,这一世活得恣意快活是他们应得的,像她,上辈子肯定没积过什么好阴德,这辈子贫穷坎坷如影随形,可她四肢健全,只要她愿意打拼努力,何愁过不上小康而能吃饱穿暖的日子? 她这辈子只想和三花神婆相依为命,没道理她这么认真,连想替神婆养老这点心愿都做不到。 「我虽然不是什么易碎物品,但是至少你可以轻轻的把我放下来,我对你的感激之情会放在心里更久一点的。」 被拐着弯指责的男人看着这个敢反驳他又一脸无所畏惧的女子,冷哼了下,「我这是在告诉你,我只要迟上那么一步,沉进池子里去的人可就不是那三个杂碎了。」 阴曹噎住,脸色有些杂然,她从来都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她知道始说的话有理。「你救了我,我还没向你道谢,是我失礼了。」 她福了福身子,规矩的施了个礼,一点错也没有。 救命大恩,可大可小,但受人点滴,必要涌泉以报,这是神婆从小教她的道理。 要是没有他,自己可能连晚上的月娘都看不到了,遑论再见到神婆。 始对她无可挑剔的礼倒没说什么,但是他直觉地对阴曹的出身怀疑了一把。 「以后别去上那什么工了,一堆男人,你一个女子混在其中,不像话!」 他可是要先声明,他没那大把的闲时间整日跟在阴曹身边,今日会去探班,不过是闲极无聊,想说去看看一个弱女子究竟有什么短工可以做。 没想到去到那里的时候,正好听到那几个不成器的公子哥正在说阴曹夺了师尊对他们的喜爱,商量着要如何给阴曹一点苦头吃,让她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 也幸好是让他碰上了,今日他要没有心血来潮,她就要吃大亏了。 「师父说要教我绘图,我不想放弃,有了一技之长,我就能活得更有底气,我需要银子,我需要这个技能。」 她想抬头挺胸做人,今日虽然画线条画到手到现在还在抖,但是她不想放弃。 她其实是恨自己的,她不像那些心灵手巧的姑娘,进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那些煮饭绣花她只学了点皮毛,所以想当厨娘还是绣娘养活自己是不靠谱的事,最终也只能剑走偏锋,去给人家当假孝子,混一口饭吃。 师父没有嫌弃她什么都不会,所以,除非师父嫌她资质鲁钝,不让她学下去了,否则她绝对不会主动离开的。 还有,这个家一下子多了三口人,加上她,四张嘴巴要吃喝,嗯……好吧,始不必她担心,无尘只要随便出去绕一圈就有收不完的礼物,小飞是纸剪出来的式神,吃饱对他来说也只是好奇多过需要。 说起来,她家里的男人都没她什么事,她还是只需要把自己的肚皮管好就行了。 始耐心听完阴曹非要往是城去不可的理由,像是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他的瞳色有些深,往里瞧却瞧不出情绪。 阴曹不知道他真的苦恼了一下。 他生来便富贵至极,从来不曾为食物烦恼过,至多,想想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要怎么挥霍才好,最可惜的就是阿房宫直到他的皇朝灭了还未竣工。 「银子?只要你说一声,我有得是,你想要金山还是银海?」那些东西也不过是他一个指甲片儿。 阴曹睁着极亮的眼睛,笑着对始伸出十指,有些自得。「你瞧,我有健康的身体,健全的双手和脑子,我现在虽然穷苦,但是只要我努力,谁敢断言我以后不会成功,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那些金山银海是你的,不是我的,我不要。」 被拒绝了。 他眼沉得厉害,好像第一次认识阴曹,他重新细细的打量着她,认真执着的眼神,望着你的时候好像你便是她一生向往的所在,就算明知道她向往的是那些俗物,但是那眼里的感情太浓烈,也就算想嘲笑她浅薄都做不出来。 倘若她用这样的眼神对着男人,他相信这世间没有哪个男人能逃过。 她一步一步用她自己的方法往前走,不求助,不喊苦,反观他这个式神,别说她主动使唤他做事,连叫过他一次都设有,遇了难,还是没想到强大无比的他的存在,就好像……好像压根忘记她拥有这么个大妖式神。 他不爽了,他的存在感这么薄弱? 习惯孤绝的他,因着强烈的大妖自尊,他从不主动跟着她,放任她独来独往,他所有的表现,就像一个他看不起的混蛋。 他不能承受这可鄙的事实,转身,穿过门,消失了。 堂屋外,站着替烟花村村民起坛消灾完回来的无尘,他肩膀上还扛着主家送的半扇猪肉酬劳。 问题是,没有人知道他站在外头听了多久的壁脚。 一妖一道,生死对头,很难得的没有一见面就针锋相对、你来我往。 始转过身去,盯着小院丛生的杂草,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些杂草生命力强轫的样子非常刺眼,就像其个小姑娘,不向命运屈服的模样。 「你……爱上了这株杂草?」不知何时和始并肩站到一块的无尘,很是不解的问道。 始慢吞吞的回过头来,用深如黑墨的眼眨也不眨的看着无尘。 老实讲,始的眼神太过骇人,无尘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要是小道说错了,你直说就好了,何必用那么骇人的眼神看人。」害得他的小心肝都乱跳了一下下。 「爱是什么?」他恍恍惚惚的想起了谁,那人也有着和阴曹一样温柔又寂寞、羞怯又坚强的笑容。 那是他为人、年少时的一段青涩爱恋,后来……没有后来,因为身分地位差别太大,他选择了一统九州岛,放弃了那朵花。 他以为身为帝王,身边还会少了投怀送抱的女人吗?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要不到的。花,无声无息的谢了。 那段纯真情感随着混沌流年,被埋进了过去,他征服了六国,他不立皇后,他的心越来越硬,开始追逐长生不老。 是什么又让他想起了她,那些不该有的人类感情? 第十六章 他不自觉的摸着胸口,肉体下流淌的温暧到底是什么? 「虽说道家不反对娶妻成家,可惜小道打从幼时就在道观长大,对这些情啊爱的不擅长,大帝问道于盲了。」 「就知道不该问你这个只会招揺撞骗的杂毛道士。」 「这是人身攻击,最好这是你有事请问人的态度。」才停火不过片刻,两人火力强大的的盾矛又竖了起来。 无尘顺势放下那压得他肩垮的半扇猪肉,抖了抖有些僵硬的肩。 这种体力活他不擅长,不是他不中用,他靠的是嘴皮子和道术谋生,斩妖除魔,济世救人才是他的专长。 可他坏就坏在一张娃娃脸上,毫无说服力,去到哪里都没有人相信他的本事。 没有人相信他,他就赚不到银子,赚不到银子,最现实的就是没饭吃,没地方睡觉,还要忍受睡到半夜有双虎眼虎视眈眈的觊觎着自己,一早起来发现自己被蚊虫叮得满头包。 这几天在阴曹家,算是他吃得最饱,睡得最舒服的日子了。 他正激情澎湃,始却觉得这样毫无意义的斗嘴乏善可陈,无聊透顶,他的脑袋一定被牛撞了,怎么会想到来问他? 他活了千作年,这样就被一个人类小姑娘给难住,他也白活了这些年。 说穿了,她要的不就是银子,只是她要的不是透过法术得到的,而是令他难以置信的要脚踏实地去赚来的。 这要赚到什么时候?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丫头? 金银财宝在他以为不过是随手可拾的东西,哪里知道他的想法到了她那里却行不通了,真是令人火大啊,她那死脑筋,到底是谁灌输她这些观念的? 无尘看着始脸上精彩的变换着颜色,自从和这个千古一帝交手至今,他还是头一回从他空茫无波的脸上看到那么多表情,干是他又很不识相的问道:「莫非,你是为了你的主子在烦恼?你终于有点身为人家式神的样子了,晴晴,我觉得你啊你……」那语调说有多嫌弃就有多嫌弃。 「……」 无尘没看到始悄悄捏起来的拳头,还在碎碎念,「起码我还知道客居人家家里不能白吃白住,总得要挣点什么回来,贴补家用,意思意思也好,就你脸皮厚,好意思让一个小姑娘为家劳碌奔波,还不为所动。」 他默默的重新扛起猪肉,晚上教小飞做几道肉菜吧,打打牙祭。 始很想一拳把无尘打飞,但是他又不得不该死的承认,这无良道士的话颇有几分道理。他不再理会无尘,再度回到堂屋。 阴曹正舀水洗脸,她需要这冷冰冰的水安定她今日受了惊的心神,可始的突然出现,害她差点一头栽进水盆里。 她仰起湿淋淋的脸,飞快的用袖子抹了抹,再用自以为最凶狠的眼神瞪着这只妖。「我不是一再跟你说过,要进我的门必须先敲门呐大爷。」 「你又不在房里。」 被抢白,她整个无言,难道她只能把心脏练得更坚强一点,别无他法? 「快说,有什么事?」 「这千余年我去过不少地方,你知道我能看见不少人类肉眼凡胎看不见的事物,譬如,百草之王的人参,各种矿脉我都知道。」他说得好像邻家谁生了娃,谁家婆媳吵架那么清淡。 「你说的是可以换很多银子的那些东西?」阴曹把脸全抹干,这是真的吗?倘若是真的,她,原谅他的无礼了。 始要很坚持住才点得下头。「这村子的大山就有不少好东西。」却在心底骂了她粗鄙市情。 阴曹从来没想到那座看起来只有悬崖峭壁、激泉流瀑,只有少数猎人才敢上去,听说连飞禽野兽也绝迹的山峰,会藏着始说的那些宝物。 不过也是,越是险峻、越是人迹到不了的地方,那些个历经岁月沉淀的土地,就会出现许多让人惊叹的宝物。 「现在就走?」她一刻都不想等。 「天色已暗,山路可不好走。」 「始说得有理。」 从厨房出来的无尘晃了晃手上的刀,他刚刚趁着还未点灯前把猪肉都支解了,大部分的肉让小飞带着几个小式神抹上盐巴,挂到檐下风干,可以放到冬天,甚至来年。 这人手多做事就快,他还能分出手来把晚饭给弄出来了。 「不管要做什么,总要有力气,吃饱饭,明儿个我跟你们一起去,多个人多双手对吧?」 吃饭皇帝大,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得不说无尘的厨艺真的好,一块「不见天」,用的是猪的前腿肉,肥痩适中,肉带甜味且强牙,多用来煲汤,无尘除了煲汤,还非常大放送的切丝、起片、揽碎,卤焖、红烧、蒸、煮全上了桌。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炸猪皮和麻什。 「你不去做厨师真的可惜了。」这根本是全猪宴了好不好,他们也才几个人,真正会把食物吞进肚子的就两个,煮这么多菜会不会太浪费了? 「小道爱吃美食不锴,却不喜油烟。」无尘慢条斯理的舀着麻什,这是一种形状如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面疙瘩,中间略薄,边缘翘起。 阴曹赶紧端过自己的碗,比较让她意外的是从来不上桌的始也少少的吃了一些,看起来是麻什讨了他的欢心。 「这是关中常吃的麻什,朕以前常吃。」看着两道探究的目光,始很难得的解释。 原来吃的是回忆。 原本阴曹以为满桌子菜一定会剩下来,哪里知道无尘是个大胃王,所有的菜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 「好久没有吃得这么饱了。」敞开肚皮大吃的结果就是吃撑了。 「你这种食量,养得起你的一定不是普通人。」阴曹做了结论。原来他之前是因为初来乍到,不好马上敞开肚皮来吃,怕吓着了人。 无尘笑得美如新月,眼似春水。「我师父也这么说。」 他这么说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这是养不起,所以才打发他下山来的啊? 不管如何,一顿饱饭后,阴曹和无尘洗洗睡了,至于始,没人担心他的去处。 整个天地陷入了寂静里,始负着手,看着一轮白盘似的银月,衣袂飘然,长裾翻飞,尽管巍然不动,竟有微凉的单薄萧索。 小飞捧着呈盘,上面放着的是一壶酒和酒杯,始有多久不动,他也多久不动,但他终于撑不住了,嗫嚅的道:「君上大人,您不回宫里去吗?」 始睨了眼酒杯,小飞乖觉的从酒樽里倒出酒来,恭敬地捧给他。 这酒不同于其它贡酒,这酒必须用龙王井与衡阳酃湖的水才酿得出来,这是前朝前朝又前前朝已经失传的差洒,每回君上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就会喝此酒。 「我在看人间的月色,为什么和宫殿里看的又不一样?」 不只月色不同,他那奢华的宫殿总是寒冷无比,可在她那破败的小屋,局促的小院里,他却觉得特别温暖。 是因为有喧哗的人声,喷香的菜肴,还是因为人? 没有人知道他在小院里伫立了多久,同样的,也有许多人不知道他非常非常护短,即便他完全不想承认阴曹是他的主子,但是在他羽翼下护着的人被欺辱了,这笔帐他是一定要讨回来的。 第十七章 第二天,当天色蒙蒙亮,鸡鸣刚起,是城高高城门口的景象吓坏了所有要进城的人,两个年轻公子被吊在上头,难堪的是身子被剥得只剩下亵裤。 至于一早起床的落九尘也发现竹屋的门口被人贴了「驭下不严,不配为人师表」几个龙飞凤舞、酣畅淋漓的大字。 落九尘没有对这贬词生出任何不悦之感,却是对那笔墨酣然的笔迹生出了无比浓厚的兴趣,典雑静穆之气充溢其上,出类拔萃的霸气可以轻易的让人感受到帝王气势。 到底是谁能写这一手好字? 他把大宅守门的小厮都招过来问过,却没有人知道这幅字是谁送来的。 要知道他生平最大的嗜好除了建筑便是书法,他自己能写一手博雅圆畅好字,但并不以此自满,即便在京中他的字值千金,在黑市价钱更为夸张,然而他从来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因为他追求好还要更好。 书法是非常奇妙的,除了能够彰显一个人的气度、行事作风、内在,还能升华对艺术的追求。 落九尘对这凭空出现的字起了爱才之心。 他把字帖郑而重之的放在他经常阅读的书桌上,用纸镇固定四角,逐一欣赏那字的起承转合,专注的态度不亚于学子,一入神的结果,完全忘记字里头警告的含意。 【第六章 大山里的宝】 烟花村。 天边一霹出鱼肚白,始就让小飞去敲阴曹的门。 这一番动静,自然也把睡在堂屋的无尘惊得掉下绳索了。 趁着村人还未出来活动的时候出门,尽量避人耳目,毕竟在旁人眼中,她和无尘要去的是鲜少人迹会到的大山,越少人知道越好。 阴曹知道这个道理,于是用最快的速度盥洗,绑好头发,换上短袖,束紧腰带,又把小铲子、水壶,昨夜剩下的馒头丢进竹篓里,往肩上一扛,一行人就出发了。 这座大山阴曹最远只到过山下,这还是她初初住到小屋时,为了填饱肚子,寻找野菜去过最远的地方。 她没敢上山去,三花神婆叨叨念念的就是不许她小姑娘家上山去,谁知道会不会被野兽叼走了,所以非到万不得已,也是怕神婆替她担心,她还真的没上过山。 山路一开始是有的,渐渐地丛生的野草漫过了脚踝,越往上走,到后来连小道也没了。 无尘走在前面,用一根砍来的木材探测前路的深浅,她就跟着无尘踩出来的脚印往上走。 老实讲,山路崎岖难走,随时随地出现的石子和老树的柄根,就会绊得人软脚,还有深山老林,遍地落叶,一个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积年的腐烂树叶带着一股沼气,会致病,无尘见阴曹的步子跟不上,也迈不动了,便接下她的竹蒌,放到自己肩上。 「慢着,我们这样一步一脚印,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上山?」爬到半山腰……好吧,压根连山都没有上,无尘也走不动了。 相较于他和阴曹的狼狈,走……应该是飘在最后面的始一派淡定,连个眼色也没给他们俩。 阴曹气喘吁吁的看着苍翠的老林,远远的,彷佛能听到流泉飞汤的声音。她抹去额头的汗,如今太阳出来了,比出门的时候更热,只要一动,身上的汗水就像流水般的往下滑。 「要不你在这里的树下歇会儿,我已经听到瀑布的声音。」 她把手上的竹水壶递给无尘,无尘见她自己都没喝就给了自己,不好意思之余,又把竹水壶递回去,「你喝。」 阴曹见状,也不跟他客气,咕噜噜的喝了两口,等她喝完,无尘才接过手,哪里知道刮过来一阵冷飕飕的风,把竹水壶从他手里刮走了。 始拿着那个竹水壶,声音冷得泌人。「要喝水,自己去找。」 「你真是太偏心了!」渴得喉咙生火的无尘跳了起来。 「男女授受不亲,她沾过唇的水你不能喝。」始喜怒不形于色的五官有了看得见的裂痕。 「谁说的,我和小曹可是姊妹。」无尘义正词严朝着始道,只是说完也知道自己到底是男儿身,于礼的确不合。 两人大眼瞪小眼,眼看有动手的趋势,阴曹才不管两个男人情势一触即发,也不劝架,她拉拉始的袖子,问道:「距离你说的那个地方还要多久才会到?」 始不自觉回过头来看着她拉住自己袖子的指头,她指甲不像一般女子黄甲,而是剪得干净整齐,皮肤是淡淡的蜜色,这会儿她那小小的瓜子脸被日头晒得红诵诵的,显得气色更加圆湖, 是她在路上跌了好几跤,裤子上都是黄泥,手也蹭破了皮,然而双眸熠熠生辉,脸上一点气馁的颜色也没有,散发的是一种灿烂的朝气,好像只要坚持下去,就能完成她想要达成的任务。 他不知不觉地软了声调。「只要你命令朕,朕可以立即送你们过去。」对他来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那个空空的心为什么到了她面前就会没来由的变紧,然后那些个自尊、坚持和无视也就自然的化为尘泥。 阴曹撑着后腰,用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对他说道:「你可能觉得我不知好歹,笨得可以,但是我觉得我可以办得到的,就不想借用任何外力达成,要是我真的不行了,到时候再麻烦你了。」 她的笑像野地的小雏菊,焕发着属于她自己的美丽,光辉又夺目,尽管汗流浃背,头发紊乱,连美丽的边也沾不上,可在许多年以后,始还是会想起这朵让他融化的芬芳微笑。 始必须闭眼才能抹去在他眼前强烈晃动的影像,「再两刻钟就到。」 「也休息过了,那我们走吧。」 她斗志高昂,真的不想停下来,要是这山上真能找到始口中的那些药材,不说别的,拿到县城把药材卖了,那就是一笔丰厚的收入,也能稍微改善一下家中的窘境,不无小补。 这回,始一步一步的走在她身边,遇到陡峭的悬崖,他小飞一下,遇到山沟,下头乱石散布,他带她飞得远些,诸如此类,看得无尘吃味不已。 这样子飞来飞去,阴曹确信,这样的「路」,没有始,他们根本到不了。 六月酷热的太阳走到后来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一行人在浓密得见不到天的林子里上上下下地行走,阴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的路,爬了多少山丘,脚底和脚踩全是水泡,可她咬着牙,一声也没坑。 在她以为永远到不了的时候,始总算停住脚步了。 飞瀑的水气扑面而来,只听得见磅礴的水声,揭开树木枯藤和宛如崩云一样的巨石群后,她眼前一亮,就见一道白瀑般的冷泉,波湖壮阔的从天而降。 蔚为奇观。 阴曹兴致高昂的穿过乱石,一泄千里的水帘飞溅到人身上,用肌肤感受飞汤千丝万缕如烟如霎喷溅的水花,所有的疲累和烦躁顿时一扫而空。 这地方如果只凭她一个人的力量,绝对到不了。 她忍不住掬起水,喝了一口。 只是她很快被人一把拎开,冷酷的男人冷酷着那张逆天的脸,道:「这飞泉冷冽,可不是你这种身子受得了的。」 第十八章 她看了眼已经将双脚泡进水里,一脸享受的无尘,没有反驳,毕竟始说的有道理,这水刚靠近沁人脾肺,可才片刻她就有点受不住了。 「那些好东西都在这附近,你自己找吧。始指着不远处密密的林荫道。 阴曹从竹篓里把铲子拿出来,寻了过去。 「这些好东西你为什么不直接拿给她,还让她跑那么远的路,要我说,你也太没人情味了。」无尘实在不喜欢始,也始终看不透他。 「她会拿吗?」他反问。 无尘语塞。 他认识阴曹不久,却看得出来她是个不求人的,这样的姑娘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只咬牙挺住,只会苦自己。 坚强得令人不忍。 「说的也是,她连看见你那扇玉屏风都不心动,要我说,那扇玉屏风随便也值个十几万两,够她嚼用一辈子还有剩,至于像那样的插屏在你的私库里,没有千扇也有百扇。」无尘无赖的摩挲下巴。「再不济,你身上这些行头,随便拿一件出去也都是价值连城了。」 始完全不理会无尘的评头论足,跃上树头,阖眼休息去了。 失去听众,无尘也只能趿上鞋子,他也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宝物是与他有缘的。 既然来了,空手回去,不划算。 阴曹寻寻觅觅,她最先发现的是岩石上几株长得古朴的野茶树。 她是认得茶树模样的,烟花村有几户人家的茶叶叶片都很薄,芽头就是一般的嫩绿,这几棵野茶树却不一样,叶质厚,芽头微微泛红,最特别的是她一路寻过来,一眼就看到阳光照射加上岩石反射,野茶树显得红灿灿的,下意识的她就知道这是好东西。 摘了一片嫩叶,放进嘴里嚼了嚼,香气和回甘的香醇弥漫在口中,居然一点温口的感觉都没有。 这要是制成茶叶该有多好喝……该有多赚钱……吧?! 她专摘一芽二叶的茶叶,放满竹蒌,发呆片刻后,居然动起手来挖掘野茶树的根。 她这是想把整棵茶树移株回去? 始他人在高处,眼睛却有了自我意识般,不时瞥向蹲着身子在野茶树旁忙活的小姑娘。 感觉到她好像要唤他,始的脚比脑子还快,已经轻飘飘的来到阴曹身旁。 阴曹一脸积极兴奋,手下却是小心翼翼,怕伤了野茶树的根茎。 始不想她徒劳无功,淡淡地提点道:「这大红袍的岩顶终年有细泉浸润流滴,因为这种特殊的自然环境,造就大红袍特异的品质,你把它移回去,种出来的茶能否维持它原来的品质,有待商榷。」 阴曹的手顿了顿。「我总得要试试才知道成不成——」她拉长了声音,「你说这岩顶的水是从飞汤来的?这瀑布在烟花村的后山,又或许它有支流也说不定,我只要设法将支流的水引来,还愁种不出上等的茶叶?」 寻找支流,那可不是她一个小姑娘能力所及的,即便发动整个烟花村的人力也无法。 始的剑眉蹙了下,挑了起来,「你……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 阴曹狡黯的笑,眼波生动,「我这不是想你本事大得很,改变一条小安流,在不影响到山川地貌、人命财产的前提上,引条水来用用,应该没什么问题对吧?」 「若是以前,就算你想要让整个陆地沉浑,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妖力最盛的时候,说他无所不能还是客气了……不过,这小姑娘是在给他下套啊。 她竖起一根指头。「一碗血当作交换,够吗?」 他的鼻端浮起阴曹香甜无比的血液香气,可不知为何,他有些抗拒起喝她的血。 踌躇不前、犹豫不决,从来都不是他的作风,不过是他与她交换利益,他有什么好迟疑的? 他没吭声,回到了树上。 这是应允了吧?阴曹思忖。 带着大量泥土的野茶树根让阴曹用蔺草编成的草帘子给覆上,再用泉水保持湿润,最后把几人的竹水壸里的水全部倒光,装上飞泉水,这才转身去了别处。 其实有了这野茶树她已经很满足了,能不能找到药材,她还真的不是那么在意,再说上山的路已经够难走的了,下山恐怕也得花一番工夫,眼看着就要落日了,她给自己一个时辰,真要找不到,绝不拖延,一定下山。 落脚处高高低低,青苔遍布,满地湿滑,常常顾着这边就顾不了那边,再怎么小心还是绊了一跤,很不幸,这一跤,摔得她双膝着地,扎下去的地方是一堆兽骨。 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阴曹睁开眼睛,与她双目相对的是一双空洞洞的兽眼,她胆子再大还是被吓得不轻,尖叫出声,惊飞了林子里的鸟不说,她屈着倒退的四肢因为高低不平的落差,翻了好几个跟头,止在灌木丛里,摔得更凄惨了。 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好像一颗心都快跳出来,她觉得自己懵了很久,但其实只有一下下。 始和无尘全用移形术赶到她身边。 「妹妹,要紧吗?」无尘放下手里之物,飞快把阴曹从灌木丛中抱了出来。 始的脸色铁青,阴森之气浓厚得压过了老林里的湿寒。 「我死掉了吗?」都摔成这样了,死掉也很正常,而且那些个疼痛什么的,她的身体一点感觉也没有。 「几处擦破皮,唔,还能有条理的说话,应该不打紧。」 他将阴曹扶到一块岩石上坐下,看着她浸出血迹的裤子,想也没想,动手就要将裤管撕开。 「你要敢撕,就得做好娶她的心理准备。」始的声音阴恻恻的响起,像包含着无以名状的怒气,只要无尘一个反应不对,他就要扑上去。 见始眼神凛冽,脸上隐含戾气,无尘嗤笑他的迂腐颟预。「我总得看看伤口大不大,这才能施法替她抬伤,你对我意见这么大,不如你来啊!」说到后来,有了几分赌气的成分了。 这时才有了痛感的阴曹直吸气,「嘶……只是一点擦破皮,不碍事的,我皮粗肉糙,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擦破皮谁没有过,只要没有伤筋动骨都不算是事儿,从小到大这一路多少艰辛,她都自己走过来了,就算哭得声撕力竭,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再难、再痛也只能自己吞下去,现在多了始和无尘的关心,很够了。 「还说没事,脸也划伤了。」无尘不认同的道。这丫头怎么就不知道要对自己上心点,容貌可是女子的门面,能不能讨得夫婿的欢心,脸皮可占了很重要的成分。 只是她这模样即便将来长开,想要讨得夫君喜欢,怕也……不要太期待比较好。 始实在懒得再听无尘毫无建设性的废话,他直接把无尘挥开,伸手就对阴曹「上下其手」——把她两边的裤管剪开,切口平整,彷佛是用刹刃划开一般,然后他凝神施法,金色的碎芒覆盖阴曹全身,她身上那些个皮开肉绽的刺痛很快不见,伤处愈合了。 始想得周到,连她那身狼狈不堪的衣服也给她换上一整套崭新湖蓝色衫子。 第十九章 「欸欸欸,你还说掀了裤管要负责娶她!」无尘大声指责,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居心叵测的老妖…… 等等,先别忙着生气,这只大妖会不会对他的妹妹保护过度了,这不许、那不许,别人做什么都碍他的眼,那这妖不是男人吗? 嗯,严格说起来,妖能随意变换长相,但若说到性别,始是货真价实的男性。 大妖和人类,别开玩笑了,一点都不好玩! 「谢谢你。」阴曹再次赞叹法术的神奇。 「我是你的式神,无须道谢。」始的眼底闪过幽暗不明的光。 一开始他觉得她粗鄙,如今还是觉得粗鄙,她连他宫里那些个宫女都比不上,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对她好? 她的五官没有惊人的美丽,不懂那些女子为了讨好男人学来的诗词歌赋、琴祺书画,伹是她对人生的坚忍不拔,是他从来没在任何女人身上看见过的,她身上焕发着一种笔墨无法形容的光芒和灿烂,美得夺目。 这是血誓的力量吗? 他的心知道,并不是。 那么,他是哪里不对了? 「小道发现你对我妹妹讲起话来特别的和善,不过也对啦,你是式神,对主子态度是要恭敬着些。」他就是爱挑衅他。 看着无尘斜睨着自己,目光幽幽,始的头皮发麻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他素来没有波澜起伏的表情。 两个男人针锋相对,阴曹对他们的斗嘴已经习以为常,她瞧了眼身上湖蓝色的新衣服,十分喜欢。 细看这件衣服没什么特别,可穿在身上特别的舒坦,用手一摸衣服的缇花暗绣,且这会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子里更加寒冷,可是换上这身衣服之后,居然手脚冰冷的感觉都没有了,整个人就像处在初春三月。 方才她向始道谢有着几重意思,谢他治她的伤,谢他给了她新衣,谢他的细心周到体贴。 她从来没想过性格粗暴、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定的他会有这一面。 她不该对他有偏见的,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自己又怎么说得上认识他,骤然的对他下断语,她错了。 她一边出神,一边拿起铲子开始挖掘。 「你这是要做什么?天色都暗了,你要是不想在山上过夜,就该下山了。」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但是少了对无尘的咄咄逼人和得理不饶人。 得了大红袍的母株就该庆幸了,那代表的可是滚滚而来的钱潮,难道她还不满足?「我想把这些兽骨给埋了,就算它已经圆满解脱,残骨留在这里风吹日晒总是不好,我和它也算有缘,挖个洞埋了,给它一个栖身之处,反正是顺手。」她越挖越快,没多久便挖出一个足够埋骨的穴来。 她朝着那已经看不出原形的野兽骨骸喃喃祝祷,盼望来世托生在和善人家中,无忧无灾,平安顺遂的过一辈子,接着她用那已经变成破布的旧衣服,将几块兽骨包起来,慢慢覆上泥土。 无尘见状,也持诵《大悲咒》送它最后一程。 始听着不对,这《大悲咒》不是佛家的经文吗,竟然被不伦不类的借用,啧! 「这就是你的打酸送行?」 无尘慈眉善目地诵念完经文,双手合十后,不以为意的说道:「万法归宗皆缘于劝人向善,经文也是,道与佛不都一样。」 始懒得与他争辩,忽听见已经开始收拾善后的阴曹惊呼一声—— 「这是什么?」 原来她将所有兽骨全部放进洞里之后,回过头来瞥见原先兽骨堆放处有几块闪耀着金光的石头,因为好奇拿起来看,就着昏暗的光线,发现这石头里含着金子,非常奇特。 无尘也没见过这样的石头,拿起一块把玩,只觉有趣。 始暗不见底的眼闪烁着晦暗难明的光芒。 想不到她能发现这玩意儿,又或许这就是善有善报,她若不是想埋葬那不明的兽骨,又哪来的机会发现兽骨堆下藏着的狗头金。 狗头金是颗粒大、形状不规则的金块,有人以它形似狗头,所以称之为狗头金,有的形状像马蹄,也叫马蹄金。 它的产量稀少,运气好的,石头里含的黄金多,价值昂贵,运气若坏一点,金子含量没那么多,但也能得个不错的价钱,所以狗头金被人们视为宝中之宝。 阴曹眼巴巴的瞧着始,她手里拿着的特大块的包金石块,形状酷似一对母子猴。 「这狗头金可遇不可求,你能得到是你的机缘,这也意味着你很快将富可敌国了。」 她愣愣地又拿出另外两块小一点的,希冀道:「那这两块呢?富有的程度应该会少一点吧?」 始不清楚她话中意思,只回,「基本上是。」 阴曹吁了口气,把三块狗头金放进无尘的竹篓里,没想到在竹篓里看见冬虫夏草、野生天麻,还有好几株娃娃模样的人参,每一株都有婴孩的臂膀这么大,这些可都是好东西。 她心情一好,笑容也就多了。「道长,你离致富也不远了。」 「这不都托了妹妹的福。」无尘并没有要将药材藏私的意思,可看阴曹的态度,她压根没打他这些药材的意思。 他从小跟着师父在道门的药圃长大,对药材十分熟悉,知道人参能活人,冬虫夏草也是宝物,天麻能延年益寿,最特别的是一株应该有五百年以上的人参,说是参王也不为过,她居然毫不眼红。 阴曹非常可爱的揺头,眼里有细碎的星星在跳跃。「我们是托了始的福气,要不是他,我们哪知道大山里有这么多宝物,要是没有他,我也来不了。」 喜怒不形于色的始眼里有一瞬的诧异,但转瞬即逝。 只是几句感谢的话,为什么他会觉得心为之怦然? 是的,怦然。 小小的怦然,他却不能自已。 他不见人气的眼注入了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温柔,但是在阴曹眼里,始于阴冷寒风岿然独存,背脊笔直,深滚的五官肃肃如松下风,望之俨然。 「哈,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不喜欢听,我收回来就是了。」她有些讪讪地道,连口齿也有些不利落了。 就在她和无尘都以为始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吐气如剌骨的寒风,两人被他看得差点背脊生凉。 「再不下山就晚了。」 阴曹霍地跳了起来,难怪她有点凉飕飕的感觉,抬头一见,整个天幕都变成了一种蓝色丝绒的颜色。 要糟! 「过来。」始的声音很轻,却如金玉撞击。说完,他搂过阴曹的腰,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回家了。」 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夜空下,只剩下突兀的无尘一个人。 「欸欸欸,就你们回家,我是外人吗?」没有天助,人只能自助,他念了咒语,也很快离开这片山林。 山里又恢复了它千万年来的静寂。 【第七章 六两大红袍】 尽管回程不费吹灰力,但这一整天下来,阴曹也累得不轻。 不过想到篓子里的茶叶不马上处理,到了明日,价值不菲的茶叶就全报销了,浪费了她一片心血。 第二十章 她把摘回来的茶叶全摊在竹编笸箩上,天色已暗,没了日头,只好先放在通风的后院架子上,等天亮再搬到前院晒。 她见过村里那几户人家怎么炒茶、制作茶叶,烟花村是小村子,这几户人家种的茶多用来自己喝,年节的时候也互相拿来送礼,至于拿出去卖倒是不曾。 不是他们不想卖,是卖不出去。 会花银子买茶的一定是富裕人家,他们只会在城里或是到大京买去,不可能往乡下地方买茶,一则,他们认为乡下不会有好茶,好的制茶师父不会留在没有「钱途」的乡下,二来,人家一听茶叶是在大京买的,听起来多风光、多有面子。 晒完茶叶,经过堂屋的时候,她发现无尘早就呼呼大睡,起初以为他睡在绳索上,再厉害总有掉下来的时候,可说也奇特,他确是睡得四平八稳,从没有掉下来过,阴曹只能说,这绳索不是普通人睡得起的。 她原来是要往房间走的,但步子不知怎么却转了个方向,往着那扇没有一丝瑕疲、斑斓精致的屏风过去。 「你找我?」始没有任何表情的站在她身后,这回,有了脚步声。 阴曹听见他的脚步声,忽然明白过来,始一开始并不是冷酷残暴、沉默寡言的人,他成了妖,身边的亲人早就没了,他封闭起自己的心思情感,久而久之,就变成不容易接近的性子。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倏忽来去的方式,于是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阴曹袖下的手紧了紧,「我以为你回宫里去了。」 「朕在外头看月色,尚未回宫。」 「在你的宫殿看不到人间的月娘吗?」 「有乌银所铸的月亮。」 听起来就不像是真实的月亮。 「人间的月亮有阴晴圆缺,就像人的喜怒京乐,高兴的时候是上弦月,有心事的时候是下弦月。」 说到上弦月时,她的嘴角扬起弧度,下弦月就用两指将唇角往下压,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滑稽模样。 她活泼的神态,还有一开一阖的樱唇,看着这样的阴曹,始这时才发觉,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别的这样年纪的小姑娘都在做什么? 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真要有那么一点为赋新诗强说愁,愁的也不过是将来的良人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待她好,甚至将来想要几个孩子,是男是女,烦恼更多点的,是未来婆婆难不难相处…… 而眼前的她,笑得这般灿烂,是他见过她以来,最放松又最快乐的笑容了。 他替她觉得心酸。 就只为了得到那些身外之物,好求将来可以过上好日子,她就高兴得像是拥有全世界。是他要求得太多,还是她太过肤浅? 其实都不是。 她想要过上好日子并没错,她没有好的出身、好的家庭、好的父母替她遮风避雨,扛起一切,她什么都得自己来,一萆一木,就连一滴露也得靠自己的双手去取才有得解渴。那大红袍和狗头金无疑就是她的甘露了。 至于他,就不提了。 如果说那些个身外之物能让她绽放出这么无瑕的笑靥,往后她想要的,他给就是了。 「那月圆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他问。 「就是胖姑娘高枕安寝,舒眉展眼,悠闲自在的生活喽。」她心情极好,就算今天累得只想倒在床上昏睡不醒,什么事都不想做,却是带着疲乏的身躯和始天南地北的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话来。 只是就算她说得再怎么兴高釆烈,始也看得见她脸上疲惫的线条。「你还没去过朕的宫殿,有兴趣一游吗?」 阴曹对这邀约意外至极,她的确想去,但现在时候不对。 「对了,我差点忘了,我身上这件衫子待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你这般客套,是把朕当外人?朕是式神,替你做事是义务,你无须记挂在心上。」他忽然痛恨起「主子」两个字,「衫子你就算还给我,我也不能穿,要是喜欢你就留下来吧。」 她点点头,这件衫子她的确喜欢,那材质是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服贴舒适,天冷的时候它就暖一些,天热了衣衫又变凉了,让人穿在身上就不想换下来。 她婉拒了始的邀约,压根没想到千余年来始可没邀请过谁去他的宫殿,但是她的推辞始也不见生气就是了。 这节骨眼邀她去他的宫殿,本意并非游玩,而是想带她到一处舒适的宫室,让她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既然她不想,便作罢了。 拖着身躯回房的阴曹倒头就睡,很快沉入梦乡,丝毫感觉不到始在不久后跟着进了她的房间。 他宽大的黑袍后面跟着一排侍女,一个个手上捧着最轻柔舒适的蚕丝被、软黄金色的寝衣和大衾长枕,各种寝具应有尽有。 无须始给予任何指令,侍女们轻手轻脚,彷佛有序的工蚁,在不吵醒阴曹的情况下,神奇又快速的将床铺好,然后退了出去。 始看阴曹嘤咛了声,手无意识的摸到了蚕丝被便往上靠,结果整个人全陷在了里面,宛如襁褓中婴儿。 「高枕安寝,舒眉展眼吗?这么容易满足的愿望……」始的长叹消融在子夜里。 可他的人没走,就着外头透进来的月光,他静静瞧着阴曹的脸。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的脸,他总看不厌,从胸中不断涌动而出的那股陌生情愫,到底从何而来? 不,情爱于他是多余又无聊的东西。 她是他的魔? 不,他的理智十分明白,她不是他的魔障,充塞在他胸臆间淡淡的疼是因为他远离人间繁华太久,太多感触猝然地接踵而来所致使的。 是的、是的,只是这样。 没有其它。 阴曹一觉醒来浑身舒畅,身下的触感太美好,美好得她想赖床不起,只是今儿个事情多,她就算想赖床也没办法。 能不知不觉中给她送棉被、枕头,又不惊动她的,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唔,虽然还是气他没把她当女子看,姑娘家的闺房是一个外男可以随便进来的吗? 但是,在内心胡乱挣扎过一轮后……算了,就当始是个没有性别的妖怪好了。 别人待她好,她不会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天下也绝对没有永远的付出而不求任何回报。 别人对自己好,自己也该在适当的时机回报一二,这样的情谊才会长久。 所以始对她的好,她会记住。 她在炕上滚了好几圈,一想到后院搁置了一夜的茶叶,才用最快的速度起身,趿上鞋,跑了茅房,洗漱完毕,又去了后院把阴凉了一晚的竹编笸箩取出来,轻轻拨弄那些茶叶,感觉有些干燥了,这是她想要的效果,接着移到前院,用板凳做支撑,让所有的茶叶平均摊晒在太阳下。 忙完,又想起大红袍的母株,她于是去将刻意摆在墙角阴凉处的那几株茶树从草帘子下拿出来,还好,她昨夜临睡前又浇了一些飞泉水,泥土还保持着湿润度。 事不宜迟,她得紧着把茶树种上才是。 第二十一章 她已经打算好,菜圃里最肥沃的地方不种菜了,就用来种这几株茶树,反正她没什么种菜天赋,菜的收成也不见好,自己吃都不够,所以她一点也不心疼。 松了土,将竹水壶里剩下的泉水悉数倒在土壤上,用锄头挖到一定的深度后,才把茶树种下,因为慎重,她又找来树枝与草帘子做成支架,替这几株茶树遮荫。 「妹妹你忙得两手都是泥,这粗活怎么不叫姊姊来?」 想叫阴曹吃早饭的无尘在屋里巡了一遍没见到人,这才找到外头来,却看到她忙得十分专心。 贤慧无比的他已经煮好早饭,就等着人凑齐上桌。 「一点小事,我自己来就行。」她从外头的蓄水缸里舀了水,清洗双手,忽然想起什么,道:「如果你今天要去县城,我倒有件事想麻烦你。」 「你说。」他正想进城一趟,既然手上有那么些药材,他也想尽快卖了,摆脱身上无钱的宭境,以前在道观,什么都有师父照应着,下了山才知道生活的不易。 得了本钱,他就能在县城摆个摊子,不吹牛,山医命相卜五术他都背得滚瓜烂熟,日后一来能有进帐,二来要是遇到不平事,还能为人出头,算做好事,这样也不违师门济世救人的初衷。 「我这两天没办法上工,也没请假,今天茶叶要杀菁揉捻干燥,工序还挺多的,所以,想请姊姊帮我跑一趟城里,帮我请三天假可好?」 她心里也没什么底,上了一天的工就旷职,旷职不算还请假,很难说得过去,如果饭碗因为这样没了,她也只能认了。 她把大宅院的地点详细的说了一谝,无尘也答应一到县城就先去替她请假。 她、无尘、小飞坐上饭桌,香稠软糯的滑蛋肉粥就着小鱼干炒辣椒、昆布煮、香煎菜脯葱蛋和炒菠菜,无尘的好手艺阴曹自然是知道的,除了捧场再捧场,没有二话,对她一个缺营养、少饭食的人来说,吃撑了恰恰是好的形容,至于小飞,就是个孩子嘛,孩子多吃点才好长高高不是,还有无尘……根本就是个抹碗盘的。 饭后,两人分头办事去了,小飞很快乐的揽下了洗刷碗盘的油腻事业。 他很高兴自己在这个家是个有分量的人。 无尘出门后,阴曹去了一趟三花神婆家,借了一口大锅,吭哧吭哧的扛回家,接下来又带着小飞去附近的林子里捡柴火,来来回回好几趟,才算捡够了柴火。 来回几趟之间,她总不忘摸摸那些摊晒在太阳下的茶叶,闻了闻,菁味退了些,但还不到可以炒熟的时候。 难怪她紧张,毕竟是第一次,看着大把的银子就在眼前,谁能不小心翼翼? 看着风大,日头也好,她又再把茶叶翻揽过,任它继续萎凋,接着去把压在箱底、神婆给的那块花布找出来备用。 草草吃过午饭,再去看一遍茶叶,茶的菁味退了,茶也散发着微微的清香,她便全部移进室内。 会这么快萎调到可以杀菁,实在是茶叶数量不多,加上天助,若是遇到天候不好,萎凋个几天是常事。 小飞替她烧火,她将茶叶倒入锅中,翻炒杀菁后,尽力保持茶叶翠绿又带红的颜色,又炒至菁味消失,散发出清远悠长的香气才算成功。 接下来的团揉可就考倒阴曹了,她再能干也没办法一个人不断的揉捻茶叶,达到团揉及解块的工序,没有一个有力气的人来帮她一把不行。 她断然的让小飞去把始叫来。 「还有,让他换一套简便悧落的衣袍,不然这样不好做事。」 小飞的脚踉跄了下。 这是要让君上大人来做苦工? 成吗? 君上大人会把他处死再说吧! 他紧张得直发抖,三步一回头后,还是执行阴曹的命令去。 始来得很快,当他看到那条花布料时,心里就有不祥的预感。 阴曹才不管他心里如何想,朝着他招手,「这个活儿没有两人来做,实在没办法。」 原来团揉需要把茶叶包在布里,分成内外,包妥后形成圆球状,手工进行团揉,阴曹是女子,手劲远远不及男性,没有始的力气,她无法完成这道工序。 「你——」始的声音如寒天的冰棍,能置人于死。 她使唤他,竟然是为了这等粗鄙下贱的活儿。 要是可以,他绝对拂袖而去。 看看她成了什么样子? 他怒目看着阴曹,看见她一双红肿已经起了水泡的手,眼色沉沉,像要噬人似的,对着小飞下达命令,「去唤两个人来。」 小飞把两人都瞧了一遍,一溜烟不见了。 他虽然是姊姊的式神,君上大人的话却不能不听。 小飞很快带着两个大力士型的男人进了厨房,阴曹倒抽一口气,两个男人肌肉偾张,就算没半点裸露,应肌还是从布料隐隐地透了出来,她数了数,足足有六块,更别提只要稍微昂下头就碰到屋子大梁的个子,这不是要来帮她,是要来拆房子的吧…… 问清了阴曹想要做什么,两个大力士各用一只手,像拧一块破布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完成了任务。 接着,他们连最后的烘焙、精制过程也做了。 阴曹十分不好意思,也是傻眼,要是换成她来做,顶多只能将茶叶制成毛茶,毛茶属于半成品,没有精制过的话不耐久放,容易变质变味。 原先照阴曹的打算,精制过程她想到县城去,花钱请茶厂的人来做,哪知道这事到始的手里,三两下就把一件她需要花上许多时间和精力的事情解决了。 她问到了始面前,神情真挚,目光清澈,还有些急,「他们帮了我大忙,我没什么好答谢的,你让他们留下来吃顿晚饭好吗?」 「他们只是下人,用不着你这么认真。」始理所当然的拒绝。只是让底下人做事,万事都要索取报酬,还有规矩方圆吗。「真要答谢,不如好好的泡壶茶来与我吃。」 阴曹点点头,「请教我能泡出最纯正茶味的泡茶方法,我不懂。」茶她当然会泡,但要如何泡出最好喝的茶,她真的不懂了。 她直接又坦白的不耻下问让始对她的好感又更进一步,见她微微垂着头,一副真心请教人的模样,没有任何惺惺作态,或许她没有惊人的容貌,那些三从四德她也没有,但是和她在一起让他却觉得比跟任何女人在一起都舒服。 再来,从来都是旁人泡茶给他喝,曾几何时要他动手才有茶喝?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通此道。 算是个新体验吧,不论是自己动手,还是泡给一个女子喝。 他应承下来,让人送上茶具。 不用想他也知道阴曹的屋里不会有什么好茶具,又或许根本连茶具也没有。 下人送上一整套雨过天青的汝窑青瓷茶具,瓷器温厚内敛,色泽美丽,宁静中散发多层次的釉色美,可以想象一汤水色在其中荡漾,会有多美妙至极。 壶则是宜兴紫砂壶。 小飞自动自发的端了小凳子和扇子,就着红泥小炉煮起了水。 「你看好了,想喝到最纯正的大红袍,味道如何与泡法密不可分。」 第二十二章 阴曹看着他那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种蛊惑人的韵律,茶壶及茶杯用沸水冲洗,再投茶,冲入沸水,将茶叶冲洗一次,冲洗过后,开水注入茶壶,浸泡片刻,注入茶杯享用。 在等待品茶时,阴曹双手叠在一起,下巴顶在上面,带点小女儿姿态看着袅袅蒸气道:「我娘说过茶者,南方之嘉木。」 「嗯,这是陆羽的说法。」 「哦,还有别的说法吗?」她睁圆了眼,很是好奇,因为这份好奇,五官都生动得洋溢起一股神釆。 始瞥了她一眼,心,又轻又重的跳了下。 「陆羽是茶圣,你说的是茶圣眼中的茶,卢仝曾云:『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诵神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那卢仝又是什么圣?」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在一个活了千余年的男人面前,她能打肿脸充胖子吗?好学着点好。 「茶中亚圣。」茶已经出味,他放到鼻下闻了闻,颇为惊讶,这茶香气清远悠长,更胜一般的大红袍一筹。 就算是野生大红袍,也不至于…… 「他不敢越过茶圣,只能屈居亚圣了,要我说,卢仝这诗可比陆老头说得有意境多了。」始也给了她一杯茶。 至于滋味,阴曹虽然不至于牛饮,回味过来倒是觉得挺润喉的,很想续怀。 可始见汤色清湔艳丽,呈深橙黄色,且韵味明显,一杯喝下,固味甘商醇厚,杯底犹有香气,他还不曾喝过这样的大红袍,绝品。 莫非是这娃儿在制茶中多了什么他不明白的步骤? 「怎么了?」他那表情太奇怪,既不像好喝,又不像无法入口,那端着杯子思忖出神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你制茶时的步骤说与我听。」他通常不废话,本就是简言少语的人,一个眼神便能震慑于人,言语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需要的,可遇上了这个娃儿,他好像逐渐打破不语的藩篱。 可也只对她一人。 阴曹虽然不解始为什么要她把制茶的步骤说给他听,但看在他泡了这么可口的茶给她喝,还有,要是没有他的引路,她又哪能找到这长在深山峻谷里的大红袍?于是,她不厌其烦的把步骤说上一遍。 「原来错有错着,想不到更为出众。」 按照正常程序,摘下的茶叶应该先放室外萎调,再静置室内萎调,阴曹误打误撞将程序反了过来,造成茶叶更截然不同的风味。 没有毁了这世上少有的茶,反倒增添了软亮匀齐的香与味,始只能说有时候老天要帮一个人的时候,总会用出其不意的法子。 这时,小飞将所有精制过的茶叶悉数拿了来,不多,只有六两。 始毫不惭愧的道:「三两你拿去卖钱,留下三两与我。」 这是割肉啊!一要就三两。 可能不给吗? 答案是否定的。 她本想留下一两自己偶尔待客用,以及给师父一两的希望都破灭了。 如果拿去卖给茶行,一两的茶叶有人肯买吗? 所以,阴曹摸着鼻子,拿着那三两比金子还要昂贵的大红袍走了。 自然,她心里「奸商」、「恶霸」……把始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是她继而一想,茶树的所在他是知道的,能去到那种深山峻谷,没有他,她一辈子也到不了,茶叶带回来,要是没有人帮忙处理需要出力气的工序,她也完成不了。 讲实在一点,他就算想把六两茶叶都据为己有,她也不能说什么。 瞧着阴曹那敢怒不敢言、愤然走开的背影,始的嘴角始终是翘着的。 逗她,真是有趣! 三两极品的大红袍够她卖的了,往年的茶贡也不过六两大红袍,她即便只出手一两的茶叶,也够她发财的了。 再说,她手上可不只有茶叶。 【第八章 贵客驾临】 无尘赶在晚饭前回来了。 他的人参和冬虫夏草、天麻都卖了好价钱,那药铺掌柜还再三叮咛,改日要是再寻到这种品质上佳的人参,绝对不可以往别的药铺去,他愿意用最优渥的价格收购。 不过无尘从来都不是贪心之人,手里的银子已经够他三、五年嚼用,他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唯一的哀愁就是吃不饱,来到阴曹这里,有个能免费供应鱼肉蔬食的秦帝,他只要勤快点下厨,何愁不能填饱肚皮。 五脏庙安稳了,那些银子便可以用在济世救人上头。 他把远景想得美好,却压根没想到所谓的济世救人才是最烧钱的。 因为阴曹在家,所以晚饭是她烧的,那些个花稍的料理她拿不出手,但是做的家常菜还是能入口就是。 虽然比不上自己的手艺,不过无尘没敢嫌弃,诡异的是不常上饭桌的始今天也在,他尝了口芹菜妙香纥,又尝了口辣椒小鱼,没说好坏,便要了茶漱口。 这是能吃还是不能吃?阴曹已经放弃追究了。 无尘也没这顾虑,大快朵颐之余又说他已经租好摊位,明日就能上工了,他比较抱歉的是以后只能煮早饭和晚饭了。 「不碍事,你要是方便只要煮早饭就好,顺便给自己带个便当,省得花钱,晚饭我要是在家就包在我身上,要不然不是还有小飞?」 说到这里,无尘拍了下脑袋,「瞧我这记性,尽顾着自己的事。」他嘿嘿一笑。「我去帮你请了假,没见着你那东家,不过他让人带了话给我,说他要过来看你,时间嘛,对方也没说就是了。」 他话声一落,就听到敲门声—— 「可有人在家?」 难得有人上门,小飞放下碗筷应门去了,只是他回来的时候面色有些古怪,他向来是不敢在始面前造次的,这回却偷偷的瞄了始一眼,再向阴曹说道:「主子姊姊,有个人长得和始大人一模一样,说是主子姊姊的东家。」 阴曹没注意到始的神色,连忙从长凳上跳下来。 怎么才说人,人就到了? 她埋怨的看了无尘一眼,无尘无辜的耸肩,他怎么会知道人来得这般迅速? 她小跑着出去了。 从马车上下来的落九尘已经站在阴家的小院子里,只见屋里透出昏黄的烛光,他知道阴曹家境不算好,但不知竟简陋到此等地步。 不过想想也是,若是家境优渥,又何须抛头露面去工地和一群男人竞争一份活计贴补家用? 「东家。」阴曹喊。 今天落九尘穿了套竹纹对襟直裰,宽边双袖和衣摆都绣着金丝云纹,文质彬彬,相貌堂堂,背负着手站在那里,就让阴曹觉得好像天边来了一颗闪耀到不行的星辰。 她已经很习惯自己身边的男人都不是普通人,也不会自惭形秽。 她的身后,无尘和小飞也都迎了出来。 「不请我进去?」看见无尘和阴曹呆愣的模样,落九尘出声道。 阴曹呆愣是因为落九尘来得迅速,出乎她意外之外。 无尘呆愣则是因为落九尘的相貌。 第二十三章 「那这些大哥们?」她的院子可安置不了这么多人,车夫、小厮、长随,起码有五人,总不能让他们在外面站着。 再说这群人在屋外站着,加上一辆大马车,太招揺了,村里那些个婆娘,明儿个又有八卦说了。 「无妨,我只是来探望你,说两句话就走。」 自己这一行人招揺他知道,他也不想替阴曹招来他人的眼光,幸好乡下人睡得早,他们入村时倒也没有招惹太多人注目。 进了屋,对着无尘和小飞多看了两眼,不见阴曹有要介绍的意思,他也不是那种非要追根究底知道你家有多少人口的人,自己找了把凳子便坐下。 阴曹张望一下,始不在屋里,大概是回到屏风里了吧,她也没管他,现在忙着招待客人要紧。 「姊……呃,哥,你替我招呼一下东家,我去泡茶。」家里来了这么一尊大佛,拿什么待客呢?说不得也只能把自己那三两茶叶拿出来了。 滴血啊!才在想明天去城里时顺便卖个好价呢,这下钱势必会少赚许多。 无尘客客气气的陪坐,两人客套一番,无尘去过不少地方,加上落九尘也是个爱到处跑的,这一交谈,那些个五湖四海的见闻、乡野传奇聊得不亦乐乎,无尘对落九尘的见多识广、博学多闻佩服得五体投地,拉着落九尘说个没完没了。 阴曹把茶端上来时,便是看到这样的情况。 落九尘是什么出身,这大红袍一端到他的面前,再看色泽品相,之后闻到香气,神情便非常不一样了。 「这茶,哪来的?」不是他看不起阴曹,而是这样的家境,别说大红袍,可能连粗茶都喝不起,这样的人家理当也不会有送得起此等好茶的人家,所以这茶的来处,就很值得深究了。 阴曹把茶盘抱在胸口,被落九尘的笑容迷得一阵晕眩。「不瞒您说,我这两日没能去上工,就是为了这几两茶叶,您尝尝可是适口?」 落九尘一品,只说了四个字,「非比寻常。」 和他以前喝过的贡茶滋味有那么一点不同,且更胜一筹。 这烘焙的师父手艺了得。 对落九尘来说,他不会想到这样的茶竟是出自一个、姑娘身上,太匪夷所思了。 他朝无尘看了一眼,莫非,是出自小曹兄长的手艺? 对于小曹这个徒弟,他所知不多,只知道她无父无母,如今一看,一间泥屋住着兄妹仨,逼仄不说,她这个兄长看着也不像能干粗活的人,下头还有个么弟,难怪她要出门找活计贴补家用。 真不容易。 看着落九尘一脸享受的表情,他虽然没有开口讨要,但阴曹有预感,自己的那几两茶叶应该保不住了。 算了,保不住就保不住吧,反正本来也打算要孝敬他的。这样一想,她也就释然了。 她从来就不是小气吝啬的人,只是自己的手头从来没宽裕过,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难得手里有了几两很是矜贵的茶叶,还没能换上银子,便落得要送人的结果,说她一点都不在意,其实也是骗人的。 「师父喜欢,徒儿手里有的全给了师父也不要紧,只是我手里仅仅剩下三两不到的茶叶,说不得只能孝敬师尊二两,剩下的徒儿想拿去换钱……唉,徒儿这家境您也知道不宽裕……」 说到后来,她有些局促,也许会被认为市侩,但是有许多事情在活命面前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日子过得好了,才有心思去琢磨其它不是? 想到这里,她又挺起了这几日总会一抽一抽地痛的胸口,尤其轻轻一碰便疼得她离牙咧嘴,她隐隐知道自己那迟迟不肯发育的胸部近来有了动静。 只是如此一来,她连想留下一点自己喝都不能了…… 落九尘也不问她这些茶叶从何而来,看着她垂得低低的头,那发旋是非常漂亮的粉色,他竟有些分神,不过,他也没忽略她那语气里满满的委屈。 「不如你把三两茶叶都给我吧,我拿去替你卖钱。」 大红袍旁人稀罕得紧,他倒是还好,并非他故作清高,身为先帝最宠爱的么儿,在吃穿用度上,他远远胜过许多人,大红袍是稀奇,但没有稀奇到能让他开口去跟一个小姑娘要。 他进屋时,在斑驳的夜色里看见院子的角落有几株茶树,起初没留意,现在知道了茶叶的来处,不论那些茶树是她先人留下来,还是用别的手段得来的,心想不如帮她一把吧。 京里头那些个勋贵门阀、皇亲宗室,只要他出个声,想必会抢破头。 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阴曹呆愣得非常厉害,只听落九尘缓缓的道来—— 「大红袍是好茶,你若只孝敬我二两茶,也不够我喝,不如你的茶叶都给我,我有得是门路,总好过你卖到茶铺去,要是让人诓了,你的辛苦可就白费了。」 师父说得很有道理,她完全不懂销售的事,只想着能换钱,但是怎么卖、去哪里卖,却一无所知。 她知道商场上总是充斥着各样的骗局,就算只是个县城,水深的程度也不是她贸贸然的去卖茶就能卖得好价钱、万事大吉的,倒不如交给师父,让他去卖。 这是最万无一失的法子。 她很快的在心中分析好其中的利弊得失,决定道:「有劳师父了。」 阴曹的反应快捷,虽然让落九尘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是这么快能反应过来,他对阴曹的满意又多了一层,孺子可教也,比他那几个透过各种关系塞到他身边的徒弟要高明多了。 想到那三个不成材的东西,落九尘的脸色沉了下来。「清风告诉我,他寻了人去找你的麻烦,可有这事?」 他专程跑这一趟,也是为了要解决这件事。 「那几个闲汉我也没什么机会问他们究竟受了谁的指使,没想到是大师兄。」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合意的工作,没想到一去就招了人忌,男人的度量怎么就这么狭隘呢?明明还是什么世家出来的子弟,却背着人干出这样的事来。 「你可有受伤?」 「没事,只是被吓着了。」 「我已经着人将他们送回各自的府邸,不会再回来了。」身为府中的次子或是庶子,在外头高不成低不就的,惹了事,回到家中,下场如何,落九尘不管。 既然不成材,换人就是了。 阴曹隐约的感觉到她这师父在某方面的冷酷,和家里那尊大妖一模一样。 「他们已经得到惩处,工地里一下少了好几个人,你还是早些回来帮我吧。」 「徒儿知道,不过,可以等徒儿从府城回来吗?」 府城她是一定要去的,她听说府城里有个玉凫阁,里面不只卖女子饰品,更高价收购各种珍奇宝贝。 她想带着从山上捡到的狗头金去试试,母子猴就暂时留着,她就算不清楚母子猴能换多少银子,但下意识感觉得到,她若让母子猴面世,恐怕会掀起惊涛骇浪,届时烟花村的大山恐怕就会头一个遭殃了。 偏偏府城去一趟路途遥远,起码要三、四天的工去,要是卖了最小的那块马蹄金,怎么想也不划算,干脆取其中庸。 第二十四章 她斟酌了又斟酌,除非她工地的活计不想做了,否则无论如何还是要通过师父这一关。 「你去府城做什么?谁和你一起?」落九尘眼光灼灼。 他会管得太多吗? 嗯……他这是基于关爱弟子,才会有此一间,何况他现在就剩下阴小曹这个弟子,多几分关心也是自然的。 阴曹心里咯噔了下,她就知道师父会问这个。 可说也奇怪,明明她和落九尘也才认识不久,虽以师徒相称,但情分还薄得很,按理说她应该赶快把话题岔开,而不是考虑着要不要把狗头金的事情也全盘托出。 她不该随随便便就相信一个人。 这些年来,她吃过的苦头,看过的人情冷暖,告诉她一个道理——人心隔肚皮,人前人后能做到一致的,只有极少数的人。 但明明知道这些道理,她还是直觉的想相信落九尘。 当她第一眼看见师父的时候,他那和始有着惊人相似的一张脸,让她锴愕不已,而经过相处,她发现落九尘和始其实是不同的两个人。 好吧,就算两个人都不是很爱说话,可是师父有话会好好说,即便说的不是什么讨姑娘家欢心的甜言蜜语,但还是让人如沐春风,不像某人整天板着脸,看到那张脸就想退避三舍。 凭良心说,相同的一张脸,一个嘴硬心软,一个气度宽宏,金玉一般的君子,目前虽然还有点容易混淆,不过将来,她相信自己会越来越分得清楚的。 「不瞒师父说,小曹日前在烟花村后的大山除了得到那几株茶树,还有狗头金,我想着府城比县城还要热闹,铺子也多……」 她就是想拿去换钱,自己会不会太俗气了,在师父面前就是个三句不离银子的财迷? 可她为什么这般在意师父对她的看法? 她不偷不抢,茶树和狗头金是她找到的,想卖想留都是她的自由,她用不着因为自己的需求不合乎别人的观感而自卑。 她慢慢找回底气。 落九尘这回是真的诧异了。 狗头金可谓珍宝,一旦发现都被当成稀罕物留下来,或为民间私藏,或为镇国宝物。 她一个女子,手上得了这些让人觊觎的东西,她又一点防人之心也无,再说,那茶树竟是从大山里得来,狗头金也是,寻常人能在深山里捞到些野味药材已经算是不得了的,她的遭遇只能说是奇遇,而其中可能遭遇的危险岂是奇遇两字便能带过的。 他向来不为所动的心涌起十分陌生的感觉。 「打算何时启程?」 从烟花村到府城走官道最快也要一日,来回去掉两日路程,要是有事耽搁了,粗估四天的时间跑不掉。 「就明日一早去,我也想赶紧把这事给办了,好回去上工。」 她用手指点着有些发痒的颊,却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脸颊上泛着红晕,长长的睫毛轻眨,樱色的嘴唇微微地抿着,那种纯真的美,让人想紧紧抓住。 落九尘不知自己的心为何会生出这种想法,深深吸了口气,挥去这种无聊又荒谬的念头。 「我听说府城有个玉凫阁,买卖公道,也会高价收购金银珍宝,我想把狗头金拿去那里试试。」 「玉凫阁?」他声音微微有些波动。 「是。」 「谁跟你一道?」 「大家手头上都有事,我能自己去,不用人相陪。」师父的关心熨贴着她的心,让她觉得自己也是个有人关心、有人爱护的孩子。 不过师父真的不必担心,她还有始,有他一个,可抵千军万马。 「你一人出远门,我不放心。」 呃…… 「这样吧,我过两日也要去一趟府城,提早一天走也没什么,那就一道走吧。」 「怎好麻烦师父。」她不是客气,是真的不想麻烦他。 「不麻烦。」 人家都说不麻烦了,再说有马车可搭,对阴曹来说也的确方便不少,而且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府城,要是有师父可以倚靠,也不用到时候像瞎子摸象般当无头苍蝇乱窜了。 所以她也不再推辞。 一对师徒细细的说起出行的细节。 屋外的荒原里,始和无尘诡异又和谐的站着,夜里风大,没有任何遮蔽的荒野,风吹得十分肆意,吹得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 「你出来做什么?任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成体统!」始一见到无尘便是一顿斥责,半点不给脸面。 既然要蒙骗混饭吃做人家的哥哥,就该有点哥哥的样子,对于妹子的贞节难道不用上点心?他居然拍拍屁股出来了,放任阴曹和她那哪门子的师父独处一室。 自己会避开,不得不说是受到落九尘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容貌影响,这世间竟然有着一人与他长相一样,两人一站出去,说是同胞兄弟也不会有人反对。 而他更不喜欢的是落九尘注视阴曹的目光。 那不是师父对徒弟该有的眼光,太多温暖了,温暧得好像阴曹是他的家人,还有一些他不懂的情绪,这让他非常膈应,不舒服。 无尘给了始一个你想太多了的眼神。「这里又不是规矩大过天的大京,这里是人人都得劳作,不劳作就没饭吃的烟花村,你所谓的男女不该独处一室……不对不对……」 他正要滔滔不绝反驳,始就是个老古板,话还没讲完却发现——「你成妖,还是大妖,跟凡人讲究那些劳什子的规矩做什么?你这般在意,别跟我说你对我妹子存了不该有的非分之想。」 「一派胡言!」始的声音隐隐有雷霆之怒,像是不小心被人拆穿了什么,或是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东西。 无尘拍了拍胸脯,「我也怕是真的,你和她可隔着天和地,别说在一起,就连一丁点的想法也不应该有,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始被无尘那开口闭口都是不该有的调调惹恼了,他阴沉的双目直直的瞪着他,也不吭声。 可这种瞪法,瞪得无尘全身发毛,恨不得搧自己两个耳刮子,他这么多嘴做什么?明明知道这只妖性情反复,喜怒无常,不去招惹别人偏来招惹他就已经不智,说的还是他不爱听的话。 他这是自讨苦吃,但是为什么吃着吃着也挺习惯的…… 想到这里,他宛如被雷打到的石化了,他这是有自虐倾向?不会吧! 「收回你的话!」 始不出声已经烕逼骇人,一开口,无尘忍不住倒退了三步有余。 这一示弱,他又马上看不起自己,干么怕个妖?他可是斩妖除魔、扞卫正义的道士啊,所有的妖魔鬼怪碰到他都该闻风丧胆的不是?他何必惧怕一个只剩下三分本事的妖怪? 要也是妖怪来怕他才是! 他挺了挺胸晡,斩钉截铁道:「我不跟你斗嘴,总而言之,你们就是不合适。」 始问得很是幽然,口吻带着一股沁人的凉,「我们哪里不适合?」 无尘撇嘴道:「你一个千年老妖,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适合?你历尽沧桑,阴险狡诈,人家是朵含苞待放的小花,你的生命只要能度过天劫,潜心修炼,就等于没有尽头,她却只有不到百年的时间,她在你眨眼的时间就会死,你能忍受? 第二十五章 「我以为你在经历所有的亲人一一过世的时候就已经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不再动情,对你来说,儿女情长应该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你有心烦恼这个,倒不如担心你即将到来的天劫吧。」 上天及凡间神仙因为是天庭编制内的神仙,不管仙位高低,都有机会吃上王母娘娘所种蟠桃,或是神仙炼成的各式金丹,借此度过天劫,而妖如果不能修炼成仙,大多让天劫灭了,形神俱毁,像始这样能撑过千余年的妖简直屈指可数。 神仙与妖都要经过历劫考验,初五百年,天降雷灾,若能躲避,寿与天齐,躲不过就甭提了,再五百年,天降阴火,没躲过千年修行尽毁,再五百年,又降风灾,没躲过,骨消肉疏,其身自解。 对始来说,凭他的修为,本来被雷火劫洗礼过,顶多休息个百来年也就缓过来了,他最大的问题是,他的金身已毁,道行剩下不到三成,对于即将要来的天劫,是个艰矩的考验。 天劫这玩意不是谁安排的,就是一种自然运行的规律,劫本身就是道,凡有相无相都要经历过这种过程,才能以一种全新的型态继续存在。 百年对始不过一夕,他对天劫并不在意,在意的是,要真的对她出手,才捧在手心,便要面对她即将死亡的悲伤,何苦来哉。 是啊,何苦来哉。 可当他的心告诉他愿意的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无尘半天没听到始的回应,这是把他当成背景了吗? 当始的眼光投过来,开口道:「怎么,我很可怕吗?」 这种问题谁敢接啊?他闭嘴不言。 始像是玩腻了,道:「回去守着那丫头。」 无尘猛然抬起方才装孬的头,「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喽罗!」 「你欠我的,谁叫你不分青红皂白毁了我的金身,这回的天劫我要是躲不过,都是你的错!」 「谁说我不分青红皂白,是妖人人得而诛之!」 「去不去?」 无尘垮下脸,他什么时候变成这大妖的手下? 「瞧你这话说的……是拜托人的口气吗?呃,我去就是了……」他谄笑。 师尊要知道他这么没骨气,会不会逐他出师门? 呜呜呜呜…… 【第九章 最快乐的一晚】 落九尘的一句「不麻烦」,第二天,他便让人将阴曹接到县城,一同出发。 一行人四辆马车,向着府城而去。 四辆马车是精简再精简的数量,落九尘一辆车,阴曹一辆,一辆是小厮、长随,郭轸骑马,最后一辆车则是装载需要的各项物事。 是的,郭轸,她的二师兄。 按照落九尘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性子,是不可能偏心郭轸一人的,就算整件事他并未参与,是被孟清风和虞鹿所连累,但一项知情不报的帽子扣上去,他就被当成一伙的了。 是文大人和郭尚书,也就是郭轸的父亲出面为他求情,这才有了转弯的余地。 就阴曹的认知里,几个师兄中,郭轸的言行举止非常实在,她并不相信他会是个在暗中落井下石的人。 被连坐处分,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自认倒霉。 郭轸见到她,淡淡的打了招呼,不过按照拜师时间先后顺序,哪有师兄给师弟见礼的道理,阴曹赶紧还了礼,也以为他施过礼就会走开,毕竟两人真的没什么交集,没想到他又开口—— 「多谢师弟在师父面前替我美言。」 阴曹连说不敢。「师兄,别谢我,我看师兄也不像那种会算计人的人,是师父的身边不能没人,是他让你回来的。」 郭轸看了她一眼。 她摸摸自己的头。「毕竟这些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是我带来的,牵扯了你,是我的错。」 起先她也没把握自己能不能求得了这个情,只是文家园林设计虽是出自落九尘之手,但是技术性的监工都是由郭轸负责,加上她听说文大人也说情了,希望园林继续交给郭轸负责,她才会大着胆子在落九尘面前说了几句。 真要说落九尘也清楚郭轸的个性,因此并没有多加考虑,便应了文大人和郭尚书的请求,郭轸也才能回来。 人家都说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可侍候落九尘这些小事有小厮长随,落九尘从不让他的弟子掺和到他的生活起居里,阴曹更是不需要。 再说了,外人不知阴曹是女的,他这当师父的可清楚得很,为了避嫌,他让阴曹独自坐一辆马车,看在旁人眼中,只会觉得他疼爱弟子,也不会有人敢多说什么。 落九尘出身摆在那里,沿途一应吃喝住行都不劳阴曹动到半根指头,她坐的那辆马车外观低调朴实,内里各个暗屉里都有她需要的物品,落九尘怕阴曹不了解其中窍门,还很贴心的解说了一遍,甚至怕她无聊,让人替她准备了打发时间的书籍,车内软垫、毡毯齐备,极尽舒适,她就算想把座椅拆开来当成床睡,也不是不可以。 凡此种种,看得落九尘身边的长随都傻眼了,只敢眼观鼻,鼻观心,远远站着,把自己当成路人甲。 他从小就跟着落九尘,就算挖了他的眼珠他也敢说,从来没见过这位主子对谁展现出这般的耐心和……温柔。 完了!从来不碰女人的主子会不会是有龙阳癖好? 他很快打掉这念头,再往深处想下去,他就不用活了。 只是不光是他这样想,旁人看在眼里也不免和他想到一块去,这样一来,阴曹和落九尘的师徒关系便蒙上一层暧眛颜色,被有心人士很快的传到了京里。 当然,这个时候当事者已经到了府城城门口了。 为了从来没有搭过马车的阴曹,马车走得并不快,夜里,他们宿在驿站,驿站车马来来去去,非富即贵,每一辆都在比花稍、比豪华的,落九尘的马车来到这里,其实只像一滴水沉入了海底,并不特别显眼。 不过,待他踏出马车,那些个贵人派出来开道的小厮、管家,眼睛再怎么长在头顶,顿时一个个都噤了声。 落九尘那张脸就是他的无敌令牌,不说京里大大大小都认得他这张妖孽脸,离了京,只要他站出来,也是人人买帐。 他只负责卖脸,其它杂七杂八的事情自然有下人办得妥妥贴贴,他视为理所当然,阴曹这阴姥姥初次进城可是吃惊了一把。 歇过一晚,他们赶在城门开之前就离开驿站,进城门就不用落九尘卖脸了,郭轸拿出郭家的徽章,马车便通行无阻。 权势滔天,阴曹这一路真真开了眼界,她掀起车帘子,看得目不眨眼。 府城十分热闹,车水马龙,是县城不能比的,不说别的,就拿建筑物来说,这边的铺子是从两层楼起跳,最高五层,到处都是叫卖吆喝声,男男女女大方的在路上行走,半点也不避讳。 马车停在一处宅子前面,郭轸告诉她这是师父在府城的别院,他们只要来府城,多是住在这里。 宅子和落九尘一贯低调的作风一样,门面很普通,可进了门才知道别有洞天。 第二十六章 「歇一会儿,喘口气,晚点我再带你去玉凫阁。」 「谢谢师父。」 「都是自己人,不用客套。」 接着他唤来管事嬷嬷,吩咐把阴曹安置在后院。 「后院?」郭轸皱了下眉头。 「难道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小曹是个姑娘家,不住后院,你觉得要安置在哪里才合适?」他怎么会有眼光这么愚钝的徒弟? 郭轸目瞪口呆。 他猜了一路师父和小师弟的关系,竟然是这样? 师父各种对小曹的好与宽容,原来是有道理的。 他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笨呐,他怎么会笨成这样,他不敢去想当初大师兄和三师弟的鲁莽举动,要是就这样害了一个姑娘家…… 难怪师父大发雷霆。 对于住处,阴曹很是随遇而安,比起烟花村里她那小屋子,这些天住的都比自家小屋高上不知几个层次,所以,她有什么好嫌弃的。 可当她看完院子,心里还是不免有些疑虎,她是把自己当成落九尘的徒弟啦,不过这徒弟住的地方也太舒适了一点,反而比较像那种话本里闺阁千金住的院落。 当她看到两个服侍她的婢女时,便猜想到自己的身分早就被师父看穿了,是啊、是啊,他要是连她是假小子的装扮都看不穿,怎么当人家师父? 但是,谁又规定当人家师父的要有对火眼金睛? 果然,她都十四了,这装扮很难继续下去了。 师父没有拆穿她,已经是给她面子了。 她小小地郁闷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看开了,用着婢女打进来的水,好好的洗了把脸,喝了茶,回过头来这才看见在床头上干净的换洗衣服。 这是要给她的? 抖开来一看,是套女装,嫩绿色的绣莲花杭绸褙子,金蜂赶菊盘扣,藕荷色四喜云纹长裙,玉涡色绣蜻蜓栖荷叶软缎绣鞋。 她还没看过瘾,一个婢女又捧进来一个珠宝盒,盒盖一打开,倒也没有什么珠光宝气的金饰,白玉嵌莲朵掐金丝步揺,串串的短流苏是用一颗颗圆润的绿宝石串成,做工细致入微,典雅高贵,还有翡翠镯子,泛着深深的绿,摸着通体沁凉又温润,两只镶珠翠耳坠,从上到下,是一体成型的设计。 太贵重了。 她还在发呆,捧着珠宝盒进来的婢女已经温柔的按着她坐下,「奴婢叫一莱,替姑娘梳个配得上这些衣饰的发髻可好?」 「不用了,我没打算要穿。」 「落爷说,在府城这地界,人要衣装,倘若姑娘不喜,出门回来后尽管换下来就是。」 一莱有张很平凡的五官,却有一把好嗓子。 阴曹是很能分出轻重的,的确,府城和是城不一样,最起码她要和师父一起出门,总不好丢了师父的脸面。 于是她顺从的坐下来,任一莱替她打理妆容。 一莱手脚利落的替阴曹挽了个垂鬟分肖髻,随后将那支步揺插进发中,得体的衣裳,出众的发髻和装饰,还有压裙的松鼠葡萄宝石玉佩,手上戴着绿翡翠镯子,好了后就连阴曹看见铜镜里的自己都惊艳了一把。 她浑身上下这一整套,价值多少银子她不知道,她只晓得就算用她所有的身家,还有八条命来换,恐怕都不够。 穿这样出去,她应该连怎么走路都不会了。 她和一莱一前一后出了院子,来到前厅,正在和郭轸不知说什么的落九尘一见到款款走来的她,不自觉的起身迎了过来。 郭轸乍看一眼没有认出阴曹来,等她走近,一张充满正气的脸蓦地就红了,他立马发现自己失态,飞快的低下头,佯装什么都没看到,直等到脸上的红潮退去才又抬起头来。 「走吧,既然来到府城,总得到处去逛逛,回到树城,旁人问你这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才不会什么都答不出来。」 落九尘也换了一身青色直缀金丝镶银边长袍,腰系吉祥如意玉佩,头戴紫金冠。他这么隆重打扮,阴曹第一次看见,差点看到忘记要把视线收回来。 不过落九尘一点也不觉得被冒犯,还觉得让她直愣愣的目光看得心里很乐。 郭轸啧啧称奇,他们家师父看起来一派光风霁月,对女子却是出了名的不留情面,谁要敢耍花痴的多瞧他两眼,他绝对拂袖离去,让对方困窘的下不了台,直想重新去投胎。 阴曹不解道:「可我们不是要去玉凫阁?」 「玉凫阁可有腿?」这孩子心急得很,要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什么意思?她揺头。 「既然没长腿,那就跑不了,今天不去明日再去也一样。」 「可我不能在府城待太久。」 「为什么?」 为什么?对啊,她心想着回去是想回工地去上工,现下师父和师兄都在这里,再者吃住开销都没问题,家里也没有她放心不下的人,她的确没有急着要回烟花村的道理。 「既来之,则安之。」他希望她能学着享受人生,钱才很重要没错,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赏心悦目的风景及人事物,更值得花时间去细细品味。 这才是人生。 「那我们这会儿要去哪?」上了马车,她很小心的坐着,这可不是自己的衣服,怕一不小心会把衣服弄脏弄皱,甚至弄破了,她可赔不起。 落九尘带着她去了一间名叫飞鸿居的酒楼。 掌柜的一见到落九尘便殷勤的鞠躬哈腰,喊了声「东家」。「小的听说您接了文大人的案子,人在树城,这会子怎么有空过来?」 「盘桓个几天,翠竹居可还空着?」 「空着、空着,您没来,小的也不敢随便作主让客人进去。」 一旁的阴曹听着两人的交谈。 哇,原来这酒楼是师父的,难怪掌柜替他留着雅间,这才是东家才有的待遇啊! 掌柜的带头引路,穿过大堂,绕过弧形照壁后,让人眼睛一亮,曲曲折折的蜿蜒小道上皆铺上卵石和打成碎片的花岗岩,假山湖石嶙峋,还有各式各样的雕塑,更多的是磨得光滑、可以让人在上头随意歇息的青石,青石旁种了许多枝叶繁茂的树木,可以遮蔽日头。 风景灵毓秀美,又带着古朴自然,让人心喜,就算晩上天色昏暗下来,沿路也有石离宫灯昭明,一点也不影响行走。 他们被带进一间八角形雅间,竹制篱笆、翠竹斜生,枝叶垂挂,被风吹得揺摆,窗子正敞开着,窗扉雕的是飞鸟穿云,临窗有张书案,书案上的摆件说不出的精致,墙壁上挂着的是笔墨酣畅的狂草。 不像洒楼雅间,倒有几分文人书房的味道。 「你让人上几道酒楼的拿手菜,赶紧送过来。」 掌柜的恭敬地退下去了。 「我猜这间酒楼的装潢也是师父您的手箪。」 「从哪里看得出来?」茶具是好茶具,茶是好茶,香气盈满整个雅间,落九尘动手将一杯香茗递到阴曹面前。「你如何猜到的?」 「感觉。」 不得不说酒楼的厨子手脚很快,不过一盏茶时间,菜肴陆续送上来,香气勾得阴曹肚子里的馋虫作乱。 第二十七章 只是—— 「菜会不会太多了?」也只有无尘那无底洞能消耗这么多食物,他们才两个人,吃不完太浪费了。 「无妨,你不喜欢的菜可以分下去给下面的人吃。」落九尘老神在在。「嗯,那就这个、这个、这个留下来,其它的撒下去给大家吃吧……嗯,这里面有没有你爱吃的?」她后知后觉的想到,吃饭的人不只她一人,还有一个出钱的大爷呢。 「这酒楼我常来,你留下的这几道是招牌菜,倒是有眼光。」对他来说,美食一样是用来填饱肚皮用的,吃什么都一样。 看他是真的不在乎,阴曹也不客气了,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她的人生可是难得能上酒楼,尤其这么高档的酒楼,她才不管在师父这么俊美的男子面前要不要保持一点椒女形象,吃得尽兴最重要。 落九尘吃得不多,倒是一直给阴曹夹菜,送菜进来的小二不小心见着了,下巴差点掉下来,咚咚咚地回到楼下向掌柜的比手画脚说道了一番。 「要你嘴碎,这事不许乱传出去!」 掌柜的跟着落九尘的时间长,知道他不喜张扬的个性,要是他带个女子来酒楼吃饭的消息传出去,他这掌柜的活儿也做到头了。 小二被斥,唯唯诺诺的退了下去。 堤岸上,影影绰绰的人影不少,这里是府城最长的一条河,贯穿半座城池,两岸遍植杨柳,今晚,月色明亮,星子明明灭灭,徐风缓缓,真是个散步的好所在。 吃过饱,落九尘建议外出走走,这一走就走到了这里。 堤岸旁,河水缓缓的滑过,在夜里显得特别清幽,河岸的一边是林立的铺子,丝竹管弦声不缀,大约是因为心情好,听着也不觉扰耳,反而有种盛世繁华之感。 白日的烦扰沉淀下来,两人也没有刻意交谈,落九尘目光不经意的落在她被夜风撩动的发丝。 第一次看见穿女装的她,但他没一点别扭的感觉,这套衣裳,很适合她,尤其在她笑的时候,髻上的步揺随之晃动,加上她眉宇轻扬,樱色的口脂在月光下越发显得丰润,别有一番清丽脱俗的味道。 一绺黑发黏在她的脸颊上,不知怎么,落九尘觉得指尖发痒,下意识的就伸出指头,替她撩开那绺发丝,带着薄茧的指腹从她肌肤上摩挲而过,心头萌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情。 阴曹也怔了下,不由得干笑带过,一双星眸眨啊眨的,不知道要把视线摆到哪里去,这气氛也太过暧眛了,她浑身不自在。 「多谢师父,我粗鲁惯了。」 落九尘回过神来,垂下了眼脸,可目光仍留恋在她的唇上,再扬起时,四目交会,他便不着痕迹的掩饰自己那不该有的念头。 下了堤岸,往回走,一长溜都是摊子和小贩,阴曹被卖核桃的摊子吸引,向小贩买了一包核桃。 「师父,我要吃这个。」她指着核桃。 这是要他付帐的意思、吗? 落九尘从善如流的付了钱。 他付了帐,阴曹闻到一股香味,又溜到隔壁摊,买了一碗鸡蛋醪糟汤,一边闻,一边喊香。 落九尘跟着付钱。 他觉得很是新鲜,向来他出门,会帐的人都是小厮随从,不料和她出门,自己却成了付钱的那个。 幸好,出门前和随从要了些银子,否则就难看了。 「我带你去城楼上吃东西,赏月色。」核桃在落九尘手里,不过轻轻一捏就碎成了几瓣。 「城楼不是不能随便上去?」阴曹拣了几块小的,留着大的给他,随口又道。 「跟着我走就行。」落九尘慢悠悠的说,吃了一块核桃仁,接着把剩下的放到阴曹手中。「你自己吃,我才刚吃饱。」 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在街上不顾形象的吃东西,滋味颇为新奇。 阴曹跟着落九尘,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一架梯子的,爬上梯子,双脚再往旁边跨过去就是石阶,石阶上有微微的青苔,可见不常有人走动。 两人顺着石阶往上走,落九尘忽然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会比较好走。」 阴曹脑子没转过来,迟疑了一下。 落九尘有些不耐,催促道:「这里有苔藓,滑脚,掉下去可就是护城河了。」 阴曹抿抿唇,把手伸了出去,然后在心里哀叫。 她的手可不是一般千金小姐的手,她什么活儿都做,所以哪来细致纤细的小手,这一伸出去,师父要是敢露出半点嫌弃的表情,往后她再也不要理他了。 落九尘的手很大,很暧,稳稳的拉着她,将她往上带,守城的卫兵睡得沉,并没有被响动惊醒,所以两人很顺利的上了城楼。 高高的城楼看出去的景致很美,风袭来吹得他们衣袂翩翩,就好像要腾空飞去那样,整个人彷佛都变轻了。 落九尘领着她坐在最高的楼顶,剥着核桃给她吃。 阴曹吃得非常欢快,时不时回馈一下,这回,落九尘不再拒绝,只要她递过来,他就张嘴。 吃光了核桃,也喝完了鸡蛋醪糟汤,阴曹吁了一口气,对着被掩在云后、有些看不清楚的银色月亮道:「这是我出生到现在最快乐的一晚了。」 说完,她靠在落九尘的肩上,又不知嘟嗪些什么,渐渐的没了声响。 落九尘这才发现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这丫头居然睡着了。 看她这不胜酒力的样子,想到那醪糟汤可是用酒酿做的,没想到她的酒量这么浅,一碗醪糟汤就能灌醉她。 他轻轻的将她搂进怀里,像两人依偎着,夜色这么美,身边的人毫不设防的沉睡着,难得的旖旎。 就让他多坐一会儿吧! 罩着几层轻纱软罗的架子床,纱帐被一只手掀开,一道好听的女声缓声低道:「姑娘睡得可好?」 阴曹认得这声音,是那个叫一莱的侍女,她微睁开眼,一下子没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为什么会睡在这,瞧着床顶层层的轻纱软罗,慢慢把眼神调回一莱身上,「唔,我睡得很好。」又问:「我是怎么在这里的?」 她起身,瞧见自己只穿一件里衣,指着自己又指着一莱,问她是不是她帮着自己换下的? 昨夜的记忆回来了,原来自己不能沾酒,一沾就醉。欸,下回要记得,别再碰酒了。 一莱微微笑,霹出小小的一个梨偶,也因为这个梨涡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柔美了几分。「落爷昨晩送姑娘回来的,说姑娘不小心沾了酒,让一莱服侍姑娘歇下了。」 「谢谢一莱姑娘。」 「不值姑娘的谢,一莱只是下人,做了本分的事而已。」落爷不曾带过姑娘回来,也从不曾让她服侍过谁,她在别院里就是打打杂、清扫而已,如今有了这位姑娘,她的生活好像有了主心骨,更觉得要把她侍候好才是。 「我没做出什么失态或是失礼的事情来吧?」阴曹试探的问,要是有,那就糗大了。 一莱抿着嘴笑,「我瞧姑娘的睡相很好,整夜都不见翻身。」 「你昨夜在这里打地铺?」这怎么好意思,不过她在意的倒不是这个,一莱不是师父,哪会知道她在城楼上有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 第二十八章 不想不想了,就算做了,也来不及了。 「大爷让一莱侍候姑娘,夜里总得有人值夜,替姑娘看着。」 「有劳了。」阴曹起身,穿上鞋子,就见雕花洗脸架上已放了雪白的巾子和水。 一莱欠了欠身,一看见阴曹的眼睛往洗脸架上瞄,很乖觉的道:「奴婢来侍候小姐洗漱。」 「我也不是什么小姐,一莱你喊我小曹就好了。」小姐来小姐去的,就不必了。 阴曹是有福就能享、吃苦也不怕的人,有人侍候,她不反对,洗漱完,见一莱拿起梳子,她赶紧声明,「梳个简单的发型就行。」 那些珠珠串串,戴着显眼,重不说还怕不小心弄丢,心理负担太大,还是清爽点好。「落爷早些时候催人来问过两遍姑娘起身了没,奴婢说还没有,落爷便说就让小姐好好睡。」一莱边为她梳发边道。 「你没早说。」 「是落爷说就让小姐好好睡,不许吵你。」 知道师父找自己,打理好外表后,阴曹赶紧去了花厅。 【第十章 变成小富婆】 坐在花厅里的落九尘正听着下人回禀事情,一见阴曹进来,挥手让下人退下去。 他打量着阴曹,见她卸了珠钗,只用三色发带编了辫子,得体又不失礼,身上一袭缇花软云缎褙子,上面绣满白色小花,极为别致好看。 她来了,他便让人去传饱。 「我们今天可是要去玉凫阁?」趁着饭菜还没上桌,她赶紧问道。 她师父看起来随和,又知道她没见过世面,因此很多地方都不挑剔,可郭轸师兄可提点过她了,他说师父是那种食不言、寝不语的人,也讨厌人家没有时间观念。 很好,她昨天在酒楼可唠唠叨叨了不少话,今天又让师父等了那么久,希望他老人家不要生她的气才好。 「用过饭自然会带你去。」落九尘不怪她心急,她到府城为的不就是这个? 阴曹欢呼了声,端起仆妇送上的白粥,夹起煎得嫩黄的荷包蛋,本来是放进自己碗里的,随即看见落九尘那什么都没有的饭碗,很狗腿的把荷包蛋孝敬了他。 「师父赶紧吃饭,荷包蛋配着热热的粥,最好吃了。」她一年里可是难得吃上一回鸡蛋,只有生辰时,三花神婆会替她煎上两颗蛋,权当猪脚面线。 跟着师父,吃好穿好,就好像自己也是有亲人疼爱的孩子,她已经很满足了。 老实说落九尘并不喜欢蛋,无论是任何形式的蛋他一概不喜,可是看着伏在自己碗上的荷包蛋,又看见阴曹一脸的期待,他思考了片刻,把蛋白用筷子剔了下来,把蛋黄又还给了她。 「你那身板,多吃点蛋黄补补。」 在一旁侍候的仆妇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大了都不自知,至于小厮则是一副「我已经看过了」的识途老马表情。 主子都这般「高龄」了,他们这府邸的确是该有个主母了。 至于出身,那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主子喜欢。 用完饭,漱了口,落九尘遣退了一应下人,从宽袖里掏出一叠银票和一个金线蟠龙荷包。 「这是你那三两大红袍茶叶卖得的银两,总共五万两白银,全部是京里最大一家钱庄的银票,另外我还兑了一些零碎的银子,你要花钱也能拿得出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阴曹听得心惊胆跳。 「你什么时候……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五万两白银,虽然就几张薄薄的纸,但是那上头盖着的印、写的数字……始,你把我那三两茶叶吐出来! 「你不会是坐地起价吧,我不相信三两茶叶能卖那么多钱。」她用手指戳了戳那银票,谁来打昏她? 这些银子她就算想在树城,不,府城买间铺子,不只绰绰有余,还能买上许多间。 但是,也就一个晚上而已,师父是怎么变出这些银子的?师父不像无尘还是始懂法术啊。 「我昨晚邀了几个友人见面,他们都嗜茶。」一个一个身上削一点下来,五万两银子便有了。 历代以来,大红袍便是稀世珍品,只有武夷山上少数几棵,对于求之若渴的那些贵人而言,即便有银子也买不到,他昨日一拿出三两茶叶来,立即全都削尖了头的竞争,他们竞价起来,他便得利。 阴曹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这几年,觉得钱好难赚,连想填饱肚子都成奢望,谁想到始带她去找到的茶叶能卖到这种高价? 始什么都不说,但是他应该早知道这茶不是普通的茶,五万两,就算她什么活儿都不干了,吃喝玩乐,一辈子也花不完。 「这五万两银子够你买地,好好把那几株大红袍种上,来年茶叶收成可别忘了要送我几两尝尝。」阴曹那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的表情让落九尘很快乐,忙了一晚,看见她这样的神情,他觉得很值。 「就算几斤我都舍得,不,您以后想喝多少都包在徒儿身上!」她说得豪气万千,只差没拍胸脯了。 「你说的,往后可别忘了。」 「君子一言……不,是淑女一言,快马一鞭!」 「我记下了。」 当他们去到玉凫阁的时候,人家刚刚开门。 古董铺子一大早的哪来的客人上门,不到未时,铺门一定是紧闭着的,不过玉凫阁名声大,也勤快,不同于府城的其它铺子,午时初就开门,不只搜罗古董,只要值钱的玩意都收,也因为种类繁多,尽管价钱都不便宜,顾客却只多不少。 玉凫阁有六扇门,看起来朴实,阴曹经过时闻到一股彷佛是薄荷的香气,给人通鼻醒神的感觉。 她承认自己是乡巴佬进城,不过她身边有个什么都知道的万事通师父,不知道的事情自然要问喽。 「这是沉香木。」 阴曹再无知也听过一两沉香一两金的说法,「好阔气,不怕被偷走?」 「不敢。」他说得简洁,却能听得出来那笃定和信心。 阴曹自己推测,能在府城开店,而且还是在这种黄金地段,东家绝对不是简单人物,人家当然敢用这样喜音的木材当门面,财大气粗之余也是警告宵小——你敢动歪脑筋,就准备吃牢饭吧。 这世间有种东西叫权势,能叫人生,也能让人死,还能让人生不如死。 跨过沉香木门,一个斯文的儒生出来招呼,看见阴曹的时候还没什么,随后看到落九尘,他倒抽了口凉气,结巴的叫了声「王爷」,接着俯首行礼。 落九尘啐了声,「没眼力的老家伙,一来就拆穿我的身分。」 阴曹转身就走,越过落九尘身边时却被他一把抓住。 「怎么了?」 她忍着心里的不舒服,瞥开视线看别处。「我想去别家。」 「玉凫阁是我的铺子,这让你不高兴了?」 「我不喜欢被欺骗,」她想挣开落九尘的手,却没有办法,干脆抬起头倔强的瞪着他看。 「卖谁不是卖,我没有事先告诉你这铺子是我的就怕你反感,你瞧瞧,你现在不是转头就想走了?怀璧其罪,我很无辜。」 第二十九章 他一脸「要杀要剐随便她」的表情,这么俊美的人摆出这样的神情出来,谁的心还硬得起来? 「你已经帮我卖了茶叶,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我的茶叶好,现在你却让我感觉那些大红袍是看着你的面子卖出去的……也许还是你硬塞给人家的,再加上这玉凫阁……我到底算什么?」 她心里知道有师父出手,比她自己找店家去和人家谈价钱要强上几百倍,甚至还避免了许多未可知的风险,可是,她也想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处处被安排好,这跟坐享其成有什么两样。 落九尘没有动怒,他只是好脾气的道:「那你意欲去哪一家?我让掌柜派个人随你去,你去比较看看,若是对方出的价钱比玉凫阁好,那我无异议,要是不好,欢迎你再回来。」 阴曹还是不满意。「你让玉凫阁的人陪着我去,都是同业,岂不一眼就被认出来?还以为我是要去砸场子的。」 「就你这脑袋瓜子——」落九尘轻笑。「知道、知道了,掌柜的,听明白小姐的意思了?要是个能信任的。」 掌柜的点头如捣蒜。「小的立刻去办。」 接下来落九尘也不理阴曹了,迳自看着掌柜吩咐人和她一起出门,他坐下来,摸了下小胡子。「多疑的丫头,居然不信我,真叫人生气。」 铺子里无人敢答话。 他胸膛起伏不定,说不出是好笑还是好气,他摁了下眉心,把掌柜招过来道:「掌柜的,把铺子里最好的茶泡一壶来,今日我要坐镇玉凫阁。」 「欸」 说起来府城玉凫阁只是间分店,总铺开在京城,这掌柜的认得出主子来还是因为多年前他被提拔为掌柜时,见过一面的印象。 他哪里知道今天却因为一声「王爷」,坏了主子的事。 他这掌柜,怕是也要做到头了。 「敢问王爷,那位姑娘是来看物件还是手头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卖的?」基于多年做生意的直觉,他还是问了问。 「她手上有一块狗头金。」落九尘也不瞒他。 「那可是稀有的宝贝。」掌柜的拧了下耳朵,怕自己听岔了。「哎哟,怎么就让她走了?我这老糊涂!」 「她会回来的,等等她回来,你看着办,该给什么价钱一文不许多也不许少,不许夸张,也不许占她便宜。」他似笑非笑地道,既然她不想要他给的特权,那便公事公办,看她还能办扯出什么来。 「可那位姑娘不是王爷的友人?」王爷还亲自带上门,银子要是给少了,这王爷的脸要往哪里摆? 不过,他是老狐狸了,可不敢随便攀扯两人的关系,攀扯得好便罢,攀扯得不好,别说今日过不了关,饭碗恐怕是立马要碎了。 「这些事不必我教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落九尘瞥了掌柜一眼。 掌柜的自然打蛇随棍上。「玉凫阁是出了名的公平公正公开,小的自是知道该怎么做。」 点点头,落九尘没再吱声。 出乎落九尘意料的是,阴曹回来得很快。 她去了两家金饰银楼铺子,在第二家就将那块中型的狗头金出手卖了。 过程很简单,第一家的掌柜见她要卖狗头金,又见她一个姑娘家,随身跟着的也就一个家丁,那狗头金太过诱人,以为她好欺负,开口就把价钱砍了一半,阴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谁知那掌柜竟露出恶人嘴脸,叫出了铺子里的护卫,阴曹也没在跟他客气的,干脆把始叫出来,给他来了个大风吹,始是隐身的,弄得那掌柜以为铺子里闹鬼了。 第二家铺子的老板倒是个老实人,不用始在她耳边透露她该卖多少银子,人家就很老实的给了个估算后的价钱。 「姑娘,不瞒你说,这狗头金是稀罕东西,价钱不定,多按成色来判断给价的,你别失望……」老板顿了顿。「一般狗头金的含金量都很高,你这块狗头金巴掌这么大,已经算是少见,老朽让铺子里的师傅瞧瞧这含金量有多少,再给你报价。」 「这狗头金不能离了我的眼。」她不呆,知道有很多商家会把典当或是贩卖的东西拿进铺子去,李代桃僵地调换了,然后拿回来还给卖家,说那不值钱还是假货。 这些个伎俩,她在树城见过许多,没道理来到府城会被诓骗。 于是老板让师傅当着阴曹的面测了含金量,然后报出了价钱。 阴曹往空中看了始一眼,见他说个可字,她就卖了。 落九尘听到她把狗头金卖了,得了七万两银子,又知道她卖给了哪家店,倒也没什么失落表情,反倒磊落的道:「那家铺子的店主是个实在人。」 「你不怪我把狗头金卖给别人?」见到师父的反应,阴曹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虽是师徒,可这一路上师父对她的照顾早就远远超出师徒的情分,就算人家有私心想要她那块狗头金又怎样?按理说,只要他敢开口,那炔狗头金她还真的留不住。 这年头,不孝长辈可是件大事。 「带你来玉凫阁,是因为你说这家店的价钱高,玉凫阁虽是我名下产业,我没告诉你我是东家,自然有我的考虑,我的身分敏感,出门在外,能不张扬就不张扬。反正不管那块狗头金是谁收购去,你已经达成你的目的,这样就好了。」他的初衷也是如此。 有没有得到那块狗头金,还真的不重要。 「你一点都不生气?」她做出「一咪咪」的手势。 落九尘居然考虑了下,回道:「起初有那么一点觉得你不识好歹,后来也就释然了,毕竟过错在我。」 阴曹不安的挪了挪身子,「哪能是师父的错?是我不好,我没有想过师父的立场,一心只想到自己,我太自私了。」 卖了狗头金,她一点都没有兴奋快乐的感觉,心情反而槽透了。 落九尘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府城的夜市很是热闹,要是觉得愧疚,今晚的夜市就让你请了。」 阴曹黯淡的眼慢慢明亮了,沮丧一扫而空。「一言为定!」伸出小小的不白的掌心,想要和他击掌。 这哪是个姑娘家该有的手,落九尘暗忖着,若有所思的颔首,「那是当然,你现在可是有钱人了。」 隐身的始一听说两人晚上要去逛夜市,而不是回烟花村,他不悦了。 这个笨女人难道看不出来这叫落九尘的男人对她有着别的期待?还傻傻的上钩。 逛夜市是吗?说不定今晚会下大雨呢。 始一语成谶——其实就是他的手笔,只是一场雨哪里打消得了一个男人已经生出别样心思的心。 出不了门,别院多得是可以谈心的地方。 一场夜雨,三个人却各有心思,阴曹盼着雨停,她想早一日回烟花村去,她挂心着她那几株大红袍茶树。 她归心似箭。 瓢泼大雨连成了银线,使得原本就看不分明的楼阁更加影影绰绰,一片模糊了。 落九尘见她无心多待在府城,也不勉强,对他而言,不论阴曹回了烟花村还是在这里,她还是他的徒弟,想要接近她,极力博取她的好印象,并不是没有机会,她想回家,明日雨一停,送她回去就是了。 第三十章 他虽然大度,但是对于阴曹的心不在他身上,不知怎么,微微地不舒服了起来,就好像心里梗着什么。 一夜心绪欠佳,倒是第二天日头闪耀,天气好得不像话,半点水滴不留,就好像昨夜的那场雨不过是场梦罢了。 阴曹并没有太多行李,落九尘给的那几套衣服她都留了下来,恢复男儿身的装扮。 她这身装扮的确行走方便,所以落九尘见了也没说什么。 「这两天我看你和那丫鬟处得还不错,就让她跟着你回烟花村去,好歹你身边多个帮手,家中有什么事也能差遣她,好过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阴曹把头揺得像波浪鼓,「再多一口人,我哪养得起?」 「除非你不喜欢她,那我就不勉强,你可别忘了,你现在可是个富婆了,身边要是连个使唤的人也没有,未免太说不过去。」 「不了、不了,一莱在你这里好好的,她再好也没有我喜欢就带走的道理。」 一听阴曹拒绝带她走,一莱的泪珠就成串的掉下来。 「原来姑娘觉得一莱侍候得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同意的意思了。」落九尘拍板定案。 再看一莱,脸上哪还有半点泪珠。 阴曹很慢才回过神来,这是两面夹攻啊。 不得已,阴曹只好收下一莱,接下来她的确会很忙,再说她还满喜欢一莱爽朗的个性,还有她若是打算把三花神婆接过来同住,势必要有个侍候的人。 她接过落九尘递过来的卖身契,回程,多了一个人。 「跟着我有什么好呢?」她忍不住问。 「就像姑娘觉得奴婢好,奴婢也喜欢姑娘。」这个理由够充足了吧。 上回落九尘的马车静悄悄的进村子,这回,大白天的三辆太车一进村子,醒目得让下田的农人放下手里的活儿,频频注目,更别掉在自家门口闲磕牙的者人、戏耍的孩子和来来去去的妇人,一群人跟着马车到了阴家门口,一见下车的人立刻就炸开了。 人还是那个矮不隆咚的阴小曹,可整个烟花村里最穷的小子什么时候翻身了?居然坐得起只有富贵人家才有的大马车? 什么、什么,他没看到什么? 你说那小子身边还跟着个提着箱笼的姑娘,看装扮似乎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但是这些都抵不过从另一辆马车翩翩下来的落九尘,阴曹和一莱被关注的程度马上就降到最低了。 哎哟嗯啊,这是从天上下凡来的仙人吗?怎么会俊俏成这个样子,连我这老太婆看了都心动不已。 听说他是树城里的大老板,就是来给文大人盖房子,从大京来的大人物。 也就是小曹那个东家喽。 这小曹也不知哪来的福气,不只应征上了活计,这会儿是得了东家的青眼,要不,哪能坐上这舒适的大马车? 村里的大小姑娘、大小媳妇还是当家婆婆,春心都为之葫动了,这么好看的人不敢说嫁,能上前和他说句话都是好的。 但是人家尽顾着和小曹说话,一眼也没多看她们。 哗哗的声音像海浪般一波一波的涌来涌去,但是碍于落九尘太过出类拔萃,还有那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硬是没一个人敢上前搭话,没多久,就见落九尘回到马车,马车掉头,走了。 众人满心失落,可阴家的门也关上了,好事者想探询一下还有那些个从马车上搬下来的各色物事,小曹这是发了财吗?总要好好的打听个清楚。 出来应门的却是一莱。 她得到阴曹吩咐,凡事一问三不知就是了。 村人一看这张生面孔,有些到了嘴边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又问不到阴小曹的事,改而委婉的探听起一莱的身分,听说是来侍候阴小曹的,这下什么话都出笼了。 「就一个穷小子,哪里来这么个姑娘侍候,他以为他是谁?他养得起吗?」我呸,就连她这村里一枝花也瞧不上他。 「这不是吗?肯定捱不住,没多久就会跟人跑了。」 一莱好脾气的看这些三姑六婆、七妈八婶的嘴没一刻停过,也不动怒,只是很安静的当着这些碎嘴的脸关上了门。 这下更不得了了,门外就像一锅煮沸的水,说什么不懂礼数,骄傲个什么劲的指责谩骂都出笼了,口水喷了阴曹家一门。 哪里知道关上的门突然又从里头打开,还是一莱那平淡的表情。 「你们在别人家门口骂主人没礼貌不懂礼数,那你们这样就叫很有礼貌,很懂礼数?」 几个平常就爱东家长、西家短的女人被呛住,安静了一下,一莱没等她们反应过来,二度关上了门。 转过身,就见阴曹笑嘻嘻的瞧着她。 「乡下地方的女人就是这样,没想到你能应付,还应付得那么好。」她想竖起大拇指了。 「一莱也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几经被人牙子转卖,后来才让落爷买了去,所以对这些爱说人是非的三姑六婆真是太熟了。」 女子的命向来是油麻菜好命,撒在哪就长在哪,她阿娘为了给弟弟上蒙学卖了她,她从来没怨过,这就是女子的命。 「你也看见我家就这个样子,要是你现在后悔,我明天叫辆板车送你回树城,师父在树城也不愁没人侍候他」 一莱尽管说是侍女,但在别院除了洒扫也没侍候谁,过得和小康家庭的小姐没两样,她要是不习惯她这里,趁早说。 「这里虽然看着破旧,但要整理整理也不是不能住人,再说了,我巳经是姑娘的人,姑娘让我回落爷那里去,落爷转手就会把我发卖了。」一莱很坚定要留下的意思。 她一直很明白事理,再说她知道姑娘是个有想法的人,手里也有银子,姑娘要是把那些银子拿出来,何愁住不上大宅子? 「我暂时还不打算换房子,你如果要跟着我,只能委屈和我睡一个炕了。」 「成。」 「还有……」接下来这事就有点难开口了,她总不能开门见山告诉一莱,她家里有个会忽来忽去的妖? 只是她还没把家中的人口做上详尽的介绍,一个弹丸似的小影子就飞奔出来,抱住阴曹的大腿。 「姊姊,你终于回来了,你可想死小飞了。」 小飞穿着小衣,头戴小纶巾,甚是可爱,一双活灵活现的眼珠更是活泼生动。 「姊姊看到你把我的茶树照拂得很好,小飞好棒!」 她一进门也不管其它,就先去看那几株茶树,叶片绿意盎然,树株坚轫,土壤还带着微微的水分,可见她不在家这几天,小飞和无尘将茶树照顾得很好。 赶明儿她去找里正,买了地,把这些茶树移植过去,再想办法移插繁殖,到时候不怕没有满园子的好茶。 「我给你买了哗啷棒、黄胖和重排九宫,一会儿拿给你,对了,这是一莱姊姊,往后她要和我们住一起,知道吗?」 「一莱姊姊好。」 「没想到姑娘有个弟弟。」 小飞太可爱了,一莱忍不住捏了他的小脸一把,小飞也乖乖的给捏。 第三十一章 阴曹笑得尴尬,她问过始小飞的年纪,他只说小飞服待他有几百年之久,也就是说,小飞有几百岁了,这么个「弟弟」,真是微妙啊。 重排九宫就不用说了,所谓哗啷榛就是内部由空、里面装有强丸石粒,揺起来沙沙作响的玩具,黄胖是土偶,阴曹问过那卖玩物的贩子,说这几样是府城最流行的玩意儿。 「我都这么大了,不玩黄胖了。」小飞有些小小的不满。 阴曹眼珠子一转。「我还以为黄胖可以陪着你睡觉呢,早知道我就用它换了九连环。」小飞迟疑了半晌,道:「小飞两个都想要……能吗?小飞是不是太贪心了?」从来没有谁给过他礼物,他这是乐坏了。 「都买回来了,不是给你的,能给谁呢?」 小飞闻言,笑出了所有的白牙,圆滚滚的身子转了好几个圈圈,简直就像一颗滚动的陀螺,可见他真的开心。「谢谢姊姊,我好爱你喔。」 「嗯嗯,好,我给你爱。」 她回得敷衍得很,小飞却一点也不在意,回屋里翻找他的礼物去了。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房间。」阴曹回头招呼一莱。 一莱的行李也就一个小箱笼,提着就能走。 「这个家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哥哥,唔,他是道士,专门招揺撞骗,这时间他在树城摆摊不在家,至干始,他有时会在家,有时不在,行踪不定,你……直接忽略他就是了。」始要是敢拿他那张和师父百分之两百相似的脸出来张扬,不知道一莱会怎么看? 话说回来,其实就算面貌相似也不是什么大事,重要的是她得叮咛始尽量别在一莱面前使出法术,否则,她就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他的身分了。 唉,真是麻烦呀! 【第十一章 就缺神婆这个主心骨】 两人还未进房,这时又传出了敲门声,小飞正沉浸在他的玩具里,一莱放下箱笼,道—— 「我去开门。」 这几年根本无人来敲她家的门,今儿个倒是热闹了。 一莱出去后又进来,一脸的古怪,「那位婆婆叫我告诉姑娘说她是神婆,姑娘就会见她了。」 「几日不见,什么时候开始摆这么大的架子,这来开门的丫头又是谁?」尾随着一莱身后进来的是三花神婆。 感觉也才几日不见,她又老了些。 三花神婆多日不见阴曹,跑了一趟树城,才知道她随着东家去了府城,吊着心过了几天,好不容易听到风声说她回来了,赶紧放下手边的事过来。 「神婆,她叫一莱,她的来历我慢慢再同你说,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拿从府城带回来的糕点和水果。」 「我是专程来吃你那些东西的吗?」口气不好是三花神婆的特色,只是这眼一扫又看见在一旁玩玩具的小飞。 哪来这么大的孩子? 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小飞见三花神婆打量他,倒是高高兴兴的抱着玩具过来跟她问好,「婆婆好,我叫小飞。」 见到这么小的孩子,神婆一向严苛的五官像冰雪融化般的柔软了下来。「你也好,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婆婆孙女的家里?」 她低声问话的时候,一莱已经端着阴曹张罗的茶和果点放在桌上。 神婆瞥了眼一莱又看看团子似的小飞,不由得嘀咕,「年纪轻轻,孩子就这么大了啊。」 被误认为娘,一莱可窘了,只是这婆婆看似和姑娘关系匪浅,居然不认得小飞,那小飞是谁家的孩子?总不可能是姑娘的……呃,私生子。 一时间,两人有志一同的抬起头,等阴曹解释。 阴曹把手里拿着的两疋上等布料和手镯放下,面对这两道眼光,她深深吸口气,没想到要这么快就面对这个问题,佢是她本就打算着要将神婆接过来住,很多事情她也不好瞒她,看来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唯一的路,神婆要是不能接受她身边这些神神怪怪,那……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还有一莱,对不住啦,一来就让你接受这种心脏大考验。 「奶奶。」她软着嗓子喊。 神婆蹙眉,这孩子几乎不叫她奶奶,但是她要是用这种软绵绵又甜滋滋的声音喊她,一定有大事。 几年前,她喊她一声奶奶,是她要搬出去自己住。 这回,她又做了什么她不同意她却执着非做不可的事? 莫非,她和哪里来的野小子生了这孩子? 但不可能啊,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这丫头就算怀孕她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哪能藏得了肚,再者,她相信自己教出来的孙女儿。 三花神婆本来略带混浊的目光忽然发出光亮,眨也不眨的看着阴曹。 这是要逼供呢,阴曹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咽了咽口水,舔了唇,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奶奶,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有那么一点惊世骇俗,你能不能先做好心理准备,等一下要是出现什么,可别晕了。」 「我倒想瞧瞧你干了什么能让我受不住的事情。」三花神婆好整以暇地道,她这一生就那张不甜且硬的嘴改不了,可也因为她又硬又坚强,才能孤家寡人的扶养阴曹,丝毫不曾喊苦。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阴曹忽然歪了下头,朝着高空处喊,「始,你能现身让大家看到你吗?」 以往始只让她一人能看得见,现在她想让大家都见到他,也不知他能否、愿不愿意?毕竟他的身分可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 要是闹开,这后果……哼,大不了就干脆搬到府城去住,要是还不行,干脆往大京去,她就不信京城这么大,还容不了她和始。 「你确定?」始的身影还没出现,声音如弦琴般低低响起了。 他这一出声,除了小飞,神婆和一莱全竖起了寒毛,明明没见到人,究竟是谁在说话?「人家不是说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奶奶是长辈,一莱我也信得过她,为了大家将来方便,我觉得还是让她们见见你好了。」 始对自己的容貌无感,但是听到阴曹的措词不免在心里冷嘲了下,他若算是「丑」媳妇,天底下就没有能见人的女人了。 接下来没听到任何声响,就在大家提着心七上八下的时候,始也不故弄玄虚,甚至连一点烟雾也没,就凭空站在那里。 他有着十分独长的眼,形容一切美男子的词句用在他身上都还欠缺了那么一点,不是他不够美,而是太美,美得无法用这世间的形容词来形容他,他那一头如墨染的黑发大部分垂在肩后,小部分挽成小髻,以一根不知是玉是金的乌木簪子固定,身穿秦朝样式的玄黑色宽大袖收口袍服,袍服上赤金色滚云边,脚踏云履,一只白玉兽佩伏在他的袍子上,他彷佛天生就适合这样的服装,就算和这时代的穿着格格不入,但是只要有眼睛的,一看都知道这身装扮哪是寻常人穿得起的? 这哪里是什么丑媳妇,全天下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也要自惭形秽。 一莱看得眼珠子转不动了,喃喃的用饱受惊吓的声音坑坑巴巴的叫出声,「落爷!」 第三十二章 就差那两撇小胡子了,眼前这倏忽出现的男人和她家落爷长得一个样,只要眼前这男子黏上两撇小胡子,活脱脱是主子站在眼前。 她腿一软,瘫跪在地。 三花神婆也意识到了什么,她和曹儿同住的那几年,恍恍惚惚间也见过那些个身影斑驳的鬼怪,但从没一个像眼前这男人那么具体的出现在她眼前,她甚至能感觉得到他的呼吸和胸膛的起伏,就和一个活生生的人没什么不一样。 但,这是妖。 她没见过落九尘,自然不知道落九尘和始的面貌有着惊人的相似,不过基于母牛护犊的直觉,她将阴曹拉了过来,护在身后,顺便遮去了始的目光,动作敏捷得不像个四、五十岁的婆子。 三花神婆拉得很用力,拉得阴曹的手腕隐隐生疼,还没来得及皱眉,她听到了神婆的破锣嗓子吼道—— 「你是哪来的妖魔鬼怪,有我三花一口气在,我不会让你动她一根寒毛!」 阴曹笑着笑着,眼前竟起了水雾,她慢慢拉着神婆的袖子,那袖子磨破了好几层,有些油诟还脱了线。 她以前还小时,饱受一些幻影困扰,者觉得有人在她身边走动,看似没有恶意,但她还是很害怕,那时候的她不过是一个孩子,哪里分得出那些「人」是善意还恶意,是三花神婆彻夜守在她身边,替她打扇子,唱着不流利的儿歌哄她入睡,就算她睡了,神婆也会趴在炕上守护她一整夜。 那时,她很常看见神婆朝着那些影影绰绰、叫人看不清楚的幻影作法,也不知是不是她真的神通了得,作法生效,那些影子会消失一阵子,让她得到暂时的安宁。 她抹掉眼角的水气,轻柔又坚定的据住神婆的手,用她最柔软的声音道:「奶奶,他不是坏人,他叫始,你别瞧他现在是我的式神,他说他在他那个朝代,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呢,使可不失礼的。」 「式神?皇帝?」当皇帝当到成了妖怪,这是脑袋坏了吧? 是谁说能当上皇帝的人都英明神武?她看不然。 三花神婆不懂历史,她只是个用直觉活在这世上的其中一人,但是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什么不能要,比起身居高位,享受过奢华生活,临老却舍不得放下权势地位的皇帝,她活得坦然又可爱。 「呸,一个皇帝变成个妖怪也够他糟心的了。」三花神婆压根没有因为始曾为皇帝的身分对他卑躬屈膝,反而反感得很。 不管她的叫骂,始始终用一种看蝼蚁的眼光木然的看着前方,可神婆越说越不像话了,他凌厉的一眼瞪过去,神婆被他骇得后悔自己口不择言,不过退缩后又向前一步,一副「你敢过来!老娘就跟你拼了」的架式。 阴曹见始表情不善,连忙转移话题,问三花神婆道:「您知道我为什么去府城吗?」 「哼,我还想问你呢,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也不知会我一声,害我一顿好找!」 「时间太赶,来不及知会您,别气了啊。」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别看她和阴曹说着话,一双眼仍不时的溜向始,好像只要他有个什么动作,她就能翻桌柢抗。 「就是我在大山里捡到了狗头金,我拿去换银子了。」 「什么?!你一个女孩子竟然跑到大山去?你长大,翅膀硬了,把我吩咐叮嘱你的话全部搁脑后了是不是?那深山里有多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有个万一……」她中气十足的声音骂到后面,就那么哽咽了,充满老茧的手挥过来,就要往阴曹的肩膀握去。 这个欠揍、不听话的孩子!她要是失去她……她不敢想…… 阴曹不动,「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再说——」她还有始和无尘陪着。 先别说三花神婆哪舍得真的打骂阴曹,手堪堪来到她的肩时,冷不防就被一道极为柔和的风给搧开了,她愣怔了一下,再挥手,又被搧开,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槁的鬼,她也不看始,握着拳头,气呼呼的一屁股坐回椅子。 见她消停了,始手指轻转,施了法术凭空变出一张白玉凳和白玉小桌,小飞不用人吩咐就开始煮水彻茶,趁着茶水等沸时间,拿出一整套定窑白釉瓷、上头有着龙凤纹的茶具,小飞熟练的拿沸水烫着茶具,那兀自忙碌的姿态,就好像屋子里没有其它人。 三花神婆恍然大悟,这孩子哪是什么私生子,是人家的侍童呢。 她揉揉眉心,好半晌才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实在也不明白你这到底是什么命,从小就跟这些脏东西扯不开关系,还以为你搬出来自己住,那些个东西也就不会再纠缠着你不放,想不到你却招惹到这么只妖怪。」 说着,她不禁流下泪来,她的能力那么低微,到底她要怎么做才能护住她的曹儿平平安安长大嫁人? 「奶奶,」阴曹的声音带着股说不清的酸楚。「要是没有始,我去不了大山,也捡不回狗头金和那叫大红袍的茶树,我去府城为的就是去换银子,回来买地种茶树、盖大宅,这些事情倘若没有始,我做不来。还有,我想把您接来一起住,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介绍始和您认识,往后大家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总不能老是把他当成以前的那种东西,您也不自在。」 「他就这么好?」异类其心可诛。 再说种茶树、盖大宅,哪是这么容易的事。 「他人真的很好,虽然看起来脾气太坏,不过谁没个脾气?」 听到阴曹居然当着旁人的面称赞起他来,始起初是诧异,后来就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更多的是欣喜。 他活了多少岁月,看过多少悲欢离合,今日居然因为一个「好」字而心生欢喜,他这是越活越回去了。 想到这里,他猛灌了一杯茶,也不管茶汤还烫着。 三花神婆闻言打量了一声不吭、看着有着强大气势,大到一出现就让人想匍匐着跪下去磕头的「皇帝」,她拉着阴曹的手,底气不足的问着,「和你同住就不必了,我还没老到需要人侍候,但是买地种茶,你到底换了多少银子?瞧你手上有点钱就乱花,还买一堆不必要的东西,有些钱就大手大脚的,怎么不省着点,要不给自己添点什么也好。」 神婆这是让步了,阴曹过去,把还瘫软在地上的一莱扶起来,安置在桌前坐好,还从始那里拿了一杯茶水给她,也给了神婆一杯,这才挤过去和神婆坐在长条凳上,手很自然就勾着她的,然后竖起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七」。 至于说服神婆来跟她同住,这事还不急,她一定会设法让她住进新宅子享福的。 三花神婆起初没看明白,接着恍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七百两银子?」若是真的,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银子,那得有多少钱啊? 始戏着阴曹微微地歪着头,带点小小地得意,看起来十分可爱,他的嘴角也忍不住勾了勾。 阴曹偷笑道:「再多一点。」 因为不敢相信,三花神婆的眼晴瞪得有些大。「千两?」 第三十三章 阴曹咯咯笑,不再卖关子了,「是七万两。」她打算那块大的母子猴的事先不提,她要留下来当传家宝。 可三花神婆的反应却没有阴曹想象中的高兴,神情是惶然的,脸有些白。 「太多了,你一个孩子家家的,如何守得住那么多钱财,而且这村子里的人也不见得个个都是好的。」她不相信人性本善,这世间怀着恶意的人太多了,没有利益纠葛,自然不打紧,要是扯上银子,就跟苍蝇盯上肉一样。 她太知道一个人手上有了钱,尤其是女子,会有多少人带着各色眼光觊觎,这还是往轻里说的,严重些的,要是招惹了强盗匪徒,那可就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还没过上好日子就愁苦了起来,阴曹知道神婆是过惯了苦日子,心里先把事情都想得周全,方方面面都顾及,而且神婆说的并没有错。 「所以我这不是想盖间大宅子,请许多下人,还有家丁护院,这样谁也动不了我们。」 「你骤然拿出钱来买地,会不会令人起疑?」一个穷得揭不开锅、都快脱裤子的假小子突然拿出一大笔银钱,谁不会生疑,谁不会问上一问? 「我的银子全存进钱庄,买地这事我可以推给哥哥,说是我爹留下来的银子。」这件事她已想过了。 「你哪来的哥哥?」她明明是阴府长女。 阴曹塞了颗鸭梨给神婆,「我家里不只始一个人,还有个叫无尘的道长,他是用我大哥的名义住进来的,村里人都以为他是来寻我这个妹妹的。」 三花神婆这才想起的确是有这回事,也是她和阴曹关系亲近,对无尘给的暗示一直无法彻底接受,这会儿才想通了怎么回事。 「你这孩子太乱来了!」 神婆的气又上来了,随手就想用手里的鸭梨扔她,可又想到不好浪费食物,便想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拍阴曹,哪里知道腾空飞过来一道凌厉的目光,她抖了下,收回手,咬一口鸭梨出气。 咦,冰凉凉的,又香又甜,莫非是北地的梨?慢着,这不是重点,也才多久不见这孩子,她居然在屋里弄出了个妖怪,甚至道长?!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名声,你的清白?这可怎么办才好?」她一边啃梨一边叹气。 「这不是让您住进来吗?看谁敢说三道四的,再不济我还有一莱。」 三花神婆把视线转到一莱身上。「你自己说你又是什么身分?」 终于回过神来的一莱起身恭敬地给三花神婆施了半礼。「我叫一莱,是姑娘的婢女。」眼光看着地上,始终不敢往始那边瞄一下。 「你这败家的丫头,竟然连婢女也买了?」神婆狮子吼。 阴曹用指头塞住耳朵,奶奶的身子看来挺好的,中气十足。「一莱本在东家的别院里做事,东家见我们俩处得好,就把她送给我了。」 「那家里岂不是又要多个人吃饭?这么多开销,你行吗?」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她一下子理不清,曹儿也才几岁,含苞待放的年纪,眼里却已经带着人情冷暧的倦色,脸上是与年纪不符的酸楚,无依无靠、没有退路,倘若她的身后有家人护持,又何必为了生活步步为营,若是生活平顺,她又何必女扮男装过日子? 罢了罢了,人都来了,再说也得了那么多钱,如今该烦恼的不是开销。 「那个道士真的有法术?」 「我见过,不诓人的,他不是那种招揺撞骗的假道士。」 三花神婆偷偷压低了声音。「他能制得住这只妖?」 阴曹也跟着小声,「他们就打过一架,看起来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后来就……算是处得还可以吧,谁能把谁制住我倒是不晓得。」 「看来你这里没个人坐镇是不行的。」 「是呀是呀,这不是成缺奶奶这个主心骨!」阴曹点头如捣蒜。 「你手里有钱,先紧着把宅子盖好吧,否则你让我过来打地铺吗?」连个安置下人的地方也没有,真不知道两个大男人又睡哪里? 人老了,脑袋不够使,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要想,等该明白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了。 阴曹想,这倒是,她只有一个炕,一莱凑合着和她挤一起不成问题,三花神婆要是来了,还真的没地方安置她。 看起来买地盖房子的事情,得先紧着办了。 因为生意不好,提早收摊回来的无尘露了一手煮饭绝活,这使得无用武之地的一莱和难得来一趟孙女家、被挽留着下来吃午饭的三花神婆都见识了一场极其震撼的术法厨艺。 这是可以谅解的,凡人嘛,亲眼瞧着刀铲、锅盘到处乱飞,鱼在锅里煎得半面熟了,还会自动翻身,这不是普通人可以待的厨房,互相扶持着回到堂屋,再也不敢说要进厨房帮忙。 认知和亲眼目睹是有段距离的,神婆说她要去阴曹的屋里躺一下,一莱则说她要出去看阴曹侍弄那些茶树,看看能帮着做些什么。 这个家很出乎一莱的意料之外,一切和她的认知都很不一样。 但排斥吗?好像也不会。 现在的她既不需要像一般丫鬟那样什么粗活都要做,也不用侍候谁,她甚至可以等着吃饭,和她在别院的待遇相差无几,甚至还要更好。 不过她也发现,在这个家无论自己是谁,都得做点什么活计的,因为阴曹开门见山的告诉她,她家不养吃白食的人。 院子里,阴曹正蹲在那几株茶树前将草木灰一铲一铲的埋进靠近茶树的土中,接着又细心的浇水。 一莱也跟着蹲下,喊了声「姑娘」。 「再说一次,叫我小曹,或者跟我奶奶一样叫我曹儿,别姑娘姑娘叫的,我若穿男装你喊我姑娘,那就惹笑话了。」 「小曹。」 「嗯。」阴曹给了她一记孺子可教的眼光。 「其实我没说的是我家以前有一大片茶园,后来家族没落,变成了贫户,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嗯,你想家人吗?虽然你的卖身契在我这里,不过你要想回去探望家人,也不是不行。」 这几株茶树每天让小飞用着大山的泉水浅灌,没有离了原生的水源,也才几日,叶绿枝茂,看着更加茂盛,过两日得空应该可以移插,要是能成功,等买地的事告一段落,就能全部搬到茶园去。 「不了。」一莱的声音平淡,好像那一段过去只是一个锐变的过程,她已从那个壳里出来,再回去看那个陈旧的皮,又有什么意思? 阴曹看了她一眼,看起来温温柔柔、软软糯糯,却是个有想法和个性的人。 「那你懂茶吗?」 「不算多。」 「我向师父借了几本书回来,有《泛胜之书》、《齐民要术》等等,你要有兴趣可以去翻翻。」师父听到她要借这些书还惊讶了一把。 「我不识字。」一莱有些不自在地道。 「不要紧,那咱们来交换吧,我可以教你书本上都说些什么,你也把你知道的茶知识都教我,我们互相切磋。」她很干脆不扭捏地道。 第三十四章 她懂的这些都是从村子种茶人家那里看来的法子,以后养起茶树来,可能还要请几个有老资历的茶农过来才行。 老实说,她将来能否发家全寄望在这几株茶树上了,她也很怕把树养坏了,那就浪费她所有的苦心了。 原来这样也行,一莱笑了笑。她看得出来阴曹对这几棵树特别看重,自己既然想在这个家待下去,就该极尽所能的把会的本事拿出来,至于那些她不擅长也不会的,她可以学。 侍弄好茶树,无尘也喊开饭了,两人净了手,进屋里去。 在她家吃饭就一个四方桌,不分什么主位次位,本来三个人加上小飞也就恰恰好,一下增加到六人,位置就稍嫌挤了些。 不过,始的气势就在那,没人敢跟他挤,到后来只好阴曹坐到他身边去。 就只是吃个饭,也没什么,阴曹该吃就吃,该抢的菜一样也没落下,她还有时间指导一莱,「喜欢的菜要赶紧下手,否则……」她扫了眼无尘。 他可是他们家的馊水桶。 一个饭桌上有两个俊美到没天理的男子,一莱的眼都不知放哪里好了,小鸟似的只敢夹着碗里的饭粒吃,哪里还听得进去阴曹的提点。 「你要习惯啦,看着看着也就没什么了。」一莱的心情她也曾有过,她以过来人的口吻道。 神婆倒是没有一莱那股小心翼翼,对于无尘她没什么想法,道士,糊口饱吃,就和她一样,顶多是他那一手术法煮饭的功夫让她颇开了一次眼界。 但是看着淡淡吃着饭的始,她心里叨念的是,原来妖怪也吃饭嘛,又见一桌的菜,无尘倶是照着阴曹的吩咐,煮出来的都是她爱吃的菜色,又想着孙女说家里自从来了始和无尘后,饭菜有大幅度的改善,看孙女的面子上,而且无尘煮的菜也实在可口好吃,因此她稀奇的用了两大碗的饭。 吃饭的时候,阴曹提起要买地的事,「哥,一会儿你就陪我和奶奶去一趟村长家,你要记着买地的银子是我们阿爹留下来的手尾钱,其它的你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要多,就看着办吧!」 「你那几块狗头金应该值不少银子。」何止盐,别忘记他是大胃王,吃完正餐还有甜食和水果。 三花神婆见到他的食量直揺头,养这孩子,会吃垮爹娘。 「你可别到处去嘛嚷。」神婆不放心的叮嘱道。 无尘一梗脖子,道:「我是那种人吗?」 「谁知道呢?」 无尘还要大声抗议,却看见阴曹变把戏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件崭新的道袍和头冠,还有拂尘、道鞋,将这些东西推到他面前。「我去府城给你带了点东西回来,你出门摆摊招揽生意,门面也很重要。」 这年头无论做什么讲求实力是不错,但是人要衣装,装点一下门面,给人的印象会更好。 无尘笑嘻嘻的收下了,笑逐颜开的跑去试穿。 没有收到任何礼物的始喝完了他的消食茶,将杯子往茶盘上一扣,力道有些重。「我的礼物呢?」 她要是只给小飞买礼物,他一句话都不会吭,可她还给杂毛道士置办了一整套的门面,那个老虔婆也得了好几匹好料子和吃食,算起来,这个家里只有他没拿到礼物。 都怪他意气用事,在府城时只要她和落九尘一同出门,他是绝对不跟的,所以压根不知她有没有买他的东西。 佢也不能怪他,就算他成了妖,也是有自尊的。 看着他们谈笑风生、卿卿我我的逛街,他心里就像打翻了醋坛子似的怒火由烧,她可以跟有着和他同张脸的男人谈天说笑,为何就不曾与他谈天说笑? 她可以与别的男人逛街,为什么他不成? 她可是他看上的女人,旁人竟敢觊觎,就算露出一点点感兴趣的眼光也不行。 再来,那个男人眼光该死的好,她每天一副小子打扮,还是被他认出了姑娘的身分。 最气人的是,那男人居然要这个笨女人换上女装,把她当娃娃打扮,衣裳一套比一套精致美丽。 他从来都没想过穿着女装梳起发髻,略施口脂的阴曹会这么的……他形容不出那感觉,是一种素雅和清艳并存的感觉,像水墨渲染中古典的仕女,一幅画里你就是会第一眼便看见她,然后离不开。 也是,她若不是为生活所苦,豆蔻年华该是她最美好的年纪,这样的年纪,会有容易悸动的心跳,蓬勃的朝气,会有人看见她初绽的美丽,闻见属于她的芬芳。 每一个画面都向着他流淌而去,每一回都听见自己心里花开的声音,可否看见他的心此刻已花团锦簇,只等着她来探看吗? 但是,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在自己心头,不能不想,不能不看,不能不……把她放在心上? 这是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造成的错觉吗? 这千年来,他从不曾和谁靠得这么近过,是耳濡目染,是因为每日吸取着她的气息,被影响了吗? 他沉默了,花满枝,有人起相思。 【第十二章 不必再叫师父】 那是一袭蜀锦长袍,摆在奇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上。 是始讨来的礼物。 「你不说,我也会给你的,本来就也买了你的。」她口气很淡,很不经心的样子,就像是顺手买来的。 始看着那衣服,内心泛着的情绪,有高兴,有意外,还有……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没忘了他。 阴曹一副非常肉痛的样子,「为了报答我,你要穿出来让大家看一下。」 「我宁可不要!」他又不是让人观赏的猴子。 不过一件衣服,有什么了不起的? 以前他有专门替他一人做衣服的一群宫人,不知有多少衣服,他一辈子都没穿过,任它们被灰烬湮没。 「你这人好难沟通,你知道这件袍子有多贵吗?看在我花了大钱的分上,穿一下会怎样?」她的声音从高处往下掉,带了丝烕胁,有种「你要敢再说一句不要,看我下次出门还要不要给你带东西」的气魄。「而且……我自己都舍不得买来穿。」 为了她最后那句话,他把长袍带进寝宫,两个宫女替他展开那件蜀锦绦紫色长袍,是他习惯的秦朝样式,绣祥云暗纹金丝。他把双手展开,自是有人替他穿上衣袍,系上玉腰带与压袍的双玉佩,然后他步出了玉屏风。 几个女人不论老少,眼珠子全黏在他身上,连转动也不会了。 都说改变衣袍穿着会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原来的始只要出现,就是一副极难相处的样子,尽管他容貌惊人,可眼眸太过冷清晦暗,冷到彷佛看不见这世间的光。 如今换上这套衣服,长睫卷翘,眸色就算冷淡依旧,冷然的似山间清泉,可表情不似以前凝肃,像是白皑的山水风景有了斑斓的色彩般,根本就是强烈吸引人注意力的存在。 「果然这种很多人撑不起来的绦紫色适合你,你天生就是个衣架子。」阴曹朝着他绕了两圈,她这三百两银子花得真值。 始听过无数的恭维,就她的最浅白直接,他也觉得很受用。 第三十五章 不过,她替所有的人都买了东西,她自己呢? 她还是一身短褐,脚下还是那双蒲草鞋,一个女孩子穿着萆鞋实在不像话,手中有了银子,好歹也该打理打理自己的门面,别只记挂着他们。 她压裉没想过她自己吧? 始对自己身上这身袍子,忽然觉得爱惜了起来。 阴曹称赞过了始,携着三花神婆和无尘去了村长家。 村长家是三进大瓦房,可以说是村子里最气派的宅子。村长儿媳妇一见是村里最穷的阴小曹和三花神婆,表情就有些不喜,但是目光转到无尘脸上,俊俏的小子人人爱看,就算都嫁人当媳妇了,也不妨碍爱美的心。 原来尖酸的口气也因为无尘略略缓了缓,「难得三花婆婆过来,可有事?」 「我来找村长,想划块地。」三花神婆没想和她多说,简单说出来意。 划地,那就是有油水赚喽,村长儿媳妇脸上的表情真挚了几分,「我公爹在屋里坐着呢,我去知会他一声。」 三人也不着急,就站在村长家门前等,很快,就被请进去了。 瓦房宽敞舒适,村长是个身材很有分量的中年人,看着就让人知道他日子过得不错。他已听儿媳妇说了,神婆是来划地的,可瞧瞧这家人,不是他要质疑,当年神婆替她家这小子划地,听说已经掏光了老本,这也才几年光景,就算小曹多么认真努力干活,就能攒得了银子买地了? 他让人上了茶,也不绕圈子,直接问道:「老姊妹,你这是看上哪里的地,想盖房还是有别的用途?」 「老兄弟,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你也知道我家这小子命运多舛,多年来多亏乡里照顾,这才勉强得口饭吃,我心想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幸好她那兄弟记挂着一点香火情,找上门了,他那短命的爹留了点银子,你也知道银子这东西跟糖似的,放着放着也就化光了,我这不是想我家小曹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想划一块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所以就过来拜托老兄弟你了。」 「不敢当你的拜托,也不知道小曹这位兄弟想划块什么样的地?看上哪里?当然啦,上好的水田价钱自然是偏高,要是次一点的……」 「我想买大概半里地的山坡地,如果能近水最好,要是没有也没关系。」无尘开口道。 「怎么会想到买山坡地?那大多是荒地,种不出什么东西的。」 这是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三花神婆赶紧帮腔,「你也知道家里没多宽裕,也就是希望有块地,让孩子们种点杂粮糊口就行。」 哦哦,这样村长就能理解了。 他拿出了几张单子,阴曹看上了两块,一块有三顷左右,距离烟花村就一里地,另外一块有五顷地,靠着大山,因为卖不出去,价钱和那三顷地一样,只要八百两银子。这两块地会卖得那么便宜,一个靠山,不好种粮食,就算勉强种了,还得防山上的野兽来祸害庄稼,那又是件难事。 二来同样的都不靠水源,也就是说,买下来的人还要自己想办法找水,一般人多要水田,要不旱地也行,这两块荒山野地在村长的手头上多年来就跟一张废纸一样。 「要不,就这块地?」阴曹看了无尘一眼,看似征询,其实是表达她的意思——我想要这块五顷的地。 无尘自然点头遵从。 谈妥买地的事后,阴曹又说:「我家前头有一块荒地,不如村长也卖给我吧。」 「你们已经花了八百两,还想买那块地?」村长终于惊讶了。 阴曹知道他在想什么,「我那过世的爹总共留给我和哥哥一千两银子,现在花了八百两,再买一块地,我和哥哥还得勒紧了肚皮过日子呢。」 她屋前那块荒地了不起二百两,这还是她往上估的价钱,她知道买一块地除了村长要从中赚一手,去到衙门也要上下打点,算一算应该二百两能解决,而那块地她是准备盖新房子。 村长能在烟花村做那么久的村长,也不是只贪钱不替村民做事的,要不然也不会一做许多年。他抽出另外一张单子道:「小曹,村长伯也不赚你的中间钱,那块荒地值不了一百两,你只要按着这个数给我就行。」 「谢谢村长,那衙门的文书费就都由我来出。」 「那就这样说好了,明儿个你哥哥就跟我去一趟衙门。」 买地的事大功告成。 走出村长家门,无尘拍着阴曹的肩道:「妹子,你现在可是晋升为有钱人了,哥直替你高兴。」 「这件事多亏有你帮忙。」 「说什么呢,咱们不是自家人?」 他的大刺刺看在三花神婆眼中可有些不高兴了,说什么她家曹儿也是个大姑娘,翻了年就及笄了,哪能任他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拍肩搭背的。 她毫不客气的、很有过河拆桥的架式,把无尘那只没规矩的手给拍掉。 不用只字片语,无尘也知道自己冒失了,难得的露出少年的赧色。「下不为例,婆婆您就别生气了。」 三花神婆不理他,对阴曹道:「曹儿,你买了这么多的地,一下子哪忙得过来?」她丝毫不去想这件事在村子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她半辈子都在烟花村打滚,早就从人言可畏和流言蜚语中厉练过来,练就左耳进右耳出的功力。 阴曹原是想一步一步来,毕竟要把山坡地整理成茶园,还要培植茶树、请人什么的一样样都要银子,如果可以,其实她还想替那些个请来的人盖间屋子住,免得他们来回奔波,再者,将来看顾茶园的守卫怕也不能少。 对了,她差点忘了一茬,还得请人挖引水道,她总得做个假象,否则哪天始把飞泉水引下山,怎么掰出个里理来说服人,难道要说因为她想种茶,飞泉水就自己流下来了?鬼才信! 这一笔笔都要开销,就算她手头有几万两,也不能等着坐吃山空。 要等到茶园能赚钱,起码要三年,这三年她等于一文钱的进帐也没有,所以,她必须另辟财源。 她把自己的想法讲给三花神婆听,神婆频频点头,心里十分安慰,她这孙女大了,有了主意,想得比她这老婆子还妥当,她很是安慰。 这孩子也算熬出头了。 得了村长的好,阴曹第二天就让无尘上树城买了价值十几两的布疋和补品送到村长家,村长陪着神婆从衙门回来就听到儿媳妇满脸红光的展示无尘送来的东西,琳琅满目,吃的用的、大人小孩的都有,全都顾上了。 这是会做人呢,他从来没想过神婆这么舍得花钱,一向她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铜板打二十四个结。 不,应该不是神婆的竟思,是小曹那兄弟才舍得花钱,年轻人嘛,手上有点银子不都大手大脚的不知节制?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他等着看,不过拿了好处,这一相帮也算值得。 至于阴曹一早自然上工去了,她已经请了好些天的假,接下来她还会更忙,她想还是去把活儿给辞了,以免耽误了人家的正事。 太现实吗? 第三十六章 是有一点啦,但是她实在分不开身,想来想去,也只能这样了。 倘若师父要怪,就让他怪吧! 硬着头皮,她去了大宅院,角门的门房认识她,没多问什么就放她进去了。 宅子里依旧静谧,落九尘仍是在竹屋里,她有些恍惚,这是多漂亮的地方,像个世外桃源,往后她却可能没什么机会再来了。 黯然吗?有那么一点。 「来了怎么不进来?」是落九尘的声苜。 她师父虽然有着和始同样的面孔,相似的声线,但也不知为何,她从来不会混淆两人的声音,始的偏低沉,带着股磁性,师父的温润多了。 她推开门,「师父。」 「你来了。」背着她的落九尘仍是惯常穿着直裰,头发一丝不苟的朿起,簪着一根碧玉簪,桌上散置着许多图纸和各式各样的尺。 「师父。」她规矩的站到落九尘面前,一肚子在路上盘算好的话,到了他面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落九尘静静的瞧着她,「做好决定了?」 她惊讶的看着他,手局促的扭绞着。「师父怎么知道我……我是来辞工的?」 「可想而知。」她得了那么多银子,自然是有一番事业想做,因为他知道她绝对不是那种只顾眼前的人,她有想法,眼光放得远,一旦给她机会,她就会就着那跳板往上走,甚至勇敢的去飞,也许就会飞到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阴曹搔了搔自己的脸。「我常常都看不清自己,怎么师父却这么明白我?」明明他们没多少时间相处,最频繁的也就是在府城那几日。 说到底,她对这个「短命」的师父还是有哪么点不舍,他对自己的尽心尽力她都看在眼里,可自己都还没能为他做点什么,就要转身走开。 「看不明白你,我又哪来的资格让你叫一声师父?」落九尘的声音带着笑,看着她懊恼的垂着头,掩饰红了的眼圈。 这丫头……他暗叹口气,「要善待自己,要对自己好,在师父看不见你的地方也要努力快乐的生活着,知道吗?」 落九尘万万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阴曹已经扑进他的怀里。 她呜咽着道:「世上为什么没有两全的事,曹儿舍不得师父。」 落九尘先是僵着身子,后来见她真情流露,但仍是不敢唐突她,双手收紧后贪了一息的馨香,便将她略微推远了些,好声安慰道:「就算不在工地做事了,有空到树城来,还是可以来瞧瞧师父、师兄,起码文大人的园子还没完成之前,我是不会走的,怕的是,你一离开就把我忘了。」 「不会,曹儿不会把师父忘了的。」她信誓旦旦地说。 落九尘知道自己偷越了,但是偷越就偷越,他伸出长指,以指腹拭去她涌出来的泪珠。这丫头也是水做的,就这么爱哭。 「既然你我结了这段师徒缘分,往后也就不必再称呼我师父,就叫我君。」他表字君。他不想继续与她当师徒,他想当别的,譬如,她的君,郎君。 阴曹闻言刚收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鼻头红通通的,就像一只小猫儿,非常惹人爱怜。 落九尘得管住自己的手才不会又向她伸过去,将她搂抱过来轻轻的安慰。 「不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我不曾向您磕过头,行弟子礼,但是我一生都只想喊使师父。」不能喊他师父,这比杀了她还要令她难过。 「这又不是什么事,只是换个称呼,咱们就这样说好了,还有,别忘了将来得了好茶要给我送来。」他知道一时之间她不好接受,但日子长了,他相信她不会执着于称呼。 阴曹带着泪地点头。「这是一定要的。」 「那好,既然来了,就将这几日攒下来的帐册先理一理,理完再离开。」 「啊?」这下子哪里还有不金的眼泪? 这是要把她吃干抹尽,呃,好像不太对……啊,算了,做就做,那些积压的帐册的确是她的活计,将之理清楚再交给下个帐房,也是应该的。 「啊什么啊,不赶快理一理,你可能赶不上回家吃午饭了。」 他坏心吗?逗她就是这么有趣,这也让他往后不能时时看到她的失落遗憾稍微减缓了些。 阴曹摸着鼻子,到另一个小桌前埋头整理起帐册来。 听着她飞快打着算盘的声音,落九尘不由得露出一抹宠溺的笑容来。这丫头看起来是气得很,把气全出在算盘上了。 如果她速度够快,能在午时前完成,也许他可以带她到她上回指名要吃的饭馆去吃顿饭。 两人各据一桌,沉香袅袅,唯一听得见的就是两人长缓的呼吸。 结果,午饭没吃成,阴曹却抱了一个烫样和一份图纸出了大宅院,自然,落九尘不会让她这样回去,唤了车夫送她回烟花村。 这个烫样和图纸是落九尘熬夜做出来的,他说女徒弟将来要是起大屋,这烫样和建筑图纸就是他的赠礼。 收到落九尘这么丰厚的赠礼,阴曹心里是说不出的满满的感激。 多少人想请师父盖房子,尤其他亲手画出来的图纸千金难求,更别提这烫样了,坐在马车里,阴曹细细的将里面的结构格局看过,越发感觉得到师父的用心。 从可以拿开的剖面看过去,旁的不说,不同于一般的宅子,院门开阔,青瓦白檐,共有三层,飞檐重阁,带着几分江南风情的纤巧,园子里以回廊取胜,南北串连可直通水榭,穿山过堂,煞有清幽趣味,一处院落有个小园景,引了一条浅水,杯着亭子布置了花草鱼鸟,冬天则可以布置成暧阁,装了围挡,只要烧了地龙,便是一处可赏春夏秋冬景的好去处。 还有一处更为精巧的小院,小楼也三层,家什清一色花梨木所制,雕花描金,镂花嵌玉大床,螺钿束腰梳妆台,古琴立在角落,东次间是临北窗的大炕,整套的粉釉小瓷杯摆在桌案上,精致雕工的痩条几案设了一个汝窑花瓶,插着满满的水晶黄郁金香和白菊。 她看得动容,这是她的家,属于她的院子吗?她曾经幻想过属于自己的小院。 他为什么都知道? 师父对她好,她是知道的,可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刻的体会到。 怕在车上会因为颠簸有任何损伤,她将烫样放在大腿上,像是会发热一般,热呼呼的,而且温度顺着她的手心往身上跑。 他从一开始收她为帐房,教她认字、认建筑的各种名称,手把手教她做烫样,带她去工地看进度,甚至为了她的方便,提早时间上府城去,在府城带着姥姥进城般的她去见识新事物。 她不明白,明明相处的时间那么短,为什么感觉上却好像共同做了那么多的事…… 她的师父,不,他现在不让她喊师父了,像股暧流,又像春风,让人心底愉悦舒坦,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情感。 阴曹将落九尘送给她的烫样珍而重之的放在她的屋里,谁都不许碰,就连三花神婆和一莱也只许看而巳,宝贝得不得了。 第三十七章 她说谁都不许碰,看在始的眼里,趁着阴曹不在家,不只去瞧了,还碰了,东西到了他手里的结果就是那模样精致的烫样瞬间成为一堆粉。 他毫无歉疚感,冷笑一声,他倒要会会此人了! 旋即消失无踪。 一吃完早饭就去看地的阴曹自然无从得知烫样的命运。 这面山坡地一下子看不出土地是否肥沃,放眼过去都是杂木丛生的灌木和杂林,将光线遮得严严实实,她想辟成茶园,一定要把这些树给推倒,光照性才会好,地夷平了,顺着山的坡度开垦,才能把茶树种上去,所以,工人是一定要请的,砍树、整地、除草、堆肥,都少不了劳力。 既然要请人,没道理舍烟花村村民从外地找,她虽然不是吃百家饭长太的,但对那些个和神婆交好的婶叔,她自然要回馈一下。 还有很重要的事,若是始能将飞泉水引下来,从山谷流经无人之地,再在村西拐个鸾,正好从这块地的边上过去,汲水就很方便了。 这事,得回去和始商量个稳妥的办法才行。 还有,五顷大的地,她不能只靠大红袍赚钱,大红袍虽好,也就那几株,扦插繁殖后,要等到能卖钱,这是霊要非常考验人的时间,当然,这期间还有许多问题要克服,譬如旱涝灾,虫害… 等等,所以让人到外地去买茶树,是势在必行的事。 这又有问题了,能派谁去?她身边没有懂茶叶的人,唯一一个半吊子一莱,她可是女子。 不过,谁说女子不能出远门,不能去谈生意的? 是她狭隘了。 她回到家先让三花神婆去与她相熟的那几户人家问看看谁愿意过来帮忙的,成年男子一天给三十铜钱,半大小子一天也有二十个铜钱,阴曹开一天三十个铜钱的工钱算是很不错了。 侦关自身利益,那些人家就算手上有活计也纷纷搁下来,这回要是不把握,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这机会,再说以前阴曹还是个穷光蛋的时候,忙也都在帮了,没道理现在置身事外。 这一轮问下来,招了十几个帮手,可这还远远不够,她把要找劳力的消息传出去,估计她家买地的事情已沸沸扬扬的传开,等着看笑话还是等着看她接下来要怎么做的人都有。 果然,不到半天,她家门口就陆陆续续的来了不少人。 「小曹,听说你家的地要雇人?」 「是啊是啊,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阴曹把规矩说了,一天三十个铜钱,不管饭,如果做得好,往后整地完成,种茶、养护、巡视都需要人,表现出众认真的工人,可签契转为长工。 当然长工除了工钱,三节皆有奖励,比起临时雇工,只好不坏。 她这事一说,几乎一天内就将工人都请到了。 也有那些个还在观望犹豫的人,知道后捶心肝也没用了,下回请早。 确定好明日开始上工,等最后一个人也走了,天也整个黑了,一莱已经把晚饭煮好,无尘不知跑去哪没回来,小飞也跟着始不见人影,今晚,只有三个女人同桌吃饭。 爬了山,回来又敲定工人的事,应付那么多张嘴巴的问题,口干舌燥之余,阴曹还是连灌两大碗的开水后,趁着吃饭时,将打算要去买茶树、茶苗、茶种的事跟一莱提了。 一莱嘴里的饭粒掉回了碗里,嘴巴像离了水的鱼一开一阖的。「你让我出门去买茶树苗?让我去和别人谈生意?」 「能吗?」阴曹也不罗唆,直接问。 三花神婆这些天看着孙女儿行事,已经知道阴曹是个胸有成算的人,把话说出口,表示她已经在心里盘算过,没有把握绝不会这么说、这么做的,她便只是静静的听着两个小姑娘对话。 「要去哪?」 「江陵府,那里有个叫茶山的茶场。」 只是要一莱单枪匹马去到那里,实在是冒险之举,要不买个有经验的人陪着一莱去吧,可问题又来了,就算买了人,目前可没地方给人住。 「奶奶,我想买几个人帮忙家里,但是买了人没地方住,不如你这几日就搬过来我这里,把屋子空出来,过两日我整理整里,给那些人住。」 三花神婆被阴曹的提议给呛得也吃不下饭了。「你这臭丫头想一茬是一茬,银子都没踪影,今儿个才请了那么多劳力,这会儿又说要买人,我不赞成!」 就算有银子也不是这种花法,金山银山不用多久就会吃空,她就是不赞成! 「不让我买也不是不可以,不然您陪着一莱去江陵府买茶苗,能不能顺利把茶苗买回来就都仰仗您喽。」 三花神婆瞪着她道:「坏丫头,明知道我大字不识半个,让我去给一莱绊手绊脚添麻烦吗?」 神婆的大嗓门嚷得阴曹和一莱都不得不用食指塞住耳朵,免得被震聋。 「所以嘛,我这不是找个有经验的人陪着她去,给她壮壮胆也好,有买卖经验也不怕一莱这雏儿去了被人诓骗,所以,你就让我买啦。」她开始撒娇,手脚并用的缠上神婆。 「按你说的要有买卖经验的人,一个也就够了,顶多屋里再挪个位置出来给他睡,哪需要把脑筋动到我的屋子?」这口气是软化的迹象。 「将来的事只会多不会少,您瞧我们现在请的劳力这么多,我一个人看顾打点得过来吗?再来,你搬过来同我住,也需要个侍候你的人。」 阴曹说得倒是在理,三花神婆想想也是,她一个女孩子门前门后、门里门外都看她一人,既然有能力请人,为什么要累着自己呢? 「我那屋子你用得着就拿去,至于搬过来……」 「搬过来咱们仨睡一块,这没多久之后也要立秋了,三个人挤挤多暖和。」她笑嘻嘻的给一莱挤眼睛。 「你这算盘打得还真是精。」三花神婆无奈。 【第十三章 晩了一步,全盘皆输】 隔天一早吃了饭,三花神婆回去打包行李,准备搬过来,阴曹转身又出了门,她得跑一趟树城找人牙子谈买卖,另外还得找人来盖房子。 事情多得超乎她的想象。 她也不省那一点钱了,雇了板车就往城里去了。 也是她去得凑巧,人牙子手里正好有这么一家子因为主家贪污被官府发卖出来的官奴。 阴曹原来也没想到要一口气买这么多人,这一家子有一对中年夫妻,一个丫头,两个小子,那人牙子说这家人从京里一路转了好几手,来到他手里也不知是第几手了。 为什么会越卖越僻远,却都乏人问律? 因为少有买家愿意一买就买这么一家五口,让人牙子头痛的是,这家人抵死也不愿意分开,哭闹撒泼闹自杀,花样层出不穷,闹得买了他们的人家不得安生,也要说他们的运气不坏,遇到的人牙子都不是那种丧尽天良的人,否则落到那种人手里,谁管你想什么,女的卖到青楼窑子,男的走到矿坑挖石头,谁能说个不字。 第三十八章 阴曹也问清楚了,这家人姓丁,在京里时当家的丁山做的是釆买活,识文懂字,颇受主家倚重,妻子黄氏管着针线,大儿子丁大本来有一身力气,是公子爷的贴身护卫,但是主家被抄家的时候和官爷发生冲突,被抓进监狱,吃了不少苦,丁山花光了积蓄才把丁大从狱里摘出来,只是发卖途中一直无法好好调养身子,来到树城,已经出气多入气少,瘦成皮包骨,再折腾下去,怕是小命难保,女儿丁恬和小儿子丁丁是龙凤胎,许是这一路历尽风霜,两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成熟得惊人。 「我住在烟花村,不是什么大地主,家里需要人,原来我也只想买一、两个人,但是既然你们家人感情这么好,我也没道理让你们分开,不过说好了,如果你们愿意跟着我走,就得听我的规矩,再来,我不是不能商量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拿出来说。」 丁家人听她这么说,这是要买下他们全家人的意思,心中一喜,但是想到大儿子,脸色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人牙子一听阴曹要把全家人买下,能把烫手山芋出清,乐得答应承揽所有的手续,很快将一干人的卖身契都办齐,给了她。 这世间多得是深藏不露的人,看着不显,出手却真正的大方。 阴曹爽快的付清了银子,丁氏夫妻扶着丁大跟着走了。 见阴曹眼睛滴溜溜转的看着半昏迷的丁大,看得丁氏夫妻心里忐忑难安。 阴曹道:「咱们不急着回去,丁大这身体得让大夫瞧瞧。」 两夫妻一喜,连忙就要叩头。 起先他们并不奢望阴曹能买下他们全家,毕竟见阴曹的穿着连称头都称不上,也不像有钱人的样子,但是阴曹买了,这会儿还说要让丁大去看大夫,两夫妻对看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决心——倘若真能把儿子治好,他们一家人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主家。 坐堂大夫说丁大的病不是一两天能好的,原来只皮肉伤,但没有得到妥当的照料和休息,又感染风寒,一拖再拖,要不是丁大原先的体质好,怕是早就没命了。 这病能治,可是很花银子。 丁氏夫妻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他们抱了个病儿,以前的买家人看人揺头,好不容易有人愿意买了他们全家,但是又要花一大笔钱给大儿治病,谁愿意? 他们该不会又被转手卖掉吧? 阴曹皱了下眉头,她是没想到买个下人,还有这么多事。 不过事情碰上了,人命关天,不能置之不理。 她对黄氏道:「这样好了,大夫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丁大需要人照料,我看不如这样,你和丁丁留下来照看丁大,丁山叔和恬恬随着我回家。」 黄氏一脸的仓皇,「可是……」 「至于医药费你不用担心,我会结清所有的费用。」她转向大夫。「医馆里可有给家属住的地方?」 「铺子后头有间小院,以前也不是没有病人的家属住过,可是只能住,其它都要你们自己去设法。」对医馆而言能有个地方让家属过夜,不用来回奔波已经够仁至义尽,至于家属有什么需求,医馆就爱莫能助了。 「大夫仁心仁德,这病人就麻烦大夫您照看了,该用什么药就用,倘若我放在这里的银子不够,再劳驾知会我一声,我会马上过来。」 阴曹明快的处理完这事,又背着人给了黄氏三两银子,这是让她不用担心孤儿寡母在县城里没吃没喝的,苦了自己,要照顾病人的人没体力怎么行? 丁氏夫妻一边抹泪,一边感恩阴曹,不一会儿,阴曹三人便离开医馆。 「主子,我们现在要往哪去?」丁山父女随着阴曹走出医馆。 一来丁大的病有了希望,二来黄氏也悄悄给丈夫递了话,所以丁山知道主子给了银子,他这下放下双重的担心,彷佛看见曙光,从前堆积在眉间的愁苦少了一大半。 「丁山叔,我们乡下人没这么多规矩,你就叫我一声小曹得了。」 「小曹姑娘。」 唉,看起来她这男装扮不下去了,眼力好一点的人都能认出来,日后她再寻个机会换回女装吧。 「那我该叫什么呢?」丁恬问道。 「就叫我姊姊吧,不过,要是在外头,就别喊了。」她以为这么复杂的问题丁恬一定不懂,没想到她点点头,道—— 「我娘也曾让我扮成男孩子,娘说我们这一路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扮成男孩子相对安全些。姊姊应该是和我娘有着相同的顾虑,担心遇上歹人了,所以才换穿男孩子的衣裳外出。」丁恬看着比阴曹小上几岁,又比小飞大上几岁,想不到口齿倒是清晰利落。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丁恬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得可天真了。 小孩就是小孩,知道自家人找到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哥哥的病又有得治,整个人都活泼了起来。 「我想大家也都累了,丁山叔,不如咱们去买辆马车,过些日子你要跑一趟江陵府替我去谈笔生意,也用得上马车。」她需要用到车的地方太多了,早晚都要花这笔钱,不如干脆一点,今儿个顺道买了。 丁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主子想买的只有他一人,他所有的家人都算阴曹善举,他这段日子以来因为种种磨难越发坚硬的心,到了这会儿才发现又软了,自己忍不住觉得鼻酸。是老天爷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给他送来这样的好主子吗? 不管主子要他去谈的是什么生意,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 阴曹不知道她向来与人为善的心收买了丁氏一家人,她更没想到在将来,这家人会成为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三人回到烟花村的时候,太阳已经远远的落到西边,大红的晚霞映照着整个小村庄。 田里的庄稼人三三两两扛着锄头回家了,归雁也成人字的在天际飞翔,马车进了村子,自然得到最高的关注。 顺着阴曹的指示,丁山将马车赶到家门口,三花神婆巳经等在家门了。 看着马车往家里奔,三花神婆除了最开始的讶异,已经学会不要把全部的情绪都摆在脸上。 她这孙女不是那个需要她时时呵护、处处看顾的孩子了,她有想法,做事有条理,就单单能置下那一大片的产业,已经够惊人的了,这马车算什么。 阴曹和丁恬前后下了马车,因为阴曹这么个屋子,实在没地方可以放马车,她便让丁山将马车先安置到那块荒地上去,几人这才进了家门。 灶下,收摊回来的无尘和一莱在烧饭,听见外面的声响,放下手边的事也都出来了,一番介绍后,得知丁山还有妻子和两个儿子还留在树城,三花神婆忍不住念了阴曹几句。一买就五口人,是要拿什么给他们吃啊! 阴曹正欲安抚舍不得她又花钱的神婆,谁知道丁恬却抢了先开口,「婆婆,不担心的,恬恬很勤快,会做许多事,不吃白食的。」 三花神婆动了动嘴皮子,最后没再说什么,她一个大人怎好在小丫头片子面前说三道四的,没得教坏小孩,可因为这样,也等于接纳了丁家一家人。 第三十九章 东奔西跑一整天,阴曹实在累得没胃口吃饭,她把丁山父女交给神婆,因着神婆说她巳经把自家房子空出来,今儿个夜里丁家父女就直接歇在那个院子了。 阴曹直接回屋去了。 她晕头晕脑的见坑就躺,眼皮眼看就要闭上了,忽地一个激灵,她的烫样呢? 她的房间就这么大,左右看不见那个烫样,她就知道事情要坏。 堂屋里几个人端菜的端菜,拿碗筷的拿碗筷,饭菜已经在桌上了,等着开饭。 众人看着阴曹从房里跑出来,无尘尾巴翘得老高,得意道:「我就知道你会受不住诱惑,我这饭菜煮得好可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你来吃我们不会笑你的。」 「我是想问谁拿了我的烫样?」她连白眼都懒得给无尘了,也无暇和他拌嘴打趣。 众人都揺头,只是本来嘻嘻笑的无尘僵了那么一下,看一下众人,呐呐的道:「我好像……嗯,是好像有看到始往你的屋里去过……」 「什么时候的事?」 这么疾言厉色的阴曹所有的人都没见过,眼光全部集中到无尘身上去了。 「就昨天一早,我要出门前。」他赶着要出门去摆摊,也就没多问那只妖到底要做什么,昨天生意好,回来时大家都睡了,他也是一早又出门,直到晚上吃饭才碰上。 「始!」她喊了声。 没有动静。 他封闭了与她的连结,这个混帐! 她转身就要出去。「我去一趟树城。」 不要问她为什么知道,她就是晓得那只妖一定找师父的麻烦去了,他可是那种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人。 他要是和落九尘打起来,那就麻烦大了…… 「我去套马车。」丁山赶紧站了起来,这是他表现的时候。 「我的事有点急,」她顿了下。「哥,你送我去比较快!」 「可是我饭还没吃。」他饿着肚子回来为的就是吃一顿好的,现在饭没得吃,还得跑腿,他可不可以说不愿意? 再说「事发」到现在都两天了,现在才赶着去,来得及吗? 莫非是要去收拾善后? 不过,是要收拾谁的「后」? 一莱默默的塞给他两个饭团。 无尘看着饭团,默默的放进他随身的行囊里。「走吧。」 丁山不解,人的速度能赢得过马车?主子这是急坏了,语无伦次了吧,可屋里的人好像也不是很在意。 所以,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很安心的跟众人坐下来吃他来到烟花村的第一顿安稳饭。 无尘很安稳的将阴曹放在竹屋的门口,一如既往,这里一个下人也没有,安静得像是没有人烟。 竹屋里有光亮,也就表示里头有人。 无尘瞅了眼里面,这是他头一次到竹屋来,但是他一点也没有想进去的意愿。「我就送你到这里。」 「谢谢哥。」阴曹说着就想进去。 「兄妹道什么谢,不过你也别心急,那里头看起来也不像有过纷争的样子。」她这么心急,只是为了那烫样不见要来找始算帐,还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因由?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竹门半敞着,她坚定的推门进去,可也就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再也无法动上一动。 竹屋的小厅中,烛火明亮,始和落九尘正在棋盘上厮杀。 祺子无声落下,攻与守,掠与夺,君子之争,皆在方寸间。 黑暗如子夜的无俦大妖,清亮如青竹的师尊,对比又突兀,却又带着一种让人说不上来的和谐和诡异。 他们像黑与白,泾渭分明又天比融洽。 她的到来丝毫不影响两人,阴曹悄悄慢慢的把脚挪前,去把红泥小炉端过来,走到后头的小院,将铜壶的水装满,又去将落九尘喜欢的那套茶具搬出来,顺手拿了茶叶和小扇,丢了炭进炉中,慢慢悠悠的烧起了水。 她明明累得要死,为什么要在这里烧水? 烧着烧着,扁子搧着搧着,果不其然,始和落九尘大战方酣,就看见炉子里的水开了,发出噗嗤噗嗤声,阴曹却巳经托着下巴,靠在一旁的书架上睡着了。 她一点也没有感觉这样歪着身子有多难睡,睡起来脖子和身子会不会抗议,她太累了,这两日从早奔波到晚,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了。 始险险在她身子要往下掉的瞬间来到她身边,双臂舒张,将一个不知道睡到第几殿的丫头轻轻的托正,抱了起来,像是抱着个无比珍贵的宝物。 落九尘所有的耀眼都在这一刻坠落。 阴曹不会知道,落九尘和这个忽然从天而降的男人对弈了一场如何精彩的棋局,而有关于她的那些他所不知道的欢喜悲伤,始都知道。 落九尘知道自己晚了一步,然而晚了一步,就全盘皆输了。 他并不是个因为女子就会心生怜惜的那种人,就像他那远在京里的未婚妻,因为不在意不关心,所以不理会更不会想念。 但是也小曹不同。 对他来说,阴曹是个奇怪的存在,她的性子有些难以捉摸,说她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可她进退有度,待人谦和,拿她那几个师兄来说,他们如此待她,她却没说过三人半句不好的话?说她如大家闺秀般行事大方、气质出众,可是她会大着嗓门为了几文钱和小贩争得面红耳赤,两种反差,竟一点也不矛盾的融合在她身上,委实怪异,又吸引着他的目光。 她说过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他的身分却容不得这样,他是王爷,不说他早有个先帝指婚于他的未婚妻,将来不说妻妾满门,即便他不要,也会有人在他身边塞人,对一个王爷来说,婚姻绝对不仅仅是两情相悦,很多时候是出自政治考虑,身为王妃,哪来的立场要求他守身如玉,从一而终? 就算他肯,国情也不允许。 他给不了的,但这个和他有着一样容貌、威压扑面的男人却能。 始说,三千繁花只为她一人驻足流连。 他曾经为她蹦跶的心,却在始的面前无地遁形。 他手脚冰凉 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次这般无措是什么时候。 在落九尘心中万般纠结的同时,始已经抱着阴曹走出竹屋,门外无尘倚着墙根斜站,叼了根狗尾草。 「哟,看起来好端端的,你们没打起来?」这调调是巴不得邻家失火呢。 「没你的事」 「你这人也太不仗义了,也不想想要是没有我,你哪来的美人在怀?要不是我,你哪来机会认清楚自己的内心?」说到底,他居功至伟。 「那要我包媒人礼给你吗?」 始的语调无比讥诮,哪知道无尘还认真的思索考虑了起来。 「媒婆我还真没当过。」 始懒得再与他废话,抱着阴曹,转眼消失。 「欸欸欸,怎就把媒人抛过墙了,你也等等我。」他可是连晚饭都没吃,好吧,就啃了两个饭团,连胃的缝隙都填不满,好歹,也请他吃点什么。 他嚷嚷着,人也如同流星一般去远了。 阴曹睡得并不踏实,很快就醒了。 第四十章 浅粉金丝桃花大插屏,较纱帐幔,长长的毛毯铺在金砖上,金砖上还有着漂亮的雕花,镶嵌着各色玉石和宝石花样,宫殿华丽得让人瞠目结舌。 好闻的香气是从青铜翔龙博山炉里散发出来的,最奇异的是整座殿里不见一根烛火,而是靠着几颗光彩琉璃的亮度提供照明,阴曹因为好奇,摸了摸看似玉璧雕成的门墙,这一摸,还真是用玉雕琢的。 这个败家精,要不要太过奢华了? 「怎么不多躺一会儿?」不再是无声无息的脚步,从偏殿走过来的始,手里拿着一小把蓝色还带露珠的小花。 他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有些苍白,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同凝蜡的面无表情,半点笑容也无,一双眼中带着少有的明净和清澈,不再让人不寒而傈,不敢直视。 他不再像一条孤行的狼,而是有了家、有了归宿的狼,浑身充满逼人的力量。 「这是哪里?」 「我的寝殿。」 「很漂亮,住起来一定很舒坦。」 「空荡荡的,有什么好。」他真心觉得阴曹那有笑声、说话声、饭菜香的小屋子才叫舒坦。 他把阴曹拉到一张玉雕的矮几边,让她在铺着重重软垫的玫瑰椅上坐下,随即几个低眉顺眼的宫女鱼贯的送上香茶和奇异的瓜里糕点,他也不说要送花给她,就那样把那一小把的花放在她面前。 「你方才看的珠子叫随侯之珠,世人将卞和之璧与随侯之珠这两样稀世珍宝称作『随珠和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贫。」 阴曹笑得很不以为意,「那世间这么多富人都不算富了。」和氏璧好歹还出土过,几国争相拥有,随侯之珠她见识少,还真没听过。 不过这么稀奇的宝物他拿来照明,看起来也只有像他底气这么足的人,才做得出来这事。 只是她不羡慕,她凭自己的双手努力,就算做不来拥有随侯之珠那般的富者,小富之余,平平安安,够吃够用,还能恣意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她很知足了。 她实在也饿了,不客气的拿起水蜜桃便啃了起来。 水蜜桃芳香多汁,她一连吃了两颗。「你不吃吗?」她知道自己的吃相谈不上优雅,可她真的饿了呀。 始揺头,这些,全都是要给她的,他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样子。 「你这花我没见过,有名称吗?」花瓣是渐层的蓝,花蕊竟也是蓝的,刚开始看着觉得怪异,可那股淡淡的、扑鼻而来的香气很好闻。 「永生花。」 花长得特别,名字也特别,不过,她对永生一点多余的想象也没有。 她从来不觉得永生不死有什么好,身边的亲人都走光了,剩下自己一个孤苦伶仃,长生不老不死,不是自找当妖怪? 至于始,都当了千年的妖,也许不悔,也许悔不当初,不过有什么用,许多事一旦下了决定,便很难有回头路。 她不戳人伤疤,也不会去问他这问题。 始重新拿起那把被扎成束的永生花。「送你。」 被人送花的经验她没有过,而这花看似是要送给她的,又从始的口中说出来,让她不禁有点高兴,心里也微微地悸动。 被人送花,任凭哪个女子都会欢喜的吧? 阴曹微微抬着下颔看着他问道:「送我花,你这是喜欢我吗?」 看他没有反应,阴曹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己会不会太不知羞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百般不自在,她开始说一些旁的小事。 她的声音又急又快、又脆又亮,虽然只是个问句,对始来说却好像迎面来了一簇箭,迅雷不及掩耳,又避之不及,以至于他的样子有些呆愣。 接着她不知说些什么,始只觉得她一开一阖的唇红艳艳的,像开在江畔的花,许是这段日子的营养跟上了,她原来瘦削的脸蛋上多了些粉嫩嫩的颜色,身量也逐渐抽高,其实她的五官极美,是那种古典端庄的美,若是等她全部长开,将会极其美丽。 「是要送你的,顾园子的宫女说这花是千余年来首次开花,我觉得它很合你。」坚韧又美丽。 始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阴曹察觉了的视线也看过来,这突然的对视让始如同被火燎了一下,他垂目避开,可转瞬又觉得不对,再把目光抬起,阴曹的眼光已经转开了。阴曹用指轻触着宛如蝶翼的花瓣,心里喜孜孜的,可舌头怎么都捋不直。 可她的傻气也就那一下下。 「慢着,你送我花是想让我饶过你把我烫样弄不见的责任吗?」她差点忘记这一茬。 她老远追到树城去,为的就是当面个明白。 「我故意弄坏的。」 他坦然得叫人牙痒,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可是将来要盖宅子的模型,你弄坏了,为什么?」他从来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我不高兴了。」 拜托,你就不能把话说长一点,一口气把要表达的意思说尽,谁知道你在不高兴什么?!「不高兴总有理由。」 「你对落九尘给的东西这般看重,还小心谨慎的放到屋里去,不许谁去碰,我高兴不起来。」 所以你就把烫样毁了? 阴曹实在不知该恼该笑,她以为只有幼稚的孩子会因为不高兴去做一些无聊的事情,可这只妖,都一大把年纪了,活过了人类十几倍的岁月,原来遇到生气的事也会一样乱来。 但是烫样都坏了,柔和的灯光下,她那无可奈何的笑意在眼底散开,看着他那一直不离开她的眼神,好像怕她恼、怕她骂,她到嘴边的明明是一些要骂他的话,但看着他却觉得他有些可爱,这是看对眼,所以觉得他万般都是好吗? 糟糕!阴小曹,你也快要像那些坠入情海的女子瞎了半只眼了。 「没了烫样也不要紧,我还有图纸,到时候让人照着图纸盖房子就是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别急,我找人来帮你盖宅子。」 这是要将功赎罪? 想了想后她赶紧道:「不用大费周章。」他找来的人肯定不是什么普通工匠,她只是要一间坚固结实又美观的宅子,可不是要盖什么富丽堂皇的宫殿。 「不费事,他就在宫殿里,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给他做,他还得感谢我。」始的声音虽然保持着温和,可他向来烕严,一旦决定的事,就是铁板钉钉了。 阴曹「哦」了声,「我那乡下宅子,用不到你身边那种大师级的人物。」 「这事我来安排就是。」 拒绝不了,她也不多说了。「那就多谢你了。」 阴曹不说话了,这沉默让始感觉不好。 「那个杂毛道士说小姑娘喜欢甜言蜜语,要人家哄着,让我别吓着你,也别整日板着脸,你也知道……这些我都不擅长,」他说着话别过脸,心里更焦躁,佢是他的心情更加坚定,「但是,我对你的喜爱只真不假。」 那些压抑掩藏的情绪油涌而起,更可怕的是,他也不想去压抑这样翻腾的情绪,他肆无忌愧的重新对她看过去,目光像燃着火焰。 第四十一章 阴曹不由得攥住了手指尖,心里有些莫名的酸胀,鼓鼓囊囊的,似乎一下塞了很多东西,她却不想舍去,只觉得饱满的那些情绪是如此美妙。 她避开他的视线,没话找话道:「我以为你和师父会一言不合的打起来。」 没想到她没有得到始的任何回应,她仰起脸看过去,暗影却骤然覆下,她的红唇被重重噙住,滚烫的舌毫无顾忌的伸进她的口中。 她感觉错乱,不知该如何反应,下意识便去推他,可始一个大男人她哪里推得动,而且她以为自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殊不知只是蚂蚁撼树,对情欲勃发的始来说不过是欲拒还迎。 他喜欢这样的欲拒还迎,那杗示,她的心里不是没有他。 答案这么明白,这也是他第一次吻她,滋味如此芳香甜美,他深深地沉溺其中,完全不想放手。 「你够了喔!」阴曹浑身瘫软如水,好不容易从始不要脸的行径中回过神,这家伙不知发什么疯,抱着她乱啃一诵,要是继续放任他下去,她不知道会不在这里被吃干抹净。 始头抵着她的额,微微地喘气。 两人靠得那么近,彷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他抱不够似的又将她重新抱进怀里,靠着她的耳畔低语,「倾心花一朵,愿携手白头。」 一个男人对你掏出了心,有哪个女人能不感动的,阴曹不再试着和他保持矜持的距离,嘤咛一声,偎进了他宽阔的怀抱。 两心相属,情意坚页。 【第十四章 第三次天劫】 夏季多雷雨没错,可都秋天了,烟花村周围的十乡八里还下起了磅礴大雨,这一下就是两天。 农人倒也不慌不忙,下就下吧,秋收已经过去,就算雨多了点,也不碍着什么。 雨足足下了两天,天一放晴,阴曹请的工人就忙着整地,阴曹虽说不供饭,却让一莱在已时和申时送上两回的点心和热食,因为这两趟的吃食,让工人们更努力干活,彼此还会互相督促,谁敢偷懒都会招来白眼。 然而,让工人啧啧称奇的是,两天大雨,本来别说靠近水源,就算将来茶树种上要淹水,得从远处挑水的丘陆地竟然因为这一场大雨,靠着她的地的边边自然形成一条蜿蜒的小河,也太凑巧了。 河很小,就潺潺一条水线,说起来也只是雨势冲刷而成的河道,有些见得多的村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说难听一点,不知它什么时候就会干涸掉呢。 因着水还混浊,没人想捧起水来尝一口,自然不知道这从飞泉流下来的水喝了能让人生律止渴呢。 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这条小河以令人不易察觉的水势,慢慢的加宽水道的宽度,等到山坡地杂树清光,整地完毕,小河里已经清晰可见小鱼在其中游来游去。 有人去尝过河里的水,这才发现这水甘冽可口,十分的好喝,又见它丝毫没有要消失的样子,便传出这是老天爷要帮阴家,就连河道都为了阴家这块风水宝地改了道。 为着赶紧把茶树种下去,丁山在接回身体逐渐康复的丁大和妻子及小儿子后,安置好便带着丁丁和一莱去了江陵府。 丁山是个知道要感恩图报的人,他到了江陆府,利用他早年的人脉,又发挥他长袖善舞的本事,不只君山银针的茶树苗用合宜的价钱拿下,更谈好将来阴家的茶叶要是种得好,对方愿意高价收买。 为什么? 这君山银针只釆集刚抽出尚未张开的茶树嫩芽制作,细芽分量很轻,产量很少,非常名贵,若有了收成,且不论品相如何,可想而知那会是多大的获利。 茶园慢慢的成型,之后换阴家前面那块荒地动工了。 家里突然多了许多人,众人都觉得十分不方便。 没人知道盖房子的工头是打哪来的,不只烟花村村民没见过,就连其它村的人也不晓得,村民一开始也没把他放心上,只当他是阴家人从别处请来的人,因为怎么看他就只是穿着布衣,一副乡下老头的模样,也只知道他姓蒯,后来他露了一手精巧的木雕技术,慑服了所有的工人。 这绝对不是乡下人能有的技艺。 有人请他回家喝酒聊天拉近关系,这才知道他竟是有官阶的郎中大人,虽然来自江南农村,但因为盖了天门,由民而官,这下鼓舞了很多无法读书的孩子,原来,只要有一技之长也是能当官的。 阴曹只能干笑,她早跟始说过,请蒯先生来替她盖宅子是大材小用,一个先后得到四个皇帝信任和看重的大匠,却被始叫来替她这无名小卒盖房子,她真的觉得自己承拒不起。 为了表示她的慎重和诚意,她在村民轮着宴请蒯先生的同时,也抽了个空打算亲自下厨,只是蒯先生不给她面子,他觉得无尘煮的饭菜比她的好吃太多,说她真要有诚意,不如让无尘给他烧饭。 而为了让无尘给他烧饭,阴曹只能割地赔款,还预支了未来的大红袍,才得到他爱理不理的首肯。 她又不盖宫殿还是什么园林大院,只要找个积年老手的工头来也就可以了,始却请了个这么大名头的「死人」。 好吧,瞧他那股子鲜活劲,活得比她这实在的人还要起劲就是了,今天到东家泡茶聊天,明日至西家聊天泡茶,日子不亦乐乎,直呼这样的人生才有滋味。 在这一片忙忙碌碌里,腊八过了,年悄悄的来了。 今年阴曹赚了钱,又添上无尘、小飞、三花神婆、一莱和丁家这么多口人,不想热热闹闹的过年都不行,见者有份,每人一套新衣新鞋新帽子,就连蒯先生也得了一套。 既然蒯先生都有了,始那一套自然不能少,也不能马虎。 上回是买布疋请绣娘裁制的,想想自认识他以来,她总是仰赖着他,自己好像没为他做过什么,就算他从来不缺穿的,呢,应该说他什么都不缺,但她总该表现一下自己的心意。 她打算亲手来替始做一件新袍子——送人家礼,就算女红再差,都得亲自动手做。 然而事与愿违,她就是个手残的,袖针戳得十指都有洞也就算了,绣线被她缝了又拆、拆了又缝,布料都不成样子了,她没办法,别扭的把一莱叫进房里。 一莱一看那袍子的样子就知道是男袍,问明阴曹想要的花样子以及款式,默默的拿起针线,将这活计包了。 家里就两个男人,看着袍子的大小铁定不是给无尘的,也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无端端就落了下来。 她的女红是一等一的好,在阴曹手上千难万难的东西来到她手里,几个日夜就大功告成,最后留下一边的袖口让阴曹意思意思的添上几针,表示是从她手里完成的。 前景看起来那么美好,无论是茶园、刚建好的新宅子还是男人,阴曹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也许等茶园经营稳固了,征得神婆的同意,让始来提亲。 从腊月二十九开始,无尘也歇摊子了,到了三十那天,他当仁不让的肩负起年夜饭的重责大任,待在灶房里从晌午后就没歇息过。 第四十二章 自然,有丁氏一家人在,他和小飞便规规矩矩的用着凡人的烟火煮饭菜,没施半点法术,但也煮得有模有样,丁丁和丁恬前前后后来过无数次,每回进来无尘都会打发他们一样小点心还是果子,最后让黄氏知道龙凤胎干了什么好事,这才制止他们的讨食行为。 三花神婆倒觉得家里有这么对龙凤胎有趣极了,随手给了一堆零食,黄氏也无可奈何。无尘和小飞忙着年夜饭,外头的丁山则忙着给所有工人发薪和一条鲜肉、一包糕点,还有一贯钱的红包。 不说在烟花村,就算在树城,很多东家给的也没这么多,人人都道他们摊上个好东家。过年嘛,要做的事可多着,黄氏有双巧手,带着女儿剪了各式各样寓意好的窗花,对联阴曹可是等着始来写,可左等右等,没等到他的人。 她唤他,却像上次一样,如同石子扔进大海似的全无回应。 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她安慰自己,第一次他关闭连结是去找落九尘,这回,他该不会又去找师父下棋吧?她一肚子疑问,坐立不安,从看每样东西都觉得好,到看什么都不顺眼,这让从厨房里出来喘口气的无尘也有些不解,大过年的,有什么事比全家团圆还重要? 他随手掐指算了一下。 不算还好,他这一算,脸色铁青了起来,甚至一掐完指,还没放下手人便往外冲。 阴曹见状,连忙拦住无尘的去路,「发生何事?」 他目光闪避,随意扯了个谎,「我忘记买炖羊肉的香料。」 「今儿个都年三十了,哪来香料铺子还开着的?到底有什么事?你快说。」她的姿态很坚决,态度很明白,无尘要是没给她一个能说服她的理由,她不会放他走的。 「真是会挑时候,始的劫数到了。」 他也不多做解释,拉住阴曹的手,顾不得家里一堆眼睛看着,眨眼凭空消失。 他们来到一处荒野的时候,天际雷声闪电大作,天际的乌云夹带着大量的霹雷轰轰作响,还有惨惨阴风,刮得人肌肤生疼,十分可怖。 始毫无惧色的站在旷野中,因为专注着即将加诸身上的天劫,并没有注意无尘和阴曹的到来。 阴曹见状就要往前冲,她的脑子里还很清楚的记着无尘在路上告诉她何谓天劫,始已经是千余年大妖,他经历过雷劫和火劫,如今将要面对的是肉体上更难以忍受的风劫。 那风不是一般的风,风来,自囟门中吹入六腑,穿过九窍,骨肉会自动消疏,肉体也会瓦解。 要是熬得过这一劫,寿与天齐,往后逍遥自在,就算天界也管不了他,要是熬不过,就此形神倶灭,绝了命。 「万万不能去!」无尘拉住她。「你去只会坏了他的事。」 没有她始或许能撑得过此劫,她若出现,要是乱了始的心神,他别说历劫了,下场也很难说…… 阴曹掩嘴片刻,生生咽下喉头的涩辣,「你放手,我不去。」 无尘依言放了她。 无尘看着已经扭曲了的夜色,越发增强的狂风暴雨、飞沙走石,眼看这天风已非人力能控制,他不由得担心起现在没有了金身护体的始,拖着衰残殆死的身躯,要让天风这么一吹,也不晓得始熬不熬得过? 阴曹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瞪着被闪电惊雷和天火包围在其中的始。 她心如刀割,得狠狠掐住自己,管住自己的脚,才不会飞奔过去。 须臾间,一道天风准准的劈在始的身上,他表情痛苦,身子揺晃,看似承受得住了,第二道天风又来,这次他的身子揺得更厉害,口中流出鲜血,但是他神情平静,一如既往的严肃,如墨玄衣和焦黑的肤色黏在一起,散发出来的焦味刺鼻得就连阴曹和无尘都闻到了。 无人知晓他能否承受得住第三道天风。 见到始口吐鲜血,阴曹一双眼珠几乎要凸瞪出来,要是可以,她多想替他身受,她不想再站在这里看他受苦,自己却无能为力。 她没有等第三道金光霹雳打下来,便迈开大步往前冲,距离他一步之遥,天风降下,她想也没想,也不管始的惊呼,用身子挡在始的前头,想替他身受天劫。 时间彷佛很长又很短,她护住始的同时,始伸长双臂抱住阴曹,用尽残存的力气将她护在怀里,转身用背顶住天风的摧残。 但是这样能挡住什么? 他妖力全盛时期或许能挡住十之七八的天劫,即便负伤,也能慢慢调养回来,可现在的大妖始,护自己一身完整都有大问题了,何况他怀里单薄纤细的小姑娘? 眼看两人即将命殒当场,忽然之间,两道庞大的力量分别而至,一道金光笼罩住两人,形成护体光罩。 金光正气凛然,隐隐带着佛光,挟带着毁灭性的天风遇上光罩竟反弹,向四处逸去,然而逸去的狂风会这样就消失了吗? 并没有,它恍若有知觉的旋转回来、聚拢,雷火飓风冰针化成更加可怖的厉刃,人体还未碰触,被这样狂暴的压力压缩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始口吐鲜血,阴曹的七孔都沁出了血渍。 但即使万箭穿心,混乱中,始仍旧用身体护着阴曹,彷佛根生在了她的身上,不曾移动半分。 晩了半分来到的白光,霸气的、硬生生替两人卸去天风最后压制在始和阴曹上的强压和所造成的伤害。 雷不成雷,火不成火,风不成风,散成了缥渺。 三道天风执行天劫完毕,也不过一息,天地恢复无悲无喜。 始和阴曹同时重摔在地上,两人面容焦黑,衣衫尽碎,都是奄奄一息。 始下了死力的睁开眼,试图去抓阴曹的手,开口便骂,「你这个……傻子……」然而语声哽咽,语不成调。「这是天劫……你以为是儿戏吗?」血泪流了出来。 阴曹连头都揺不动,却对着他绽放出最凄美的笑,终于让她抅住了始的手,相握的手紧紧的握着,宛如一条相连的线,谁也砍不断、拆不散。 阴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朝着始爬了过去,看着他那破碎焦黑的脸,张嘴便咬破手腕,把泉涌的血对着他的嘴。 「你……会没事……吧?」她的心里没有自己,眼里只有他。 「我这么强大,怎会有事。」他说得很坚决,但他连想替她止住穴道,不让她汩汩流出血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不是说我的血很好用?」她直往他的嘴边凑,就盼着他多喝一些。 「我好好的,用不到你的血,你什么时候能好好听一回话?」 「你喝——吧。」即便一口也好。 「你放心,该喝的时候我什么时候客气了。」他眼神涣散,灵识渐散,得专注着凝视着她才不会散漫了去。 「你喝,就算一口也好,求你。」她好像没有别的话要说,坚持他一定要喝她的血。 她有预感,他并没有他口中说的那么好。 第四十三章 始拼命的挤出一丝残破的笑。「我真的没事。」 阴曹想摸他的脸,可为什么觉得他距离好远,好像就算她伸出手来也碰不到他。「我有点累。」 她歪了下去,好吧,摸不到脸,也不要紧,能这样握着手说话,比什么都好。 他快要管不住自己的五感,但仍拼了命的应对着,「我在你身边。」 她的眼皮无力的覆盖下去,但马上又睁开,不知为什么觉得万般的舍不得,像是心里被挖了个洞似的。 舍不得什么? 应该是舍不得睡着,好像这一睡,再醒过来他就会不见了。 「我保证你醒过来我还会在的。」他看见她的挣扎,声音带着些破碎,可还是那么的好骗。 「你保证了……」她喃喃道,那么她眯一下眼,她也保证一下下就醒过来…… 她渐无声息。 始呼出长长一口气,仰看天地,一张脸映入他的眼帘,其实他的视力尽失,已经看不见无尘的五官了。 「替我照顾她。」 无尘颔首,「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她可是我妹子。」 看着无穷无尽的穹苍,始抱憾的想着,他以为拥有了生命中的灼灼桃色,他就能不再深陷幽幽墨色中。 然而那样的绮丽芳菲只有刹那,他真不甘愿! 他想和她过一生,平平凡凡,白头到老。 好简单的愿望,却好难。 他和她永远都过不了一生。 他想起和她一起的如凉夜,然后忽然想起那个蒙胧的吻,还有清夜里灯前烛火的独坐,他和她的一生好漫长,又短暂。 遗憾的是他才开始懂得了爱人。 原来,有聚就有散,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天地倐然卷起一阵轻风,风很轻,拂过每个人的衣袂、肌肤,风拂过始,他渐渐幻化了,首先是他空着的手、衣衫、躯体,最后是他和阴曹交握的手…… 他化为了虚无。 无尘动也不动,天地静寂得如同死灰。 他以为他可以做到不为所动,冷眼看着始历天劫,他以为他已经修炼到不随便被感情牵绊,做出错误判断,但是,他插手了,出手阻止天劫,他会有什么后果,他心知肚明,可倒也没把那责罚放在心里,了不起就少掉几分修行,修行这玩意,以后再修回来就是了。 他真正担心的是他这妹子一旦苏醒,他要怎么告诉她始已经归为混沌虚无,而且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 头痛啊! 然而再头痛,他还是得把阴曹送回烟花村。 但是阴曹却落在一个身材高大、身材颀长的男人怀里。 他身后站着五百众的地府冥兵,个个持着兵械,他却没有听到半点动静。 无尘的视线从那些冥兵身上滑过,来到男子身上。 男子穿着一件右祍亮面黑绸袍子,年过三十,面白无须,五官轮廓深逾,眉骨微凸,身上锋利如刀刃的冷漠像是长年征战沙场的战神。 无尘觉得他那长相熟悉又陌生,这人彷佛他在哪里见过。 一思忖,他骤然想起一个人。 「劳驾把我的妹子还来!」 无尘知道他是谁了,黄泉,冥府阎王唯一的嫡子,他是地府的战神,统辖着地府所有的兵马,千万年来能与天庭分庭抗礼不说,更别提凡人一旦入了地府,就别妄想从他手下人的手中逃脱。 可八竿子和他们这些人都打不到一块的黄泉,为什么会出现在始应天劫的地方?还出手帮了他一把。 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这人情欠得有点大了。 「我的女儿让一个外男抱着,成何体统?」 「你和她?怎么可能?」父女?乍看之下不像,再仔细一瞧,眉眼唇角居然还有那么几分相似。 看来,他的小曹妹妹应该是像亲娘比较多一点。 「这世间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知道自己的长相有点凶恶,就算这会儿阴曹昏迷着,压根不会看见他的长相,黄泉还是努力露出一个还算和善的笑容。 「我妹子是个凡人,阁下会不会认错人了?」无尘说完这话,就想搧自个儿的嘴。 不是没有前例可循,曾和人间女子有过露水姻缘的不只有天庭神仙,就连凡间皇帝也很爱这一套,随便一趟巡狩,多少风流韵事,就能替说书先生制造说不完的段子出来。冥府的男人也是男人,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何况黄泉为人严谨,要是没有十成的把握,绝不会做出这种半路认亲的事情。无尘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些动摇了。 「尊驾和小曹的母亲……」又是怎样一笔烂帐? 「十几年前我赴王母蟠桃宴,喝了无愁酒,神智不清,一时糊涂犯下大错,酿成今日的因果,都是我的错。」他倒是承认得很痛快。 对于黄泉的坦承,无尘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能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做锴事,尤其黄泉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地府世子,更加难得,拥有这样品行的人,就算一时糊涂做锴事,也情有可原吧。 「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回去再说。」无尘看了眼毫无生气,像个破布娃娃般的阴曹,她肯定伤得不轻。 黄泉看见了无尘这小道士眼中流露对他女儿的关怀,不禁想,那个杂毛老道倒是教出了个好徒儿,竟然舍得自己修炼不易的道行,出手救下他的女儿,单就这一点,他对无尘的印象便是极好。 「地府多得是具有疗效的圣药,我会带她回去,给她最好的治疗。」 他这些年忙着四处征战,只能偶尔趁着战事停歇时,上来凡间看女儿一眼,近来好不容易把那些个作怪的精怪理顺了,才得空来接女儿。 哪里知道一上来就见到她和一个男子抱在一起承受天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必须问清楚。 「你不能就这样把小曹带回去,你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所谓生父,她肯不肯接受你还难说。」 黄泉不是无理之人,也的确,是谁都很难立即接受一个空降爹吧? 「眼下她的伤要即刻诊治,至于当年的事,我自是会与她说清楚。她在人间过得这般清苦,瞧她身上的衣着连我地府的婢女都不如,我带她回去,她往后就是冥府黄泉的女儿。」 冥府黄泉的女儿,字面上听起来没什么杀伤力,可细究下来,冥府千万年来子嗣传承就是个大问题,阎王也就黄泉一个儿子,如今得了个孙女,会如何的疼爱不得而知,但是金尊玉贵的娇养一定有,绝对会胜过人间任何一个女子。 无论如何,他今日一定要带走女儿。 无尘撇嘴。 这人呼风唤雨习惯了,专断独行,他眼里压根没有阴曹在凡间的那些个亲人存在,其它人都不说,那个三花神婆可是一路陪着阴曹过来的,能说扔就扔吗? 再说知道她女儿过得这么不容易,他为什么不早点来,凭冥府世子的能力,想随便安置个人还做不到吗? 这样的人,就算是阴曹的生父,他也不会把人交给他。 他承诺过始要照看小曹妹妹的,他从来不肯轻易承诺什么,一旦答应,事情就不能在他手上黄了。 第四十四章 黄泉想这样带走人,还得看他无尘的拳头放不放人! 「恐怕小道不能答应。」无尘笑得十分动人。 黄泉杀气凝结,他背后的那些冥兵也开始骚动。 这是用气势压人呐,可别人怕他这些冥兵,无尘却坦然无惧的整了整衣襟。 「黄泉大人,人间岁月于你不过手中流沙,你有什么等不得的?女儿是你的,你总要给她时间消化这一切吧?再说你没得到她的同意将她带回地府,万一她不愿意呢?到时候,父女离了心,别怪小道没有事先提醒你。」 黄泉虽然不乐意,但他也不能否认无尘的说词,他不想还没开始就和女儿离了心。 忍一忍就过去了,曹儿是他的女儿,这是事实,也跑不掉,但是,要继续把她放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吗?转头想想,自己长得也不够慈眉善目,不知道会不会让女儿害怕,可若要他放手,他总觉得还没看够…… 无尘可不管黄泉挣扎得多厉害,他趁隙将阴曹接了过来,纵身钻进时空缝隙,消失了。 黄泉回过神来,冷哼——声,也追了过去。 无尘带着阴曹回到村子时已经过了子时,是新的一年了,家家户户炮仗烟火争相燃放着,一向安静的天际热闹得像打翻了的珠宝盒。 他将阴曹放回新家中她屋里的炕上,先是探得她的心脉十分微弱,只剩一口气,又见她全身伤痕累累,一张小脸全开了花,二话不说,掏出一个莹白小瓷瓶,倒出一颗指甲片大的丸子,往阴曹的口中喂去。 跟随而来的黄泉一见无尘喂食的药丸,只闻到芳香扑鼻,又带沁人的薄甘,便知道那是无尘师门里炼就的妙药。 想不到这后生对他女儿这般好,倒是看不出来。 他也凭空掏出一个黑黝黝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一起给她服下。」 无尘见那药丸平凡无奇,但是能从地府战神手中掏出来的东西,肯定不是凡品。 他也不客气,将两颗药丸都放进阴曹口中,然后以法术催化药力,以期能最快发挥药效。 再来一切就要看阴曹的运气了。 凡人遭遇天劫,还能留住一条小命的,绝无仅有,若非黄泉和他都出了一把力气,他这妹子怕是真的要没了。 「我来得匆忙,只随身带着太上老君的续命丹,我回去拿上好的丹药去。」黄泉可不想女儿出了什么万一,纵使舍不得离开也不得不走。 无尘头也没抬,直到施法告一段落才抬起微汗的头,他这时才留意到阴曹衣衫不整都破烂了,暗地念了声无量天尊,再次施法替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事情还没完,阴曹变成这样,他得寻个说法堵其它人的嘴。 堵嘴嘛,也不难,难的是他该拿这妹妹怎么办? 他的眉头皱成了川字,为难的踱着步子,踱过去又踱回来,只差没把地板踏出个沟来。他估计着全家出动去找他们的人也该回来了,定定的看着阴曹的脸道:「小道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也想不明白这么做对你好不好,可是师尊说过,诸相种种不过镜花水月,原谅我擅自作主,妹妹,你还是忘了那个人,这样你的人生才能继续往前走。」 他第一次这么为难,也想不明白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可是他告诉自己,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该明白的时候自然会明白。 他给阴曹下了指令,洗去了她脑海里所有关于始的记忆。 原谅我,他说。 【第十五章 亲爹来相认】 这个年,阴曹家的几口人过得十分潦草。 一家人上上下下全绕足足昏迷三天才醒的阴曹转,在三花神婆的作主下,果断的从府城找来大夫长住,暗地里,黄泉拿来的丹丸、补品如流水般的送来,无尘一律都说是大夫开出来的药方,一样不漏的都进了阴曹的嘴。 阴曹那个苦,有口难言。 无知无觉的时候不能说什么,人醒后,连续吃上大半年的药,她真真觉得生无可恋。 一莱寸步不离的照顾她,后来干脆打了地铺,只要阴曹稍微有个动静,她就起身查看,照顾得无微不至,几个月下来,人痩了一大圈。 阴曹养伤病的这段日子,府里的庶务由黄氏接手,茶园一应帐册和对外的打理丁山接了过去,不由得要说丁大也帮了大忙。家中的主心骨倒了,反而让这些靠着她吃饭过活的人成长了起来。 至干三花神婆因为太过忧心,憔悴了许多,好不容易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养出来的膘又还了回去。 对于阴曹突然遍体鳞伤、昏迷的被抬回家来,无尘对外的说词是——没有说词。 他只是用他那张闭月羞花的美貌容颜,配上恰到好处的几滴泪水,咬着红唇,自责到不行的说他没有把妹妹照顾好,都是他的错,甚至还罚自己十天不吃饭。 无尘可是个全家公认的大吃货,就连三花神婆在吃饭的时候都难免偏心的多夹两块肉到他碗里,这下说不吃饭了,可见「自责之深」。 神婆正担忧着,也没说什么,她的乖孙女昏迷不醒是事实,浑身是伤也是事实,对无尘的自罚没多说什么,最多,她想,又不是荒年,人怎么可能真的让自己饿死,也就不追究这回事了。 她却没想到无尘说话算话,阴曹昏迷的那几天,他真的滴水不沾,吓得心里不断埋怨他的神婆也不知道拿他如何是好。 其实对无尘来说,辟谷是修道人必经的一个过程,否则他那些个在外头流浪的日子又是怎么熬过去的? 可看在普通人眼中,不吃不喝三天,很难想象。 阴曹醒过来后知道了这事,拉着三花神婆的手,开始和稀泥,「奶奶,您就原谅他啦,虽然我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受的伤,可一定不会是哥哥的错,您就开口让他吃喝吧,您要是不开口,让他这么绝食下去,到时候小脸瘦了,花容月貌丑了,您瞧着不也心疼?」 「我是心疼你,谁心疼他?」三花神婆绷着脸道。 「反正我在您的眼皮子下只要好好养着,一天大餐小餐五、六顿供着,伤势很快就痊愈了,好啦、好啦,您就别和哥哥置气了。」 阴曹蹭着三花神婆的胳臂,娇笑中带着磨蹭,三花神婆哪禁得起她这么个撒娇法,只好僵着想笑又不情愿的脸皮,点了头。 春雨贵如油,翻过了年,几场大雨降下之后,万物复苏,迎来满眼的芳草碧绿,春花如锦。 阴曹大致痊愈了,但额际留了道横着的疤,她索性用刘海盖着,不仔细瞧倒也瞧不出来,有时对着铜镜,她也会思忖,她是怎么弄的,把自己摔得内外伤都有,几乎一命呜呼,大夫想破了头,也说不出她的伤是被什么弄的。 大夫没辙,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干脆归咎是鬼打墙了,追究不出具体的答案,也就放水流了。 身子好转,但是三花神婆仍不许她外出,她只能把丁山送来的帐簿打开来看,深深觉得丁山一家都是人才,丁山如此,黄氏也把家里打理得有条不紊,丁大更是里外帮衬着他爹娘,十分有干劲,就连龙凤双胞胎也时常扮着逗趣模样,逗神婆开怀。 第四十五章 这家里还真的落实她以前的想法,不养闲人,不过,她反倒成了货真价实的闲人一枚。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阴曹放心的继续吃饱睡睡饱吃,过了一段她自八岁后就不曾有过的,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生活。 她过得惬意,可她那亲生爹却是忍了又忍,终干忍不住的上门了。 黄泉的到来,无疑就是妥妥的一道响雷,炸得阴曹、三花神婆和所有的人都愣了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回,他不带精兵了,除了贴身护卫外,客客气气的「只」带了八个体面的婆子、八个堪比大户人家的丫头,以及十八个粗使丫头。 三花神婆算是家长,自然要出来见贵客,一听说黄泉是阴曹的生父,这回来是想把流落在外的女儿接回家去享福的,半晌没说话。 哪个大户人家没有点见不得光的阴私? 她一直想不透阴曹她那养父爹怎么舍得因为娶了继室就把女儿丢给她这一个乡下婆子,多年来除了让人送来阴曹的生活费,其它的事毫不关心。 她记得有一回阴曹无端发起了高烧,城里的大夫开口就要二十两银子,这笔钱她哪里拿得出来?厚着脸皮求到了阴家,却狠狠的吃了闭门羹,门房还凶恶着脸撂狠话,要她自己看着办! 她的心凉了一半,往后阴曹再有个头痛脑热,她咬紧牙根,再也不曾求上阴家门。 对她来说,她这孙女已经没有那个家什么事了。 三花神婆小心的打量黄泉的长相,高大威武,刀凿似的面孔,活脱脱一个武将的气质,那五官和阴曹还真有几分相似。 阴曹坐在旁边,心中不是没有波澜,但是觉得荒谬居多。 最早她从阴府的嫡女变成弃女,现在又从弃女变成奸生子,她那个将她抛弃的爹不论是知道她见不得人的出身才不待见她,还是因为继室不喜,怕一碗水端不平地抛弃她,总之现在剧情急转直下,她啊,原来妥妥的就是个悲剧。 「我因为多年在外征战,到现在才知道有个女儿流落在外。别的我也不多说了,这些年因为有您的照看,曹儿才能长这么大,您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办到的,绝无二话,另外我还准备了十万两黄金,酬谢您多年来的辛劳。」 十万两黄金?!别说无尘听了咋舌,三花神婆也动容了,就算这人钱再怎么多,能拿出这么多钱来,可见他对女儿的看重。 她叹了一口很长的气,「老身能力微薄,说实在的,这些年都是这孩子在照顾我,我离不了她。」 黄泉眼巴巴的看着没吭声、对他的出现也不见激动,甚至听到他是她的生父时也是一贯淡漠的女儿,他的心里忐忑极了。 「曹儿,你愿意和爹回家吗?你祖父也盼着你回去,他给你布置了个漂亮的院子,不过,你要是不中意,我们到时候再换就是了。我们家人口少,你回去,你就是爹的掌上明珠,你想要什么,就连天上的星星爹也能摘给你。」 三花神婆瞪大眼看着黄泉哄孩子,八成阴曹长到这么大都不曾被人如此哄过。 从黄泉进门、落坐,和神婆说了一堆的话至今,阴曹头一次正视她这找上门的爹。 「我想要什么,你都能替我找来?」 女儿问他话呢,黄泉乐得眉开眼笑,不过他也叮嘱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火,怕吓跑女儿,他握着斗大的拳头,使劲的温和道:「能,你有想要什么东西吗?」 「我现在还没想到。」这就是爹的感觉吗?以前她太小,早就不记得阴家的那个爹对她有没有用过这样温和的口吻对她说话。 「不过,」她扬起翘翘的睫毛。「抱歉的是,无论你说什么,开出什么条件我都不会跟你走,你也看到了,奶奶就是我的家人,我还有哥哥、姊姊、弟弟和妹妹,我离不了这里,也不想离开。」 「他们跟你毫无血缘关系,你大可不必……」他急了。 阴曹打断他的话,「奶奶抚养我多年,她也没计较我和她有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她担心我饿、担心我冻的时候你在哪里?哥哥虽然有些不靠谱,但我从来也没当他是外人,我浑身受伤时,是他从外面将我扛回来的,否则我一条小命早没了,我病的时候,一莱忙得连好好睡一觉的时间都没有,你在哪里?这样的亲人你说我还要去哪里找才能找到?你三言两句说我是你的女儿,我就是吗?」 她顿了一下,「不论我是否是你流落在外头的女儿,我不想跟你回去,这个家虽小,我过得很自在,我觉得这样就够了,也很满足。我言尽于此,你就请回吧。」 无尘欲言又止,他很想把黄泉不要钱似的送来许多人间没有的药材的事说出来,要是少了那些珍贵无比的药,她这条小命虽然死不了,却是要拖上很久才能好得利素。 这种尴尬的静默维持了好半晌,没有人先开口。 被打了脸的黄泉没有发怒,他的女儿这是在埋怨他,也是应该的,他在她的生命中缺席太久,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一点都不奇怪。 黄泉心想,他有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儿,她说的好,也骂的对,他都在这里坐这么久了,她却连声爹都没叫,他的确亏欠她许多,佢他同时也觉得异常失落。 不被女儿承认,哪有当爹的受得了? 阴曹看着黄泉那几乎快哭的脸,也许是血缘天性,她有几分不忍,在心里翻了好几翻的疑问慢慢的说了出来。 「你……你和我娘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嫁给了我爹而不是你?是你始乱终弃吗?」 黄泉没料到她问得一针见血,他心里有数,这孩子是个有主见的,今日他要不把这段公案说清楚,怕是带不回女儿的。 「十几年前我赴王母蟠桃宴,多喝了几杯酒神杜康酿的佳酿,神智不清的下了凡间,在燕子湖畔偶到了你娘,也就……那……春风一度,那无愁酒后劲强烈,素有百日醉之称,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人就糊里糊涂的回到了地府。」 众人听到这里都傻眼了,王母蟠桃宴?下了凡间?回到了地府? 阴曹一愣,「你的身分到底是?」 黄泉也不打算瞒着众人,「我是地府阎王世子。」 除了无尘外,所有人都大惊,而阴曹和三花神婆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阴曹回神,想到她的娘亲,忍不住面露讥诮道:「你回了地府后,就从来没想过要回来看看那个曾与你有过露水姻缘的女子吗?」 「我酒醒后人间已经过去数载,我来到凡间,多方打听你娘的消息,这才得知她已经嫁人,还生下一个女儿。」 「那时你没想过我是你的女儿?」她问得有些心凉。 「你娘既然已经选择嫁给别人,我也只能祝福她,且当年冥府爆发妖异作乱,我匆忙赶回,也没往深处想,哪里知道阴错阳差,造成这样的后果。」 深深的愧疚曾经疯狂的淹没他,他将所有怒气全部发泄到妖异一族身上,以铁血的手段歼灭了他们。 第四十六章 阴曹并不同情他。「所以你也没想过女子一旦珠胎暗结,除了一死,只能选择趁孩子还没落地前赶快找个人嫁了?」 那其中的辛酸无奈和气愤自责和旁徨,他能理解明白吗? 黄泉无言以对,脸色心虚的看着诘问他的女儿。 他最后只长长的叹了口气,「是我的不是,我回去之后没多久便听到你娘过世的消息,开战在即,我实在分不开身,只能派几个手下人,让他们上凡间来守着你,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长大。」 阴曹垂下眼睫,「小时候我身边常有诡异的影子,所以这并不是幻觉?我在神婆身边时那些变本加厉的妖魔鬼怪,都是你的手笔?」 「他们就是个死脑筋的,得了我的命令,怕你有一丝一毫的损伤,不分日夜的在你身边守护,没想到反而造成你的不安和恐惧。」这群好心办坏事的东西,回去看他怎么惩治他们! 阴曹哭笑不得,那些年她和神婆过得杯弓蛇影,背后的原因竟然是这样…… 接下来是更长的沉默。 阴曹不想这么轻易的原谅这个父亲,也为她娘不值。 但是多少男女知好色则慕少艾,娘亲冲动的交出自己的清白,阴曹是没机会问她娘到底悔还是不悔,至干阴家的那个父亲,她吃了他八年的饭,后来他将她交给神婆,断了她和他的父女之情,她是怨过他的,只是,今日听了黄泉这个生父的一席话,她心里的怨气没了,她那个阿爹,原来是个冤大头,唉。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你问我一定如实告诉你。」他这个当爹的做到这个地步,也太没自尊了,可若不能和女儿言归于好……不行、不行,他绝对不能生出这样的念头,人家都说父子哪有隔夜仇,父女不也该如此? 他觑了闷不吭声的阴曹一眼,眼里有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哀求。 三花神婆听到这里,见这父女俩僵持得很不像话,也不是办法,地府阎王之子和凡间女子相恋,还生下一女,再怎么骇人听闻也都发生了,如今该想的是怎么面对,而不是计较过去那些。 她缓和气氛地道:「不然这样吧,世子爷府中的……老太爷既然还等着见曹儿的面,您也别坚持要把孩子带回去的话,就当带着她去府上散散心,她要住得惯就多住个几天,权当陪伴老太爷,要住不惯,您就让她回来,往后呢,该怎么着咱们还可以再商量,您觉得如何?」知道曹儿是阎王的亲孙女是一回事,要她说让曹儿去见阎王,总觉得好像咒她去死一样,她说不出口。 要黄泉说,他是想把女儿直接接回府,才不是什么两地住个几天,但是女儿摆明了不愿意和他走,连个好脸色也没有,为今之计他要是不退这一步,往后别提什么一家和乐融融的过日子?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和曹儿毕竟是父女,天生亲情,他就不相信自己会焐不熟她。 三花神婆私下和阴曹咬耳朵,「他是个好爹,当年的事听起来也是有诸多无奈,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比你以前那个爹强。」光是能坦白的说明来历,好声好气的请求女儿与他一同回去,表明这人还是个讲理的,再说他都不理曹儿这十多年,若真无心,大可不必理会下去。 「奶奶的意思是要我跟他回去?」 「我们又不长住,你先去瞧瞧,那边的人要是对你好,你就多待几天,要是处不来,咱们就回来。」 「咱们?」 她稍一想,也明白奶奶的意思了。 没错,三花神婆就是厚着脸皮想把全家人都捎上,看曹儿这亲爹家人的度量足不足以撑起一条船,要是那位老太爷真心想对孙女好,她就劝和,要是只做表面工夫,她立马带着孙女回烟花村,再不济她们还有个无尘,她老了,要是逃不了,无尘那俊小子还能带着丫头走。 无尘哪里知道神婆也是只老狐狸,连他都给算计上了, 三花神婆这不是为了孙女,什么都能豁出去,连阎王那里都敢闯!无尘可是吃了他们家多少大白米饭,需要他的时候总得回报一二是吧? 马车是黄泉早就安排好的,三花神婆看见那辆宽大舒适的马车和一丝不苟候在车门处的丫头婆子,人虽多,却没有半丝多余的声响,那气派绝对不只是普通大户人家出身而已,看得出来曹儿这亲爹是势在必行,打定主意要把这个落在人家的遗珠带回府。 手指头还拧得过胳臂吗?她不由得生出这种微小无力的感慨。 听到三花神婆和无尘、一莱都要跟着同行,黄泉并没有说什么,另外安排马车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有些啼笑皆非。 这位老太太看着是个不折不扣的乡下婆子,心思却颇重,总之是怕他这亲爹欺负了她视为孙女的曹儿,这才不管合不合常理,都要跟着去一趟。 这也没什么,他的女儿这些年要是少了她的看护,也不知会成了什么样子。 阴曹将府中一应事务交给丁山一家照看,她不知道黄泉的府邸有什么在等着她,不过,她的心情没有太沉重,就像奶奶说的,住不习惯,她有两条腿,难道还回不来吗? 丁山一家子目送马车走远了。 地府不远,可以说很快就到了,阴曹将马车里备下的各样素点和荤点都尝过一遍,再撩起车帘子时,见到的不是她熟悉的树城,也不像是府城,宽阔的石板路,光线带着股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昏暗,闾巷门户整齐,最高有数层之多,铺子都是开着的,空气中飘散着各式各样食物的味道。 只是来往的马车极少,看来看去好像只有他们这几辆,而且马车经过时,沿途居民们还恭敬的趴伏在地上。 三花神婆和一莱坐后头那辆车,阴曹身边只有一个黄泉派来侍候她的大丫头,那丫头见她直打量外头,笑着介绍说这里是冥府最繁华热闹的长街,像这样的长街,冥府有数十条之多,这条大街无疑是最热闹繁华的了。 这和阴曹认知里的那个幽冥地府很不一样,什么鬼门关、森罗殿,什么幽冥背阴山、十八层地狱和奈何桥,地府不该就是一个阴森森、有许多魂魄哭喊惨叫的地方? 只是真正来过地府的人,又有谁回去过阳间了?世人的描述岂能尽信。 看着阴曹面色凝然,那丫头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以为自己多舌,闯祸了。「请小姐饶命!」 丫头把头垂得更低了,浑身抖得像筛糠。「奴婢以为……以为世子爷接小姐回府,必定告知所有的一切,奴婢以为您是知情的,才肆无忌惮的说话,要是惹了小姐不高兴,您处罚奴婢吧……」 她会吃人吗?她这不是什么的都没说,这丫头是想到哪里去了? 「车夫,停车!」阴曹断然吩咐。 阴曹才出声,马车随即慢了下来,停在路中央。 骑着高头大黑驹的黄泉一发现马车停了,马上策马过来掀起车帘,「是马车太快,颠了你不舒服吗?马上就到家了。」 「这里就是你口中的地府?」 「是。」 他看向丫头的眼闪过一抹厉色,那丫头被黄泉的眼刀吓得滚下马车。 第四十七章 黄泉眯起了眼,眸中厉气横生,「你这是向小姐多舌了什么不该说的?」 那丫头面色青白,把头磕在地上。「奴婢什么没说。」 「没她的事,是我一时兴起想让马车停下来看看这边的景色。」阴曹忍不住替那无辜的丫头说了话。 换个角度想,她这亲爹对她有多看重,那丫头就有多惶恐。 黄泉翻脸像翻书的回到温柔老爹的那一面,他慈祥和蔼的看着阴曹脸上的表情,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不放过。 他没养过女儿,也不知道女儿要怎么养,不过,只要能让她回家,这些事他可以慢慢学。 阴曹点点头,看着他那一脸讨好自己的模样,轻声道:「我看大街上的……人,似乎都是良民?和我在人间看到的一般百姓没什么差别。」 「阴间除了惩处那些个罪大恶极的凡人,也是有不少寿终正寝、正等着投胎,或者是善人却不想再为人,而在这里生活下来的人。」 「是我大惊小怪,孤陋寡闻了。」 「这也正常,能下阴间的人又有几人,多得是以讹传讹的描述。」黄泉十分有耐心的向阴曹解说有关于冥府的一切,不过这样是说不完的,他打算等女儿安置下来,有空再带她出来好好的逛一逛。 阴曹淡然的点点头。 她就这样的反应,按理该有的惊慌和恐惧呢? 黄泉细细端详着女儿的小脸,对她处变不惊的态度多了几分欣赏,这真正是他这个阴间战神的女儿,气度安然,泰山崩于前颜色不改! 阴曹表示她晓得了,「多谢指点。」然后轻轻放下车帘子,表示她已经没有疑问了。 黄泉瞪着那金丝织就的车帘子,就这样? 这女儿怎么和他印象中的少女不一样?她们不是该像个小云雀般,有说不完的话,提不完的要求,叽吼暗喳个没完,他这女儿会不会太冷静,冷静过了头? 他还纠结着,没想到车帘子再度掀开,露出阴曹那如今变得洁净白嫩的小脸。「方才那个丫头让她回来吧,她没有做错什么,也不用换人了。」 阴曹的话比圣旨还有用,自以为必然会遭到责罚的丫头又回到阴曹的马车上,对阴曹的感激如滔滔江水,侍候起阴曹来更加上心了。 【第十六章 阴曹回地府】 黄泉策马领着马车沿着笔直的大道来到阎王府大门,两扇高耸的乌木黑漆嵌龙衔金铜环门扉是大开的,仆役丫鬟成列候在门前,见到黄泉和阴曹皆屈身行礼,盏盏红皱纱灯笼如同星海,周遭亮如白昼。 这阵仗排场,是连天帝来阴间作客都没能享受到的待遇。 为了迎接阴曹回来,阎王府上上下下早已忙了好几曰。 「已经传话进去,老太爷已经在正厅等着了。」管事恭敬的向黄泉禀报,还多添了一笔。 「老太爷一接到您的好消息,已经罢朝好几天,盯着下面的人把小姐院子里该添置的东西都亲自看过才放行。」 水叶和多禾,也就是黄泉派到阴曹身边的两个大丫头,领着主子下了马车。 后头马车上,三花神婆和一莱也下了车,一莱也算见惯了许多排场,但是整个府第的人都动了起来,她还是难免紧张,神婆更是不用提了。 阎王府真是大,在影壁后又坐上软轿,走了许久才到垂花门。 水叶扶着阴曹下了软轿,黄泉向她伸出手,亲切的道:「走吧,我带你去见你祖父。」阴曹看着他那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手,也伸出自己的。 宽阔的甬道两旁是盏盏雕着彼岸花的石灯,沿途飞檐斗拱,高大的回廊黑漆廊柱如参天古木耸立,门楣匾额上写着「严谨不阿」四字。 阴曹昂着头看,感觉很不实际。 「不用拒心,你的袓父人看起来严肃,其实很好说话的,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一开始觉得陌生,慢慢就会习惯了。」 阴曹感觉到被他牵着的手传过来宽厚的力道,这就是父亲的感觉吗?八岁以前的她过得混沌,别说对母亲的记忆十分模糊,就连她曾叫过父亲的人也很陌生,他总是忙于事业,周旋于生意上的应酬和外头的女人,对她和早逝的娘并不多关心,常常回来晚了便直接歇在小妾房里,她不知道真正父亲的手是这么大,这么温暖,这么有力。 一进门,正厅之大,阴曹都觉得她可以在里头开跑了,她看到有个穿赭红金丝大褂、满嘴胡须的高大男人正等着她。 他的身后站了一列管事、婆子,皆是衣着高贵。 阎王看见被黄泉牵着走过来的小姑娘,可能是因为还未长开,长得不是十分出挑,但五官之间却有着一股独特的灵气,只是穿着也太普通了些,他身边侍候的人随便拉出一个来,都穿得比她体面。 再看她那下巴、眉毛和眼睛几乎和自己父子一个样,感觉又是亲切了几分,这孩子的确是他们家的种。 阴曹走近一些,端正的对阎王行礼下跪。「阴曹给祖父请安。」 阎王呵呵笑,一把乱槽糟的胡子乱喷,因为高兴本来就很突出的眼睛更显惊人,他也不让阴曹跪了,道:「快点起来,上前让本王好生瞧瞧!」 阴曹觉得这位阎王祖父没有世人传说中的恐怖可怕,笑起来的时候倒有几分邻家老爷爷的模样。 她哪里知道,于公,阎王可是个铁面无私的棺材脸,于私,府中唯一的孩子早就能独自顶半边天,他慈祥和蔼的那一面根本无从展露,现在府里多了个粉粉嫩嫩的小姑娘,他自然忍不住想与她多亲近些。 黄泉怕他这爹话匣子一开止不住,赶紧过来道:「舟车劳顿的,有什么话吃过饭再说吧。」 阎王一拍脑袋。「也对,曹儿应该饿了吧?我早让人准备好接风宴,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菜,告诉爷爷,我让人去给你做,不管天上飞的,地上爬的,不拘是什么,都让厨子做给你。」 阴曹一点都不客气,「我不挑嘴,只要是肉都成!」 阎王哈哈大笑,笑完后却觉得满应心酸,他金尊玉贵的孙女居然过得这般寒碜,连个吃食也只要有肉就好,想想他的冥府是什么地方,除非龙肉,他想要什么没有?他几万年才得了这么孙女,被扔在阳间也就算了,居然还过得不好,当下心更酸,对黄泉也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往后她就是阴间冥府阎王的嫡亲孙女,地府的小主子,她想在天上地下横着走,谁敢哼哼?想反对先来找他! 他转头吩咐下去,让厨子做肉。 听着没什么,阴曹哪里知道自己一上桌后,吓得小嘴都没阖拢过。 一张大圆桌上铺着银丝绣麒麟桌巾,东西流水般的送上来,足足摆了两大桌,光是阴曹面前的盘子就摆了饭面两品,汤一品,冷膳热膳共四十品,还有果碟四品。 主要的菜色是野猪肉、鹿肉、鹅、羊、鱼、鸡、羌、麂子……等等,金勺、金镊象牙筷和小金碟的餐具旁边摆着奶饼、奶皮及干湿点心,另一边摆酱料、小菜等佐餐的调味料,令人看了眼花撩乱,就别提另一桌上的汤品和干果点心了。 第四十八章 阴曹震惊得不知如何下箸。 一张大桌上就他们一家三个人,这些吃食也太过了,胃口再大能吃多少东西,就算是钟鸣鼎食之家,不不,是皇帝的规格,也不会这么奢侈浪费吧? 阎王「越俎代庖」,完全视而不见儿子铁青的脸色,他夹了好多菜到阴曹碗里,颉颉劝道:「多吃些、多吃些,你太瘦了,身上没三两肉,这藤子很新鲜,鹌鹑蛋是用鳜鱼汤下去熬的,比带骨鲍螺还要鲜美。」 原来这些神仙也是要吃饭的啊,不像某人就不太碰这些人间烟火气的东西…… 这一闪而过的念头,阴曹还没能厘清那「某人」是谁,就被一恍神间堆满尖山菜肉的碗给惊了一下,想起她和神婆那段连酱菜都要彼此让着吃的日子,很快把酸意咽了回去,她得忍着不去想神婆,毕竟今天虽是她认亲的日子,但他们的情分还没有多到她能放肆流泪的分上。 一顿饭算是吃得尽兴,阴曹摸着吃撑的肚子,她想以后总不会都是这种填鸭的吃法了吧?她可是少女了,继续这么增肥下去,前途堪忧。 阴曹的院子是阎王早就让人收拾好的,阎王府的正经主子就两人,世子长年不在,阎王也不爱回来,所以经常就是座空荡荡的大宅子。 阴曹被安排在一个五进的大院子,实在是太大了,汉白玉铺就的夹道两旁种了两排黑松,四侧抄手游廊,假山湖石,亭台水榭,景色宜人,远远的,阴曹便看见一道横在水面上的十七孔弯桥。 进了主院,只见庭院深深,景色更是格外别致。 黄泉已经安排好了侍候的丫鬟婆子,阴曹打量过去,除了她认得的水叶和多禾,还有四个大丫头模样的,次等的丫头二十,刚留头的小丫头、外头的粗使婆子总共加起来超过五十人。 她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侍候?! 屋里的摆设除了矜贵还是矜贵,阴曹没有他话可说,一进门入她眼的是一扇曲屏软屏风,屏心嵌铜胎珐琅,金银丝交织的绦帛用各种刺绣法绣出栩栩如生又立体的山水楼阁、树石花冉,天空祥云缭绕,长仙人乘鹤而来,一派祥和景象。 她很惊奇的摸了摸那屏心,「如果用整块的羊脂玉来雕,应该会更好看……」 黄泉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一听她这么说,马上吩咐下去,让水叶去库房换一扇羊脂玉雕就的屏风过来。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印象中好像见过这么一扇玉屏风,里面的宫人好像是活的,会说笑,会比较今年的葡萄比往年又甜了几分……」她的眼光有点远。 黄泉的心里咯噔了下,因为始的住所就是一扇玉屏风。 关于女儿和始的事,黄泉听无尘大致说过,他以为随着始灰飞烟灭,无尘也洗去女儿所有关于始的记忆,便什么事都不会再有了,哪里知道也才经过多久时间,女儿的脑子里还是残留着有始那妖的记忆。 这不好! 女儿是他的,他连疼都还没疼过,还不打算这么快嫁女儿,再说那只妖不是灭了?所以怪来怪去只能怪无尘那小道法术不够地道,连抹去记忆这么点小事也做不好。 一会儿他得去找无尘说道说道。 他存了这么个小心思,于是库房里各式各样的屏风里,就唯独不会有那羊脂玉屏风,因此,在黄泉爹满脸的「歉疚」之下,换了一扇春意盎然、水波粼粼,野鸭和钓翁的艳红大座屏。 阴曹也没带多少行李,地府的丫头没敢插手,都由一莱安置好了,水叶和多禾半跪着侍候阴曹梳洗,黄泉趁这机会找无尘去了。 阴曹打扮一新,在替她梳头的同时水叶柔声道:「小姐,一会儿到正厅,来见小姐的十殿大王和夫人您分不出来,奴婢会提醒您喊什么。」 阴曹即便开始做生意了,外头的事大多交给丁山打理,她只负责决策,所以对于这类人情往来还真的没什么经验,对于水叶的提点,她很受用,她亲爹留给她的这些丫头里,其它的还不知根底,不过这个水叶倒是个可用知心的。 阴曹淡淡的应了声表示回应。 水叶在阎王府多年,她和多禾都不傻,王府中没有当家主母,小姐来了,俨然就是当家主母的意思,她不赶紧抱住小姐的大腿,还能去抱谁的? 打扮妥当,水叶发现这位主子完全不怯场,原先她还抱着来自凡间的小姐又能多少气度的想法,这会儿疑问都扫去,她觉得这位主子天生该是王府的姑娘,气场强大,丝毫不见软弱。 阴曹乘着软轿回到严谨不阿堂,阎王笑呵呵的迎过来,夸她身上的衣服好看,这才替她介绍起在场的地府九王和夫人,还有他们的世子小姐,更加上地藏、东岳、酆都三宫的宫主、夫人,人数众多。 当然了,那些个下辖城隍土地、府县境主、日夜游巡……是构不上台面,没资格来拜见阴曹的。 阴曹认人认得眼花撩乱,即便有水叶和多禾提点着,黄泉也心疼她一下要应付这么多人,但是她将来要在地府住下,就算有她的祖父和她爹当靠山,万事不用怕,可这些人她还是不能两眼一抹黑不认识。 阴曹也不是个笨的,在心中强记,面上始终挂着笑,黄泉见她表现得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几乎可说是游刃有余的和众位夫人都打过一遍招呼,也和各家小姐聊了几句,完美的退了场。 黄泉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演完这出认祖归宗的大戏也就差不多了,幽冥地府可不像人间时兴记入族谱、跪拜祖宗牌位这等罗唆的事。 阎王是什么人,他是地府最尊贵的存在,刚寻回了孙女,还亲自郑重的将她介绍给众人,便是告诉大家,她是他阎王的孙女,谁要看不起她就是和阎王府过不去,也就是说,以后人间再无阴曹,只有地府阴曹了。 在地府的头一晚,阴曹没有什么睡不好的,她向来不认床,一觉醒来,看着房间里奢侈华丽的陈设还觉得眼生,慢慢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已经不在烟花村的宅子里,而是在地府了。 水叶一听见动静就扶她起身,「老太爷已经上殿去,世子爷吩咐下来,您昨晩累了就让您多睡一会儿,不许奴婢们吵醒小姐,再者府里也没有请安的习惯,让您怎么自在怎么来。」 阴曹不让水叶扶她,她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起个床还要人搀扶,既然她爹说不用过去请安,还让她怎么自在怎么来,她也就不着急了。 「祖父一大早就忙去了吗?」她看着替她披上外衣的水叶问道。 「老太爷为了您要回来,已经好几日不曾上殿理事,千万年来可是第一回。」所以可见老太爷对小姐的重视。 阴曹点点头,她看了屋内一眼,侍候的就水叶和不多话的多禾两人,她发现一莱不在房中,便问:「我带来的丫头一莱呢?」 这才问着,就听到有隐隐争执的人声,不一会儿,守着外头的二等丫头跑进来,朝着多禾禀报道:「多禾姊姊,小姐带入府的一个婆子和丫头在外面闹着要进屋里来。」 第四十九章 「你们是怎么看人的?」一脱口感觉不对,多釆连忙圆了回来。「小姐才刚醒,让她们在外头候着。」 「那丫头坚持说要进来帮小姐梳洗。」阎王府的规矩森严,而且这些规矩都是小姐要人门前才立下的,可见主子对她的看重。 小丫头连多看一眼阴曹都不敢。 「神婆是我奶奶,请她进来,不得怠慢,另外也让一莱进来侍候,我的习惯她都清楚。」 多禾听了似乎有些为难。「小姐,这是世子爷吩咐下来的,奴婢……」 「先让她们进来,父亲那里我会去说的。」阴曹知道丫头们顾虑的是什么,主子吩咐的事她们怎么敢阳奉阴违。 多未应了声,叫小丫头去领三花神婆和一莱进来。 水叶也不劝她,静静的退到一旁。 三花神婆和一莱这一夜可没阴曹好眠,这府里的人并没有怠慢她们,但是两人的心里就是不踏实,感觉阴曹好像要被人抢走了似的。 三花神婆一见到好端端的阴曹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下竟然腿软的瘫在绣凳上。 「奶奶,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担心你这丫头会认床!」三花神婆一贯的没好气,但是看阴曹那笑吟吟的样子,心里便好过一些,端过阴曹让人送上的茶,喝了一口压惊。 「那就好,等我换好衣裳,一起用早膳吧,一莱,你来帮我梳头。」 水叶见自己派不上用饧也不尖望,她笑笑的让等在外头的一帮小丫头进来,手里的漆盘上放着衣裳和饰品绣鞋,让阴曹挑选。 阴曹心想,果然是父亲挑出来的人,那大丫头的范儿可是足足的。 「既然祖父和父亲都不在家,咱们也不用太隆重,一莱,你就帮我梳个简单端庄的发型就是了。」地府的富庶她已经见识过,今日既然得空,就好好逛逛她这令人咋舌的五进园子长什么样。 阴曹选了一件金丝蜀锦衫子,配迷雕繁花挑线裙子,绣雀鸟昵喃绣花鞋,一莱则是轻手轻脚的替她梳了发髻,水叶选了一支翡翠镶各色宝石的步揺和一支月季花镶绿宝石和水晶的镂空金簪,五色丝绦的结子流苏穗,给她相配。 阴曹挑了另外一古和闇玉的凤头簪,对水叶道:「今日就素净着些吧。」 水叶这时也明白自己对小姐的喜好还真的不如一莱,因此,她对一莱也就多了几分亲近的心。 三花神婆和一莱被府里的早膳给吓得咋舌不已,鹌鹑肉粥,搁着两颗对切的鸽蛋和两片火腿,艾窝窝、凤尾烧卖喷香扑冕、五彩抄手、金茹掐菜、椒油茭白、陈皮炒兔肉、撒了糖霜的酥酪,四色水晶软糖、千层蒸糕和什锦花篮,别说她们没见过,就算凡间的皇帝也不见得有此口福。 一大早的,吃这些胃肠消化得了吗? 一莱和神婆倶痛心的想着,实在太浪费了! 「咱们是客人,人家给什么,咱们挑着喜欢吃的吃就是了。」阴曹见识过昨夜那几乎是满到喉咙的夜宴,对这样的早饭已经能定下心神了。 一莱和三花神婆心想也是,人家给,咱们受着就是。 不过她们心里也门儿清得很,这些都是为了阴曹这人家的正牌女儿备的,她们只是托了她的福罢了。 在一旁候着的水叶眼皮却跳了下,小姐这语意里是没想要在府里久留吗?这要让主子们知道了,她们这些奴婢还有活命? 用过早饭,阴曹被丫头和婆子簇拥着逛院子去了,三花神婆说她腿骨不好,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一莱却是颇有兴致,难得来到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总得见识见识,回去人家一问,也才有东西拿得出来说嘴呗。 院子外的阎王府阴曹还真是没什么具体的概念,不过她这院子,简直比树城出了名的园子还要大上几倍。 她的脑子有一瞬间闪过可惜,师父虽然见多识广,但要是能来此处一游,应该更能建造出许多美丽的园子出来吧? 只是真要逛上一圈,还真的费脚力就是了。 其实这还是阴曹太看得起自己了,院子之大,超过她想象,她充其量也就直奔十七孔弯桥,然后从桥墩走到另一边,再走回来,接着在亭子里歇了口气,吃了颗鸭梨,就没有力气了。 新鲜归新鲜,她乏了啊。 这院子要是离了轿子,应该和缺了腿没两样,哪里都去不了。 她回到屋子,这才知道一早就出门去的父亲已经回来,正在厅里和无尘在祺盘上厮杀,她连忙过去相见。 无尘一见到她,丢过来「你的皮得绷紧一点喽」的表情。 无尘怎么会和黄泉在一块?这不是无尘缠着黄泉,直说想到处逛逛去,因为远来是客,黄泉不得不撇下刚回到自己身边的女儿,陪这个问题多如牛毛的道士去尽一尽地主之谊。 最夸张的是大街上那些个良民女子一见到无尘那惊人的美貌,竟红着脸,纷纷把手上的瓜果花朵往他们身上丢,有的还扔了豆腐脑,搞得他们满满载了几车回来。 也许哪天阴间哪里闹了干旱或是天灾,让无尘在几条最热闹的大街走上一回,一准能载回许多粮食。 「父亲,您来了。」 黄泉突然被这一声「父亲」给叫得回不了神,这可是女儿第一汷喊他父亲,他欢喜过头,差点就被模糊了隹点,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咳,趁这工夫我和道长下了盘棋,无聊倒也不会,只是我听水叶说你想回烟花村去?怎么了,这里不好,住得不习惯?哪里不好可以跟爹说,爹让他们改,不,爹改。」 一叠声的问句都是满满的关心,这年头,哪个当爹的肯对女儿这般低声下气?无尘掩着眼,只差没脱口打他的脸说:你这爹会不会太没尊严了? 阴曹瞄也没多瞄水叶一眼,她并不怪水叶将她的话传到父亲耳里,毕竟水叶以前的主子不是自己,倒是这么一来,提前把她想回烟花村的事情放到台面上了,原先她还想着在这里住上几天再说。 她也不闪避,道:「府里很舒适,应有尽有,水叶她们也侍候得很好,我没什么不习惯的。」 「既然这样,这里可是你的家,怎么还想着回烟花村去?」 「这不就家里还一堆事,我不是个喜欢做事做一半的人,总要把手头上的事完成了,才能放心。」 说她劳碌命吧,她眼皮子下的事就算做不到亲力亲为,她也要知道去向流程才行,在这里吃喝不愁,衣着无忧,但是烟花村的一切是她辛苦打下的基业,她没想过要放手。 「不过是一片茶园和房子,交代下面的人就是了,你可是我阎王府的大小姐,金枝玉叶,如珠如宝,怎好回去烦心那些俗事?若是没有得力的人手,爹这里有得是。」对黄泉这种不食人间烟火、衔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来讲,能不用自己动手的事情就表示不重要,金银财宝对他来说如同粪土,要女儿去和粪土打交道,他不能答应。 这就是观念问题,阴曹并不打算长篇大论的和父亲争辩,她缺银子吗?倒也不是,就是她做事不喜欢半吊子。 第五十章 父亲要是以为他不点头,她就无计可施吗?那就小看她了。 「我胜了。」无尘下了最后一步黑子,很无良的背地里捅黄泉的刀,「也是,我记得咱们来作客前就说好了,就是住个几天,主随客便的。」 黄泉眼刀扫过去——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无尘撇嘴,倒也看出他眼神的意思,又挑衅的丢过去一眼——我吃哪里的里,扒哪里的外,你才是那个外好不好? 黄泉被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的跳,方才的慈眉善目这会儿都丢水流了。 「父亲,你若不允,女儿只好去找祖父说道了,女儿相信祖父会比父亲通情达理许多。」 「你有出息了,拿你祖父来压我,哼!」黄泉别过脸去,吾家有女初长成,长使英雄泪满襟,孩子放在外头一久,心都不向着亲爹了。 父女俩有志一同的把头撇开。 这是……闹僵了啊?无尘瞧着有趣,这对父女连臭脸的时候都一个样,果然,孩子是不能偷生的。 他轻轻咳了一声,道:「不就是回去几天的事情,妹妹都认你这个爹了,又不是不回来,依我看,妹妹就烟花村住半年,阴间住半年,谁都不吃亏。」 贲泉虎着脸,「你给我一边去,出什么馊主意?还有,」他那神情十分嫌弃。「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儿子,一口一声妹妹的叫着,也太亲热了吧!」 这根本就是指桑骂槐了,女儿骂不得、说不得,他这陪衬的绿叶就骂得说得,还摆脸色给他看,无尘小心肝十分受伤,他大阴曹也没几岁好不好,为什么他这儿子就生不得了? 既然这么嫌弃他,那他也不帮他了。 「人间的六个月对你们这些神仙来说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满嘴说要去向织女讨几疋银河布料回来给小曹裁制衣裳,结果她这点要求你都做不到。」无尘作势去拉阴曹的手。「妹妹,咱们不看人家的脸色过日子,哥哥带你回去。」 阴曹从来没有觉得无尘这么帅气过,也不罗唆,房里的东西也不让人收拾,让一莱去唤三花神婆,便要走人。 「有事好商量,这是做什么呢?」他改天一定要去问问那些个有儿有女的人家,都是怎么养孩子的,听说这年记的孩子会有所谓的「叛逆期」,什么都要和父母反着来,难道要他真得顺着毛摸,女儿的心才会向着他? 望着阴曹一双乌溜圆滚的大眼,还水汪汪的,里头满是祈求,黄泉忍住去摸女儿头的欲望。「那就这么着,给你六个月,六个月以后,我派人去接你。」对女儿的卖乖十分的买帐。 「哇,爹你最好了,你是天上地下最好的爹爹。」阴曹直接扑进黄泉怀里,攀着她爹的胳臂,笑得可谄媚了。 明明知道女儿这做戏的水分很大,傻爹黄泉还是很受用,他这模样要是让那些个手下败将们看见,肯定宁可提剑自刎,也不会相信。 「还有,想走就赶紧,等你祖父回来,你可走不了了。」他那罢朝几日、今天在文武判的催促下不情不愿的回去复工的阎王爹,回来后要是知道连焐都还没焐熟的孙女儿回阳间去了,恐怕会把他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阴曹拜别父亲后,带着三花神婆几人走了,尖落不已的黄泉瞧着空荡荡的屋子,这时才看见他从观音菩萨那里顺来的露瓶还搁在桌上。 女儿额上那横着的痕看着就是刺眼,这还是他走了一趟南海,从观世音菩萨那儿得来的,方才竟是忘了给她了。 他重重的坐回椅子,忽然一拍大腿,他还在愁要用什么理由去看女儿,眼前这露瓶不就是最好借口! 【第十七章 落九尘上门提亲】 阴曹从认亲后就过起了两地各半年的日子,这样到了十六岁。 茶园里的茶树长叶子了,凋萎了,她身边的亲人也如季节替换着,给她满满的爱和……一种说不出来的哀愁。 对着镜子里的容颜,她总会下意识的去摸额际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伤痕。 她曾到处找来许多神仙妙药,抹的吃的都试过了,就连观世音菩萨的杨柳之水也用过,那条疤痕却仍顽固的留在她的额际。 随着时间过去,疤痕是渐渐淡了,却恢复不了原本光滑的样子。 之前她一直是放下刘海遮掩,十六岁以后便听从一莱的劝,用茶油花饼剪成花钿贴于脸上,又或者画上一朵小小花黄,也不知是不是日积月累下,皮肤吃进了颜料,那疤痕竟渐渐晕染出一朵红昙的模样,怎么洗都抹不掉,后来她也烦了,索性就不管它了。 哪里知道烟花村和树城的年轻女子却纷纷仿效她,在额头贴上花细还是花黄,好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形成了风潮。 这两年阴曹已经成为树城的名人,从她茶园出来的大红袍和君山银针替她赚进了大把银子,甚至有了属于自己的茶厂。 整个烟花村也在她的带动下,路铺了,桥造了,每一家的劳动力只要肯做,都能在茶园还是茶厂找到活计,烟花村的年轻男女更是十里八乡嫁娶的首要人选。 目前阴曹已经在树城和府城看好铺子,准备要开茶行。 至于无尘在烟花村一待数年,他看着阴曹慢慢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某天,他收拾好行李,去向阴曹告辞。 他笑得一派云淡风轻,说烟花村这几年算是他盘桓最久的地方,他的阅历还不够,这世间也还有许多风景未经他的眼,他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因为突然,阴曹有些不能接受,「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离开?」 一年多前落九尘离开了树城,回大京去了,听说在回京路上屡屡被袭击,甚至一度性命危急,最后幸好平安无事回到京里。 这让阴曹深刻的体会到,高处不胜寒的道理。 明明和他人无冤无怨,但是怎么知道旁人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明明是那样光风霁月的人,却有人觉得他挡了道,要他的命。 那样的大京任它再是怎样的锦绣膏粱地,也打动不了她。 与无尘同在一个屋檐下这些年,他们几乎和亲人无异了,他却骤然的说要离开,让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她很难接受,无论感情还是理智上都一样。 无尘明白她的不舍,自从始去了之后,小飞是始剪成的纸式神,自然也跟着变回本体,他倒是把小飞的纸人好好的收了起来,改天若有缘法,小飞还能再生回来,若是无缘,将来也能尘归尘土归土,对没有差别心的无尘来说,都是好的。 他一走,宅子里就剩下几个弱女子。 当然啦,他也不是太担心,因为还有耐不住寂寞,也无心娶妻,一个劲的只要女儿回阳间这段时日,就会三不五时,次数多到无尘都耻笑他不如将自己系在女儿腰带上,黏性十足的黄泉会来家里看顾坐镇。 有这样的爹在,比千军万马都管用。 对黄泉行径看不过去的不是只有无尘一个,阎王也对儿子的行径从看不惯、不齿,到非常看不惯、非常不齿,最后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的地步,他已经在考虑要交棒,从位置上退下来,明明该含饴弄孙的人是他才对! 第五十一章 经过快两年的经营,现在的阴曹巳经不是以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撇去她爹和祖父这强力的后盾不说,如今的她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她有了可以保护自己的盾牌,无须无尘牵挂,所以他能放心的离开。 阴曹知道自己对无尘来说,就只是个只能陪他走一段路的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转身要走,开启自己新的路程,她再不舍,还是得放大鹏展翅去飞。 没有归期,自然无从告诉阴曹他何年何月何时能归家,不过无尘知道,往后在世上某处会有盏灯为他点亮着,他稳稳的踏上自己的路了。 这几年,三花神婆又老了点,如今能过上的日子是她以前不敢想的,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下,她开始操心起阴曹的亲事。 随着阴家的发达,外人也都晓得阴家那个不是小子,而是闺女。 这一、两年来不是没有人来说亲,最远的还有来自大京的人家,大多是一些商贾和地主家,而小部分的读书人家最是好笑,仗着读了点破书,既要曹儿陪嫁她名下所有的茶园和茶厂,还说若非看在这些陪嫁的分上,阴曹想嫁进他们这种书香世家是千难万难。 她才看不起这些个识了点字却高不成低不就、吃顿饭还要再三算计,也不衡量自己有几斤重的酸儒呢。 三花神婆直接让黄氏拿竹扫帚把人打了出去,不是嫌她不识字没读书?那她就用粗俗又粗暴的方法把人请出去,不爽就别来,她不稀罕! 看来看去,三花神婆的白发又多了一层。 阴曹对于自己将来要去捧谁家的饭碗吃,却一点也不上心。 这时代,女子除了婚姻没有别的选择,嫁谁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但是,是的,有但是,她就是说不上来,觉得她的人生里好像缺了一块拼图,那块拼图很重要,重要到让她目中无人。 没错,目中无人,不管是谁在看过无尘和她师父睥睨天地的容貌之后,她对一般人的外表再也无法心动。 就好像吃惯了山珍海味,对清粥小菜又哪里提得起兴趣。 以貌取人吗? 夫妻要相看一辈子,这么长的一生,又哪能不挑个看起来顺眼的? 而所谓的顺眼,就是心吧。 心有所属。 她想找个心有所属的人。 其实,她的心里隐隐约约还有一个人,那人脾气坏又暴躁,还有堪比无尘的俊美容貌……但是她想破头,就是想不出来他是谁? 闲暇时——是,她再忙得不可开交,也会有闲下来的时候,她会打开自己的箱笼,看着一件湖蓝色衫子和一束蓝色小花发怔。 无尘说那花叫永生花,只生在无人的宫阙,那为什么会来到她的手里? 那花,也不知道自摘下到现在过了多久了,还是这么栩栩如生,花瓣芬芳,所以才叫永生花是吗? 永生,是好,抑或是不好? 她不知道,也想不出来,衫子和花又回到暗不见天日的箱笼里。 十八岁这年的春天刚过一半,从大京来了一人,那派头亮瞎了村人的眼。 为什么知道是从大京来的,因为领头的车夫下车问了路,间阴家宅子在哪里,村人自然要问上一句,客人是打哪来的?于是这就知道人家是从老远的京城而来。 村人又惊了,难道阴家在京里也有人? 应该是吧,瞧着阴家那丫头一年有泰半的时间总看不到人,说是去了大京,如今大京来了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马车停在阴家大宅的石狮子门前,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个四十几岁的妇人,那派头之大,很让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经过通报,便让人请进了门。 外人无从得知她是来做什么的,因为一炷香过去,马车又离开了。 烟花村的人很是扼腕,自从阴家盖了这么大一间宅子,围墙砌得比人还高,她们这些以讲闲话为乐的三姑六婆连看热闹的机会都没了,人生乏味啊! 三花神婆让人快快去把在忙着茶行的事的阴曹找回来,原来那个妇人是大京来的媒婆,来给阴曹作媒的。 阴曹匆匆的回来,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一听说是来提亲的,一脸的「奶奶您饶了我吧」的无奈表情。 她都十八岁了,不嫁人,她也能稳当的撺好自家的饭碗,嫁人,去撺别人家的饭碗,若只是为了一张饭票,她才不管来提亲的人是谁,真的没必要。 三花神婆何尝愿意把一个孙女儿留到十八还没嫁出去,但是住在这乡下地方,孙女婿太难找,好不容易有人选了,丫头看不中意,也是白搭,一来二去的,年年下来,就熬成了现在的一把年纪。 不过只有她愁,曹儿她爹、她祖父一提起这事,只是说上几句,然后就撇开了。 要神婆说,这对父子压根没把曹儿找对象这件事当回事,摆明不情愿她嫁出去。 不急的人还有那个当事者。 三花神婆不说自己一年年老了,还能看顾她多久,再说一个姑娘身边哪能没有男人照顾,丫头再能干还是个女人,也会有累的时候,累了,没个男人可以靠,那不只是说不过去,而是悲惨。 不过这回,三花神婆很有把握,还好整以暇的喝了口参茶。「你要是听到提亲的对象是谁,肯定会点头。」 哦,自己的奶奶都这么说了,阴曹还真想听听对象是哪户人家?京里最多的不就是人,还大老远的跑来穷乡僻填找对象,莫非身上有什么残缺,或者是干了什么坏事,所以要找个不知情的对象。 她想想,不无可能。 她难得睁大了眼,想听神婆怎么说。 三花神婆一脸「上钩了吧」的神情,「他啊就是你以前的东家,那京里出了名的大匠,你还有印象不?就是给那个文大人盖园子的那个……」 阴曹其实只听进最前面那句话,她心想是师父啊,怎么会是他呢? 徒弟怎么可以嫁师父?这是会遭非议的事。 当然啦,当事人不在乎也就没旁人什么事。 她用食指在几案上画圈圈,只是、只是……她并不想嫁给落九尘。 不只因为那层师徒关系,是她对师父谈不上有男女感情。 她不能说自己对师父没有好感,她承认起初是有的,很多的感激之情,但是后来当她认清她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她很快就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慢着,她喜欢另外一个人? 她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她有喜欢的人,那人,是谁? 那件湖蓝衫子,那束永生花,跟她喜欢的人有关吗? 她的心乱了序的怦怦直跳,跳得都快要从喉咙窜出来,她得捂着胸口才能阻止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 又如果不是幻想,是真有那个人呢? 「奶奶,我以前有喜欢的人吗?」她不记得了,可若真有这么个人,总不会连家里人都无人知晓,话说回来,若是如此,那这些年为什么连个提及的人都没有,就像大家都说好了把这件事跳过去一样? 「你这些年忙着茶园,除了茶园还有茶厂、茶行,哪来喜欢的人?真要有那样的小子,我就算撇下老脸上门去求也给你求来。」 第五十二章 不怪三花神婆这么说,只能说无尘暗示下得太完善,除了阴曹,他也把全家人对始的记忆都抹去了。 「真的没有?」阴曹又问了一遍,难掩心里的失望。 「奶奶是老了,并不糊涂。」她要是老到连孙女有了意中人都不知情,干脆就进棺材里去躺着好了。 看着阴曹沉默下来,三花神婆苦口婆心地劝,「奶奶也一把年纪了,这些年享了你给的福,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好可憎的了,现在盼着的就是你有个归宿,若我走了,身边有个人可以照看你,曹儿,这件事,你多考虑考虑吧。」 阴曹知道她有很多观念没办法和老人家说明白,但是那一夜,她问了自己几百遍,想嫁给师父为妻的意愿都是否定的,她就知道自己是没办法如奶奶的心愿了。 第二天,她老实地冲着神婆揺头。 三花神婆也只能叹气,强摘的瓜不甜,她也没办法。 她让人去回了媒婆,这亲结不成。 小荷才露尖尖角,点水蜻蜓款款飞的初夏,安安静静的阴宅来了一位客人。 他轻车简从,低调朴实。 这些年因为茶园和茶厂,往来阴府谈生意的人不少,来来去去的马车村人已经看到不要看了,也因为整个村子托阴家的福都富袼了,能买得起马车的人早不只阴家,对于阴家来了客人,加上不是什么豪华大马车,还真稀罕不起来。 丁丁现在是阴家小管事,有人要来找当家主子,自然稳妥的把人请进了门,再者,这个人的气势实在太骇人,一对看似修长服贴的剑眉,只要随便那么一挑,不羁便浮上眉间,加上他身如松,衣如墨,面色如瓷,双目如电,身材高大,即便这几年他算是见多了人,阅历算可以的了,见到此人,还是忍不住寒毛倒竖。 阴曹正在看年度的帐册,被人从书房里叫到大厅来,只见一莱拼了命的朝她使眼色。 这是怎么了? 几年前她莫名全身受了伤,又大病过一场后,加上认了亲,便顺势换回女子的身分,三花神婆对外痛哭流涕的表明要不是为了家计,谁愿意把姑娘家当成男儿使,要不是为了怕一门弱女子被歹人侵门踏户,谁愿意把姑娘家装扮成男儿,这一扮十几年,其中的苦楚谁知道。 这番话说得感人肺腑,村里的妇人婆子被神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感染得本来想看戏的心情也淡了下来,很难得将心比心,放过这个可以添油加醋的机会。 再者,自家男人和公爹、小子可都在人家茶园里干活呢,这风凉话要不要讲,还真得掂量掂量。 脑筋动得快的自然也打起阴曹的主意,既然是个女娃,只要等神婆升天,还不是他们这些长辈们说什么是什么,让她嫁进家里来,那些个产业不全变成自家的了? 可惜的是这些年神婆让她们大失所望,越活越健康,看起来还能活很久。 坐在厅里微微打量周遭的男人发觉阴曹到来,看了过来,电光石火间,眼里闪过阔别多年的惆枨和欢喜。 阴曹看着落九尘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可能许久未见,阴曹总觉得他陌生了些,明明应该很熟悉的,却有种说不出的陌生。 两人都觉得对方变了模样,陌生又熟悉。 「师父?」 她的声音有些惊讶和意外,难怪一莱一直朝她使眼色,她还以为她眼睛抽筋了,原来是她的旧主子来了。 看着一桌子精心挑选的待客点心,就连她最近喜欢的芡实糕都端上来了,这一莱还真是偏心,其它的客人可没这等待遇。 落九尘没有应她,他只是不错眼、饥渴的看着阴曹,所谓的女大十八变就像她现在这模样吧?嫩绿色的褶裙,软缎撒花褙子,乌黑的长发只素素的簪了根玉钗,她出落得和以前很不一样,那朵栖在额间的红昙,就像心头血,她的眼睛很漂亮,娇憨又明亮,彷佛夜空里璀璨的星星,又或许方才伏案的关系,两只袖子不只忘记放下来,指尖还沾着墨痕。 原来她大处细心、小处迷糊的个性还是没改。 「那额间花真好看,你也长大了知道要随着潮流了。」隐约的笑意从眼里散溢开来,落九尘嘴角含笑,看起来可亲又透着股淡漠,令人不可捉摸。 「我才不跟什么流行,这是几年前受了伤、生了病留下来的疤,一莱每日替我用颜料画个花黄什么的,没想到皮肤吃进颜料,变成了一朵花的样子,怎么也卸不掉,也就变成现在这怪模样了。」她边说边坐了下来。 落九尘的眸色转深,「你,病了很久?」 「其实我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病了,好像躺了很久,躺得整个心都空空的,有很多生病前的事都记不住了。」 「选择遗忘的都是不好还是令人尴尬的事吧。」他眼中的寒光隐去,只余下清明,还带着说不出的文雑,如同日光般温煦。「不过,你这模样,很好看。」 阴曹有些怔怔的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男人,彷佛觉得熟稔,彷佛有点陌生,这感觉从一开始就存在心里,她不由得要去想,这人是师父? 她拍了下头,这人要不是师父,会是谁? 也只有师父才拥有这样出色的外貌,但—— 「你怎么把胡子给剃了?」难怪她一直觉得他的脸上少了什么,哎哟,竟然是胡子。 落九尘挑高了一边的眉,眉宇间的桀骜好……似曾相识。 为什么她今日对师父有那么多复杂多余的想法? 她飞快抹去那些混乱不已的杂念,喝了口茶,宁静心神。「师父的身子可好全了?之前听说您遇刺,贼人后来可抓到了?」 「身子已经无碍,刺客当时就已伏法,背后指使者也揪出来了,说穿了是朝堂上一些觉得我阻碍了他们的人罢了,拉拢不了我,便下毒手。如今政治清平,陛下亲政后清除外戚,平定西域,还准备解除海禁,所以他是不会允许一些别有心思的人结党营私,私下那些动作他心里明镜似的。」 因此皇帝一得知原主被刺的消息,十分震怒,粗暴而简单的扫除那些个早在帝王黑名单由蠢蠢欲动的世家门阀。 之前按兵不动,是为了等时机成熟,原主遭刺,便是个导火线。 是的,原主已死,他已经不是他了。 不是落九尘,他是始。 他涅盘重生,重生在命悬一线的落九尘身上,为了养好他那致命的重伤,再分出手来清理宫廷里那些个针对他的酒囊饭袋,皇帝是清理了一些,但还有些藏得更深的,待他抽得出身来,岁月已消逝数年。 料理那些个居心叵测的人,对他来说是小事,但是皇帝也出手了,虽说是拿他当筏子,不过他也是拿皇帝当枪使,总之,无论谁出的手,算是替原主出了口怨气。 他笑得很是冷酷。 这双眼,这笑法……阴曹心里陡然生出无数的念头,脑子思绪混乱,蓦地在这些泯乱由,一个名字倏地跃出—— 「始……」她喃喃说道。 她的声音不大,嘴唇也没什么动,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可仍带着温润笑容的「落九尘」却散发出一股刀锋般锐利的寒气。 第五十三章 「你喊谁呢?」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有些不可置信。 阴曹揺头,一脸的苦恼,「始是谁?」 「你不知道你喊的那个人是谁?」他试探的意味很重,不是他心怀小人,是他没把握,自己如今顶着落九尘的名头和面貌出现,他心爱的姑娘能认出他来吗? 阴曹一脸、茫然和无措,更多的是不明所以。 始很矛盾惆怅,又十分心碎,她说她大病过一场,莫非是因为那场「病」,致使她忘了他?不,应该是那个无良道士干的好事,给她下了言灵咒之类的术法,否则她怎么可能忘了他?! 他没有更进一步的逼问阴曹有关始的事情,而是看着她的表情从凝重到失落,再到轻轻敲着自己的头,无奈的苦笑。 「对不住,我这脑子以前就不是很灵光,现在更不好使了。」她笑得很娇憨,也只有在师父面前,她才会表现出这不轻易示人的一面出来。 「我也常忘事,能让你忘记的肯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陪着他历了天劫,别说凡人的身躯承受不了,他不也被打散了元神? 如今她还能好好的活着,笑咪咪的坐在他面前,是天恩,他也相信若不是有无尘在,许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他的眼顿时一暗。 他能理解无尘不忍她除了要承受肉体的痛苦,还要接受他已经离去的事实,双重的折磨,对一个女子来说真的不容易,所以施法将她对他的记忆都封锁起来。 可叹现在的他失去了所有的术法,和普通人无异,无法恢复她的记忆,而且无尘这术法是下得狠了,维持了这些年,让她丝毫想不起他这个人。 他狠咬了下牙。 很好。 看起来要让她想起始,他还得加把劲了。 他握拳,握紧了放,放了又握,没有什么比抱着无穷希望来到这里,却被当头浇了盆冷水还要令人丧气。 但,他也怪不了事急从权的那个人。 他心里涌出更多对阴曹满满的怜惜和感情。 眼下看着她,他想,就算她永远都想不起他来也不要紧,他只要守着她,把她护在身边,用一辈子跟她耗,想不想得起来都不是重要的事了。 「我有点不舒服。」许是因为太用力去想脑子里的记忆,阴曹头痛了起来,抚着太阳穴,脸色青白。 她的脑子里好像有两队小兵在打架,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让她头疼欲梨,心魂欲碎。「别想了,听话,你先去歇着,我告辞了。」 他不急不急,真的不急,但这是活生生的违心之论,清晰可见的,他的双腕都迸出了青筋。 「关于你让人来提亲的事……」阴曹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又不肯出来。 「那事改天再谈。」看着她揺揺欲坠的身子,他朝着一莱冷峻的睨了一眼。 阴曹拒绝了「落九尘」的提亲,他说不清楚心里高兴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矛盾的是媒婆的回应让万般忐忑不安的心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也因此,他排开一切事务,迫不及待的赶来烟花村。 一莱心惊胆跳的扶住阴曹,一眼也没敢往旧主子多看。 是太多年没见了吗?以前那个温文儒雅的主子哪来这般凌厉得能杀人的眼光? 也是,好些年很多事都变了,谁又会一成不变?只是变多和变少的差别罢了。 「你这回到树城来,能盘桓几日?是要往别处去才经过这里吗?」不再坚持去回忆,头痛勉强止住,思绪清明了些,阴曹强打起精神应对。 「我会在树城盘桓一段时日。」他没说自己是专程为她而来。「在我还未将想办完的事情完结以前,我都会留在此处,你看起来不太舒服,进去吧。」她那苍白的小脸委实让人心疼。 见师父丝毫没有因为她拒绝婚事而跟她生分,表情淡淡地告了辞,阴曹也说不上心里的想法,只觉得他一走,她整个头就不痛了,她这是怎么了? 【第十八章 始回来了】 隔天,始二度上门,直接踩着饭点来。 但是他来的时机不算好,黄泉也刚好来看女儿,正坐在席上。 在阴曹的介绍下,知道她认了亲爹,始倒是落落大方的施了个晚辈礼,可黄泉却没什么好脸色。 不是已经拒绝了吗?这还死皮赖脸的来做什么? 好吧,尽管长得还不错,一表人才之外气度恢宏,身姿挺拔,要是他没打女儿的主意,倒是个不错的年轻人。黄泉的眼底闪过赞赏。 放下手中的茶杯,他开门见山道:「你就是那个来提亲想娶我女儿的落公子?」 「是在下。」始一眼看穿黄泉讨厌自己的心思,不过他不会因为区区一次拒绝就死心,阴曹可是千余年来自己唯一看上、合心合意的姑娘。 「我听说你不务正业,一个闲散王爷卄么正事都不干,就只会帮人家盖房子。」 这是明晃晃的挑起刺来了。 「泉爷放心,在下的身家要养活曹儿不成问题。」落九尘的身家他还真看不上,但是始自己的身家,恐怕连当今圣上都比不上。 「听说你手无缚鸡之力,别人下了暗手,差点就没命了?」黄泉又直言讽刺道。 「泉爷想和在下过招?」 黄泉被他这一堵,看他更不顺眼了,会不会说话啊你这小子! 但不能输阵,更不能输人,他一昂首,撸起了袖子。「要是有个皮肉伤什么的,可别回去哭爹喊娘!」 「泉爷请。」 在黄泉眼中,这男人就是个想叼走他闺女的大野狼,黄泉决心要把他打个落花流水、鼻青脸肿,好好教训他一顿,让这只狼崽知道他的闺女可不是闲杂人等能觊觎的! 阴曹一惊,直觉师父怎会是她爹的对手?「好好的饭不吃过什么招,天色都黑了。」 可这哪阻挡得了黄泉立威的心,「叫人掌灯点火把。」铁了心要去一分高下。 「爹,您再胡闹,我可要生气了!」这是下马威给谁看?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好不好! 瞧着女儿虎着脸,黄泉心里一塞,女儿这是在维护这小子吗?不是不想嫁吗?方才也没有非他不嫁的样子,现在却袒护起这小子来了。 他看落九尘更不顺眼了。 「不碍事,就和泉爷切磋几招,你去让人把菜热过,我保证你菜热好,我们就回来了。」始的眼底露出温柔。 黄泉的气顿时不打一处来,索性很没风度的挡在他面前,「废话少说,等你变成我的手下败将,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然后气呼呼的出去了。 「你真行?」阴曹是真的担心他不行,她可是从来不知道师父会武。 「他不就想试探看看我有没有能力可以保护你?」 想到父亲那恨不得将师父扫出家门的架式,阴曹终于知道他抽哪门子的风了。 她翻了个白眼,爹啊,你最好出手知道轻重,要是把人打伤了,医药费你可要自己出!阴曹被这两个任性的男人气得说不出话来,真是的,好好一顿饭不吃,一个个都要找事! 她自己坐下来,端起饭碗,对着众人道:「菜都凉了,大家赶紧坐下来吃饭。」 第五十四章 众人觑着她的脸色,二话不说全坐了下来,只有一莱不安道:「小姐……老爷。」 阴曹夹了一筷子水晶肘子放到一莱碗中,「饭点不上桌表示他们都不饿,还有力气打架。我饿了,你们干了一天的话儿也饿了吧?不吃还在等什么呢?」 众人没敢接话,彷佛碗里有朵花似的直盯着瞧,就是不动筷。 「开吃!」她挥筷子。 两刻钟后,黄泉和始是互相拍着肩膀进门的,两人的袍子上都沾了不少污泥。 「贤侄,没想到你有一手这么俊的功夫,一身内家功夫练得出神入化,拳脚功夫也有几下子,要不是你让招,我可能要败在你手下了。」 虽说姜是老的辣,但架不住英雄出少年,他这前浪输得心服口服。 「那这聘礼您觉得该给多少才够?」始话锋一转,居然说到他和阴曹的亲事上。 黄泉本来笑呵呵的嘴一撇,哼哼说道:「我又不卖女儿,该给多少聘礼,这要看你自己的诚意,当然,你要将全部身家都拿来,我也不反对。」 「成交!」 慢着、慢着,这是成交什么?她又不是什么银货两讫的货物,还有,他们不是出去比划个高低,哪里就扯上什么聘礼了? 对了,那相见恨晚、一副称兄道弟的热络模样是怎样?本来还悠闲喝茶消食的阴曹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立即放下茶碗。 「女儿啊,让人去整治一桌席面出来,我要好好和贤侄喝上几杯。」黄泉一脸快意恩仇的笑意。 连贤侄都叫上了,阴曹瞪了她师父一眼 ——你到底给我爹灌了什么迷汤? 始朝她眨眼——你一会儿就知道。 她没有办法,只好让黄氏去吩咐灶房的人,整治一桌饭菜送上来。 酒酣耳热之际,阴曹终于知道这两个男人比划过后,她爹不过感叹的说了句「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她师父马上贴上去说,只要伯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他就是半子,又说他上已经无爹娘,只有一兄长,既不需要继承家业,也无后顾之忧,就把他当成儿子使唤吧。 黄泉活了万年,第一次见到这么厚脸皮的男子,但依照他的条件,在人间也是绝无仅有、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优秀男人,黄泉表面嫌弃归嫌弃,私下心里一盘算,女儿都十八了,虽然他一点也不觉得她大龄,不介意养她到老,甚至希望她能多陪伴他几年,可要是把女儿留来留去留成仇怎么办? 为人父的容易吗?那个挣扎啊…… 他曾问过女儿想不想吃长生不老药,能够活得长长久久,她揺揺头拒绝了,她说就算寿与天齐,要是过得不快乐,又有何用? 这孩子有时候聪颖睿智得令人觉得自己不如她看得开。 「你们小俩口成婚后半年住在人间,半年住在阴间,可成?」关于自己的身分,黄泉早在干架之前便坦然告知,他本是用来恫吓对方的,哪知道人家根本不当回事,只是淡淡的说道「原来如此」四个字。 不过始也明白了,原来,他当初会觉得阴曹的血芳香无比,备受吸引,是因她的血液中掺杂了幽冥的血,是黄泉的女儿,难怪这般美味,且他只汲取她的生气便能恢复元气。 「都看曹儿的竟思。」不说原主本就远离朝堂,他自己在这世间早无亲人,若是成亲,曹儿便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的亲人,她在哪,他自然在哪,住哪里不是住呢。 「那你就回去看个好日子,我也得回去知会曹儿她祖父一声。」 「谢伯父。」 「还叫什么伯父,改叫岳父了!」 两人笑得那一个开怀,完全没把要嫁的那个人当回事。 阴曹顿时头大如斗,心里直翻白眼,为什么没人问一下她这当事者的意愿,她还不想嫁人好不好? 连着三天,丁丁一开大门,就能看见候在门外的未来姑爷。 阴府的人没敢明着喊,因为小姐不许。 「一个妾身未明的人,称呼什么姑爷?」 这是要过了明路才允许啊,小姐对这位姑爷原来也有好感,那之前的拒绝算什么?欲拒还迎吗? 女人心果然是海底针。丁丁如是想。 和未来岳丈谈妥了的当夜,始就心急火燎的快马赶回京城,连夜进宫面圣。 他开门见山的道:「皇兄,臣弟也老大不小了,您看臣弟的婚事是不是也该办了?六月十六是好日子。」 皇帝半天没说出话来,「你给朕说清楚你看上了哪家姑娘,怎么这么突然?之前给你说了的千金小姐你都看不上眼,说无心婚姻,这回你上人家府里去提亲了吗?这是什么章程,已经到了要远娶的地步?」 这个皇弟原本有个未婚妻,那未婚妻一家却在皇帝遇刺一事中被牵连,婚约自是解除,此后只要提到要替他相看对象,他就逃得像后面有鬼在追似的,这会儿回来,居然一开口就是要娶妻,他这皇弟明明不是那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啊! 「提亲?提过了啊,被拒绝。」 皇帝怒了,拍着御案道:「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拒绝皇家求娶?」 始却是理直气壮地道:「既然皇兄愿意替臣弟出头,求皇兄赐婚!」 这是打蛇随根上,心里早就算计好了的,否则他何必跑这一趟。 「胡闹,六月十六?如今都五月底了,十几日的时间礼部和王府的人足够干什么?」 王爷娶妻是有一定的章程,要在十几天内把所有的仪式走一遍,怎么可能?就算是要他拟旨赐婚,也要给点时间吧,哪有这么急就章的,难道女方家也不需要时间备嫁? 「到底是哪家姑娘能让你这般上心,也从没听你提起,难道你这是把皇兄当外人啊?」 「皇兄日理万机,臣弟哪里敢拿这种小事来打扰你?」 「要朕赐婚的时候就不打扰了?」 始认真的点头,把皇帝气得脸皮直抽。 「你倒是给朕说说,那位姑娘哪里好?怎么就看对眼了?」 「臣弟觉得和她在一起万般快活,人生有了滋味。」始郑重无比的说道。 皇帝心想,这个弟弟向来就是个冷情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除了在建筑上能看见他些许笑容,也没见他喜欢过什么,难得他看上一个姑娘,他就算明日要成亲,他这当皇兄的也得成全他。 始在王府歇了一夜,晨光微曦之际,又马不停蹄直往烟花村赶去。 皇帝当然无从得知自己那皇弟连新娘子都还没搞定。 阴曹见到赐婚圣旨,以及另一道大婚日子订在六月十六的圣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两道圣旨,妥妥地放在桌案上。 阴曹十二万分的生气,这厮软的不行来硬的,她咬牙切齿的骂着落九尘的名字,什么师父、尊师重道的道理早被她扔过墙去了。 这是赶鸭子上架,三花神婆和一莱也都愣住了。 然而圣旨都下了,就算皇帝要立刻将新嫁娘打包送过去,她们也得领旨。 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备嫁,事情多得不得了,各项仪式也不能少,还要置办嫁妆,拟帖发帖,商议酒席菜色……这样子怎么来得及? 第五十五章 始这么硬来,阴曹非常不满,见他上门,直接叫人把他撵出去。 没想到会吃闭门羹,始没办法,用脚抵着门板,再飞快的从袖底抽出一把小心翼翼护着的小蓝花,「曹儿,你听我说」 「狗嘴能吐出什么象牙来……」本来气愤的声音突然弱了一半。 「我不是狗自然吐不出象牙。」伸进来的头颅还知道要打趣,当然阴曹骤变的神色也没逃过他鹰一样的锐眼。 「这……你哪里找来这……永生花的?」她呆了。 她记得无尘说过,这种花只开在无人的宫阙,这些年她不管在地府还是阳间,总会下意识的去找寻这小蓝花,看到过相似的,就是没见过一模一样的。 阴曹傻愣愣地看着那小蓝花,花束就像一条无形的线拉扯着她的心,他为什么有这花? 始看见阴曹的手从门间上垂下来,小小的脸蛋上一片苍白,他死皮赖脸的趁机钻了进去,轻轻握起她凉到不像话的手,心里激越得像钱塘江的浪潮。 「给你。」 「给我?」她呐呐重复他的话。 「我种了两年才把它种出来,是为了想看你的笑脸,不是哭丧着的脸。」她红了的眼眶像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扯住他的心。 阴曹的唇抖得很厉害,心口心痛如绞,她透过迷茫的眼看着眼前这男人,透过层层包裹的迷霎,好像有什么挣扎着要破开出来…… 「除了花,你还送过我一件湖蓝色的衫子,对吧?」她问的人是谁?落九尘?始?但,始是谁? 她宛如风中簌簌颤抖的小花。 「我这不是回来了?」始叹息。 那叹息又浅又短,却像把钩子,勾扯着阴曹全部的意识,她揺摇欲坠。 始非常的不舍,早知道她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他真的宁可她一辈子不要记起那个叫做始的人来。 他矛盾,五味杂陈又难以取舍。 「你……到底……是谁?」阴曹紧绷再紧绷的唇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嘶喊。 那样的撕心裂肺,所有不见了的记忆像潮水冲击着她,她揺揺欲坠,那些个缤纷杂沓的过去,鲜明得好像昨日…… 都回来了…… 她的人生就像老天爷在逗着她玩似的,把一样东西给了她,又收回去,然后又递过来,再收回去,所以,这回老天爷用奇怪的方式把她最重要的人送回来了? 她身子瘫软了,但她没有跌痛哪里,而是跌进了一堵臂弯中,扬睫便能看见那张不容错认、桀骜不驯的眼。 「你是始。」她哽咽问道,却也是千真万确的肯定。 他吐出长长一口气,「真笨,到现在才认出我来。」 笨。 阴曹噗嗤一笑,她要是一直认不出他来,岂不就是蠢笨无比的猪? 这一笑快如闪电,她的眼泪忽地汹涌而出,抬起袖子大哭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让始愣住了。 他连忙安抚着拍着她的背,「我不是真的骂你笨,你也知道我向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口没遮拦的,你知道我就喜欢逗你玩。」 他不是口无遮拦,而是根本无须遮拦,他是不世帝王,想说什么还要别人同意?就算他想要你的顶上人头,你便得恭敬泰上。 原来就算换了个躯壳,他的嘴还是这么笨!他才是真笨的那个。 「谁让你口没遮拦?谁让你口无遮拦了!」阴曹哭喊道。 她的哭声吸引了屋内众人注意,众人的目光全投射过来,眼里都是不善。 始模模鼻子,「是我说错了,我才是那头笨猪。」 阴曹的哭声更大了。 除了从前干摔盆的活儿外,她从来没有为自己这样哭过,她像个孩子似的,不管不顾,站在原地放声大哭的宣泄着。 那哭声里有悲伤有压抑太久的迷惑绝望和委屈,让人听着心都要碎了。 始心疼的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软软地哄道:「莫哭、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 经过一番尽情宣泄之后,阴曹的哭声终于停止了,她放下衣袖,满脸是泪痕,但是眼里的泪水仍不断的涌出,那梨花带而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惜。 始有些后悔,他这不是没那耐性等这丫头慢慢的想起来,她要是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他是谁,他不就冤了。 因为心急,才出了这样的招,哪里知道闹哭了她。 「你怎么会在我师父身上?」她有一堆的疑问想知道。 「进去再说,要不要我抱你进去?」 他还敢开玩笑?!阴曹冷瞪他一眼,「你敢,我就剁了你!」坏了她的名声,他就得负责,以身相许,把一辈子都卖给她。 始朗声大笑,无视一莱和丁丁的目光,把阴曹抱进了屋里。 一莱拿了热脸巾让阴曹净了脸,和丁丁很有自觉的退下了,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们家姑娘的好事要近了。 始和阴曹有太多的话要说,但真正面对面时,却是一言难尽,不知从何说起。 「趁热喝,这是今年收成的大红袍,你还没尝过。」 始喝了,很不给面子的说道:「我还是觉得当年的那三两大红袍比较好喝。」 「你爱喝不喝,也就剩下这些了。」 「是我不识货,娘子勿怒。」他打恭作揖道。 「谁是你娘子?!」她呸! 「你拒绝了落九尘的求亲,那不就是答应我的了,再说皇帝赐了婚,你就是我媳妇儿了。」 「我师父他……」 「很不幸他没躲过贼人暗杀那一劫,如此我也才能进了他的身体。」 「我记得你受了天劫。」 「按理说我该归回虚无,但在我历劫之前,被玉帝用一道诏书将我唤至天庭,玉帝想招安我,他说我千余年修行不易,他可以破格让我由妖怪晋升为仙。可我放弃了,我向玉帝要求,我愿意用千余年修行换一次成人的机会,所以,我就回来了。」 他说得轻松,但是修行谈何容易,一千多年又哪里轻松,他却轻易放弃成仙的机会,想成人。 想再与她相遇、相爱、相守、结发,白头偕老。 阴曹的眼泪又再度不听使唤的流了满面。 她好像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光了。 「你怎么这么傻,我有什么好,让你做出那么大的牺牲?」不值得。 「我牺牲了什么?你将来只能和我绑在一起,不愿意了?」 「胡说,谁不愿意了?」她娇嗔道。 哦哦,「先说好,我就只能是个没什么作为,不懂文韬武略的闲散王爷,往后你想要我创一番霸业,我可不玩的。」已经玩过的事情没必要再玩一回,无趣。 「就算你现在是个砍柴的樵夫,抓鱼的渔夫,我都不会再放你走的!」她完全不害臊地道。 始笑得一脸幸福洋溢,把她的双手都握在手心里,把头抵向她的额。「那说好了,过两日我来迎娶你。」 阴曹傻傻的颔首。 正是两情相悦时,就算当下始要她立马就嫁给他,她也会点头的。 即将要嫁给这么个腹黑的相公,真不知道阴曹这辈子算是幸还是不幸?但可以想见的是,她和始的这辈子会一直、一直的拴在一起。 一直。 后记 【后记 人仰马翻的狗奴才 陈毓华】 大家好,我是陈毓华。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今天很忙,忙得几乎要翻过去,偏生今儿个是后记的截稿日。 家里养了条狗,狗还生病了的情况下,狗奴才人仰马翻,不足为奇。 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悠闲的日子不过,去养了条大狗,单单带它去兽医那里看医生就是件大事,我可以说被它训练成了大力士女,以前被它拖着走,如今居然已经有力气不让它乱跑。(这有什么可高兴的?这是离端庄秀气越来越遥远!) 去到兽医院,立马上演拔河秀,所以我每次都衷心祈祷它可以健健康康活成百岁人瑞,让我不用去兽医院,因为真的太丢脸了。 以前还算白皙的皮肤,现在因为每天要带它出门溜达四次,连擦保养品的时间都没有,(已经是黄脸婆等级),然后因为要把钱都留给它用,(为什么我的肉都要省给它吃,然后自己很自动就改成了半吃素……)自己差不多都快变成疯婆子一枚了。 哀号啊,我也不想,真的不想变成这样,我连偷吃点零食的时间都被觊觎着,真心觉得奇怪,狗的鼻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为什么不管离多远,气味都能闻到,然后我就要分它一杯羹,不给它那哀怨的眼神会把你谴责责得无处可逃。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这样的人不适合养宠物。 不过还好我想得开,这辈子就养它一只和自己作伴,我自己是无所谓,只希望它无病无痛,长命百岁。 另外又是新的一年开始,忽然觉得去年好像过得特别快——被朋友吐槽说去年有闰月欸,可我就是觉得时间于我特别的快,嗯嗯,这应该是老人的通病吧。 新的一年,祝大家新年快乐,即便是老人宁可做劳作老人,也不做下流老人……另外我怀疑的是,要是变成过劳老人怎么办? 好吧,不讨论,祝福大家新年都有一番新气象!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