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十字丛书》 序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我一直记得城市燃烧的味道。 天空仿佛夜幕被掀开一般明亮闪耀。燃烧弹引在线的火燄划出一道道轨迹,最后如枝垂樱般流泻而下。我正往防空洞的方向跑着,突然,周遭空气「轰」的一声发出巨响。灌注全身的风热得像皮肤被火烤,整个人被强风压制住,我擡头想看看究竟发生什么事。 在空中炸裂的燃烧弹碎片飞散,变成粗糙又残酷的凶器,刺进逃跑中的父子背后。 被殴打、被切割,倒地后火燄就追了上来,瞬间四周便被大火完全覆盖。 不可思议的是,当时的气味直到现在都挥之不去,残留在我心中。 伤者、树木、泥土和水泥合为一体燃烧着。不断冒出的浓烟,体积愈来愈大,吸走本来应该存在的生命,如同变化形状的诡异艺术品,烟雾的颜色深浅层叠着膨胀。 远方烈燄形成的火柱从地面直达天空,连成一线。 徬徨的我,视野被黑烟笼罩,甚至连远处的橙色火燄也无法看见。 我用左手拭去眼角渗出的泪水,寻找着该逃往何方,不知该何去何从。 几年后,我看到一些书面数据将东京大轰炸当时的情况形容为火海,但比起火海,我记忆里的却是危险、黑暗、不断膨胀的浓烟,像是将生命当成养分壮大的怪物。 还有将一切燃烧殆尽的那股气味。 浓烟笼罩前,枝垂樱在天空绽放的那抹娇艳。 那时天与地曾有一瞬间翻转。 白天与黑夜也翻转了。 充满光亮而闪耀的夜空底下是漆黑的大地。 城市包覆着人们的苦楚、伤痛和死亡,熊熊燃烧着。 大轰炸的那一晚,我在那里就是一个错误。不,也许是正确的吗?事到如今我也说不清楚。 其实我当时应该是在服兵役。 本来就不爱念书的我国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选择直接就职,在一间负责军方物资配给的公司担任资材分配的工作。 但不久后,兵役法施行规则修正,十七岁以上的男性都成为征兵对象。看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只想着:「喔,还是来了吗?」并没有太多感觉。出社会工作后就知道,这个国家的成年男性数量非常不足,因为年少如我被当成青年一样重用,四处奔走忙碌。比我年长的大多是已届退休年龄的老年男性,如果是青壮年的劳动人口,就是拥有一定地位需要留在本国的高层干部。 富国强兵、为国为民,在男性不足的情况下只能从军去。父亲早已在异国保家卫国,我不久也会收到兵单吧。何时会来呢?明天?后天?我已经做好被分发到所属部队的觉悟,但母亲却把这样的我留了下来。 我记得那是一月的时候。 母亲听说b29轰炸机坠毁在市区而跑去看热闹,一回家就拿出竹刀笑着对我说: 「只看到坠毁的敌军部队烧成一团大火,尸体根本看不出是几岁。厉害的飞机变成散落四处的碎片,被压毁的民宅也是支离破碎,根本不知道死者是大人还是小孩,每个人都像木炭人偶般在地上滚来滚去。」 看起来像是木炭人偶的物体不断干烧,淡淡的烟雾渗透到空气中,被烟雾迷蒙的双眼掉下眼泪。 我是想着这样可不行才哭的。 母亲说着,非常温柔的脸庞露出微笑。 说实话,母亲不是美人,有着疏于修整就会连成一条线的粗眉、蒜头鼻、又长又细的眼睛,嘴角左边还有一颗大黑痣。母亲的四方脸、大鼻子、细长双眼、英气十足的粗眉、嘴巴和黑痣,总是让我联想到「国」这个字。 这样不起眼的母亲,在此时却露出少女般清纯明亮的表情。 仿佛是身体内的意志和灵感让外表闪闪发光。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可不是让你被杀才把你养这么大。不用去当兵没关系。嗯,这事我不会跟外人说,在家里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起。没问题的,疼痛只是暂时,总比战死要好吧?」 我的畏惧被母亲用笑容封印,她将竹刀重重敲在地板上。 「只要说是跌倒摔断就好。把右手伸出来,毕竟如果断的是左手,会被指指点点说是故意逃避兵役。虽然断右手也可能被说话,但之后再想办法吧。」 母亲的声音十分温柔,仿佛蜜汁紧紧黏在耳膜上,一字一句从耳朵落到喉咙深处,就连脑海中也被黏糊糊的糖分完全覆盖。我突然对一切感到厌恶,失去思考的能力。 「妈……可是我还没收到兵单……」 「总有一天会送来。我们这区跟你同年的孩子,还没收到的不是没几个吗?」 「话是没错……但是为国家而战不是很光荣吗?所以说……」 拒绝国家命令逃避兵役这种事,怎么可能被允许?实在是大大不敬。 我含糊不清地把辩解的话含在嘴里,视线盯着地板。 我自己当时也不想去当兵吧。 希望有人能跟我说,不用去也没关系。 不过还是想找个借口,表示这不是我自己想要的结果。 对不久的将来可能收到的兵单感到无比害怕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身为国民,这是很可耻的行为……」 我发出含混的奇怪说话声。 母亲蜜汁般的话语,从耳朵悄悄滑落到喉咙深处,黏稠的汁液紧紧缠绕。母亲的话让我无法好好地发出声音。 相较之下,母亲的回答却很随便且莫名开朗。 「那种事等到被发现再来烦恼。只要没人发现,无论是可耻还是不被允许都无关紧要。现在重要的是让你留在家里。」 「那……怎么说都很愚蠢。」 塞住耳朵的甜美声音,圆圆的身体上方有一张「国」字脸的母亲,说话的声音却是异常美丽。 「对,没错啊。」 母亲以仙女般的清朗声音回答。 「母亲本来就是愚蠢的。咬住这个忍耐一下,眼睛闭起来,很快就好了。」 我的嘴里被塞入卷成一团的毛巾。口中被强塞进来的毛巾占据,口水沾湿布料。嘴里的水气被毛巾吸收,感觉非常烦躁。但是我没有把毛巾吐掉,而是咬得紧紧的,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母亲。 手给我——来吧,把手伸出来—— 一下子就好了。闭上眼睛就没事。对,刚开始会有一点痛。但是撑过去的话,你之后一定会庆幸自己这样做。 这就是所谓的母爱。 竹刀从上而下一挥,打断我的右手。 我从肌肤底下听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 不是从外到内,而是从体内发出的声音。 「这是为了你好。」 母亲用甜美的声音说着。 那是被母爱包覆的痛楚。那一天,我有出声大叫吗?还是咬着毛巾撑过去了?母亲毫不留情地挥刀,痛到跳起来跌坐在地的我摀着手擡头看母亲,泪水模糊了视线。 第一章 关口巽缓缓走在坡道上,心情仿佛被冬季阴沉的天色重重压迫着。 坡道名唤「眩晕坡」。 肩膀往前倾又驼着背的关口默默走着,看起来非常拚命的一位青年紧跟在他身后。 青年名唤天城悠纪夫。 这名青年依循不知从哪里得到的管道,来到关口家劈头就弯腰行礼说:「请收我当您的弟子。」 看到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突然向自己低头,一副要行跪拜礼的气势,关口万分恐慌。他和妻子的生活只是勉强混口饭吃,靠着偶尔向稀谭舍《近代文艺》投稿的稿费,还有匿名在八卦杂志写写东西养活自己的关口,根本不可能养得起弟子。就算说要收弟子、传授功夫,他也完全搞不清楚要教些什么。关口反而希望有人能指导他写小说的方法。 不过,关口没有能言善道的好口才,可以娓娓道出自己的不中用说服天城打退堂鼓。 脸色由白转红的关口只说「像我这样的作家收弟子……」就说不下去了,天城则像一只被主人下令「等着」的柴犬,直直盯着关口。即使面对这样一张脸,本身是仆人体质的关口,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出主人应有的举动;这只柴犬似乎也只学会「等着」,除了等待之外无事可做。 无法说服天城、开口说「请回」的关口,只是冷汗直流。 终于——关口缓缓起身。 为了找一位口才好、头脑转得快的智者赶走天城,他决定带着天城久违地踏出家门寻找帮手。 天城手上的引荐信来自平时跟关口合作的稀谭舍与赤井书房。 如果信上写的是事实,天城悠纪夫的父亲是「天城演艺社」的社长。「天城演艺社」从战前开始,以演艺和娱乐事业为两大主轴开拓市场,目前握有都内好几间电影院和剧场的经营权。 娱乐事业和黑道的渊源很深,但非完全相同。至于「演艺」和「怪谈」的契合度不但高也广受大众欢迎,所以关口在出入八卦杂志的编辑部时,听过好几次这间公司的名称。 因为不是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大企业,而是在战后发展顺遂的小公司,也许因此在生意往来上招忌,关于「天城演艺社」有好几个不光采的谣言。 虽然明星丑闻向来不是关口关心的范畴,但其他不可思议的传言倒是记忆犹新。最常听说的是天城社长的情妇,那是一位年轻女演员,自杀后鬼魂一直在「天城演艺社」经营的电影院徘徊不去。那位情妇生前是只当过配角、不受欢迎的女演员……不,好像是脱衣舞的舞者。 这个女演员——又或是舞者——其实有孕在身等等的传言不断。也有人说除了女人的鬼魂之外,偶尔会出现小孩子坐在观众席上。原来这位天城社长精力旺盛,好几位女演员、舞者都是他的情妇,他还提供别墅金屋藏娇。世间普遍认为情妇们的诅咒,就是社长的正牌夫人很难怀孕的原因。 还真是一段时有所闻的悲伤故事。 对生养小孩无比恐惧的关口来说,这简直是毛骨悚然的故事,每次出版社要他为这些鬼故事撰稿,他总是不肯点头。 最近,据说天城社长骤逝。凡人的嫉妒心又让这个不幸的消息传言不断,说社长是被他抛弃的情妇们含恨带走的。现实生活中,则因为在别墅出生的私生子太多,包括多家电影院在内的遗产争夺战正打得火热。但这所有的一切对关口来说,其实都无关紧要。 位在这场遗产争夺战正中央的嫡子,就走在关口后方。 先是参加了幻想小说家久保竣公的葬礼,接着又卷入幻想文学大师宇田川崇的死亡事件,关口已有好一阵子因为阴郁的心情无法动笔。 惨澹的心情藏在心中,只是一味移动脚步。 紧靠眩晕坡的褪色土墙的另一侧是一块墓地。沿路没有树木,所以行人的视线自然而然会望向土墙上的瓦片。如果一直看着一排又一排的瓦片爬上坡,由于坡度和视觉上的感受,便会造成身体出现像晕船般的眩晕感。 缓坡对双脚和腰都会形成负担,大腿内侧肌肉自然变得紧绷。 坡道的终点——关口的目的地——则是「京极堂」。 京极堂是一间收藏一堆冷门书的旧书店,店主中禅寺秋彦是一个对书籍和印刷物品极度狂热的男人。 关口以店名「京极堂」来称呼他。京极堂大部分的时间总是拿著书,看到他手上没有书的时候反而难得,旧书店这个副业对他而言应该是命中注定的工作。 不过,既然是副业,当然就有本业。 京极堂的本业是神主。不仅如此,还是个会受人委托驱除附身妖怪的阴阳师。京极堂是神主也是阴阳师,同时是这间旧书店的店主。 就像人活着要呼吸一样,京极堂以此方式阅读书籍文本,将吸收的知识像吐气般四处散播,口才之好到了惹人厌的地步,还能利用他的辩才驱除附在人身上的妖怪。 关口习惯在上坡途中喘口气而停下脚步,跟在关口后方的同行者也同样喘口气后停下了脚步,像一只忠犬默默跟在距离关口数步之遥的位置。 关口莫名地手足无措。 走路的过程中,即使沉默无语也能忍受,但一旦停下脚步,让人浑身不自在的沉默就重重压在身上。 身体不禁一阵摇晃。 天城晃动一下身体,左手放在额头上看起来很迷惘的样子,弓眉底下明亮清澈的细长双眼稍稍瞇起来。天城整体看来虽然像只柴犬,但是个清爽的美男子,或者该说是长相讨喜吧。 总觉得应该要说点话的关口,慌慌张张地开口:「这条路……」 冬天的空气非常干燥,冷风吹过的鼻尖和耳朵十分冰冷。 路上连一个行人也没有。 「……这条路之所以会让人头晕,是因为坡度和土墙的缘故。会觉得像晕船一样,所以听说很危险。」 「是这样啊。真是上了一课,谢谢您告诉我。」 「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 被如此纯真的脸庞注视着,什么坏事也没做的关口却充满抱歉的心情移开视线。他平时总是挨骂的那一个,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顺利度过这种状况。 一问之下发现天城二十四岁,虽然年轻但已经是成年人了。 自己明明没有任何值得尊敬的地方,这位青年却突然跑来说「我很崇拜您」,关口心中除了困惑还是困惑。 「原来如此,这条坡道就像老师您的文风。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哪个意思?关口心想:「难道我有露出要你说『不是』的表情吗?」 天城急急忙忙加快语速继续说: 「我曾拜读关口老师的著作《目眩》。明明是在走路,感觉却好像晕船一样——小说能带给我这样的体验真的很令人钦佩。从那之后,我一直希望有机会跟老师请教。只能说出肤浅的感想真不好意思……看来是我见到老师您本人太开心了,说话也语无伦次,无法好好表达。」 居然用如此诚实的口吻述说自己曾看过他的作品,这对关口而言可说是最困扰的事。听到天城连在杂志连载后出版的单行本也读过,关口与其说是困惑,更想说抱歉。关口巽就是这样一位无法以自己作品为荣的作家。 「喔喔,那真是……」 应该说谢谢吧?虽然心里明白应该要说,但被这样直接赞美,比起高兴更感到伤神。话说回来,如果作品被批评又更伤神。不管如何,关口只要与人交谈都感到很伤神。 关口把剩下的话紧紧含在嘴里,转过身向前走。 「不好意思。」 后方微小的说话声跟了上来。 关口对于这位仅仅认识一小时半,就像影子一样紧追不舍的天城感到心情沉重。 什么弟子啊?虽然偶尔会听说大作家收弟子和书僮,口述让他们完成笔记,但这与关口根本无缘。 真想当弟子的话,不是还有很多位大师吗?关口脑海中立刻浮现好几位作家的大名。把引荐信交给天城的编辑,该不会是担心大师们的时间会被来路不明的弟子打扰,所以才随便介绍关口巽打发他吧。恐怕真是如此。 「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什么?」 提出疑问却反被要求答案,剩下的话只好又吞回肚子里。关口无奈地点头说了声「嗯嗯」,结果天城也变得和关口一样无语。 经过一段苦行般的沉默后,「京极堂」总算出现在眼前。 每当天城感受到关口的视线时就会说些赞美之词,反之则保持沉默。关口装作不在意地探查身后的动静,发现天城似乎是受不了关口的沉默,无精打采地低头走着。不想搭话,却又觉得什么都不说也不对的关口,因此抱着想一死了之的凄惨心情。 关口决定不再把视线投向天城,边擡头看着店主一笔一画完成的「京极堂」招牌,边推门走了进去。 关口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但跟着进来的天城对京极堂喊了声:「您好。」 柜台旁边的椅子上是堆积如山的旧书。柜台后方,埋首书中的京极堂头也不擡地回了句「欢迎」。 关口将椅子上的小书山移开后找个位置坐下,才发现面带笑容的天城还站着,胃不禁抽搐一下。自己怎么就像大爷般坐了下来呢?让天城独自站着,只是因为关口没注意那么多,直接坐下是平时的习惯。 京极堂则和平常相同,存在本身好像枯萎的芒草原。 即使在中午的阳光下,穿着和服的身躯仍仿佛背负着阴间的郁闷,好比是怨念极深的芥川龙之介鬼魂。 「怎么啦?一句话也不说地坐着,即使是小关也太没礼貌了吧。」 依然埋首书中的京极堂一面用指尖翻页一面说道。 「啊……嗯……」 虽然觉得只要交给京极堂,他就能帮忙赶走天城,但仔细想想,天城可不是附身妖怪啊。绞尽脑汁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关口,只能发出「呜呜」的低沉声音。 没想到天城大步向前,神情愉悦地行礼后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成为关口老师门下弟子的天城悠纪夫。」 「弟子?小关的弟子?这是在开玩笑吧?」 说到这里,京极堂总算擡起头,来回看着天城和关口。 「等等,此人绝非我的弟子。」 关口加重语气表达决心后,天城又露出小狗般的表情说道: 「怎么会呢?拜托关口老师您了。」 害怕可能被死缠烂打的关口,尽全力转过身来让自己跟天城离得愈远愈好。京极堂看着关口和天城,灵活地挑起一边眉毛。 「快离开吧,这样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 明明没有其他客人。 不过,关口和天城还是跟着店主从店面经过走廊到里屋,进入客厅。 津轻漆彩的小桌底下是蜷缩成一团的宠物猫石榴。听到主人脚步声的石榴,微微动一下耳朵,稍做伸展后轻巧地穿过拉门,与主人擦身而过往走廊走去。 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其中的一整面墙堆满书柜,与店面几乎没有太大差别。京极堂家中的书籍只增不减,地板却完好如初,也许是这里不可思议的物理法则发挥作用吧。京极堂只要看到有字,即使是免洗筷的包装纸也会读完收起来。这个房间原封不动地变成他脑中的抽屉,塞满五花八门的知识。 店主亲自泡的茶,因为回冲太多次而无味。看着眼前的茶杯,关口和天城相邻而坐。见天城徬徨着不知该坐哪里,京极堂指着关口身旁的位置说「坐那里吧」。 两人对面是靠着壁龛而坐的京极堂。壁龛没有任何摆饰,只有一堆书。 只要关口伸手拿茶杯,就不时会碰到天城的手臂。天城是用左手拿茶杯,似乎是左撇子。两人的距离太近,关口为了远离天城稍微往左挪动一下。 京极堂向天城自我介绍:「关口巽是我认识的熟人。」 虽然从学生时期就相识至今,但京极堂从来不说关口是自己的朋友。对京极堂而言,关口是「朋友以下」的对象。 关口开始向京极堂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天城带着两封引荐信突然找上门来。」 关口的妻子雪绘也没多问就请客人进门,还拿出茶点和茶水招待,然后就出门了,导致事情演变成这样。 「引荐信在这里。」 天城很快地从怀中抽出信放在桌上,京极堂拿起来确认其中内容。 「小关,你应该至少有打电话去确认引荐信的内容吧。对方怎么说?」 「不,我没有打。」 他太过相信白纸黑字而没想到要确认,毕竟信上还盖了章。 「什么都没确认就直接跑过来,打算全部推给我处理吗?」 「嗯,的确是这样。」 被京极堂冷冷盯着的关口不禁低下头来。坐在关口旁的天城也像是陪同主人反省的小狗般低着头。 「天城,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劝你还是不要当小关的弟子,一般人真的无法像小关那样生活。可以一天到晚自责又郁闷沮丧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拥有一颗非常强健的心脏。要待在这种人身边仿效他,绝大多数人是办不到的。」 「是。」 天城表情乖顺地听着。 「如果你还是坚持想当小关的弟子,想必有把自己的作品带来吧?不妨让小关读读看。小关的作品虽然不怎么样,但起码是作家,应该可以勉强说出一、两句感想。只不过是把自己的读后心得传达给对方,也不会少一块肉。」 「……怎么能这样说……」 关口缓缓擡头看着京极堂,身旁的天城也做出相同动作。 「看样子,你们似乎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小关,你当然没有读过天城的小说啰?」 「对不起。」 先道歉的是天城,头低得都快碰到桌子,然后又慢慢把头擡起来。 「其实我从来没有写过小说。」 「我的天啊!」 旁边的关口显得十分惊讶。 「虽然我想写作,但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我本来就不清楚自己将来要做什么。」 「继承家业不就好了吗?经营家里的电影院和小剧场,不是很好的选择吗?」 难得这么明确地表达自己意见的关口,认为这是最好的做法。 总而言之要先斩断和天城的关系。 「如您所言,家里的确经营电影院和小剧场……但是家业……完全不适合我。首先,我不怎么喜欢暴力行为,很不擅长面对这种事。像是脱衣舞剧场,灯光照明是由我们自己雇人,但其他部分是轮流聘请外地厂商来做,这些厂商大多和黑道有很深的渊源。要我跟黑道老大开会决定进度,偶尔还要争个脸红脖子粗,实在是做不到。」 「嗯嗯。」 看来他的确很不擅长。 「在浅草小剧场的时候,我连在幕后帮忙接住舞者脱掉的衣服都做不好,结果被其他人嘲笑。从此便对浅草小剧场敬而远之。」 「脱掉的衣服?」 「脱衣舞秀。随着音乐起舞的女舞者们,会把身上衣服一件件丢到幕后,如果有人接住衣服折好会非常省事。我去的时候,舞者们为了捉弄我,故意把衣服丢到我身上……如果能好好接住就没事了,但我一慌张便漏接,后台的男性工作人员们看到都苦笑,乐队人员也在苦笑……啊,因为表演会有音乐伴奏。」 以往由裸体女性站在画框后方,以画中人姿态表现裸体的「画框秀场」时代结束,取而代之的脱衣舞秀尺度更大,还伴随音乐和舞蹈。 「做我们家的工作,只要被男性员工轻视就完了。工作上有时候需要能压制人的气势,这对我来说特别困难。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坚强意志,就无法让属下乖乖听话。再说到电影院,那里根本没有我插手的空间。本来经营脱衣舞剧场的同父异母哥哥……两年前被调任为电影院的经理,并经营得有声有色。」 关口不发一语地听着。 虽然不知道天城家的工作需要哪种坚强意志,但突然跑来请关口收自己当弟子又紧追不舍的天城,意志也可谓非常坚强啊。 「与我恰恰相反的哥哥表现得可圈可点。他一上任,电影院的客层完全变了。虽然上映的片单和其他电影院并无不同,但是客层年轻化、学生增多,甚至独自来看电影的人也很多。因为客层年龄降低,偶尔会发生观众之间的争吵纠纷,哥哥对于处理这类事务相当得心应手。所以,我想说现状不是很好吗?他可以从现任单间店的经理,成为管理八间电影院的总经理,最后当上社长继承公司。公司的人私底下都叫我『蠢货』,他们说的也没错。对了,也许您有耳闻,家父刚刚过世……」 「嗯嗯。」 天城的话题跳来跳去,迟迟未有进展。 「其实遗产本身并不多。父亲很喜欢照顾人,总是很容易答应别人的请求。我知道大家都说他这样的性格应该在对待女性时最明显吧,但即便是男性来求助,父亲也不是会毫无理由地赶人离去的人。因为这层关系,很多时候需要收拾别人的烂摊子,因此欠债的情况也不少。幸好有员工们的付出,还有电影院及脱衣舞场的营收,勉强算是过得去。这时,却突然要我担任小剧场和电影院经理的上司,由我领导公司……对我来说,这实在是太沉重的负担。我不是想逃避债务,只是绞尽脑汁思考后,一切都让我觉得很厌烦。」 「一切吗?」 天城很干脆地拒绝一切。 其实关口无法体会天城的心情,但对「一切都让我觉得很厌烦」这一句,虽然不太懂却很有共鸣。 因为关口也属于「一切都让我觉得很厌烦」的类型。 「家业和遗产都按照遗书分配,全权交给律师处理。遗书表明让我继承最厌恶的社长职位,母亲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后来谈好我只做最低限度的工作,但是感觉就像双脚陷入泥沼,怎么也无法顺利前进。而且,员工们自从父亲过世后,也一直是无精打采的模样。这样让我经营下去,公司说不定会倒闭。」 天城在这时特别斩钉截铁地道出自己的无能。 「其实公司也都有经理负责处理业务,我只需要挂名,其余由母亲管理即可。但实际上却没有那么容易,母亲督促我不准放任其他电影院不管。很多事情有母亲处理该有多好,但经常有人惹事生非,如果没有男人出面会很难收拾。黑道会以暴力向母亲施压、脱衣舞娘被挖角,还有因为冰毒用完而大吵大闹,这些都不是我能处理的事,毕竟他们都瞧不起我。由我出面的话,公司会大乱的。因为我还算是半个员工,母亲也很啰唆。我曾经想过,或许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逃走,事情就能圆满落幕,却迟迟鼓不起勇气。」 看来天城是个只想逃跑的男人。 而且还吞吞吐吐地说他没有逃跑的勇气。 「经历这种种,正当我想用自己的方法摸索将来时,有幸拜读关口老师的作品,当时觉得『就是他!』而从老师的小说中获得启示。幸好我有一些人脉,就拜托稀谭舍和赤井书房帮我写引荐信。」 「这到底是什么逻辑?想成为小说家需要的不是引荐信,应该是自己写的小说吧?」 虽然关口不擅长质疑别人的思考逻辑,但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是擅不擅长的问题。 「因为我发现拜访关口老师之后再提笔也不晚。我不断拜托出版社,不断强调自己是关口老师的忠实读者、想见老师一面,对方才终于帮我写了引荐信。大家都非常善良,托他们的福我才有幸像这样见到关口老师。」 「我也听敦子和鸟口提到这件事。他们来访时特意告诉我,小关居然也有闯进编辑部的狂热读者;还聊到如果可以把读者的热情传达给小关,说不定小关停滞不前的笔会重新动起来。但是我明确地跟他们说,这对小关恐怕只会造成反效果。」 京极堂说道。 敦子是京极堂的妹妹,目前在稀谭舍担任编辑。 她和总是摆着一张不高兴的脸又仿佛咬牙承受所有苦痛的哥哥不同,敦子有一双骨碌碌的水汪汪大眼,美丽又充满朝气。连个性也与哥哥不同,是一位再正常也不过的女性。 鸟口则是赤井书房的编辑,虽然有时会装傻,实际上却很有能力,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好青年。 「等一下,天城你说的话太荒唐了吧?换句话说,你没有跟出版社提到要当弟子一事便拿了引荐信,今天就突然上门来跟我说这件事吗?不管说几次都一样,我无法收弟子,放过我吧。」 关口手拿着茶杯转呀转的,一副静不下心来的样子。 不是不收,是收不了。 关口可没有培养人才的特长,根本不可能。 「那么,不当写作小说的弟子也没关系,请收我当人生的弟子。」 「你在说什么啊。」 上半身前倾与天城面对面的关口,神情严肃地问。 「也就是说,希望老师成为我人生道路上的指针。拜托关口老师了。」 天城如是说。近看他仿佛阳光的灿烂笑容,关口又支支吾吾地撇开视线。 「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前辈或是景仰的人。父母亲虽然很伟大,但我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在都和他们不像,只是让他们失望而已。与其担任我不适应的角色,还不如以某人为目标,拜他为师。」 「请小关成为你的指针吗?」 京极堂微微一笑,看来是认为情况十分有趣,但关口对于京极堂的话非常困扰。 「我做不到。」 「提到指针,可以说就像是道祖神。一般来说,道祖神负责守护在阴阳两界的边境,阻挡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妖魔鬼怪,多半出现在岔路或山口。道祖神永远矗立在两界边境,因此,如果要说关口是道祖神倒也不完全是错误。大部分将灾厄送往另一世界的仪式都是由道祖神承受。道祖神也被称为『赛之神』,赛之河原的『赛』,同时是阻塞的『塞』。」 关口看着滔滔不绝的京极堂陷入思考,不明白这段说明中,哪里可以佐证他是指针也「不完全是错误」?关口随时随地都在犹豫迷惘,在这个世界的正中央徘徊不定。 「你的意思是,我很适合在赛之河原堆石头阻塞道路吗?太过分了吧。」 「不完全是阻塞啊。道祖神在《奥之细道》中,还曾被松尾芭蕉称作旅人安全之神呢。」 「我要是成为指针或旅人安全之神,每个听从我指示的人一定都会迷路。」 关口只有在述说自己的不中用时特别果断。 「什么?你好歹是文学家,就想成是通往异界旅途的指引嘛。」 京极堂的话正好戳到痛处。正因他的用语比平时单纯,关口更容易理解,刀尖也比平时尖锐。不是拐弯抹角地讲些艰深的大道理,而是直接刺入要害。 「没关系。即使关口老师不知道方向,我也会坚定跟随。因为我是老师的弟子。」 一点都不是没关系,天城却一副斩钉截铁的神情。关口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本相信京极堂会帮忙赶走天城,现在他反倒站在天城那一边。 明明是冬天,关口的额头却频频冒汗。 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温茶流过喉咙深处。 真想就此消失的关口,背愈驼愈弯。此时,从走廊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拉门一下子被推开,一名男子如暴风雨来袭般现身——是榎木津礼二郎。 穿着深褐色鹿毛三件式西装的身材十分修长。没想到在日本也能看到鹿毛材质的有色服装。如果关口来穿,可能会变成乡下的喜剧演员,但榎木津就能穿出高雅的气质。这样的装扮之所以不会被认作小丑,也许是榎木津昔日华族的家世背景造成的。 西洋古董娃娃般的栗色秀发搭配褐色明眸、洒满珍珠粉般的雪白肌肤,好比将名匠呕心沥血打造的美丽人偶,注入人类史上最可怕也最强的桀骜不逊奇特性格,榎木津礼二郎就此诞生。 「怎么有猴子不请自来?」 榎木津开口第一句就这么说。 「不请自来的还有你榎兄啊。」 京极堂虽然这样回答,但榎木津只当耳边风,拉门也没关,就在京极堂直角方位的位置坐下来。房里的暖气跑到走廊,冷空气趁虚而入。 榎木津双手撑在后方伸出修长的双腿说:「没办法,我是神。不管你们有没有请我来,在我想去的时间就会去我想去的地方。」 非常有榎木津风格的回答。 开着的拉门后方,榎木津的手放在走廊和房间之间。光亮整洁的黑色走廊和背后的玻璃窗,因为逆光的缘故,仿佛在榎木津的头部四周形成一环光圈。 关口身旁的天城挺直背脊,就像用尺量过般笔直的背又伸长一些。 「那个……您难道是蔷薇十字侦探社的榎木津老师吗?」 榎木津在关口眼中虽然是很难相处的怪人,却是大众眼中的名侦探,而且是曾解决不少案件的美男侦探。他父亲更是昔日华族的榎木津子爵。 「正是!」 第一次注意到天城存在的榎木津,视线停留在他身上。 「果不其然,真是如传言一般的人物啊。久仰大名,能见到您感到无比荣幸,初次见面,我是关口老师的弟子天城。」 天城郑重地低头行礼,最后说出一句没必要的话。 「别说傻话,猴子怎么可能有弟子?小关可是能每天盯着天花板的污渍或蚂蚁行进队伍几十小时的蠢蛋喔,这家伙的演化在猴子时期就停止了。」 榎木津称呼关口为「猴子」。他的脑袋似乎很难记住任何专有名词,只要遇见新的人就会随意帮人取名再骂人。虽然从学生时期认识到现在,关口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办法和榎木津持续来往。关口患有忧郁症,榎木津则像是有躁郁症。关口无法用比凡人还不如的形容词形容,榎木津则是无法用超越天才的表现去形容的存在。两人恰是两个极端。 「是。」 无论是否真正理解对方的意思——即使不懂,天城好像习惯先点头再说。 榎木津看天城点头,又继续说: 「什么啊,你好比是还没剥皮就长大的笋子。猴子配笋子,蠢蛋的弟子是蠢蛋,奴仆的弟子是奴仆,换句话说你也是我的奴仆,懂了吗?」 今天,榎木津也像创造世界后为万物命名的创世神,将天城命名为「笋子」。 「是!非常感谢您!」 感谢什么啊? 天城向榎木津道谢,榎木津大声笑说:「嗯,可以对我再恭敬一点。」 今天榎木津的心情很好。 关口无奈地拿出纸卷烟用火柴点燃,深吸后吐出一口烟。大口吸再吐烟是关口享受抽烟的方式。 结果,天城反射性地从烟雾中把脸转开,身体为了避开烟雾而晃动一下。 「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烟味。」 天城这样解释,一定是关口露出了促使天城解释的表情吧。天城从相遇至今不曾动摇的开朗忠犬形象开始模糊,好比是露出了夹在两腿间看不到的尾巴。 「喔,这样啊。」 这并不是责骂,关口可没有责怪别人的能力。 天城低着头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以成年男性来说卸下防备的表情,推翻了他一直以来的行为举止,让人以为他是在备受呵护的环境下长大的。 「好像是遇到蚊香的蚊子啊,被烟一熏就摇摇晃晃,这可是开始慌乱的征兆。被熏昏的笋子也太愚蠢了吧?猴子,你想赶走笋子的话,只要抽烟就好。」 没想到在这奇怪的时机出现驱逐天城的妙方。只要抽烟,天城说不定就会离开。 榎木津突然凝视着天城头顶斜上方,喃喃说了声: 「女鬼。」 接着又大声问天城: 「那个不需要。右手。不行。笨蛋。笨蛋才会被压着打。难怪你会变成这样。没有剥皮的笋子像木偶一样笔直生长。啊啊,这个人偶是怎么回事?做得真精细,一瞬间还以为是人呢。」 啊啊,关口知道榎木津一定又看到了什么。 名侦探之所以是侦探的理由。像神一般君临世间的榎木津礼二郎,将世界划分为乐与悲的力量来源—— 榎木津礼二郎拥有看见他人「过去」的能力。 关口完全不清楚他是如何看到的,但是,他人的记忆片段会反映在榎木津玻璃珠般的褐色眼眸。可能是当天早上的记忆,或是昨天,又或是更久以前的记忆。形形色色的人们经历的「真实」过去,会映入他的双眼使他看见。无声无味,只是通过他人的视线看到真实,看到实际发生的「过去」。 换句话说,因为关口过去日复一日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污渍,榎木津才会什么也不用问,就说:「猴子是可以一直盯着天花板污渍的蠢蛋。」关口无意识看着的污渍,被榎木津「看到了」。 京极堂曾说,这与其说是榎木津拥有的超能力,不如说可能是来自大脑构造。榎木津小时候弱视,又在大战中因为照明弹导致左眼几乎失明,也许是大脑和神经为了弥补他失去的视野,才让他能「看见」类似「存在感」般的事物,据说与角膜损伤的人所罹患的症候群结构相同,虽然关口还是不甚了解。 榎木津自己似乎也不特别想理解。 但即使不理解,榎木津还是继续能「看见他人的过去」。 而且多亏这个能力才成为侦探。 榎木津说出这些先后顺序凌乱的过去「记忆」,解决了各式各样的奇妙事件。 「人偶?」 不知道榎木津具有特殊才能的天城,很疑惑地反问。 「坐在红色天鹅绒座椅上。」 天城喃喃自语着「坐在天鹅绒座椅的人偶……」,表情变得有些困惑。 「电影院。」 榎木津继续说。天城沉思着说: 「您说的是电影院吗?该不会是指栈敷童子?是从哪里听说的呢?」 天城畏畏缩缩,显得有些害怕。 不要说天城,大部分人碰上榎木津,都会显得退缩。可以「看到」每个人的过去,个性狂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榎木津,甚至有时候会窥探到他人不想被揭露的秘密而被大骂一顿。 「座敷童子?依附在家里的小孩妖怪吗?」 这一次,换疑惑的关口发问。 「对,就是小孩妖怪。但是关口老师,不是座敷童子而是栈敷童子。」 「什么?听都没听过。有那种妖怪吗?」 座敷童子、栈敷童子,名字虽然很像但有些差异。 提出问题的关口,很自然地把视线移向京极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这个男人,常常阅读各种古书。记载狐狸妖怪、魑魅魍魉的图鉴,应该就放在他背后某个书柜里。 京极堂一样面无表情,关口无法窥见他内心的想法。他对于栈敷童子的存在与否不肯定也不否定。 突然,关口就像平常一样感到不安。 无论是妖怪也好、幽灵也罢,如果信其有则有,信其无则无。就跟宗教信仰一样,由各人的内心和大脑判断,相信的话,它就在「那里」。 所以关口莫名恐惧。如此一来,就会想向自己以外的某人确认所有事物「存在吗?不存在吗?」、「对吗?不对吗?」渐渐地产生不信任——甚至对全世界感到不信任。 对关口而言,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只凭一个人是无法抗衡的,因为世上充斥着麻烦又可怕的事。如果没有一个人明确地对他说「就是这样」来支持自己,关口的内心就会不断动摇。 「小关,现在说的不是座敷童子而是栈敷童子。出现在电影院的是栈敷童子的人偶,对吧?天城。」 听到京极堂的话,天城一脸安心地点点头。 「是,是人偶。您知道吗?」 「曾经有客人拿人偶请我帮忙驱魔,说是栈敷童子附在上面做坏事。」 「为什么驱除栈敷童子会来找旧书店?而且栈敷童子是吉祥物,据说可以揽客,驱除就没有意义了啊。」 天城的眼睛眨啊眨的。 因为一开始没有明确说明京极堂身兼神主、阴阳师和驱魔师,难免会有这种疑问。 这栋屋子后方有一片树林,树林中有一座神社,晴明神社。 除非必要,否则京极堂不会刻意介绍自己是「神主兼阴阳师」,要解释也挺麻烦的。 「你不知道为什么会来找我驱魔吗?」 京极堂瞇起双眼问天城。本来就显得凶恶的脸孔,变得更加充满恶意。 天城稍稍往后退,也许他感觉到京极堂的怒意。 「……是,我不太清楚。」 看到低着头的天城,关口萌生怜悯之情。 「这、这也没办法啊,此人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跟你见面吗?」 「啊啊,我知道是小关你带他来的。小关只要遇到麻烦事就会全部推到我身上。」 「不用这样说吧。」 关口虽然这样回答,但自己也觉得,这样就像是跟父母耍脾气的小孩。 「关于栈敷童子,我听委托人说了很多,跟他们详细说明这不属于我的工作范围之后就婉拒了。因为这不是我可以驱逐的东西。」 话完,京极堂就默不作声。 「这样啊。也是,因为是书店嘛。那个……童子最近又开始流行。那是一种征兆,例如家中如果出现座敷童子,不是都说会给那户人家带来荣华富贵吗?而出现在剧场或电影院的栈敷童子,则会招揽更多客人,带来财富……其实,那似乎是我父亲命名的,据说我们家很久以前曾经存在栈敷童子。」 「什么?太狡猾了吧,如果是真正的妖怪我也想亲眼看看。」 榎木津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关口认为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榎木津总是在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地方引发骚动,像一阵暴风雨般把一切搞得天翻地覆;让周遭的人疲惫不堪后,本人却笑呵呵地潇洒离开。 从榎木津背后流入的冰冷空气,让关口浑身起鸡皮疙瘩。 令人不安的冰冷空气从桌子底下缓缓靠近,顺着座垫上的双脚往上窜升,胃突然打了个寒颤。 「……榎兄,我可不想看啊。」 与其说关口说得小声,不如说这种时候谁也没在听他说话。 「我发现最近常常在很多地方看到栈敷童子的人偶,比我想的还要变得更有名了。榎木津老师也在哪里听说了栈敷童子的事迹吗?所以才从我的名字联想到我家是不是经营电影院,然后提出了栈敷童子的话题吗?好厉害啊。」 天城用自己的解释将榎木津目前为止的发言合理化,迳自充满敬佩之情。 「我没有听说,只是『看见』。」 虽然两人的对话完全鸡同鸭讲,但天城和榎木津好像丝毫没有察觉。 「原来如此。侦探您看见了吗?在哪里看见的呢?」 「好像很有趣呢,真想看看本尊。」 「本尊?还有分本尊跟冒牌货吗?嗯……虽然我们家的电影院也有……但是我常去的本馆一号馆没有。如果可以让您看的话,很希望请您看看呢。」 「可以看到吗?」 「应该吧……记得以前曾看过。说不定在一号馆好好找一找,也会发现以前留下的。在我小时候,应该有一个因为父亲跟母亲吵架而做的栈敷童子。那个……不知道被母亲收去了哪里呢?」 「确定看得到吗?」 榎木津突然双眼发亮。 「找一找也许会出现。您要一起找吗?」 天城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脸上也充满光采。如果天城真的是狗,现在应该是左右摇着尾巴。 榎木津平常虽然不太跟人对话,但偶尔也有和人谈得来的时候。这都以榎木津的心情而定,或是有奇迹发生——这次想必是两者皆有。 不过长年累积了「榎木津经验」的关口,却知道天城与榎木津乍看谈笑风生的对话,其实两人的认知天差地远。 榎木津想看的是真正的妖怪。 天城要找的则是妖怪模样的人偶。 「榎兄……那个是冒牌货喔。」 「是。那个……是吗……但是……」 关口插话,回话的却不是榎木津,而是沮丧低头的天城。 天城畏畏缩缩地看着关口和榎木津。 「虽然各人定义不同,但并不是冒牌货。因为我家是栈敷童子的发祥地,在这个意思上来说是本尊。」 「发祥地?不不,那不是重点,而是你不知道,榎木津根本是个怪人。然后——」 「猴子给我闭嘴!连凡人都当不成的平凡猴子给我安静听笋子说话!现在正说到重点不要插嘴!」 榎木津立刻破口大骂。 「嗯,你继续吧。」 榎木津将眼神转向天城,催促他继续说。 「是。」 仿佛为榎木津的气势震慑,天城唯唯诺诺地点了两次头。 关口想要将天城和榎木津彼此误会的情形告诉天城,舌头却打结说不上话。他想看看京极堂是否会帮忙,但是京极堂似乎已对两人的对话失去兴趣,拿起旁边的书读了起来。即使有访客,他也会毫不在意地看书。 「栈敷童子真正流行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亲常常跟还是小孩子的我说,因为栈敷童子出现在我们剧场,所以我们家生意兴隆,开了好几间分店……信以为真的我,小时候就到处跟人说我们家有好几个栈敷童子。对此,母亲则是很冷淡地回说:『喔,是吗?』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理解为什么母亲对我说的话漠不关心……但当时我只是小孩子,因为母亲的冷淡,更让我想大声宣传,栈敷童子的传言就传开了。」 「话太长了。说话喋喋不休又冗长的,只要有猴子就够了,太多的说明解释如果不是书店我也听不下去。那些都不重要,快说结论!」 榎木津急着想知道后续。 「结论吗?结论就是……总之,我把父亲的话当真到处宣传,结果还真的变得有那么一回事。有些剧场觉得栈敷童子是吉祥物而开始模仿,有一段时期被当成好兆头,在新剧场举行开幕公演时,很流行雇用长得像童子的小孩坐在观众席;之后传言持续发酵,以前就在做这行的人,也开始在新剧场开幕公演时或戏剧的首日公演准备童子。『栈敷童子』是从我们剧场诞生的,但是从最早开始流行至今,只有我周围的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家人也都含糊带过,没有特别跟自己人解释。就是这样的故事,有些抱歉又无关紧要的故事。但是换句话说——我们家是发祥地。」 「结论也太长!太麻烦听到一半就腻了!话不要一直反反复复!」 「好,好的。」 「我不想看什么冒牌童子!我要看的是小孩妖怪,最好是眉毛上方剪齐浏海的本尊!我想看!带过来!」 榎木津精力充沛地下令。 虽然两边的话完全没有交集,但这在榎木津身上早就见怪不怪。问题是对话的另一人,相信这段对话「有交集」而继续进行的天城。 正当关口心惊胆跳之时—— 「是,咦?妖怪本尊吗?老师对不起,这我恐怕办不到。」 看到天城垂下眉尾,关口终于放心。天城终于在此时发现榎木津想看的不是人偶。 「什么办不到?我有叫你做很难的事吗?」 「如果是名侦探榎木津老师的吩咐,我当然会尽全力做到。但是,要把栈敷童子本尊带过来,真的有困难。」 「你看过的家伙呢?那个坐在红色天鹅绒座椅上的小女孩,留着齐浏海的。」 「我看过的……?」 天城露出疑惑的表情。 「就算看过也是很久以前的事。说不定栈敷童子过去真的存在……现在也许依然存在……我曾想过,如果栈敷童子真的存在过也是好事。即便是我也会想,如果父亲真的亲眼看过该有多好。但自从我长大以后,童子便从我身边消失无踪。」 天城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视线说道。 「消失无踪?」 关口不禁反问。 消失无踪意味着曾经「存在」? 因为任何事物要消失,就必须先存在。 这里指的是人偶还是妖怪呢?关口心想,不管曾经「存在」的是哪一个,京极堂一定会一如往常做出结论:「曾经存在也不奇怪。」 ——小关,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京极堂如是说。即使关口眼里的世界充满各式各样的光怪陆离,对京极堂而言却截然不同。 「啊啊,这样啊。你家以前曾经有过童子,但现在没有了。原来如此。附身妖怪与家族荣衰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座敷童子离开时就是现身之时。如果栈敷童子和座敷童子是同一种妖怪,消失的时候就会现形。妖怪之所以被认定为妖怪是有理由的。虽然我跟小关他们说了无数次,但他们似乎不太明白。」 京极堂的眼神从书中稍微擡起,如此说道。 虽然关口隐约察觉京极堂的长篇大论要开始了,但还是不服气地回嘴: 「我知道啊。座敷童子是附身妖怪,当外来的暴发户家道中落,周围的人就会说:『那户人家会那么富有,是因为有座敷童子在的关系。现在座敷童子离开,家道自然衰败。』座敷童子的功用,就是让人把这种事情合理化不是吗?所以才说是好兆头,根本不是需要驱除的妖怪。这些事我之前听你说过。」 「小关,难得你记得这么清楚。对,附身妖怪是民俗学其中一个面向的产物。当某个聚落中产生贫富差距,便会针对差距在事后冠上理由,像是『那一家人因为附身妖怪才变得富有』。其中,如果座敷童子待在家里,只会让人在无形中感受到它的存在,座敷童子要到离开时才会现形。外人看到童子离开的身影,就将之当成家道中落的理由:『正因为座敷童子走了,那户人家才会没落。』但方才天城说的栈敷童子,尚无法得知与座敷童子是否为同一种类。况且,即便同为座敷童子,远野的座敷童子和纪州高野山的座敷童子也是有些许差异。」 「座敷童子也有不同的出身地吗?」 「并非出身地,只是命名上的差异。原本附身妖怪一类的事,就不是人们心怀好意而生的产物。依以前人们的想像,富有和幸运都是有限度的。在各村之间毫无往来的世界,不管累积再多财富都有一定限度。因此,只要有外来客到此后变得富有,居民萌生嫉妒,便认为这是巧取豪夺他人的幸运与财富而来,并找理由加以诅咒:『那户人家是因为妖怪附身才变富裕。』不过,因为地点不同,座敷童子也可能称作『心得童子』。我认为座敷童子和心得童子只是取同一种东西的不同面向来命名而已。」 「所谓心得童子,到底是什么啊?」 随口问了一句。 关口记得以前也听京极堂说过关于座敷童子的事。他滔滔不绝所说的一切,以及过去相关联的阴暗事件成为残影,在关口脑海中挥之不去。 曾经发生的事件。 不愿意回忆的事件总是发生在关口周围。 其中有一段最想封印的记忆。 一回想起来,心情就仿佛被强拉到黑暗中。 ——真想忘得一干二净。 ——那是在杂司之谷。 ——小孩子。 不,唯独……唯独那次事件还不想回忆。 那是想要将关口带回过去的沉重记忆。 但与关口现在的心境恰恰相反,京极堂似乎是兴致来了,发挥好口才继续说: 「好比是佛教的护法童子。称它『座敷童子』就是附身妖怪,称它『心得童子』就变成神明的使者。穿梭在人类和神明之间的心得童子会为家里带来财富,这和为了替特别富有的某一户人家找致富理由的出发点是相同的。但是,名称不同立场也会跟着改变。如何评断那一家——以及那个附身童子,会因为命名者看待事情的角度和见解而转变。」 ——所谓的栈敷童子是神派来的使者?抑或是附身妖怪?到底是哪一个? 关口用力想甩开脑中浮现的疑问。 因为一不小心那个记忆就会涌现。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拖回过去。好不容易回归正常的神经又开始隐隐作痛。小孩——童子的话题是关口的罩门。 鬼——会出现,从关口的体内出现。 「京极堂,我不想再听什么座敷童子的事情了。」 咚! 关口不禁重重敲了桌子一拳。 敲了才发现应该要觉得痛的拳头,居然一点都不痛。巨大的声响和自己的声音像是对岸传来的远方烟火声。 是在天城讲到哪一段的时候变成这样呢? 不知不觉间,关口的脑海中和外侧都像包覆着一层寒天般的薄膜。这样的情况偶尔会出现。并不是有意的,而是自然而然形成,也可以说是忧郁症患者才拥有的密技。这种状态下的关口与他人和全世界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这是在什么契机下造成的呢?自己是无法控制的。 总之,不想听的事情会听不见;即使听得到,也像在水里一样听不清楚,无法沟通。同样的,不想看的事情也无法看到;即便看到,就像隔着一层寒天薄膜般,画面看起来异常柔和。 「猴子,别像小孩一样。」 结果反倒被「最不像大人」的榎木津批评。 「现在已经不存在的事物,但是之前确实存在。来自法国的心童子如果是神明使者,就是我的奴仆。」 「榎兄,不是心童子,是心得童子。」 京极堂叹口气回答。 「这名字不是到处都有吗?话说回来,书店你看到的人偶和笋子看到的小孩不一样啊。我问的不是书店你看到的,而是笋子所看到的。书店你别说让笋子说。关猴子不想听跟我有什么关系?猴子听完人类说的话,不就忘了一大半吗?」 傲慢的神把话题转回来,完全不把关口的抗议当一回事。 「小子,快请我帮你找不管是栈敷童子还是什么童子的那个东西。」 榎木津自信满满地说。 「榎兄,别闹了,只要榎兄你出手准没好事。再说,此事与我、与侦探都毫无关联,最需要找的应该是警察。现在最好的方法是什么都别做。」 京极堂用不耐烦的语气说着。 听起来像是已对事情的细节了然于心。 「找不到的啦,因为根本不存在。天底下也有榎兄无计可施的事,别做了吧。」 关口在意识朦胧的状态下开口说道。 他只是感到非常不安。 他不想再听到小孩妖怪「存在」或「不存在」之类的讨论,所以才不小心吐露心声,结果惹怒了榎木津。 「猴子,你说什么?名侦探没有什么不可能,而我是个名侦探。我可是特地不请自来,得感谢我啊。你的义务就是把一个完整的案件交给我处理。来,笋子男,拜托我!我正厌烦自己不像侦探好久了,老是在帮人找东西。」 不知所措的天城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关口。 但是,关口连可以伸出去的手也没有。 第二章 电影院的黑暗空间不过是人为创造的黑暗。 我经历过更深的黑暗。没有月光、没有星星也没有灯光的漆黑夜晚,抹去黑夜而绽放的枝垂樱与红莲般窜升的火燄,这些我都经历过。 正因为我切身体会过,即使是人为创造的黑暗我也感到恐惧。 比起黑暗本身,我更害怕的是从黑暗中迸裂而生的不知名物体。 因此我在电影院也好——在路上也好,总是不时感受到背后一股凉意而转头查看。 也许它就在那里。 不知名物体。 从黑暗中迸裂而生。 理智告诉我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我总是忍不住转过身去。往后看、往上看,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来伤害自己。 甚至有时候会感觉到一股视线。 因而被明明不可能存在、来自黑暗的视线吓得背脊发抖。 那是人,还是人以外的野兽,或是黑暗本身凝结成的不知名物体,我不得而知。但无论何时,身后的某种物体一直在找机会对我下手。这就是所谓的恐惧,感觉到常理无法压制的某种东西而深感威胁。 我害怕黑暗。 随时存在黑暗深处的某种物体。 存在着痛楚。 在我转过身前,那里也许真的存在着什么。 只要我一转身,它说不定就会隐藏、逃离。 小时候,我坐在电影院神情呆滞地看着银幕。带我来的父亲丢下我,和我不认识的大人聊天去了。 后颈附近感到一阵恐怖的寒意。 我回过头—— 那个东西。 就在那里。 就在我身后。 我小时候是不需要大人操心的小孩,可以在被丢下的地点一直静静等父亲回来,所以偶尔和忙碌的父亲见面时,他总是带我去小剧场或电影院。 因为感受到凉意,我不知为何转了过去。 ——就在那里。 小女孩就在背后,带着恶意的双眼散发寒光,盯着我的眼神像要把我吞下肚。 她从座位往前倾,靠近坐在前座的我,后颈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气息。 像是涂了口红的红唇微微张开: 「真狡猾。」 小女孩用细细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她的背后,放映室的光线斜斜照射下来。 她起身离开座位,目光依旧在我身上。 一整排红色天鹅绒的座椅,不正像鲜血染红的颜色吗?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呢?椅子的触感就像是活生生的野兽兽皮。 她留下瑟瑟发抖的我,仿佛飘浮在半空一般,缓缓移动脚步走了。 整齐的妹妹头发型、细长的黑色双眼和雪白的脸庞,身上穿着橘色和服,两只袖子摆动着。小女孩给人一种不吉利又恐怖的感觉,但却异常美丽。我仿佛需要氧气般嘴巴一张一阖,好比水中的金鱼,沉默地目送她离去。 我很狡猾吗?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卑鄙的人。 所以没有把她的话认真当一回事。 现在我知道了。 没错,我很狡猾。 因为相同理由连系在一起的孩子当中,只有我的立场和其他人不同。 只有我的名字和他们不同。 因为我狡猾的血液。 之后我又见到那些孩子们好几次。 那些孩子总是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眼神责备我。 所以我…… 把它—— ◆ 木场修太郎很喜欢看电影。 也许因为有一张长相凶恶的四方脸,又是隶属于东京警视厅刑事课的刑警,他只要说自己喜欢看电影,反应多是「咦?」这种十分惊讶的反应。不过,人可不是凭外表、职业和嗜好就能下定论。 他喜欢的种类不限洋片或国片,只要剧情有趣就行;最喜欢惩恶扬善的题材,如果是正义战胜邪恶这类单纯的剧情更好。让心中烦恼一扫而空的幸福结局,通过放映机落下,画上句点。 虽然不能拿到台面上说,但木场偶尔会认为战争时期更容易生存,因为那时候根本没有空闲去感受自己的内心。因此,木场适合活在战争时代,现在的生活反而有些困难。 战时的正义就是对付眼前的敌人,只要保住性命就能感受到自己活着。这样狂乱的日子没了,木场失去自己的平衡点。虽然想贯彻身为刑警的正义,战后所建构的世界,正义与邪恶之间的界线却开始模糊,甚至不时动摇扭曲。 现实中,人们生老病死、互相欺骗的剧本混沌不清,无论如何都剪不断、理还乱。电影剧本至少整理得很干脆,左右分明,这样的故事更为轻松。 尤其现在更是如此。 久违的一整天休假日,单身的木场懒洋洋地起床,悠悠哉哉地走到电影院。外面早已经天黑了。 每天处理各种厌恶的案件,还要整理破案后的各种报告,在这样四处奔波的生活中,木场身心的疲劳不断累积。虽说案件一定都让人厌恶,最近木场负责调查的案件却都特别黑暗,甚至腐坏。黑暗经过长年岁月的发酵发出异味,简直是无法形容的恶臭。 若长年身处恶臭中,鼻子会失去嗅觉,对臭味变得无感、麻痹。 所以,木场为了追求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世界、自己不可能接触的梦境般世界,而来到电影院。无论是什么都好,他想看梦里才会出现的故事。 历经大地震、大轰炸,东京一度崩坏又站了起来。电影院和小剧场聚集的闹区,曾经沉寂一时的娱乐产业又找回过去的光辉,发展更上一层楼。时代让不安分的空气更加沸腾。不只是木场,不管是谁都渴望梦一般的世界。 电影院「星光剧场」位在新宿东侧大马路对面深处的路上,距离人潮较远,四周的建筑物好似断了几根梳毛的梳子般高低不齐,位在这种地方的电影院原先生意冷清,但好像因为最近景气好,近日总是高朋满座。话说回来,哪怕高朋满座,但因场地小,最多也不过五十人。售票员和验票员卖票时,总是不安地问好几次:「什么票?」某一次,面对看起来怎么样都是大人的木场,还问:「童子票吗?」木场怒回:「童子票指的是儿童票吧?你到底看哪里啊?大人票一张。」 这样一间散漫的电影院,交通也不是特别方便,加上地缘的关系学生特别多,但木场还是经常光顾的原因,在于大厅角落墙上的一张海报。不知道是负责人的兴趣或只是没有特别管理,那张旧海报夹杂在上映中的新片海报之间,一直贴在墙上。 那是电影《续?女同心/铁面组血风录》的褪色海报。海报中间的女同心手持捕绳,笑容灿烂。 发现这张海报也是出于一次偶然。 从那之后,木场偶尔会来这里。他未特别思考自己到底是看电影顺便看海报,还是看海报顺便看电影,这一点都不重要。 曾经在一次案件中。 木场亲手为海报中笑容灿烂的女主角美波绢子绑上捕绳。 仅止于此而已。 已接近开演时间,木场买了票想找空位坐下。 红色的天鹅绒座椅并排着。 红色的帘幕缓缓拉开。 总算是赶上了。 木场扫视关灯后昏暗的场内,在倒数第二排边上有一个空位。他举起手,向其他坐着的人点点头往后走去,大家都缩起身子让木场通过,木场自己也横着身体斜斜地走,终于抵达空位。 瞬间,眼角余光感受到后方座位的异样感。 与其他座位不同,红色部分特别显眼。 椅背感觉比其他座位来得宽?木场脑中浮现这样的疑问,再次看向后方。 是小孩。 坐在后面的是一个小孩。 像尸体一样的小孩。 因为身体比大人小,座椅的红色天鹅绒部分露出很多,红色显得特别醒目。 「怎么回事啊?」 木场喃喃自语。 小女孩身穿像是七五三时会穿的鲜艳振袖和服,顶着妹妹头一动也不动,直直盯着空中的某一点。 放映室的光线照射过来,空气中的白色灰尘粒子层叠飞扬。可以听到喀哒喀哒的声音,还有像是燃烧的灯火灼烧虫子的声音。放映机开始转动。 感觉到了。 虽然声音不可能传进木场耳里,但感觉听到这样的声音。 小女孩雪白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鲜艳的红唇像是擦了口红,黑色眼眸不知看向何处,没有半点光辉。 这出电影是不需要动脑、打打杀杀画面很多的时代剧,小孩来看也不算奇怪。 看到愣在那边的木场,后方座位的男子不耐烦地抱怨: 「你不坐吗?你不坐下我看不到耶。」 这名男子的外表看来是年轻的学生。 「啊啊,不好意思。」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那个到底是…… 听到木场疑惑的声音,男子不高兴地开口: 「那个?是童子的人偶。」 「童子?」 「栈敷童子,你不知道?」 「不知道。」 「好像是电影院的吉祥物。因为今天不是这出电影的首映日吗?栈敷童子很吉利,听说只要『出现』就可以招徕客人。所以第一天为了吸引客人,会请人扮童子;如果请不到人,就把拿去神社拜过的人偶放在最后一排座位一直让它坐着。这不是重点啦,快坐下!电影快开始了!」 听男子这么一说,坐在那里的确实是人偶。 人偶的眼睛当然没有光辉。 之所以下意识地以为是尸体,一定是因为木场看过太多死亡,最近还尽是大卸八块的尸体、肉被削掉的头盖骨之类的可怕死状。 木场把视线从后方座位转回银幕,坐了下来。 轻快的音乐流泻,大家引颈期盼的新片终于在银幕上开演。 后方座位的男性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到座位上。可能对年轻男性来说,这出电影的内容很乏味吧。 电影中的男主角从一开始就任何事情都赶不上。千钧一发之际,赶不上拯救陷入火海的城市;主君死后,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村里,村庄却烧毁了;虽然拿着剑,但也不是剑豪。木场看到一半时觉得自己选错片,但看着这样绝不轻言放弃、持续往前进的男主角,却渐渐对他怀抱好感。 最后是匆匆忙忙的剑术对决并且获胜。虽然内容非常好猜,但对于过度疲倦的头脑而言,这种不拐弯抹角的剧情最适合。 什么事都赶不上的男子,直到最后一刻总算赶上,结尾是大对决后的大团圆。不管中途如何,其实只要结局合乎逻辑不就好了吗? 最后,银幕上出现「剧终」,灯亮后帘幕缓缓关上。 在明亮的灯光下,木场突然转头观察座位上的人偶。 方才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虽然可怕,但像这样在亮晃晃的灯光下,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人偶。似乎很豪华的和服其实只是便宜货,用的是给人偶穿的单薄光泽布料,不是给人穿的材质。 虽然如此,人偶还是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木场仔细观察后发现,人偶的位置和最初看到时有些许差异,仿佛是自己移动了,整体比起木场记忆中的位置往下移一些,和服的领口也开了。本来并拢的双脚分开,和服的衣角往上掀。正因为是没有生命的人偶,有种非人类显现出的惨状。 无神的眼眸不知凝视何方。 虽然有帮它拉拉衣角的念头,但为了帮一个非人的人偶整理衣服而把手伸到后方,内心还是有些抗拒。又不是玩洋娃娃的小孩,一个成熟的大人,而且是像木场这样的男人,特地帮人偶整理和服的衣角,感觉非常奇怪。 结果木场还是装成没看见,移开了视线。 他没有急着要挤进人群里去处理的要事,坐在最旁边的座位等待人潮散去。 手指轻揉眉间,他坐在椅子上稍稍闭目养神。 这一场电影是今天的最终场次,他打算看完电影后去喝一杯再回家好好睡一觉。这不是很完美的休假日吗? 不久,大部分的观众都往大厅离开,木场从座位起身。从开着的大门后,一位约十岁的少年大步走过来。 少年本来靠着在路边帮人擦鞋维生,后来被这间电影院的经理收留。因为每次都会主动跟木场搭话,不知不觉中木场对少年也愈来愈了解。 木场偶尔会看到少年在大厅拖地或清扫洗手间,客人排队时则负责整理队伍、验票。少年似乎就住在这里。 来过好几次之后,记住木场的少年开始什么都跟木场聊。少年说:「听说很难增加人手,所以才雇用我的。」少年的说明像是只在脑中随意整理过顺序,感觉少了些什么,对不起来。 总是很亲切讨喜。 很多话。 但又很好懂的傻气。 率真和讨喜都和少年的傻气链接在一起。 恐怕少年以前是战后都市中的流浪儿童。在战争中失去双亲又没有亲戚收养的小孩们,在上野和新宿的街头流浪,成群结党。他们即使失去亲人保护,仍凭着贪欲在街头活下来,活不下去的孩子则脱队死亡。 警察因此全面整肃黑市和上野地下道,聚集流浪儿童一起送往感化院和育幼院。但是这些设施对很多小朋友来说并不适合,逃出设施又回到街头的人不在少数。 像这样找到包住工作机会的儿童非常幸运。 木场不知道少年是因为什么缘分来到这里,也不想知道。 流浪儿童背后多半有黑道势力牵扯,很多娱乐事业和演艺事业也和黑道挂勾,就算知道这个少年来到这里之前是如何生存或是与此相关的事情,也只会让木场的心情陷入愁云惨雾中罢了。 少年的性格并不只是听命行事的程度,而是对于已经规定的事情如果没有照规定贯彻到底就难以接受。比如说地板的脏污,旁人会觉得不用做到这种地步,他却努力用拖把擦,并跪在地上仔细看了看,才点点头站起来说「完成」。 并不是因为少年是小孩子的缘故,而是面对他傻气造成的认真个性,木场其实不太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所以无论他说什么,木场常常都只回「嗯」。 少年一如往常地对木场微笑点头。 「消除脏污是我的责任,如果没有清洁,客人会生气的。嗯。」 说完,他往椅子底下和地板探头仔细查看,然后经过木场所在的那一排走向后方座位,一把抱起和服人偶。少年边抱着人偶,边检查有没有客人遗忘的物品和脏污的痕迹。 「那个要怎么处理?」 木场询问少年。 「您说童子大人吗?直到下一份工作需要之前,都先收起来。」 「人偶还有下一份工作吗?我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 「有的!它可是比我还要忙碌的人偶大人呢,明天预计在别家电影院的首映日坐镇。会由我带它过去,还有童子大人专用的推车喔。这可是历史悠久且来历正统的童子大人。童子大人很受欢迎,甚至还有没空接工作的时候,这时就会请真正的小女孩代为扮演再租给人家。」 「我刚刚听说这名唤『栈敷童子』。请真人代替人偶啊,人类的价值还比较低吗?」 「嗯。常有人看到真人,就露出嫌弃的表情说是人偶就好了。因为真人会乱动、会去洗手间、会打呵欠,有时还会抓痒。可是人偶完全没有这些问题,所以才说人偶比较好。再来就是女生比较好,头发剪成这样、脸庞如此光滑的最好。但是——」 少年自傲地笑着。 「童子不会打扫啊。今明两天晚上我都被叫来打扫不同的放映厅呢。因为我工作做得很好又仔细,经理连别处的清洁工作也交给我。」 「嗯。」 少年又笑着加上一句:「但是这家伙的工作还是比我多,赚的也比我多。」听他这么一说,人偶的穿着打扮的确比少年要华丽,哪怕是便宜货却是振袖和服。相比之下发现,不只是颜色的问题,少年的衣服非常旧且像是很多人穿过。包括服装在内,少年全身看起来都很寒酸。 细瘦的手脚、脏污的脸庞,只有表情像是耀眼阳光般明亮,所以木场才会一直没发现少年的寒酸模样。因为去窥探偶尔碰面的某人的人生,绝无好事。 明明刻意不想注意的。 「什么啊,人还输给人偶,还真是世界末日。」 所谓的寒酸不是钱的问题。少年并不愁吃穿。只是,尽管是便宜的衣服,还是需要有人洗、有人帮忙披在身上。一个人的身家背景,会从装扮显现出来。 耳朵和脖子后面的污垢、乱翘的发梢,从这些小地方,木场闻到了不想碰触的不幸滋味。少年身上的所有衣物都合尺寸,却每一件都有污渍。 外头有非常多小孩被迫穿上不合尺寸的旧衣物。大家的上衣都很小,袖子不够长;或是太大件而显得宽松,长裤也一样;鞋子大了一圈,而且因为鞋底脱落,走起路来拖着脚步重重走着。 但因为有关心他们的家人,耳后十分干净。 「什么是世界末日?」 木场思考过后回答: 「意思是世界变得好奇怪。」 第三章 我真的很幸福。 我负责在客人离场后打扫,经理则负责结帐,如果没事的话,他会说我可以下班了。两年前上任的经理,上任前一边学习写剧本一边在脱衣舞剧场工作。当时我偶尔会帮经理擦鞋。从经理还没成为经理的时候开始,他就对我们很亲切。 「你们可不是外人啊。」经理总是这样说,让我们擦鞋又给我们小费。 后来,只有我被经理带到这里,在这间电影院打杂。为什么是我呢?经理回答:「因为感觉刚刚好。」我心想,刚刚好的我真是太好了。 我一开始来到这里时,经理说:「从现在开始叫我『经理』。」所以,我后来就一直称呼他为「经理」。 听到经理说「下班」,我就收起拖把回到电影院剪票口后方的小房间,现在这里是我的家。 虽然经理问我要不要去上学还带我去学校,但学校的课业对我来说太困难。 而且大家都嘲笑我很脏,所以我讨厌去上学。 虽然我不会念书,经理却说我其实没那么笨,还称赞我笨得恰到好处所以很重视我。教我认字和算数的也是经理。 我偶尔会从房间来到大厅,大厅有沙发还有杂志,我会缩成一团睡在沙发上。但如果被经理看见会挨骂,所以一定要在早上经理来之前回到后面的小房间。 杂志上的照片我看了好多次,最喜欢的是电影杂志上美丽女演员的照片。字太多的页面太难我看不懂。反正没有看懂的必要,所以没关系。 海报的更新和张贴也是我的工作,要配合新片上映更换,但有一张已经贴了好久,因为我不知为何特别喜欢那张海报。海报广告的似乎是我来这里之前曾经流行过的电影,我不知道电影的剧情。这出我只看过海报的电影,哪一天如果能上映就好了。 我记得很多常客的面孔。我没那么笨所以记得很清楚,毕竟我笨得恰到好处。 虽然学校课业记不住,我却很会记人的长相,经理也为此称赞过我。 四方脸的大叔来看过三次电影后,我就记住了。 脸也好、看起来很硬的头发也好、手臂也好,全部都像用粗毛笔沾上满满的墨汁画出来的,给人十分深刻的印象,哪怕不是我也一定能记住他吧。而且他的外表和声音很不搭,尖细的声音像是从头顶发出来的,很刺耳。 我喜欢凶恶的长相,看起来很强让人崇拜。 我打架很弱,每次总是打输,所以喜欢力量强大的人。 在上野地下街流浪时,我常因为挨揍或是食物和钱被抢而哭泣。打架不是靠块头大,也不是比手臂粗,而是有没有足够的勇气让头脑一片空白,也就是当下只想着怎么忍耐疼痛,而且绝不能比对方先倒下。我对此向来不擅长,每次都是先倒下的那一个,挨揍也会因为很痛而忍不住蹲下,准备还手前就抱着肚子像虫缩成一团,最后被踢倒而大哭。 不用挨揍的日子根本是天堂。 不用思考明天会不会死、不用因为活着而感到痛苦或厌恶的现在,仿佛不是真的。一想到这里,我偶尔会想到出神。真是不可思议。 没错。 大叔的尖细嗓音也很棒。如果他的嗓音很低沉会太吓人,这样恰到好处。 「大叔,我听说地面不是平的,圆形的世界没问题吗?世界如果是圆的,在斜面上大家不都会摔下去吗?」 「这不该来问我啊,你不是为了学习这些知识才去上学吗?明天去问问老师吧。」 「我有去喔。因为被规定一定要去,所以偶尔会去。」 「怎么是偶尔?」 「因为念书真的很难。但是我有一天想写剧本,就像经理一样。」 「嗯~」 这一声「嗯~」好像可以用鼻息吹走很多东西。 大叔的语尾多半用「嗯~」结束,这也是我喜欢四方大叔的一个理由。如果人家跟我说太难的事,我会想大叫「快点结束」,但大叔总用「嗯~」作结。 大叔和中午来帮忙剪票的朝子小姐不同,朝子小姐根本不想听我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但我很喜欢朝子小姐制作贩卖的甜酒,很好喝。 「欸,大叔,我真想看看大家跌倒的样子。不只是人,如果东西、动物还有我都滚下去不是很有趣吗?上下颠倒着滑下去耶。」 「嗯~」 我崇拜的「嗯~」。 大叔离开后,我睡前裹着棉被,练习用大叔的口气说「嗯~」。有一种冷冷的、非常成熟的感觉。 最近,四方大叔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让我非常开心。 「想知道人偶大人的事吗?」 如果是我知道的事,都想告诉大叔。但仔细想想,我对人偶的事情也不是非常清楚。 很久很久以前,我遇见经理。现在我在新的住处和人偶大人住在一起。 人偶穿的和服只要一脏我就会挨骂,所以我总是很认真地观察它,一旦有污渍就必须立刻回报,据说是因为衣服上有污渍会不吉利。人偶大人有好几套和服,经理经常帮它换衣服再出租。虽然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可以招揽客人,但经理常常说,人偶大人赚得比我多很多。 人偶的换装由经理负责。有一次因为和服很脏,我擅自帮它换掉,结果经理大发雷霆,从那之后我就告诉自己不要再碰人偶大人的和服。看人偶大人换衣服也会被骂,经理会说我有时间在旁边看还不如快去打扫,所以对于打扫的工作我总是不敢松懈。 人偶大人的身体很光滑,膝盖和手肘的部分会露出圆圆的零件,似人非人,拥有雪白的皮肤和玻璃珠的双眼,有些吓人。 换装时,经理会将人偶和服上的绳子缓缓解开。 手伸进和服开襟处,让胸部露出来。 和服底下露出非人所有的雪白肌肤,经理的手指在人偶的胸部徘徊。 看着经理移动的手,我感到心痒难耐,仿佛有小虫在身体深处爬来爬去。 经理瞪着我,用非常凶狠的表情把我赶走。 「滚一边去!」 人偶比起真人好太多了,不会把环境弄脏、不会吵闹也不会吃东西,总之人偶比较好。最近不是听说有人用真人代替童子人偶吗?这不是很好的风气。因为不管如何装饰,小女孩终究是小女孩啊。吉祥物应该是很神圣的物品。就这点来说,我们家的栈敷童子历史久远,来头也不一样。因为我们是栈敷童子的发祥地。 我也学会说这些由来,因为经理每次出租人偶大人时,说的话都一样。我不会念书,但记性不算差,是恰到好处的笨蛋。 「嗯~」 大叔用我喜欢的语气回答。 「还真是世界末日。」 而且教了我一个新的词。 后来大叔离开电影院。 世界末日——我学大叔皱着眉头说。 我回到剪票口后面的小房间,将人偶仔细用布包好,因为怕碰坏了还捆了好几层布才收进袋中,然后打开柜子把包得整整齐齐的人偶轻轻放进去。 柜子里的人偶有时会倒下来,让我很困扰。就算我有包好,偶尔倒下来的时候还是会间接碰坏。有一次我一直没有发现,经理把人偶拿出来换衣服时,为此大骂我一顿。 要是人偶摔倒受伤的话—— 就是世界末日。 ◆ 东京都神田神保町。 从旧书店林立的大马路穿过巷弄,经过商店街会看到一栋看起来很坚固的三层楼建筑,这里的三楼就是榎木津开设的「蔷薇十字侦探社」。 三楼以外的楼层均出租,一楼是裁缝店,地下一楼是酒吧。石阶只有小小的采光窗,光线昏暗又寒冷。 外面正在下雨。 天城在大楼入口收起伞,轻轻甩落伞上的雨滴。 只听到天城上楼的脚步声。 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走到拜托名侦探解决事情这一步。 天城站在写着金色字体「蔷薇十字侦探社」的毛玻璃前深吸一口气,接着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 听到「匡啷」一声钟响。 进去时,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的男人擡起头说: 「欢迎光临。」 身材矮小、四肢短的这位男性将手上的咖啡杯放到桌上,请天城坐下。 正对面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写了「侦探」两字的三角锥,想必那里是侦探的专用座位吧。现在这个座位是空的。 他事先问过关口大楼的位置,关口也说明了侦探社的状况。 关口虽然只会说「啊啊」或是「唔唔」,关口的夫人却将路线和其他各式各样的信息都解说得很详尽。 侦探社有一位负责照顾侦探生活大小事,还负责行政工作的安和寅吉。 「那个……这里是侦探社没错吧?我有事情想委托,也有带引荐信。虽然是榎木津老师本人写的引荐信。」 不知道拜托找妖怪的请求到底有没有效。 但是,既然侦探本人下令「委托我」,感觉似乎不委托不行。 榎木津拥有足以让天城听话的气势,而且,基本上天城是对谁都很乖顺的男人,被怎么要求就怎么做。 天城从怀里取出十五张纸。 榎木津在京极堂逼天城委托案件时,天城困扰地说:「没有人引荐的话,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可以委托名侦探榎木津老师吗?而且,还是找什么不存在的妖怪栈敷童子。」又一脸狼狈地说:「就算是名侦探也不可能找得到,因为那不过是传言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榎木津说:「别再说废话!这么想要引荐信吗?引荐信我来写!来张桌子,能介绍我的只有我本人!」接着,他洋洋洒洒地画了猫咪、圈圈和人脸。而且他似乎不满意第一张,又跟京极堂要了一大堆纸,连画了十五张。「嗯,这一张最好,拿去!」说完,他把整叠纸交给天城。 在那之后,关口说:「我要回去了,身体不太舒服。」身为弟子的天城急急忙忙地送关口回到住处。 「榎木津老师本人的引荐信吗?不好意思,请让我看看。」 寅吉摸着脖子很认真地确认。 上面不是画猫就是画圆圈,也难怪他会有这样的表情。 「您可能看不出来,但这的确是榎木津老师亲笔……写的引荐信……应该是这样,老师是这么说的……我姓天城,请问侦探现在不在吗?」 「不,老师大概还在睡觉吧。如果说这是老师写的引荐信,其实也满像的。」 寅吉说着,把引荐信整理在一起放在桌上。这时—— 「来了吗!记得你是竹子?名侦探没有不可能的事,就算是妖怪也要找。走吧!」 通往里屋的门被打开,蔷薇十字侦探的嗓音响彻室内。 天城已耳闻榎木津不记得人的名字和长相,他来之前被嘱咐过,如果被叫差不多的名字,就想着是自己赶快回答。 虽然不是竹子。 「是。」 还是要回答。 榎木津今天穿着奶油色衬衫、背心和毛织外套,一手拿着烟斗。比起三件式鹿毛西装,这身打扮稍微接近侦探该有的样子。不过,虽然他身上每件物品都各有侦探的风格,搭配上拥有希腊雕像般俊容与绝妙威严的榎木津本人,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什么,只有笋子一个人啊?猴子呢?」 「您说关口老师的话,老师因为头痛在家睡觉休息。」 「笋子,你如果要自称是猴子的祭典花车,就要载猴子上车,不然就没有祭典花车的意义了。」 「我是他的弟子。」 「都一样。你不载猴子,就载我慢慢走吧。」 「是。」 榎木津直接越过天城面前,打开玻璃门往外走去。天城急忙对寅吉点个头后,非常慌张地单手拿伞追了上去。 虽然榎木津要天城载着他慢慢走,却变成他本人负责开车,天城坐在副驾驶座。一坐上看起来像是达特桑轿车的驾驶座,榎木津就吹起口哨手握方向盘。 雨刷左右摆动。 真是很猛烈的开车风格。 「那个……请问现在要去哪里?」 天城甚至连要去的目的地都还没问。飞快转弯的车子迫使身体倒向一边。 「别问废话。笨蛋。现在要开回原路。」 「是。」 开车的榎木津一下踩煞车、一下踩油门,急驰在道路上,却没有造成让其他车辆急踩煞车的情况,从这点来看,也许他的开车技术很好也说不定。他们穿梭在道路的缝隙间,宛如天上的飞车。 天城正想着是什么的原路——原来是他来时所走的路。 途中才终于发现,车窗外是他熟悉的风景。 榎木津完全不需要指引,即使天城没说,还是能抵达天城演艺社经营的电影院。天城发现榎木津是要把都内八间电影院和浅草的脱衣舞剧场都看过一遍。每到一处,榎木津就下车进入放映厅,眼神扫过观众席说「不是这里」,接着又回到车上继续开车,不断重复这样的举动。 在每一处,榎木津都表现得我行我素。 「我是侦探。」 说完,他就直接穿过剪票口,即使是正在播放电影的放映厅也大剌剌地闯进去,天城对此有些困扰。 员工们都认识天城,所以也和天城一样困扰。现在距离发表遗嘱、他成为经营者的时间还不长,天城对大家来说就是「小老板」。 「就算我们的放映厅里面有,应该也只是人偶。不过,我觉得那样也没关系。」 天城畏畏缩缩地说完,榎木津斩钉截铁地说: 「人偶的话我不想看,我要看的是圆滚滚的妖怪。」 他还帮妖怪取了有趣的名字。 「让榎木津老师卷入这种愚蠢的话题,我可能会遭报应。」 「愚蠢的是你。」 榎木津立刻回答。 「是。那个……很抱歉,当然愚蠢的不是榎木津老师。不是这样的……能跟榎木津老师同行,我感到非常光荣;老师能光临我们的电影院,我也非常开心。但您说要找栈敷童子什么的……」 「在我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而且我要看妖怪。」 两人的对话就在最重要的地方对不上的情况下持续进行。 榎木津就这样带着提不起劲的天城走遍都内的电影院,看着观众席说「不对」或「差那么一点」,然后掉头离开。因为他的态度实在太过光明正大,而且天城又跟在旁边,谁也不敢口出怨言。 但是,情况到了脱衣舞剧场时却有些不同。 表演尚未开始,剧场外面不见平时排队的队伍和旗帜,大门紧闭。 「进不去!」 基本上榎木津不管说什么都是很果决的语气。 「是。」 语毕,天城战战兢兢地提议「是有员工出入口……」,榎木津马上说:「啊啊,后门。那就从那里进去。」 就像偷看到天城脑海中的影像,榎木津很快地走过天城身旁,毫不犹豫地直接进入员工专用门。 ——也许真的是神。 天城跟在榎木津身后惊讶地这么想。 但如果榎木津真的是神——表现得也未免太过自然。 他们快步走进剧场,快步通过休息室,快步进入舞台。开演前,在休息室里休息的舞者们都衣衫不整,榎木津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只穿着内衣在化妆的舞者,看着直接走过自己面前的侦探说:「哎呀,是好男人耶。」 女人吐露的真心话或是充满爱意的眼神,对榎木津而言似乎都无关紧要。 天城好像是榎木津的代理人,独自红着脸频频道歉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只好加快脚步往前走。 他不断追在榎木津身后。 榎木津却完全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榎木津老师,请等一下。再这样下去……」 就要上舞台了啊。 话说到一半,榎木津的人已经站在舞台上。 他穿过休息室到后台,接着直接走上舞台,直线前进。 「喂!你是谁啊?」 灯光人员跑过来大声喝斥。 开演前的舞台上,约有三名准备演出的舞者。她们身穿玻璃珠和亮片的服装。 「我是神。」 榎木津立刻回答。 「他是名侦探。」 终于追上来的天城赶紧补上一句。 此时灯光人员才发现从榎木津身后露脸的天城,男子皱着眉轻轻啐了一声。这里的男性员工们丝毫不掩饰对天城的藐视。被舞者捉弄时总是反应很大,而且没有男子气概的天城,在这里是最底层的人物。如果天城年轻个几岁,可能被称赞「好可爱喔」就没事了,但天城早已过了纯情等于可爱的年纪。 「小老板,现在正进行灯光的调整,这样我们很困扰耶。」 「是。」 「昨天晚上地震不是天摇地动的吗?所以我们现在正在检查器材有没有移位。而且等等负责大道具的工作人员一来,一定会大骂说神圣的舞台怎么能让外行人穿鞋上来。」 「是。」 天城满是歉意地点头,男子刻意大大地叹一口气。 榎木津双手抱胸站在舞台中央,他站的位置正好是灯光投射处。在微暗的空间中,切割出圆锥体状的光亮,光线下方就是榎木津的身影,还有围绕在他身旁的舞者。舞者们的服装闪闪发亮。 「怎么?你也要脱吗?」 银铃般的声音和笑声都是为了榎木津。 舞着们的眼神也都望着榎木津。 不过,榎木津玻璃般的褐色双眸直直盯着观众席往下看。 聚光灯下的舞者肌肤虽然裸露,却是神圣的雪白色。快要从衣服中掉出来的丰满乳房和充满肉感的臀部与大腿,传来女人们涂抹的白粉香味,闻起来很香甜。 不知道是因为榎木津的面貌超凡脱俗,或是因为他完全不看舞者一眼,沐浴在光线下昂然而立的榎木津看起来不像人也不像男人,仿佛是一幅西洋宗教画。 「不知道怎么脱的话,我可以教你喔。」 女舞者们的手随着甜美的嗓音伸向榎木津。 「也可以教你跳舞喔。」 但是,榎木津把这些搭话的女人们晾在一边,一动也不动。 「这人是怎么回事啊?」 「他是侦探。」 「是来看免钱的脱衣舞秀吗?就算是小老板,不付钱带客人进来的话,我也不会坐视不管喔。」 男子的眼神停留在榎木津的脚上。女舞者们的表演鞋是不打紧,但这里的男人们对于其他穿着鞋踏上舞台的人可是很痛恨。天城对这一点就无法产生共鸣,也正因为没有共鸣,他才和脱衣舞剧场的男人们处不来。 充满浓浓怒意的话语就像是故意说给天城听的,即使是天城也很难再开口说「是」。没想到榎木津这时突然大声说: 「不对!笨蛋!」 连空气也在震动。 「你刚说笨蛋?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你是哪位啊?从刚才就一副嚣张的样子……」 「就说了我是神,给我记住。笨蛋哪里还有什么意思?笨蛋这一个词就代表所有的意思,所以才说是笨蛋。用你们那容量不足的脑袋把事情上上下下想一遍,然后绞尽脑汁找出对自己有利的解释吧。就算找到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又如何?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对就是不对。我说不对那就是不对,我说笨蛋那就是笨蛋。你这个笨蛋。」 榎木津擡起脚,把一只脚上的鞋子踢飞到观众席去。 「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鞋子就是这样脱!我知道怎么脱也知道怎么跳舞,而且做得比谁都厉害!」 甩开女人们的手往前走一步的侦探,张开双手擡起一只光脚转一圈——结果直接摔得四脚朝天。 「榎木津老师!」 天城哀号着跑上前,跌了一跤的榎木津呈大字形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哇哈哈哈哈哈」地大笑出声。 「老师?」 天城跪在地上低头看着榎木津。榎木津玻璃工艺品般的眼眸映照出迪斯科球的灯光,闪闪发亮。 「穿着湿湿的鞋子跳舞就会跌倒,很危险,但是刚刚感觉满有趣的。整个世界翻了一圈,不错耶。」 「是、是。您……还好吗?没有撞到头吧?」 「撞到了,很痛,好像真的眼冒金星。但是,我不管是跳舞、脱衣还是跌倒都很拿手喔。哎呀,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榎木津收起笑声一口气说完,又像弹簧般迅速站起,从舞台上往观众席跳下。 「笋子,也不是这里,走吧。」 不等对方回应,榎木津在信道上捡回掉落的鞋子随意穿上后,又往前走。 「是。」 天城回答,紧跟在榎木津身后。 两人回到车上。 天城被方才榎木津的发言深深打动。 就像读关口的小说时,对于「世界上有人可以把自己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心情如此描绘出来」深感钦佩,现在他也仿佛遭雷击般心悦诚服。 榎木津的一言一行都让人感到痛快。 没有任何大道理。 有就是有。 没有就是没有。 不对就是不对。 非常简洁明快。 穿着湿湿的鞋子走在舞台上,因为雨水滑倒跌跤却张开双手呵呵笑着,然后从舞台上跳下来。 旁人不会理解到底是哪一点让天城感动。只不过,榎木津做了天城做不到的事。 即使跌倒出糗也不怪罪他人,只是独自笑着说「好像真的眼冒金星」。爽朗的笑声在耳边挥之不去。 不管是星星还是太阳,好像真的都会从榎木津眼里冒出来。 「能和名侦探同行真是感动万分。呼!」 榎木津每转一次方向盘,天城的心脏就仿佛要跳出来。 榎木津一直哼着歌。 「榎木津老师都不会迷路耶。哇!」 没有任何回应。 「说到迷路,在中禅寺先生的家里曾听到道祖神的故事,说到关口老师就像道祖神一样。啊!」 「你吓到的样子不好笑,很不有趣。」 「是。哇喔!」 「猴子就是猴子。」 就算鸡同鸭讲也无所谓。在榎木津身边,天城感觉自己也成为大人物,心情十分激昂。与关口走在一起时也有相同感受,很高兴尊敬的对象能跟自己说话。 「榎木津老师和关口老师,两位为什么可以这么有成就呢?我觉得每个人之所以是现在的样子都是有理由的。我虽然很没出息,但会变得这么没出息也是很多因素造成。啊~!」 「没理由也没因素,罂粟花倒是有看过。猴子从以前就是那个样子,我也是。理由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人应该变成自己希望变成的样子。与其有时间找一堆理由,不如做自己想做的事!」 能被这样大声训斥也觉得光荣。 他们下一站来到同样在浅草的电影院。 电影院一号馆——依照遗书,这里是唯一留给「天城演艺社」社长遗孀的电影院。 两层楼的建筑里,二楼有间当办公室使用的房间,据说以前社长夫妻就睡在那里。 夜晚,鲜红色的霓虹灯招牌「天城座」闪闪发亮。 上面张贴的是新片的海报看板。 榎木津和之前一样,直接走过入口旁的售票口。天城赶紧向玻璃窗后方的售票员点点头,快步跟在榎木津身后。 「就是这里。从这个入口进来,然后……嗯。」 一踏进铺着磁砖的大厅,眼神望向四周的榎木津好像知道了什么,说话速度变快,动作也跟着变快。 「这里是我们的一号馆,也是父亲开设的第一间电影院,战时曾被烧毁,现在的建筑物是战后重建的。」 正在向榎木津解说的天城,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啊……」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天城的母亲——天城妙子。 由于还在服丧期间,她做一身黑色装扮,身材圆胖。 仔细想想,她会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奇怪。在天城父亲死后,现在实际打理大部分事务的就是妙子。这间一号馆对妙子而言有着珍贵的回忆,她经常在二楼办公室露面,而且,这里离家又很近。 大厅正在播放的是德弗札克的〈新世界交响曲〉,妙子非常喜欢德弗札克。每当需要做出重大决定,或碰到任何需要忍耐的状况,她便会用留声机听德弗札克的曲子。待在妙子旁边的天城,也听了无数次德弗札克。 榎木津停下脚步,视线转向妙子。 「不好。」 「请问什么不好?」 面对榎木津唐突的发言,妙子直接反问。 如果说榎木津是西洋古董人偶,妙子就是头大大的传统人偶。 与对峙的两人有些距离的天城,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他无意识地移动脚步走向两人之间,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只能僵在原地。 结果,天城右边是榎木津、左边是妙子,他的位置刚好夹在正中间。 「不好,全部都不好。首先是这个音乐不行。」 天城转头看着榎木津。 「我特意挑选不会让客人觉得吵杂的音乐。」 接着转头望向妙子。 「古典音乐太无趣,爵士乐才棒。我的品味绝对没错!而且妳是鬼,女鬼,挥砍竹刀时一副陶醉的样子根本是鬼的行径。伤害人的时候,表情应该要有做好万分觉悟的样子。妳那样不行,只是自我陶醉,这样不好。」 榎木津用平淡的声音说着,视线像是要把妙子身后看穿,半睁的眼仿佛在作梦。 天城的头随着两人说话的时机左右转动,但为两人互瞪的气势震慑,想拉近彼此却连一句都说不出口。 妙子的神情瞬间僵硬,但是嘴边立刻恢复笑容。 「这样啊,还真不好意思。虽然曾被喝醉的客人说我是牛女、丑女,但女鬼还真是第一次听到呢。」 妙子笑着说。这可是年轻时练就的本事。当时夫妻俩一同打拼,在小剧场接待客人、带着员工四处巡回演出,靠着一步一脚印的努力才把公司壮大。无论人家说什么都可以四两拨千金,有技巧地闪避话题,偶尔还可以正面反击让对方哑口无言,这些气度都是不可或缺的社交手腕。 「真是失礼了。我平常很少露面,看来还是躲在家里比较好,让您看到这么难看的东西真抱歉。」 妙子行了一礼后,后退一步想让路给榎木津。 「不只是这样啊。一句话也不说,看着人家痛苦死去的样子是妳的兴趣吗?」 妙子缓缓歪着头。 「请问您说的是哪件事呢?」 「全部。」 「嗯?」 「妳见过书店了吧?侦探虽然解决案件,但是不懂得驱魔。假如书店出面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榎木津皱着眉,一脸不服气的神情。 「连妖怪的影子都不是!如果稍微妖化还好!我还真希望那孩子是妖怪!可是怎么看都已经死了不是吗?」 「已经死了?」 也许是听到危险的字眼,妙子的脸色突然一沉。 「这看起来根本不是适合侦探的工作嘛。真是受够了,一点都不有趣,已经变得很无趣!那孩子的尸体在哪里?红色椅子。在电影院吗?这里吗?」 说完,榎木津走过妙子眼前。 瞬间,天城犹豫着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但最后决定追上榎木津。 「悠纪夫,那位是?」 拉住天城衣袖的妙子小声问。不是待客的口气,而是对自己人说话的声音。 「侦探,他是蔷薇十字侦探社的名侦探。」 不想再被追问更多的天城轻轻把手甩开。榎木津连跑带走地快步往放映厅的入口走去,大力把门推开。 榎木津眼前是一片黑暗。 背后的门关上,榎木津的身影也消失在门后。 天城慌慌张张地进入放映厅。 榎木津就这样穿过电影播映中的观众席,往中央信道下方走去。 在放映机柔和光线的照射下,榎木津的身影穿过人群。 榎木津修长的身影在银幕上清晰可见,身影被拉长就像细长的人偶。他四处走动,最后停留在一处。 他的身影似乎成为银幕的一部分,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融入电影中消失无踪。 这时—— 站在银幕正前方的榎木津突然转身。 「不是这里!」 雪白肌肤加上侦探装扮——背后电影中的场景色调显得平淡。 好像从银幕中浮现的榎木津挡住光线,挥舞双手大声说: 「不对,不是这里!」 突然出现的榎木津让坐在观众席看电影的观众们都吓了一大跳。 回到车上的榎木津,心情跌落到谷底,面无表情地握着方向盘。虽然车速没变,却听不到他哼歌的声音。 只听见规律摆动的雨刷声。 「榎木津老师,刚刚……那个是……?」 「已经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即使想问,榎木津的侧脸却像石头般表情僵硬,天城只好把剩下的话吞回去。 下一站就是最后一间电影院,由天城的亲戚负责——说清楚一点,就是天城同父异母的哥哥。他自两年前就负责经营那间电影院,也许是因为业绩很好,天城的父亲才会留下遗书表示「一号馆以外的电影院都交给他」。 因为知道「哥哥」在那里。 所以天城与前往前面几间电影院时不同,脚步有些迟疑。 不过榎木津依旧大大方方。 「我是侦探,笨蛋。」 榎木津挺起胸膛走入馆内,天城只能跟着一起进去。 天城在战后,公司规模扩大之后才知道异母哥哥的存在。他没有被谁正式介绍过说「那是你哥哥」,而是通过周围的耳语才晓得。得知以后,他回想过去自己和父母以及周遭人的交互,发现过往发生的种种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自己和父亲一起去过的电影院。 等待父亲的时候,父亲去见的是围绕在他身边的女性。 除了电影院,父亲也带着天城去过很多地方。他在那些地方见过几个小朋友。 和天城不同,那些知情的聪明小孩因此用厌恶的眼神瞪着天城,并趁父亲没注意时,用力捏天城的手臂。对他们而言,天城是独占父亲的讨厌鬼。 为什么自己会遭受这种对待?当时遇见的孩子们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直到天城长大成人,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因为天城是蠢货又是笨蛋。 这间电影院的经理——哥哥的名字——是安川健夫。听说健夫的母亲是脱衣舞剧场昔日的人气舞者。当天城知道哥哥的存在时,那位女性早已成为鬼魂了。 一直以来过着悠哉日子的天城,与哥哥之间有生活水准上的差异。当然,哥哥与天城的户籍不在一起,但父亲有给予相当程度的资助。可是,天城与其他孩子相比,还是有显著的不同。 天城本性驽钝,到现在还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和态度面对同父异母的哥哥。更不用说现在还有争产的问题,担任经理的哥哥打从心里就不欢迎天城。 天城觉得十分抱歉。 只有自己在备受呵护的环境下长大,天城觉得自己真是太厚脸皮。 「小老板,您这样我很难办耶,会被经理骂的。快请回吧,您来这里有什么事?」 负责剪票的中年妇人体型圆润,很慌张地靠近天城小声说道。 「经理呢?」 「出去了。」 「是喔。」 现在刚好是下一场电影播映前的休息时间,坐在大厅沙发上等待的客人们有的抽烟,有的喝甜酒打发时间。 天城不想和哥哥碰面,闻言松了一口气。 「榎木津老师,我不想在这里待太久。」 天城小声跟榎木津说。 「不好,这里很明显更不好。为什么到处都放古典音乐?放爵士乐啊!本来不是说要去找妖怪小孩,那个委托呢?我想看的是活生生的妖怪!」 榎木津很愤慨地说。 「那个已经死了吧?」 接着,他大声说着不吉利的事,不顾后面愣住的天城,迳自冲向放映厅。 ——已经死了? 这句话榎木津今天已说了两次。 死的是谁? 褪色的红色大门吞噬了榎木津的身影,天城急忙追上前。今天天城一直在快走,一直追着榎木津跑。 「这里,就是这里。正中间的最前面!坐在那里!没错!」 榎木津瞬间穿越观众席,跑到银幕前方回头喊着。 「那里有尸体。」 响亮的嗓音回荡。 跟着榎木津跑下去的天城,视线往榎木津所指的方向看去。 红色天鹅绒座椅上—— 空空如也。 「打电话给顽固的豆腐男。」 「榎木津老师,请问豆腐是什么?」 「你连豆腐也不知道吗?不就是用大豆汁加入盐卤凝固而成的白色方形食物吗?」 无法进入状况的天城,摸摸脖子看着榎木津和椅子说: 「咦?我知道豆腐。」 「你知道就不要装傻。」 「是。」 「听好,尸体曾经坐在这里。」 榎木津的姿势特别端正,指着七十度方向的椅子斩钉截铁地说。 负责剪票的女性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你说什么?这样我真的很困扰耶。小老板,自己人的问题就自己解决。这样不是妨碍我们做生意吗?」 她以很快的语速小声抱怨。 「是。」 看到被女性的气势压倒的天城,榎木津开口说: 「说什么『是』?笋子,『是』也要分场合说,有时候可以说,有时候不可以说。我说的话你再说『是』,其他人说的话都不重要。这是真理,知道了吗,奴仆?」 榎木津微微皱起美丽的眉毛看向天城。 榎木津看着远方,也许是因为太过俊美,虽然他并非在作梦,但眼神仿佛穿透面前的事物,望着完全不同的远方。 「杀人事件隶属于警察管辖。无趣的事情就全交给警察。」 「是。」 接着,榎木津转身走回原路,摸不着头绪的天城只能跟在他身后。 ◆ 那一整天都在下雨。 没能凝结成雪的雨水非常冰冷。 光秃秃的枯枝上挂满雨珠,风一吹,银色雨滴就呈现椭圆状落下,在行人脚下的积水掀起波纹,消失无踪。 耳朵被寒风吹拂而十分冰冷,木场一到所属的四谷署,在刑警室处理文档时就接到榎木津的电话。 虽然没有发生重大案件,但因为窃盗案和毒品制造案件,包括课长在内的其他人都出去了,只剩下木场和另一位刑警留守。 其实,一听到是榎木津打来的电话,木场本来想假装不在。但是接电话的是木场的拍档长门五十次。如果拜托他,他应该会照办,但要请长门帮忙这件事本身就挺麻烦的。 『很慢耶,快点接啦,你这顽固豆腐男。我跟你不一样可是很忙的。』 听到榎木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木场真心觉得早知道就不要接了。 因为实在太烦人,他把电话稍微拿远一些,回一句: 「很忙的话就快说重点,笨侦探。」 木场也是平时的语气。 『当然会说。我带着关猴子的新弟子一起出来找妖怪童子,结果找到小孩的尸体。在电影院,新宿东边的「月光剧场」。没看到童子,但出现死人就是大爷你的管辖范围了。豆腐头快把尸体找出来,杀小孩的不是好东西。』 「关猴子?尸体?电影院?月光……?」 每次都是这么突然又自顾自地说话。 『没错,事情的大概我都说完了。我很忙,挂了。』 「谁听得懂啊!喂!」 但是对方早已挂断。 木场烦躁地把电话挂上,撑在桌上的手摀住脸,用力揉着双眼。 长门看着木场不发一语。什么都不问也很有长门的风格。 木场不久前因为处理案件时太过莽撞,受到停职处分。复职后的拍档就是课内最年长的资深刑警——长门。 长门是一位毫无特别之处的平庸刑警,与木场完全不合拍;但也因为资深,察言观色的能力很好,但这样反而让木场更觉得厌烦。 「侦探啊……」 木场说到一半就卡住了,仔细想想,他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跟人说明的信息。关猴子的新弟汁、尸体在电影院,还有童子什么的,就算告诉长门又能如何? 「打电话来的人只是说了一些莫名奇妙的话。对了,今天新宿附近的电影院有发生什么案子吗?」 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只好转移话题。木场可能被榎木津影响,也开始变得没头没脑的。侦探总有奇怪的磁场,榎木津周围的人为了配合他,常常打乱自己的步调。 虽然没听过「月光剧场」,但榎木津弄错名字也是家常便饭。不过,是新宿的电影院应该没错吧? 「电影院吗?没有发生案子耶,顶多是一周前发生过醉汉吵架的小事。」 长门回答的模样很适合坐在阳台抱着猫。木场应了句「是喔」,就把视线移回手上写到一半的文档,顺口说: 「等等我外出一下,想到一件事想调查。」 「嗯嗯。」 他早就料到长门不会说什么,恐怕也不会啰唆多问。 木场站起身穿上外套离开四谷署。 他在外面再打一次电话到榎木津的事务所,接电话的寅吉说:『榎木津老师不在。』说到新宿东边的电影院,倒是让木场想起「星光剧场」。榎木津虽然是蠢蛋又很会制造麻烦,但不是会在死人这件事上说谎或造谣的人。不如说,他是只说真话的男人。 有种不好的预感。 同时——有种血液流过心脏的灼热感。 木场并非喜欢不幸,也并非喜欢尸体。杀人什么的他完全无法认同,杀人犯更是不可原谅。他对于不清不楚的正义以及杀人的恶臭感到恶心。 但是,察觉到案件发生,心脏便扑通跳动。 木场追求的是亲手逮捕坏到极点的绝对恶人。这就像幻想一样不真实,因为这个世上根本没有这么简单易懂的坏人。 即使如此他还是会想,那样的恶人也许就在某处吧。 因此,只要有事件发生,虽然这样不适当,但心脏就是会扑通直跳。这是木场无法说出口的怪癖。 就像随着外在环境改变体温的变温动物,木场的热度也会配合四周上上下下。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心脏像坚硬的石头在身体里滚来滚去。 这是职业所造成,或是自己的本性,又或是两者融合的结果,连木场自己也不知道。 除去刑警这个外框的木场本身,是连一颗石头也没有的空壳。 外观没有问题,里面却是空空如也的盒子。 就算是这样,每当事件发生时,还是能感觉到某种物体在体内熊熊燃烧。 顺带一提,木场记得很清楚,四方脸加上壮硕身材包覆的空盒,是在何时把心脏放进来的。那是在木场守护初恋的女演员——美波绢子的瞬间。空虚的身体被某种暧昧不明的物体填满,甚至连曾经只是空盒的外表都在猛烈震动。 但是—— 守护失败了。 守护失败的木场逮捕了她。 因为她是一起悲惨案件的犯人。 从那时起,木场体内空空的抽屉深处,偶尔会有冰冷石头滚动的声音。 他有这样的感觉。 每当想把石头拿出来好好审视内心时,石头就会消失。他想:「我的内心果然还是什么都没有的空盒子。」不过,这些不过是心理作用,毕竟木场不是盒子,木场的心脏也不是石头。 拿着伞边走边思考,被雨水浸湿的鞋子让脚尖有点发凉。感觉像是脚踩着泥泞,一步一步慢慢让脚浸湿,让人很不舒服。 他抵达「星光剧场」后擡头看着海报看板。 被雨伞遮住的视野,让海报上架式十足的武士上半身缺了一角;移开伞后,看到穿着鲜艳和服的公主巨大的笑容。 他接着走进电影院。 没有尸体。 也没有案件。 木场向剪票口的女性买了一杯热甜酒啜饮后,没看电影就直接前往神田的蔷薇十字侦探社。侦探不在,他喝着寅吉泡的咖啡等了一会儿,榎木津还是没回来,结果等到日落。木场不高兴地说了句:「怎么到哪都白跑一趟。」 肩膀和脚都白白被淋湿。 刑警室里,放在暖炉上的水壶不断冒出热气。被室内白雾覆盖的玻璃窗外,可以隐约看到街上的朦胧灯光。 正在看报纸的长门没问木场去哪里。 「修先生,你回来了。」 他只擡头说了这么一句。长门称呼木场为「修先生」。 「嗯嗯。」 木场不禁苦笑。为什么笑呢?因为长门很平常地说「你回来了」。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随口说说,木场也自然而然地点头。不过,这种相处也莫名让人痛苦。 长门应该有帮他好好跟课长解释吧,因为谁也没说话。 「青少年的暴力案件变多了呢,学生因为吸毒而冲动杀人什么的,真是……」 长门摇摇头,自言自语地念着报导内容。 木场回到座位,拿起写到一半的文档。 「修先生,关于刚刚的话题啊,昨晚有人报案说新宿的电影院有人死了。」 「欸?你说什么?」 心脏跳得非常快,手脚都感觉到热气,血液也快速流动着。 「好像是恶作剧电话,听说到现场后发现根本没死人,连活人也没看见。后来,住在那边的小孩哭哭啼啼地跑来。」 「什么跟什么啊?」 匡啷,木场体内发出空虚的声响。 但是体内曾经一度产生的热能,还像炭火一样残留着。 如果说是偶然的恶作剧电话也太过巧合。木场很清楚,只要有侦探参与的案件,往往会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 尸体应该找得到。 木场模糊地思考。要怎么找呢?他不知道方法。一间一间电影院去找吗?他想好好问问榎木津,到底是在哪里看到什么才打电话给他? 第二天早上,浅草「天城座」发现了小孩的尸体。 第四章 ——本来以为真的出现栈敷童子。 第一位目击者是「天城座」电影院的经理。 一开始误以为是人偶,远远地看到她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 在经理来之前,馆内就已打扫完毕,地板非常光亮。 「嗯。」 因为打扫工作做得非常彻底,经理不禁点点头表示肯定。 先前雇用的清洁员态度懒散,地板上偶尔会残留拖地的痕迹,观众席也曾有污渍,后来就被解雇了。新来的员工任何小角落都不放过,打扫得很仔细。 经理总是习惯在一天的放映结束后独自坐在观众席,静静环视馆内,思考着当天的来客状况、预计上映的新片内容等等,要想的事情非常多。 偶尔也会一个人走进放映室,举办专属于自己的特映会。每个月偷偷举办一到两次的特映会,是他唯一的奢侈和任性。他本来就是因为喜欢看电影才选择这份工作,如今终于爬到经理这个位置。能完全沉浸在电影中、不被任何人打扰,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而且,他每天早上也比谁都早来,一进入放映厅便独自坐在观众席。 那天早晨,办公室和大厅一如往常,并无异状。 不过,打开馆内大门巡视的瞬间,有股异样的感受。 观众席呈阶梯状,座椅愈后面高度就愈高。入口分别在正中央一排座席的左右两侧。进门立刻会看到整排的座椅和走道,前方的银幕用红色帘幕盖着。 眼角余光瞄到有个像垃圾的东西,因此经理仔细地看了看。 观众席的最后一排靠墙处,有个黑色球体。 红色天鹅绒椅子上浮现一颗黑色圆圆的头。 那是人的头。 身高不像大人,是小小的西瓜皮黑发造型。 「我知道其他分馆流行把栈敷童子的人偶当作吉祥物使用。但是天城社长夫人很不喜欢那种人偶,我和其他本馆的员工也都认为那有些可怕,所以从来没有在本馆摆过栈敷童子的人偶。」 经理原以为是有人把人偶放在那里。 「我们的电影院分成两派,分别是小老板派和安川经理派——虽说如此,但只有本馆一号馆属于小老板派。总之,我是小老板派的,所以不太喜欢那种东西。擅自把栈敷童子放在我管理的一号馆实在不妥,而且那也占了一个客人的位子。再说,不管人偶是善是恶,如果看到隔壁座位有个人偶,有些客人会觉得不舒服。所以……」 他打算将人偶拿走。 对随手放置栈敷童子的某人不满的经理,毫不犹豫地靠近座位。 从远方看去一团黑的人偶轮廓,随着距离靠近愈来愈清晰。她光脚穿着深色洋装,身体往前倾,垂下的黑发全部集中成一撮,看起来莫名沉重。 即使身体呈现往下滑落的奇怪姿势,脖子又弯得特别低,但既然认定是人偶,经理也没多作他想。 「因为脖子呈人类无法弯曲的角度,更让我认为那是人偶。但每接近一步,就感受到内心阵阵骚动。加上肌肤软绵绵的也不白,而是怪异地发黑。那时刚好看到被头发遮住的脸部下方——血从嘴角滴下来……」 已经凝固变黑的血迹一直到下巴,形成一条细线。 「即使如此,我还是告诉自己栈敷童子就是这么可怕的人偶。头部呈现奇怪的角度与颈部相连,就像猫头鹰,活人是绝对办不到的,所以一定是人偶。我完全没想到会是尸体,不可能这么想,因为那种东西出现在我们电影院也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 小孩被打死,脖子断了,尸体整晚坐在那里用怨恨的眼神凝视着黑暗——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完全无法想像。 「座椅下方的地板颜色变了,我想是被弄脏的。仔细一看人偶光着的脚湿湿的,还有液体滴落在地板上。」 衣服、皮肤和头发也是湿的,还有一种衣服没晾干的难闻气味。 「虽然不想碰,但总是要把人偶拿走——不,那其实是人。当我要碰触的时候,近距离看到伤口……看到裂开的皮肤。要移动她的时候,浏海一动看到脸……」 才知道这是人。 那是尸体。 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知道的时候总是很突然。 当经理发现这不是人偶而是尸体,赶紧慌张地联系天城夫人,接着报警。 ◆ 「巽先生,听说在隔壁邻居家底下,猫筑了巢呢。」 巽先生是关口的妻子雪绘对关口的称呼。 「猫不会筑巢吧。」 关口的脑袋呈现放空的状态。 他想专心写作却遇到瓶颈而非常烦恼,在不断烦恼的过程中睡意袭来。原本就写不出东西的情况下,又因为几件事的影响而更没有灵感。 外面下着雨。 冬天的雨十分寒冷,空气中混杂阴暗的颜色。 他频频打瞌睡而闭上双眼,梦见雨滴般的梦境。 滴滴答答的梦境渗进睡眠的缝隙,往下坠落。 所以妻子的声音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关口也说不清楚。 梦见的是小孩。 感觉后面有人回头一看,黑暗中有一个小孩直直盯着关口,他感受到仿佛心脏被剥了一层薄皮般的痛楚和恐怖。虽然大声尖叫,身体也不断颤抖,关口却无法逃离。 小孩的两眼眼白闪闪发亮,好似蛋白般充满光泽、圆滑湿润,似乎直接插入手指便能将眼窝挖开。 令人感到无比毛骨悚然。 柔软得快融化的那双眼白。 小孩。 对方只不过是小孩。 为什么小孩会如此—— 让人害怕。 是如此可怕的东西。 正将梦境从脑海中消除时,关口不假思索地回应了雪绘的话,现在才重新思考什么是「猫的巢」。猫哪会筑巢?又不是燕子还是乌鸦。 「可是,真的像筑巢呢。好像是母猫生了小猫之后开始养孩子。邻居不忍心把牠们赶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且为了不打扰母猫,还尽量不到庭院去。昨晚不是有地震吗?他们担心就跑出去查看,结果母猫一副保护孩子的姿态呜呜叫着,根本无法靠近。」 妻子声音的背后,传来雨水敲打屋顶的声响。 背脊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凉意。 「邻居觉得好感动,保护孩子的母爱就算是猫也很伟大,心里觉得很温暖呢。」 关口正蜷缩在暖桌里取暖打着瞌睡。 站起身而发出声响的雪绘在关口对面坐下,自然地拿抹布擦拭桌子。手缝的旧布是白底配上红线。女人们总是拿自己喜欢的颜色和形状的材料筑巢。 关口心想,与其说这是关口家,不如说是雪绘家。但他对此没有怨言。 不过会筑巢的动物,有些恐怖。 「今天下雨,希望猫咪别受寒受冻就好。母猫不知道是不是正抱着小猫喂奶呢?虽然想帮牠,但牠把人类当敌人又抓又咬。真是无可奈何,好麻烦啊。」 关口一半的精神在睡眠当中,所有事物看起来都很遥远,就像在半透明薄膜的另一边,模模糊糊的。 「茶都凉了吧,我再去泡杯热茶好吗?」 站起身的雪绘,鲜艳山茶花图案的腰带映入眼帘,关口的视线像是小猫扑向会动的物体般追着腰带跑。 「嗯。」 「这条腰带一直没拿出来用,会不会太花俏了?」 察觉到关口视线的雪绘害羞地笑着。 「不会啊。」 关口摇摇头,等待热茶上桌。 隔天。 天城当初为了当弟子那么恳切地拜托,现在却头也不回地离开关口。他昨天不畏风雨地跑来问榎木津事务所的位置,一定是去找侦探了。 关口心中的某个角落确实感到放心,另一方面却觉得不是滋味。舍弃关口倒也不打紧,但为什么偏偏去榎木津那里呢?一定会吃苦的啊。不知道双方沟通有没有问题?虽然他想破头也无济于事,而且那不是关口需要烦恼的事。 不管怎样心情都会被影响,可恨的是自己本来就不想认识他,也不想扯上关系。 关口不晓得邻居家的猫后来怎么了。雪绘今早似乎仍很关心这件事,但是关口对猫母子的事没有什么兴趣。 雪绘和京极堂的妻子千鹤子去看戏了。关口的妻子和京极堂的妻子感情很好,两人偶尔会相约出门。 关口也出发前往京极堂。 打开主屋,看玄关地上的鞋子似乎是有访客。关口打了声招呼进入后面的客厅。 京极堂板着一如往常的阎王脸读著书。 随意盘腿坐在对面的是木场修太郎。身为刑警的木场,平日白天出现在京极堂是非常罕见的事。 「大爷,今天不用工作吗?」 关口找了个角落坐下后开口问。 大家都称呼木场为「大爷」。他是个浑身散发「大爷」气质的男人。 「现在就在工作啊。」 他用高亢的声音回答。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有案子啊。如果是普通案子要抓犯人,只要展开搜查就好,但是这次侦探也插手了。我昨天接到榎木津的电话,就一直觉得不对劲。」 「侦探是指……榎兄啊……」 木场和关口在战争时隶属同一队。关口是长官,木场是部下。木场不曾对不牢靠的关口长官以下犯上,反而还是他有力的支柱。结果关口带领的队伍中,只有关口和木场存活到最后。 再者,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因缘,木场与榎木津还是旧识。因此退伍后的木场与关口,仍然保持偶尔见面的关系。 「那家伙在的地方准没好事。只要别拖我下水,他要去哪里闹都无所谓。大爷怎么不去找榎木津而来找我呢?既然接到侦探的电话,去一趟侦探的事务所不就好了吗?」 京极堂阖起书本讲完话,从放在桌上的茶壶倒了泡很久的茶递给木场与关口。看木场面前没有茶杯,也许他只比关口早到一会儿。 「没办法啊,那家伙不好好跟我说明才会变成这样。他打电话来时,就跟平常一样。我去神田的侦探事务想问问详情,但他不在,我还以为他一定是来这里。」 「可别把我家当成你们相约见面的地点,榎兄并不是常常来啊。」 「不常来吗?我知道他常常在这里呼呼大睡呢。但重要时刻总是不见人影,真是让人头痛的侦探。」 「让人头痛这点我倒是同意。」 「世上没有一个人会不同意。我是昨天接到他的电话,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人,那家伙到底去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榎木津去哪里?」 京极堂不耐烦地回应。 「榎兄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关口问,木场喝口茶润润喉回答: 「就跟平常一样啊,自顾自地说些没条理的话,问他也不好好回答,说什么尸体、小孩子、电影院、童子不在之类的,并说他要报警,请警察快点来找尸体。我只想跟他说,梦话可是作梦的时候说的。如果可以在出现尸体之前防患未然,那我想办的案子可多了。榎木津说明得不清不楚,我还一头雾水,电话就挂断了,回调也找不到人。我去过榎木津说的那间电影院,侦探事务所也去过,但没看到尸体、没有案件发生,侦探也不在。我想又是笨蛋侦探发疯蹚了浑水吧,他只是想把我牵扯进去,就放弃回家。结果更糟。」 「什么意思?」 「关口队长,不要一直问一样的问题啊。」木场说,「我的头脑已经够混乱了。而且说来说去,跟你也有关吧?侦探提到『关猴子的新弟汁』什么的,是想把你煮来当关口汁喝吗?那不是很难喝?不管是煮的还是烧的我可都不想喝。」 「不是弟汁而是弟子吧?大爷,其实关口前阵子收了一名弟子。」 「弟子?京极堂,你在说笑吧?不要说什么无聊笑话,安静把我的话听完。我后来才知道,侦探打给我瞎说一通的前一晚,警察曾接到另一通类似的匿名电话说『星光剧场』有尸体,报案人是小孩的声音。犯人应该是体型矮胖、穿着黑色和服的女性,年龄约五十岁左右。目击情报说看到她从电影院逃走。」 「尸体找到了吗?」 关口胆战心惊地问。 又发生案件了吗?是棘手的案件吗? 「找到了。」 「欸?榎木津发现的?」 「不是,那时没有发现。」木场回。 「那是什么时候?」 「哪时候都没发现。也就是说,榎木津打来后没有发现,前一晚的电话打来时也没有发现。接到匿名电话的警官照着报案内容前往电影院一看,谁都不在,门也没有上锁。本来以为是杀人案而心情激昂,结果什么都没有。后来住在电影院的小孩外出回来看到警察被吓哭,才发现原来是恶作剧,结果无功而返。我听到这件事后,心里一直挂念着。我知道侦探虽然是笨蛋,但他不会说谎。即使是巧合,报案内容居然和侦探说的相同,怎么想都很可疑。感觉事情没有结束,正有不祥的预感,今天就听说在另一间电影院找到尸体。榎木津的电话根本是预言啊。」 「你说预言?榎兄可不是预言家。」 京极堂抓了抓下巴。 「但是,事情真的如他所说,一点都不差。虽然接到电话时没有发现尸体,但后来就如侦探所说,发现小孩的尸体坐在电影院的座位上。还好接到榎木津电话的人是我,如果是其他人可能会怀疑侦探预告杀人呢,就是这样的情况。但我了解榎木津绝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根据尸体状况判断,死亡时间是在前天,就是匿名电话打来的那一天、那个时间。这样一来,表示犯人在我们接到报案时,把尸体藏在某处,故意等一段时间后才放出来。真搞不懂这样有什么意义?要藏的话就一直藏起来,如此不就神不知、鬼不觉吗?」 一口气说完的木场喝了口茶。 「发现尸体的是哪一间电影院?」 问这个问题之前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啊啊,浅草的『天城座』。早上开门的员工发现而报案的,晚报也有报导。」 「天城座?」 那不就是——天城演艺社经营的电影院之一吗? 太吃惊了。 关口脑中浮现好人天城柴犬般的脸庞。 「怎么?你果然脱不了关系,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 木场不愧是受过训练、吃过苦的刑警,没放过关口的表情变化。木场是个狠角色,可不是说谎就能唬弄过去。 「啊啊……知道一点……」 关口点点头。 「反正你这外行人一定又没想太多,尽做些糗事吧。最好不要再这样了。榎木津另当别论,但你不适合扯上这种事。这种麻烦事交给榎木津就好。」 说到最后,好像是在为关口着想。 「我也不觉得自己适合,话题是大爷你起的头,我只不过刚好也在这里,完全没想要做什么。只是……」 只是不小心问了电影院的名字。 好不容易快忘掉的天城脸庞,又浮现在关口脑中。 当然,关口不会主动跟木场说「那个叫天城的男人想当我的弟子」。关口不收弟子,而且天城对他作品的所有赞美都让他很烦闷,一点都不开心——关口打从心底这样想。 但是,天城确实是和关口有些关系的人。而关口在与自己有关的人遇到不幸时,无法正大光明地说「我不知道」、「和我无关」。 内心十分在意。 虽然知道这绝不是凭一己之力可以解决的事,关口却会和对方一同苦恼。如果换作京极堂,他只要板起凶恶的脸孔说一句「麻烦事别找我」就能隔绝一切,但关口办不到。 而且,就算京极堂说「别找我」,他却能不离开书店半步便把来龙去脉搞清楚,解说得有条有理,把事情一一归放在它该在的位置。反观关口,一件事都无法解决,只能像无头苍蝇般飞来飞去。 关口就是这样的人。 「目前听起来不像是很困难的案件。虽然还想多了解一点信息,但这种程度榎兄一个人也能尽力收拾的。而且榎兄说他看到尸体的话,应该是曾遇到藏尸体的某个人。」 京极堂轻描淡写地说。 「你说那家伙会收拾?那家伙才不会查案呢,只会解决,而且做不做要看他的心情。怎么样才能让他有所行动?」 「你问我怎么让榎木津采取行动?这真的是很困扰我的问题。」 京极堂似乎掌握了事情大略的真相,但即使把相同的信息告诉关口,他绞尽脑汁还是站在原地束手无策。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解释一下。」 关口无奈地拜托京极堂。 「要我解释什么?怎么让侦探动起来,小关比我还擅长吧。」 「我才不擅长。而且,我是叫你解释事件的大概。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解释的话,小关就会和原本不需要有关联的事情扯上关系,还是不要吧。再说,你的精神状况不是还没完全恢复吗?我以为你稍微好了一点,但前阵子带天城来这里之后,又开始每天发呆、垂头丧气的。你一定又回想起一些无聊事对吧?你最擅长忘记,与其为了半吊子的回忆迷惘,干脆忘得一干二净比较好。」 「那是……」 「你可不要再像学生时代那样因为忧郁症,关在房里一步也不肯出来;还有一次是一直待在我这里都不回家,让雪绘小姐很担心。」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很忧郁啊,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关口,可别在无聊的事情上打肿脸充胖子。」 木场直接了当地对关口说。 「我才没有打肿脸充胖子。」 同时被京极堂和木场指责,关口明明可以不在意却咽不下这口气。 「天城演艺社前社长的事,八卦杂志也问过我要不要写成报导,所以我不是完全不知情。而且,我和他儿子天城算是……相识一场。既然听说了这件事,实在无法放着不管。请告诉我事情详细的经过吧。」 「也算是相识一场……?」 京极堂挑了挑眉。表情看起来虽然不开心,但瞬间嘴角稍微上扬。他比关口还要懂得关口对天城怀抱的复杂心情,也许因此苦笑。 京极堂的喜怒哀乐全部表现在眉间深深的皱折中,想读取他的心思可谓难上加难,但关口却能了解。说不定这是关口在多年交情之下练就的一项技能。 被嘲笑的感觉并不好。 「真是啰唆,京极堂。你叫我出去外面,我就出去啊!这样总可以吧?我也会试着调查这件事。」 对关口而言,京极堂正是道祖神,是旅行之神、指引方向之神。如果没有京极堂,关口毫无疑问会在人生的路上迷途,恐怕已偏离正轨。 京极堂瞬间的苦笑、木场振振有辞的说话声,让之前包覆关口的寒天薄膜不断伸展,变得更薄。 「关口对天城演艺社的前社长了解多少?」 木场对方才关口的发言产生兴趣。 「我知道他最近刚过世,而且有好几个私生子,现在因为争夺遗产闹得不可开交。八卦杂志问我要不要写篇报导,也是和他金屋藏娇的女演员与舞者自杀的谣言有关。」 「幽灵的传言我也知道,听说出现在电影院。我常去电影院,但从未看过幽灵。」 木场露出嫌恶的表情。 「天城育夫是只老狐狸,想化成鬼来找他的女人应该不少吧。其实他包养了不少女人,私生子也好几个,但好像都有好好照顾。虽然私生活不检点,但他在这方面倒是挺可靠的。他的死毫无异状,是因心脏病发突然过世,只能说一路好走。」 「嗯。」 「我对他也不是完全不了解。大概四年前曾经发生过一起绑票案,是他其中一个私生子失踪,情妇跑来报警,哭着说一定是大老婆怨恨自己才把小孩绑走。如果是家务事还可以请她回家自己解决,但牵扯到绑票,警察就不得不有所行动。可是找了半天,结果那个小孩自己回来了。」 「所以不是绑票啰?」 「嗯嗯,小孩子不是被绑架而是离家出走。也不知道一个十岁的小孩从哪里学的,他直接跑去跟人家谈判,说要当大老婆的小孩继承家业,结果被拒绝。他误以为顺利的话可以被大老婆收养、过着富裕的生活才离家的吧?对于被卷入家庭纠纷的我们来说,真是一场灾难。」 「十岁的孩子去谈判?会是自己想出来的吗?」 「实际上,听说那些话是天城育夫自己跟情妇们说的。他说女儿的将来他会照顾,儿子成绩好的话也会考虑收养,所以要他们好好念书之类的。像是情妇生的大儿子没有认祖归宗,姓氏也不一样,可是最后也继承了电影院,所以他并不完全是胡说。他既然跟情妇们这样说,当然会传到私生子的耳里,所以那个孩子才跑去本家谈判,说想当继承人……这种情况下应该可以称为本家吧?总之是天城家。但大老婆把私生子赶走说『继承人已经够了』。姑且不论够不够,这样把小孩赶走,大老婆也是不好惹的女人呢。」 虽然不是重点,木场接着说: 「大老婆天城妙子的身高虽矮但颇为壮硕,年约五十几岁,又穿着丧服,外型与被目击的可疑人物一致。如果当天找到尸体,天城妙子就会成为嫌疑犯。但我不认为天城妙子是犯人。」 「刑警的第六感吗?」 「不,这是思考一下就知道的事。一开始接到匿名电话时没有尸体,所以当天没有人怀疑天城妙子,对目击情报也没有特别留意。」 没想到之后发现尸体的死亡推测时间与匿名电话吻合。木场摸着脸吐了吐舌说: 「这里我就想不通啦。如果天城妙子是犯人,为什么要刻意把尸体搬到『天城座』?如果想要隐瞒杀人的事实,把尸体藏好不就好了吗?感觉真不舒服。」 木场继续说道。 「无论如何,天城妙子都是重要关系人,看起来很多事情其实都归结在一起。在这种想知道更多细节的重要时刻,却偏偏找不到侦探。」 「榎兄可能是和天城在一起……在找栈敷童子……」 明明是两天前讨论的话题,却感觉恍若隔世。 「那个天城是谁?赶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从关系上来说,是天城育夫和妙子的儿子。」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侦探走在一起?也太巧了吧?」 木场皱着眉。 「应该是巧合啦。」 关口很没信心地说。 「真的吗?」 被这样一问,关口又更没自信,嘴里发出「呜呜」的怪声。木场大脸上的小眼瞇成一条线说: 「关口,我跟你说。」 「嗯。」 「我现在有一点生气。如果当时我能确实理解侦探电话中所说的内容,也许事情不会演变至此。我总是没能赶上,但偶尔也想赶上些什么,防止事情真的发生。」 「那是……」 木场注视着手边的茶杯。面对切身体认自己心情的木场,关口顿时语塞。 木场的个性笨拙又过分正直——所以关口常常能够对木场的情感有强烈共鸣。也许因为是曾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伙伴,另外一个原因则可能是他与京极堂和榎木津不同,不是「没有人味」的存在。 木场突然擡头问关口: 「关口队长,你当真又要做侦探的工作吗?」 「我知道自己无法胜任侦探的角色啦,但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京极堂苦笑。因为木场吐露自己内心的脆弱,关口才想从寒天薄膜中走出来。 这毫无疑问是一时迷惘。 堵塞已久的心情,一时找不到出口而迷失方向,最后只能四处徘徊。 木场和京极堂互看着对方。 「没有一件事是小关你能做的,但你明知自己没有能力去做还想插手。我的忠告只有一个,放手吧。」 京极堂苦口婆心地说。 「但天城他……」 他不是正在烦恼吗?柴犬般的脸庞,跟在榎木津身后到处跑,脑中浮现每当榎木津说什么,一定会回「是」的天城身影。虽然天城不是关口的弟子,但回想起来,天城的软弱、驽钝和滑稽,与关口自己的某些部分也有所重叠。 「你插手的事情,到最后一旦不能解决,又会忘得一干二净不是吗?」 京极堂的表情仿佛阎罗王上身一般凶恶。 「才没有那种事。」 虽然反射性地如此回答,却缺乏自信。京极堂偶尔会翻旧帐责骂关口,但对关口而言,那些事都不在他的记忆库中。 「这起事件也不适合木场大爷。如果不是榎兄的一通电话,大爷也不会对这件事如此挂心,对吧?」 「书店,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事,大爷你回署里调查也都能知道,大爷不知道是因为没想到要去调查。这次事件就是这样,我也没有了解到可以讨论事件的细节。大爷想多了解详情的话,回警署就明白了。」 「京极堂——大爷没关系,可是我……」 「自顾不暇的人,最好不要想去帮助别人。再说,你本来就没认同天城是弟子不是吗?小关,你自己的问题都无法解决,还有空同情别人的悲剧,这个习惯最好改一改。」 「唔……」 含在嘴里模糊的声音,不知道是否定还是肯定的意思。 「小关,烦恼是你的事,是你自作自受,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跑来找我哭诉。」 京极堂说清楚后就不再开口。 陷入一阵寒天般朦胧的沉默。 「不管要做什么,关口一个人压力太大了,我们倒是可以一起去找榎木津。关口在的话,榎木津也会收敛一些。我来这里不是要让你们听我说,是为了找侦探听他说。」 打破沉默的是木场高亢的嗓音。 「咦……我在的话,榎兄会收敛一些?那样算是有收敛吗?」 「小关是榎木津的盾牌也是驱邪道具,大概有八成的坏话和瞎说都会被小关吸收。」 京极堂严肃地点头,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的关口只能仰天长叹。 不过,关口是外行人。 刑警是木场的工作,他并不打算带着关口进行真正的案件调查。关口只是在找到侦探之前一起行动的伙伴。 「要去找榎兄可以,但我们要不要先整理重点?」 「难得小关会说出有建设性的话。」 京极堂冷冷地说。关口虽然想立刻回嘴,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木场接着回: 「跟关口说也没用,不如跟驱魔师说吧。」 「我不需要,听了也和我不相干。如果想让小关不灵活的舌头、不灵活的大脑动起来,只要倒机油到耳朵里就好。用言语无法让小关动作,虽然他是作家。」 「加机油也不会动的。不过,这次是他自己表示要行动啊。对吧?队长。」 「唔……」 满腔动力被批得一无是处。 当关口为京极堂与木场的话语而意志消沉的时候,木场从头说起事件大略的来龙去脉,感到厌烦的京极堂也听着。 根据木场的说法,年仅十岁的被害者是年纪最小的天城遗产继承人,死者母亲是「天城演艺社」旗下的脱衣舞者。当天要登台表演的她,把零用钱和饭团交给小孩就出门了。最后一个看到小孩的是她的小学同学,目前还没有人在被害者放学回家后的时间看过她。 法医已经推测出死亡时间是前天晚上,警察缩小嫌疑犯的范围后,开始调查这些人的不在场证明,当中也包括天城的母亲天城妙子。可能的动机是不想让遗产落入他人手中,所以才杀掉其中一个。但即使杀掉一个也还有七个,而且杀掉年纪最小的孩子并没有意义。要杀的话,也应该是确定继承遗产又担任电影院经理的长男。 还有尸体出现的时间问题。最后锁门的「天城座」经理非常肯定地说,发现尸体的前一晚,「天城座」电影院里并没有尸体,座位上什么都没有。若经理所言属实,犯人只可能在当天深夜到早上的这段时间搬运尸体。 从推测的死亡时间和当天诡异的目击报案电话判断,天城妙子很可疑。 但是尸体被搬动、出现的那天,天城妙子却有不在场证明。她前晚与浅草脱衣舞剧场的脱衣舞者们在一起,据说是陪着小孩失踪而报警的脱衣舞者度过一晚。 「……那她不就是好人吗?这个叫做天城妙子的女人。」关口说。 天城的母亲应该是纯朴又直爽的人吧。情妇的小孩不见,还陪在她身边,而且让丈夫的情妇留在自己的剧场工作就已经够善良了。 「与其说善良,不如说是冷静。跟事件没关系倒还好,如果她是犯人、事件关系人或是目击者,还若无其事地陪在情妇身旁一整晚,那一点也不合理也不正派,胆子简直异于常人。」 「这我就不懂了。」 「我还不知道关口你到底有没有胆子呢。」 被这样一说,关口闭上嘴巴,陷入思考。 「关于移动尸体这件事……该不会是没看到尸体吧?那个……接到报案去搜查的警察,会不会没注意到尸体呢?也许因为没有注意到就没找到。电影院的光线很暗,而且阶梯和角落不少,会不会是藏在暗处没看到?」 「当时去现场找的同仁都说确实找遍了,而且这次事件也不可能是那样。尸体确实被移动过,因为身上穿的和服和头发是湿的。」 「湿的?」 「那天不是下了一整天的雨吗?尸体的头发与和服都淋湿了,所以应该是从外面搬到电影院里的。」 「那脚印或是拖行尸体的痕迹呢?电影院的地板上没找到吗?」 「不知道为什么地板上都干干净净的,脚印也没留下,可能是被擦掉了。」 「这样啊。」 一时间想不出什么的关口陷入沉默。 虽然听似说了不少,但木场所说的都是「关口已经知道的事」或是「想知道也可以自己发现的事」。关口不打算再从木场身上挖出其他情报。 「总之,我想去天城那里一趟。榎兄打给大爷时,天城应该是跟榎兄在一起。他们大声嚷嚷着说要去找妖怪栈敷童子。」 关口表明自己要前往的目的地。 ——要出门了。 不是要回家,也不是要去京极堂或蔷薇十字侦探社,他是主动表示自己要去的是平时不可能牵扯上的地点。 心里这样想着的同时,这份心情也慢慢远去。恐怕这无关紧要吧。 「妖怪?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 「因为好像……有……」 回答得很模糊不清。 换成京极堂,一定可以用滔滔不绝的气势解说「妖怪是什么」,但关口既没有这些知识,说太多话舌头还会打结。而且,「童子」这个单字让关口感到非常不安。 「嗯~」 木场没有多加追问。 京极堂也没有解说。 总算放心了。 大言不惭地说要出门的关口,却不知道天城家的地址,一离开京极堂便停下脚步,像只无头苍蝇般说:「天城家在哪里……」木场见状,叹口气说:「我知道。」结果由木场负责带路。 共同外出的京极堂、关口加上木场是难得一见的组合。 一行人从中野搭电车前往浅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接近年底,擦肩而过的人们都匆匆忙忙地快步走着。觉得冷而拉起衣领走着的关口,很不擅长在人群中前进,只要差点撞到人就会停下来,而被人潮牵着鼻子走。木场对这样的关口无可奈何,不时得回头等关口追上来。 「匍匐前进还更快呢。」 面对语气不耐的木场,关口低头碎念: 「大爷好会走路。」 「走路哪有会不会?你这样天都黑了。」 木场抱怨完,关口在他身旁非常努力地快步走着。 「小关是无法察知人潮的动向。」 京极堂淡淡地说。没错,如果没有这么多人,关口能直直前进的话,倒是能走得很快。但强调这个也没有意义。 摊贩林立的浅草公园,随风飘来面食的香气。木场穿越葫芦池周边往前走,路旁还残留昨天下雨的积水。人潮渐渐减少,走进小巷后关口才稍稍放松。 正当他「呼~」地吁了长长一口气时,总算抵达天城家门口。 从公司规模和人们的传言推测,天城家给人华丽奢侈的模糊印象,实际上却散发一种平易近人的氛围。不过占地和庭院都很宽广,围墙也比两边邻居更气派。 关口向似乎是帮佣的女性报上自己的名字后,对方亲切有礼地说:「现在有访客,请问您有先预约吗?」 「虽然没有预约,但请帮我转告悠纪夫先生说关口来了。」 关口认定曾经一度想当自己弟子的天城,不可能把自己赶走,不过看着女佣匆匆离开的背影,他对下意识地耍小聪明的自己感到痛心,心情不禁一沉。 走廊的另一边传来不熟练的弦乐器声,只听声音无法分辨是什么乐器。 演奏的人是谁呢?会是天城的母亲吗? 拒绝收天城当弟子的是关口,而且,天城想当弟子这件事本来就是出于一时冲动,确实是错误的选择。 突然想回家的关口,发现旁边的木场正用四方脸瞪着自己。 回不去。 自己说要行动的关口,下一步还是想躲回原处,他就是一个不中用又只会在原地徘徊的没用男人,连自己几分钟前说的话也不能相信。这样的关口如果没有木场在旁,恐怕现在就会说「还是算了吧」直接逃回家。 关口短时间内思前想后又很泄气,这时刚刚离开的帮佣回来说声「请进」,让关口一行人进了家门。 「各位认识的人似乎也在,悠纪夫先生说可以直接带你们进去。」 「认识的人?」 天城和他们都认识的人会是谁呢? 是写引荐信的稀谭舍或赤井书房的人吗? 还是……? 关口怀抱不安的心情拉开门。 「榎木津,你这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个人是榎木津。 看到舒服地躺在榻榻米上休息的侦探,木场大喊。 「嗯?啊啊,豆腐来啦。笋子,你看,这家伙就是豆腐男。他的脑袋很硬,被撞到可是很痛的,小心喔。连书店也来了,真是大丰收。」 榎木津依旧躺在一整排高级的座垫上,只有头转过来说话。 「是。」 挺直背脊的天城端正地坐着,听着榎木津说话,表情乖顺地点头。他前面放着古筝,天城的手放在弦上。 「关口老师,还有中禅寺老师,没有亲自迎接我感到非常抱歉,因为榎木津老师要我弹古筝别中断。」 「弹得很差。」 榎木津严格地说。 「是。左手可以按着弦弹出音律,但右手的力气比较弱。」 关口以前以为,古筝是穿着和服的女性在弹的,看到天城手指套着弹古筝用的长长假指甲,才知道原来男生也会弹古筝啊。只要是乐器,不分男女只要想弹就能弹吗? 「我说好无聊,有没有什么乐器可以弹,笋子就拿古筝出来。笋子还会三味线和尺八,等一下喔。呵呵……」 榎木津突然呵呵笑了起来。榎木津的笑点和心情好坏,关口他们完全无法掌握。 天城转向木场打了招呼: 「您好,我是关口老师的弟子天城。」 他紧张地自我介绍后,低下头来。 「弟子?」 木场一脸惊讶地看着关口和天城,露出一副想说什么又硬吞回去的表情。他坐在榎木津对面,中间隔着一张镂空雕刻着菊花的唐木桌。 京极堂说了声「不好意思」,优雅地掀起衣摆坐在木场旁边。 「我是四谷署的木场,和那个侦探是旧识。」 「您是警察先生吗?是为了今早在我们电影院发生的事情而来吗?身为关系人的母亲被警方留下来,现在还没回来……」 天城的表情看来有些迷惑。 「嗯嗯。」 既然事发地点是天城家经营的电影院,这也在所难免。关口也坐下来,看着天城的表情。木场则说: 「不,我是来找侦探的。喂!榎木津,快点给我解释。昨天的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人在哪里做了什么?」 榎木津还是躺着。 「跟我昨天说的一样。讲一次不懂的话,讲两次、三次也不会懂的。我以为木场修的脑袋是硬的实心,像木屐一样,原来是空空的木箱。你把脑子装满再过来跟我讲话。」 「吵死了。」 两人互骂是家常便饭,总是这样。榎木津和木场不知为何很合得来,相处模式非常坦率又直白。 房门被拉开,女佣端茶放在桌上。 「不用麻烦。」 关口低头道谢,并想起自己是为何而来。 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为了与榎木津吵架而来。 关口虽然不擅长处世,但自认在在场的人当中,应该是最有常识的人。 「发生这种事,真是辛苦你了……那个……」 他想先安慰天城,又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应该也不是说「请节哀」吧?那要说什么来安慰对方? 「也就是你家电影院发生的事……」 话都含在嘴里。 「嗯,真的很糟糕。我今天和榎木津老师一起去电影院的时候,刚好警察到场。刚刚也提过,母亲被当作事件关系人,遭警方留下来问话。很多警官前来调查,所以我们就暂且先回来。」 「留在那里也没好事,所以就回来了。」 榎木津和木场互骂着「笨蛋」、「傻子」,却能巧妙插入天城与关口间的对话。 「关系人……你母亲就是那个……」 关口也不晓得自己要说什么,语尾变得模糊不清。 「他们跟母亲说,因为尸体在我们的电影院里发现,所以有些事情必须问清楚。虽然报案者和发现者是母亲指派的经理,并非母亲,但被害者是我父亲的小孩。」 这些都已从木场那里听说了。 「父亲包括我在内,共有八个小孩。前阵子曾在律师的见证下,所有人齐聚一堂,公开父亲的遗嘱。包括我的八个小孩都有继承到遗产。我因为太震惊,没有看清尸体的脸,母亲却清楚看到还叫了她的名字,后来就身为重要关系人被留下……我之后是不是也会被问话呢?」 「很难说,也有可能来问你话。」 关口边回答边瞥了木场好几眼。虽然他曾经历过几个案子,也有身为事件关系人被警方问话的经验——但只要一结束,不愉快的记忆立刻会被抹去,所以他对于搜查的步骤印象非常模糊。 「也许我和母亲一起待在电影院比较好吧,但因为当时母亲一直叫我回家,榎木津老师也在,我想说不能让老师被不知何时才能解决的事情拖住,所以才先回来。」 天城似乎是以保护榎木津为优先考量。 「不管怎么说,本馆一号馆应该会暂时休业吧。母亲很担心这段期间的营收。而且座椅也不能用了,只换一张椅子又怕太显眼,所以打算把全部的装潢换掉。等警察离开,就会请装潢业者去评估作业时间和报价。」 「等等,话题怎么跳到装潢上头?都死了一个人耶,这样有点过分吧。」 木场也加入对话。 「是、是啊……您说得是。真抱歉,说要装潢的是我哥哥……他是新宿电影院的经理……啊啊,这样好像在找借口,谁说的都一样吧。」 天城语无伦次地回答。 「真是的,地板脏了也好,椅子上的污渍也好,地毯上的脏污也好,那些一点都不重要。而且,那个根本不是妖怪,而是普通小孩的尸体。」 回答的是榎木津。 「妖怪?你在说什么鬼话啊?垃圾侦探。」 「那个……如果有天城陪在身边,你母亲不也比较安心吗?」 四个人的对话开始交错。 「不一定吧,我母亲胆子很大,我在或不在应该没有太大差别。」 胆子更大的反而是天城吧? 他意外地冷静而且牢靠。 关口本来是因为担心天城才来这里。 「你不会……烦恼吗?」 「很烦恼啊,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榎木津老师叫我弹古筝,我想先弹再说。」 弹古筝明明于事无补,人家说了就去做吗?还真令人无言。虽然相较之下,关口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但天城未免太没有想法。 「手在弹琴的话,虽然什么都没做,却好像有在做些什么的感觉,也能稍微让心情恢复平静。榎木津老师非常懂得如何让人静下心来的方法,帮了我很大的忙。」 「不,那是……」 榎木津恐怕没有那么贴心。 「笋子,接下来是三味线。」 榎木津突然下令。 「是。」 天城从古筝上收回手,拿起放在旁边的三味线,拆下假指甲后拿着拨片,用左手按弦开始演奏。他用手拨弦调音的模样颇有专业架势,可惜右手的动作不稳,无法用力拨弦。 「喂!我干嘛大老远跑来听三味线啊!」 天城的三味线随着木场高分贝的嗓音发出激昂的乐声。 「真棒!」 榎木津十分满意。 「才不棒!蠢侦探。」 关口不想管这两人——但又想不出适当的言词,只能移开视线盯着天城的手。 「我没有弹过吉他和贝斯,所以刚才被榎木津老师骂了一顿。听说关口老师您会弹贝斯吗?」 「这家伙居然说不会弹贝斯,家里也没有。我就问他会弹什么,他说会古筝、三味线和尺八,我就叫他赶快弹给我听听。」 到底为什么会聊到这个话题,还真是丝毫没有头绪,但因为是榎木津就算了吧。 榎木津依然故我地躺着,无视愤怒的木场,态度还很嚣张。 「我只会一点皮毛,称不上会弹,真不好意思。战争时,我们家经营的一间小剧场倒了,在整理的时候发现三味线和古筝。我们家本来是靠浪曲讨生活,后来觉得游走街头太辛苦,便投资一笔钱买了东京的小剧场……但却倒闭……接着又创建新的小剧场、盖电影院……这样想起来,我父亲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天城低着头,又说了一次「真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看看猴子,他弹的贝斯是根本不好意思给人听的差劲,可是这种人却组了爵士乐团弹给人听。那才是不知羞耻的猴子。」 榎木津的话总有些偏离主题。 「不是榎兄你叫我弹的吗?我才不喜欢弹给别人听。」 「关口老师果然多才多艺,真厉害。」 天城两眼发亮地说。 「也没那么厉害。在会才艺的猴子里面,掉得比平均值低一点。」 即使关口不自谦,榎木津也会把他贬得很低。关口怀抱复杂的心情看着榎木津。不知哪里被戳中笑点,榎木津一面自言自语:「掉下来的猴子,猴子掉下来。哈哈哈,猴子会掉下来喔。」一面自顾自地笑着。 「我喜欢弹三味线也喜欢听。虽然弹得不好但是很喜欢,因为手有些……」 天城用温柔的语气淡淡说着。 在他弹奏乐器前没发现,天城的右手看来有些行动不便。 关口从天城动作不太自然的右手移开视线。他觉得自己直盯着看很失礼,但完全不看又仿佛太刻意,并非好事。 「三味线是我第一样接触的乐器。以前父亲带我去电影院和小剧场时……比起暗暗的电影院,我还满喜欢小剧场的,人很多又很照顾我、会陪我玩。三味线就是我三岁的时候,小剧场的女员工教我的。」 「三岁的话很早耶。」 为什么会说到这个呢?明明有很多其他应该要谈的事。 「有句话说『三岁定终身』,所以要学古筝和三味线的话,要在小孩三岁三个月的时候让他学,但我后来才知道那都是骗人的。而且,我也不是去学才艺,只是去玩的时候顺便碰一下,说不上是学习。不过每次去小剧场,那个人都会教我,记得我偶尔也会去她家,所以又接触到古筝和尺八。我学得很开心,可是那位教我的人在我六岁时过世了,我后来就再也没有学过乐器。」 天城的肩膀轻轻摇晃,按着弦的手由左往右移,拨片弹奏的旋律也随之改变。 「喜欢的事就应该持续去做。」 无论何事都讲得斩钉截铁的榎木津这样说。 「因为中途发生战争,那个年代不容许。」 天城就这样让话题悄然结束。 「……我认为,母亲被怀疑是杀了小孩的凶手,动机是不希望遗产落入私生子手中。而且在推测的死亡时间,母亲没有不在场证明……。」 这段话来得很突然。 但是,这个话题才真正符合现况。他也许是一直用不相干的话题掩饰,勉强压住不安的情绪。天城的嗓音沉重,表情懊恼地拨着弦。 天城眼神空虚地望着关口,仿佛是在求救。关口只发出「唔……」的声音。 「那人是魔鬼但不是杀手,虽然见死不救但没有杀人。」 榎木津的话声回荡。 口气一如往常,毫无犹豫。 「对,一切都是因为我太没出息。」 天城陷入困境般点点头。拨片上下晃动,弦声起落。 「没出息也好、没有用也好,都随便啦。但你看猴子,连说话都不会好好说,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拜托不要再把关口搬出来当作废人的代名词。就是知道自己没用,才希望不要被当作比较的对象。可是,这话一旦说出口,恐怕会因为更难听的话语导致心灵受创,他只能默不作声。 「怎样,你又看到什么?看到的话,就用人家听得懂的话讲一遍,你这个只会躺着的侦探。」 伴随三味线的音色,木场追问榎木津。榎木津转过身去背对木场说: 「我如果只会躺着,大爷就是过动的刑警。话说回来,你如此过动,那张四方脸怎么都没被削尖呢?」 他的态度非常悠哉。 「抱歉,三味线演奏会先暂停一会儿,这样我没办法专心。你要我说几次?侦探你听好,你就把看到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你的语气不像以往那样肯定,看来你也还不知道犯人是谁吧?」 「嗯,不知道。」 榎木津又把头转过来,轻松地回答。 「不是说了搜查是警察的工作吗?我已经腻了。这次事件太无聊,小孩被杀的事件一点都不有趣。加上书店也牵扯进来,我开始觉得无趣了。即使天才如我找到犯人——也不能马上给他好看。只要与书店有关,不就得静静等他弄清真相、表达意见才行吗?」 「你从来不曾静静的吧?」 京极堂突然回应。 也许因为京极堂到目前为止难得保持沉默,一开口,声音便扎实地回荡在室内。 「所以不用静静的也可以啰?」 榎木津的视线朝向京极堂。 「不,这次事件需要再给我一些时间,见机行事。我一开始就说过,这个案子不适合侦探也不属于我,正因如此——要出手就得再等等。」 京极堂来到这里的原因,似乎是为了向榎木津传达这段话。 「书店就为了说这些专程跑来啊?」 榎木津瞇起双眼。 「我就是为了说这些才来的。」 京极堂冷淡地回答。 「看吧……真无聊。」 京极堂与榎木津的对话,好像能读取对方的心思一样,最后两人都闭上嘴巴。 说起来,京极堂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的细节。 这两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关口仍然看不清事情的全貌。 「嗯~无不无聊根本不是重点,人都死了。」 木场为了插话,故意提高音量。 「每天每小时都有人死去,如果人死可以让我开心的话,我每天都会笑不停。」 「这个蠢侦探!」 他们来访,原本应该是想做些什么,但关口和木场却只是在给天城添麻烦,啰哩啰唆地搞得周围人鸡飞狗跳。 「大爷,就算是榎兄,偶尔也有不知道的时候,不可能每次都帅气登场、抓到犯人大笑而去。你这样对榎兄要求太严苛了。」 想做总结的关口,义正词严地讲出这番话。 「别吵!我可从来没要求也没期待过侦探,别开玩笑了!」 「对啊,是这样没错。我对榎兄也从来没有期待过,他每次都只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但即使如此,榎兄还是能准确地揪出犯人不是吗?唯独这次真的是没办法。从一开始榎兄去找的便是不存在的妖怪,再怎么样也不会有结果。找一个不存在于世上的东西,本来就是做不到的事。也就是说……所以……是我不该带木场大爷来这里,因为毫无意义。我以为找到榎兄,事情便能有所进展,也许能帮上天城的忙。」 「蠢侦探当然不可信。」 木场用鼻子发出「哼」的耻笑声回应。 无论如何,关口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担心而特地跑来。他能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如同平常一样躲在家里足不出户就好。 恐怕关口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来到这里。 包覆着关口的寒天薄膜又回来了。 现在,关口唯一能做的就是对躺着的榎木津说「回去吧」。虽然要把他带回去这件事困难重重。 「所以我说榎兄,回去吧。」 「为什么?」 榎木津像小孩一样回答。 「想睡觉的话,在你的事务所和京极堂也可以睡啊,榎兄待在这里无事可做吧?」 关口小心翼翼地回答。 仿佛有一朵乌云慢慢笼罩脑海,到头来,关口无论何时都帮不上忙。不但一事无成,连想做点什么的这个念头本身就是错误的。他现在只想回家,「想回家」这三个字占据所有思绪。 突然,榎木津凛然起身。 对于心情很难捉摸的侦探来说,不管关口有没有劝说,他想回去的时候就会回去。 「天城,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那个……」 关口咬紧牙关把想说的话语和感情表达出来,与榎木津一同起身,准备离去。 但榎木津没有回应关口,而是对天城说: 「笋子也一起走。」 「好,请问要去哪里呢?」 让三味线发出清脆乐音的天城直直看着榎木津。 「犯人和妖怪都要找到。我这个侦探大神不出场,警察就像陷入迷雾般,什么都找不到;书店也不肯踏出家门,逃走的妖怪栈敷童子可不会回来。现在就出发去『天城座』。」 榎木津走出房间。 「榎木津老师?那个……关口老师?怎么办?」 天城放下三味线,紧张地来回看着离开的榎木津和关口。经过一番踌躇后,他决定追随榎木津而去。 「我去去就回。」 榎木津离开就罢了,可是连天城也同行的话,关口想表达的一点关怀就毫无意义。木场看着发愣又不知所措的关口说: 「真不愧是关口队长。」 木场微微一笑,对关口行举手礼。 第五章 我曾坠落在世界的底部。 这座城市有许多流浪儿童,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为何沦落至此并不重要,当我发现时,人已经在那里了。 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存在的,但也无可奈何。 比起过往,人数已经减少许多。 听说教我擦鞋秘诀的大叔,以前也是其中一员。 「你这样的孩子以前有一大群,我也是。成长的过程就是四处打人与被打。如果头脑不够好、力量不够强,可是会出人命的。学校?去了又如何?」 大叔的指甲总是因为沾到鞋油而黑黑的,双眼和双手也都发黄。 「他们才不知道呢!那些去上学的家伙,一辈子都不会了解你的。义务教育?谁管它啊!就算去上学,脑袋里能装得了什么?」 大叔家的窗前放着几瓶甲醇,他偶尔会发出含糊不清的嗓音,手、脸和皮肤都泛黄。 经理有一次跟我说,大叔的年纪其实没有那么老。 「他还很年轻。」 经理当时的语气非常冷淡,让我有些害怕。 难道年轻是不可以的吗? 不过,不管怎么看大叔都像个老人,粗糙的皮肤、很深的黑眼圈,加上泛黄的白眼球,那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老虎的眼睛。 老虎大叔。 大叔日复一日在乌漆抹黑的房间里负责煮饭。 啊~那位大叔去哪里了呢? 最近都没看到他。 记得他曾是经理的朋友。 失踪的朋友好像附身在经理身上,经理这阵子也愈来愈像老虎,每天怒气冲冲。 大家都是老虎,我是老虎的伙伴。 如果不成为老虎会被吃掉。不成为伙伴的话,像我这种人一定会是老虎的猎物。 我最近也没有和经理或是客人以外的大人见过面。 有时会与跟自己年龄相仿的流浪儿童见面。他们生活在街头,或是在熟识的人家里辗转来去。 偶尔会有女孩代替人偶穿着和服被派到别间电影院去。女孩们都长得很相似,经理会付钱给这些女孩。 流浪儿童常常来找经理,让我有些害怕。如果有谁取代我住进这间电影院,导致我被抛弃的话怎么办?可以取代我的人很多。我虽然笨得恰到好处,但笨蛋终究是笨蛋。 所以,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事情,我都很努力。我对打扫这件事绝不懈怠,不仅拿拖把用力拖地,还用清洁剂、抹布、水桶和拖把将馆内地毯上的脏污清除得很干净。此外,我用布铺在天鹅绒座椅上咚咚敲打,好去除上面的黑色污渍。 为什么观众席会在我不在的时候脏掉? 经理会生气,他会把我赶走,他会说沾到这么多污渍要怎么处理?我必须要快速清理得一干二净,让他无法察觉。我怎么样也睡不着,要在大家没有发现之前清干净。没有清……干净……的话…… 就是世界末日。 ◆ 「化成鬼也好、附身妖怪也好,我从来不觉得那有什么可怕。」 从以前到现在,我害怕的一直都是人。 天城妙子用指尖轻轻搔搔耳朵旁。 「我们家的电影院没有附身妖怪,就算有也不是使坏的那一种。不过,如果你是写这类报导的人,应该很了解求神拜佛或是驱魔这档事吧?能不能帮我介绍一下?我想请人帮忙看看我家的人偶。虽然我觉得人偶没被附身,但最近感觉不太顺啊。一直很健康的天城社长,不是突然因为心脏病发就走了吗?之后因为继承遗产的问题吵成一团。如果驱魔可以让自己比较安心,我想是不错的方法。」 明明心里半点也不这么想,却问记者:「到底要不要驱魔呢?记者先生你怎么想?」 天城妙子是个胖女人,体型和神经都很粗壮。虽然外表看起来不怎么精明,但个性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说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所以才能让舞者们团结在一起。身处动荡的时代流落到「天城座」的女人们,非常依赖这个不与她们为敌,反而在重要时刻处变不惊地支持着她们的母性光辉。正因为同样身为女性,可以通过拥抱彼此身上丰厚的脂肪来疗愈内心的伤痛,尽情哭泣。这样的情况也曾经发生过。 这是妙子从经验当中学到的。 即使是丈夫的情妇也没关系,对自己有利的对象就必须拉拢,不需要的则用笑容谨慎除掉。 妙子和鸟口这位记者认识的契机,并非出于什么好事。 一开始是鸟口主动联系,希望能针对电影院里出现的女演员鬼魂和她们的小孩、八个小孩与八间电影院、天城社长死后的财产分配和遗嘱为题,进行采访。平常妙子会直接把记者赶走,鸟口却用讨喜的态度,巧妙地避开问题,而且紧抓着妙子不放。 这样说来,妙子会对鸟口敞开心胸谈论自己的事,部分原因便是与对方的性格有关。但不只是因为如此。 人活着总有这样的时期:独自承受太多让身心俱疲,想找个与自己关系很远的人,向他倾诉也许称不上是抱怨的话。 与那群利害相关的人往来让人心力交瘁,找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对他说「我没做错任何事」,说完再永远藏在心里——就是这么一回事。 刚好是这样的时期,容易开口的瞬间。 鸟口说他曾经帮过妙子的儿子悠纪夫的忙。说实话,悠纪夫对妙子而言是个「谜」。即使他是自己的小孩,但谜就是谜。在妙子需要人支持的时期,悠纪夫却从妙子身边逃离,对于这样徬徨失措的儿子,妙子虽然认为他是个「谜」,却不讨厌。或许因为妙子是女性、悠纪夫是男性,因此母子到头来也不过是两个陌生人。若是追根究柢,不禁有了这样的感受。 不过,正因为有感情才会有怨言。 为什么——积压在妙子内心的是感到可耻的心情。 包括这些愤恨在内,如果只能对记者倾诉,就算是抱怨也要说些对自己没有坏处的内容——这点盘算妙子当然是有的。她的头脑里可是住了一个只想赚钱的「商人」。 鸟口回答:「您说驱魔师吗?我有认识的阴阳师,但要介绍可能有些……」语尾刻意含糊带过。 「有些……?」 「嗯……怎么说呢?那人有些难搞。」 「那你就介绍给我啊。像这种不太好介绍给别人、有什么隐情或是难搞的人,我反倒更加感谢呢。」 对着瞬间露出困扰表情的鸟口,妙子很快地笑着继续说。 「拜托你了,承蒙你的恩惠。」 对妙子而言,恩惠是要强行推销的。先从对方身上夺走,再把感谢之言强加在对方身上,以此请对方帮忙自己。 「欸嘿。」 鸟口以说不上是回答的声音回应。 「啊……你是来采访的吧?采访……虽说大家喜欢听八卦,但我长得不好看也不华丽,写成报导的话,应该是幽灵故事比较受欢迎?或是写凶狠的老婆大闹一场,把财产占为己有之类的,读者说不定会很有兴趣呢。」 妙子笑着说完,鸟口又回了句「欸嘿」。 「如果可以让你写出,这里能看到幽灵而招徕客人这种精采的报导,我一定都告诉你,但是幽灵根本没出现啊。我丈夫偷偷跟女演员见面也是以前的事了,而且当时的女演员还活得好好的。再说,婴灵作祟什么的是不可能发生的。虽然他是个无可救药的风流种,但是很爱小孩。如果情妇怀孕,肯定会很高兴地让女人生下来呢。」 丧服包覆着壮硕身躯的妙子脸上浮现笑容。她深深奉行其貌不扬的女人,起码要讨人喜欢的准则。 「大家常误会的一点是,我丈夫不是只爱女人的风流男人,而是喜欢与人亲近,正好与讨厌人群的个性相反。他同样喜欢男人。」 妙子的夫妇生活中,因为情爱纠葛产生的嫉妒、争吵,都像夏天的冰块般融化消失。新婚时虽然也曾焦躁、愤怒,但经过三年的时间,她对嫉妒这件事已感到厌烦。妙子很擅长将麻烦事遗忘。 不只是嫉妒,很多事情如果不忘记会活不下去,只保留美好的回忆可以让自己活得更容易。和生性乐观的人不同,她甚至可以将过去不好的心情,改变成自己想要的记忆,并且对其深信不疑。 说妙子神经很粗,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自己能解决的话,我是不在意。我们不是都说,男人只要可靠上进就好吗?而且,我们的工作是娱乐业,是不能对商品出手的,所以外遇对象都不能进门。或许其中也有动真感情的对象……但是,陪在他身边一辈子的还是只有我。」 为这样的男人奉献一生,觉得幸福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吧。 没有学识、没有外貌也没有一技之长的妙子,嫁给天城后支撑着丈夫,两人一起打拼,也因此过着开心的生活,无论内外都奉献给丈夫,并没有遭受折磨。而且,天城育夫清楚知道女人是推动他们的齿轮,这对妙子来说是件愉快的事。 让公司运转的齿轮、让家庭牢固的齿轮,不是推崇女人的母性,也不认为女人地位比男人低就可以随意践踏,而是将女人视为推动所有事情的齿轮——妙子认为这是天城育夫的才能。所以,天城能整顿脱衣舞剧场、发展电影院并成立演艺事务所。但不知为何,他遇不到优秀的男性部属,以前,其中一间剧场倒闭了。那间剧场如果还在,加上现在景气慢慢复苏,营收一定很好。不过,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总之,无论男女对天城育夫来说都是齿轮,连天城育夫自己也是齿轮。在此前提下,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他丝毫不感情用事,生锈的齿轮就直接换掉。 天城育夫虽然是像小孩一样没有耐心的男人,妙子偶尔却觉得他这种地方莫名可爱,也很有趣。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那个人的周围总有许多漂亮的女人。虽然现在年纪大又有点秃头,年轻时可是个不错的男人呢。不是有那种很有味道而令女人难以抗拒的男人吗?他的风度和气质都很好,黑道大哥们也对他疼爱有加。可能是年长男性喜欢的类型吧?虽然对年轻男性没什么吸引力。像这样什么也不缺的男人,为什么会看上我这样不起眼的女人呢?他说『因为美女不都长得一样吗』。呵呵,我的确是在炫耀我们的感情好。」 点燃的烟管内塞满烟草,虽然育夫生前曾要妙子不要抽烟,那样看起来像娼妓、老鸨,但随着妙子的工作量增加,烟草的分量也随之增加,结果一直没能戒掉。 妙子心想,就原谅她这一点点的任性吧。 最初会接触烟草,是因为那有育夫的味道。等待丈夫回家的时间,想着育夫就拿起手边的烟草点燃,看着袅袅白烟,一边思念育夫一边抽着。很苦、很呛,明明很不喜欢,不知不觉却开始享受烟进入肺部的感觉。 等待育夫的每个夜晚,几乎都在烟草化成灰的时间里度过。 鸟口「啊~」地回应一声。 「栈敷童子的人偶是丈夫为了蒙骗我,用心想出来的无稽之谈。他会和爱人及私生子约在电影院,交付每个月的生活费。结果被我儿子看到,当下便编了一个谎,后来为了圆谎才刻意做出人偶说是吉祥物,在电影院和小剧场的座位各放了一个。让不买票的人偶占位,真是愚蠢呢。听说最近好像又开始流行,真是……」 妙子在火盆边缘敲了敲烟管,让烟灰掉落。 「这个题材对八卦杂志来说也许一点都不有趣,大概是针对我而来的吧?现在为了谁继承多少遗产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个大声嚷嚷金额跟他想的不一样,要求应该得到更多,真是厚脸皮。我说这人既然自认是天城育夫的儿子,就不该抢人家的成果,应该自己打拼、把事业做大。他还气冲冲地说,电影院应该全部交给他、女人哪懂得怎么经营,结果被律师制止了。」 这些事情,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知道。 「安川大吵说,我们的继承人不适合做生意,应该乖乖把事业交给他,根本是不满意财产分配故意找碴。咦?你不懂我的意思吗?我很讨厌那个人偶。那个人偶长得跟之前我丈夫找来的舞者很像。虽然制作的时候应该没有那个意思,成品却一模一样。虽然我很幼稚,但现在还把那个人偶和做为吉祥物的栈敷童子这个老话题搬出来,真是卑鄙。」 美女都长得很像啊。 虽说美女看三天就腻了,但其实不然。真正美丽的人、事、物,永远都看不腻。只是,活在世上就有衰老的一天。 「美女只要梳妆打扮后都很像人偶。我丈夫既然说那是吉祥物,我也不能说什么,但当时很多人在背后嘲笑我。我觉得很无奈,只能任由他们笑。从以前就待在我们家而知情的员工,看到人偶开始流行,回想起过去应该又在笑吧。」 但妙子有件事相当自傲。 自己与育夫之间的牵绊,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女人。 「不管他们在背后怎么笑我,我和那个人之间都有着紧密的牵绊。家里有两人共同养育的重要宝贝。只要有那个,那个人不管去哪里都会回来。」 「您有一个儿子吧?」 鸟口接话。 妙子又搔了搔耳朵边。搭配和服绑起来的头发扎得太紧,发根有些发痒。 「是,我丈夫虽然有八个小孩,但别的女人跟我不一样。」 鸟口露出暧昧的表情听着。 「不知道我这些话会被写成什么样的报导?如果是『浅草摇滚座』那样的电影院,报导的版面应该会比较大吧。但像我们这种小间的呢?」 「您的事业不是做得很大吗?」 这个男人会把自己的话写成什么样子呢?这样无关紧要又非高潮迭起的无聊话题。 「我不知道附身妖怪是什么,但如果有东西被附身,安川才是被附身了。」 「您说被附身是指……?」 「这些话只在这里说——我丈夫在世时,让安川担任『星光剧场』的经理。但安川是个毫无能耐的男人,尤其是最近很乱来,导致员工受不了纷纷离职,甚至来请我帮他们的忙。我们可不是为了要让电影院倒闭才交给他的,如果他可以扩展经营规模,我还能忍受;但如果就这样结束,天城育夫也死不瞑目。」 铿,妙子好像打拍子般敲敲烟管,声音很悦耳。 「您是说,他本来就是容易发怒的人吗?」 「他以前比较明辨是非,但这几年好像会突然生气、突然大吼大叫。还有一点可能没什么关系……他似乎喜欢年纪小的女孩,会用钱买流浪女童……虽然这一点都不重要啦。不管他喜欢哪一种女性,只要不造成我的困扰就好。」 这应该不会被写上去吧?请别写喔。 毕竟,这根本是怎样都无所谓的琐碎小事。 「栈敷童子的人偶或许不只是针对我而来的恶作剧,也可能是那个男人对幼女怀有特殊情感。这样一想,若是那个执着的安川心怀类似诅咒的东西,那个东西便直接附在人偶身上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这么说,记者先生也比较好写报导吧?这是很符合八卦杂志调性的邪恶题材。更重要的是,偶尔有员工说看到栈敷童子的人偶会动;或是看电影的时候感觉人偶在动、衣摆掀开,总觉得很不舒服,所以请我拿走人偶。我心想,你跟我说也很奇怪啊,但直接跟安川抱怨的话,或许是担心他会有什么反应吧。这种事情只要发生过一次就会觉得不舒服,也会开始对其他事情心生厌恶。部下如果对安川这个经理不信任,他的所有行动都无法受人信赖。人偶其实没有错,但是连人偶也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啊。」 如果实际请人来驱魔,员工会比较安心吧。 至少目前是如此。 即使只是做做样子,如果不能先让员工们闭嘴,这种事很快会一传十、十传百,变成奇怪的谣言,电影院的营收因此下降的话就不好了。 人偶还是请人驱魔比较好——所以,可以请你介绍吗? 那位难搞的阴阳师。 「只是表面形式也好,我想表现出我有些担心的样子,向下面那些人——尤其是对这种事特别迷信的女人们——表示,我跟我儿子和你们站在同一边。」 「嗯。」 「请阴阳师看看。假如安川的生灵真的附在人偶上,因此形成诅咒的话——写成报导也没关系,但记得补充说诅咒已经驱除了。如果没有讲明诅咒已经驱除了、大家可以安心,我们会很困扰的。」 鸟口说这有些困难。 「明明是记者,却说要报导有困难吗?」 「不是的,是那位阴阳师并不是这样。该怎么说呢?对了,他是使用话语的人。」 「所有人都会使用话语啊,只有人偶不会讲话。我好像听过那位阴阳师的传言,说他板着一张脸,思绪非常清晰又聪明,连警察、侦探和财团都很买他的帐是吧?真想见他一面呢,请安排我跟他见见面吧。」 铿,妙子敲落烟管中的烟灰,悠悠吐出一口烟。 ◆ 放下三味线的天城跟在榎木津身后。 木场与关口也无可奈何地追随其后。 京极堂则像是事情已经办完,说句「我回店里了」就转身离开。 京极堂恐怕真的只是想找榎木津,叫他「等等」才出门的吧。因为榎木津丝毫没有乖乖听命的特质,京极堂知道自己以外的人就算说跟他说「给我等等」,榎木津也绝不可能听进去。 「猴子加笋子加上木盒一起打倒恶鬼,笋子是狗、木盒是雉鸡。狗有点像,但雉鸡不太像。」 面对榎木津没神经的发言,木场沉着脸回: 「什么桃太郎啊。」 「是正义的伙伴。」 侦探擡头挺胸地说。 ——榎木津无论何时都是正义的伙伴。 「别一直叫我『猴子、猴子』的好吗?」 含在嘴里的抗议声直接被忽视,虽然关口也没想过能被听见。 「猴子不叫猴子,那要叫什么?」 正义的伙伴充满朝气地回答后,像小孩子一样跑走了。 从天城家走路就能到「天城座」。 一般来说,闲杂人等要进入案件调查现场并不容易,但榎木津总是光明正大地突破封锁线闯进去。 榎木津曾解决过不少困难案件,警方对他并不陌生;而且,因为他拥有算是一眼就能吸引人的美貌,看过榎木津的人都确实记得他。榎木津会利用「看」到对方记忆的能力,在现场说些「我记得你,啊啊,嗯。那个粗眉的人……」,用这种方式回应。如果是比较好骗的警官,就会被榎木津的态度唬得一愣一愣。 而且,榎木津很擅长分辨哪位警官比较好骗。 「嗯,辛苦了,他是这次案件的重要关系人。」 「我是天城。」 天城低头行礼。 榎木津让天城跟在后面进入电影院,木场露出厌烦的表情。 但木场也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跟在榎木津身后。 正播放古典乐的大厅空无一人。 榎木津环视四周,打开大厅通往馆内的大门。 亮晃晃的灯光映入眼帘,看起来像是连平常看电影时看不到的地方也被灯光照亮,一切显得很扁平,感觉很奇妙。 有几位男性严肃地看着地板,不知道是不是警方的人。榎木津完全无视两旁,直接穿越观众席。 地板上铺着暗色地毯,连跑带走的榎木津脚步轻盈,没有发出脚步声。 「榎木津老师!」 关口急忙跟在追上前的天城背后。 木场在途中转向一旁正在调查的男性。也许两人曾打过照面,直接便进入话题。 「尸体是在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被发现。穿着洋装的女孩……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木场看向刚刚走过的地方,天城正像解说员般为关口说明。 「妹妹她……」 天城颤抖着。 「你……」 关口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木场则确认脚步后,往天城所指的座位移动,与另外一名男性弯腰看着椅子下方。 穿越观众席的榎木津打开反方向的大门。 外面是一条走廊,墙边放着长椅,一位女子抱着一位坐在椅子上痛哭的女子。痛哭的那一位身材苗条而美丽,抱着她的则是身材壮硕、穿着丧服的年长妇人。身旁站着一位关注着两人的男子,表情沉痛。 年长妇人看见关口一行人后站起身来。 「你回来了,名侦探先生。」 她对榎木津说。 「我不知道悠纪夫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我目前没有雇用侦探的想法。如果是来看电影的客人当然非常欢迎,但今明两天会休馆,而且休馆时间说不定会延长。」 「母亲。」 听到天城这样称呼,关口看了女性两眼。 天城说过自己和父母不像,但如此不像的母子也很少见。 天城妙子像是在保护哭泣的女性,站到她前方和榎木津对峙。 「如果你有话一定要说,我们到另一边去。经理,帮我送玲子小姐回去。她一个人独处会很难过的。」 天城妙子似乎是考虑到哽咽着的女性心情,如此吩咐,被称为经理的男人点头说「是」。妙子带关口一行人走在前头,但榎木津可不是会听别人指示的男人。 「我没有什么一定要说的话!看起来犯人不在这里,我很快就会离开。倒是妳该换音乐,古典乐太沉重,换成爵士乐或三味线都行,换开朗一点的音乐更好……啊啊,那个在哭的……那个女人是,嗯~尸体的母亲。」 榎木津半瞇着眼,可能是在看别人的记忆。 「榎兄,你的说法稍微……」 就算说的是事实,说法也很重要,可以说哭泣的女子是被害者的母亲吧?应该稍微考虑别人的心情比较好。关口听了榎木津的说法,有些不知所措。 「妳们是旧识吗?是旧识吧。半鬼半牛的妳,快把看到的事实一五一十说出来。那原本不是在这里的,隐瞒事实不是好事。」 对妙子说完这番话,榎木津低头看着哭泣的女性说: 「我会找出犯人严惩他,坏人会遭受天谴。」 接着,他对旁边惊慌的男性说: 「哎呀,又是小孩。那个孩子吗?」 他说完马上转身,毫无停顿。 「下一个。」 听到侦探的声音,关口只有反问的份。 「下一个?」 问的当下,榎木津已经快跑穿越过走廊,来到电影院外头。他只负责射出命令和声明的箭,对周围冒出的疑问一律不回应,迳自往前冲。榎木津就是这样的男人。 「关口,我要在这里先脱队。」 木场对着关口背后说。 「欸?大爷为什么?」 「我要查案,有些事情我想在这里问清楚。垃圾侦探一如往常,他说的话我不听懂,这样只是浪费我的时间。而且,我又不是雉鸡。」 「我也……」 不——关口是猴子。话说到一半,他便开始否定自己。 他不但经常被这样叫,也有长得像猴子的自觉,只要被叫猴子便会反射性地擡起头来,所以关口就是猴子。 「应该……不是……猴子……」 本来就很小的声音又更小,根本听不见。 木场丢下关口往前走,天城和榎木津则往不同方向前进。别无他法的关口只好默默跟在榎木津他们后面。 榎木津所说的「下一个」在新宿,那是关口不曾去过的电影院。 光是跟着脚步匆忙的榎木津就已疲累不堪的关口,吁吁喘着大气。 榎木津照例威风凛凛地走进馆内。面对制止的声音,一律以「我是侦探」回应。 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这句话便能解释一切。 呆呆愣住的剪票妇人,在榎木津通过剪票口后才回过神来。 「这样我们很困扰,小老板你带这么多人,请买票。」 妇人跟上天城,抓住他的手。 「是,那就买三张。」 乖乖从钱包掏钱的天城也真是的。 「嗯。又出现新的小孩,把那个小孩交出来。」 榎木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毫不在意对方。 「哪一个小孩?」 好像抢钱一样把钱收过来的妇人反问。 「那后面有房间吧?啊,原来如此,就是那里。我们走。」 榎木津看着呆愣的妇人斜上方,像是理解些什么似地迈开脚步。仔细一看,剪票口后面有一扇门,门后应该有一个房间。 「请等等!小老板,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妇人大声叫嚷,非常激动地上前想要阻止榎木津。 这时,榎木津要进入的门后走出一名男子。 「在吵什么?」 男子既然能和高挑的榎木津对视,表示他也很高。 一看到男子,天城的表情变得畏惧。 「天城先生,你来此有什么事吗?现在应该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吧?」 「是的,安川先生,这是……」 天城的话听起来不像辩解,挤出来的字也像在找借口。关口看着天城,心情像是看着自己。 这名叫做安川的男子,眼神凶恶但容貌端整,有着直挺的鼻梁和冷酷的薄唇。高亢的嗓音和充满怒气的神情虽然可怕,但对于看惯京极堂的关口而言,安川根本「远远不及」。至于是怎么样的「远远不及」,关口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我们也接到联系说一号馆出事了,为什么你会来这里?还是说,你终于看清自己的极限,想请我去一号馆帮忙处理?我跟你去当然无所谓,但到时候,我要叫那个魔鬼老太婆给我离开。」 安川带着令人厌恶的笑容,用轻蔑的语气说道。 天城从安川身上移开视线,像丧家之犬垂着头。 不过榎木津不管面对何人依旧是榎木津。 「啊!」 榎木津大叫一声后,直直盯着安川说: 「你喜欢小孩啊?我也是,小孩很好。」 一如往常,他只要开始「看」,口中便迸出话来,旁观者只觉得莫名其妙。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榎木津就是个怪人。 「原来你喜欢给小孩钱,也喜欢收集流浪儿童啊?还喜欢人偶,真下流。」 「下、下流?」 安川两眼发直,全身僵硬。 「下流的不是人偶,是你。不,与其说下流,应该是令人发指。我讨厌你。」 「什……」 「不过那都不是重点。应该在房间衣橱里吧?我也搞不清楚。虽然我喜欢小孩,但这么多小孩的话很难分辨。那是男生,那是女生。啊,这个小孩吗?嗯~」 榎木津推着安川试图进入房间。 「你要干什么!」 这时安川总算回过神来。 「看了不知道吗?我是侦探。」 在一问一答的两人身后,关口与天城只觉得惊慌。关口没出息地心想,如果木场在场,至少还能斥喝一句。 「是的,那个……榎木津老师是一位名侦探。」 关口躲在天城背后,被关口推上前的天城补了一句,似乎已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安川。 「名侦探?」 声音并非来自安川,而是从他后方传来。 小孩的脸突然出现在安川身后。 「男孩!」 榎木津的嗓音提高八度,气势也提升不少。他巧妙闪过安川抓来的手,走进房间。 「是你!就是你!虽然脸有点脏。」 清晰明亮的嗓音回荡在室内,关口不知所措地站着不动。安川恰巧站在门边,不知是不是因为怒气冲天,双手和嘴唇都微微颤抖。背对大家的榎木津已经走过半个房间。 「喂!谁说可以进去!」 安川朝榎木津的背后冲过去,但是榎木津就像背上长了眼睛,躲开安川阻挠的手往旁边移动。 「你、你这个……」 分不清是骂人还是一时语塞所发出的怪声,安川再次想扑向榎木津,但榎木津又头也不回地成功躲开安川的手。榎木津仿佛是个默剧演员,配合安川的动作弯腰、移动、往前。安川的手每每扑空,徒然在空中挥舞。 表面上像是机关算尽的动作,但一定都是巧合吧。榎木津如果认真起来可不只会闪躲,而会还手击倒对方。榎木津不知为何打起架来也异常厉害。 榎木津如此神情自若的模样和绝妙的节奏感,让两人的动作显得十分滑稽。 剪票口的妇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因为妇人的笑,本来愣在原地的少年也绽放笑容。 天城的脸颊由于抽动而扭曲,可能是不知该笑还是该正经。 安川的脸庞泛红,不只是嘴唇和双手,甚至浑身发抖。 「榎兄……」 关口低语。 只有关口——笑不出来,反而感到难过。 在感受到安川的怒气的同时,他的模样看来也十分滑稽——关口想笑却笑不出来,反而感到一股莫名的沉痛。认真做事却做不好的人,以及不需还手的泰然自若、面对任何困境都能脱身的神——两者间的落差。明明不是在取悦别人却换来笑声,令关口感到心痛。涌上心头的某种情感,促使关口走到房里伸出手。 他伸手不是为了榎木津,而是为了安川。 「榎兄,太过分了。」 「猴子,我什么也没做啊!」 「嗯。」 所以才过分。 渗透到关口心中的悲伤痛苦,侦探一定都知道。不知道还好,侦探却知道一切。知道、看到,再将其践踏在脚下。 「……你在笑什么,啊?」 安川不是对榎木津也不是对任何人,而是对着关口大吼。 因为关口在这当中看起来最好欺负吧。 「我、我没有笑。」 「吵死了!」 「吵的是你!猴子和我都没有笑。又没有开心的事,谁笑得出来?」 榎木津回答,转身凝视着少年的头部附近,眼睛半睁半闭,脸庞有些无力。 「你,人偶和人类不一样。人是人,人偶是人偶。是你搬的吧?」 听榎木津这么一说,少年惊讶地睁大双眼。 「手伸出来。」 榎木津把少年的手抓过来卷起袖子。 「嗯~别再做了。你非常黑,再这样下去会死。」 榎木津说完便从少年身旁离开,快步走向衣橱,打开对开式的衣橱门板。 「啊!」 衣橱里被公开——关口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气。 两扇门板都被打开的衣橱深处,并排坐着两个小孩。 双脚往前伸,头和背靠着后方无力地坐着,无神的眼眸经光线反射闪耀着,仿佛暗夜中的猛兽直盯着关口。 雪白的赤脚,圆圆的脚踝。和服衣角卷起,红色衬衣非常鲜艳。 ——小孩子的尸体。 ——被封锁在黑暗中,狠狠瞪着大人的女童。 紧闭的红唇什么都不能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把衣橱门板打开的人,上扬的嘴角微微笑着。 像是在邀请。 双脚粗鲁地张开。 关口说不出话来。 接着—— 「这是人偶。」 榎木津像是打破诅咒一般断言。 「这是叫做栈敷童子的人偶吧。」 ——人偶? 听他这么一说,关口终于明白事情的全貌。因为被固定而毫无动作的双眸,根本没有生命力;完全敞开的坐姿,也是因为没有生命。这是装扮过、美丽的小孩人偶。 「不是妖怪是人偶,而且也不是尸体,太好了。」 太好了——这么有人情味的说法让人感觉不对劲。如果说这不是榎木津的风格虽有些奇怪,但依榎木津的个性,并不会对他人的情感或他人生死这么执着。因为他是自称独一无二真神的男人。 「人偶的头发乱了、手脚断了都不需要在意。即使换成是人,你没有折断对方的手脚就不是你的错,所以不需要放在心上。」 榎木津是在对谁说话? 关口慢慢把脸往旁边转动,发现榎木津说话的对象是少年。 「为什么要搬?」 「那是……」 少年不时瞥向安川。 关口对于这番对话感到一头雾水,少年与榎木津之间却沟通无碍,而且,可能连安川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小老板,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到我继承电影院,你这么不高兴吗?这样是在干扰我做生意。在同一家公司还因为家务事吵成这样真是莫名奇妙,我要叫警察来了!」 怒气再度爆发。 人会突然愤怒激动有几种理由,好比说被碰触到不想被碰触的地方时。关口眼里的安川就属于这一种人。他从学生时代认识榎木津到现在,偶尔会遇到这种状况。因为榎木津能看到的事情实在太多,有时会戳到人心里柔软的地方。 一旁的天城,则因为安川的怒吼而显得狼狈不堪。 「吵死了!同样的问题你要问几遍?我是这世上唯一的侦探。你再这么过分,我就不客气啰。你把这些人偶的和服脱了又穿、穿了又脱,还常常抚摸它们!我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意见,这是你的自由!随你便!」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人偶。 「如果你这么爱护它们,不如一起生活就好,却把照顾人偶的责任推给这孩子,不合你心意就打人。这也太奇怪了吧!下次你再出手打人,我就打你!听到没?小心点!」 他边说边把人偶压在安川胸前。 「抱着它回家去吧,你要怎么沉沦是你家的事。别啰唆,给我拿着!听到没?不拿的话我直接摔下去!」 气势就是不一样。 咄咄逼人的声调,眼神也不同。 最重要的是,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榎木津是真的会把人偶摔坏。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光说不练,另一种人则说到做到。至于榎木津这种人,甚至可能没说完就先做,身上充满不顾一切的自由气息,散发出凡人无法理解的独特能量。 被惊人气势压倒的安川接过人偶,榎木津目中无人地转过身说: 「下一个。」 「下一个……榎兄下一个要去哪里?」 「还用说吗?下一个去书店。就是因为书店不把一开始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才搞得这么麻烦,而且还叫我『等等』。虽然每个人都说我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把事情搞砸,但身为侦探的我只会解决事情。让事情有所进展的永远是我!然后事态停摆时,都是因为书店每次都要等一切到齐才行动!真是的!」 榎木津心情很差。 「一群笨蛋!」 见榎木津离去,关口和天城也追在他身后离开。 这里是京极堂家的客厅。 榎木津板着一张冰块般的面孔。 京极堂则是平常的阎王脸。 天城与关口畏畏缩缩地交互看着榎木津与京极堂。 「我从一开始就说,这是适合警察的工作。」 在榎木津大步闯进来的瞬间,京极堂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这么说。 「榻榻米男好像都不知道啊!」 盘腿坐下的榎木津大声说。 「我没有说适合木场大爷,而是通过另一个管道告知。是厚生省的毒品取缔员,应该是他去联系警察的。而且,我一开始也说让榎兄处理的话会很麻烦,叫你别管。」 「干嘛拐这么多弯?黑道也好、艺人也好、流浪儿童也好,坏人当场抓住就好了。每次我不处理的话,事情就停摆。书店你什么时候要驱魔?你要驱魔吧?我是不知道你要趋的是什么魔啦!」 「我不会驱魔,根本没有被附身不是吗?榎兄你到底还想搅和什么?小关,想办法阻止他啊。」 京极堂露出厌烦的神情。 「我……不擅长啊……」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关口显得困惑,讶异得往后退。 「话说回来,榎兄是在哪里看到尸体?榎兄的话每次都很唐突,所以我也还无法掌握事情的全貌。你见过天城妙子了吗?」 「见到了。」 「原来如此,果然是这样。那我知道的只有事件的其中一半,另一半只有天城妙子知道。而且,那属于警察的管辖范围,不需要侦探和驱魔师。」 「别啰唆,不要让我一直重复说一样的事。你既然拜托我『等等』,应该有合理的理由吧?」 「我可曾用不合理的理由拜托过榎兄?」 「没有!」 榎木津莫名回答得趾高气昂。 「所以我才等了,现在只等你说的时机到来。快告诉我是什么时候?无论如何我就是正义!我不给他们天谴,事情是不会结束的。时机一到,我会好好让他们尝尝苦头,那时书店也要来。」 「……我不想去啊。」 低声回了一句之后,京极堂的视线看向关口。 那是希望关口说点什么的眼神。他到底是期待关口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榎兄只有在自己想做的时候才会动手……天谴什么的……」 关口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后,榎木津瞪向他。 被震慑住的关口倒抽一口气。 反正榎木津是神。所谓的神,恐怕是只有在自己心血来潮时,看到刚好进入视线范围内的坏人,才展现正义给予惩戒吧。 「那笋子你委托书店,需要引荐信的话我可以写一堆,名侦探、正义的化身榎木津礼二郎的介绍。书店,给我纸笔。」 「不要,你要浪费几张纸?我才不会给你,而且榎兄的引荐信根本只是在画猫。」 「你别吵,京极堂。如果你不驱魔就让魔附着吧。让什么童子不童子的恶心东西附在笋子身上,这样就结束了!我来把它抓住!」 榎木津擡起下巴,态度傲慢地命令京极堂。 「咦?附在我身上?请等一下,我……」 看到困窘的天城,关口也一样不知所措,不发一语地交互看着京极堂与榎木津。 第六章 我只是很想从梦中醒来。 这个世界简直是一场恶梦。 有人跟我说,这是可以从梦里醒过来的药,可以让我很放松。 我当时相信翻个身一醒来,就能抵达我的世界,不痛苦也不可怕。 地板不时在旋转。 世界不停在旋转。 不知道哪里发出的低沉机械声隆隆作响,就算不去注意还是传进耳里。我的世界不停旋转、倾斜、流逝,人的轮廓慢慢融化,脸中央渐渐膨胀,丑陋的毛孔和痘疤看起来像野兽一样。即使在这种时候,人偶的肌肤依然光滑美丽,我才想起为什么经理说人偶比人类好太多了。 地震发生的那一晚,我被派到其他电影院打扫,正想认真工作,却因为地震的摇晃感到不安而折回。最近经理一直像老虎一样,如果人偶倒下来受损,我又会被打。肚子柔软的地方被鞋尖踢到,会无法呼吸还会呕吐。最凄惨的莫过于打扫自己的呕吐物。 我心想,先回去看看人偶的状况再回来打扫,这样来回几次就好。反正夜晚很漫长,漫长得令人厌倦。虽然我有打针,可以像超人般拚命工作,但是最近头脑不怎么灵光。虽然我本来就是这样,本来就是恰到好处的笨蛋。 我只要开始思考一件事就会坐立难安,得等到这件事完成,才能从脑海里除去。 回到电影院发现房间好干净。 衣橱里的人偶虽然斜斜叠在一起,但毫发无伤。我从袋子里拿出来看了看,总算松一口气。 但是,我明明没有打开电影院的门,门却是敞开的。 我觉得奇怪就绕了放映厅一圈。 观众席上坐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偶,我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原来是人。 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但我先把血擦干净,接着心想必须要把这不知是人还是人偶的东西藏起来。 弄脏的话会挨骂。 观众席弄脏的话,我会挨骂的,谁教我是比人偶还差劲的人。又脏又恰到好处的笨蛋,除了打扫什么都不会,所以起码要把打扫这件事做好。 我把她装进每次捆装栈敷童子的麻布袋中,上面铺着数不清的布,最后再用毛巾包裹起来放进衣橱里,并将人偶也放进袋中。双手不只是因为寒冷而颤抖着。 接着,我又急忙回到其他电影院打扫。 再回来的时候警察正巧来察访。 警察到处看,虽然也探头进衣橱,但我拜托他们说:「这是很重要的人偶,如果损坏我会挨骂,所以请别碰触。」还好警察第一个打开的袋子里真的是人偶,他们信以为真就没有继续搜查。 全部都是梦境。 如果能快点醒来就好了。 如果能苏醒就好了。 隔天,那个装在人偶袋子里的尸体依然存在并未消失,必须想想办法才行。我把浑身是血、看起来像人偶的那个东西放到推车上,牙齿颤抖着喀喀作响。尸体我已经看习惯了,大家都在战争中和战后死亡,死的人非常多。体内乱成一团而死的人,非常沉重又散发恶臭。 我必须把她搬走。 因为脏了。 ◆ 关口丝毫不想目睹榎木津施予天谴的那个瞬间。他一直以来已经看过太多榎木津的疯狂行径,完全可以预料是什么情况。 即便如此,天城却来找关口。 已是太阳西下的夜晚。 那时关口在京极堂家中。 前一天,被迫东奔西走的疲累导致身心都满目疮痍。明明走路就能回自己家,他却连回去的力气也没有,结果就在京极堂家中过夜。跟着榎木津行动,非常消耗精神。 榎木津该闹的都闹完以后,便与天城一起回去,只有关口留下来过夜。 关口一如往常地摇摆不定。 心情总是分分秒秒在转变、动摇。每次被逼着出门,一出门又立刻后悔,回头躲在家里。也许他一辈子都会不断重复这个过程吧。 即使关口像是从躲在寒天薄膜中的状态,变得像漂流到陆地上的水母,京极堂对他也没有半句怨言。京极堂夫人也用平时的态度对待赖在自家的关口,早晚为他准备餐点。 关口的意志仿佛快要坏掉的灯泡,想到的时候亮一下又熄灭,并在一明一灭的过程中再也不亮了。即使想换一颗新的,新的意志却哪里也找不到。 京极堂今天也是抱著书专心阅读,无视登堂入室的天城。 京极堂的妻子千鹤子带领天城入内,端出一杯美味的热茶。 晚餐时间早已结束。 天城第一次见到千鹤子,表情显得有些害怕、有些紧张。他面对京极堂、榎木津和木场时,态度明明很悠哉,面对千鹤子却绷紧神经,见到雪绘时也有些僵硬。奇怪的是,一般人的态度应该会相反才对。和长相凶恶的京极堂和行径怪异又不可思议的榎木津相比,千鹤子和雪绘怎么可能会不好相处呢?虽然千鹤子拥有一张与女演员相较也毫不逊色的姣好面容。 「不,不用麻烦。」 看着紧张而僵硬的天城,千鹤子微微一笑。 隔一会儿,天城才开口。 「榎木津老师把车子借我,让我带关口老师和中禅寺老师一起过去。他确认过现在是适当的时机,应该差不多了。所以……也就是说……请跟我一起走吧。」 「车?」 因为京极堂完全不理会天城,只好由关口回应。毕竟寄人篱下两天也觉得不好意思,总不能一直磨磨蹭蹭地只会点头。 「我有汽车驾照,在市区活动时,偶尔会开家里的车。」 天城有些自豪地说,仿佛能看到一条隐形的尾巴在天城的屁股后方摇来摇去。 「榎木津老师说即使开车接送,中禅寺老师可能也不会来,但是总比叫中禅寺老师自己想办法过来要好多了。」 「你不需要叫我『老师』。」 京极堂冷冷地回了一句,令关口松一口气。如果只有关口独自面对,可能会被卷进去,有京极堂守门就安心了,他一定会把天城请回去。 「但我看到您就想称您为『老师』。而且,若是关口老师尊敬的对象,对身为弟子的我来说就是老师。另外,如果两位不跟我走,榎木津老师会骂我的。」 「要当老师还真轻松啊。」 翻了一页书的京极堂回说。 「他要骂就骂吧,反正这件事与我无关。你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地跟着那个笨蛋侦探行动的吗?这就叫自作自受。」 「是的。但榎木津老师拍胸脯说,他可以将一切处理得干干净净。他说要把包括警察、我母亲还有我哥哥安川在内的所有人都叫过去。不过这些事是由事务所去安排……榎木津老师只是下达让全员集合的指示……所以……我有些不安。因为榎木津老师自信满满地说,他一定会大闹一番,也会有人被逮捕。我不完全理解榎木津老师的意思,虽然他说得很清楚,但仔细想想其实很模糊。就连我也想像得到,恐怕一切都会被破坏得体无完肤吧。」 关口也能想像得到。 京极堂同样感受到了吧,虽然眼神依旧停留在书本上,但手抓着下巴。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理解那家伙说的话。」 「我很不安,不知道母亲会不会被警察逮捕,安川会不会又大发雷霆。虽然没有好好讲过几句话……虽然同父异母……但死的是妹妹,又是以那样的方式死去……让我担心又害怕。而且,榎木津老师又说了跟昨天一样的话,说让我被附身就好了。」 天城盯着京极堂和关口,表情的确显得非常困扰。 这时京极堂擡起头,露出看透一切的表情。就旁人看来,京极堂总是板着一张凶恶、好像背负世上各种不幸的魔王面孔,但是关口却能从京极堂眉心的皱折和眼神深处分辨出那一丝温情。 这时,一直在旁默默听着的千鹤子,突然发出「呵呵」的轻盈笑声。 千鹤子也看出来了。 她不慌不忙地说: 「你就去吧,也能转换心情。」 「我不需要转换心情,对我而言在这里看书比什么都幸福。」 京极堂眉心的皱折又更深了。 「但是我想把这张桌子擦得亮晶晶的来转换心情啊。你老是坐在这里看书,那一角我一直都擦不到。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就是我转换心情的方式,你就当作是为了我,出门去吧。」 「已经够干净了吧。」 面对吐露不满的京极堂,千鹤子像小鸟般歪着头微笑看向天城。 千鹤子用轻柔的嗓音说: 「不用在意,这个人每次都这样,结果还是会接受人家的拜托。」 闻言,京极堂露出史上最凶恶的表情,千鹤子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我没办法像榎木津老师那样开车。」 天城边说边紧握方向盘,这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国产车。 「你要是像他那样开车,我绝对不坐。」 京极堂没好气地回答。 被两人带着的关口来到户外。 关口又——出门了。 这样来来回回的过程不断重复,界线变得扭曲。外头吹着寒风,只有街灯发出灯光而刺眼。冬天的景色没有太多色彩,从家里到坐进车中的路上,口中呼出的气息雪白。 坐在后座的关口不时偷瞄身旁的京极堂,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坐上车。但他能像这样稍微放松心情而不那么紧张,都是因为京极堂一如往常地在身旁。 「怎么?从刚刚就一直看我。」 京极堂闷闷不乐地问。 「没有,我想说你是穿简便和服加上外套。」 京极堂每次要驱魔时,会有一套固定的服装:手上戴着手背套,身穿纯黑简便和服,搭配染着五芒星的和服外套。但是,他今天虽然穿着一样的黑色简便和服,却搭配纯黑的和服外套,手上也没有戴手背套。 关口曾现场看过好几次京极堂驱魔的情景,这个朋友驱除的每一个妖怪都很强大又邪恶,而且,每一起事件和每一个妖怪对关口而言,都觉得距离自己很近——因为它们都拥有些许魅力。 正常人一定会疑惑,面对猎奇杀人事件和罪犯,怎么可能产生感情上的共鸣。但是,关口内心小小的尖针却让他感到痛楚。 虽然担心是否又要回到那些现场,但是,既然京极堂穿着普通的简便和服,表示这次事件并没有跨越两界吧? 不需要多说,京极堂自然知道关口内心的想法。 「没有附身妖怪,放心吧。」 他像家长一样对关口说道。 「榎木津老师叫我们去新宿那间安川经营的电影院,猎物似乎就在那里。他跟我说,毒品、小孩、流浪儿童、恋童癖和时机都已经跟警察确认过,没有问题。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但我还是不太懂他的意思。」 「不懂也没关系。」 天城握着方向盘说着,开车技术倒是意外不错,感觉很牢靠,不会让人不安。 「榎木津老师也好、中禅寺老师也好、关口老师也好,为何能如此冷静又悠哉呢?」 「你不也是这样……开车的吗?这样就很足够了。我第一次遇到杀人事件时,简直狼狈不堪,忘记自己在做什么。现在也完全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了。」 关口没想太多地回应天城。 他一边回答,一边想着自己当时真是如此吗? 明明已经遗忘却能够回答,表示这段记忆可能存在关口的脑中某处。 虽然一切都模糊不清。 「你说话总是习惯贬低自己,但没那回事啊,你确实很进入状况。虽然看起来软弱但其实很坚强也有能力,跟我一点都不像。」 要当弟子,也应该是关口当天城的弟子。天城活得正直且认真。 说出了一直以来藏在心里的想法后,关口低头发出「啊啊」的奇怪声音,对这样自以为是的自己感到厌恶。 「才不呢,我一直都优柔寡断。比起这个……」 天城与关口同样会在同一个地点打转而迷失方向,总是说着一样的话。 「各位是如何成为现在的样子呢?虽然榎木津老师说没有理由也不需要去想,但我还是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我之所以成为我的理由,母亲之所以成为母亲的理由。是不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伤痕,为了掩盖伤痕而长大,才变成现在的样子呢?但是,榎木津老师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伤。」 「不是这样,他也有他自己的难处。」 京极堂斩钉截铁地回答。 「是的……这样啊,各位都有各自的伤痕吧。」 天城点点头,语气听起来像是没有完全理解和释怀。 载着三人的车子加速往前驶去。 红色霓虹灯照亮招牌。五颜六色的看板加上旗帜。售票处贴着很多海报。 车子停在新宿「星光剧场」前方一段距离的位置。 这一带在新宿算是较冷清,行人也少。 榎木津已经到了。 他站在售票处前方,以鲜艳的华丽照明为背景,挺直背脊笔直站着。他披着雪白外套,头顶著白底金边的圆顶礼帽,一只手拿着金色手杖。 「好慢。」 面对瞪着冷冷双眼抱怨的榎木津,京极堂叹气说: 「不是,对我们来说是你每次都太早到。」 榎木津身旁站着木场。沉稳的庞大身躯加上四方脸,眉头深锁看来不太高兴。 「怎么连大爷都在?」 关口惊讶的同时,一群警察们从道路对面集结过来。 「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吧。关口,为什么连你也跟过来?」 木场没好气地说。 回答的是榎木津: 「因为我是正义,桃榎木津礼二郎太郎要带着奴仆出发打倒恶鬼。」 这时,人潮从电影院当中涌出。应该是电影结束了,人群纷纷出现。 无视人潮流动,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的榎木津穿过电影院入口。 白色外套的衣角像翅膀一般掀动,外套随着霓虹灯的颜色变换色彩。 榎木津身后是木场。 接着是一身黑的京极堂。 天城与关口呆呆看着前方三人,慌慌张张地往前走。 与其说是桃太郎与随从,更像是百鬼夜行。 正准备出来制止的剪票口女性,一看到木场掏出警察手册立刻闭上嘴。 蜂拥而上的警察们越过天城与关口进入电影院。 首先看到的是安川,以及打杂的少年。少年抱着穿和服的人偶。 「安川健夫——我们以违反毒品取缔法逮捕你。」 木场的高亢嗓音让安川当场愣住,张大双眼后退了几步。聚集在出入口处的少年们,其中也有几人脸色一变试图逃跑。警方为了压制住他们,双方产生冲突。 遭受池鱼之殃的关口与天城被推了出去,遭到少年殴打。 被重重打了一拳而跌坐在地的关口,看到天城也倒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的两人对看后站起身,虽然觉得痛却没来由地涌现笑意,两人无奈地笑出来。 这时,一名男子往关口与天城冲过来,想穿过他们之间。 「呜啊!」 天城把男子推向关口。 「呀啊~」 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关口又把男子推往天城。 被夹在天城和关口之间的男子破口大骂: 「你们是怎样啊!」 天城与关口因为太过害怕而缩起身,身体出现不明所以的反应,两人的双脚突然抽筋而跌倒,当然男子也连带摔在地上。 跌坐在地的男子身上掉出安瓿和小袋子。 「!」 男子虽然急忙想捡起—— 「你们两个默契还真好啊,这东西就是证据。」 木场跑上前捡起证物,直接抓住男子的脖子提起来带走。 「你、你要做什么?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我什么都没做,没有做!」 看到这样混乱的情景,安川大喊着想逃走,这时出手的是站在前方的榎木津。 「吵死了,你可有很大的关系,关系大着呢!对付坏人就要这样!」 榎木津一把抓住安川的手腕翻转,直接把人摔出去。整个身体飞出去的安川,呈大字形倒在地上。 「嘶……」 抱着人偶的少年发出细微的声音,榎木津表情冷漠地靠近,抓住少年的手说: 「你也是。做坏事的家伙会遭到天谴。你最好到育幼院去,继续过这种生活,会出人命的。」 少年用一种仍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呆滞又怀疑的眼神看着榎木津,喃喃说着: 「……是。」 关口看着那些被拖走的少年仰天长叹,天城也局促不安地左右张望,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川被榎木津压着不能动,他的双手被木场用绳子捆绑起来。 「犯人就是这家伙!杀小孩也不是第一次,还有很多!这个男人是恋童癖,虐待女童是他的癖好!最后再把对方杀掉。这次有人跟我说,要我观察时机、等待时机,但我实在忍不住这口气,忍到肚子都痛了。你就应该要这样!」 仿佛要给予最后一击,榎木津豪迈地敲了安川的头后,用厌恶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手。 「我最讨厌别人叫我等。」 因为——他是神。 不会有人对神说「等一下」。 少年们一个个被逮捕、带出电影院,安川也被木场带走了。 警察们接到指示,针对放映厅和后面的房间进行搜查。 留在大厅的只剩下没有接获指示的人们——榎木津与眉心挤出皱折的京极堂,丢脸地摸着臀部、走路踉跄的关口,加上天城母子。 骚动结束后的空气总是不可思议地像软软的寒天般凝固起来。 听得到啪哒啪哒的开、关门声音,还有远方某人正大声说话。 关口对于现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完全不理解,只能傻傻站着。 周遭仿佛是水底一样异常安静,远方传来像在举行仪式的杂音。 榎木津一如往常打破这种停滞不前的气氛。 「决定了!书店!接下来让笋子被附身!驱魔!」 榎木津抓着天城颤抖的手臂交给京极堂。 「榎兄,这次没有附身妖怪,也没有需要驱除的妖怪。对吧?天城妙子夫人。」 被打败般无话可说的京极堂,将视线转向大厅的椅子。 天城妙子看来像是很有分量的民俗艺品占据着沙发椅,用疲累的脸色看着京极堂。 之前看到她那充满生命力的样子消失殆尽,妙子就像一尊人偶。不美丽又衰老的人偶坐在椅子上。 「不,阴阳师先生把附在我身上的妖怪全部驱除了,非常精采。我要向您致谢。」 妙子慢慢起身,面向京极堂低下头来。 「阴阳师先生,如果我早一点行动的话——那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她低头看着地板小声说,嗓音低沉无力。 「如果我早点处置有毒瘾的安川,那孩子是不是还能活着……」 含在嘴里的声音,仿佛强忍着泪水。 「天城夫人背负着『天城演艺社』这块招牌,与黑道之间也有往来,必须保全的人不少。安川如果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也就罢了,正因为有血缘关系,导致妳无法出手。不管怎么说,关于毒品交易这件事,妳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自己处理不是吗?所以才来找我商量。表面上是拜托我驱除附在栈敷童子人偶上的妖怪,其实是来找我商量自家电影院的毒品交易该如何是好。不过那根本不算商量,妳是拜托我这个第三者向适当的单位报案,没错吧?」 「……嗯。」 「安川先生是在什么时候染上毒瘾?」 「是战争的时候。当时军方为了使士兵不知疲倦以应付军需工厂的工作和执夜勤,配给了安非他命做为特效药,结果就上瘾了。那时还不叫做安非他命,叫做『猫目锭』。只要服用这个药就不会困,晚上也可以看得很清楚,所以大家都感激地收下,每个人都在用。就算现在已遭禁止,戒不掉的当然大有人在。以前安非他命是给劳动者吃的,一旦上瘾,看到没药吃的那种痛苦,怎么说呢……很可怜啊。医生也不能开处方,结果只能私下非法交易。」 即使法律改变,也不可能因为法律禁止就有办法突然戒掉。 我非常了解这种感受。头脑明明知道,身体却不听使唤。人的身体是会背叛、欺骗头脑的。 「比如说我会抽烟,烟是让我感觉麻痹的防护工具,酒也是让人忘却烦忧的防护工具。对于没有这些就活不下去的人来说,那是好不容易到手的武器。」 毒品是让人进入梦境的药。 安非他命是让人从梦境醒来的药。 就算持续服用的结果只能被梦境困住、沉沦死亡。 药有时是某些人的武器也是防护工具。如果这是弱点的话,我也是很软弱的。 面对娓娓道来的妙子,京极堂眉头深锁,阴郁的表情像是背负世上所有不幸。 「先不论烟酒,但安非他命现在是管制性的药品。」 「嗯。」 妙子擡起头,看着京极堂应道。 「正因受到管制,黑道才认为有利可图。安川先生满足自己毒瘾的同时,为了追求财富与黑道联手从事毒品交易,是这样没错吧?」 「是的,我大约在两周前跟安川说:『你要这样沉沦下去我管不着,但不要把我们公司也拖下水。』当时我已抱着被打的心理准备,却什么事也没发生……如果他听我的忠告收手,我就会放过他的……」 「安川先生无视天城夫人的忠告吧。像天城夫人这样的公司,需要与黑道往来;在经营过程中,也靠着与黑社会交换利益让公司壮大。虽然天城夫人没有想过要往演艺和娱乐事业以外的范围发展,但安川先生不一样。他计划引出警察再大捞一笔,就算被天城夫人指责,也没有抽手的想法。」 「正常做生意不是很好吗?安川一心想要夺走我们的公司,也许太心急了。」 「什么……安川兄他……居然做出这种事……」 天城看着妙子,眼眶泛泪地喃喃说着。看来天城不知情。 「出现在安川先生电影院里的栈敷童子人偶,根本没有被附身。人偶和电影院被利用为交易毒品的工具,青少年会将藏在人偶和服里的毒品取走。他故意在青少年的圈子里放出这个传言,吸引他们来馆。售票员和剪票员也是共犯吧?万一东窗事发,他一定打算直接撇清。即使交易被发现,安川先生也会一口咬定自己对交易过程不知情,也不知道栈敷童子的人偶居然被这样使用。结果,电影院的业绩随着毒品交易倍增。这是胆小的人耍小聪明做的坏事,跟妖怪附身完全无关。」 栈敷童子人偶里居然藏着毒品。 而青少年就在黑漆漆的放映厅中付钱买毒品。 包含毒品费用的电影票,藏着毒品被放在观众席的人偶。 「电影院常常发生争吵,恐怕也是因毒品交易产生的纠纷吧。应该另外有人专门监视藏在人偶当中的毒品数量,以及取走毒品的人是否有确实付钱。之后不知道安川先生会不会跟警察说明——无论如何,都没有需要我驱除的东西,整件事只是单纯的犯罪行为。」 「真的是耍小聪明做坏事。我对于败给毒品的人没有意见,也不擅长对人落井下石。安川的个性……因为和他父亲不合,所以没有跟着我们姓。对于遭禁忌症状缠身的人,非但不予以协助还利用他们赚钱,甚至玷污自己贩售的商品,最后连自己也无法脱身,简直愚蠢至极。真的是世界末日。」 「末法时期指的是释迦牟尼涅槃后的世界,亦即释迦牟尼死后,经过正法、像法时期的一万年间,人们遗忘佛祖的教诲,破戒僧侣增加,世间混乱的时代。《末法灯明记》上记载,日本从永承七年起进入末法时期。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早已进入末法世界,早已迎来末日。」 表情严肃的京极堂继续说。 「最初出现在『天城演艺社』的座敷童子——也可以说是栈敷童子,应该属于心得童子吧。那并非为非作歹的童子,而是做为人与神之间的桥梁,带有吉祥物涵义的人偶。但因为安川的缘故,心得童子变成座敷童子。妳也察觉到不知不觉间有所改变的栈敷童子人偶其使用方式。」 「是的。」 「不过,天城家做的是靠人捧场的娱乐产业,现在还必须和黑社会合作,才能让公司更兴盛,所以妳不能报案。如果妳报案就变成背叛者,将会影响公司今后的发展。『天城演艺社』必须持续与黑白两道保持良好关系,确保优良企业的地位。妳来拜托我驱魔,是因为妳知道我认识警界的高层人士吧。而妳也知道我立刻发现了栈敷童子的秘密,应该会向警方报案。」 「没错。」 「虽然我没有驱魔,但将此消息透露给友人知道,结果就是如此,恐怕这也是妳希望看到的结局。但只有一点是妳没有想到的,那就是少女的死。妙子夫人,妳先在『星光剧场』看到了少女的尸体是吗?」 妙子的眼神看似早有觉悟。她挺直背脊,娇小的身躯直挺挺地坐着。 「……是的,我看到了。」 「咦……?」 关口与天城同时出声。京极堂瞥了两人一眼,视线转回妙子继续说: 「那是尸体在『天城座』被发现的前一天——也就是少女死亡的当晚。地点在『星光剧场』,也就是这里,没错吧?安川先生请妳到『星光剧场』来,结果妳发现了尸体。后来发生什么事?」 「安川约了我见面。」 妙子说。 「我接到安川的电话,他叫我晚上一个人到『星光剧场』,有话跟我说。虽然不知道他在偷偷策划些什么,但我可不是那种会傻傻地独自赴约的笨女人。这里的黑道曾经欠我死去的丈夫一个人情。虽然都是黑社会,但黑道中也分成讲义气的人还有真的很差劲的人渣。所以我去找讲道理也重义气,在做摊商生意的黑道朋友,拜托他们跟我一起赴约。我进去前跟他们说:『如果我三十分钟以内没有出来,请你们进来帮我,我可能会被杀。』」 我已经做好被捅一刀的心理准备。 但我估计不至于危及生命,因为他是一个胆小的男人,不足以成为犯罪者。我以为自己只不过会被威胁一下便能了事…… 「电影院里空荡荡的,一片漆黑。我边叫着安川的名字,边往里面走去。大厅和办公室都空无一人,我打开放映厅的门就看到椅子上——」 坐着一个人。 一开始以为是人偶,走近仔细一看,才发现…… 「才发现那是尸体,也知道是谁的尸体……我马上走出电影院……思考着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随我来的黑道朋友们。」 也许是因一切都被京极堂看破,妙子决定放弃隐瞒,亲口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认真思考过。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如果还活着我会救她,但如果已经死了,该考虑的就是自己该怎么办。我当时乱了阵脚,而且在电影院时又刚好发生地震——就好像是来到另一个世界。」 面对活生生的人可以观察对方脸色来应对,却很不擅长面对死去的人或是没有生命的物体。 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像活在一场恶梦当中。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电影院才终于回到现实,跟随我来的摊商男人们待在外头。虽说这些人讲义气,但本质是黑道,如果告诉他们电影院里有一具尸体,又会欠他们一个人情。被人家抓在手里的小辫子当然是愈少愈好,我当时突然就有这样的念头。所以,我当作没发生这回事,跟他们说什么事也没发生就一起回去了。到家后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办,又一个人跑去电影院,结果发现警察来了。既然警察现身,表示这是一起刑事案件,我便折返回家。我心想,这是安川设计的圈套。如果我一直待在电影院里思考该怎么办,一定会被当作嫌疑犯带走。之后警察也许会找上门来,我边思考要怎么回答边等待。」 「但就在妳离开后不久,电影院内的少女尸体消失了。打扫的少年把尸体藏起来。」京极堂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心想警方应该会联系我,等了一天却没有收到任何发现尸体的消息,好似被摆了一道,甚至怀疑起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但是那个孩子的确没有回家,我陪着她非常担心不安的母亲度过一晚,然后,尸体这次出现在『天城座』。那段时间我一直持续思考一个问题:我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把看到的实情说出来,自己才能逃过一劫呢?我真的是魔鬼吧,安慰着失去孩子的母亲,脑子里却只盘算着自己和自己的公司。那边的侦探先生……」 妙子看向榎木津。 「侦探先生叫我『女鬼』的时候,我觉得这个称呼与自己的性格完全吻合。没错,我是『女鬼』。」 「侦探看错了,妳不是女鬼,应该是鬼子母神。」 「那是什么……?」 妙子狐疑地反问。 关口仿佛坠入五里雾中听着妙子与京极堂之间的对话。 这时,关着的「星光剧场」大门被打开,冬夜的冷空气进入室内。带着寒气的木场再度登场。 「不相干的人要在现场待到什么时候!解散、解散!现在开始属于警察的管辖范围。天城妙子,妳是案件关系人,请跟我到局里一趟。」 大批警官涌入,把大家从大厅的沙发上赶走。 「让开!让开!」 为了彻底搜查椅子下方和地板,警察粗鲁地在地上爬来爬去。 「好的。」 妙子回答,天城追上前陪伴着她——丝毫不相像的母子两人,却用莫名相似的动作看向木场,轻轻点头致意。 第七章 少女没有错。 虽然没有错却有被杀的理由。 她是天城育夫承认的私生子之一,是遗嘱中被指定为遗产继承者的其中一人。她只有十岁,和身为舞者的母亲一样美丽,但不讨人喜欢。她在黄昏时,还独自在外走动。她认识的人当中有一个吸毒者,这个人对美丽的少女同时怀抱着特殊情意与厌恶之情。 这些就是理由。 这里没有任何需要解开的谜团和不可思议的事件。 走向死亡的理由层层堆栈,罪与罚充斥在黑暗中。 不过如此而已。 ◆ 结局来得既空虚又突然。 说没有任何附身妖怪的京极堂,大闹一场的榎木津,逮捕罪犯的木场。在被利用为安非他命和毒品交易地点的「天城演艺社」电影院,除了吸毒者,也发现了制造毒品的现场,事件的相关人士陆续被逮捕。安川也是吸毒者,他雇用的少年们亦然。 安川在讨论遗产继承的场合中,因为被同父异母的妹妹瞪了一眼而产生杀意与情欲。他将妹妹诱拐杀害后,故意约天城妙子到尸体的放置地点,只要警察一到,天城妙子就会被逮捕,这样一来分遗产的人数便会减少——这就是安川打的如意算盘。 对于因为吸毒而导致精神错乱的安川来说,这看来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事实上却漏洞百出。 妙子无须承担什么罪责,「天城演艺社」现在的首要之务是如何因应现况。 这件事在破坏神榎木津的主导下,受到伤害的人不多,只有关口的臀部多了块瘀青,每次坐下都很痛。 媒体虽然大幅报导了少女弃尸案件,后续报导和事件的来龙去脉却只在报纸上占了小小一块版面。 时间来到十二月。 不管在生理或心理上,家家户户都十分忙碌,忙到昨天才发生的事今天就忘了,今天发生的事到了明天也不在记忆中。 关口一如往常把脚伸进暖桌,弓着身体发呆。 雪绘不在家。 来访的榎木津就像平常一样大声嚷嚷。 「喂,关,这么多天你一直盯着暖桌被子上的图案,还有天花板的污渍,难怪还是一副猴样。没办法,猴子也煮来喝吧。」 榎木津拉着关口的手臂,颤抖的关口擡头看着榎木津。 「榎兄?」 「雪绘夫人不在,连茶也没得喝。我们去京极堂那里,走吧,猴子!」 他好像是把这里当成喝茶聊天的咖啡厅。明明只要待在侦探社,就会有人泡好喝的咖啡送上来,他却特地出门,榎木津真的是很奇怪的男人。 「为什么要去?我今天没有要找京极堂啊。」 即使试图抵抗,关口终究不可能违背榎木津的意思。 关口被榎木津拖着来到京极堂家中。 熟悉的客厅里,天城妙子穿着丧服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 旁边是有着一张柴犬脸孔的天城。 「喔喔!还真是刚刚好。」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刚刚好」,但榎木津已经来到他专属的位置坐下来。关口不知如何是好地晃来晃去,最后只得无奈地找个空位坐下。 「不,你迟到了。」 京极堂恶狠狠地瞪着榎木津说道,语气好像是趁机以牙还牙。 「吵死了,我永远都是刚刚好的,不过早也不过晚。」 面对突如其来的入侵者,不确定妙子作何感想,她只是默默看着。 榎木津呆呆地伸长下巴,「嗯~」了一声把脚往前伸。 「请不用在意他,他本来就是这样的生物。天城你应该明白吧?」 「是……啊,不好意思。」 天城老实地点头后,才发现这样对榎木津有些失礼,不禁缩缩脖子。 妙子也因为这段小插曲,视线从榎木津身上移向京极堂,端正坐姿后开口说: 「这次真的非常感谢。虽然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我会和悠纪夫肩并肩一件件去解决,努力让『天城演艺社』长长久久。」 低声说完的妙子立刻低头行礼,旁边慢了一拍的天城也跟着低下头来。待在母亲身旁的天城像一只非常乖顺的小狗,窥探着主人的脸色,尾巴也不摇,看起来很僵硬。 「托您的福,所有栈敷童子的人偶都已经回收了,最开始的第一代人偶也打算拿去神社封印。」 「这样啊。」 这次京极堂手上没有书。与人面对面却没有在看书的京极堂非常难得。 「是的。虽然它不会做坏事,但我还是很不安心,打算拜托认识的神社帮忙。失去女儿的那位母亲,我给她钱送她去乡下了。虽然我跟她说,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找我,但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原谅我。毕竟我是个女鬼。」 「既然如此也并无不妥。」 京极堂淡淡地回答后,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问说: 「我有一件事想问。」 「请说,请问是什么事呢?」 「我去查了天城育夫先生从军的时间。这次事件的被害者,年纪最小的十岁少女,不可能是天城育夫先生的小孩。因为当时少女的母亲根本不在东京。」 那么多人在场,气氛却异常安静,仿佛谁先说话谁就输了。只有榎木津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呵欠。 「不仅如此,包含安川先生在内的所有天城家子嗣都有些不合常理,因此想请教妙子夫人。」 「您调查过了吗?」 妙子睁大了一双小眼睛。 「查过了,包括育夫先生的身体状况,还有妙子夫人您的状况。天城育夫先生不是罹患无精症吗?」 在瞬间变了脸色的妙子身旁,天城吓得目瞪口呆,就像一只四处窥探大家到底在说什么的小狗。 「……怎么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天城育夫罹患无精症,那些私生子又是谁的? 包括这里的天城悠纪夫也是。 当然,还有被逮捕的安川。 「为什么要在这里提起这件事呢?悠纪夫也在场。」 妙子无可奈何地笑了,关口完全不懂这个笑容的意思。 「为了不让天城被附身,我想直接说出来比较好。他不太可能自己去调查,应该会一直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地长大,继续当妳的儿子吧。就像童子妖怪一样跟着母亲四处徘徊。」 终于了解状况的天城,表情因为困惑而扭曲,皱着眉努力想把事情问清楚。他环顾四周,最后将视线牢牢固定在妙子脸上。 「但是……母亲,我是……」 妙子没有看天城,脸部表情僵硬。 「说了就会产生疑问,疑问则会像种子般发芽长大。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如果要说的话,就在这里把一切说清楚吧,天城妙子夫人。」 京极堂用凛然的嗓音告诫妙子。 面对天城妙子和天城悠纪夫,京极堂各使用不同的话语。 「原来如此,您擅长用话语服人呢。」 妙子微微一笑,像是想通了某件事。关口对这个笑容也不明所以。 「那就没办法了。好吧,没错,天城育夫根本连一个小孩也没有。」 「……那我的父亲到底是……」 妙子瞄了一眼讶异的天城。 「我也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 「不知道……母亲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 天城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妙子直接回答: 「因为也不是我生的啊。」 「什么!」 天城与关口同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京极堂则是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榎木津也跟没事人一样。 「阴阳师既然调查过了,应该知道吧?我从未怀孕,如果去问问以前一起四处奔波创业的伙伴们,迟早会知道这件事。悠纪夫不是我的儿子,其他人也都不是我的小孩,并且不是天城育夫的小孩,没有人继承他的血脉。不知道是太善良还是想逞英雄,他无法拒绝他人的请托,从他知道自己生不出孩子之后,只要是没有父亲的孩子来拜托他照顾,他就会给对方生活费,当作是自己的小孩养大。」 妙子疲劳的脸上出现一丝笑容。 「真是拿他没办法,但我并不讨厌这样的笨蛋丈夫。既然我一辈子都无法帮他生孩子,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养一个孩子长大,就领养了悠纪夫。安川则是有自己的父亲,但他父亲因为小额诈欺被关进牢里……所以我不想抚养他。安川仍然姓安川,也是因为他真正的父亲还活着。育夫因此对安川怀有特殊情感,还把电影院交给他……虽然我不太懂男人想栽培男孩的心情,但育夫是真的想培养安川,可能他以为悠纪夫有我就够了吧。」 「要抚养这么多童子一定很辛苦。」 京极堂说。 妙子笑着回答: 「很辛苦却很开心。每个小孩都很聪明,除了悠纪夫以外的小孩们,看起来什么都不懂,但其实都明白。尤其是女生会突然开窍,包括安川因为有自己的父亲才和大家立场不同的事、小孩的金钱分配和增减都是由我主导的事,全被他们看穿了。我是名副其实的母亲,是大家的母亲。」 「虽然开心,但一定也很辛苦吧。」 对于京极堂的回应,妙子稍稍歪着头说: 「啊啊……对了,您真的都用话语解决问题呢,这样一说还真不能不同意,您能让人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妙子露出钦佩的表情。 「我时而开心,时而痛苦。并不是养孩子有多辛苦,而是不能生育这件事偶尔让我很难过。家里那把三味线的主人,就是悠纪夫母亲的……」 「什么……」 悠纪夫倒抽一口气。 「我从小捧在手心上的孩子,听说在小剧场一看到真正的母亲——看到她弹奏三味线的模样,就一直跟在对方身边,跟得紧紧的。我心想,血缘关系果然不能骗人啊,心里当然有些不好过。您为什么要调查这种事呢?我只是请您驱除可能附身在人偶上的栈敷童子——名叫安川的栈敷童子而已啊。」 风阵阵拍打窗户。 温暖的室内让人脑袋发昏。 空气仿佛变得稀薄,让人喘不过气来。 「对我而言,夫妇俩一手创建的『天城演艺社』就是我心爱的孩子,栈敷童子好比是附赠的东西吧。」 「母亲……但母亲是……骗人的吧?那时……母亲不是把我的手……那不是因为您是我的母亲才这么做的吗?」 天城尽最大力气婉转地把很难开口的话说出口,眼眶泛着泪。 妙子叹了一口气。 接着又吸了一口气。 「我从小把你养大,是有感情的。但那都不重要。你难道认为只要有爱,做什么都能被原谅吗?如果是这样,就是我教育孩子的方法错了。那一直让我很痛苦……很痛苦。」 妙子喃喃自语。 好像是把长年背负的重担放下一般,她叹了好大一口气。 「只要有母爱,做什么都可以吗?养育你却没有生下你的我,至今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成为你的母亲。你是个好孩子,每次你叫我『母亲』的时候,偶尔我会感到心痛,因为我一生也没能成为母亲。这就是全部,没有所谓的理由,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什么道理,这样不也很好吗?」 天城看看自己的右手,又看看母亲。 「我不是为了杀你才养你的。呵呵……」 妙子无力地笑着。她每次一笑,没有腰身的身体就好像一点一点地缩小,肩膀下垂、身躯佝偻、驼着背—— 「理由一点都不重要,只要看结果,蠢妇。」 突然,榎木津拉开嗓门。 「只要活在世上,每天都是一个结果。昨天和明天都不重要,重要的全都在今天、当下。现在是不是为善、现在是不是正义,如此而已。笋子和女鬼真的很蠢,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是蠢货。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不是重点。如果感情是理由,难道杀人也能被允许吗?不是吧。只要有感情,使用暴力也可以吗?不可能吧。好好想想,该生气的时候就生气、该笑的时候就笑,使用暴力的结果也接受下来,我们能做的只有这样,懂吗?」 模糊不清的一切都被榎木津一刀划得清清楚楚。 说完直接躺下的榎木津,把脚伸到关口的膝盖附近,轻轻踢了两脚。 「很痛耶,榎兄。」 关口反射性地回答并往后缩,榎木津却不知为何开心地发出笑声,像小孩子一样一直踢关口的膝盖。 「这可不是『打是情、骂是爱』的表现,我只是觉得猴子害怕的表情很有趣才踢猴子,知道吗?」 也不知道榎木津这么大声是对谁说话,最后关口只能大叫着逃离客厅。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无从知晓。 天城母子很快就离开。 在那之后,京极堂与榎木津对天城母子的事绝口不提。 一切都画下句点。 栈敷童子们各奔东西。 接着—— 三天后。 意识朦胧的关口驼背坐在京极堂家的客厅里。 京极堂表情如故地读著书,没人理会的关口闷闷不乐地盯着榻榻米边缘。 走廊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门被拉开。 「关口老师,原来您在这里啊,太好了。」 是天城悠纪夫。 「你来做什么?」 吓了一跳的关口有些惊慌。 其实他心里一直模模糊糊地认为天城不会再出现。虽然不能说是被驱除的妖怪,但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京极堂、榎木津与天城的关系画下句点。 「前阵子真是非常感谢你们。对我来说,母亲在那一天就如烟雾一般消失无踪。我明明是从某个人的肚子里生出来并被养大到现在这副模样,却哪里也找不到我深信的母亲身影。但是——母亲依旧是母亲,我也还是我。所以——也许我不一定能做到,但我决定继承公司。身为父母亲的孩子,我想要让这间如同父母亲孩子般的公司更加壮大。」 关口听到这番表明决心的发言,不干不脆地回应:「这样啊,嗯嗯。」口齿有些不清,舌头好像打结。 「关口老师,我必须向您道歉,所以才来找老师。我不能当关口老师的弟子了,榎木津老师说,不能同时又当弟子又当社长,我也有相同的想法。」 天城非常认真又一脸正经地跪在地上道歉。 「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弟子,没有什么当不当的问题。」 关口吞吞吐吐地想回应些什么,天城的头又垂得更低。 「是的,我了解到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像关口老师一样。关口老师是很有深度的人,榎木津老师也明白地说我不可能。一被榎木津老师这样断言,真的会觉得所有事情诚如他所说的一样。他还说不管有多少人,都无法成为关口老师。猴子就是猴子,是很深奥的。」 正埋首书中的京极堂小声笑了出来。 「……没错,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要成为小关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是的,我现在这样子是不可能的。所以关口老师,真的很抱歉,如果有一天我成为足以身为老师弟子的男人,那时我再回到您面前。」 低头行礼的天城,额头差点要碰到榻榻米。关口愣愣看着天城的发旋心想:「啊啊,他的发旋是往左旋的。」 「我们再相见时,我希望自己已能成为优秀的弟子。在那之前,请忘了我这个不肖弟子吧。拜托您了……拜托……」 「——会忘记的,小关会把所有想忘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京极堂笑着回答。 「好的。」 天城猛点头。 「我们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再见了,师父!」 用力说出一字一句的天城,第一次露出如此精神抖擞的表情。说完,他俐落地起身,走出客厅。 「师父………」 止不住笑声的京极堂小声说着,关口双手抱头趴在桌上。 「别闹了。」 擅自提议、擅自把人家捧成师父、擅自当弟子,最后又擅自离开,只为关口留下羞耻和想找个洞钻进去的心情。天城仿佛惊涛骇浪般摧毁一切,从关口的世界退场。 退场了吧? 拜托退场吧——关口在内心祈求。 「京极堂,你就当作没听到这件事,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到弟子什么的。我会忘记,所以你也忘了吧?」 听到关口的拜托,京极堂只暧昧地说了句「难说喔」。 难得笑这么久的京极堂收起笑容。 「小关,你差不多该回家了,我家也要大扫除。」 京极堂摆回平常的阎王脸淡淡地说。 年关将近。 关口家隔壁的猫不知道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回家吧。 「嗯,你说得对,我该回去了。」 关口闭着眼睛、额头贴着桌子回答。 「真拿你没辙,我送你吧。」 他完全没想到会从京极堂口中听到这句话。 「咦?」 京极堂站起身。既然都让京极堂站起来了,自己不可能再坐着,关口只能别无选择地起身。 虽然京极堂说要送关口回家,两人却没有并肩走着。看着走在前方的京极堂,关口漫不经心地喃喃自语。反正本来就不是想要听到回应,所以对着暗色的御寒防水外套的背影,低声嘟哝自己想说的话刚刚好。 「那个人也许不是女鬼而是鬼子母神。不是她个人,应该说天城妙子和天城育夫两夫妇同是一尊鬼子母神。」 鬼子母神养育无数子女,有时会吃掉自己的小孩。 栈敷童子是在鬼子母神身边诞生的。 关口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为了养活五百、一千个孩子——杀害人类的小孩为食的恶鬼。据说释迦牟尼为了惩戒祂,把祂最宠爱的孩子带走藏起来。 来自背后的强风仿佛催促着人们快下坡。 关口缩着脖子任由冷风吹拂后颈往前走,大约快到斜坡的终点时,视线像平常一样开始模糊。 「啊啊,栈敷童子是从那间电影院诞生的。」 京极堂没有回头地说道。 外套的衣角随风掀起。 关口拉紧自己的外套衣领,驼着背。 对着京极堂背后说的话,即使全部被风带走也无所谓。关口这样想着又继续说: 「这样啊,天城妙子和天城育夫生养了好几个栈敷童子。他们是栈敷童子——也是心得童子。所有人都是孩子,不论谁都是孩子。」 ——巽先生…… 耳边好像听见了不可能出现的妻子声音。 女人们抱着孩子筑巢。不管是猫是人,女人们都是—— 「都是假的。」 其实,关口并不知道京极堂究竟有没有说这句话。 似乎要夺走一切的寒冷强风,让彼此的声音无法好好传递。 「假栈敷童子的诞生啊……」 自己回答的声音,也不知道有没有传进京极堂耳里。 关口在眩晕坡快到终点时,叹了好大一口气。 后记 首先恭贺获得京极堂老师正式认可的《蔷薇十字丛书》创刊发行。 这次能得到机会在「百鬼夜行」系列如此美丽的世界中,与这几位独一无二、魅力十足的角色面对面,我感到非常开心和兴奋。 我来到最喜爱的「百鬼夜行」世界里好好玩耍了一番。 我已经记不清楚第一次读《姑获鸟之夏》是在夏天还是秋天,却清楚记得刚开始读的时候,擡头看到的是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 这是不是表示当时是夏天呢? 记忆这么模糊是因为当时是蝉鸣之时。 住在北海道札幌的我,应该不可能处在蝉鸣唧唧的环境中。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当书中的京极堂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现实世界中的蝉鸣一时之间突然静悄悄——随后一同发出响亮的蝉鸣声,甚至到了吵杂的程度。 记忆中是这样。 但是不该如此。 因为我居住的环境不可能听到蝉鸣声,更别说是吵杂的蝉鸣声。 当时的我很难空出时间,所以无法一口气把书读完,只能断断续续地阅读。 每次必须放下书本去做其他事的瞬间,心里总是想:「啊啊,好想看后续!」读完书之后,心情常常因为无法回到现实而苦恼。还有,我爱上了小关。 蝉鸣和蓝天就混杂在这些阅读的记忆中。 自己也分不清哪些部分是现实。 但是,只要读到京极堂的台词,心中的蝉鸣声就会突然安静下来。 现在也是。 「百鬼夜行」系列中,每个人当然会有自己心中最重要的某部作品,我想每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 《魍魉之匣》是我感到最没有距离的作品。 久保竣公与小关让人怜爱又让人心痛,实在很想看看他们写出来的小说。 如果可以,我想被关进「百鬼夜行」系列的匣中与他们一同经历。 但却不容易。我、久保竣公与小关的时间轴和空间轴,恐怕不会有交集,一辈子都是平行线吧。 即使如此,只要拿起「百鬼夜行」系列,「他们」就在那里。 这次在「他们」所在的空间尽情玩耍了。 我十分幸福。 祈求小关今后的人生能够幸福。 祈求今后持续出版的「百鬼夜行」系列别让小关受苦受难。 就像为真正活着的人祈求,也像是为友人祈求。希望我一生恐怕无缘结识的「他们」,没有裂痕也不会支离破碎。 希望同情小关、身处「我的世界线」的人们,今后也能一直这么温柔。包括我自己在内亦然。 各位相关人士、各位读者朋友,在此致上我真挚的谢意。 佐佐木祯子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