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明天的我们,在昨天相恋》 第一章 寻死少女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流哲不哼太 1 那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若是能决定自己的忌日,我应该也会选择这样的日子吧。 四月某日,我一早就在车站的月台埋伏,坐在靠后方的长椅上,面对著上行列车,边打呵欠边玩手机。 这个位于新宿站往西约一小时的车站,虽说是都内但地处偏僻。只有一条被上下行铁道夹在中间的岛式月台,连验票口也只有一处。上下车必须按按钮才能打开车门,而且特快列车并不停靠。 如此窄小的车站,一到通勤通学时段,依然人潮汹涌,挤满了等待前往都心电车的上班族和学生。一群中学生在我眼前吵闹,烦死了。旁边那排则是一群浓妆艳抹的女高中生在聊天,音量大得在我耳边回响。还有一对高中生情侣在秀恩爱,上演著青涩的青春时光。 我低头将视线从他们身上挪开,而后轻声叹息。 他们顺利走在被安排好的人生轨道上,看起来十分耀眼。我的意思并不是指他们青春得灿烂夺目,正确来说,是我嫉妒他们,嫉妒得不忍直视。 因为「高中时期的我」与「眼前的他们」简直是天差地别。 我当时的校园生活过得十分凄惨。既没有恋人,更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存在。我又不是甘愿变成边缘人的,只是跟谁都无法意气相投。 如果我只是对青春岁月感到自卑的话,或许还有救。然而可叹的是,上班族看在我眼里也同样耀眼得令人自惭形秽。 站在附近的上班族留著一头清爽整洁的短发,穿著海军蓝西装,从他的背影可以感受到一股社会人士的风格。 相较之下,自己又是什么模样呢?留著一头蓬松散乱的头发,穿著绉巴巴的黑色衬衫和膝盖部分磨得变白的深蓝色牛仔裤,以及一双就读高中时买的破烂黑色运动鞋。高中毕业后,既没有继续进修读大学,也没有任职就业。 今年即将满二十岁的我,早已完全脱离人生轨道。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过上那种人生呢? 自学生时代起,这个问题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再怎么想破头,依然得到相同的结论,那就是── 「打从一开始,我就注定不可能过上那种人生。」 肯定不是因为选择错误,而是自出生起,我的人生轨道就断轨了。只要一路选择正确,就能迎来快乐结局这种事,只会发生在游戏中。也有的人生是无论选择哪个选项都是坏结局,或是根本没有选择。 我就是抽中了这种人生。 无论如何都无法过上眼前这些学生和上班族那样的人生。况且,事到如今再来烦恼这种事也为时已晚。 所以,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依旧找不到方法阻止她自杀。 我看见那名少女走向脱离排队人龙的地方。 ──要怎么做她才肯放弃自杀? 我的目光追寻著在月台上行走的那名少女,如此思考。 我知道她为何要走在那种地方。 她在上行列车行驶而来的月台前端停下脚步。 那里可说是跳轨自杀最合适的场所。但恐怕没有人会预料到「她待会儿将跳向列车」吧。 可是我知道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的少女,是为了自杀才站在那里。 她的名字叫一之濑月美。 她一心只想寻死,而我总是阻止她自杀。 中学三年级的她,拥有一头长及背部的亮丽黑发,身高比同年龄的女生高。不过体格纤细,白皙透明的肌肤彷佛吹弹可破。端整的面容乍看之下很成熟,实则处处保留著稚气。只论外表的话,她是典型的美少女,即使成为班上的人气宠儿也不足为奇。 以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她看起来与自杀八竿子打不著关系」。 而这看似与自杀无缘的少女,今天却将在这个地方自杀。 我一早就监守在这里,也正是为了阻止她。 一之濑总是穿著便服,我从未看过她穿制服的模样。 她穿著白色开襟衫,内搭小可爱,下半身则是穿著一条淡粉红色长裙。 大概是她喜欢这样的穿搭吧,每次自杀时大多穿著类似的服装。也多亏如此,让我非常容易找到她。 在我监视一之濑时,突然响起通知特快列车即将通过的广播。 七点十五分。就是这辆。她等一下会跳向即将通过的列车自杀。 我在列车即时动态看板上显示「列车即将通过,请勿靠近月台边」的文字时,从长椅上站起来。从一之濑的背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她看著朝车站迎面而来的列车,似乎没有察觉我的举动。 除了我跟一之濑以外,月台上的人毫无变化。或许根本没有其他人仔细聆听刚才的广播吧。 列车靠近的声音愈来愈大。 她开始走向铁轨那侧,我紧跟在她身后。 机会只有一次,不容许失败! 我加快脚步,缩短与她的距离。 列车快要进站时,一之濑超过了黄线。 宏亮的汽笛随后响起,我反射性地想摀住耳朵。 月台上的嘈杂对话因为汽笛声而中断,彷佛时间静止,只有列车在活动。 列车轰然作响,快速地通过眼前。 风压造成一之濑的乌黑长发轻舞飞扬。 列车瞬间便通过了月台,轰隆声也渐行渐远。 一之濑慢慢转头,目光顺著抓住自己手臂的手,望向我的脸。 她看见我的脸后,表情十分地不满。 待轰隆声逐渐远离,宛如时间再次转动般,月台上又恢复了谈话。传来中学生们喧闹著「吓死我了!」「你也太胆小了吧!」以及女高中生们兴奋地说道「那是怎样?自杀吗?」的声音。 我无视那些声音与视线,嗤鼻轻笑道:「真是千钧一发呢。」于是,依旧被我抓著手臂的一之濑开口: 「我差点就如愿以偿了呢。」 她闹别扭似地说道,应该说,她的确在闹别扭。她那双明眸大眼瞪起人来一点儿魄力都没有,抬眼仰视更是造成反效果。 「你也差不多该放弃自杀了吧?」 一脸成熟的样貌,却鼓起脸颊幼稚地闹别扭。那副神情彷佛想表达她已经听腻这句话了。想必就算不是我这种不擅沟通的人规劝她,也难以攻克吧。 这已经是她第十二次打算自杀了。 这四个月来企图自杀十二次,每次都被我妨碍。不过,她依旧不屈不挠,令我为难。 「这已经是我第十二次救你了。你总该明白,不管你自杀多少次,都会获救吧。」 「不是救我,是妨碍我。」 一之濑撇过头,轻声补上一句:「我都说用不著救我了。」 每次都是这样。我特地一早赶来救她,她却只觉得我在妨碍她自杀。当然,我对此也有自知之明,因此每次换来的都是好心没好报。 「你阻挠我再多次也没有意义。」 一之濑语气强硬地甩开我的手,逃也似地迈开步伐。「喂,等一下啦!」我一边追上去说服她,她却并未停下脚步。我原本想再次抓住她的手挽留她,但她纤细的手彷佛一用力拉扯就会折断。我缩回伸到半空中的手,跟以往一样继续无意义的说服。 「我会一直妨碍你,直到你放弃自杀为止。」 「你这话的意思是,会妨碍我到底啰……」 「没错,除非你放弃,否则一切免谈。」 我笑著回应她无奈的答覆后,气氛并未因此缓和下来。 「那倒未必,你今天不就晚一步来妨碍我了?」 「我并不是差点来不及救你,从列车进站之前我就一直在注意你了。」 平常我在发现一之濑时就会出声向她攀谈了,今天是刻意等到最后一刻才跟她说话。我原本期待她看见通过眼前的列车后会改变心意,结果事与愿违。况且,就算我能将她的行动掌握得一清二楚,我也不想再经历这种吓破胆的事情了。 「你既然在一旁关注我的话,干嘛不早一点来跟我说话?」 「你该不会……在等我来吧?」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后,一之濑便低头挪开视线。我还以为她肯定会回答「怎么可能嘛」这种否定的话,所以感到有些意外。难道是觉得否定也很愚蠢吗?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会采取什么行动?」 一之濑表情不悦地改变话题询问道。 她之前也曾问过几次同样的问题。 她并非在固定的时间、地点企图自杀。今天也打算选在有别于以往的时段寻死。站在她的立场来思考的话,她大概觉得偏偏在她企图自杀时,我总是料事如神而感到疑惑吧。 「又是这个问题啊。也好……差不多该让你知道真相了。」 当我将手抵在下巴,眼神认真地望向她后,原本对我不屑一顾的她突然停下脚步,望向我。大概是因为我平常都回她「如果你放弃自杀我就告诉你」这类的话,不肯认真告诉她的缘故吧,她似乎没料到我这次会如此回答。 「那是因为……」我卖关子地说道。她好奇地露出像是在表达「那是因为?」的表情盯著我。 平常态度冷漠的一之濑竟然会捧场,实属难得。我在她圆滚滚的眼瞳中感受到刚毅,不过今天我的回答一样是: 「还是等你放弃自杀后再告诉你好了。」 在我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我从她眼瞳感受到的坚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副没了兴致地唾弃道:「算了,再见。」再次逃也似地迈开步伐。好歹也烦恼一下吧。我叹息著追在她的身后。 「就说你放弃自杀我就告诉你了嘛!」 我继续说服她,但她只是加快脚步,没有回答。我紧追在后,避免跟丢她,一边从口袋掏出一只银色的怀表,确认时间。 「对了,你找到想去的地方了吗?」 我朝著她的背影询问后,她回答:「怎么可能找到嘛。」 「你不是答应我下次见面时会想好想去哪里吗?」 「我哪有答应你,一个将死之人哪会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唉……总会有的吧。临死之前想去一次看看的地方。」 她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令我傻眼,结果她反过来问我:「要是我有想去的地方,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说就直接带你去玩啊。」 我从以前就一直提议,想说应该可以帮助她转换心情,可是她从来没有回应我。 不过,一之濑回头望向我,如此说道: 「那我想去阴间,带我去吧!」 脸带笑意、得意洋洋的一之濑,看起来就像个符合她年纪的天真少女。不过,当我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而哑口无言时,她抱怨道:「我都说出我想去哪里了,你好歹也说句话吧。」然后又恢复以往怏怏不乐的神情。 她偶尔会露出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真是太卑鄙了。亏我在反覆摸索的情况下,一次又一次地阻止她自杀,她却不把我的所作所为放在眼里,坚决不放弃自杀,每次都害我觉得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毫无意义。不过,看见她那纯真可爱的表情,又让我抱著一丝希望,期待她总有一天会放弃自杀。 「你想让我变成杀人犯啊?」 「既然没办法去阴间,那我回家了。」 态度冷漠,故意闹别扭的她,果然很小孩子气。 但我绝对不能放她独自离开,她不知道要是她离开后马上自杀,我便毫无办法应对了。 所以阻止她自杀后,一定要带她去某处游玩。 「你得再跟我待两个小时才行。」 「那个,我听不懂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耶。」 也难怪一之濑会感到疑惑,不过告诉她实情的话,也只会让她更加困惑吧。所以我决定把她的问题当作耳边风,继续说道: 「反正你也不想回家吧?」 看来被我说中了,只见一之濑低头沉默。 从她过往的行动可以判断出她并不想回家。 刚遇见一之濑时,她防备心很重,根本不听我说话。当时我一个劲地跟在她身后,却看见她时而坐在公园的秋千,时而眺望河川,根本没打算回家,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直到黄昏。而且好像也没带什么钱,我看过几次她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数零钱的样子。因为看不下去她用公园的水龙头喝水,我藉机请她喝罐装果汁并展开对话,然后带她去家庭餐厅,这才达成在阻止她自杀后,带她去某处游玩的条件。 只是在我阻止她自杀后,她的心情都很差,每次都必须花一番工夫说服她。 「你今天想去哪里?」 「……就说没有想去的地方了。」 虽然说话的态度还在呕气,但这回应算是很给面子了。就过去和她交流的经验已经充分了解到,依她的个性,如果她真的不想去的话,会强硬地拒绝或直接漠视,不予回应。 她从来没有老实地跟我走过,不过因为跟我走的好处是不愁吃喝,所以至少她没有真的感到很厌恶的样子。 「你吃过早餐了吗?」 「没有……」 「那要去吃个什么东西吗?」 只靠言语说服,她应该不会乖乖跟我走,所以我温柔握住低著头的她的手,避免弄伤她。她有点吃惊,烦恼著该不该松开我的手,但并没有表现出厌恶的态度。她纤细的手比我的还要柔软,而且非常温暖。如果我没有阻止她自杀的话,这双手如今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好了,我们走吧。」 我如此说道,拉了拉她的手后,她便轻轻点头,跟在我身后。 我总是像这样阻止她自杀。 然而无论我阻挠多少次,一之濑依然不肯放弃。 她会在几周后,快的话则是几天后,决定再次寻死。 而我打算一直阻挠她,直到她放弃自杀为止。 但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的余命所剩无几。 我并非罹患了不治之症。 只是我以自己的寿命为代价,换取了一只表。 2 「相叶纯先生,可以将你的寿命让给我吗?」 前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高中生活最后的圣诞节,一名陌生女子问我能不能把寿命让给她。 尽管当日天寒地冻,我依旧跑到当地的某座桥上眺望风景。那座大桥横跨河川,连接起两座城镇,却很少行人往来,连汽车也鲜少通过。因此能将潺潺的流水声听得一清二楚,更不会漏听鱼儿跳出水面的声音或鸟鸣声。 我喜欢独处的时光,但这并不代表我渴望孤独,只是因为无法喜欢上周围的人,才落得孤单的下场。 感觉同班同学和街上的行人都幸福得冒泡。我觉得幸福的事,他们视为理所当然;而我认为的芝麻小事,他们则视为是极大的烦恼。 我的价值观跟普世的价值观不同。 受不了因为这些差异所造成的摩擦,所以孤独虽然令我感觉寂寞,但就算硬待在人群中我也只会觉得更悲惨而已。所以我与人们拉开距离,制造能独处的时间。结果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我生活的全部。 对我而言,这座桥是我为数不多的休憩场所,我高中时期经常来这里。 或许有人会觉得圣诞节还一个人来桥上,真是个孤单的家伙,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也没办法。我不想走在圣诞节拥挤的市区,也避免在家里度过。正因为是这种日子,我才想待在这个属于我的场所。 这一天我也一直在桥上,从下午待到傍晚,这段期间只有几辆车通过,不见任何人影,四周便慢慢变得昏暗,也增添了几分寒意。 桥上排列的街灯亮起橘色的灯光,从栏杆望向正下方,阴暗得看不见地面。漆黑一片,若是听不见流水声,甚至不知道有河水在流动,感觉深不见底。 我在桥上四处张望,空无一人。只看见亮起朦胧灯光的街灯排列成一定间距的光景。我喜欢这样舒适的空间,宛如全世界的人都消失,只剩我一人。 不过,在远处奔驰的汽车车灯映入我的眼帘,立刻将我拉回现实。我仰望著不见一颗星子的冬季夜空,吐出沉重的白色叹息。 那名陌生女子就是在这时向我攀谈: 「相叶纯先生,可以将你的寿命让给我吗?」 那名女子全身穿著黑色服装,令人毛骨悚然。身材修长、瘦骨如柴,一头银色长发美丽得彷佛不像人间之物,然而她脸上浮现的诡异笑容却抹杀了这份感动。 记得当时被这种像是搞错圣诞节和万圣节的家伙搭话后,我的内心十分惊恐。接著在脑海整理思绪,心想:「这女人是在嘲弄我吗?还是只是单纯的脑子有病?总之,不是个正常人吧!」试图先让心情冷静下来。 不过,我发现这个女人叫了我的名字,原本快要平息的情绪又波动起来。 我将她与过去相遇的人物做比对,却找不到相符的人。如此一来,只能怀疑是有人故意设局在整我了吧。但我没朋友、恋人和点头之交,实在想不出有谁会这么做,哪有这种怪咖会以惊吓我为乐? 「你再想也只是浪费时间,我跟你是初次见面。」 女人像是看穿我的心思般嗤之以鼻地说道。 尽管她那种讥笑别人的态度令我感到不悦,但我还是开口询问她为何知道我的名字。正确来说,我是在问她:「是从哪里听说我的名字的?」 不过,她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 「不只名字,我还知道你的全部。」 并且窃笑道:「简单来说,就是我能读取人心。」 我听完后,忍不住「啥?」了一声。这个女人在说什么鬼话? 「啊哈哈,别摆出那种表情嘛。」 「正常人都会做出这种反应吧。」 「哎!也难怪你不敢相信啦……」 我持续瞪视眼前这位嘴角异常上扬,面带微笑的女人。女人无惧我凶狠的眼神,当作我在回应她,接著反问:「那么,这样如何?」 她开始说起某个男孩的成长经历,讲述某个爱做梦的孩子慢慢理解现实的残酷,先是嫉妒周围的人,后来逐渐陷入孤单。我紧握著自己颤抖的手,一边聆听。 我立刻就意会到那是谁的成长经历。 因为故事主角无庸置疑就是我自己。 女人所说的从头到尾都与我的人生完全一致,甚至说中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从别人的口中听说后,我再次体认到自己过去的人生有多么地无意义。我想摀起耳朵,但这么做只会让我显得更加悲惨。痛苦得就像是粗鲁地用手触碰到刚结痂的皮肤般的时间,无止境地持续下去。 「你的脸色很苍白喔,没事吧?」 等我回过神来,一张探头窥视我脸庞的阴森面孔就在眼前,令我不小心后退了几步。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迷惘地问道。于是,女人思考了几秒后,如此自我介绍: 「这个嘛,我就自称为死神吧。」 死神?我只觉得是骗小孩的把戏,但她的外表的确很有死神的风格。 样貌不差,但体型削瘦,又留著一头银色的长发,皮肤苍白得令人担心是否血液循环不良。再加上服装清一色黑的缘故,更加强了她纤弱的体型与不健康的肤色。 死神像是在强调她会读取人心似的,脸带笑意地说道:「很符合死神的形象吧?」被说中到这种地步,我也无力反驳。 死神看著眼神的狠劲削弱的我,露出格外诡异的笑。 「相叶先生,我是因为想助你一臂之力,才冒昧向你攀谈的。」 「助我一臂之力?你不是说希望我把寿命让给你吗?」 「防备心别那么重嘛!我是你的同伴,只有我能理解你,这世上可没有人会担心一路走过可笑人生的你。」 死神脸上浮现嘴角咧到太阳穴般的笑容,伸出她那惨白的手摩挲我的脸颊,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射性地挥开死神的手。 「而且,其实你也很渴望吧?」 「你想说什么?」我如此反问后,死神便微笑道: 「你想死,对吧?」 死神的笑容阴森得充满自信,令我脊梁发凉,并且散发出心脏一阵揪痛的紧张气息,就快被她那完全没考虑会被否定的表情所吞噬。这也难怪,因为死神的确说中了我的心声。 ──我想快点结束这种毫无意义的人生。 即使回溯童年记忆,快乐的回忆也少得屈指可数,更多的反倒是不想记起的回忆。但我依旧每天忍耐,相信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然而状况却每况愈下。 于是高一的夏天,因为发生某件事,让我开始考虑自杀。 每次去桥上往下看时,总是有个声音一直告诉自己「跳下去吧」。不过,却缺少临门一脚的勇气,就这么过了两年,高中生活也即将告终。我不想上大学继续进修,也不想工作。可想而知的是,一到春天只会过得更加悲惨。所以我才想在新年前跳桥轻生,落得痛快。 只要这双腿敢动的话,根本轮不到这个自称死神的女人来找我说话。 「你一直感到很痛苦吧?」 用削瘦的脸庞莞尔一笑的死神,实在看不出来有多么同情我。 「请务必让我来帮助你早日解脱。」 「解脱?」 「是的,我希望你把寿命让给我。」 随后补充了一句「当然不会让你白给」后,便从袖子拿出一只怀表。 「这叫作衔尾蛇银表。」 那是一只带炼子的银色怀表,外观跟普通的掀盖怀表没两样。硬要举出特徵的话,顶多就是盖子上刻有类似龙一样的生物吧。 「这只衔尾蛇银表并非普通的表。」 死神接著说道:「这只怀表……」 「能让时光倒流。」 死神的确是这么说的。 「能让时光倒流?」 我以为自己听错,再次询问后,死神回答:「没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然后,递出银表展示给我看,同时开始说明。 当时说明的总结如下: ⊙能使用衔尾蛇银表的,只有支付寿命的持有者。 ⊙使用方式是拿起衔尾蛇银表,在脑海用力回想希望返回的时间。 ⊙最多可返回到二十四小时之前。 ⊙倒流时光一次,必须等到三十六小时后才能再次使用。 ⊙只有银表持有者能保留时光倒流前的记忆。 ⊙除非有人在倒流时光时触碰到持有人的皮肤,那么当事者也会保留记忆。 简而言之,并非能随时倒流时光,而是存在著一些细节规定。 「要不要拿你三年之后的寿命来交换这只衔尾蛇银表?」 死神如此询问后,又立刻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地补充道:「正确来说,是交换从明天算起的三年后的寿命,所以明天才能让时光倒流。」 用只能活三年,来换取能让时光倒流的怀表。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因为她钜细靡遗地说中我的成长历程,所以我认为就算是真的也不足为奇。虽说能让时光倒流,但使用过一次后,就必须等到三十六小时后才能再度使用。换句话说,就算立刻将时光倒流二十四小时,时间依然会流逝十二小时,无法藉由不断倒流时光来延续生命。 当时的我即便明白这个道理,还是决定答应了交换。 过去不敢自杀的我,为何轻易答应这场交易,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理由。关键可能是在于能死得比跳桥自杀轻松,或是那天沉浸于感伤之中,愤世嫉俗而冲动答应,也或许是想试试死神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无论如何,就像是层层堆叠的书本一旦稍微倾斜,便会瞬间倒塌般,一个又一个累积起来的要因,让我失去平衡了吧。 「谢谢。那么,立刻开始吧。」 死神将瘦骨嶙峋的手放到我的胸口,原本体温就因为天气寒冷而降低,但死神的手却冰冷得连隔著衣服都能明显感受到。 「那么,我就收下你的寿命了。」 那一瞬间,我全身发冷。那是我至今从未体验过,宛如有什么东西被吸走般令人不快的寒气。紧接著脑袋开始恍惚,差点失去意识。事情发生或许只有短短数秒,但我却拚命地保持清醒,避免跪地昏倒。 「结束了。这下子你就能实现你的愿望了。」 死神的声音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我脚步蹒跚,差点就要仰倒在地,勉勉强强才维持住平衡。等我回过神时,寒气已经消失,但感觉内心开了一个洞,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模棱两可的,我也说不上来,但的确有什么改变了。 「从今天起,这只怀表就是你的了。」 我从死神削瘦得令人不舒服的手中接过衔尾蛇银表。银表很冰凉,比外观看起来重。秒针移动的声音很大,盖上表盖依然听得一清二楚。 「你会在三年后的十二月二十六日凌晨零点断气。」 死神微微低头,微笑道:「请好好享受剩下的三年时间。」 我听见这句话后,只是觉得三年很长。 反正终归要死,不如早死早超生。 因为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此,所以并没有将她临别时的忠告放在心上。 「千万不要对舍弃寿命一事感到后悔。」 这就是死神临别时对我提出的忠告。 3 隔天,我测试了一下衔尾蛇银表。 就结论而言,真的能够倒流时光。 过程只消剎那间。手持银表,在脑海浮现想返回的时间后,意识便立刻中断,回过神来时间已经倒流回去。跟切换电视频道相差无几。 一开始我还做好准备,以为会出现魔法阵,或是被带往摆满无数钟表的世界,这种漫画般的情景,结果造成想像愈丰富失落感就愈大的下场。 一旦时光倒流,就必须等到三十六小时后才能再次使用。 而期间不只无法倒流时光,银表的秒针还像电池用尽般停止不动,失去了普通钟表的机能。经过三十六小时后,秒针才会再次移动,自动校正时刻。也就是说,只能在秒针移动时让时光倒流。 在真正让时光倒流之前,我并没有彻底相信死神说的话。而是想著如果时光无法倒流,死神拿出写著「整人成功」的标语牌出现的话,我就要拿银表扔她。 而且,令我半信半疑的不只银表。 还有寿命的事。在我倒流时光后,才实际深切感受到自己即将在三年后死亡。 「千万不要对舍弃寿命一事感到后悔……吗?」 我想起死神最后留下的忠告,暗自窃喜。 我并未感到后悔。 反而神清气爽。 ──再三年就要死了。 光是说出这句话,心情就十分地畅快。自从只剩三年寿命后,我每天开始思考「如何度过今天」,跟昔日只想著自杀的日子相比积极多了。 当时我对自己的心境产生如此变化感到吃惊。不过,如今却觉得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开始考虑自杀时,我曾经查过有关安乐死的资料。 有几个国家承认安乐死,但基本上只允许像罹患末期癌症这类医治无望的患者才能进行安乐死;有些国家则是只允许出现难以忍受、无法消除的痛楚时,才能进行。虽然有些差异,但大多数的国家都是以从痛苦中解脱的名目,作为最终手段来使用。 我以前读过一篇报导,上头写说「有的末期患者因为安乐死,直到临终前都保有生存意志」。 报导中介绍到安乐死制度的好处,写道「有的患者认为与其无法除痛,迎接痛苦的临终,宁可『死得轻松』。对这些患者而言,能以自己的意志决定临终的安乐死,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虽然那篇报导给人美化安乐死的印象很深,但内容却令人深感认同。 明知未来等待著自己的只有痛苦,那种心情是非常煎熬的。哪有人隐约看见眼前是悬崖绝路,还执意继续前进的? 我也是一样。无法喜欢别人的我,即使继续活下去也如坐针毡。实在不认为等待著自己的会是灿烂的未来,也没有自信能到达终点。所以为了不再痛苦、为了保护自己,才考虑自杀。 能看见只剩三年寿命的这个终点,令我安心不少。就算想死,也能说服自己「反正三年后就要死了」,比起没有梦想和目标,过得浑浑噩噩轻松多了。 当然,衔尾蛇银表的存在也占了很大的分量。抱著「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么神奇的怀表,死之前当然要用够本」的心态,我倒流时光做了许多事。 最先想到的,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使用方法。 那就是任意挥霍,等钱包里的钱都花光后,再倒流时光。 无论要在游乐场玩几小时、从早到晚窝在电影院看电影,或是一直吃爱吃的食物,只要让时光倒流,钱财就不会减少。 游乐场和电影院本来就是能让我转换心情的珍贵存在,只是凭高中生的财力,无法每天光顾。能不在意荷包里有多少钱,尽情玩乐转换心情,其实挺不错的。 不过,最后还是得在挥霍无度之前就必须让时光倒流,虽然能转换心情,却无法打发时间;就算吃了许多爱吃的食物,也只能恢复空腹状态;买完东西无法留在手边,一直玩同样的游戏、看一样的电影实在很腻。就算想要花大钱追求刺激,高中生带的钱能一次花完的额度有限。 所以接下来我决定增加金钱。 只要返回二十四小时前,就等同于我早已知道未来一天会发生什么事。 既然如此,我想应该能靠赌博赚取巨额奖金。 先背下彩券的中奖号码后再让时光倒流,测试中奖号码是否相同。我原本期待这个方法能最快赚到钱,结果中奖号码跟时光倒流前不一样;我后来尝试赌马,结果名次也跟时光流倒前不同,很难靠经常赌赢来获取高额奖金。 从这些结果可得知「即使时光倒流,也不会经历同样的未来」。 简单来说的话,就只是重新来过而已。 就跟掷骰子也未必掷出同样的数目一样。彩券只是重新开奖,赌马只是重新比赛,并非能造成与时光倒流前一样的结果。 只有股票是唯一不会造成剧烈差异的结果。 股票虽然也会产生不同结果,但有别于完全随机开奖的彩券,牵涉到人为思考,结果较难产生变化。我虽是股票新手,但事先模拟了几次后,判断赚钱的机率高,便寻找是否有人能帮忙代理购买股票。 我本来想自己购买,但未成年需要经过父母同意。我跟父母处得不好,根本不想拜托他们,何来苦恼是否能获得他们同意? 我先再三地倒流时光,持续在网路留言版写下预言未来的文章。接著就传出「这个人的预言命中率很高」的传言,等到受到大量关注时,就不再写有关未来的预言,改写以分红来作为代理购买股票的报酬为诱因,来徵求人帮忙,结果轻易地就找到了。 我以简讯联系对方,踏踏实实地买进看中的股票,股利不断上涨,每周都有高到觉得工作真傻的金额汇进户头。等我存到三年都用不完的钱后,便停止赚钱,改为思考怎么花钱。 我先用股票赚来的钱租了一间公寓房,这时还是只能拉下脸拜托父母当保证人。虽然被问了一堆「有办法自己付生活费吗?」「哪里赚来这么多钱的?」等麻烦问题,最后还是付给他们一笔钱作为保证金堵住他们的嘴,才成功说服他们。 那是一栋八层楼建筑的公寓,我选择恰巧有空房的最上层公寓。三房两厅一厨还附阳台,一个人住显得有点大,但可以阻隔人声车声,是高楼层的优点。虽然远远比不上高级住宅大楼,但对于我这个想尽早与关系不好的父母分开的人来说,已经十分满意了。 顺带一提,我跟父母的关系可不只是单纯「感情不好」而已,因为他们是我的养父母。自从被收养后,我就无法融入这个家庭,一直保持距离的结果就是彼此相看两相厌。之所以随便说服就能让他们答应当我的保证人,或许也是因为他们想早点把我赶出家门吧。我对他们从来没有过一家人的回忆,经常觉得他们是外人。家里有讨厌的人在,待起来就是不舒服。对我来说,能实现独自生活这件事,是非常大的变化。 而三月高中毕业后,我终于名正言顺地脱离牢笼。其实反正三年后就要死了,根本不需要读完高中,但父母提出要好好读完高中、少跷课,才答应当我的保证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执,我便一直忍耐到毕业。 终于搬出来一个人住后,简直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不用工作也能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吃自己爱吃的食物;不用找地方打发时间,也能有个房间让自己独处;不用与人见面,也能生活下去…… 这段时期我快活得不禁开始担心自己是否会改变心意,后悔舍弃寿命,渴望继续活下去。 不过,也只有最初的几个月令我产生这种心情。 生活过得再怎么梦寐以求,不断重复同样的日子,也会沦为一成不变。电动打不久,每天订外卖的披萨或寿司也吃腻了。外出转换心情,也会因为讨厌别人而马上缩回房间。想找新的事情做,却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 不到半年,我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就又变成了无聊透顶的日子。 令我不禁想像若是没有舍弃寿命,过著普通生活的话,现在会是如何? 想必是工作几十年也远远过不上现在的生活吧。不只如此,就算更早自杀也不足为奇。即使奇迹似地过上现在的生活,也会产生这样的心情。 这肯定是最棒的人生。 不是舍弃寿命会不会后悔的问题。 而是要怎么做,才会让我以后感到后悔? 如果真的能让我感到后悔,还真希望有人能教教我。 ──舍弃寿命是正确的。 我如此深信不疑。 但依旧不会改变日子过得无聊的事实,只是等待时间流逝的生活实在太苦闷了。 不过,就在我与死神交易整整一年后的圣诞节。 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我无聊的日常生活。 今年我也独自过圣诞节,但跟去年不同的是,今年是在自己的房间,而不是在桥上过圣诞节。就在即将来到午夜零时跨日时分的时候,我突然好奇傍晚下起的雪会下到什么时候而打开电视收看天气预报。在还没播放天气预报的期间,我一直在看夜间新闻,都是些我这个剩余寿命即将不满两年的人看来,无关紧要的消息。 其中只有一则新闻报导引起我的注意力。 那就是「桥下发现一名死亡的中学少女」。 遗体是在当天傍晚发现的。警方正朝他杀与自杀两方面进行调查,但我认为这则报导想表达「肯定是跳桥自杀」的讯息。 即便我的寿命所剩无几,不怎么关心世事,但听到自杀还是会特别留意。 然而令我在意的不只这一点。 少女坠落的桥正是──我与死神交易的地方。 电视映照出我常去的那座桥。 有其他人企图在同一座桥自杀,而且真的执行了。当我如此解读这则新闻的瞬间,内心竟然涌现一股近似欢喜的感情。连我也觉得自己有病,居然对别人自杀一事感到欣喜。不过得知有同类时内心还是忍不住激动。 我甚至忘记要看天气预报,一整晚都在思考自杀的少女是什么样的人?又是以何种心情跳下桥的? 到了隔天,少女的事依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因此我决定前去那座桥,顺便散散心。一直下到深夜的积雪没有被铲除,害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抵达目的地。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来了。原本就是只想独处时才会来的地方,所以自从开始独自生活后,就没有来的必要了。 久未造访的桥,比记忆中的景色还要杀风景。 少女似乎是从桥的正中央跳下去的样子,只见正下方的沙洲围起黄色警示带。 我从桥上窥视围著警示带的坠落地点。 下方布满无数凹凸不平的岩石。到了夜晚,桥下漆黑一片,犹如无底洞,但实际上高度有点微妙,如果不是头部坠落,恐怕很难立即死亡。若是跳下后,一时半刻还有意识,想想就可怕。 有个年纪比我小的女生从这里跳了下去。 从这座我不敢跳下的桥,跳了下去。 我俯瞰了一阵子后,有四个大概是中学生的少女从另一侧走了过来。起初我以为是自杀少女的同学带了东西来悼念她。然而那四人却眉开眼笑地拿起手机拍摄自杀现场。我偷听她们的谈话,发现她们说著「终于消失了」或是「不用再看到那家伙的脸了」,了解她们很开心少女已经自杀。 我慢慢加强双手抓住栏杆的力道,一边偷听她们的对话。 大概想猜到她自杀的原因,却没有料想到加害人竟然会刻意来到自杀现场。我在旁边偷听四人对话的期间,一股负面的邪恶情绪在心中不断翻腾,但曾经将少女自杀一事视为同类而沾沾自喜的我,即使在心中责备那些人,也只会留下罪恶感。 四人在自杀现场谈天说笑了一会儿后,便露出彷佛去完游乐园后正要回家的满足表情,踏上归途。 独留我一人的桥上跟以前一样寂静。 能听见的只有潺潺流水与飒飒风声。俯瞰自杀现场后,只见警示带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却不至于遮挡住流水声。 与之前常来时不变的空间,除了我以外的人都消失的世界。 一想到自杀的少女,感觉就像真的被独自遗留在这个世界。 类似于失落感。鲜少与人扯上关系的我,过去也曾有过几次被失落感折磨的经验,而现在的心境就近似于那样。 我这个没有家人朋友的人,就只是把别人当作「可有可无的人」或「令人不愉快的人」而已。 就算不曾见过,不知道长相,光是选择这座桥作为自杀的场所,就足以令我对她怀抱著一种亲近感。 所以才会对她产生移情作用,冒出「让时光倒流,阻止少女自杀」这种愚蠢的想法吧。 4 我本来并没有打算真心阻止她自杀。 我知道单单阻止她自杀,并不会迎向快乐的结局。只是从游戏结束改为继续游戏,回到名为霸凌的剧情罢了。对于想结束这场垃圾游戏而选择自杀的她而言,我这么做反而是帮倒忙吧。 况且自杀的原因只是因为遭受霸凌这一点也有待商榷。 有可能是原本就不擅社交,或是对容貌感到自卑等原因而导致她自杀。若是像我一样因为不想再受到伤害而选择自杀的话,我救她岂不是反而让她更痛苦。 但要我将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实属不易。 听见那四人的对话是最大的原因。那名自杀的少女是个「因受到霸凌而自杀的可怜女生」,这种印象已在我心中根深蒂固。 我知道这是我个人擅自作出的解读。不过就这样置之不理,跟对霸凌视而不见有什么两样?这世上并没有其他人能让时光倒流,我到死之前肯定会不断想起她,内心充满罪恶感,内疚不已。 我无论如何都想避免剩余的两年人生在受罪恶感折磨的状态下度过。 ──换句话说。 我阻止她自杀的理由,只是为了自己找藉口。 如果就这样不予理会,我肯定会后悔吧。 所以,我决定阻止少女自杀一次。 如果她能放弃自杀是最好,倘若她还是坚持要自杀,我也只能拍拍屁股无奈地死心。只要找藉口说自己「已经尽力了」就好。 比起她要不要自杀,自己会不会被罪恶感折磨比较重要。 我不是为了拯救少女,而是为了自己。 不是「阻止自杀」,正确来说是「妨碍自杀」。 我利用衔尾蛇银表将时光倒流回二十四小时之前,并立刻前往桥上。时间是下午三点多,还没下雪之前。我一边奔跑一边祈祷著,希望少女还没跳下桥。接下来要等三十六小时后才能再次让时光倒流,若是她已经跳下桥,我便无计可施了。 寒风刺骨,我强忍著耳朵快被撕裂的痛楚,不停奔跑。 等桥映入眼帘后,我首先确认沙洲那里,但因为有岩石遮挡视线,从远处看不太清楚。我的视力也不算好,只能从桥上俯瞰确认。 凭藉著时光倒流前的记忆,来到少女跳桥坠地附近的正上方。 视野晃荡、脚步不稳,上气不接下气地用双手握住冰冷的栏杆,强迫自己调整凌乱的呼吸。 我探头窥视正下方,祈祷著千万别看见少女倒在下方。 并且想像了一下少女倒在血泊之中的场景,所幸只看见满地的岩石。 放下心后,顿时全身无力,倚靠著栏杆瘫坐在地。 「我干嘛那么拚命啊?」 我仰望著澄澈的蓝天说道。如果她已经丧命,我会彻底死心,毕竟我只是来替自己找藉口的,所以就算落得这样的结果我应该也无所谓。 坐著休息了一会儿后,我一边眺望著河川,一边等待少女前来。 等待时我原本靠在栏杆上玩手机,后来受不了寒冷,便收起手机,把手插进口袋。放在右边口袋里的衔尾蛇银表,如冰块一样冷冽。 在无车无人经过的情况下,过了下午五点后,天空开始飘起雪来。暮色苍茫,橘色街灯点亮大桥。下起雪后,我才发现自己忘记带伞,但因为下的只是小雪,没带伞也没什么大碍。 我将白色气息吐向掌心后,看见有人从桥的另一端走来。 眯起眼睛确认后,是一名少女。 竟然在这种时间一个人来,真是奇怪。以中学生来说,她的身高算是高了,但身上穿的白色大衣却很孩子气。 她肯定是那个自杀的少女。 走来的少女也没有撑伞,所以即使天色昏暗也能看见她的容貌……不过,在我看见她的脸庞的瞬间,突然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因为她长得非常漂亮。 黑色长发与白皙肌肤呈现鲜明的对比,五官端整得即使从远处望去也显而易见。以一个中学生来说,她的长相略显成熟,又散发出一股薄命的气息,但她拥有能将此转变成优点的虚幻之美。 这种女生有可能自杀吗? 我的目光被走向这边的少女吸引,如此心想。 原本以为单凭一眼就能看出那名自杀的少女是怎样的人,肯定是表情阴暗、对自己感到自卑,从外表就能判断出来。 可是,丝毫不见向这边走来的少女有这类负面的要素。连用手拨掉发丝上雪花的动作都十分优雅。我实在不认为这种宛如在富裕家庭成长的大家闺秀,竟然会选择自杀。 ──看起来跟自杀八竿子打不著关系。 这便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少女走到我附近,停下脚步,眺望景色片刻后,又返回来时路。在雪中长发飘逸的她,背影如诗如画。 之后又有几人经过,但没有一个疑似那位自杀的少女。晚上八点过后,雪势转强,我受不了寒冷,手脚失去知觉,叠穿的衣服也已经湿透,达不到御寒的效果。 就这样冻死也不足为奇。但就算是愿意自杀的我,也不想因为试图妨碍别人自杀,结果反过来冻死自己,死得这么愚蠢。 而且,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看起来与自杀毫无关系的女孩。 眺望景色时的她,看起来也好似在哭泣。或许是沾到脸颊的雪融化,才看似如此吧,但从她的侧脸能感受到一股寂寞之情。 倘若她真的就是那名自杀的少女,那我继续等下去也毫无意义。 俯瞰桥下,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路人会发现少女的遗体简直接近奇迹。少女已经不太可能在接下来自杀,还被路人发现,然后在数小时后登上电视新闻。 就算自杀的少女不是她,未来也确实产生了变化。 如同彩券的开奖号码有所改变一样,未来已经改变成少女没有自杀的情景了吧。 而实际上我的预测确实无误。 在我受不了寒冷回家后,新闻节目的内容已经跟时光倒流前有所不同,电视并没有报导自杀的新闻,而是开始播放天气预报,之后整个新闻节目便播放完毕。 不知基于什么原因,但未来肯定改变了。 隔天,我查了查少女是否真的没有自杀,因为也有可能只是没有在那座桥,而是选择其他场所自杀。 我仔细观看新闻和上网搜寻,都没有找到关于少女的报导。无论原因如何,未来已改变一事令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我也一直在调查有没有关于少女自杀的消息。 原本自杀的少女只是个普通的中学生,如果是艺人也就罢了,基本上新闻不会报导一般民众自杀的消息。我想少女自杀的消息之所以会被报导出来,可能是因为牵扯到什么事件或发生意外。 还有个人隐私的问题,何况日本一年有两万人以上自杀,根本不可能全都报导出来。也有日后会报导「经警方查明中学生是因为遭人霸凌而走上绝路」的消息,但那也只占了整体的极少部分。我担心那名少女是否只是选择了另一个场所自杀,只是还没被报导出来,不久后才会上新闻。 我之所以继续调查,还有其他理由。 那就是我猜测── 「那名少女一定还会再次自杀」。 如果意志坚定,未来还是会走向同样的结局。 就好比说,我对穿衣并不讲究,总是在出门时看到哪件就穿哪件。没有「非穿这件衣服不可」的意思,而是穿上「偶然」挑中的衣服,因此时光倒流后也未必会选择同样的衣服。 这跟彩券的开奖号码会改变是同样的道理,类似重新开奖的情况。 反过来说,如果我对穿衣很讲究,是那种会在前一天事先想好隔天要穿什么衣服的人,那么即使时光倒流后,也会选择同样的服装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不是因为时光倒流而改变什么事情的话,上班族依然会去公司上班,小孩依然会去学校上学。 未来会改变,只是碰巧罢了。 那么少女没有自杀,或许也是「碰巧」。 假设少女平常就在烦恼要不要自杀好了,就像我好几年都不敢自杀一样,少女也持续处于随时自杀也不足为奇的状态下,然后在圣诞节「一时兴起」自杀。那么当我将时光倒流后,她也很有可能因为「一时兴起」而选择不自杀。如果真是如此,只要问题不解决,迟早有一天她又会「偶然」自杀。 况且,我可不能就这样到此结束。 我本来打算遇见少女后要开口向她搭话,不只要安慰她,还准备好解决霸凌的对策,提供最起码的协助,好消除自己的罪恶感。 可是,我没有遇见她。 这次的结果只是运气好没死成而已,并没有解决霸凌的问题。 少女并未获得救赎,而我也不敢硬说自己已经「尽力而为」。这对我和自杀的少女而言,都是最糟的结局。如果就此结束,那我宁可当初没有将时光倒流。必须「妨碍」而不是「阻止」她自杀,这样才有意义。固执的我,之后也一个劲地调查相关报导。 新年的一个星期后,不出所料,电视再次报导少女自杀的新闻。从报导内容再次使用的「从桥上」、「中学生少女」、「坠落死亡」等词汇,我判断是同一人物的可能性很高。 我这次决定先搜集完情报后再将时光倒流。我到附近的派出所佯装要提供情报说:「我昨天好像有在桥附近看见一个中学女生,但记不清是几点看到的了。如果知道她穿什么服装或其他特徵,搞不好可以想起一些事情。」成功问出发现遗体的时间和服装。 然后让时光倒流,从下午就在桥上等待少女经过。最先发现遗体的民众是在下午五点左右报警处理,我能透过少女有没有在五点前来这座桥,判断未来是否有改变。因为已事先搜集好情报,我的心情比上次轻松许多。 下午四点过后,天色渐暗时,一名少女走了过来。 因为天色昏暗,从远处难以确认她的长相,但能看见她身上穿的服装与搜集到的情报相符。 ──肯定是那名自杀的少女。 朝我走来的,正是圣诞节那天看见的那名与自杀八竿子打不著关系的少女。 少女和上次一样,走到附近停下脚步后,眺望著景色。因为上次看见她时,她穿的就跟我打听来的情报一样,所以我并未感到吃惊。 搞不好我就是想见到她,才连续好几天一直调查这起自杀事件的吧。 当时看见她的侧脸,就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在那种时间独自外出,也不撑伞,大概发生了什么事了吧。就算她不是那名自杀的少女,我也应该开口关心她才对,我对此感到十分后悔。 我看著眺望景色的少女的侧脸,不禁感到疑惑 ──为什么像她这样的女生会自杀? 端整的面容、乌黑亮丽的长发、白皙的肌肤、纤细的体格,从外表看不出任何负面的要素。那么,应该就是个性顽劣这类的内在问题啰?可是从她散发出的稳重气息来判断,实在难以想像个性会有多顽劣。 不过,再怎么看起来一帆风顺的人,也会有烦恼。 要是她因为容貌而招人嫉妒,也就不难理解了。 班上有这种同学,就算个性低调也会惹人注目吧?肯定一枝独秀,应该也很受男生们喜欢,就算成为其他女生嫉妒的目标也不足为奇。实际上就有四个没品的学生对她的死欣然自喜。如果问题不在于她本身,或许还有办法解决。 而且无论她被霸凌的原因为何,不先向她攀谈,还谈什么后续? 我走向少女,打算和她说话。 随著距离拉近,原本从远处看不清的细节,逐渐清晰可见。她的一头黑色长直发光泽亮丽,反射著光。露出大衣袖口的手腕纤细,双腿也十分细长。皮肤白皙光滑,嘴唇透出淡淡的粉红色。而且有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和长长的睫毛。近距离一看,还残留著一个中学生该有的稚气。 明明没有被瞪,却全身僵硬。我本来就不太擅长跟别人说话,自从开始一个人生活后,就更没有机会开口,我担心没办法好好表达。 振作点,不过是跟小妹妹说个话,有什么好紧张的?我握紧拳头,硬逼自己开口: 「看你闷闷不乐的,是遇到什么讨厌的事吗?」 我开口向少女攀谈后,她便环顾四周,指了指自己。突然有人跟她说话,她也感到很紧张吧。 「还有别人吗?」我微笑说道,她顿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我没事。」 「说没事,才是最有事的吧。」 「……」 少女沉默不语,害怕似地后退几步,看来是对我有所防备。突然有个比她年长的男人向她攀谈,会做出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么冷的天还到这里来,真是稀奇呢。」 「……」 我露出笨拙的笑容,找话题跟她聊天,试图解除她的防备心,但她只是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没有接话。不仅如此,还一步一步想要远离我。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决定开门见山,直接进入主题。 「好,让我猜猜你在烦恼什么。」 少女没有面向我,而是眺望著远方的景色,但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大概是内心瞬间产生动摇,又立刻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吧。 「你在烦恼该不该从这里跳下去,对吧?」 听见这句话,少女才总算面向我。 佯装镇定的模样已不知去向。从她的表情可窥见她的内心有惊讶、困惑、疑问、不解等各式各样的感情在翻腾。 「不是吗?」我向她确认后,她便轻轻点了点头。 「你之所以考虑要不要自杀,是因为遭到霸凌,这我也猜中了吧?」 我如此询问后,少女便困惑地开口: 「你、你怎么会知道?」 「不能告诉你。」我用这句话,将她的问题敷衍过去。要是告诉她我能倒流时光,她肯定不会相信,还会以为我头脑有问题,对我更加防备吧。 我反问她:「你没有找人商量吗?比如父母或老师之类的。」结果她摇头否定。 「没有人……愿意站在我这边……」 少女抓著栏杆,发出泫然欲泣的声音说道。 「这样啊,你找不到人商量,一个人忍耐到现在。」 对我而言,这不过是为了解除她的防备心而随口说出的一句话。 然而,效果却出乎意料地好。 我马上就发现少女眼眶泛泪,一双大眼泪光闪闪。相信她应该希望有人能帮助她吧。 我松了一口气。如果她希望有人帮助自己,那么还有救。这件事并不会止步于我的自我满足,似乎还能圆满解决。 照目前这个走向,我判断应该能成功妨碍她自杀,便直接进行最终阶段的战略。 「我给你一个建议吧。」 一切都按照我理想中的情况顺利进行。因为自以为顺利,才会不经大脑思考,出了馊主意,踏到她的地雷吧。 「说是建议,其实你也不需要变得坚强。」 我如此说道,递给少女一袋厚厚的信封。 「这是?」 少女询问后,我如此回答: 「一百万圆。」 「咦……」 她露出一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的表情。于是,我对她说明这笔钱的用途。 「听好了,你用这笔钱收买班上的中心人物,跟对方搞好关系。这样当你被欺负的时候,对方可能会帮助你。而且,班上的气氛应该也会改变。但是千万不要把钱交给那些欺负你的人,那样只会沦为待宰的肥羊。」 我是真心认为要解决霸凌,只有靠撒钱增加同伴这个方法。那四个人就算被老师或父母骂,也不会改过自新,先制造让对方不敢造次的状况才是解决之道。 不过,少女却低下头,没有打算接过信封。 「别客气,你至今承受的痛苦值得收下这些钱。用剩的话,可以拿去买你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把被霸凌的事忘得一乾二净,总有一天能够笑谈过去……」 我继续说话鼓励她,似乎不知道这些话会踩到她的地雷。 「……要。」 她发出细小的声音,小到我差点没听见。 「嗯?」 我停止说话后,少女便嘴巴张大: 「我不需要!」 发出震耳欲聋的音量。 她的态度令我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惹怒了她,但因为我内心一阵慌乱,并未察觉到原因,结果还是不断踩踏著她的地雷。 「你就收下吧,用这些钱跟班上的同学……」 少女看见再次递出的信封,泪水从眼眶扑簌簌地滑落。 「就算收下这笔钱!我承受过的痛苦也不可能当作没发生过吧!」 少女挥开信封,信封从我的手中掉落。 纸钞因为掉落的冲击从信封中露了出来。 然后一阵风将露出的纸钞吹向空中。 「喂!喂!」 我连忙捡回飘散在空中的无数一万圆纸钞;少女不予理会,用手背擦拭泪水,飞也似地跑走了。当我从栏杆探出身子抓钞票时,风也持续在吹,信封中的纸钞剎那间空空如也。 一万圆纸钞飘落到原本少女跳桥自杀的沙洲上,我望著少女逐渐变小的背影,在桥上呢喃: 「多可惜啊……」 结果,电视没有播放自杀的新闻,播放的却是「桥下散落几十万圆」这种我心里有底的新闻,不过倒是成功妨碍了少女自杀。 真是可喜可贺……才怪。活了十八年(当时),第一次惹女孩子哭,而且是比我年幼的女生,没想到竟然会让我如此耿耿于怀,这股罪恶感是怎么回事啊? 如今回想起来,也难怪她会生气,这样等于是拿钱叫她把过去痛苦不堪的经历一笔勾销。好不容易开口求助,却换来绝望的心情。 要是她再次自杀,我不就等于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吗? 喂、喂,饶了我吧!情况比时光倒流前,甚至第一次妨碍她自杀时更糟糕了。要是变成我害她自杀就惨了,非常不妙。为了让我剩余的两年过得心安理得,我必须消除心中的罪恶感,因此非得让她活下去不可。 「只好一直妨碍她自杀,直到她放弃为止了。」 于是,我便开始过著妨碍寻死少女一之濑月美自杀的日子。 第二章 宛如肥皂泡泡 1 「尽量点,我请客。」 我看著家庭餐厅的菜单说道。 「不用,我要不吃东西,就这样饿死。」 一之濑赌气地拒绝,肚子还一边咕噜咕噜叫。 「你不点的话,我就点儿童套餐啰。」 「别这样。」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四月二十三日,星期四,天气晴。 这一天,一之濑进行了她第十五次自杀。 原本一直选择从车站月台跳轨的她,第一次改成从平交道跳轨自杀。往坏的方面来讲,这算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希望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做。 即便我回到过去,说服站在平交道前的一之濑,她也只会回答:「我不要,我要在这里自杀,再见。」根本不听劝。我只好抓住她的手,试图将她带离平交道,但她却像只不想去动物医院的宠物狗一样,不肯离开平交道。当然,如果我用蛮力,轻易地就能将她拉离平交道。但是我不想硬拉她那宛如糖人般脆弱的纤细手臂。 无奈之下,我只好使出最终手段,一把公主抱将一之濑抱起来猛冲。 在抱著她离开的途中,她大概恳求我放她下来恳求了二十八次,但我觉得放她下来的瞬间,她又会跑回铁轨,所以不予理会。 她比我想像中还轻,手脚乱动挣扎得也比我想像中还剧烈。被她乱挥的手打到脸,还满痛的。 在我抱她远离平交道一段路程后,有放学的小学生指著她笑,她才满脸通红地投降,说她今天真的不会自杀,要我放她下来,我才照做。 然后走进眼前一间家庭餐厅,一坐到里面有桌子的座位区,她便开口: 「我说啊,相叶先生,你要妨碍我自杀是可以啦……不对,不可以!但是千万别再做出像今天这样的行为了。」 看她难得急著教训我的模样,我笑著回答:「超引人注目的。」 「笑什么笑啊?很丢脸耶!」 「得到这么珍贵的体验,不是很好吗?连小学生都吓到。」 「没错,连小学生都在看……我本来还想忘记的说!」 一之濑趴在桌上,隐藏她面红耳赤的模样。 「我也很难为情好吗?彼此彼此吧。」 「还敢说……你放我下来的时候在笑吧?」 在平日的白天抱著女中学生跑,实在太好笑了。 为什么事实会变成这样啊? 「总之,如果你不想再被我公主抱的话,就放弃自杀吧!」 趴在桌上的她声音虚弱地回答:「才不要。」 与一之濑认识约四个月后,虽然她愿意多跟我说话,但目前依然没有放弃自杀的迹象。我除了妨碍她自杀以外,无计可施。 不过,像这样对话变多也算有点进步了。刚认识她时,就算跟她说话,她也只会回一句「我不需要钱」就结束对话。我试图取得她的信任,却老是搞错切入点,每次都自掘坟墓,想起来就苦涩。 就好比她自杀时大多穿著同样的衣服。今天也穿著白色小可爱外搭白色开襟衫,穿著淡粉红色的裙子。刚遇见她的寒冷时节,她一定穿著白色大衣。大概是喜欢以白色为基调的穿搭吧。事实上,这样的穿搭也衬托出她美丽的黑色长发,我觉得很适合她。 一之濑会穿喜欢的服装自杀,而我对服装并不是那么讲究,所以觉得她这样很有女人味,不过自己选择寿衣这种女性魅力,未免也太独特了。 我曾经因为没发现她的用意,说出「我买新衣服给你吧?你老是穿同一件衣服,应该已经穿腻了吧?偶尔穿别件衣服也很不错。」这种少根筋的话,惹她不开心。就算要花一百万圆这部分也必须十分慎重才行,我为此深刻地反省。 跟当时比起来,她愿意和我一起走进家庭餐厅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我看著眼前闹别扭的她,如此安慰自己。 走进店里过了十分钟,我催促一之濑:「我想点餐了,你快点决定要吃什么。」但她还是一样肚子咕噜咕噜响著拒绝道:「我不吃。」 不过,在我唤来店员打算先点自己要吃的东西时,她却连忙抬头,用菜单遮住脸,大概是不想让女服务生看见她狼狈的模样吧。 所以,当我点了牛肉烩饭后问她:「你还没决定要吃什么吗?」她便有些尴尬地回答:「还没决定。」想必是不敢在女服务生面前说出「我不吃」这种像耍赖皮的小孩般的话吧。 年轻的女服务生面带微笑地告诉她:「慢慢看没关系。」于是她便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跟我同样的餐点。 等女服务生离开后,她才气呼呼地说道:「这是我最后一餐。」我一边收拾菜单,一边敷衍地回答:「是、是。」 自从我们一起行动的机会增加后,我发现她非常在意别人的眼光。 在意别人的眼光有很多种,像她就是恐惧或防备心很重。如果有与她同年龄的人群从眼前走过,她大多会躲在我的身后。大概是害怕遇到同学或欺负她的人吧。另外好像还因为常在平日早上出门游荡,也对警察或店员的视线很敏感。 她边走边戒备的身影,宛如在严酷的自然界生存的动物一样,看起来活得很辛苦。她的长相本来就很吸引人的目光,因此能联想到的也都是那种很醒目的动物,反正都看起来活得很辛苦。 对别人的视线战战兢兢的一之濑,看得我心痛不已,令我最近对于延续她性命的这个状况产生新的罪恶感。 简直是本末倒置,无论哪个选择,或许都无法从罪恶感中逃脱。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拯救她? 我目不转睛地盯著眺望窗外的一之濑思考。从窗户照进的阳光因她白皙的肌肤造成反射,有点刺眼。不久后便被她发现。 「我的脸上有沾到什么东西吗?」 「我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放弃自杀。」 一之濑叹息,模板式地回答:「就说我不会放弃自杀了。」 「如果霸凌你的人不再欺负你,向你道歉的话,你会放弃自杀吗?」 一之濑想都不想就摇头否定。 「事到如今向我道歉也只是徒增我的困扰而已。」 一副自愿自杀的豁达口气。 「我不认为对方会向我道歉,如果一句『对不起』就能将过去的事一笔勾销,那我不希望她们道歉。就这样当受害者,心情还比较轻松,我不想再看见她们,也不想再想起她们的脸。」 我沉默不语。如果解决霸凌事件能让她放弃自杀的话,我会不惜给霸凌者钱,让她们道歉,或是使出各种手段逼她们道歉。 不过,一之濑本人并不希望解决霸凌事件。 这也难怪。 就算对方道歉也于事无补。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阶段早就过了,只能说为时已晚。既然已经没有圆满解决的方法,那么不想再见到对方的心情大过希望对方道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让两位久等了。」 两盘牛肉烩饭端上桌,她瞥了我一眼。我先开口催促「趁热吃」后,她便拿起汤匙享用。 大概是比想像中烫吧,只见她一口下去后赶紧泪眼汪汪地把水含在口中,吃第二口时吹了好几口气,把饭吹凉后才送进嘴里。看来她怕烫。 「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我吃著牛肉烩饭问道。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就同意我自杀吗?」 「为什么会这么解读?我是在期待如果你能去完成未了的心愿,可能会考虑放弃自杀。所以到底有没有?」 「怎么可能有啊。」 她满不在乎地直接否定,好歹也思考一下吧。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要妨碍我?」 她朝汤匙吹气,不屑地瞪视我。 「明知道有人要自杀,我怎么能置之不理。」 「是我自己想死的,有什么关系?」一之濑一脸不满地补上一句:「通常根本不会知道有谁会自杀吧。」 「怎么没关系,而且有没有自杀的念头,看脸就看得出来。」 我指著一群坐在附近谈天说笑的欧巴桑,随便猜测:「那些欧巴桑应该就不会自杀吧。」 「这我也看得出来好吗。」她傻眼地回答。 「没有人会观察四周吗?」 「没有,就连我家人都觉得我在开玩笑。」 「觉得你在开玩笑?」我开口询问后,一之濑便慌慌张张地轻轻挥手,试图掩饰地说道:「刚才的话请当作没听到。」 「你曾经向家人坦承想要自杀吗?」 我无视于她的请求,继续追究后,她便轻轻点头。 「说是坦承,其实也只是嘀咕著『想死』而已。」 「那你家人是什么反应?」 一之濑俯首摇头。 「他们不喜欢我。」 「不喜欢你?」 一之濑欲言又止地告诉我她家人的事。 她说她上中学后不久,父亲就因癌症过世,一年后母亲再婚,现在和母亲、继父和两名继姊,一家五口过日子。 全家人都知道一之濑在学校遭受霸凌,但她继父非常严厉,秉持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上学的教育理念。 想当然耳,几乎每天都跟不想上学的一之濑起争执。对她又是辱骂,又是打头,又是丢东西的,硬逼她去上学。为了逃避继父,她每天一大早就离开家门,在外面打发时间到傍晚才回家。 两个姊姊则看不惯一之濑反抗父亲的态度,对她冷嘲热讽,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对她施暴。就连一开始还向著她的母亲,后来也渐渐转而支持继父,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被孤立在外。 对这样的状况感到疲惫的一之濑不自觉地在家人面前说自己想死,可是没有人同情她,继父怒吼她:「想死现在就去死!」姊姊大骂她:「少装作一副悲剧女主角的样子!」而母亲则是视而不见。 一之濑说完与家人的关系后,低头不语。我问她: 「你之所以想自杀,是为了向家人证明『你敢自杀』吗?如果是的话,因为那些家伙而走上绝路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一之濑先拋出这句话,接著说: 「主要是我已经筋疲力尽。在学校没有朋友,在家里又被父亲辱骂、被姊姊看不起,母亲也不管我的死活。不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都不得安宁,我想早点结束这种人生。」 然后她继续说:「所以,相叶先生。」 「没有人会因为我死而难过,反而有人会因此而感到开心。我自己也不想活了。既然没有人会感到困扰,那就此结束我的人生也无所谓吧。」 我无言以对,感觉不管说什么都只是在安慰。 也对,我这个舍弃寿命的人,当然说不出什么能令她打消自杀念头的话。 不过,我还是无法认同她自杀…… 「不可以。」 短短三个字的开导,力道实在太过薄弱。想必对一之濑来说,有没有听到都一样吧。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窝囊。普通人这种时候会说出什么话呢? ──话说回来,为什么对她这么执著? 我至今已自问自答了无数次。就算对她怀抱著罪恶感,但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反正我两年后就要死了。事到如今还管别人那么多干嘛,没事找事做吗? 不过,我还是会不禁想像。 如果没有妨碍她自杀的话。 假如没有将她公主抱到这里,眼前的她会有什么下场? 搞不好她白皙的肌肤会因为电车撞上时的冲击而剥落,现在拿著汤匙的整只手会被车轮辗断,喜欢的衣服会染成鲜红色,她会看著那一瞬间的自己而在痛苦之中死去。 交通事故经常使用「立即死亡」这个字眼,但实际上并非在一瞬间就死亡,终究是指在短时间内死亡。 跳轨自杀也是如此,就算被撞飞,也未必会在一瞬间死亡或断气,也有可能会在见证自己的身体被车轮辗断的光景下死亡。 一想到这里,我就难以说服自己「别在意一之濑自杀这件事」,尤其在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态跟她说上话后,更是如此。 若是向她表明跳轨自杀无法立即死亡的事实,她或许会重新考虑自杀一事。不过,用这种威胁的方式阻止她自杀也没有意义。 结果,只能继续思考其他阻止她自杀的方法。 在我思考的期间,一之濑摆出平常那种不满的表情沉默不语,每次与我四目相交就鼓起脸颊,直到用完餐之前都没有再说话。 我在收银机前拿出钱包打算结帐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这个给你。」 我递给一之濑一张画著小狗的电话卡。 以前我曾经给过她写著我电话的纸条,她一直不肯收下。第一次拒绝接受,第二次撕掉纸条,第三次才终于愿意收下。 我告诉她「想死或是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打电话给我」,但她根本没有手机,身上的零钱也不多。 我前几天就准备好电话卡,放进钱包里要给她,以便她随时都能打公共电话给我。 「好可爱……不对,这是什么?」 一之濑目不转睛地盯著电话卡上画的小狗问道。 「你该不会不知道电话卡吧?」 我对点头回应的一之濑感到了代沟。 「车站不是有公共电话吗?把电话卡插进去,就能打电话了。如果发生什么事的话,你可以打我以前告诉你的那支电话给我。」 「那张纸我已经丢掉了,因为我之前没有办法打电话。」 「我说你啊……」我目瞪口呆,在收据背面写下我的电话号码递给她。 「想死或是感到迷惘的时候随时打给我,不论是大清早或三更半夜都可以。」 「我会在打电话给你之前就去死。」 「少废话,给我收下。」 她不打算收下,我硬把收据塞给她后,当天原地解散。 「再见,再也不见。」 「下次见,回家小心喔。」 「我会粗心回家的。」 我看著她渐渐变小的背影,感到不安。 解决霸凌也没有意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办法圆满解决吗?逃避人生的我再怎么想也毫无头绪。 不过,并非完全没有进展。一之濑竟然会轻而易举地告诉我她家人的事,令我感到非常意外,刚遇见她时,她可是铜墙铁壁呢。 她已慢慢卸下心防。 继续妨碍下去,或许还会有所进展。 2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五月五日,星期二,天气晴。 这天是一之濑进行的第十六次自杀。 这次是从「老地方的那座桥」上,跳桥自杀。 我所谓的老地方,是指我高中时期经常去的那座桥,也是遇见死神的场所,以及她最初自杀的地方。这座桥虽大,却没有名字,所以我只好称它为「老地方的那座桥」。 一之濑不是从老地方跳桥自杀,就是跳轨自杀。就次数而言,跳桥自杀比较多,我已经非常清楚她会从哪个方向来了。 我像是约好在桥前碰面般地朝一之濑挥挥手后,她便明显地露出厌恶的表情,问候了一声「你好」。 「我今天来告诉你活著有多美好。」 「是吗?再见。」 「等一下、等一下。」 一之濑打算逃跑;我抓住她纤细的手臂制止她。 「你今天也不想回家吧?」 「……是没错啦。」 「那就当作打发时间跟我走,要是不跟我走……」 「你又要公主抱我了吧。」 一之濑死心般地说道。所谓的心心相印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应该不是。 我前往离桥步行最近的车站。一之濑跟在我身后不远处,我想说是不是自己走得太快,但她似乎只是想躲在我身后罢了。 抵达最近的车站,搭上电车坐了几站后下车。在站前的公车站搭乘接驳车约三十分钟后,来到一间大型购物商场。 抵达购物商场的过程看似平顺,实际上则是一之濑趁我买车票时逃跑,在车站月台凶我说她不会跳轨自杀,要我别抓著她的手,状况百出,累死我了。 走进建筑物,确认商场平面图后,前往目的地。我来过这里几次,但广大的停车场总是停满车子,设施内也人山人海。 这一带比我居住的地区更乡下,没有其他商业设施。因此有各种商店入驻的这间购物商场就成了当地居民的生活重心。 「到了。今天来这里。」 「什么到了,这里不是电影院吗?」 今天决定来购物商场内附设的电影院打发时间。 「来看人命逝去的电影,或许能了解生命的美好。」 我叙说这么一段不知所云的话,其实只是一如往常地随口说说而已。 中学、高中都过著独行侠生活的我,用字遣词很单调。所以才会选择能轻易制造共同话题的电影院。 「原来如此,绝对不可能呢。」 她坚决否定,而我抓著她的手走进电影院。 「我没带钱喔。」 「放心好了,今天也是我请客。」 「请一个将死之人看电影,也只是浪费票钱而已。」 「既然是将死之人,就不需要客气吧。」 走进电影院后,昏暗的大厅并列著售票处、周边商品贩售处与餐饮贩卖部,设置在上方的大萤幕则播放著电影预告。 虽说是购物商场附设的,但依然保有电影院独特的昏暗空间。平常我会去住家附近的大型电影院看电影,而不会专程来这里。但今天带著一之濑,去当地的电影院很可能会遇见她的同班同学,她肯定不太乐意。所以我今天才选择稍微远一点的这间电影院。 不过,今天携家带眷的客人和年轻学生特别多。走在我身边的一之濑似乎也很在意四周的状况。 我不解问道:「明明是平日,为什么那么多学生?」随后便恍然大悟。 因为今天是儿童节。 自从得到银表后,我过日子只在乎今天星期几,没发现已经进入黄金周。 这间购物商场原本就是当地居民的好去处,黄金周假期一到,也难怪会人潮汹涌。对讨厌人挤人的我和在意同龄人眼光的一之濑来说,实在不乐见这种情况。 话说回来,竟然选在儿童节自杀。 我望著身旁乍看之下心思单纯的一之濑,如此思忖。 一之濑察觉到我的视线后,像是在表达「有事吗?」似地歪了歪头,完全不把别人的忧虑放在心上。我对她叹了一口气后,她便有些生气地说:「有话就直说!」你也懂得察言观色一下吧…… 「虽然我说要看人命逝去的电影,但如果你想看其他电影也行。」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现在有什么电影在上映。」 「……你好歹也关心一下自杀以外的事吧。」 我苦笑说道后,一之濑的回答令人大失所望,她回应道:「不要强人所难好吗?」 写著上映时刻表的海报前挤满了人,我拿起海报缩小版的传单,钻出人群来到外面。 我请一之濑从传单中挑选想看的电影。 我最先提议看的电影是,电视上宣传到令人厌烦的恋爱电影。 主演是个帅哥,像一之濑这种女孩,应该会喜欢恋爱电影,我基于这种肤浅的想法提议。我并没有一定要看人命逝去的电影,但这部恋爱片的主角好像得了难治之症,从故事大纲预测主角的恋人将会死去,评价也不错,我本来想说就决定看这部片了,但一之濑的反应有点微妙。 「唔……我对恋爱这种感情不是很了解,要看这部吗?」 一之濑如果有去上学,就算有男友也不足为奇。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有点奇怪,另一方面又很符合她的个性。 我接著提议看的是一部描绘真实战争的电影。 何止是人命逝去,根本是尸横遍野。我在脑海里想像一之濑看完后会改变想法并说出:「真的必须感谢我们出生在一个没有战争的时代呢,我决定不再自杀了。」不行,我想像不出来。 她交抱著手臂,面有难色地说道: 「我不喜欢看血腥片……」 「你这个总是在自杀的人还敢说!」我差点吐槽她,好不容易才忍住。 第三个提议要看的片是一部有点奇怪的电影,在讲一只独角仙与它的饲主女孩共度圣诞节的故事。 独角仙这种夏天的生物是很难活到圣诞节的,看来是一部以生命无常为主题的电影。看完这部,她应该会稍微改变想法吧? 「我怕虫,没办法。看其他部吧!」 独角仙电影瞬间被否决,真是人生无常啊。 我接著提议看幽灵会出现的恐怖片。 与其说这是部人命将逝的电影,不如说已经死透了。不能告诉一之濑,其实我只是单纯想看她被吓到的模样。 「感觉很恐怖耶……」 「你怕鬼吗?」 「知道是虚构的就不怕,没关系。」 「既然没关系,那就看这部吧。」 「可是,如果真的拍到鬼,看得出来吗……」 「你这样哪叫没关系,根本怕得要命。」 之后我又提议看小朋友看的魔法少女动画片,她又骂我别把她当成小孩看待,总之每部我提议的电影,她都反应平平。 最后以「接受度最高」为理由,决定看我一开始提议的那部难治之症恋爱电影。 我买了两张票,在走回大厅中央等待的一之濑身边时,听见一群年纪大概是高中生的男生们指著一之濑说:「你不觉得那女生很可爱吗?」「你去跟她搭讪啦!」当事人正在看播放电影预告的萤幕,似乎没有发现的样子。 在等待电影开播的期间,餐饮贩卖处传来一阵甜甜的香气,应该是焦糖口味爆米花的味道吧。一之濑好像也被香味吸引,望向同一个方向。 「想吃什么东西吗?」我询问后,一之濑便客气地拒绝:「不用了。」不过,看见她以羡慕的眼神望著小朋友拿著的吉拿棒,我还是决定去排队。 我买了吉拿棒和爆米花递给她。一开始她还逞强地说:「不需要。」但我骗她说:「这是会员卡送的,我不吃。」于是她便回答:「真是拿你没办法。」面带微笑地收下。 用双手拿著吉拿棒吃的一之濑,彷佛松鼠这类的可爱小动物。但要是告诉本人的话,我又要挨骂了,所以我没有说出口。 一之濑吃完吉拿棒后,时间差不多可以入场,我们便走向影厅,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其他座位也几乎填满,说话声此起彼落。 照明熄灭,开始播放预告,结果播放的是恐怖片的预告。我斜眼瞄了一眼坐在隔壁的一之濑,发现她死命地闭著眼睛。哪里不怕了啊…… 而电影正片本身是典型的罕病故事。 女高中生主角与被宣判余命只剩半年的青梅竹马男友克服恋爱的种种难题。剧中女主角被其他男生告白,余命不多的男友为了不耽误女主角而提出分手,但最后女主角还是选择将死的男友,陪伴他到临终,故事在女主角坚决连他的份一起活下去的画面中结束。 老实说,故事从头到尾都跟我预料中的一样,完全哭不出来。比起电影,轮流吃盐味与焦糖味的爆米花时的加乘效果还让我感动多了。 不过,电影演到一半以后,就陆陆续续听见啜泣声,其他观众好像很入戏的样子。年轻女性也很多,看来我选错片了。 实际上,就连说过「不是很了解恋爱这种情感」的一之濑,最后也眼泪直流。顺带一提,播到吻戏时,她则是用手遮住画面,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你有觉得活著真好吗?」 我询问电影播完后仍然吸著鼻子的一之濑。 「……有一点。」 她用手帕擦拭著眼泪回答。 「那就好。那你不会再自杀……」 「我还会。」 立刻回答。 「看完电影也没有改变心意吗?」 「那是当然。」 「我不会要求你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但希望你至少多一点求生欲。」 我语带遗憾地说道后,一之濑便闹别扭地回答:「现实跟电影是不一样的。刚才那部电影是因为停在那个画面才令人感动的。」 我还以为她铁定会简短地回应「不可能」,所以我无法马上看穿她说这句话的意图。 「况且,又没有人支持我,希望我活下去。」 「那个人不就在你眼前吗?我希望你活下去,你死了我也会为你难过。」 一之濑一脸困惑地说道:「别说这种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话啦。」 我回答:「不用回答,直接喜极而泣就可以了。」 「因为谎言喜极而泣,我可没那么单纯。」 「刚才还哭得泪眼汪汪的单纯跑到哪里去了?」 之后,我们在回程的公车和电车上讨论电影的感想,我提议:「下次来看恐怖片吧。」结果她强烈反对:「我绝对不要。」 「回家路上小心喔。」 「我会粗心回家的。」 我们一如往常斗嘴道别后,我才终于明白一之濑先前说的那句话有何意图。 想必是把父亲病逝的自己与失去男友的女主角重叠在一起了吧。 如同父亲过世,母亲再婚而失去容身之处的自己,失去重要恋人的女主角,她的未来也将一片黑暗。一之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结局。 的确,我也不认为那个女主角会有光明的未来在等待著她。 谈过如此刻骨铭心的恋爱,还能寻找新的恋情吗? 能找到比已逝的恋人更重要的人吗? 看见恋人健在,幸福美满的人,不会嫉妒吗? 我的脑海里只浮现女主角生活得很辛苦的模样。 想讨人喜欢却无法如愿的我,与见不到心爱恋人的女主角。 究竟谁比较不幸呢? 我之所以哭不出来,是因为认为他们的不幸只是场闹剧。 并非因为那是虚构的故事。 他们很幸福。女主角没有拋弃来日无多的男友,一直爱到他离世。即使有其他男人追求,依然选择将死的男友。她有幸遇见值得自己如此付出的伴侣。 而男友能在恋人的陪伴下离世,也很幸福。这世上有人来不及道别,也有人尚未遇见重要之人便撒手人寰。 至少我走向生命终点时会很悲惨吧。因为我将在不被人知晓的情况下独自死去。相较之下,他临终之时实在是太幸福了。 我不认为他们是不幸的,反而对将肤浅的不幸编造成这种充满价值的美谈而感到不耐烦。 因为我没有称得上重要的人,所以无法完全理解失去重要之人的悲伤。比谁更不幸是很蠢愚的行为,但是我实在不想称那样的结局为不幸。 若是比他们幸福,我连舍弃寿命的藉口都将不被人认同。 不过,一之濑的烦恼和他们有共通之处。 只要不解决她的问题,她或许就不会考虑放弃自杀。 我仰望著火红的晚霞,深深叹息。 3 「你今天想去哪里?」 「想去冥界。」 「这样啊,你想去游乐场啊。」 「没有一个字对的……」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五月十八日,星期一,天气晴。 这天是一之濑进行的第十七次自杀。 她今天也从老地方跳桥自杀。上次和这次她都没有打电话给我,之前送她的电话卡似乎变成了摆设。 我一如往常地在桥前逮到一之濑,在我依自己的想法解读她的意思后,结果决定去游乐场。 「我去游乐场也不知道怎么玩。」 微风吹拂,一之濑的黑色长发凉爽地随风摇曳。 「你平常不去游乐场玩吗?」 「小学时有去玩过几次,但已经好几年没去了。」 我本来想说游乐场是打发时间的最佳场所,但一之濑身上没钱,说了也无济于事。 我实在不认为她的父母会给她零用钱。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我在车站月台阻止她自杀后,打算带她去稍微远一点的城镇观光,结果她说:「我钱不够,没办法下车,所以我要自杀。」我说服她:「哪有人因为车费不够就自杀的?」并帮她付了车钱。 没有钱,能行动的范围就有限。我以前也不想待在家,所以十分清楚凭学生的财力要打发时间也不容易。 现在是春天倒还好,夏天或冬天就必须费一番工夫。说到这里,一之濑是在圣诞节开始自杀,冬天她都在哪里打发时间呢? 「你不想待在家时,通常都会去哪里?」 一之濑沉思了数秒后回答: 「公园或是居家修缮中心。」 「居家修缮中心?是车站附近那一家吗?」 我没去过,但最近的车站附近有一家大型居家修缮中心。以她能够行动的范围来判断的话,应该只有那里。 「对。那里的居家修缮中心有卖热带鱼的商店进驻。」 「原来如此,你平常都去那里赏鱼打发时间啊。」 我问她喜欢鱼吗?她面带笑容回答:「嗯,很喜欢。」 「我喜欢鱼,但那里有超级可爱的六角恐龙喔。」 「六角恐龙?」 我询问后,她便兴高采烈地说起六角恐龙的优点。 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脸蛋、乱蓬蓬的粉红外鳃,前脚有四根趾头、后脚有五根,面向这边时脑袋会撞到水槽墙壁的迟钝部分…… 热情谈论六角恐龙的一之濑,脸颊泛红、情绪亢奋。很少看见她这个样子。 「其他还有鬃狮蜥这种蜥蜴喔。」 「原来你喜欢六角恐龙这类奇怪的生物啊。」 不明白两栖类和爬虫类优点的我,只能冒出这句感想。 一之濑鼓起嘴巴反驳:「才不是奇怪的生物。」 「你不也喜欢蛇吗?」 「蛇?为什么是蛇?」 「你随身携带的怀表,盖子上刻的不就是蛇吗?」 我这才恍然大悟。不过,那可不是普通的蛇。 「那不是蛇,是衔尾蛇。一种希腊神话中的生物。」 「衔尾蛇?」一之濑歪头表示疑惑。 从死神手上收下银表后,我曾经查询过衔尾蛇的资料。 衔尾蛇是吞食自己尾巴,形成圆环状的蛇或是龙。银表上只刻了一只,不过我搜寻资料时也有看见两只互相吞食的图案。 衔尾蛇似乎象徵著不老不死与永远。 倘若真是如此的话,衔尾蛇银表可就名过其实了,最多只能将时光倒流二十四小时,使用一次得等三十六小时后才能再次使用。无论如何,时间都会流逝十二小时。这只银表要自称象徵永远的衔尾蛇还不够资格。 不过,若是能永远让时光倒流的话,大多数的人都会用寿命交换吧。这样就失去了交易的意义,这也无可奈何。 我只对一之濑提起衔尾蛇的事,但她好像没什么兴趣。 顺带一提,我在每次妨碍一之濑自杀后,都带著她去玩,就是为了争取时间。 假设我在倒流时光后十小时的阶段妨碍她自杀好了,那么就得再等二十六小时后才能再次让时光倒流。 如果她在这两小时以内再次自杀的话会怎么样? 等银表的力量恢复时,已经距离她自杀超过二十四小时以上,再也没办法返回她自杀的时刻。 我必须看管她,直到这段无法返回的时段过去。 所以才要带她去玩。 我们搭乘电车来到稍远的车站,再从那里步行前往游乐场。 到达游乐场入口后,一之濑停下脚步。我问她怎么了,她回答:「平日早上就待在游乐场,不会……很奇怪吗?」看来是怕被警察盘问的样子。 「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没事,畏畏缩缩的反而遭人怀疑。」 「那么有自信,你曾经跷课跑来玩吗?」 我回以肯定的答案,走进游乐场后,一之濑便目瞪口呆地说:「原来你以前是不良少年啊。」跟在我后头。 我以前就经常去游乐场或电影院,并不是因为有我想玩的游戏或想看的电影,只要是能打发时间,短时间专注在某件事上,哪里都好。 简单来说,就是逃避现实。 我需要专注在某件事上,不去正视现实的时间。跷课不去上学,平日早上就去人少的游乐场或电影院打发时间。我也跟一之濑一样,与父母感情不和睦,没有什么零用钱。不过也因为他们看我不顺眼,放任我不管,倒是有给我餐费。我就将用剩的钱东凑西凑,筹出钱来逃避现实。 所以能够逃避现实的那天,对学生时期的我来说是特别的日子,也是我唯一的乐趣。多亏了衔尾蛇银表,我才能说去就去,虽说它不够资格拥有衔尾蛇的称号,但这只银表确实帮助我不少。 我们光顾的游乐场是三层建筑的老店。 一楼和二楼放置了夹娃娃机、格斗游戏、推币机等各种机台,光看这两楼是非常普通的游乐场,不过三楼却是打击练习场,很有独特的气息。平日白天客人不多,刚好符合我们的需求。 「你有想玩什么游戏吗?」 「没有。」 我就知道她会这么回答。一之濑感觉就不怎么会玩游戏,跟我拍大头贴也不好玩吧。但是,我熟悉的地方顶多只有这里和电影院了,只好执行事先想好的计画来应对。 「玩夹娃娃机如何?有想要的奖品,可以夹……」 「没有。」 秒答。至少让我把话说完吧。 「你又还没看,搞不好有你想要的东西啊。」 「就算有,也只会被丢掉而已,所以不需要。」 「被丢掉?为什么?」 一之濑撇过头,一副不怎么想说地回答: 「会被我继父丢掉。他说不去上学的人不需要这种玩意儿,把我的绒毛娃娃和玩具全都扔掉了。」 她的表情愈来愈阴沉。 看来我又搞砸了。虽然我早就知道她很讨厌她的继父,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直到几年前还是陌生人的人物,竟然随便处理掉自己的东西,站在一之濑的立场来看,她心里一定很不平衡吧。 「那不要玩夹娃娃机,玩其他游戏吧?」 一之濑低著头;我拉起她的手。其实我本来打算带她玩夹娃娃机撑过两个小时的,既然如此,也没办法。 我寻找一之濑也能同乐的两人游戏。 最先看中的是经典的射击游戏,用枪击退过来的僵尸。我选择的是两人合力通关的玩法。 「我在旁边看你玩。」一之濑拉开距离;我在她前方投入两人份的硬币,拿出两把用电线连接机台的枪,将其中一把塞给她并下令:「帮我杀。」 「你拿给我干嘛?我又没玩过……」 一之濑不知所措地用各种角度观察接过的枪。 而游戏自顾自地开始了。 「咦?咦?我要怎么办?」 她发现游戏开始后,连忙举起枪。 「我也是第一次玩,不知道该怎么办。边玩边学吧!」 我这个建议有提跟没提一样。老实说,我以为一开始会有说明操作方法的画面,结果没有,我也很慌张。 起初僵尸很弱,第一次玩的我们也能轻易打倒。后来我们渐渐掌握操作方法,玩到一半都进行得很顺利。我觉得啦。 直到我挂掉为止。 「抱歉,我死了。你加油!」 「喂、喂!我一个人没办法啦!」 一个人人手不足,僵尸愈靠愈近。 打倒左边的僵尸后,又立刻射击右边的僵尸。但是僵尸的距离愈缩愈短。 看见一之濑匆匆将枪口朝向僵尸的模样,我在旁边笑了出来。 「别笑了,快帮我!」 她拚命地向我求救,我想继续接著玩,却发现百圆硬币已经用完了。我告诉她我要去换零钱后,暂时离开了一下,却在将千圆纸钞放进兑币机时听见「不要过来!」的惨叫声,为时已晚。 「都是你太慢了,我才死的!」 等我换完钱回来后,她咚咚地垂打我的肩膀,看来十分不甘心的样子。 接著我决定玩射飞镖,这个游戏我玩过好几次,经验丰富。 一之濑似乎没有玩过,一开始我先让她练习射飞镖。 她以生硬的姿势「欸!」的一声用力射出的飞镖,当然没射中镖靶,而是撞到墙壁后,一个艺术般的反弹,直接打到我的头。我孩子气地叫了一声「好痛!」一之濑便慌慌张张担心地问我:「你、你还好吗?」 我也不禁忧虑地心想:还谈什么比赛,她的射飞镖技术才是问题吧。 最后选择了count-up这种对战规则,连新手玩家都一听就懂。规则非常简单,每一回合轮流各投三支飞镖,八个回合结束后,得分高的玩家获胜。只是单纯瞄准分数高的地方,竞争积分而已。 若是我拿出真本事应战,她肯定输得很惨,所以我故意瞄准低分的地方。虽说我经验丰富,却也不到百发百中的地步,刚好可以练习准度,自得其乐。 一之濑则是直接瞄准靶心的高分区域,但不论射多少次,命中的都是别的地方。 不过,她误打误撞射中几次三倍环,得分三倍的地方,所以分数直线上升。 转眼间就追上我,这样下去,我会以悬殊的分数落败。 我拿出真本事打算追上一之濑,却因为心急而射歪向右边,我射出的飞镖全像是被低分区吸引似地刺进镖靶;而一之濑那称得上是新手好运的射飞镖方式却没有中止的迹象。 结果游戏结束时,我的分数还是没有追上她,彻底惨败。正常地比赛、正常地认输、正常地感到不甘心。 而一之濑则是举起双手开心地吶喊:「太好了!」 大概是真的很高兴吧,她的情绪看起来比平常高涨。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个性。看见她欢欣鼓舞的模样,我突然觉得胜败根本一点都不重要了。 不过,当她开始得意忘形地说:「我搞不好有射飞镖的才能。」「你有好好瞄准再射吗?」我才忍不住回嘴:「你少得意忘形啰。」我没想到跟人比赛比输会如此懊悔。 「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趁现在多得意忘形一下。」 一之濑伸出两根手指比出胜利姿势,得意洋洋地笑著。怎么看都是我输得一败涂地。 我没有精力再比一盘还以颜色,便往设有打击区的三楼移动。 我对打击没有自信,但想藉此发泄我射飞镖输了的郁闷心情。 我也邀请一之濑一起玩,但她好像害怕球飞来的景象,说她在后面看就好。 我的背后能感觉到她的视线,我可不想在年幼的女孩子面前出糗。我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力,球棒握得比平常还用力。 我专心击打飞来的球。因为好久没玩而有点担心,好在挥棒落空的次数不多,球棒有击中球,令我松了一口气。不过,只是击中而已,球飞得不远,无法表现出我帅气的一面。 「你真的不打吗?」 「球速那么快,我打不到……啊!那个我应该可以玩。」 一之濑指著一旁的棒球九宫格说道。 那是投球击穿写著一到九数字板的游戏,一之濑确实能玩。我给她百圆硬币,这次换我在旁边看她玩。 不过,从一之濑的小手扔出的球,还没打到板子就落地了。 不管扔几次,球在快要打到板子前就滚落在地,每次她都一脸难为情地望向我,收到她求救的眼神,我只好半途代替她扔球。并成功击穿一列数字板,得以洗刷些许玩打击游戏时的污名。 之后我们继续寻找一之濑能玩的游戏,玩桌上曲棍球或赛车游戏这种两人对战的游戏,令我觉得很新鲜。一之濑看起来单纯乐在其中的模样,让我在不知不觉间也热中了起来。虽然大部分的游戏我都玩输了。 玩了一会儿后,我像是逃离对战游戏般地移动到设有推币机的楼层。 我坐到随处都有设置的推币机前,将代币投入左右各一个的投币孔,推落机台内的代币。 掉落的代币堆积在中央的排出口,从那里捡代币再投入投币孔,我默默地重复推代币的行动。一之濑有几次想拿代币却抓到我的手,每次她都会缩回手,露出难为情的笑容。手上的代币愈来愈少,时间在我们两人祈求代币掉落中流逝。 用剩下几枚代币撑的时间比想像中的久,等到代币用光时已经傍晚。再待下去有可能真的会被警察盘问,所以我们决定玩到这里就回家。 在前往车站的归途,我想说一之濑在看什么,原来是可丽饼店。普普风设计的看板上写著各种品项。 因为没吃东西一直玩到现在,处于空腹状态的关系,我像是被吸引似地走进可丽饼店,但我很少吃可丽饼,不知道要点哪一种口味。我本来想问一之濑有什么推荐的口味,结果她反过来问我同样的问题。 当我们正在烦恼要点什么时,一群打扮花俏的女高中生走来,一之濑便躲到我身后。 那群女高中生很快就决定好要点什么,分别点了草莓、蓝莓、焦糖、珍珠奶茶等各自喜欢的口味。 烦恼到最后,我们点了普通的巧克力鲜奶油。总觉得跟刚才的女高中生们相比,的确很符合不习惯光顾这种店的我们会点的口味。 女高中生或情侣在店门口谈笑风生,一之濑依然躲在我身后。我也觉得不自在,决定边走边吃。 「你觉得什么最好玩?」 我询问大口吃著可丽饼的一之濑。 「嗯……我都玩得很开心。」 「因为你几乎都赢啊。」 我如此说道后,她便得意洋洋地回答:「那是你太逊了。」 「我一定会赢回来的,你给我记住。」 「不可能的,因为我就要死了。」 嘴巴沾著鲜奶油的寻死少女,今天也正常发挥。 「除非我赢过你,否则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顺便告诉她嘴巴沾了鲜奶油后,她便一边擦嘴,一边闹别扭地回答:「我不想有人因为这种理由而妨碍我自杀。」 「那什么理由才好?」 「都不好。」 一之濑调皮地笑道,嘴巴依然沾著鲜奶油。 这种地方倒是很像普通女孩呢。我遗憾地这么想。 「回家路上小心喔。」 「我会粗心回家的。」 我将吃完的可丽饼包装纸扔到垃圾桶,这天就此解散。 感觉今天的她情绪比平常高昂,也经常露出笑容。如果有一天她能放弃自杀,单纯展露笑颜的话,该有多好。 和她分别后,我顺道去了一趟附近的书店后才回家。我购买的是休闲娱乐相关的指南书。下次要带她去哪里玩呢?去哪里她才会开心呢? 我思考著下次与她见面时的计画,熬夜阅读这本书。 4 「我今天明明选了其他车站……」 一之濑被我抓住手臂,闹别扭地说道。 「你也换点花招,别再跳轨自杀了吧。」 我抓住她的手臂,斥责她。 「那换什么方式自杀才好呢?」 寻死少女今天也不见反省态度。 「我想想喔,再经过八十年就能长眠了。」 「那根本不叫自杀。」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六月一日,星期一,天气晴。 这天,一之濑进行她第十八次自杀。 她企图在不同于以往的车站跳轨自杀,但依然被我逮个正著。 「跳轨自杀,不就可惜了你那张可爱的脸。」 一之濑连忙否定:「我才不可爱!」 看见她的反应,我建议她:「我看你放弃自杀,改当偶像如何?」结果她又气噗噗地回答:「别调侃我了。」 「今天去远一点的地方吧!」 平日早晨、车站月台、逮个正著的一之濑,正是出远门的绝佳机会。好在有事先阅读指南书,目的地也已经决定好了。 「我没钱喔。」 「今天的费用我全包了。」 「为什么要对一个将死之人做到这种地步啊?」 「既然你都快死了,还在意什么?」 我们按惯例斗完嘴后,便搭乘前往东京车站的电车。 通勤时段的电车内非常拥挤,几乎没有空隙。吊环全被上班族占领,要站稳十分费力。当电车摇晃时,一之濑就会抓住我的手臂。在众多上班族中,她的手脚看起来无处安放。 每停一站,就会被人潮挤到里面,与被挤的一之濑紧贴在一起后,我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无庸置疑是从她的发丝散发出来的。如果是从隔壁粗犷的上班族身上散发出来的话,就有点恐怖了。 到达东京站时,我们两人都像爬完山一样筋疲力尽。 下车后便立刻坐到长椅上休息。我去自动贩卖机买饮料,拿给一之濑后,她爽快地接过并开来喝。若是平常她一定会拒绝:「反正我都要死了,不需要。」她会这么老实地喝我请的饮料,表示已经累到懒得拒绝了吧。 接下来搭的电车,我想悠闲地坐下。当我用手机调查怎么买对号座票时,一之濑问我:「我们今天要去哪里?」我坏心眼地回答:「不告诉你。」 我用售票机购买对号座票,转搭常磐线。 我们搭乘的车厢是像新干线那样座位朝前并排的,没有其他人搭乘。我让一之濑坐靠窗的座位,自己再坐靠走道的位子。 我打算把椅背往后调,稍微打个盹儿,却怎么也睡不著。坐在我旁边的一之濑一直在欣赏窗外的景色,映照在窗户上的她的脸庞,看起来比平常还年幼。 「你没在睡觉吗?」 一之濑发现我的视线后,似乎误以为我在看窗外的景色,问我:「要换位子吗?」 「我只是睡不著而已,而且我醒著会晕车。」 「相叶先生,你很容易晕车吗?」 「嗯,我从小就一直为这个毛病烦恼。」 打从我懂事起,搭交通工具就容易头晕不舒服,尤其不喜欢搭像新干线或观光巴士那种朝前排列的座椅。 「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你压根没有烦恼呢。」 我不服气地对有些吃惊的一之濑抗议:「怎么可能没有啊。」 「搭巴士去教育旅行时超惨的,只记得我一直在晕车。」 「啊……我们班也有人搭巴士会晕车。」 「根本没办法好好观光,还要我写作文,无奈之下我只好仔细描写我晕车的感想交出去。」 我苦笑著说道后,回想起当时的心情,突然一阵反胃。「说不定我会满想看看那篇作文的。」一之濑笑著说出在我伤口上撒盐的话。我告诉她:「那种不堪回首的过去我早就丢掉了。」结果她叹息道:「咦……好可惜喔。」 我丢掉的不只有作文,在我离开老家时把大部分生活中不需要用到的东西都丢了,房间也只留下最少的必需品。等我死后,相叶纯这个人类存活过的痕迹,大概只会留在同年级学生的毕业纪念册里吧。 「要是不舒服别忍耐,直接跟我说,我会趁那段时间自杀的。」 「拜托你不要。」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后,窗外的景色骤然改变,蔚蓝的海洋映入眼帘。一之濑做出像小孩子一样的反应:「相叶先生,是大海耶!大海。」 十几分钟后,我们在目的地那站下车,我指著贴在墙壁上的海报: 「我们今天要去这里。」 「水族馆吗?」 刊载著海豚等照片的水族馆海报,是指南书上也有介绍的茨城县知名水族馆。 「你不是说你喜欢鱼吗?我想你应该会想去水族馆之类的地方。」 对一之濑而言,热带鱼店就像是小型的水族馆,那么带她去真正的水族馆,她应该会感到开心吧,我在阅读指南书时这么想。 我们从车站搭上前往水族馆的公车。在车上,一之濑晃动著双脚,眺望窗外一大片海洋。 水族馆建造在能将太平洋一览无遗的海岸边,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大。也有人在建筑物入口附近设置的海豚像前拍照。 「相叶先生,快点进去吧。」 一下公车,一之濑便目光炯炯地对我招手催促:「快点、快点!」总是躲在我身后的她,竟然会走在前面,真是稀奇。我立刻便感受到带她来水族馆是对的。 馆内也有带小朋友来的家庭和情侣,但多亏是平日,人潮并不多。我在买入场券时一起购买了集章册,我决定带著她边逛边集章。 第一个参观的区域是,聚集了栖息在水族馆附近大海中的鱼类区。 蓝海世界的视野在巨大玻璃水槽中扩展开来,一大群沙丁鱼、鲨鱼或魟鱼、海龟等各式各样的海底生物悠游其中。 一之濑将双手贴在水槽上,朝游泳的鱼儿投以热烈的视线。望著她的背影,大概没有人会怀疑她想要自杀吧。 「相叶先生、相叶先生,你看那里,有鱼坐在龟壳上。」 正如她所言,在我视线前方游泳的海龟龟壳上紧贴著一只鱼。附近的亲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开口:「海龟上面有小鱼耶!」 一之濑抬头仰望,赞叹道:「好漂亮。」 这次好像在看徜徉于上方的一大群沙丁鱼。应该有好几百……不,好几千只吧。灯光从上方照映下来,闪耀著银色光辉的沙丁鱼群如此梦幻。 「看到鱼群,就想起小学的学艺会呢。」一之濑仰望著说道。我问她:「学艺会?」 「我在学艺会上表演过以鱼为主角的话剧。记得内容好像是……一群小鱼快被一只大鱼吃掉,但小鱼聚在一起,装成比大鱼体型还大的鱼,反过来把大鱼赶走。」 我记得小时候读过类似的绘本。 「有那种故事的绘本呢。那你演什么角色?」 「一只小鱼,台词很少的群演。」 「就算是群演,也因为长得可爱而引人注目吧。」 「不用客套了。」 我看著沙丁鱼群,突然心想: 既然有那么多鱼,应该也有被排挤的沙丁鱼吧? 若是没有嫉妒、霸凌这种事,我跟一之濑生而为人,或许生而为沙丁鱼还比较幸福呢。 一名女饲育员正好在水槽前回答小朋友的疑问,但我实在没有勇气提出「是否有被排挤的沙丁鱼」这种问题。 我在巨大水槽附近找到印章盖好后,移动到下一个区域。 看著指引地图,接下来好像是以深海生物为主的区域。 昏暗的楼层展示著奇形怪状的深海鱼。也有许多让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深海鱼,一之濑和其他顾客也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观赏。在展示皇带鱼的剥制标本前,可以听见「好长啊!」「原来有这种东西喔。」这类零零星星的对话。 灯光昏暗,一之濑将脸凑近水槽,突然「呀!」地发出轻声尖叫,并颤抖了一下,好像是因看见大王具足虫吓了一跳。看在讨厌虫子的她的眼里,只觉得像巨大的西瓜虫吧。一之濑一副难为情地逃之夭夭,我连忙追在她后头。 这个区域也有展示水母,水母飘呀飘地游来游去。闪烁著光线的水母,还以为是塞了灯炮的人造物呢,真是令人吃惊。 一之濑看著水母,呢喃道:「好想养养看喔。」 听说水母不好养,容易死掉。我正想说很难养时,她再次嘀咕: 「不过我马上就要死了,不能养。」 别比水母早死啊! 逛了一圈深海区后,我们前往展示大型鱼类的区域。一之濑走在前方,她的裙子摆动的幅度比平常还大。 有一只轮廓巨大的鱼类悠然自得地在水槽里游来游去,怎么看都像是鲨鱼。不知是原本种类就如此大型,还是人为饲养下造成的,看起来圆滚滚的。 「要是这个水槽破掉就糟了呢。」 当我说出这种每个人都可能担忧的问题后,一之濑笑道:「我可不想被鲨鱼吃掉。」既然不想被鲨鱼吃掉,那你也别再跳桥或跳轨自杀了好吗? 附近的水槽也有展示翻车鱼,一之濑兴致勃勃地望著它。记得翻车鱼的形象挺可爱的,仔细一看其实长得怪恶心的。不论是翻车鱼还是六角恐龙,一之濑或许喜欢这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生物。即使后到的游客已经移动到下一个水槽,一之濑依然紧盯著翻车鱼不放。 等我搜集到第三个印章时,已经下午了。我们决定先回到有美食街的入口附近吃午餐。 菜单上有很多海鲜盖饭或寿司这类的海鲜品项,我点了放有红肉和中腹肉的鲔鱼盖饭、螃蟹汤;一之濑则点了放有竹荚鱼和白子(鱼的精囊)的前滨盖饭,以及章鱼形状的章鱼烧。 室内的座位也很空,不过我们选择坐在人更少的露台座位。从露台座位可以将太平洋一览无遗,还能听见海浪声。一之濑的发丝随风飘扬,她因此拨了好几次头发。因为就在海边的关系,海产非常新鲜,跟平常吃到的海鲜盖饭截然不同,十分美味。 「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竹荚鱼。」 一之濑目瞪口呆地说道,于是我骗她:「那是当然,因为是把展示的鱼现捞现宰的啊。」没想到她竟然相信了,大受打击地回答:「竟然是展示的鱼啊……」怎么可能是嘛……大概吧! 饭后休息时,我发现一之濑的视线望向一组携家带眷的客人。 那是一对父母带著小女孩的一家三口正在露台座位用餐。一之濑好像是在看那名小女孩手上拿著的海豚玩偶。 我半开玩笑地对死盯著不放的她说道:「你想要玩偶的话,我买给你。」 「那跟我小时候很珍惜的玩偶一模一样,我才看的。」 她如此说道,露出似乎在表达她并不想要的笑容。 「原来你也会珍惜玩偶喔。」 「因为那是我爸爸买给我的。」 一之濑凝视著海豚玩偶说道。 「我上幼稚园的时候,我们一家去了水族馆。回家时爸爸买了像那个小女孩手上的海豚玩偶给我。我去哪里都带著它,长大后也摆在房间当装饰。」 说起玩偶的她,似乎回想起当时的事。 「那个玩偶该不会也被你继父扔掉了吧?」 我如此询问后,她便缓缓点头。 「继父以我不去上学这件事为理由,把它丢掉了。不只玩偶,还有我房间里的所有东西。我当然有抗议,但他坚持除非我去上学,否则会把我的东西全部丢掉,根本不听我的话。」 她低著头有些自嘲似地说道;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听见女孩的笑声后,一之濑再次望向那一家三口。 爸爸做出夸张的表情逗小女孩发笑,妈妈看著两人也跟著微笑起来。典型的幸福家庭,就是那种家庭吧。 一之濑望著眼前光景的姿态,好像在看著以前的自己。 而我小时候一直待在育幼院,我一出生就被拋弃了。 我这个弃婴不知道父母的长相,每次去同学家玩或是看见感情融洽的家族都很羡慕。 我求之不得的东西,本来是能无条件得到的。看见他们不用渴求就能得到,还视为理所当然的模样,令我妒火中烧。 我无法饶恕这样的现实生活。 这就像是诅咒,光是看见陌生的家庭就感到嫉妒,受自卑感折磨。 一之濑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吧。眼前的一家人跟她的家庭是天差地别,即使放弃自杀,诅咒也不会消失。 是否该说些什么体贴的话来缓和诅咒? 我思考著要讲些什么样的话,却始终想不出来,反而是一之濑先开口: 「已经这么晚了,接下来要不要去看企鹅?」 一之濑拿起吃完的餐具,站了起来。结果我还是没想到什么体贴的话,只能跟在看著导览地图走路的她的身后。 玻璃窗前面聚集了人潮,看见企鹅摇摇晃晃走路的姿态,真是疗愈。一之濑也发出雀跃的声音,直夸「可爱」。 走下楼梯可以观察水槽内的状态,能看见在水中轻快游泳的企鹅身影,那模样彷佛在水中飞翔。 看完附近展示的海獭和海豹后,我们接著去接触区摸海星,在集满印章的同时也逛完水族馆一圈。 「你还有其他想逛的地方吗?」 「我想看海豚和海狮秀,一起去看吧!」 正好表演秀就快要开始了,于是我们急忙前往会场,现场已经大排长龙,最后总算找到后面的位子。 会场内音乐响起,表演秀开始了。主角海豚登场后,时而旋转跳跃,时而让训练员坐在背上游泳,展现出各种花招。 如果跳跃力道猛烈的话,还会溅起水花,可以听见前排的人传来「呀!呀!」的欢呼尖叫声。跳起的海豚会去顶位于高处的球,海狮则会灵巧地用脸接球,每当它们展现什么才艺时,现场就会响起热烈的掌声。 「哇啊!好厉害喔!」 坐在我旁边的一之濑开心地拍著手。比起看秀,我更在意露出平常不曾展露的笑容的她,总是不自觉地将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表演秀在海豚与海狮亲吻下结束,会场充满掌声。 回去时,因为集满印章而得到一个画著海豚图案的大徽章纪念品,我把它送给一之濑,这个大小的话应该不会被她继父发现。 走出水族馆后,在等待公车来临的空档,我们决定沿著海岸散步。 「不知道那群沙丁鱼有几只呢?」「翻车鱼好可爱喔。」「会发光的水母真漂亮。」「海豚海狮秀真精采呢!」一之濑沿著海岸开心地边走边说,不知为何,连我也跟著开心起来。 「其实我很久之前就一直想看海豚秀了。」 「你之前来的时候没看吗?」 「没有看到最后。本来为了近距离观看而坐在前排的位子,但当时年纪还小,被飞来的水花吓一跳……」 一之濑虽然感到难为情,提到这个回忆时还是很开心。 「结果嚎啕大哭,为了不打扰到周围的人,看到一半就离开会场了。后来爸爸才买海豚玩偶安慰无法看完秀的我。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想著总有一天要再去看一次。」 若是我没有妨碍她自杀的话,她所谓的「总有一天」将永远不会到来。我心想:既然有想去的地方,干嘛不一开始就说出来? 「这样啊,那不枉我们跑这么远呢。」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便露出满面笑容。 「相叶先生,今天谢谢你了。」 笑得十分幸福的她,是这些日子以来最闪耀的模样。露出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天真无邪,看起来就只是个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这一瞬间令我忘记她是那个想要寻死的少女。结果她马上把头转回去,只能看见她那片刻的表情,著实令我觉得遗憾。 「你玩得开心就好。」 我勾起嘴角微笑,小心不让走在前头的她发现。 回程也买了对号座票,坐著回家。我首先放倒座椅躺下,而一之濑则是浏览变得绉巴巴的水族馆导览图和集章册,时而拿起海豚徽章欣赏。 我原本看著欣赏战利品半晌的她,却好像在不知不觉间睡著了。她似乎也累了,等我醒来时,发现她也在旁边睡著了。 闭眼的她,睫毛形成影子,她的睡脸美丽漂亮、毫无防备。每种生物睡著时都毫无防备,但与平常在意别人视线的她反差太大,感觉一直看下去也不会腻。 我小心翼翼地为她披上她原本穿著的开襟衫,避免吵醒睡得正香甜的她。 「回家路上小心喔。」 「我今天会小心回家的。」 「不只今天,每天都要小心啦。」 我们在最近的车站解散,我目送一之濑的背影离去后才回家。 回到公寓搭乘电梯时,正好和住在其他楼层的一家子搭同一班。爸爸拿著大型的购物袋,妈妈则是握著笑咪咪的小女孩的手。 若是平常看见这种幸福家庭,我通常会涌起负面情感。 然而直到那一家子离开电梯后,负面情感并没有出现。 「相叶先生,今天谢谢你了。」 看见小女孩的笑容,我突然想起一之濑最后展露的那个笑容。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听见有人跟我道谢了。 原本认为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如今或许多多少少存在著一点价值了。 5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四,天气晴。 这一天,一之濑进行她第十九次自杀。 离上次自杀经过三个星期以上。 这还是一之濑第一次这么久没有自杀。如果是不久前,我还会积极地认为「自杀的频率减少了」。 不过,我无法坦率地感到欣喜。 老实说,我反而十分震惊,在水族馆归途展露天真笑容,那样开心的她,竟然再度自杀。 以往我也并非毫无感觉,可是这次心情特别失落。最近跟一之濑相处得不错,感觉关系有变熟,她却没有向我求助,让我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愤慨。 而且累积了不少疲劳,这一星期以来我几乎没闭眼,因为我一直在查询新闻和网路。一方面期待一之濑没有自杀,又忍不住怀疑她怎么可能过了三个星期还没自杀。 平常我会隔三小时查询网路新闻或铁路讯息。之所以频繁地查询,是因为必须早一秒知道她自杀的消息,让时光倒流。 如果没有在她自杀后二十四小时以内回到过去,便覆水难收。还必须考虑我抢先到达自杀现场的时间与搜集自杀现场资料的时间,做好准备回到过去,也能缩短监视一之濑时银表暂停的时间。 因此,邂逅一之濑后,我的生活节奏产生巨大的变化。 老实说,这样的生活很疲惫,即使仔细确认,也会疑神疑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漏了新闻而一直调查下去。必须每隔三小时就起来一次,所以无法睡得安稳。 何况,无论我再怎么注意,要是报导太慢或根本没有被报导出来的话,就没戏唱了。如果一之濑在家自杀的话,会被报导出来吗?恐怕不会吧。之前都只是奇迹般地正好都有搭上线。 否则一之濑人生结束的那天,我可能根本没有发现就这样过去了。 所以等待的时间令我十分惶恐。 去完水族馆两个星期后依旧没有新闻报导时,我的内心便涌起一阵不安,担心「是否漏看了报导」或是「其实只是没有上新闻,早就已经自杀了」。 于是不知不觉间就变成每隔两小时查询新闻,应该说,就是我失眠睡不著。即便躺在床上也心心念念著:「会不会几分钟后就上新闻了?」「有没有忘记设闹钟?」无法放下手机。尽管之后便开始昏昏欲睡,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梦乡,但在梦里也继续在搜寻新闻,根本无法消除疲劳。 持续这样的生活一个多星期后,终于看见有人自杀的报导。 一名女中学生从车站月台跳轨自杀,因为是一之濑经常跳轨自杀的那个车站,所以即使报导中没有提及名字,我也知道是她。 找到自杀报导时,我对倒流时光还来得及一事感到安心,同时也对她自杀一事感到失望。这已经是她第十九次自杀,我却仍然不习惯,反而害怕她死掉。 我之所以妨碍她自杀是为了替自己找藉口,消除罪恶感。尽己所能却仍然阻止不了的话,也无可奈何吧。反正阻止她自杀,我的人生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罪恶感什么的,不要在意就好。 我不断说服自己,以便随时接受她的死亡。这也是我死前的消遣,并非真心在妨碍她自杀。 所以,就算无法妨碍她自杀,我也不会大受打击。 ──理应是如此才对。 我倒流时光,坐在月台的长椅上。 平常我会一边滑手机一边等她,但今天没有那个心情。 我在想自己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向一之濑攀谈,又要如何对待她。不能按照以往的方式,效果有限,必须事先想好对策。 我的大脑运作著,但是周围的人谈笑风生所形成的噪音,搅乱了我的思绪。谁都没想到接下来会有一名少女跳轨自杀,让我觉得自己一个人拚命思考的举动真逊。 在这段期间,疑似使她丧命的那班电车显示在发车资讯板上。 然而,却不见一之濑的身影。 通常我会装作情报提供者,确认她跳轨自杀的月台与位置后再让时光倒流。不过这次因为身心俱疲的关系,我没有好好调查她跳轨时的位置就回到过去了。她以往都选择在月台的最后方跳轨自杀,我猜这次应该也是一样吧。 前一班电车驶离月台后,一之濑依然没有现身。我从口袋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平常这时间她早就该来了。 万一她跳轨的位置不是月台的最后方,就必须找到她才行。 焦虑得苍白无血色的我,从长椅上站起来。 在月台上徘徊,一个人一个人确认,避免与她擦身而过。 尽管内心焦急,脚步还是不慌不忙地快步行走,不过看见列车资讯看板上显示「电车即将进站,请勿靠近月台边」后,我的步伐开始加大。 即使沐浴在周围人的视线中,我仍然不断奔跑。无论如何必须在电车驶进月台前找到她才行。 就在我的焦虑达到颠峰的瞬间── 一之濑经过我的眼前。 我立刻回头望向后方,确认她的长相后,立刻抓住她的手臂。 「你啊……让我担心死了。」 我叹了一大口气说道后,一之濑便回过头。 看见她的表情,我一时语塞。 因为她──哭过。 双眼通红、脸颊湿润。她颤抖著双唇甩开我的手。 她一语不发打算离开;我再次抓住她的手。 「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她低下头遮掩住脸庞,以颤抖的声音回答:「我没事。」 电车驶进月台产生风压,她一闭上眼,眼泪便潸然落下。她那头黑色长发随风飞舞飘向后方,露出泛红的耳朵。 「……放开我。」 我一点一点放松手的力道后,她的手臂便从我的手中溜走。 她紧咬双唇,默默无语地迈开脚步。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只能追在啜泣时抽动著身体的她的身后。 走出验票口后,她虽然时不时会回头确认我有没有跟上,但仍然一语不发。所以我也稍微拉开距离守护她,继续走在她身后。 一之濑前往的地方是邻接住宅区的公园。 附近还有另一个公园,小朋友踢足球、玩游乐设施的欢乐声,甚至传到这边的公园。 不过,我们目前所在的公园空无一人。 杂草丛生的公园里孤零零地摆放著油漆剥落的溜滑梯与生锈的秋千。男女共用的厕所外墙已变成鼠灰色,小便斗就设置在入口看得见的位置。 我想根本没有人会特地跑来这座公园。 所以一之濑才选择这座公园吧。 一之濑走进只有一间的厕所隔间,我在不远处等待她出来。然而过了三十分钟她依然待在里面。 我走到厕所前确认她的安危,结果却听见她啜泣的声音。 我看著被杂草覆盖的长椅心想:看来她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出来。我背对厕所,继续倾听她的啜泣声。对面的公园传来孩子们活泼的喧闹声,不和谐的声音扰乱我的思绪,我自顾自地将放在口袋的游乐园入场券捏烂。 在车站月台抓住一之濑的手臂时,我看见她手臂上有瘀青,大概是跟家人吵架,被打了吧。 我好想在公园的正中央呼喊:别多管闲事了。 最近一之濑的表情明显比以前更加开朗,自杀的频率也减少了。她已经三个星期没有自杀。 然而却因为照理说应该要支持自己的家人,害她决定再次寻死。 不可饶恕!你们将她逼上绝路干嘛?要是你们好好理解她、支持她,她搞不好会重新考虑不要自杀。 都是霸凌她的那些人和不理解她的家人害的。 我如此告诉自己。 不过,我也是导致这个状况的原因之一。 要是我没有妨碍她自杀的话,她就不会挨揍,也不会关在这种骯脏的厕所哭泣了。 将她逼上绝路的,会不会其实是我? 我看著远处公园一隅的乌鸦,想起小时候的事。 刚上小学不久,我曾在放学后捡到一只乌鸦雏鸟。 看见蹲在地面的雏鸟,我以为它跟父母亲走散了。我判断与其放任它在汽车或自行车会通过的路边,不如把它带回家比较安全,便带著雏鸟回家,放进家里的笼子里。 隔天,我将装有雏鸟的笼子放到庭院后,便去上学了。我想说放在庭院,寻找小孩的父母应该会发现它吧。 放学回家后,我看见装著雏鸟的笼子翻倒在地,也找不到雏鸟的踪影。当时的我看著翻倒的笼子,将这个状况理解为:「搞不好是它父母亲发现它,带它一起回去鸟巢了。」 然而,现在的我已不认为它当时有回到父母身边。 因为乌鸦有个习性,会拋弃没有成长希望的雏鸟。也就是说,那只雏鸟很有可能被父母亲拋弃了,跟我这个弃婴一样。 而且,我也不认为鸟妈妈鸟爸爸会把沾上人类气息的雏鸟带回鸟巢。从笼子翻倒这个状况来判断的话,那只雏鸟应该是被其他鸟类或野猫攻击,吃掉了吧。 然而当时的我却坚信它是回到父母身边而欣喜不已。明明救不救它结果都一样,我却因为做了无意义的事情而感到欢欣。 跟现在妨碍一之濑自杀是同一个道理。 自从她开始展露笑颜,我就得意洋洋地认为自己多少帮上了一点忙,结果关键时刻她却没有向我求救,我到底有多自以为是? 也许一直妨碍她自杀,结果也不会改变。既然如此,我不惜劳神费力地妨碍她,有意义吗?难道不是利用她来自我满足,不断折磨她吗? 我好害怕。害怕对一之濑见死不救;害怕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明明无论她的下场如何,我的人生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说。 等待了将近两小时后,后方才响起「喀嚓」一声。 「……你还在啊?」 一之濑挪开视线,试图遮掩她红肿的双眼。 「你肚子饿了吧?要去吃东西吗?」 我佯装平静,以平常的口吻询问道。 不过,她大幅度地摇摇头,轻声回答:「我今天要回家了。」我也简短地回覆:「这样啊。」之后便再也挤不出一句话。 我在桥的不远处与她分别后,独自走进附近的家庭餐厅。 我连泡泡面的力气都没有。坐到角落的一张双人桌的沙发后,我点了牛肉烩饭。平常三两下就吃得一乾二净的牛肉烩饭,今天看起来量特别多。 当我拿起水杯喝水,打算饭后休息片刻再回家时── 「好久不见。」 看见如此向我寒暄的人物,我吓得呛到。 因为在我眼前的,是死神。 穿得一身黑、不健康的苍白肌肤、一头银发。除了手上拿著咖啡以外,外表和服装都跟我遇见她时一模一样。 在我呛得直咳嗽的时候,死神坐到我眼前的椅子上。 「没想到会再和你见面。」 自从收下银表的那天起,我就不曾见过死神。我们没有交换联络方式,还以为再也不会见面,所以我大吃一惊。当然,我只是吃惊,并非想见到她。 「今天我是来给你忠告的。」 死神如此说道,发出声音喝咖啡。 我心想:她所谓的忠告是指什么?今天是与死神交易后的第二次六月二十五日,也是余命三年的一半,她是特地来告诉我,我的寿命只剩一年半吗? 当我思考著这种事的时候,她否定道:「不是的。」我在心中抗议:别随便读取别人的心啦。 死神看著我的眼睛说: 「你这样下去会后悔喔。」 「后悔?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继续与那名少女,一之濑月美牵扯下去的话,一定会后悔放弃寿命。」 她的语气十分坚定,与当初看穿我想自杀时一样。 如果我继续妨碍一之濑自杀,会后悔舍弃寿命? 我不明白她所言何意。 不过,死神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光是读取人心就能预测未来吗?她都能读取人心,交换能让时光倒流的怀表了,就算能预知未来也不足为奇吧。 不对,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未可知。 因为我绝对不可能会后悔舍弃寿命。 「可以收拾您的餐盘吗?」 当女服务生回收吃完的餐盘时,我也一直盯著死神。等女服务生一离开,死神便矫揉造作地叹了一口气,一副嫌麻烦地说道:「你似乎还没有理解呢!」 「你算是已经自杀了喔。结果你又去妨碍别人自杀,这样不是很奇怪吗?等于是在说好死不如赖活著。你烦恼到最后选择了自杀,你是打算重蹈覆辙吗?」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继续说服一之濑,我也会因此产生活下去的欲望,而感到后悔吗?」 死神点头,「是的。」我对此嗤之以鼻,「不可能。」 「你说妨碍别人自杀很奇怪,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吧。你既然能读取人心,那么不用我说也知道,应该有许多人像我一样,想在最后帮助别人再死吧。」 在得到银表之前,我就一直在思考,「既然要死,希望自己能死得有意义」。 好比说,有小朋友为了捡滚落的球,快要被车撞到,我因为保护那个小朋友而死;或是冲进火场救被遗留在原地的小朋友,结果只有小朋友得救,我有点憧憬像漫画或连续剧中会出现的那种死法。 美其名是自我牺牲,其实并非如此。 我觉得为谁牺牲,会让自己产生价值。逃避现实、不肯磨练自己的我也能轻易产生价值的方法── 那就是自我牺牲。 并非是想要助人,只不过是想在最后为自己的人生镀金再死。跟妨碍一之濑自杀一样,不过是自私的伪善罢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有这种想法。不过,大概有一堆人想要「死得有助益」吧。毕竟有人登录成为捐赠器官者,所以这种想法应该可以成立。 「既然如此,相叶先生。」死神开口道, 「你为何对一之濑月美如此执著?」 死神得意洋洋地接著说: 「没必要特意拯救想死的人吧?别拯救一之濑月美了,改拯救其他因为意外事故身亡的人就好,那只表能拯救许多人喔。」 「我只是想说,考虑自杀的人想拯救别人一点儿也不奇怪。我妨碍一之濑自杀的理由不只如此,我想一扫我内心的阴霾,所以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你的意思是,你同情一之濑月美?」 死神放下喝光的咖啡杯,向我提问: 「那你为什么同情她?」 「这个嘛……」 我一时语塞。 「因为她跟你很像,是吗?」 死神自鸣得意地微笑道。 「即使自杀的原因不同,你们还是很像。」 我的确有无数次将一之濑与以前的自己重叠在一起。像是总是一个人、常去桥上看风景、在水族馆看著别人一家子这些部分。 但那又怎么样? 「就算我们很像那又怎样?难道她放弃自杀,我也会改变想法吗?」 我的人生轨道从一开始就毁坏了,无论怎么做都无法修复,根本不可能想要活下去。 「谁知道?那可难说喔。你也未必拯救得了一之濑月美。」 说话语气像是在挑衅人的死神,令我感到很烦躁。 「就算我真的感到后悔,也不干你的事吧?」 我如此回嘴后,死神便皱起脸孔,呢喃道: 「这样就太无趣了。」 「无趣?」 死神一脸忧郁地用手指敲打桌面。 「相叶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用银表跟你交换寿命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像你有读心术。」 「那么,我先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把银表交给你吧。」 为什么死神要跟我用银表交换寿命,我虽然好奇,却不曾深入思考过。 「我从小……」 死神娓娓道来。 「最爱杀死虫子了。」 「啥?」 「少啰嗦,听我说完。」 我猜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很无聊吧,但我还是决定默默听下去。 「不是马上杀掉,而是先夺走那只虫子的长处。如果是蝴蝶或蜻蜓的话,就扯掉它们的翅膀;蚱蜢的话,就拧断它的脚。如此一来,它们的外表和动作就会变成别的生物。看见没有翅膀的蝴蝶,很少人会认出那是蝴蝶吧。我最喜欢观察变成那种姿态也想拚命逃跑的它们,直到不再动弹的模样。」 我心想:果然很无聊。 「重点在于,为了能观察得长一点,我会喂它们食物或救助它们。偶尔会因为帮太多忙而让它们逃走就是了。」之后死神也露出一副得到新玩具的小孩般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对她说:「你这兴趣还真是低俗。」反正她随时能看穿我的心,不需要客气。 「所以我才把银表交给你们这种人类啊!」 她脸上浮现阴森的笑容问我: 「相叶先生,你认为人类的长处是什么?」 「人类的长处?」 「我认为是沟通,因为这是在人类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能力。你既然想死,应该明白吧,大部分寻死的人都是被孤立的。你之所以看一之濑月美觉得她生活得很辛苦,也是因为她缺乏人类的长处。」 「也就是说,在你的眼中,我们看起来就像没有翅膀的蝴蝶吧。」 死神若无其事地颔首道:「没错。」 「我虽然能读取人心,却读不出虫子的心。于是有一天,当我正在观察一只临死之际的虫子时,突然心想:『现在这只虫究竟在想什么事情呢?如果它是人类的话,我就能明白它的心了。』所以我便开始观察起企图自杀的人。」 死神望著窗外继续说道: 「不过,观察快要死的人类一点儿都不有趣,因为他们对生存太不执著。我想观察的明明是像虫子一样垂死挣扎到最后的人类,他们却轻而易举地丧了命。」 「所以──」死神强调般地说道。 「我决定给他们饲料,让他们不会马上死掉。」 「原来如此啊。」我说出这句话后,死神便微笑回答:「没错,正是如此。」 「我想观察舍弃寿命的人类慢慢感到后悔的模样,才把银表交给他们。」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我脱口而出:「这理由还真是胡闹。」 「过去有许多人临死前感到后悔。」 死神眉飞色舞地说道;我问她:「还有其他舍弃寿命的人吗?」她回答:「是的,因为我会先读取人心,只跟愿意与我交换的人交涉。」 「你似乎认为看到终点才会涌现活下去的欲望呢?正是如此,大家一开始都是一样的想法。打算在剩下的三年制造快乐的回忆、倒流时光以达成某种目标,短时间会变得积极。然后在变得积极的这段期间发现自己的本质。」 「本质?」 「是的,因为只要让时光倒流,就能抹去失败的痕迹。原本胆小怕事的人变得不怕失败,有时候凭藉著气势,甚至能无往不利。一旦有了自信,周围的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便和以往不同。接著便会后悔不已地发现:『原来只要一点点调整,就能重获生机啊!』」 我心想:有那种人存在也不足为奇。 「我不懂耶。既然你希望人类后悔,那根本没必要给予我忠告吧?」 「因为使用银表的方式太无聊了。」 死神露出一副由衷感到乏味的表情说道。 「使用方式哪有分什么有趣无聊的?」 「这可就因人而异了。」 「听好了!」死神开始谆谆教诲: 「大部分得到衔尾蛇银表的人类,一开始会先赚取金钱,挥金如土地大玩特玩,接著慢慢觉得玩腻了。你也经历过这个阶段吧!但是那些人通常不会妨碍一个想死的少女自杀,而是追求刺激。有人会将倒流时光的能力作为挡箭牌,沾染犯罪、暴露攻击性;也有人装作一副能预知未来的模样,获得注目,试图满足自我表现欲。使用方式因人而异,但都是为了满足欲望而使用银表的力量,恣意妄为。」 「然而……」死神接著以藐视人的眼神看著我。 「你的使用方式不只无聊,甚至打算自我后悔。」 「我不那么认为,我也是随心所欲在使用银表啊。」 「但你似乎累积了不少疲劳呢。」 我无言以对。不过,我自认为是为了自己才使用银表妨碍一之濑自杀的。无论死神怎么说,我都是为了自己。 「请你多多为了自己的欲望使用那只银表,因为愈是依赖那只银表,你临死的下场才会愈滑稽。」 死神说了一大堆后,补充一句:「多让我娱乐一下嘛!」 我又不是为了娱乐这家伙才舍弃寿命的。 也不是为了后悔而妨碍一之濑自杀。 「我没有义务配合你的自由研究。」 我拿起发票站起来,对死神十分肯定地说: 「我会继续妨碍她自杀,也没有要后悔的意思。」 我只剩一年半可活,我要为了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且,这家伙似乎无法预知未来。 从她刚才的发言就能知道,假如她能预知未来,才不会将银表交给用来做无聊事的人类,说我会后悔,也不过是猜想罢了。 要是以为能读取人心就无所不知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相叶先生。」 当我正要离开座位的瞬间,死神叫住我,我停下脚步。 「所有得到衔尾蛇银表的人,最后都感到后悔不已。」 死神坐在位子上,没有望向我,如此说道。 「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只会把银表交给会后悔的人。」 死神转头看著我的脸,微笑道。 「毕竟我能读取人心嘛!」 听见这句话,我报以微笑。 那么恭喜你──遇见第一个不会后悔的人。 6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七月一日,星期三,天气晴。 这一天,我的手机响起声音。 来电铃声把正在睡觉的我吵醒,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闹钟。以往我用来上网、设闹钟、看日历的手机,第一次发挥它本来的功用。 我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是一之濑打来的! 应该说,只有她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我用刚起床的沙哑声音询问:「怎么了?」 「我想死。」 直截了当的一句话。 我问她在哪里,但我刚睡醒,头脑转不过来,决定约在老地方的那座桥和她碰面。通话结束后,我想要确认时间,视野却一片模糊、看不清萤幕。我在意识与身体分离的状态下走向盥洗室,朝脸上使劲泼了一把冷水。 急忙准备后,前往老地方的那座桥。 时刻尚早,是上午十点,我强迫刚起床的身体活动奔跑。 到达那座桥时,一之濑已经在那了。 「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该不会是打算放弃自杀……」 「不是的,因为我今天想去一个地方。」 一之濑不仅打电话给我,还主动提出有地方想去。 这还是头一遭。我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而捏了捏脸颊,然而一之濑只是对我投以冷漠的视线。「你在做什么啊?」 一之濑对我招了招手;我问她要去哪里,但她说是秘密,不告诉我。与平时完全相反。我跟在她身后,满头问号。为了保险起见,我再次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结果只换来一之濑轻蔑的眼神。 「今天你……有点奇怪耶。」 我回嘴:「奇怪的是你吧!」 「你之前一直强调没有想去的地方,这次怎么这么突然?」 偶尔一次有什么关系嘛。一之濑如此回答,但我只觉得她在敷衍我。我无意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今天的她确实与平常不同。 还好这次她愿意跟我交流,不像上次几乎无法交谈。实在比上次哭泣时看起来开朗多了。 徒步二十分钟左右来到的地方,是当地的国营公园。 那座公园大到一天无法逛完,也有许多人特地远道而来,是当地唯一的观光景点,我小时候也来过几次。 在入口处必须付入园费,一之濑打算连我的份一起付,被我阻止了。 不过,她握著零钱不肯退让,坚持今天由她付钱。因为让中学生付钱实在过意不去,我们争执了几分钟。 最后决定猜拳,赢的人付,然后我赢了。 通过入园大门后,一条大得像河川的水路笔直地延伸到视野的前方。 水路每隔一定的间隔就会喷水,可以听见水花的声音。水路的两侧有两排林荫大道笔直地延伸而去,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带著小朋友的民众以及老夫妇走在那条林荫大道。 时序进入七月,天气变得有点热,因此水花声听起来特别凉爽。微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脚下响起树枝折断的声音,宛如处于森林之中。 「我喜欢这种安静的地方。」 一之濑有别于平常边走边警戒的态度,表情十分沉稳。欣赏风景的她,眼神十分柔和。我开口:「我好像可以明白你的心情。」于是,她面带微笑地回答:「那就好。」 穿过水路两旁的林荫大道,沿著道路走,便看见一个大池塘。池塘上漂浮著几台天鹅船和桨船,水面映照出清晰的蓝天。 我在附近的商店买了两瓶弹珠汽水,把其中一瓶递给一之濑。看到弹珠汽水,心中就涌起一股怀旧的感觉,虽然对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忆。 弹珠掉进瓶子里,冒出细小的气泡。一之濑似乎不知道怎么打开弹珠汽水,经历了一番苦战。我帮她打开后,她便轻轻鼓了鼓掌。 碳酸在口中炸开,一口气滋润乾渴的喉咙。一之濑大概是不喜欢喝碳酸饮料吧,只见她盯著瓶子里的弹珠,一口一口地慢慢喝。 喝完后,她从池塘的栏杆朝水面挥了挥手。于是,水面聚集了无数条鲤鱼,大概是误以为能吃到饲料才聚集过来的吧。 说到这里,我买弹珠汽水时,店里好像也有卖鲤鱼饲料。我回到商店,买了鲤鱼饲料递给她后,她便露出闪闪发光的眼神。 附近有船屋,我们决定一边踩天鹅船,一边喂鲤鱼。 在观光地区经常看见两人乘坐的天鹅船,大概是使用了好几十年吧,坐上去的瞬间便嘎吱作响,油漆斑驳脱落,连方向盘也生锈了。我在乘坐之前很担心自己是否会晕船,现在则是忧虑是否会沉船。 我们两人一起踩踏板,不过前进的速度比想像中的还慢。不仅没前进多少,踏板还很沉重,我怕一之濑那双纤细的双腿会折断。 「相叶先生你看右边,我看左边。」 一之濑一本正经地寻找鲤鱼,不过鲤鱼马上就从对面靠了过来。 应该说,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被一大群鲤鱼包围了,数量多得不计其数,连一之濑也惊吓地说:「有点可怕呢……」 投喂饲料后,鲤鱼便啪唰啪唰地跳出水面,溅起水花。我焦虑地想著应该不会翻船吧。尽管处于这种状态下,一之濑依然忘我地喂饲料,从船上探出身子。我从后方抓住她的衣服,避免她落水,但本人似乎毫无察觉。 即使喂完饲料,鲤鱼仍旧不肯离开船边,于是一之濑开始与鲤鱼对话:「抱歉喔,已经没有饲料了。」我无法忘怀她哭泣时的表情,始终耿耿于怀,看见她一如既往,我才安心了一些。 坐完天鹅船后,我们在公园内四处走走逛逛,然后去美食街享用迟来的午餐。我们点的是装在免洗容器的普通乌龙面,但在这种场所用餐,吃起来特别美味,真是不可思议。一之濑吃完乌龙面后,还吃了霜淇淋。 商店里贩卖著球具、飞盘等各式各样的玩具,我不太想做剧烈的运动,所以买了泡泡水和野餐垫,前往位于园内中央的草地。 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在眼前扩展,上头铺著无数张野餐垫,有正在享用自带便当的老夫妇、与小孩玩球的父亲、跟宠物狗玩飞盘的情侣等,各自乐在其中的样子。 草地中央耸立著一棵大树,就像是这座公园的地标,不过从这里望去,距离很远,看起来很小。我们走在草地上,朝那棵大树前进。 抵达大树的树荫下,铺好五彩缤纷的野餐垫后,我们两人便坐在上头,虽然底下凹凸不平,一之濑却若无其事地采取跪坐的姿势。不痛吗? 起风时,斑驳的树影便随之摇曳,响起微弱的树叶摩擦声。 树荫外传来笑声,眼神不自觉朝声音来源望去。视线的前方有一对小情侣正在打羽毛球。因为风的关系,女友击打羽毛球后会越过男友飞得太远,男友击打羽毛球后则无法飞向前方。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打羽毛球了,而是其他游戏了,不过两人都笑得乐不可支。 像这样观察其他人,树荫里与树荫外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就像是个从树荫里的世界一脸羡慕地望著外面世界的旁观者。 实际上,如果一之濑不在我身边的话,我应该会显得格格不入。 放眼望去,很少有人独自来这座公园。就算有,也是在写生或躺在野餐垫上睡午觉,看起来十分融入。 我能肯定地说,如果我一个人来这里,绝对没办法融入。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感觉我跟树荫外的人们从头到脚都不一样。 那份差异让我被孤立。 除非消弭这个差异,否则我不会打消想死的念头。死神说我跟一之濑待在一起会后悔,那怎么可能。假设一之濑放弃自杀,我们也不会一起来到这座公园了吧。结果只是回到原本的生活而已。 无论如何,我后悔舍弃寿命的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临。 当我思考著这种事情的时候,一之濑突然跳起来。 「虫!有虫!」 她拉著我的衣服,指向野餐垫的边缘。 有只小蚂蚁在走路。 「这有什么好怕的?」 我抓起蚂蚁,放生到树干上,不过一之濑在那之后还是不断确认野餐垫上有没有虫。 我从袋子里拿出泡泡水,递给心神不宁的一之濑,企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两根绿色吸管,四个加了泡泡水的粉红色容器,两个人分,一起吹泡泡。无数的泡泡从吸管轻飘飘地飞出,飞到树荫外,立刻失去了踪影。 「你好不适合吹泡泡喔。」 在树荫外吹泡泡的一之濑嘻嘻笑道。 「我有自知之明啦。」 相反地,吹著泡泡的一之濑则是美得如诗如画。她也彷佛一碰就破的肥皂泡泡般,看起来十分梦幻,非常契合。 我从树荫处一直凝视这样的画面。 「我说,要不要来比赛?」 我问回到树荫下的一之濑。 「比赛?」她歪头回答。 「谁的泡泡飞得远,谁就获胜。败者要听从胜者的话。」 一之濑做出思考数秒的动作后,死盯著我不屑地说道:「要是你赢了,你肯定会要求我放弃自杀吧。」我回答:「那可不一定。」不过她似乎根本不相信我,反问:「是吗?」 「我知道了,我不会要求你放弃自杀,这样总行了吧?」 我如此提议后,她虽然露出猜忌的表情,最后还是答应了。 两人站在同样的位置吹一次泡泡,谁的泡泡飞得远,谁就获胜。定好详细的规则后,一之濑先吹。 她鼓起脸颊用力吹,结果吹出一个大泡泡,没飞出树荫就破掉了。 我见状,深信自己稳操胜券。 我吹的肥皂泡泡飞得很顺利,再加把劲就能飞出树荫,而且还剩下好几个没破。我盯著泡泡,心想自己应该能轻而易举地获胜吧。 就在这个时候。 两双小手弄破了我吹的泡泡。 是从刚才起就一直绕著树木周围跑来跑去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弄破了泡泡。 大概是读幼稚园的年纪,两人五官很像,一定是兄妹或姊弟吧。 我不知所措;一之濑在我旁边忍笑。 「刚才那次不算,我再吹一次。」 我再次吹出泡泡,结果还是被那两个小朋友弄破了。而且两人觉得很有趣,开心得蹦蹦跳跳。 「他们好像希望你再多吹一点泡泡呢。」 一之濑面带微笑地说道。 我拜托两个小朋友离开那里,但他们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之后我也继续说服他们,不断吹出泡泡,但还是全军覆没。我完全变成了那两个小朋友的玩伴,即使如此我还是一直吹泡泡,这次换一之濑从旁边用手指戳破泡泡。她穿上鞋子,直接奔向那两个小朋友。 「我们来比赛谁能弄破最多泡泡,好吗?」 一之濑双手扶膝,温柔地对两个小朋友说道,看来是打算陪他们玩耍。异常开朗的她令我有些心动。「相叶先生,快点快点!」她拍了拍手,要求我吹泡泡。 我使劲吹出肥皂泡泡后,小朋友们便嬉闹地追著泡泡。一之濑似乎对他们手下留情的样子,虽然做出打算弄破泡泡的动作,其实还是让著他们。 一之濑玩泡泡的模样,十分开朗、天真无邪。 近似水族馆回程时露出满面笑容的她。笑得比谁都幸福的她有种魔力,令人不自觉地想疼爱她。 一之濑平常总是面无表情,要逗她笑并不容易。如果她不是想要自杀的少女,而是普通女孩的话,应该就能常常看见她的笑容了。真是可惜。 玩了一会儿后,寻找小朋友的父母发现了我们,向我们道谢后,便带那两个小朋友离开。临别之际,两人大幅度地挥著手说:「下次再一起玩哟。」一之濑面带笑容地挥手回答:「下次见。」我也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走掉了呢。」 一之濑转头时,我把肥皂泡泡吹向她。 「呀!不用再吹了啦!」 「什么叫『我们来比赛谁能弄破最多泡泡』啊?看我怎么对付你!」 「相叶先生!会沾到头发啦!」 我一边吹著肥皂泡泡,到处追逐笑著逃跑的一之濑。 无数熠熠生辉的肥皂泡泡在她四周漫天飞舞。 「看我反击!」一之濑也拿出泡泡水,我们两人兴奋得像小学生一样互吹泡泡。 我很想永远欣赏一之濑天真无邪吹著泡泡的模样,无奈我和她都耗尽了体力,马上便气喘吁吁地回到树荫下。 我一屁股瘫倒在野餐垫上;坐在旁边的一之濑也双手撑在身后,仰望树木调整呼吸。 当我仰躺望著随风摇曳,从枝叶缝隙中洒落的阳光时,心情有点奇妙。 对我目前在这里一事感到奇妙。我本以为会独自度过三年的余命,然而现在却像傻瓜一样嬉闹,仰躺在野餐垫上。 自己像「普通人」一样融入草地的这个状况令我难以置信,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为什么一之濑非死不可呢?」 我看著旁边的一之濑,思索著另一个不可思议的事。 我当然明白她自杀的理由,因为跟家人处不来,也没有朋友,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她非自杀不可? 她不就只是个普通的少女吗?又没做什么坏事,只要她愿意,就能不用自寻死路也能活下去。她存活在这个社会上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一之濑却选择自杀,而我则是妨碍她寻死。 导致她选择自杀的命运和社会,令我觉得不可思议。 这世上净是些不合理的事,所以我才想快点关掉这场垃圾游戏的电源,选择舍弃寿命。 不过,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认同她选择自杀的这个行为。 「你真的无意放弃自杀吗?」 我仰躺著询问一之濑。 「只要你肯放弃自杀,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如果你想报复霸凌你的那些人,我会帮忙;也能每天买娃娃送你,直到你继父不再扔掉你的娃娃。真的什么事都可以,只要你肯放弃自杀。」 我将真心话直接化为语言。 我希望她放弃自杀,仅只如此。这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并非想要消除罪恶感或替自己找藉口,只是单纯地想要阻止一之濑月美自杀。 不过,一之濑的回答却是「很抱歉」。 「我今天之所以来这里,是想在最后向你道谢。」 我反射性地坐起上半身,问道:「最后是什么意思?」 一之濑没有望向我,而是望著远方的天空说道: 「我明天要跳桥自杀。」 那一瞬间,她的侧脸看起来十分满足,也像是豁达。平静、刚强、没有迷惘,坚决不接受我的真心话的表情。 「我想至少在死之前向你道谢。」 「不,等一下。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况且你也没理由向我道谢啊……」 我急忙想要说服她,结果她面带微笑地对我说:「才没那回事呢。」 「我一直很害怕,害怕没有人愿意支持我,就这么独自死去。实际上,如果没有你,我想我早就孤零零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依旧维持著沉稳的表情、平静的声音接著说: 「你阻止我自杀的时候,我其实松了一口气。一想到竟然也有人会担心我,就感觉得到了救赎。虽然我总是说一些卑微又反抗的话……但其实我很开心。」 一之濑再次微笑,好似在掩饰难为情似的。 我过去是为了自我满足才妨碍她自杀的,听到她向自己道谢,内心五味杂陈,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很开心。所以希望她放弃自杀的心情越发强烈。 我抓住一之濑的肩膀。 「那你就不要自杀,继续活下去不就得了?」 然而,她却摇头回答: 「这半年来与你一同度过的时光,让我的心灵得到了慰藉,但那不过只是暂时止痛而已。就算我再怎么告诉自己必须去上学,但只要看见制服,不安的浪潮便会将我淹没,让我想要逃跑。我没有勇气返回校园,也没有自信与家人一起生活下去……就算活著,也只是一直烦恼,我好累,我已经受够了。」 我轻轻抽离抓住她肩膀的手。 「只有你站在我这边支持我,但是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你带我到处去玩,又帮我出钱……真的很抱歉。」 然后,一之濑面向我,像当时那样,露出满面笑容。 「谢谢你为我担心。」 一阵风吹来。 一之濑的发丝随风飘扬。 树叶摩擦声和树荫外传来的声音,听在我耳里都只是噪音。 这或许是最美丽的结束方式吧。 还有什么事是我能为她做的吗?在她不希望解决霸凌,家庭问题也束手无策的状况下,我只能妨碍她自杀。 以往只是奇迹般地凑巧都有顺利阻止她自杀,也许过没多久便会突然迎来离别。 坚决自杀的一之濑,临终时都在想些什么呢?我强调那么多次会一直妨碍她自杀,如果没去救她,她会觉得被背叛也不足为奇。 与其经历那样的离别,不如此时此地与一之濑互相告别,至少直到最后都站在她那边支持她比较好吧? 我已经尽力了。 然而一之濑还是选择自杀。 没有在自我满足的情况下结束就该偷笑了。 她想要终结她的生命。 那么如她所愿就好。 然而── 「开什么玩笑!」 我在说什么啊。 「咦……」 我毫不留情地对感到困惑的一之濑直话直说: 「听好了!我不是为了救你才阻止你自杀的,而是因为你死了会让我无法释怀!所以我才会妨碍你自杀,还花了不少钱!要是你只向我道个谢就死掉,我不是亏大了吗!要死,等你把我过去花的钱,还有撒到河里的一百万还给我再说!」 我自己也觉得我说话语无伦次的。 说我自私也好,其实根本不需要理由。 我只是想阻止她自杀罢了。 「我、我怎么可能付得出来啊?是你说我马上就要死了,要我别客气,让你请的耶!而且信封里的钱……呀!」 一之濑拚死地顶嘴;我粗鲁地抚摸她的脑袋。 「我一定会继续妨碍你自杀,直到你放弃为止。」 一之濑一边整理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露出平常不满的神情。 「……你果然不是我的同伴,而是我的敌人。」 「敌人就敌人。」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吹出肥皂泡泡。 飞翔的泡泡连树荫都没飞出,就「啪」地瞬间消失了。 「……通常也没有人会因为无法释怀就掏出一百万的。」 「跟性命比起来,算便宜了吧。」 「我的命根本一文不值。」 她鼓起脸颊吹出泡泡,结果她的泡泡也没有飞去树荫就破掉了。 「别这么贬低自己。况且,自杀也不会死得比较轻松。」 「……我知道。别看我是个小孩就威胁我,没用的。」 「我才不是在威胁你,只是不希望你痛苦才这么说的。」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便轻声回答:「你真是个怪咖耶。」然后使劲吹出泡泡。 接著,直到响起通知关闭园区的广播前,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对了,吹泡泡比赛没有分出胜负呢。」 踏出公园的前一刻我才突然想起。于是始终沉默不语的一之濑才开口:「我完全忘记这回事了。」 「算我犯规输了吧。毕竟我从旁边戳破你的泡泡。」 我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爽快地认输。「除了自杀的事以外,我才听从你说的话喔。」仔细确认赌约的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她的本色就是了。 「那你陪我去那个好了。」 我指著贴在入场大门的海报,海报上画面烟火的插图。 「烟火大会?」 这个公园每年八月下旬会举办烟火大会,海报上写说今年是在八月二十二日举行。 「啊……你的意图是不让我在烟火大会前自杀吧。」 虽然我的目的马上就败露了,但我装傻带过。「原来还有这一招啊,我都没想到。」这是我从安乐死报导得到的灵感。如果设下「烟火大会前」这个期限的话,她可能会乖乖听从。虽然只能多争取一点时间,但或许会令这个无计可施的状况产生变化。 「总之,要信守承诺喔。不想待在家的时候,随时打电话给我。」 「要不要打电话给你……」 她含糊其辞地说;我将装有泡泡水的容器的袋子塞到她的手里。 「不必顾虑。所以别说明天要死这种话,再努力一下吧。」 「我就努力到烟火大会吧!」一之濑无奈地说道,接过袋子。 「回家路上小心。」 「真的只到……烟火大会那天喔。」 临别时她再次确认,看样子应该会遵守约定。 我还不能同意她自杀。 到烟火大会那天还有五十多天。 我要利用这五十天,想尽办法阻止她自杀。 第三章 无法兑现的诺言 1 「喂?我是一之濑……我想死。」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七月七日,星期二,天气晴。 这一天,手机的来电纪录变成了两通。 我们和上次一样约在老地方的那座桥碰面,我钻出被窝,走出家门。在挂掉电话之前不厌其烦地告诫她:「绝对不要自杀喔!」她赌气地回答:「我今天不会自杀啦!今天。」但我难以相信她。 去完公园后大约一个星期,这段期间她都没有自杀。 虽说她答应我会活到烟火大会那一天,但她未必会信守承诺,也有突然自杀的风险。所以我并未怠惰搜集情报,一样过著每天睡眠不足的日子。 我边打呵欠来到桥上后,已经先到的一之濑正悠闲地在吹泡泡。看她拿著眼熟的袋子,应该是公园那次吹剩的吧。 「你刚才该不会在睡觉吧?」 一之濑的视线比平常上移一点。我看著自己的影子,发现头发疑似睡得乱翘。我伸展著身体说道:「我早上容易赖床。」结果一之濑傻眼地回答:「现在已经下午两点了耶。」 我一边整理乱翘的头发,一边心想今天要去哪里,但发现自己忘记带钱包。就算后悔早知道应该检查后再出门,也于事无补了。 「我好像忘记带钱包了,必须先回家一趟才行。」 无奈之下,我只好带一之濑返回公寓。虽然觉得带未成年的她回家不妥,但要是她在外面等待的期间自杀的话就麻烦了。 「走吧!」 「咦?我也要一起去吗?」 「要是放你一个人的话……会发生许多麻烦事吧。」 「……你该不会认为我会在你回家的期间自杀吧?」 我没有回答,迈开脚步向前走,结果后方传来「你说啊!」的怒吼声。 返回公寓的途中,一之濑不断询问:「我真的也要一起去吗?」我回答:「要不然怎么办?」她只好一脸不服地跟在后头。 「怎么了?进来啊。」 我打开玄关门后,催促她先进去,但一之濑双手扭扭捏捏的,不打算进去。看起来像是在警戒,然而并非如此。 「我这种时间在这里,会不会引人怀疑啊?」 她表情忧虑,似乎是以为我有家人在。 我告诉她我是一个人住后,她便松了一口气,走进房间。 我带她进客厅,先请她坐在沙发上。双脚并拢坐在沙发角落的她,显得特别乖巧老实。 「感觉……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样呢。」 一之濑东张西望地巡视整个房间,如此低喃。 「那你原本想像的是什么模样?」 「各种物品到处乱丢。」 「你竟然以为我家是垃圾屋之类的喔?」 家中只摆放最低限度的必需品,也没有特地整理过,其实只是东西少到没办法乱丢而已,如果有不少物品的话,大概会变得跟她想像中的一样吧。 客厅只有摆放电视和游戏机的电视柜、廉价的矮桌和双人座沙发。 三房中的其中一间西式房间作为寝室使用,其他房间甚至没有安装照明器具。厨房和盥洗室的收纳空间也没有填满。 在租房子前我就觉得一个人住太大了,如此冷清,没有生活感,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不过,就算买东西来点缀房间,死前还不是得处理掉,倒不如别买多余的物品。 这种宛如没有造景装饰的鱼缸,看著都无聊的空间,一之濑却一脸好奇地环顾整个房间。 「你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地方啊?」 「我这里还有其他空房间,你不想待在家里的时候可以随便使用。」 「你这样说好吗?我会每天都来哟?」 「那就每天都来啊。」 一之濑目瞪口呆地再三询问:「我真的每天都会来哟?」我个人是非常乐意她每天过来,能确认她的安危当然大过继续现在的生活啊。 「无所谓啊。」 「是喔……要是你后悔,我可不管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她,她却态度冷淡,不肯回答。 在我去盥洗室整理乱翘的头发时,一之濑从窗户眺望外头的景色。「哇啊,好高啊!」我听见她天真无邪如此说道的声音,然而下一瞬间却冒出「从这里跳下去,或许能死得比较轻松」这种危险的感想……千万别给我跳下去喔。 之后,我连忙阻止想走到阳台的一之濑,还被她看见堆积如山的超商空便当盒,她傻眼地吐槽:「你要是不吃得营养一点,身体会弄坏的。」我才不想被一个企图轻生的少女这么说呢。 结果,好不容易让她安静下来乖乖坐在沙发上时,已经超过三点。我斥责坐在旁边的一之濑,要她乖乖坐好后,她有点在闹别扭。 「你吃过午饭了吗?」 看见她摇头回应,我在想带她出去外面吃好了。 我不经意地望向手机萤幕,发现今天是七夕。 我记得附近每年都会举办七夕祭典。 用手机查询后,立刻跑出显示资讯的页面,官方网站写著第七十一届七夕祭,看来今年也有举办的样子。应该会有小吃摊出来摆摊,边走边吃或许也不错。一之濑好像也很在意,探头窥视我的手机萤幕。脸靠得好近。 确认两次有带钱包才离开家门的我们,搭乘电车摇摇晃晃,前往举办七夕祭典的最近车站。乘客比平常多的电车内,还能看见穿著浴衣的人。 七夕祭典举办的地点,是从下车的车站一直线延伸而去的商店街。道路两旁的商店街并排著二手衣店等老字号店铺,这天基于交通管制,车辆禁止通行。 走出车站后,立刻被人潮推著走,在罗列著各种摊贩的商店街前进。有时人多到一之濑会抓住我的手臂,保持紧贴的状态,有点尴尬。 我们在穿著浴衣的男女和拿著水球的小朋友的包围下前进后,突然飘来一阵香喷喷的酱汁味,空腹感受到刺激,便前去写著斗大的「炒面」摊贩排队。 装进透明盒子的炒面,有点令人怀念。 回想过去,我小学时曾经和朋友去祭典吃过。明明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奖品,我和朋友却被气氛感染,到处抽奖,等到肚子开始饿的时候,钱包里已经没剩多少钱了。嘴馋的我们就拿出自己仅有的零钱凑一凑,买了一盒炒面分著吃。 我也有过这种回忆呢,以一种奇妙的心情怀念过去。 我们为了避免被人潮推著走而躲到摊贩后方吃炒面。只放了一点红姜,没有特别装饰的炒面,味道却十分美味。那天吃的炒面好像也很好吃。或许祭典的炒面就是这样吧。我思考著这种事,望向一之濑后,发现她泪眼汪汪地在吃炒面。谁教你怕烫,别勉强啦。 「人这么多,要回去也不容易。如果有想吃的摊贩,就马上说出来吧!」 「可是,我今天也没有钱喔。」 「现在还说这种话干嘛?难得来逛祭典,就别跟我客气了啦!」 我抱持著轻松的心态随口说道。想说刚才吃的炒面量也满多的,接下来吃个什么爱吃的食物,比如刨冰之类的,应该就满足了吧。 没想到,一之濑一看见摊贩就拉著我袖子,指著烤鸡串。 「相叶先生,我想吃烤鸡串。」 酱汁很好吃,一下子就吃光了。 「我这次想吃那个。」 她又指著热狗,沾太多黄芥末酱,害我呛到。 「相叶先生,这边这边!」 她指著烤花枝。好吃是好吃啦,但我已经吃不下了。 「吃完花枝,接下来当然要吃章鱼啦!」 她指著章鱼烧。但我实在是饱到喉咙了,所以只买给她一个人吃。 「差不多想吃甜食了。」 她指著巧克力香蕉。我想说甜食我应该吃得下,所以买了两人份,但是吃得很痛苦。 「盐跟奶油随便加耶!」 她指著奶油马铃薯。起初因为她怕烫的关系,经过了一番苦战,不过还是吃完了。 「你……真会吃耶……」 「我还没吃够呢。」 一之濑左手拿著棉花糖,右手拿著冰糖苹果,肚子似乎真的还装得下。 我没想到她这么会吃。 说到这里,一之濑在家庭餐厅用完餐后,大多会继续看著菜单。我以为她那纤细的身体不可能再装得下任何食物,而且也只是觉得她是因为不想听我劝告,才用菜单遮住脸的,看来并非如此。 真好奇她吃下去的食物消失到哪里去了。 一之濑填饱肚子后,我们两人一起挑战捞金鱼。一开始还干劲十足地提出:「要不要来比赛谁捞的金鱼多?」结果两人一只金鱼都没捞到。对我们投以怜悯视线的摊贩大叔说可以挑两只喜欢的金鱼带回去,但我拒绝了。摊贩的金鱼大多活不久,但也有些金鱼活了好几年。要是我先死的话,金鱼就太可怜了。 之后我们去玩钓水球、戳椪糖,结果都很失败,但是能多看好几次一之濑开心的侧脸。 「你们两个!可以过来一下吗?」 当我们正在享受祭典时,一名穿著短外褂的中年男子突然出声叫唤。 短外褂上写著「七夕祭典执行委员会」。 他不容分说地就抓住我们的手臂,拉著强行带走。 我们被带去的地方装饰著一棵大笹竹,竹子上吊著各种颜色的短签,华丽得会不小心看错成圣诞树的程度。附近的台子有一群人在短签上写下愿望。 「你们也在这张短签上写下愿望吧!」 男子如此说道,递给我们短签与麦克笔。 我被他的气势压倒,顺势接过,却没有什么愿望可以写在短签上。 一之濑也露出一副「不小心接下了」的表情,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写好,我们却在与短签大眼瞪小眼。 我突然想起小学时期的苦涩回忆。 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堂课要写七夕短签。 我不记得我用短签做了什么事,但大概是班导师想事先了解这些刚入学,许多事都不懂的学生,有什么梦想和愿望,才安排这样的课程吧。 我看周围的同学写的都是「希望能成为足球选手」或是「想要游戏片」这类符合小学生的愿望。 我毫不犹豫地写下「想见父母」这个愿望。 我想见我的亲生父母。当时的我不知道自己是被父母拋弃,以为他们是有什么苦衷才暂时不能来接我。所以我认为只要等待,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接我,内心始终怀抱著这样的期待。 然而,班导看见我写的短签后,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我:「你没有其他愿望吗?」 直白得连当时的我都立刻明白── 老师想让我写其他愿望。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的短签必须重写。 因为我认为自己写的愿望跟周围的人一样都很普通啊。 同学之中也有人写想成为当时电视播放的特摄英雄。我的愿望又不是无法实现,我想不通为什么不能写这个愿望。 而且擦掉愿望,感觉就见不到父母了。 我也认为写了其他愿望,会惹父母伤心,所以我始终拒绝重写愿望。不过最后还是以近似强迫的形式被逼著重写。我甚至不记得我在那张残留著用橡皮擦擦过痕迹的短签上写了什么。 如今回想起来,这件事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周围的人有差异。 「相叶先生,如果我写『想死』的话,会不会被骂啊?」 一之濑用周围听不见的细小声音询问我。 「如果那是你真的想实现的愿望,就写吧。」 「……我开玩笑的啦。你不像平常那样阻止我呢。」 我的回答似乎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只见她一脸觉得没意思地动笔写起愿望。再这样下去,会沦为只有我一个人与短签乾瞪眼的下场。因此我也连忙开始思考,然后将愿望写下。 「希望一之濑月美能得到幸福。」 思考了好几个小时,还是只有想到这个愿望。一个寿命只剩一年半的人,根本没什么想替自己许的愿。 一之濑板著一张脸看著我的短签。 「我说,相叶先生。」 「什么事?」 「很害羞耶!」 「那就好。」 反倒是我看了一之濑的短签后大吃一惊。 因为她的短签上写著「希望能考上高中」。 我不敢相信,拿在手上确认,结果并没有看错。 「你想上高中吗?」 「除了想死以外,我只想到这个愿望而已。」 一个将死之人还谈什么考高中啊?一之濑说得很卑微,但似乎也不像是写了个无可非议的愿望。大概是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吧,她企图从我手中抢走短签,要我还给她。 我们把写好的短签交给穿著短外褂的男性,请他帮忙挂到笹竹上。 「要怎样才能实现我的愿望呢?」 吊在笹竹上的短签晃晃荡荡。 「我想不管怎么做都不会实现喔。」 一之濑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从写短签这件事解脱时,已暮色苍茫。到处挂著的灯笼将商店街照得一片通红,小朋友拿著的玩具宝剑与萤光手环闪闪发光。 回程时我们两人吃了刨冰,我点的是哈密瓜口味,一之濑则是点了蓝色夏威夷。几年没吃的刨冰超级冰凉,跟小学时吃的印象一模一样。 「有变蓝吗?」一之濑吐出舌头问我,看起来像个天真无邪的女孩。 在回程的电车上,一之濑「啊!」了一声。 似乎是把泡泡水忘在我家了。她说明天要来我家拿,我当场就设定了闹钟。 「回家路上粗心喔。」 「我会小心回家……别骗我啦!」 「谁教你傻傻被骗。」 在车站前分别时,她挥著手说:「明天见。」 隔天早上,一之濑造访我家。 门铃响得比闹钟还早,我迷迷糊糊地打开玄关的门。 她说还没吃早餐,我便把在便利商店买的甜面包和即食玉米汤递给她。我要她在客厅吃,自己则打算跑回床上睡回笼觉,但误以为要一起吃早餐的她跟到寝室来,我只好让她使用床铺前的折叠桌。 我躺在床上盯著朝玉米汤吹气的一之濑,却不知不觉睡著了,等我醒来后,发现她也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睡著了。 也许她是在家人起床前逃到这里的。我小心翼翼地替她盖上棉被,注视著她安稳的睡脸好一阵子。 2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七月三十一日,星期六,下雨。 自从一之濑开始来我家后,已经过了三个星期。 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我家玩,除了台风或豪雨无法外出走动时。期间也没有再尝试自杀,就这样过著安稳的生活。 一之濑总是在早上过来,我没有问过她本人,但我猜她是趁家人还没起床时便离开家门。因为我总是被她按门铃的声音吵醒,就把备用钥匙拿给她。 我对没吃早餐就过来的她说,放在桌上的甜面包之类的食物可以随便吃,也有买零食和冰淇淋,电视和手机也可以自由使用。但个性内向的她大多不碰那些东西,而只是双手抱膝坐在房间角落。 不过好像还是败给了诱惑,最近毫不客气地吃起东西,手机也操作得很熟练。她大多用手机上网或看影片。我本来还担心她会不会用手机搜寻自杀方式,但查阅纪录后,跑出来的都是六角恐龙的影片。抱歉怀疑你。 另外,一之濑其实也有在念书。虽然她不太想提这件事,但她似乎把学校寄来的讲义全都做完,只要提交就能取得学分。 老实说,我很惊讶她会自动自发地念书。 我本来想说以她那种个性,一定会用「反正自己都要死了,念书也没意义」这种理由不读书。至少我是这样啦。 当我从后方看著她念书的模样时,她说她的字很丑,要我别看,一副难为情地用双手遮住讲义。虽然她觉得很丢脸,但我觉得她的字很整齐,圆圆的很可爱。 像这样看著她念书的画面,我默默期待她是否有在考虑未来要勇敢活下去,但她一样没有放弃自杀。昨天依然在大口吃著冰淇淋时说道:「等烟火大会结束,我这次一定要自杀。」 上午念完书后,下午我们大多是一起打电动或看电影度过。跟一之濑待在一起,大幅改善了我的生活习惯,也没有再因为一直查询自杀的新闻而睡眠不足。 摆放在电视前面的小沙发是设想不会有客人来而挑选的物品,因此两人坐在一起感觉有点挤。不习惯打电动的一之濑,身体会不自觉地配合角色的动作活动,导致她的头部会经常撞到我的肩膀。 不服输的她有时也会故意用头顶住我的肩膀,转动头部妨碍我。即使我有些动怒地骂她:「喂,别妨碍我。」她也只是对我急躁的反应感到有趣,更笑著回击:「这是对你过去妨碍我的报复。」 发出雀跃的声音妨碍我的一之濑,搞不好个性挺调皮的。每次看见她天真无邪嬉闹的模样,都会心想「她放弃自杀不就好了」,也会思索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我,这样好吗?她会不会其实想和同龄的朋友玩呢? 因为学校开始放暑假的缘故,街上经常可见成群的国高中生。我想像过无数次,要是一之濑没有遭到霸凌,正常去上学的话,应该会像那样和朋友玩耍吧。 虽然我们像这样理所当然地每天见面,但我们的关系并不健全。 那才是她原本应该待的场所,而不是我身边。 我想要想办法将一之濑送回她原本的所在之处。 我每天都在思考,必须在烟火大会来临前想办法解决。 不过,与她度过的七月转瞬间便飞逝而去。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八月十八日,星期二,天气晴。 早晨被刺耳的蝉鸣声吵醒。我试著睡回笼觉,但天气太闷热,实在是睡不著。也不想起床,将脸埋进枕头片刻后,传来一阵水声。 大概是一之濑在淋浴吧。 时序进入八月后,酷热天接连不断。一之濑依旧每天过来,最近不是躺在沙发或床上消磨时间,就是玩房间里有的游戏度日。 从家里走来的一之濑,每天早上都会冲澡。她好像讨厌汗水黏在身上的感觉,讨厌到甚至从家里带了衣服过来更换。她使用的浴巾是两人出门时我买给她的,牙刷也买齐了。 我家在这一个月来已经化为她的避风港。 我想尽量避免让这里的居民看见一之濑进出我家,要是引人疑窦报警的话,可就顾不上妨碍她自杀的事了。 不过,自从她来我家后,表情愈来愈开朗,也较少说出贬低自己的话。况且我总不能让她在这种大热天底下在外游荡,轻易地便能想像她即使中暑也不肯开口向人求助,因此倒在路边的景象。风险虽大,还是应该维持现状吧。 我钻出被窝,跑去厨房喝水时,听见浴室传来吹风机的声音。她头发那么长,肯定得花不少时间才能吹乾吧。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冷气等她出来。 十几分钟后,浴室的门「喀嚓」一声打开。 「好凉喔!」 一之濑举起双手走进客厅,露出稚气的笑容伸展身体。 我向心情愉悦的她道早安,她便「呀!」地发出轻声尖叫。从她刚才过度活泼的声音来判断,似乎是以为客厅没人在吧。 「啊,相叶先生,别吓我啦!」 「是你自己吓自己吧。」 「你平常这个时候不都还在睡吗?」 大概是被看见松懈的模样而感到难为情吧,只见一之濑一脸不悦地用力坐到我旁边。那一瞬间,她的发丝散发出一股洗发精的甜蜜香气,刺激我的鼻孔。 「不过是吓了一跳,别放在心上啦。」 「……我才没有放在心上。」 「啊,是吗?话说回来,真是凉快呢。」 「……就是说啊!」 她用头顶住我转来转去,整个人靠过来,但一点都不重。 简单吃过早餐后,我惬意地看著电视,随后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整个房间愈来愈闷热。关上窗帘、把冷气温度调低都没有用,反而还出汗。 当我用手搧著风时,电视上刚好播放休闲设施的泳池特辑。萤幕上显示出人声鼎沸的泳池画面,看起来非常凉爽。我平常绝对不会想去人多拥挤的地方,但现在觉得比起待在闷热的家中,去泳池似乎更能有意义地度过时光。 「去泳池吧!」 我彷佛在沙漠的正中央发现绿洲似地呢喃后,一之濑才慢了一拍地歪头反问:「你说什么?」 「去泳池,那泳装怎么办?」 「泳装什么的,到那边再买就好了吧。」 「可是我不会游泳……」 「好了,快点准备吧!」 「喂!等一下!」 接下来我便凭藉一股气势采取行动。一之濑一脸困惑,我拉著她的手坐进计程车,来到远离当地的某个知名休闲泳池前下车。 这是个室内和室外都有搭建戏水设施的知名休闲泳池,因为放暑假的关系,来玩水的人非常多,我们混在人群中进入建筑物。 买票通过安检后,五彩缤纷的泳装映入眼帘。整层楼都是泳装店,有好几家店铺相邻在一起的样子。除了泳装,还贩卖游泳圈、沙滩球、凉鞋、蛙镜等物品。 两人一起挑泳装,画面应该不太好看吧,恐怕一之濑也不愿意。所以在决定好等等会合的地方后,便把钱拿给她。 「我还想要买防晒乳液……」 她露出一副像打破盘子的小孩般可怜的表情说道,于是我笑著回答:「需要的话,也可以买游泳圈喔。」结果她气得要我别把她当成小孩看待。 我在第一家店买了五分平口泳裤,也买了毛巾。 一之濑则好像在烦恼要选什么泳装的样子。结果她竟然空手回到集合地点,没想到是要跟我借手机,说看起来好像会晚点回家,想先打电话通知家人,接著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花了特别久的时间回来的她,还我手机后又去挑选泳装了。我边滑手机边等她,但仔细一看并没有留下通话纪录,反倒跑出「可爱的泳装」、「泳装推荐」这类的搜寻纪录,看来得耐心等待才行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在一之濑还我手机的二十分钟后,她拿著一个大袋子回来。我问一脸抱歉的她:「找到喜欢的泳装了吗?」结果她没什么自信地点头回答:「嗯。」 我在更衣室前与一之濑分别,更换泳裤。我把随身携带的衔尾蛇银表寄放在置物柜,虽然对此感到不安,但它怎么看都不防水。我把钱放在刚买的防水袋中,挂在脖子上。 当我离开更衣室,踏进室内泳池的瞬间,一股热气迎面袭来。圆顶形状的建筑物内有一座如海滩般巨大的泳池,周围生长著像椰子树一样的树木,彷佛来到了南国的海岸。 巨大的泳池中有无数玩水的游客。我想马上进入泳池,但还是暂时忍耐等一之濑来好了。正当我心想等等必须称赞她的泳装时,侧腹部被人戳了两下。 「相叶先生。」 循声望去,发现是穿著泳装的一之濑站在那里。 白色绕颈比基尼很适合她。附有荷叶边的设计很可爱,但一之濑穿起来却很沉稳。白皙水嫩的肌肤与细长的双腿令人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事先准备好的赞美词也已拋到九霄云外。 一之濑将紧握的双手挡在胸前,抬起视线问道:「那个,会很奇怪吗?」 「不会,非常好看。」 「……少在那里拍马屁了。」 一之濑扭扭捏捏,脸颊泛起红晕。女人心海底针啊! 从入口处就能看见的巨大泳池,似乎是以海滩为构想,愈往远处前进水愈深。 「好冰喔!」 一之濑「啪沙啪沙」地走在浅滩的部分,看起来比周围的小朋友们玩得还开心。我担心她会不会跌倒。 泳池的水冰凉得恰到好处,我慢慢地让身体适应水温,一边往深处前往。 走到水深及腰际处时,我朝一之濑的背部轻轻泼水。 「呀啊!」 一之濑大声惊叫,一脸不服气地面向我这边。 「我只是想稍微吓一吓你……」 下一瞬间「哗!」一声,水便灌进我的嘴巴,大口呛了下去,咳嗽不止的期间,她依然毫不留情地朝我泼水。 「我错了。喂,别泼了啦。」 泼来的水量增加,她似乎无意原谅我的样子。 我也不甘示弱地朝她泼水。沐浴在水花之中的一之濑兴高采烈,不服输地朝我泼水。刚才害羞的模样宛如虚假一般。 我们互相泼水直到彼此气喘吁吁后,便从泳池旁的梯子爬了上去,移动到其他泳池。 设有溜滑梯等游乐设施的浅水泳池有许多小朋友在玩。 各种机关到处都会喷出水来。还有设置在上方的巨大水桶,一积满水就会翻倒下来,落下大量的水。 「相叶先生,你去站在那边。」 一之濑拉扯控制的绳索后,便有大量的水朝我头上落下。 「谁教你刚才要泼我。」 一之濑吐舌调皮地笑道,比平常更加活泼。连附近的小朋友都指著我笑,我当然必须报复回去。 「呀!相叶先生,等一下!」 我将拚命抵抗的一之濑采取公主抱的方式抱起,直接抱到水桶下。大概是快要积满水了吧,只见附近聚集一大群人。 我将手脚乱动的她放下来后,她气得大骂:「不要在这种地方公主抱我啦!」与此同时,水桶翻倒过来。 不知道水落下来而背对水桶的一之濑被水冲击后倒向我。在一旁淋成落汤鸡的情侣相视而笑,小朋友们嬉戏笑闹的状况下,一之濑倒在我怀中,被我抱著,满脸通红。 一之濑因为闹别扭,好一阵子不肯跟我说话。不过,在室内的餐饮店享用拉面、炸热狗和洋芋片时,吃著吃著似乎就消气了,甚至还吃了冰淇淋,真是食欲旺盛啊。 吃完午餐后我们走到室外,盛夏的阳光十分毒辣,逼得我们光脚走在滚烫的地面时不得不瞬间更换左右脚移动。 我们钻过拱形水柱逃进漂漂河。 一之濑租借漂漂河专用的大游泳圈,坐在上面任由水流带著她漂流。水面反射著阳光波光粼粼,一之濑白皙的肌肤也闪闪发光。 我拉著她乘坐的游泳圈前进时,她兴奋地喊著「好快!」接著我故意转动游泳圈,吓得她边笑边尖叫。因为一之濑笑得太过天真无邪,令我忘却周围所有人,专心一意只在讨她欢心。 在漂漂河互相嬉闹后,我们两人试著挑战渡浮桥。 那是踩著漂浮在水面不稳定的浮桥,走向对岸的游乐设施,很难保持平衡。当我实在前进不了几步时,后方传来一之濑的哀号声。在我转过头的同时,已经被失去平衡的她抓住手臂,一起落水。 「吓死我了……」 抓住我手臂的犯人揉著眼睛,露出害羞的笑容。吓死的是我吧! 之后,我硬是拉著一之濑的手,前往她不怎么想玩的滑水道,双人座的橡皮艇随著滑水道弯曲摇晃,前座的一之濑不断发出响亮的尖叫,并以猛烈的速度滑入泳池。 「所以我不是说我不想玩吗!」 从橡皮艇下来后,一之濑轻轻撞了我一下。对不起嘛! 在人造浪池中,我们走到池水深及一之濑肩膀的深度,等待每隔一小时会产生的巨大海浪。我询问是否该返回浅一点的地方,但她表示没问题,所以我们就没有移动。 不过,看著正在游泳的她后,我突然感到不安。虽然本人坚持她游的是自由式,但怎么看都是狗爬式。 当我思考著还是应该返回浅水处时,巨浪迎面涌来。 浪比想像中的还要高,甚至超过我的身高。周围的人欢声四起,但老实说我现在根本没那个心情。 由于之后的人造浪间隔很短的时间便涌来一次,导致换气也很费劲,更何况一之濑还紧抓著我。我感受到透过泳装的柔软触感……但我现在根本没心思考虑这种事。她如无尾熊般缠住我,令我没办法顺利在水中跳跃。 好不容易抱起一之濑,却因为周围人潮密集而无法返回岸边。 我开始焦急,心想这下不妙,所幸海浪慢慢减弱。 「我还以为会死掉……」 一之濑有气无力地低喃,随后立刻拚命辩解:「啊!我可不是不想死喔。只是不想溺死而已。」 「……我知道了啦,快点下来。」 我对依然紧抱著我不放的一之濑如此说道后,她才突然意识到,赶紧从我身上下来。我就在无法看清她表情的情况下,两人一语不发地离开泳池。 我们边玩边休息直到天色渐渐变暗,开始感到一丝寒意。室外泳池亮起灯后,游客也陆续离开。 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家了,最后进入以洞窟为主题的温泉水池。 寒冷的身躯因为热水暖呼呼的,很是舒服。一之濑也阖上眼皮,看起来很放松的样子。 「我想一直待在这里。」 坐在我身旁的她,白皙的肌肤泡得泛红。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皮肤会变得皱巴巴的喔。」 我仰望著天花板说道,橘色的灯光有点刺眼。 「真不想回家……」 「我会再带你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想就这样远走高飞。」 一之濑发牢骚似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起高中时期的自己,低喃道:「就是说啊。」 我闭上双眼,身边传来「要是能这样死掉就好了」的声音。 我在心中嘟囔道: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离开泳池搭上计程车之前的事情我都还记得,不过我一上车好像就睡著了,等计程车司机叫醒我,才发现一之濑靠著我的肩膀也进入梦乡。 「回家路上小心喔。」 我打著呵欠说道,一之濑揉著眼睛轻声回答:「好。」 回家路上,每当冷冽的夜风抚过肌肤,我都会打一个大喷嚏。 本来打算买晚餐回家,但我连绕去便利商店的精力都没有。 都二十岁了还狂欢玩到筋疲力尽,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无言。 我还有办法再陪那家伙玩一阵子吗? 运转著不灵光的头脑,得到的却只有喷嚏。 3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二次八月十九日,星期三,阴天。 跟一之濑去泳池的隔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感觉身体状况不对劲。 好像发烧了,喉咙好痛。想坐起身子却觉得倦怠的身体十分沉重。 咳嗽得很严重。 似乎是感冒了。 我也懒得站起来,只好往后倒,再次仰躺在床上。 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连咳嗽也一起出来了。 离烟火大会还有三天,我竟然偏偏在这种时候感冒。 早知道就先买感冒药备用了。「舍弃寿命的人还注重什么健康啊,蠢不蠢。」真想把当时乐观思考的自己揍一顿。 不过,事到如今再后悔,也无法改变已经感冒的事实。 既然如此,乾脆倒流时光,趁昨天买好感冒药服用? 如果身体著凉是原因,不要去泳池就好了吧? 我望向搁在桌上的衔尾蛇银表。 ……不行,昨天的事我不想当作没发生过。 假如要倒流时光,也只能回到与一之濑分别后。我从昨晚就有倦怠感了,只要在睡前服用感冒药的话,或许会好一点吧。 当我正要从床上伸手拿起银表的瞬间,房门被打开了。 「没想到你竟然会连续两天早起……」 走进房间的一之濑,露出一副宛如发现传说生物土龙般的惊讶神情。 我慌慌张张地做出要她别靠近的手势。说是手势,其实就跟赶狗时做的动作一样。走开!走开! 不过,一之濑却一脸充满好奇心地靠了过来。 「我感冒了。」 挤出来的声音沙哑得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咦……真的吗?」 大概是以为我在开玩笑吧,只见一之濑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来不及躲避,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我根本不想挥开。 「好像真的发烧了呢,最好去看医生吧?」 「……我不想去。」 「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还是去看医生比较好啦。」 一之濑像哄小孩般劝说我,但我还是摇头拒绝。要我在虚弱的时候去人多的地方,不如死掉算了。 「你就这么不想去吗……」 一之濑一筹莫展地走出房间。 过了短短几分钟回来后,她将打湿的手帕放到我的额头上。 「那条手帕我今天还没有使用,是乾净的,你就先用它忍耐一下吧。」 手帕吸收体热,感觉比刚才舒服了许多。 「如果不想去看医生,至少吃个药比较好吧。」 我打开手机的记事本,输入「没有药」,秀给她看。 「你把钱给我,我可以帮你去买……」 我本想在麻烦她之前让时光倒流,但就算返回过去,也未必能治好感冒。头脑钝钝的,懒得思考,决定把钱给她,请她帮我买感冒药和退热贴回来。 「我出门啰。」我对正要走出房间的她虚弱地挥了挥手。 一之濑一离开,房间安静得可怕。我数著衔尾蛇银表微微传来的秒针声,等待她归来。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位于以前就读的小学校园。 我马上就理解这是在梦中,而且我做过好几次同样的梦。 学校在举办运动会,穿著运动服的我,视线跟当时一样高。挂著万国旗的校园里挤满了学童和家长。 我试图在其中寻找自己的父母。 不是养父母,而是寻找我的亲生父母。 事实上我在小学低年级时,每次学校举办运动会,我都会在人群中寻找父母。暗自期待他们或许会混在其他家长中来看我。 我真是笨得无可救药。因为不想让他们看见我表现逊色的模样,我每年都拚命地奔跑。明明没有任何人为我加油。 不过,在梦中总是会出现疑似我双亲的人物。父母亲的脸都蒙上一层白雾看不清楚。我想接近他们,老师却抓住我的手臂,企图带我离开。在我抵抗的期间,两人的身影便逐渐消失,梦到这里我就清醒了。 这次我也看见脸部蒙上一层白雾的两人,可是我已经不打算接近他们。 这是梦,我已经不再为别人奔跑。 我捡起脚边的石头扔向他们,两人便瞬间碎裂四散。看著粉碎的两人,我的内心并未因为受到罪恶感折磨,但心情也没有变得畅快。 当我正想离开现场的瞬间,后方传来一道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我回过头,看见死神站在那里。 她露出同样阴森的笑容,对我如此说道: ──你一定会后悔舍弃寿命。 「相叶先生!相叶先生!」 我睁开眼后,与表情不安的一之濑四目相交。 「你刚刚一直在呻吟,还好吗?」 她一边担心我,一边用手帕帮我拭擦脸上的汗水。 我发出连自己也觉得忧心的沙哑声音回答:「我没事。」 「我买了粥回来,马上去弄给你吃。」 一之濑把退热贴贴在我的额头上,并从上方抚摸著我的额头,温柔地微笑。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在她的手离开我的额头之前都不敢与她对视。 没想到我竟然会让寻死少女照料…… 我呆愣地看著天花板,想起小时候。 从小体弱多病,却讨厌受到养父母照顾,药也不吃,就知道逞强。教育旅行坐巴士晕车时,好像也因为不想给周围的人添麻烦而硬撑。 所以,像这样生病受人照顾,让我觉得浑身不对劲。而且还是被年纪比自己小的女生照顾,实在太丢脸、太难堪了。 即使如此,我依旧没打算伸手拿银表,而是继续等待她回来。 这种时刻才应该逞强吧……真是逊毙了。 当我陷入自我厌恶时,一之濑从厨房回来。 「相叶先生,起来。粥做好了哟。」 一之濑为我做的是鸡蛋粥。「不过是料理包就是了。」她一脸抱歉地说道,但因为我什么都没吃的关系,看起来十分美味。 不过,她用的碗我没看过,也不记得自己有买过碗。因为我三餐都吃便利商店的便当或杯面凑合,也从来不认为家里需要碗。 当我目不转睛地盯著碗看时,被一之濑发现。 「这个吗?我买来的。」 她露出一副想说「还不是需要用到」的表情。从以前就一直劝我最好买电锅和碗来自己做饭,结果我还是没买。 「我本来想煮像样一点的粥给你吃的,但你家只有烧水壶。」 「只要有烧水壶就能生活了。」 「你就是因为老是吃杯面才会感冒啦!」 我坐起来喝一之濑买给我的盒装苹果汁。 「来,嘴巴张开。」 一之濑用汤匙舀起鸡蛋粥,凑到我嘴边。 我正想说出「我自己吃」的瞬间,汤匙就进入我的口中。 「好烫!」 我反射性地大叫,连忙喝苹果汁降温。 「对不起,你没事吧?」 她再次舀起一匙鸡蛋粥吹凉。 「这次一定不会烫。」 然后又一次送往我的嘴边。 我不张嘴,一之濑歪著头问我:「怎么了?」 「我自己吃。」 不过,一之濑要我别客气,不肯把汤匙递给我。 「我不是在跟你客气,让中学生喂食太难为情了啦!」 一之濑闻言,目瞪口呆地询问: 「很难为情吗?」 「废话!」 我如此回答后,一之濑便眉开眼笑。 「那我来喂你吃。」 她将汤匙凑到我的嘴边;我闪避汤匙,继续抵抗。 「就说不用了嘛!」 「谁教你有时会公主抱我,令我难堪。你也应该尝尝这种滋味。」 一之濑的眼神是认真的,她摁住我的身体,并把汤匙塞过来。我拚命抵抗,但体力马上就耗尽,最后只好死了这条心,张嘴让她喂食。 「好像在喂小动物一样,真好玩。」 「别拿病人寻开心啦。」 吃完鸡蛋粥后,终于能服用感冒药。药粉超级苦,我想利用喝苹果汁将药粉吞下肚,结果反而强调了药粉的苦味,苦得我皱起眉头。吃完感冒药后,一之濑面带微笑地夸奖我:「真勇敢。」 「别把我当小孩啦!」 我背对她躺下后,后方传来嘻嘻的嗤笑声。 之后一之濑也时不时帮我替换退热贴或(强迫)喂我吃果冻,一直照顾我。 「我可能会把感冒传染给你,你去其他房间啦!」我再三劝告,她却没有离开床前的打算。我只好用棉被遮住咳嗽,但每次咳嗽不止时,她便会靠过来摩挲我的背。 「你靠这么近,真的会传染给你喔。」 「我一直想死,感冒根本不算什么。」 一之濑一如往常若无其事地直言道。 「你还没放弃自杀吗?」 我边咳边问,一之濑抚摸著我的背回答: 「还没啊,所以一个将死之人哪里害怕得什么感冒?」 「一个将死之人也没必要照顾病人吧。」 「恰恰相反吧。既然快要死了,希望至少在最后能报答你的恩情啊。」 「我又没做什么值得你报答恩情的事。」 「我之前也说过了,我是很感谢你的。你愿意担心我这种人,每天来找你玩也不会生气,还帮我出钱……」 「用不著在意那种事啦!」 「如果……」我追加一句: 「如果你还是想要报恩的话,我希望你放弃自杀。」 怎样都行,只要你活著就好。 不过,一之濑回答:「这我做不到。」 「……你为什么想要阻止我自杀呢?」 「我不是经常挂在嘴边吗?因为我希望你活下去。」 「不是的……我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希望我活下去?」 我无言以对,并非找不到答案,而是经过这一个月与她共度的时光,我发现自己的表面话与真心话就快要调换过来。 想必,那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真心话就是真正的答案吧! 「我不知道。」 所以,我佯装不知继续敷衍下去。 因为我想维持现在的关系,即使多一秒也好。 「……你不知道理由,过去却一直妨碍我自杀吗?」 「可能有什么理由吧!」 我一副事不关己地回答后,一之濑便没有再说一句话。 隔天早上,多亏一之濑的照顾,我的身体轻盈了许多。这天她也鸡婆地逼我吃苹果,照这样下去,应该后天之前就能康复了。 「看来可以去烟火大会了呢!」 结果我还是无法让她在烟火大会前放弃自杀。烟火大会后她是否又会回到不断自杀的日子呢?至少在照顾我的这段期间她应该不会自杀吧。我对感冒快要治好的这件事感到有些遗憾。 「说到烟火大会,幸好没有遇到台风天。」 「台风?」 「不是有台风要来吗?听说明天会在这一带肆虐哟。」 「我因为感冒卧病在床,所以不知道。」我找藉口说道后,一之濑傻眼地回嘴:「去泳池之前,电视就在大幅报导了好吗。」 「这样的话,你明天应该就不能来了吧?」 「我应该会乖乖待在家,你也要好好休养喔。」 「不用你说,我明天也会在家睡一整天,要是感冒又复发就糟糕了。」 我如此回答后,她静静微笑。 「我说,相叶先生。」 一之濑以有些害羞又有些畏惧的表情说道: 「我是否有稍微回报到一点你的恩情呢?」 真的不用在意那种事情好吗。 「嗯,有你在真好。」 我使劲抚摸她的头,尽管头发被我弄得乱七八糟,一之濑还是难为情地笑了。 实际上,有她在我真的很安心。我一直以为感冒就是独自挺过的,没想到有个人在身边照顾,竟然差别如此之大。 因为我一直独自硬撑,才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回家路上小心喔。」 「好,你也要保重身体哟。」 回去时,一之濑看著我的脸微微一笑。 「相叶先生,再见。」 听见玄关大门阖上的声音,我慢慢闭上眼睑。 隔天,一之濑进行了第二十次自杀。 4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二次八月二十一日,星期五,下雨。 这一天,一之濑进行了第二十次自杀。 我是在隔天的八月二十二日才得知她自杀的消息。 我只能说我疏忽大意了。 一之濑自杀的那天,我没有查询她的安危。 因为我坚信她不可能在烟火大会举办完之前自杀。 我没料想到她会选择在台风天自杀。为了隔天的烟火大会,我想好好休养感冒初愈的身体,再多窝囊的藉口我都找得出来。 叮咛我好好休养身体的,明明是自杀的她。 站在一之濑的角度来看,大概没有比这更适合自杀的日子了吧!而我却偏偏在这天放松警戒,真是令人恼怒、悔恨不已。 一之濑自杀的隔天,二十二日,我早晨就醒来了。因为整天躺在床上休息,我找回了生活步调,自从感冒后生理时钟便自动会在早上醒来。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后,即使到了一之濑平常会来的时间,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于是我开始起疑。 我离开床铺察看其他房间,果然不见一之濑的身影。 反倒看见客厅的矮桌上放著一些没见过的纸钞和零钱。 我心生疑惑地拿起纸钞后,一张收据从下方飘落在地板上。我看见收据,才终于意会过来是拜托一之濑买感冒药时找回的零钱。 当我正想捡起掉落在地板上的收据时,看见背面写著一段文字。 「谢谢你过往对我的照顾。」字迹圆圆的…… 那一瞬间,我全身失去血色。 手中握著的零钱掉落在地,响起刺耳的声音。 我心慌意乱地在网路找寻新闻,结果显示出一堆烦人的画面,映入眼帘的全是关于台风的报导。我甚至太过焦急,不小心按到无关紧要的广告,变得愈来愈烦躁。 后来我花了十几分钟才找到写著「女中学生跳轨身亡」的报导。发生事故的车站是一之濑经常跳轨自杀的那个车站,年龄也一致。当我看见上头写著「发生事故是二十一日的早上八点左右」时,有一瞬间想说应该已经来不及了,差点放弃。 不过,手机显示的时间是二十二日的早上七点前。 考虑到事先前往车站堵人的时间有点岌岌可危,但应该还来得及。 我将时光倒流后立刻叫了辆计程车,拿起钱包跟塑胶雨伞就奔出家门,但因为塞车的关系只能等待计程车来。明明还没进入暴风圈,却已下起滂沱大雨,天空一片灰色,引发我的不安。 下了计程车后,我爬上冗长的阶梯又顺阶而下,终于来到月台。 时刻是八点二分,月台上没有异常……看来是赶上了。 接下来只要找到一之濑,妨碍她自杀就好。 倒流时光前我在社群平台上搜集情报,确认数件「眼前发生伤亡事故」「可能是自杀」这类的发文,每则都是八点十分以后才发文的,因此可以推断事故是在八点十分前发生的。 由于时间紧迫,我只能调查到这些资料,但问题不大。 这个车站与市中心的大车站不同,只有一个月台,只要盯著上行和下行电车就行,双向都是十几分钟才来一班车,正好下行电车才刚驶离。 一之濑跳轨自杀的,肯定是八点七分发车的上行电车。 我有一大堆事情想要问她。 从那张收据来判断,她显然事先计画好要自杀。依旧存有寻死念头的她,会选择最难以受人妨碍的日子是十分合乎逻辑的。 不过,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以为她会信守承诺,直到烟火大会那天都不会轻生。我希望她在自杀前能找我谈心,我想助她一臂之力,想包容她的不安,想站在她那边支持她。 我们的关系只靠一张收据就结束了吗? 我从鼻子发出冷笑,心想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呢,是我误以为我们的感情还不错吗?不过,就算是误会,我也── 「哇!好大的雨啊!」 一名年轻女性的说话声音传进耳里,我停下脚步。 我的视野前方正下著倾盆大雨。 在我思考事情的时候,不知不觉来到月台的尾端。 再往前走就没有屋顶,没有人在月台的末端等车。 也不见一之濑的身影。 回头往后看也是同样的情景。 因为一之濑出乎意料的自杀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没有考虑到月台末端是什么状况,我自然而然地断定她会一如往常地出现在那里。 已经过了八点五分。我忐忑不安,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寻找她的身影。 ──快点出来吧! 我加大步伐,然而再怎么寻找,却依旧寻不著她的踪迹。 列车到站的动态看板上跑过「电车即将进站,请勿靠近月台边」的文字,同时响起广播。 若是不能在这里阻止她自杀的话,一切都将划下句点,她在哪里?还是她临时改变心意,不自杀了?要赌接下来不会发生事故吗? 不,不行。要是一之濑自杀的话,一切都完了。 如果我有时间搜集情报,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地步了。可恶!为什么我没有确认她的安危啊! 设置在柱子上的紧急停止按钮映入我的眼帘。 只要按下这个按钮,肯定能阻止自杀。 不过,让电车停止,我付得起赔偿金吗? ……蠢不蠢啊,事到如今我还想著怎么明哲保身吗? 怎样都无所谓。 我──想再次见到她。 当我将手伸向紧急停止按钮时── 有人从后方抓住我的肩膀。 我以为是她,回过头。 「不是一之濑月美,失望了吗?」 站在我身后的,是笑容阴森的死神。 我挥开她抓著我肩膀的手,再次将手伸向紧急停止按钮,却被阻止。 「她不在这里哟。」 说话语气带著嘲讽。 「不在?怎么可能……」 「未来改变了。」 电车轰隆作响,驶进月台。 不过却平安无事地停下,打开车门让旅客下车。 「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你应该不知道吧,一之濑月美在与家人发生争执时决定自杀。但因为是冲动性自杀,所以没有事先计画,在一时冲动的情况下,也会下意识决定用什么方式自杀。不过,有个法则连她本人也不知道。」 「一之濑也不知道的法则?」 「是的,她虽然没有特别坚持用某种方式自杀,但绝非是『偶然』跳桥或『偶然』跳轨自杀。我来揭晓谜底吧,她只有在被姊姊们尖酸刻薄地对待,自尊心受创时才会选择跳桥自杀,被父亲怒骂时,则会自暴自弃,选择跳轨自杀。」 「会根据原因而下意识地选择自杀方式吗?」 「正是如此。虽说是下意识选择,但如果并非偶然,未来便不会产生变化。所以你过去才能顺利妨碍她自杀。」 一阵强风吹来,地上的空罐发出「喀啦喀啦」的滚动声响。 「那么未来为什么改变了?」 我如此询问后,死神便发出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 「你还不明白吗?改变未来的是你啊,相叶先生。」 「我?」 「是的,在与你共同度过的这段时光,她开始害怕死亡。比如说,她之所以大多从月台的末端跳轨自杀,是因为她对寻死一事没有迷惘,死意坚决。不过,在与你度过的时光中,渐渐填补了引发她自杀主要原因之一的孤独感,让她对寻死一事产生了犹豫。结果会发生什么事……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我想起她的第十九次自杀。当时一之濑打算从月台的正中央附近跳轨自杀,而不是月台末端。那时我以为她是为了摆脱我尾随才刻意做出那种举动,原来是在犹豫是否要跳轨自杀吗? 即使是下意识,但如果只凭本能而让自杀的手段模式化,便说明了她拥有强烈的意志。不过,若是因为产生迷惘而打破了自杀模式,就好比是以掷骰子来决定自杀,这代表一之濑的状态比过去更不稳定。 「一之濑现在人在哪里?」 死神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回答:「不知道在哪里呢。」看见她的表情,我确信已发生最糟糕的事态。 「我之前说过你使用银表的方式很无趣,如今我收回这句话。你的使用方式很有趣。让那样天真无邪的女孩在生死交关之际痛苦不堪……莫非你和我有相同的兴趣?」 「你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不快点的话,就来不及了!」 我的声音引起周围人的注视,但死神依旧维持一贯的态度。 「我能读取人心,但不在附近的人,我可看不穿她在想什么。不过,她似乎在某些奇怪的地方责任感特别强,既然写下那种留言,应该企图在某处自杀吧。」 死神悠闲地说道;我怒瞪了一眼后,迈步奔驰。 背后传来死神的声音。 「既然她不在这里,我猜就只剩那里可去了吧!」 用不著你说,我也打算去老地方的那座桥。与其将可能性赌在平交道或其他车站,不如全赌在那个地方。 我离开车站,撑著伞奔跑。 风强得使我无法随心所欲地前进。 我考虑报警,但手机根本不在口袋。无论我再怎么整理记忆,将手机放到桌上后,就没有拿起来的印象。 这下子也没办法叫计程车了,就算叫了也可能只能乾等。 我乾脆豁出去一股脑儿地死命奔跑。伞被狂风吹断,我扔掉断了的伞,全身湿透继续奔驰。衣服黏在身上很重,每次踩中水洼鞋子里就进水,导致鞋子也愈来愈沉重,最后也分不清究竟有没有踩中水洼。 来到河岸时,我的双腿发抖,体力也到达了极限。不过,看见水位升高的河流,我还是不停歇地继续奔跑。 桥映入我的视野,眯起眼睛确认隐约能看见桥上有人影。 在这种暴雨中连伞都不撑的人,只有一之濑了。 不过,她似乎已经站到栏杆外。 「一之濑!不准跳!」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声吶喊。 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因为就算被狂风暴雨或滚滚浊流遮挡住我的声音也不足为奇,尽管如此我依然不断吶喊,直到声音能传到桥上为止。 我奔驰在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漫长的桥上。要是她跳下去,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跟著跳下去,到河里寻找她。 「一之濑!」 我抵达站在栏杆外的她身后呼唤她。 于是,背对著我的一之濑转过头。 「相叶先生……」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双眼通红得像是在哭泣,双手则是颤抖著抓住栏杆。 我抓住她纤细的手臂,说服她回到栏杆内,她却摇了摇头。 「我两腿……两腿发软,动弹不得。」 我望向她的双腿,果然瘫软无力颤抖个不停。 「我抓著你,你慢慢移动就好。」 一之濑微微颔首,动作僵硬地试图改变身体方向。 当她的右手与右脚离开桥的瞬间,一阵强风吹来。 一之濑失去平衡,左脚也跟著离开桥面。 「呀啊啊啊啊!」 我立刻用尽全力握住差点跌落桥下的她的手臂。 不过,因为被雨淋湿的关系,她的手快速从我手中滑落。 正当我已经做好要跟她一起坠落的心理准备时,正巧抓住了她的手腕,顺利阻止她滑落。 「好痛!」一之濑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死命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一之濑的手臂,将她向上拉。 她的双脚踩到桥面后,隔著栏杆紧抱住我。 我抚摸著她的背,叮咛她:「我会抱你上来,绝对不能放手喔。」于是一之濑一语不发地点了两次头,用力抓住我的肩膀。 我抱起她退向后方。虽然她的脚卡住但身体已越过栏杆,我的体力也同时消耗殆尽。 双腿使不上力就这么抱著一之濑倒向后方。 雨打在身上,能听见的只有雨声、浊流声和一之濑的啜泣声。桥上化为只属于我俩的世界。 「……你为什么想要自杀啊?」 一之濑将脸埋在我的胸口,哭哭啼啼地说:「承诺……」 「我想说只要打破承诺……你就会……讨厌我……」 等我听懂一之濑所说的话时,觉得她可爱至极。 我仰躺在桥上,温柔地紧抱住压在我身上的她,摩挲她的背部。 「我怎么可能因为那种事情就讨厌你呢?」 她抽泣的声音,响亮得不输雨声。 我曾经看过几次一之濑哭泣的模样。 并非嚎啕大哭,而是强忍著泪水,脸颊滑落一滴泪,默默哭泣。 就连我拿一百万给她时,她也不肯让人看见她流泪的模样,看似柔弱,实则坚强。 与如今在我怀中抽抽噎噎的她截然不同。 她的泪水宛如决堤般不断涌出,颤抖著身体发出哽咽。我从现在的她身上已感觉不到以前的坚强,就只是个软弱哭泣的少女。 是我把她逼到这个地步的。 我怀抱著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同时也涌现出前所未有的罪恶感。 各式各样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我的内心泥泞不堪,却没有雨水为我冲刷乾净。 属于我俩的世界一直持续到她的啜泣声输给雨声为止。 5 我拉著啜泣的一之濑的手,在雨水的拍打下回家。 我劝淋成落汤鸡的她赶快去冲澡,她却伫立在玄关,边哭边客气地要我先去,于是我只好直接把她推进浴室,让她先使用。 我把她湿透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放好自己用来当睡衣的运动服让她替换。 纤瘦的一之濑穿起来一定太过宽松,想必她也不想穿我的睡衣吧,但如今只能请她忍耐了。她冲完澡走出浴室时果然用手拉著松松垮垮的裤子避免它掉下来。 一之濑双手抱膝低著头坐在房间角落,似乎已停止哭泣,但双眼依然通红,身体也还在颤抖,自己紧抱著自己似地坐著。 处于这种状态,放她一个人独处没问题吗?我虽然担心,却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才好,只留下一句「乖乖待在那里」就去冲澡了。 我洗完战斗澡回到房间后,发现一之濑就这么坐著睡著了。大概是哭累了吧。我轻轻将她抱到床上避免吵醒她。 然而就在我帮她盖好棉被正要离开时,在床前摔倒一屁股跌坐在地。 这一带似乎已进入暴风圈,斜脚雨拍打著窗户,风声阵阵呼啸。 我一直注视著与外头形成对比的一之濑安稳的睡脸。 她往后还会继续自杀吗? 我已经妨碍她自杀二十次了。不过,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当她下次自杀时,我已经没有信心能比她先到达自杀现场。 看见柔弱哭泣的一之濑,我很心痛。但即使如此,我依旧不打算改变心意,我希望她活下去,她本人也产生了迷惘。 就差一点点……真的只差临门一脚了。 还有什么事是我力所能及的吗? 我伸出手想要抚摸睡著的她的头,但终究还是打消了念头。 在台风渐离的傍晚时分,一之濑醒了过来。 我对仍半梦半醒的她道早;她听见后有些害羞地轻声回应「早安」。 她似乎是想起在桥上所发生的事;我也因为紧抱住她的事而感到有些难为情。我训诫自己「干嘛对一个中学生战战兢兢的啊?」但没有效果,好一阵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我借一下洗手间喔。」 沉默数分钟后,我对从棉被蠕动出来的她回答:「好。」 随后听见一之濑发出尖叫,我反射性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看来是忘记借了我的睡衣穿,没有提著裤头就站了起来。 滑落的裤子掉到脚边,一之濑连忙蹲下,内裤我总没办法借给她吧。 一之濑察觉我的视线后,满脸通红咬著嘴唇,泪眼汪汪地望向我。我挪开视线面对墙壁说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喔。」 一之濑逃也似地离开房间,连耳朵都红了。 不过,她从厕所回来后耳朵却更加通红。 「相叶先生!那个!」 她一改刚才温顺的态度,怒气冲冲地冲过来。 颤抖著身躯指著挂在隔壁房间的衣服和内衣裤。 「你干嘛晾起来啊?」 「不是啊,没有晾乾你怎么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自己会晾,你干嘛擅自帮我晾啦!」 「因为你睡著了啊……」 我如此回答后,一之濑胀红了脸彷佛就要爆发一样。她原本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不语,忍住怒气将自己关在隔壁房间。 之后,房间偶尔会传来「好想死」的声音。 本来就烦恼该怎么找话题跟她聊天了,结果现在气氛更加尴尬。必须在她回家之前说服她别再自杀…… 不过,在现在这种状况下说什么都没用吧,而且我也没有勇气向她攀谈。 就这样过了下午六点,我为了引诱一之濑而点了外送披萨。 收到披萨后,我敲了敲她闭门不出的房门,对她说:「要不要一起吃披萨?」她没有回应,但数分钟后便鼓著脸颊走出房门。 虽然在同一个空间吃,但一之濑背对著我依旧沉默不语。气氛很是尴尬,必须找话题打破这个僵局不可。 「已经这么晚了啊!你今天就搭计程车回去吧,我出钱。」 不……我在说什么啊,怎么可以就这样让她回去? 于是,一之濑转头看向我,低喃般地说道: 「我不想回去。」 虽然声音小得难以听清,但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你不想回家吗?」 「……就算回家……也没什么好事发生……」 这还是一之濑第一次说她不想回家。一时语塞的她一边观察我的反应,像个孩子一样做出双手食指互碰的扭捏动作。 就连迟钝的我也能轻易地猜出她想说什么。 「那你要留下来过夜吗?」 我如此说道,一之濑有些吃惊地询问:「可以吗?」 「我是无所谓啦,但如果你要留下来过夜,至少要打电话通知家里。」 一之濑松了一口气地回答:「那我就留下来好了。」 虽说跟家人感情不好,但彻夜不回一定会引发问题吧。我把手机借给一之濑,让她打电话跟家里说一声。我内心对让未成年女孩过夜一事感到有点拒抗,但总不能就这样放她回家。 她似乎骗家人说要在朋友家过夜,但随后嘴巴又叨念著「家人也知道我根本没有朋友,早就看穿我在说谎了」、「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这类的话,闹别扭闹了一会儿。 等到收拾完垃圾,一切都整理妥善后,已经超过晚上九点了。 一之濑跟我这个夜猫子不同,她说她总是十点前睡,所以我决定今天配合她的作息,看来要明天才能好好跟她谈谈了。 不过,这时发生了一个问题。 ──我家只有一条棉被。 「我去睡客厅沙发,你去床上睡。」结果一之濑回答:「白天我占了你的床,晚上你就睡床上吧。」 两人僵持不下,即使我猜拳赢了,也不过是开启新一轮「由赢的人来决定要睡哪里。」「不,输的人要睡沙发吧。」「不对,我要睡沙发。」这种无聊的争夺战,无论经过多久都无法就寝。 争论到最后,形成我俩肩并肩仰躺在床上的局面。 提出「那要不要一起睡?」的是一之濑。我起初以为她只是在开玩笑,但结果我们就这样一起躺在了床上。我当然没有真的要和她同床共枕的意思,而是打算等她入睡后自己再跑去沙发睡。 我关掉房间的电灯后,月光从窗外洒落,明亮得甚至能让我窥见身旁一之濑的模样。 「晚安。」 「晚安。」 两个人并肩睡在单人床上有点挤,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撞到对方。我从仰躺的状态翻身侧躺后,她也刚好侧向这边,我们四目相交,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她的脸是很难得的机会,一之濑一脸难为情地用棉被遮住脸庞。 我闭上眼假装睡觉,房间里很安静,不过偶尔能听见汽车奔驰的声音或风声。我试著不去在意身旁散发出来的洗发精甜蜜的香气。 偷偷睁开眼睛想要确认一之濑睡著了没,结果又与她对上眼,吓了我一跳。 「你还没睡吗?是睡不著吗?」 一之濑点点头。 「毕竟我一直睡到傍晚嘛。」 「你也睡不著吗?」 「因为我这几天一直卧病在床嘛。」 之后我也与时不时看向这里的她四目相交,多次移开视线。 「我说,相叶先生。」 「嗯?」 「那个……对不起,总是给你添麻烦。」 看见一之濑露出忧虑的神情,我心想:别摆出那种表情啦。 「干嘛突然这么说?」 「我之前就一直很想向你道歉了,但总是说不出口……」 「是我心甘情愿的,没必要道歉。」 「可是……」一之濑欲言又止。 「不过,我希望你别再因为想让我讨厌而跳桥自杀了。」 我苦笑道,一之濑便再次道歉:「对不起。」 「我不是在责备你。只是,你这样做会害我更难受。」 要是我没有发现她自杀的话……光是想像就令我痛心不已。 「……你还想再自杀吗?」 面对我的提问,她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本来以为可以轻易跳下去。可是今天的高度看起来比平常高,害我不敢跳。所以我才会双腿发软没办法回到栏杆内……」 一之濑忧郁地说道,身上散发著哀愁。 「我姊常说我根本没有勇气自杀……我一直在心中否定『没有这回事』,结果被我姊说中了。亏我还常常把想死挂在嘴边……我真是个胆小鬼。」 她自嘲地笑道;我握住她的手,一之濑看著我的脸。 「哪有人不怕死啊?自杀的人只是碰巧自杀成功,并不是有勇气。所以,别说那种话。」 她回握住我的手,轻轻摇头。 「就算我不是胆小鬼,我也讨厌自己。不敢上学、变成家人的负累,还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却死不了,我觉得自己真是窝囊……」 一之濑眼眶泛泪,手不停地颤抖。 我继续握著她的手。 「我说啊,一之濑,我从来不觉得麻烦。而且不敢上学,错不在你吧。」 「我被欺负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家人会说我『一直对以前的事耿耿于怀,只是在逃避而已』,我也无法反驳……」 「不对,你从很久以前就在烦恼了吧?既然在你心中这件事还没有解决,就不算以前的事。你没有逃避,而是忍耐了两年。」 「可是……这样下去只会惹人嫌……」 泪水从一之濑的眼眸扑簌簌地滑落。 「我活著也会给妈妈带来困扰……她说她再婚是为了让我去上学,还埋怨我为什么不配合一点……」 从窗外洒落的月光将她的眼瞳照射得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我用手指擦拭她滑落的泪珠,温柔地抚摸她的头。 「虽然说这种话很难为情,也安慰不了你什么,但我觉得能认识你真好。不过,要是你正常地去上学,跟家人相处融洽的话,我们肯定就不会相遇了。」 起初我只是想要消除我的罪恶感。 然而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真心想要帮助她。讨厌与人来往的我之所以会萌生这种念头,是因为一之濑没有朋友,跟家人也处不来的关系。 正因为她孤单一人,我才能全力以赴。 「因为你忍耐著没有自杀,我们才会相遇。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责备自己。保持原状就好,你没有必要改变自己。」 一之濑压低声音哭了出来,她的泪水已经多到我无法用手指擦乾的地步,我把手绕到她的背后安慰似地摩挲著,她便紧挨过来抓住我的衣服,把脸埋进我的胸口,温暖的泪水沾湿了衣服。 「就算你可以接受……周围的人却不允许。」 身体和声音都颤抖个不停的一之濑,如同在桥上看见她时一样柔弱,但此刻我的内心却没有涌现罪恶感。 她已经忍耐了这么久,我希望她尽情地哭泣,哭到眼泪流乾为止。 「就算周围的人不允许,我也希望你活下去。我知道这比改变自己更加困难,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希望你自杀。我支持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 我并非是想补偿我将她逼到如此地步的罪过,只是不想再靠倒流时光阻止她自杀了,我想分担她的痛苦,多多少少抚平她的伤痛。 「我这个人,比你想像中的……还要脆弱。在家里总是在哭……也没有幽默感……只会给别人添麻烦,我这种人……」 我将不断贬低自己的一之濑拥入怀中,持续抚摸她的背部。她的身体很温暖,每当她抽噎时身体都会颤抖一下。她活生生地存在于我的怀中。 「我根本不在意那种事。」 说来惭愧,如今我能为她做的,顶多只有这样了。 我认为「只要活著,总会遇上好事」根本是不负责任的安慰,我从以前就最讨厌这种话。然而如今我却只能用差不多的话语来安慰她。 即使如此,或许总有一天会出现理解她的人也不一定。 就像我们相遇一样,只要活著,肯定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我希望她不要自杀,努力活到那天来临。 ──如果是她,应该能恢复原本的生活。 那天晚上,一之濑在我怀中一一坦述过往发生的事。 她得知父亲来日无多时,不争气地掉下眼泪。 然后每天去探病。 放学后为了去医院而不断拒绝朋友的邀约。 朋友因此嘲讽她,说她很难约。 开始排挤她,将她视为空气。 学校的室内拖鞋被藏起来无数次。 笔记本和铅笔被扔进垃圾桶。 带去学校的雨伞被偷走,只好淋成落汤鸡回家。 因为不想让父亲担心,始终在父亲面前强颜欢笑。 父亲葬礼结束后她也一直哭个不停。 同学拿父亲过世的事来揶揄她。 下楼梯时被人拿水桶泼水。 母亲再婚,家中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霸凌愈来愈严重,她开始不去上学。 继父抓著她的手被硬拖到学校。 父亲买给她的海豚玩偶被扔掉。 在家人面前嘀咕著想死时,希望获得关爱。 姊姊对她施暴。 母亲没有袒护自己。 在寒冷的天气中一直在外面流连。 圣诞节看见走在街上的一家人,决定自杀。 企图自杀,结果被妨碍。 每次被妨碍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过,其实对有人担心自己而感到欣喜。 每当她一时说不出话,我便抚摸她的背部。只能对她说一些隔靴搔痒的安慰话语或随口附和,连我自己也觉得很窝囊。 说完后一之濑大概是哭累了,只见她沉沉地睡去。 由于她抓著我的衣服入睡,我只好放弃移动到沙发的念头。 找完这种欺骗不了任何人的藉口,我也闭上双眼。 隔天早上我醒来后,一之濑仍睡在我的怀中。 我本想继续看著她的睡脸直到她醒来,但她马上就清醒了。 我挪开视线向她道早安,一之濑也一脸难为情地回了声「早安」,彼此若无其事地起床。 拉开窗帘后,昨天的天气宛如虚假似的,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蓝天扩展在眼前。 一之濑吃完早餐后,先回家一趟拿衣服。 老实说,让她一个人回去我有点不放心,但她看著我的双眼说一定会准时赴约,要我别担心,我也只能相信她了。 下午六点我们在老地方的那座桥上会合,前往烟火大会。 公园挤满了来观赏烟火的人群,我们随著人潮慢慢前进。 「要是走散就不好了……」 一之濑如此说道,我们紧握住彼此的手。 抵达之前吹泡泡的草原时,天色已变得昏暗。广大的草原充满了游客,我们也成为其中一部分。 移动到较容易观赏到烟火的位置后,接下来只需等待烟火施放了。 已经没必要牵手了,但是我们依然没有松开。 「相叶先生。」 「什么事?」 「……旁边的人是我可以吗?」 一之濑看著地面说道。 「什么意思?」 「我是在想……你不跟朋友或……女友来,这样好吗……」 「你觉得我会有女友吗?」 我如此回答后,一之濑便露出生硬的笑容。「这、这样啊。」 「我才抱歉,要你陪我。」 「不会,我很开心……能跟你一起来。」 她一边说一边紧握我的手,顿了一下后,又说: 「还有……昨天晚上,谢谢你。」 「我能做的也只有附和你说的事情罢了。」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面带微笑回答:「不,没那回事。」 「我一直认为能向别人倾诉的烦恼根本算不上是什么烦恼,擅自断定因为无法向人商量才叫作烦恼。可是,其实我只是嫉妒别人有人可以诉说心事罢了,我只是想要一个能聆听我心事的对象。所以,昨天你能听我说话……我真的很开心。」 我有些害羞地对莞尔一笑的一之濑说:「那就好。」 「我也觉得能认识你真好。」 「所以,那个,也就是说……」然后一之濑有些难为情地接著说道: 「我打算……不再自杀了……」 这时,烟火飞向天空。 地面晃动,周围的游客发出欢呼声。 可是,我们看都没有看烟火一眼,而是凝视著彼此的脸庞。 一之濑扭扭捏捏地等待我回答。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她所说的话。 第二发烟花飞向天空,我同时开口: 「一之濑,谢谢你。」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先向她道谢,总之我非常开心她愿意放弃自杀而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一之濑也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随后笑道:「不客气。」 「相叶先生,烟火真漂亮呢。」 她立刻摆出若无其事的态度说道;我回答她:「是啊。」 可以的话,我想不顾虑周遭人的眼光,大声表达出自己的喜悦之情。 不过,或许没必要那么大张旗鼓地表示欢喜。 现在她只是不再寻死而已。 就真正的意义而言,该欣喜的事情还在后头。 飞向高空的烟火,随著震天作响的声音绽放出绚丽的花朵。 我们手牵著手欣赏著烟火。 我从小就喜欢烟火。 只需仰望发射到天空的烟火就好。 映入眼帘的只有烟火,不会令人感到不悦。 而且就算没有父母或朋友陪伴也能自得其乐。 唯有在欣赏烟火的时刻,我才能像普通人一样融入大众,所以我喜欢烟火。 不过,看来是我误会了。 我观察四周后,发现也有许多人没有在欣赏烟火,而是盯著孩子或恋人的侧脸。 我第一次知道,不是只有仰望天空才是欣赏烟火的唯一方式。 当我在一之濑的眼眸中看见火光灿烂时,才发现这件事。 6 我在床上醒来后,觉得身体不太对劲。 并非发烧,身体也没有倦怠感。 而是感觉手臂很沉重,我掀开棉被查看。 原来是一之濑枕著我的手臂睡觉。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二次十二月十四日,星期四,下雪。 自从和她去了烟火大会后,已经过了四个多月。 一之濑从那天起就不曾再自杀。 现在也依旧每天来我家玩。多亏如此,我不再需要查询她的安危,过著安稳的生活。 除了不再自杀,其余的跟以前一样……倒也并非完全相同。 这四个月来,一之濑有些转变也影响到了我的生活。 首先第一件事是,她开始念书准备考试。 记得是在烟火大会两个星期后吧。 她一本正经地来到我房间,拜托我教她念书。起初我以为应该是要帮她解题学校的讲义,结果她从包包里拿出的却是写著高中入学测验几个大字的参考书。 我问本人,她说她打算念书考高中。 我原本就打算在她放弃自杀后劝她继续升学上高中,因为这是最适合她返回普通生活的一个契机,她本人也曾在七夕的短签上写下这个心愿。 只是担心已经很久没上学的她可能会心生抗拒。我个人是就算她不升学,只要不再自杀就心满意足了,所以打算等情况稳定一点再与她商量,避免操之过急而造成反效果。 如果她没有意愿的话,再寻找别的方法。 没想到竟然会从一之濑的口中听见升学的事,我真的大吃一惊。 我对她突然改变的态度心生忧虑,说著用不著勉强自己上高中也没关系,但她却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她自己决定的事。 「虽然你说我可以维持现况就好,但我想改变自己。」 她当时展现的表情朝气蓬勃,开朗得不像两个星期前还企图自杀的少女,令我安心不已,心想这样就算等我消逝在这个世上后,她也能坚强地生存下去吧。 之后我每天都教一之濑念书。 说是这么说啦,但我这个从中学时期就在及格边缘低空飞过的人,能教她的东西实在太少,两人一起歪头不解的次数多过我教她的次数。 再说了,与其问不擅解说的我,不如上网查询解答效率更好,我只是在拖她的后腿罢了。然而,一之濑一有不懂的地方还是会问我。 我本来以为她要赶上没去上学而落后的进度会很辛苦,所幸她从以前就持续在做学校的讲义,有一定的基础知识,对学习助益很大。 她学习能力很强,要考上高中应该不成问题。 第二件事是,她开始亲手做菜给我吃。 她担心我老是吃超商便当或杯面身体会搞坏,每天亲自下厨。 事情的起因是她拉著我的手去买调理用具和餐具,说以后她来做饭。我推辞说这样太麻烦她了,没关系,一之濑却干劲十足地回答:「毕竟我之前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想多多少少为你尽一份心力!」 她夸下豪语说自己小学时曾加入烹饪社,干劲十足地展现她的厨艺,起初却接二连三地失败,经常垂头丧气。让我好几次在低头道歉的她面前安慰道:「这样也满好吃的啊,别灰心。」硬著头皮塞进嘴里吃完。老实说有几次真的难以下咽。 不过,自从她懂得上网查食谱后,厨艺慢慢进步,菜色也增加不少。尤其擅长做马铃薯炖肉、咖哩、汉堡排、猪肉味噌汤、蛋包饭等家常菜,每当我尝了一口,她一定会询问我的感想。在我回答「好吃」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地微笑道:「太好了。」 我去便利商店或外食的次数也大幅减少,现在反倒是和她一起去超市购买食材的次数比较多。 而第三件事则是目前她睡在我身旁的这个状况。 她把我的手臂当作枕头,睡得十分香甜,令人不忍心吵醒她。即使脸颊因压著手臂而扭曲,也依然无损她的美貌。 虽说她已放弃自杀,但问题并没有解决。如今依然跟家人相处不来的一之濑,每次与家人大吵一架后,便会离家出走个几天,来我家过夜。 不过,跟花样年华的少女同床共寝实在是太令人不好意思了。 我有准备被褥给她,但她短时间离家出走来过夜时,似乎希望我能聆听她的心事,结果还是并肩躺在床上关灯听她说话。我问她不能普通地聆听就好吗?她说必须灯光昏暗,否则她会害羞得难以说出口。 也就是说,那个一之濑懂得向我撒娇了。 短期离家出走时,几乎三次就会有一次抱著我哭;念书时会倚靠著我的肩膀说她累了;在外面时大多会说她好冷,牵起我的手紧贴著我走。 我既然说了「想助她一臂之力」,也不好拒绝,况且我个人非常开心她愿意依赖我,只是有一点困扰。 最近的她莫名地妩媚动人。 虽说是中学生,青涩中又带点成熟的气息,纤细的身体也渐渐发育成富有女人味的模样。笑起来比以前开朗,小巧的嘴唇饱满红润。 我好歹也是个男人,一之濑天真无邪、毫无防备地紧贴著我,让我每天都像个面对烦恼的苦行僧一样。 我曾经向她提议还是不要睡在同一张床比较好,结果却适得其反。 一之濑一副完全不懂男人心思地询问「为什么?」我回答:「你明年就要上高中了,跟异性睡在同一张床上……那个,不好吧。」结果她思考了一下后,扭扭捏捏地反问:「你把我当作异性看待吗?」 「不,那怎么可能啊。」我反射性地说出违心之论后,她便鼓起脸颊气噗噗地说:「……那不就好了。」之后好一阵子不肯跟我说话。 从此以后我就放任她恣意妄为,结果导致现在这种情况。 我摇晃今天也睡在我身旁的一之濑的肩膀,叫她起床。 平安夜这天,从早雪就下个不停。 「相叶先生,你看,积雪了耶!」 一之濑把双手贴在窗户上,像孩子一样地兴奋吶喊。窗外是一片银白世界,阳台也积了不少雪,雪量应该足以堆出一个雪人。 原本杀风景的房间也慢慢增加物品,变成充满生活感的空间。 调理用具和餐具自然不用说,窗边还摆上观叶植物,桌上也摆放著一之濑挑选的莫名其妙的小东西。我和一之濑在玩具店挑选购买的桌游外盒也起到了室内装饰的作用。 吃完一之濑做的早餐后,我们开始装饰圣诞树。高度及腰的圣诞树是一之濑提议说想装饰而透过网路订购的。 我们将附有挂绳的圣诞老人、雪人、绑有缎带的礼物盒、红色袜子、装饰球等小吊饰一一挂上圣诞树。 将金银两色的金葱彩条和灯串缠绕在树上,最后在树梢装上一颗大星星后便大功告成。 打开电源后,灯泡闪闪烁烁地发著光。 「果然能感受到浓厚的圣诞气息呢。」 一之濑微笑道,我也点头认同。 说起来,我小时候看见朋友家里的圣诞树装饰,觉得很羡慕呢。但我不好意思叫养父母买给我,没想到长大成人后会实现这个愿望。 我们欣赏著灯光闪烁的圣诞树,边打电动直到傍晚。 雪停的黄昏时分,我带著一之濑出门买蛋糕。 我们通过已经除雪完毕的人行道,走向车站,位于途中的林荫大道挂上了圣诞节用的灯饰,闪闪发光。 「好美啊……」 一之濑双眼绽放出光彩,如此呢喃道。 因为是平安夜的缘故,有许多人步行在林荫大道上,绝大部分是手牵著手的情侣。 当我心想我们身在其中真是格格不入时,一之濑说道:「好冷喔,我们牵手吧!」接著牵起我的手。 一之濑的手很温暖,我们一语不发地牵著,在幻想的世界中前进。吐著白色气息露出天真笑容的她,看起来十分开心。 林荫大道要是能一直连绵不绝就好了。我沉浸在妄想中,但不小心直视一对情侣拥吻的一之濑却加快脚步,拉著我的手穿过林荫大道。 我们在站前的商店买了蛋糕、炸鸡和无酒精香槟回家,在房间举办迷你派对。桌上摆满蛋糕、炸鸡、义大利面、披萨等各种食物,并拉响彩炮。尽管觉得这份量两人吃太多了,但幸亏有食欲旺盛的一之濑在,完全不成问题。 「你也是把草莓留到最后才吃的人呢。」 一之濑看著我盘子里剩下的草莓,微笑地说道,她的盘子同样也留有草莓。我一把抓起放在她盘子上的草莓一口吃掉,她便哀号:「我的草莓!」 「谁教你一时大意。」 一之濑不悦地看著我。 我将我的草莓还给她后,她便张开嘴要求我喂她。我似乎不小心给了她撒娇的藉口。我将草莓送进她的嘴里喂她吃后,她露出笑容说:「比平常还要好吃。」 「果然留到最后再吃比较好吃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她鼓起脸颊,靠在我的肩膀。 这天她也想留下来过夜,于是我叫她打电话通知家里一声。洗完澡后,我们两人一起打电动、看电视,悠闲地度过平安夜。 即使到了平常进入被窝的时间,我们依然留在客厅。过了午夜十二点,两人都有点饿了,便泡了杯面当宵夜。 「我搞不好是第一次这么晚吃东西呢。」 总是在晚上十点就寝的一之濑,因为违反生活规律而一副兴匆匆的样子。 我们看著莫名其妙的电影,一边吃著泡面,电影却突然开始播放床戏的镜头,害我尴尬地关掉电视。 吃完杯面后一之濑打了一个大呵欠。 「差不多该睡了吧?」 「我还不想睡……」 一之濑明明满脸睡意地搓揉著眼睛,似乎已经到极限。看来只要稍微闲聊一下,应该自然就会准备睡觉了吧。 难得装饰了圣诞树,我关掉电灯,点亮圣诞灯饰。 坐在沙发上望著灯光闪烁的圣诞树。 「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高中……」 坐在身旁的一之濑嘟囔般地说道。 「担心吗?」我问道后,她回答:「嗯。」 「就算我没考上,你也不要讨厌我喔。」 「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理由就讨厌你嘛。」 我笑道后,一之濑便握住我的手,再三确认般地问著:「真的吗?」 「别担心,你一定会考上的,也会交到新朋友。」 「……我可能已经不需要朋友了。」 我问靠在我肩上的一之濑:「你不想要朋友吗?」 「感觉又会被看不顺眼,而且就算没有朋友,还有你在啊……」 「你在说什么啊。以你的条件,也有可能交到男友呢!」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便不断摇头,强烈地否定:「我、我才交不到男友呢!」听见这句话,我感到有些安心,真是没用。 「那可难说喔,搞不好明年的圣诞节你会跟男友一起过。」 「才不会咧!」 就算没有男友,只要交到新朋友的话,肯定会以那边为优先吧。我一时千头万绪,但这种心情我以前经历过无数次,已经习惯了。 「我……明年的圣诞节也想跟你一起过……」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根本听不清楚。 我心想:别说那种奇怪的话啦。 明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我寿命将尽。圣诞节过完的瞬间便殒命的人,怎么可能跟她一起过圣诞节嘛。 为了不让一之濑难过,我打算等她融入高中生活后销声匿迹。 「相叶先生?」 「一年后的事情难以预料吧,搞不好是我交到了女友。」 「咦……相叶先生,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倒是……没有。」 我开玩笑地说道后,结果她发怒说:「不要吓我啦!」 「明年也来办圣诞派对吧!」 摇晃著我的手恳求的她,宛如死皮赖脸要求圣诞礼物的小孩。 「好啦好啦,知道了。如果到时候我们都还单身的话。」 「真的吗?约好啰!我是不会交男友的!」 我就这样许下了无法兑现的承诺。 不过,应该没有问题吧。只要上了高中,自然会交到新朋友,男生们也不可能放过她这种可爱的女生。到时候别说圣诞节了,暑假前她就会离我而去吧。 所以,今天一天让我做个不会实现的未来美梦,也不会遭天谴吧。 隔天,我的余命只剩不满一年。 即使如此,时光依旧毫不留情地流逝。 考试当天,我用力推了一之濑的背一把,送她出门。 顺利考上的她,来到我家展示她穿上制服的模样。 当我看见穿著制服的她,不知为何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都是多亏了你的帮忙哟。」 她对我这么说,绽放出幸福的笑容;我无数次回忆起她当时的表情。 然后──四月,一之濑开始去高中上学。 与她度过的日子也即将划下句点。 第四章 愿你忘了我 1 「相叶先生,快点起床!我上课要迟到了!」 「再五分钟……再睡五分钟我就起床了……」 「你刚才也说过同样的话!」 一之濑掀开我的棉被,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无情地攻向我。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六月二日,星期三,天气晴。 身穿黑色高中制服的一之濑拉著我的手,将我从床上拖起。我洗完脸不慌不忙地打著呵欠走向客厅,一之濑便推著我的背,催促我:「快点、快点。」 矮桌上摆放著她做的早餐,白饭、西京味噌烤鲑鱼、豆腐味噌汤、煎蛋卷、纳豆,简直就是日本早餐大集合。 我们靠著沙发,并肩坐在地板上。 铺在地上的地毯是一之濑挑选的,虽然图案有点莫名其妙,但比起坐在高度不合的沙发上用餐,坐在地毯上方便多了。 我确认早晨的新闻节目上显示的时间后,发现才六点多。 她朝气蓬勃地说:「我开动了。」我也正巧异口同声地与她重叠。 西京味噌烤鲑鱼没有烤焦,鱼肉很软;煎蛋卷则蓬松带有甜味。这数个月来她的厨艺又更上一层楼了。 「味道如何?」 我率直地回答「很好吃」后,她害臊地笑了笑,继续享用早餐。 从四月起展开高中生活的一之濑,每天搭电车通学。平日也会来我家做早餐,大多像今天这样在我家用完餐后再去上学。 她之所以选择离家很远的高中就读,是因为不想遇到中学同学。 她之前就读的中学是中高一贯学制的学校,读完中学就直接升学到相邻的高中就读。为了避免直升高中部,她才选择报考离家较远的高中。虽然必须接受测验,但可以远离那些霸凌过她的同学。 不过,她继父反对她报考其他高中,费了一番工夫才得到允许。 即使一之濑试图说服她继父,她继父依然坚持不允许她去上其他高中,完全不去试著理解她的心情,最后还破口大骂:「你只是想逃到比较好过的地方去而已!」「又想偷懒不去上课吧!」一再刺伤她的心。跟母亲商量,母亲也只会站在继父那边说:「只要你忍耐一下就能解决问题了。」 从家里逃到我家的一之濑,还曾经在深夜跑来向我哭诉。我说不出什么体贴的话安慰她,泡了杯即溶热可可给她,这件事令我印象深刻。 我摩挲著抽泣的她的背部,担心她是否又会自杀。她对自己深夜离家跑来这里,以及我特意教她读书,家人却不允许她考试而感到过意不去,一直哭著向我道歉。 这一点令我非常难过。我对那些事情根本一点儿都不在意,想也知道她每次道歉时一定又受了她那冥顽不灵的继父一肚子气。 不过,一之濑自己擦掉泪水,说她会继续努力,直到获得她继父允许。 我安慰她不需要勉强,她却摇了摇头,用她那双通红的眼眸凝视著我说:「我会努力……所以,再维持这个姿势一下。」然后紧抱住我,将脸埋进我的胸口。我没有拒绝,将她拥入怀中。 结果一之濑不屈不挠的精神取得胜利,顺利进入理想的高中就读。 一之濑说她将只去理想学校就读的态度贯彻到底,最后她继父才板著一张脸勉强答应。因为上了高中,与家人起口角的频率减少,但跟始终无法认同她的继父与坏心眼的姊姊们的关系依然维持冰点。 当然,一之濑本人也没有想跟家人交好的意思,被扔掉的东西不会回来,心灵受到的伤害也永远不会愈合。从她像这样经常来我家吃饭一事来判断,势必很难期待她的家庭环境能有所改善吧。 而我从之前就一直担心一之濑的高中生活方面则是十分顺遂。 虽然开始上学后因为生活产生变化而一副精神疲惫的样子,但后来似乎渐渐习惯。她说和同班的一个同学交情还不错,也不见她发牢骚。 老实说,因为她入学前一直嚷嚷著不需要朋友,所以我很担心她会不会无法融入学校生活,又开始不去上学…… 幸亏我的忧虑不过是杞人忧天,一之濑的高中生活过得一帆风顺。 如今待在我身边的早已不是企图寻死的少女。 刚遇见她时,她毫不掩饰自己对我的敌意,总是板著一张脸,气冲冲地鼓起脸颊。稍不留神就不见踪影,数度令我头痛不已。 而如今她的神情也变得柔和,比以前散发出更成熟的气息。 与生俱来的美貌自然不用说,苗条的身躯也开始带有女性条线,隔著制服也能看出双峰的弧度。表情也变得活泼开朗,笑起来的唇形莫名地性感。 不只状况改变了,她自己也逐渐成长。过去我一直昧著良心认为她还只是个小孩,事到如今怎么看她都是一名气质优雅的女性。 当我被娴淑的她深深吸引时,总会不小心与她四目相交,便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 「相叶先生,转过来这里,你脸上有饭粒。」 一之濑噗哧一笑,用手指取下沾在我嘴边的饭粒。 然后直接送进自己口中,她的双唇看起来十分红润,非常柔软的样子。 ……不,等一下。现在不是看入迷的时候吧! 「你!这是做什么……」 我慢半拍地大吃一惊后,一之濑便一副若无其事地歪头询问:「怎么了吗?」 我撤回前言,她能够神色自若地做出这种令人害臊的事,要称她为气质优雅的女性还言之过早……因为这种事情就乱了方寸的自己也有问题就是了。 「啊!我得走了!」 「我来收拾,你去刷牙。」 「嗯、嗯!」 我收拾好吃完的餐具后,用抹布随便擦拭桌面。然后把等一下要丢的垃圾袋绑好,脱下睡衣,换成外出服。 一之濑好像也已经准备好去上学了,她手上拿著的书包别著我们去水族馆得到的海豚徽章。 通常她会在去上学时顺便帮我丢垃圾,不过今天我拒绝了。「可是……」有些困惑的她顿了一下,随后又立刻一脸欣喜地微笑道:「那我们一起去丢吧!」 我按下电梯按钮,等待电梯上来。如此平淡无奇的时光,我却在看见电梯从一楼缓慢地上升而感到有些幸运。 走进电梯关上门后,一之濑靠了过来。我感受到她的体温,有些紧张。我没有做出闪避的动作,而是表现出一副极其困扰的模样呢喃道:「好重。」爱撒娇的她刻意把身体压到我身上,回应我拙劣的演技。 不过,电梯却在三楼停止,我们连忙分开。 「早安。」 走进电梯的是一名穿著西装的年轻男子;一之濑躲在我的身后轻声回应他的问候。他很有可能从电梯的门缝看见我们刚才的举动,害我也好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丢完垃圾后,一之濑一副想继续刚才的未竟之事而靠了过来。「不快点去上学的话,会迟到喔。」这次我没有接招,一之濑摆出一副不满的表情。 所以我今天也无奈地抚摸她的头,于是一之濑一副很痒似地笑了笑。 「我去上学啰!」 「好,小心车子喔。」 她朝我挥手道别;我轻轻地挥手回应她后,她便面带笑容地说:「我今天也会在傍晚回来。」她的背影看起来也十分欢快,令我将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唉……」 我回到房间,站在墙面的挂历前叹了一大口气。 六月,距离我寿命将尽──还有半年。 虽然并非所有的问题都已解决,但我已经尽力了。 目前一之濑并未在学校惹祸,不仅全勤到校上课,也交到了朋友。时至今日,她也不曾有意无意地表现出要自杀的样子。 照这样下去,就算我不在她身边也没问题了吧? 接下来只要慢慢拉开距离,从一之濑的面前消失就好。 我们的关系就此结束──本应是如此的。 我望向放在厨房的便当盒,再次叹息。 按照计画,我原本打算这个月,最慢下个月就要销声匿迹的。 ──结果现在这个状况是怎样? 一之濑每天来我家做早餐给我吃。因为先来我家再去上学的关系,不仅要很早从家里出门,也经常差点迟到。而且还亲手准备好便当给我当午餐后再去学校,放学后也会来我家做晚饭。 过著这种生活,当然不可能有时间跟朋友去玩。上高中后,她从来没有在放学后跟朋友到处逛逛,或在假日跟朋友出去游玩。 虽然我说「她的高中生活过得一帆风顺」,但那也只限在学校而已。 我当然没有厚脸皮到要她为我做到这种地步,但我还是默默接受。我对她说过好几次「不用每天都来,太辛苦了」之类婉拒的话。 然而一之濑却以「必须摄取营养的食物」或「之前净给你添麻烦,我想报答你」等藉口拒绝。 最后我判断既然一之濑本人想这么做的话,就没必要冷淡地拒绝,决定暂时先观察一下状况。当时她好像还没融入学校的样子,跟家人也依旧水火不容,就算拒绝她也会照样跑来我家吧。 而且死神也说过一之濑责任感很强,尽管我从来不曾将她视为麻烦,不过既然帮忙做家事能让她本人宽心的话,那就随她去吧。有一段时期我抱持著这样的想法。 结果──我们别说拉开距离了,反而像是互相吸引般缩短距离。 如果要说明为何事情会演变成这种状况的话,原因就在于我太迟钝了。 直到最近我才发现积极奉献的一之濑对我有「好感」。 她从去年秋天左右开始会向我撒娇,有时会在外面跟我牵手或依偎著我,与自杀时期对待我的态度判若两人。 起初我虽然感到困惑,却并未将其解读为对我有好感。有时她会在我们打电动时故意靠过来妨碍我,我以为她只是在捉弄我,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即使一之濑问我喜欢的女生类型或发型,我也没有察觉她的心意,继续享用她为我做的菜肴。 话虽如此,我并非没有将一之濑当作女性看待。光是她的手碰到我,我就全身发热;而她倚靠在我身上时所引发的紧张感,也没有习惯的迹象。 坦白说,我也──对她充满情意。 很久以前我就隐约察觉到她对我的好感了,但是因为害怕自己受伤而一直逃避。如果自己会错意的话实在很糗;就算没有会错意,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要是一之濑知道我只剩半年可活,她肯定不会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吧。 我的情意只会成为她的枷锁。 所以我才始终佯装不知道她的心思。即使一之濑倚靠著我,我也告诫自己她不过是在戏弄我而已;即使在情人节收到她亲手做的心形巧克力,我也只是当作市售的巧克力吃下肚。一心认定她的心意全是我会错意,而持续扮演没有察觉的迟钝男人。 我就这样一再地抹杀自己,试著不断地说服她。 我鼓励她应该偶尔跟朋友出去玩,结果她说这样就不能帮我做晚饭了,若无其事地继续待在我身边,枉费我如此苦口婆心地规劝她。 光是这样的对话便使我心乱如麻、五味杂陈。时而不安、焦躁、自我厌恶,净是些负面情绪,但最后却都以安心告终。 就是因为这种不上不下的态度,才会惹她哭泣。 上个月我与一之濑吃晚餐时,开门见山地说: 「下次假日约朋友出去玩吧!」 「那你的三餐怎么办?」 「都说你不用每天来了,你这样也很累吧。」 「才不累,是我自己想来的,你别放在心上。」 由于我们讨论过无数次同样的事,所以一之濑说话的态度有点在赌气。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会在意啊。你跟学校的朋友要一起度过三年的时光,应该以朋友为优先,而不是我。」 我只是在嘴硬,其实根本不希望她以朋友为优先。 「……我来你家,你觉得很困扰吗?」 「我没那么说吧。」 我如此敷衍后,一之濑便低下头,空气中流淌著尴尬的沉默。 「你上次也说过同样的话不是吗?而且感觉你在躲我……」 她会有这种感受也无可奈何,我的话听在她的耳里就像是迂回地要她别来我家吧。若是对我抱有好感,感受就更加深刻了。 「没那回事,我只是担心你……」 「比起朋友,我更想跟你待在一起。」 一脸不安地凝视著我的她,令我心动不已。 我开始厌烦自己为何非得说这种无聊的事情不可。 讨论我们出门游玩的计画不是更开心吗? 「……况且,就算我约她们出去,她们也不会赏脸的。」 「不会赏脸……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顿时著急她是不是在学校闯了什么祸,不过她摇头回答: 「她们都有男友了,假日忙著约会,根本没空。」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之前我一直劝她多跟朋友玩,她却总是以要帮我做饭为理由不肯听劝。所以也有可能是为了让我放弃劝说才说出口的谎话。 「没、没有男朋友的,只有我……」 一之濑结结巴巴地斜眼望向我。 先不论她的话是真是假,若是她坚持主张这一点,我便束手无策。 平常我早就放弃了,但这天不一样。 既然家庭环境已经无望改善,留她一个人活在世上,我实在放心不下。如果就这样迎来暑假,直到九月暑假结束事情都不可能有所进展吧。 我一时焦躁,心想若是真的重视她,此时就应该狠下心。 于是,我咽了一口唾沫后,说出的是这句话: 「那你也在学校交男友就好了啊。」 我的心情就像是打破花瓶一样,真想马上收回这句言不由衷的话。我在心中吶喊:不对!我不是在对她说,我是在对放在桌上的味噌汤说! 我战战兢兢地望向一之濑。 明明只是想确认身旁她的表情,不安的情绪却排山倒海而来。 去年的圣诞节我也说过类似的话。 不过,情况与当时完全不同。要是一之濑因为那种无法打动人心的一句话而真的交了男友…… 在看见她脸庞前的数秒间,我担心得魂不守舍。 我怀著心脏彷佛被紧紧揪住般的心情,确认她的表情。 一之濑──眼眶泛泪,紧咬著嘴唇。 从她眼眶滴落的泪水,渗透进我的心。 「我才不需要什么男朋友……」 她细如蚊蚋的悲伤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对惹她哭泣一事,内心并未涌起罪恶感。 反而对因为那句话而轻易受伤的她放心不少。 亲眼目睹她对自己的好感,喜悦之情缓慢地油然而生。 既然已经察觉她的心意,就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我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呢? 之后的两个星期,除了我们的距离缩短之外,没有任何进展。 我也懒得再说服她,就这样无能为力地一天天度过。 好比今天,我本来也打算劝她放学后跟朋友逛一逛再回来,所以故意利用丢垃圾的时间制造机会,结果还是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她上学。 从她开始准备考高中时,我就担心东担心西的,却万万没有料想到这个问题。因为我当时一心认为,只要她交到朋友,我们的关系便会自然而然地终结。 与其跟我待在一起,跟同龄的朋友出去玩当然比较开心啊。 我凝视著浴室镜子里自己的脸庞,是不难看啦,但也没有帅到能衔著玫瑰走在外面的地步。至少配不上一之濑。 即使思考她为什么会喜欢上我这种人也于事无补。若是我在这种状况下突然销声匿迹会怎么样?想也知道肯定会伤透她的心。 她现在会找理由对我献殷勤,但如果有一天她开始要求我的回应的话,到时候我有办法拒绝她吗?我没有自信。 而招致这种状况的,正是一直以来回避她心意的我。 我必须想办法在暑假来临之前改变现状。 当天傍晚,我站在一之濑就读的学校校门口。 我特意前来学校,是为了确认一之濑有没有朋友。 冷静思考过后,我从未见过她的朋友。因为一之濑没有手机,所以不会与朋友拍照。虽然本人说她交到了朋友,但会不会其实根本就没有她所谓的朋友呢? 一之濑原本就没什么想交朋友的意愿,我之前还因为担心她在入学后也不肯交朋友,开导过她几次。我也不想逼她,但为了让她脱离我身边,这是必经之路。我慎重其事地不断说服她,还曾不小心用了说教般的语气,害一之濑闹别扭。如今回想起来,是我做得太过火了,对此我已经深刻地反省。 因为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怀疑一之濑十分有可能说谎。况且再怎么对我有好感,竟然宁可跟我待在一起胜过跟朋友玩耍,未免也太奇怪了。 假如我的推测无误,就算再次试图说服她,也只会造成反效果。如果要重新拟定作战计画,最好先确认一之濑到底有没有朋友为妙。 由于我抓准放学时间,许多学生鱼贯地走出校门。即使不用以海豚徽章为标记,我也有信心能在一之濑走出校门时找到她。 眼前吵闹的一群男学生、挽著手臂卿卿我我的情侣,以及在校园里四处奔跑的足球社员,看起来与高中时期的自己是不同的生物。 感觉好怀念啊,虽然我完全不想回到那个时候,但是也不禁思考起当时是否有可能拥有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人生呢?现在才开始想像也为时已晚了。 几分钟后,我看见一之濑朝这个方向走来。即使她穿著和四周相同的制服仍十分醒目,让我一眼便认出她。 不过仔细一瞧,她被两名像是同学的女生夹在中间有说有笑的。 「还真的有朋友啊!」 我不禁脱口而出,心中涌现称不上是安心的情绪,于是便想打道回府,不再继续看下去。正确来说,是利用衔尾蛇银表回到还待在家中的时间。 当我正要将衔尾蛇银表从口袋拿出来时,与一之濑四目相交。 她发现我的瞬间,表情突然变得开朗,挥著手奔向我。 「相叶先生,你怎么会来学校?」 「没有啦,就……有点事。」 原本将一之濑夹在中间的两人也跟在她身后奔驰而来。 「他就是你说的相叶先生啊?」 短发女孩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脸看,而中长发的女孩则是充满好奇心地问我:「欸欸,你对月美是怎么想的?」 不习惯这种事情的我有点……不,是还满不知所措的。 「喂,你们两个别这样啦!」 一之濑似乎也对两人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手足无措,但那两人却没有打算放过我的样子。 「月美你应该也想知道吧?这是个好机会不是吗?」 「就是说呀!所以你到底对月美有什么感觉?」 两人步步逼近,我受不了她们的视线,回答:「我觉得她很可爱……」结果两人兴奋地尖叫。真想立刻让时光倒流,钻进被窝。 「太好了呢,月美!他没有讨厌你!」 「他说你很可爱喔!」 看见一之濑转眼间满脸通红,连我也不禁害羞起来。 「我跟相叶先生不是那种关系啦!」 一之濑发出足以掩盖住两人声音的巨大音量否定道。 遭到否定的两人目瞪口呆地互相对视。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短发女孩问道;中长发女孩也彷佛认同她的提问般点了两次头。 「我跟相叶先生是……」一之濑说到一半,却好像想不出任何答案,便向我求助:「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那两名女学生见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用力推了一之濑的背部一把。 「呀!」 一之濑被推后失去平衡,扑向我怀里。 两人笑著逃也似地迈步奔跑,应该说,整个溜之大吉。 「月美!你今天跟相叶先生一起回去吧!」 「要是晚回家的话,我们帮你打电话通知家人!」 「啊!我回去时得买红豆饭才行!」 「我也是!」 两人一溜烟地跑走。在我怀里遮住脸庞的一之濑,害羞得连耳朵都红了。 回程时,我们都不敢看彼此的脸庞,平常会主动牵手的一之濑,如今也实在没那个勇气。 「我明天会跟那两个人说清楚的。」 一脸不悦的一之濑,脸蛋还有点红。 「你真的交到朋友了呢。」 「……你该不会怀疑我说谎吧?」 「算是吧。因为你不跟朋友玩,我以为你在骗我。」 「我怎么可能说谎嘛!」 她鼓起脸颊,捶打我的肩膀。虽然完全不痛,但周围的视线很扎人。 「谁教你之前不肯交朋友。」 「因为你一直叫我交朋友,我才努力去交的!」 「对不起啦!我只是担心你嘛。」 我受不了周围的视线道歉后,一之濑才放下她的手。 「我……那么孩子气吗?」 一之濑紧握放下的手,抗议般地望著我。她的表情看似生气又有点沮丧。 「你不是常叫我要多跟朋友出去玩吗?我担心你是不是在躲我,所以曾经跟那两个人商量。结果她们笑我被你当作小孩看待……」 原来那两人是因为这样才知道我的啊。 「怎么可能嘛,我反而感谢你每天做饭给我吃呢!可是,要是因为这样害你人际关系出问题就糟了。以我的立场来说,自然会这么想吧?」 一之濑低头沉默不语,但似乎不能接受我的说法。 「你跟那两个人交情应该不坏吧?」 「是没错啦……」 「那么下次你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玩吧!」 一之濑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过在我谎称自己偶尔也想一个人悠闲地独处后,她便以微弱的声音回答:「嗯。」 这是她第一次点头答应。 但我却一点都不开心。 明明我们两人都不希望这样,真是愚蠢。 「别在意我,你应该珍惜与朋友相处的时光。」 「嗯……」 「另外,如果出去玩需要钱的话,尽量开口跟我说,我出钱。」 「嗯……啊!你又把我当成小孩看待了!」 一之濑再次鼓起脸颊,然后倚靠在我身上。 所以,我表现出一副极其困扰的模样,呢喃道:「好重。」 我们还能像这样互动多少次呢? 唉……又来了。 今天那句话又掠过我的脑海。 ──要是我没有舍弃寿命就好了。 2 「你昨天一个人很寂寞吧?」 吃晚餐时,坐在身旁的一之濑这么问我。 「没有啊,跟平常一样。」 我刻意不看她,喝著味噌汤。 于是旁边传来「是吗?」的不满声音。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六月三十日,星期三,阴天。 在那之后,一之濑慢慢地愿意跟朋友出去玩。 直到最近有时只会来我家做早餐,或是放学后跟朋友四处逛逛后才来我家做晚餐,如今则是经常一整天没有来我家。 只要照这样减少来我家的频率,我们自然而然会渐行渐远吧。 有一段时期我觉得计画进行得很顺利,但现实总是不如人愿。 这几天她问我「寂寞吗?」或「一个人很难熬吧?」的次数变多了。我当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而她也是在知晓我有听懂的情况下说出这些话的。 换句话说,一之濑想回到以往的生活。 况且从她的言行举止来观察的话,能够感受到她是为了不让我担心才跟朋友出去玩的。虽然她跟朋友似乎相处得不错,但在放假前她总是会抓著我的手臂,约我要不要去哪里玩。 明明这种状况不该感到开心,我却不争气地松了一口气,真是没用。 而曾经作为我救命稻草的「以人际关系为优先」这种漂亮话,已经不能再使用,若是再说些保持距离的话,又会惹她伤心了吧。 洗完晚餐的碗盘后,一之濑躺在床上。 她的身旁空出能再躺一个人的空间,但我却视若无睹,刻意坐在床边,开启掌上游戏机的电源。 「你在玩什么游戏?」 一之濑坐到我旁边,把脸凑过来问道。我触碰到她的身体,反射性地离开后,她却说看不见,把身体靠得更近。 「你明天也要上学吧,差不多该回家了。」 「我还不想回去。」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调皮地笑道。 「最近这个房间的游戏变多了呢。」 听见这句话,我的身体差点做出反应,但最后我还是沉默不语地继续打我的电动。 「感觉是在我开始跟朋友出去玩后才变多的。」她才刚说完这句话,我便因为犯了平常不会犯的低级失误而导致游戏结束。 一之濑看著显示「game over」的画面,像是刻意想煽动我的情绪似地微笑道:「你果然很寂寞吧?」 「我才没有。」 「亏人家还想当你的对战对象呢。」 虽然我又继续接著玩游戏,但操作比刚才还草率,马上就损失了不少生命值。 真的被一之濑说中了,她没有来我家的日子,我无所事事,百无聊赖。 一看到什么评价不错的游戏就立刻买下来,一个人拚命地玩,但我并未因此满足,只是单纯打发时间罢了。她没来的日子,我总是一边打电动一边确认好几次时间,叹息著就不能把时间快转到隔天吗? 我也想每天和一之濑见面,带她出去玩,两人共进晚餐。有时甚至会想,既然都只剩半年可活了,乾脆在最后的时光随心所欲算了。目前还勉强撑得下去,但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 前几天也发生过一件危险的事。 我正在看电视,结果一之濑坐到我旁边,握住我的手。我与脸颊有些羞红的她对望,彷佛被她吸引似地看得出神。 等我回过神来,两人的脸庞已彼此靠近,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恢复理智,连忙松开她的手。虽然之后并未发生任何事,但我无法忘怀她那一脸悔恨地抚摸自己嘴唇的表情。 我原本以为只要慢慢减少两人相处的时间,便会自然而然地渐行渐远,看来是我错了。每次见不到一之濑时,我便深刻地体会到她的存在对我来说有多么地重要。 想必她也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吧。因为相处的时间有限,我和她都很重视能在一起的时光,其余的时间则是草草而过。如今能跟一之濑相见的日子,感觉比圣诞节更特别,光是几天不见,我便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牛郎与织女一年相见一次,怎么能不疯掉? 挂念著彼此的我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关系又突然一口气拉近,甚至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一之濑说她还不想回家,试图拉长有限的相处时光。我则是佯装冷静,没有将真正的心思表现在脸上。 我们都明白彼此在演一场闹剧,因为互相试探的阶段早已过去,只要某一方再稍微主动一点,便能轻易地打破我们之间那堵脆弱的薄墙吧。 结果,六月就这样在我与一之濑藕断丝连的状况下结束,我的余命只剩不到半年。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七月四日,星期日,天气晴。 这一天,我跟一之濑约好在当地的车站碰面。 「这个星期天,我们出去哪里走走吧!」 一之濑如此主动提出邀约,尽管心里明白最好不要再做出与她拉近距离的行为,但我还是不争气地一口答应。 回想起来,自从她上高中后,我们就没怎么出门游玩。我说服自己「把这当作最后的回忆,尽情享受就好」。然而,被说服的那个自己却没有把握当一之濑再次邀约时能果断拒绝。 「相叶先生,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我不经意地看了眼朝我奔来的一之濑,被她的打扮所惊艳,又再次仔细看了一眼。 她身穿白色的露肩上衣,搭配黑色的丹宁短裤。 与平常的穿著截然不同,令我感到很新鲜,看起来很成熟。这身打扮很适合她,但是我反而担心起她露那么多腿没关系吗? 「怎么了?」 「你今天跟平常很不一样呢……」 「这身打扮吗?我昨天跟朋友逛街,请她们帮我搭配的。虽然有点难为情,但毕竟很久没跟你约……出门了……」 我无法直视羞赧的一之濑。 现在是上午九点。我们接下来要搭乘电车前往附近的一座知名动物园。 之所以会选择去这个场所,起因为我向一之濑提起自己只在小学远足时去过动物园,她大吃一惊,就说:「那我们去动物园吧!」 搭电车移动的期间,我们并没有特别聊天,但我和一之濑对视了好几次。 走出车站验票口不到一分钟,就看见动物园。 入口的正门摆放著一只大象的纪念雕像,一之濑看见后,笑著道:「是大『象』的雕『像』呢。」我支付两人份的成人票后,穿过正门。 我们先从入口沿著道路走,天气晴朗得恰到好处,不会太热,可说是绝佳的散步天气。走在蜿蜒的步道时,我发现周围游客的视线全集中在一之濑的身上。本人却完全没发现,不过一对来约会的情侣男方一直盯著一之濑看,被旁边的女友敲了一记脑袋。 通过写著非洲园区几个大字的看板后,动物便进入视野。 一之濑时而发现在阴影处休息的薮猫,时而观察长颈鹿与斑马并排用餐的画面,接著朝转过头背对我们的猎豹前进。 来动物园必搭的狮子巴士就位于这个园区,所以我们也搭了一下。不过称呼画著斑马纹的巴士为狮子巴士,感觉有点怪怪的就是了。 巴士发动行驶后,车内的扬声器便开始播放狮子的习惯与冷知识这类的说明。它们一天好像要睡上十五个小时,坐在我隔壁的一之濑轻声笑道:「跟相叶先生差不多呢。」为了慎重起见,我先声明一下,我一天可没有睡到十五小时这么久。 狮子靠近巴士,我本来还很兴奋地想说是不是因为车身是斑马纹的关系才靠近的,结果只是因为来吃吊在巴士外侧的肉片而已。 一之濑朝逐渐接近的狮子挥了挥手,但等到狮子逼近眼前,她便缩起手害怕地看著它们。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侧腹部后,她便发出尖叫跳了起来。下了巴士后,她也以牙还牙地用手指戳我的侧腹部,我大概向她道歉了八次左右。 「喔,有浣熊耶!」 「相叶先生,那是小猫熊啦。」 亚洲园区里展示著小猫熊与梅花鹿等动物。 我们走走逛逛,看了用鼻子夹起食物来吃的大象、五彩缤纷的鹦鹉、在木洞中睡觉的鼯鼠、正在打呵欠的雪豹等形形色色的动物。 当一之濑仰望著在上空走钢索的红毛猩猩时,我则是阅读写著「红毛猩猩是独自生活的动物」的解说看板。 一之濑突然戳了戳我的肩膀。 「怎么了?表情这么阴沉。」 「没什么,我在读解说看板。接下来要去哪里?」 「那边好像有猫头鹰,要不要去看看?」 一之濑如此说道,并拉起我的手。她的手总有一天会拉著其他人的手吗?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不要看见那个人出现。 都来到动物园了,我还在胡思乱想什么。 这搞不好会成为我和一之濑出门游玩的最后回忆。 我们在园内的咖啡厅用完午餐后,看著地图前往昆虫园区。 到达昆虫园区后,那是一栋半圆形的建筑物,从上空俯看似乎会形成蝴蝶的形状。 「还是不要去逛了啦。」 离开咖啡厅后,一之濑一直拉著我的衣服,我无视讨厌昆虫的她的制止,径自走入昆虫园区中。当然,抓著我衣服的她也一起进入。 这个巨大的热带植物园中,放养了两千只蝴蝶。 我不过沿著指引走,就有各种蝴蝶进入我的视野。也能观察到不曾见过的蝴蝶或用口器像吸管一样吸取花蜜的画面。 亲人的蝴蝶有时会停在人的肩上。只是从旁观看就害怕的一之濑,每当有蝴蝶停在她肩上时,她便全身僵硬,向我求救。 说起来,死神曾将我们比喻为「没有翅膀的蝴蝶」是吗? 不过,现在的一之濑已经不是没有翅膀的蝴蝶了。 想必今后也会逐渐蜕变吧。只要认识各式各样的人,拓展视野的话,眼前的她应该也会改变吧。包含对我怀抱的情感。 就算没有我,她也能独自飞翔到天涯海角。 ……即使我逞强地这么思忖,还是能想像到我依依不舍的模样。 若是我没有舍弃寿命的话,我们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关系呢? 假如我没有跟死神交易,也没有自杀,一年后的圣诞节也来到那座桥上的话,一之濑虽然会前来,却会因为我在那里而放弃自杀回家。改天我又会在那座桥上遇见她,我们四目相交,却并未开口交谈。之后我们想要自杀的时机也会偶然重叠,一再于桥上相遇。这样的日子再三重复的期间,我们会因为意想不到的事情开始交谈,成为两人一起出门游玩的关系。 然后我们── 再思考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要是没有衔尾蛇银表,我们也不可能建立现在的关系。 事到如今再怎么妄想,寿命也不会失而复得。 我们离开昆虫园区后,前往澳洲园区。 天空在我们拍拍躺卧的袋鼠照片、摸摸鸸鹋蛋,走走看看的期间,逐渐染成了殷红色。 我们最后走进写著无尾熊馆的建筑物。 走在幽暗的通路,隔著玻璃窥视展示著无尾熊的宽阔空间。 有许多让无尾熊攀爬的细木,却不见关键的主角。 仔细寻找后,只有一只无尾熊抓著树木,背对著我们。 根据附近的饲育员所说,前阵子它的同伴死了,所以只剩下一只。广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只无尾熊的光景,感觉很寂寥。 「刚才的无尾熊孤零零的,看起来好寂寞喔。」 在我们走向园区出口的途中,一之濑这么说。 饲育员心痛地表示国内的无尾熊数量很少,难以补充。也许那只无尾熊将独自在那里生活。 当我思考著这种事情的时候,一之濑握起我的手。 「你干嘛突然这样?」 「只是突然松了一口气,想说我已经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她微笑著加强手上的力道。 「你能交到朋友真是太好了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算我死掉,你也不会像那只无尾熊一样孤零零……」 我话说到一半,一之濑便直呼我的名字制止我说下去。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要说这种话。」 被晚霞照耀的一之濑,表情充满不安,好似马上就要哭出来。 「假如啦,别当真。」我笑道后,一之濑却低头。 「你不在了……光是想像都觉得害怕。」 「太夸张了啦。就算我不在了,你也照样能生活下去吧。」 一之濑摇头否定。 「我已经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了,而且我对你……」 她犹豫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我粗鲁地抚摸她的头,弄乱她的发丝。 「别那么严肃嘛。你在学校也已经找到容身之处,别管我,尽情去玩就好。不要等以后才在那里感叹说,要是当初有尽情享受青春就好了,那可就后悔莫及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有像平常那样,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出口。 片刻过后,一之濑以温柔的声音说道:「相叶先生,我一点也不觉得后悔。」 她的音量并不大,听起来却充满自信。 「我爸爸以前也常对我说:『用不著来探病,跟朋友出去玩吧。』如果我听他的话,跟朋友出去玩的话,或许就不会被霸凌了。可是……我并不后悔。」 一之濑顿了几秒,接著说:「所以──」 「如果不会造成你的困扰,我想永远……待在你身边。」 我与一之濑四目相交,她一副难为情地回应我一个生硬的笑容。 不行了,压抑的感情从内心深处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出。 我想永远独占她那只有我能看见的微笑。 等我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脱口而出:「我也是。」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明明绝对不能说出口,我却情不自禁。 「今年我也想和你一起去看烟火、过圣诞节。不只今年,明年和后年也要。」 说出来了。就算一之濑因此对我退避三舍,也无可奈何。 「呃……相叶先生?」 「干、干嘛啦!」 「……很害羞耶。」 让我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感想就只有这样吗?害我差点笑出来。 「我真的可以待在你身边吗?」 我回答:「当然可以。」 「没有骗我?」 我回答:「没有骗你。」 「说定啰?」一之濑凝视著我的脸问道。 「嗯,说定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从你面前消失。」 我凝视著她的眼睛,确确实实地说到最后。 之后,我们并未互相对视,而是看著彼此的影子行走。 如果谎言得以成真,那该有多好? 如果能就这样陪伴在她身边,会有多幸福啊? 即使想像著或许可能实现的未来,梦想终究只是梦想。 我应该更早断绝与她的关系才对。原本心想只剩下半年的时间,稍微贪恋一点和她一起相处的时光也不为过吧。 乾脆在最后的时光随心所欲算了,蠢不蠢啊! 不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死后她会有多么悲伤吗?在最后的最后留下人生最大的污点是要怎样啊? 我松开一之濑的手,从口袋拿出衔尾蛇银表。 决定让时光倒流,消除今天发生的事。 然后下次见到她时,我要好好地与她告别。 无论以什么方式告别,一之濑都会感到难过吧。 不过,继续这样下去,只会让她更加心酸。最重要的是,绝对必须避免以天人永隔的方式与她分别,我不想再让她承受与失去父亲时同样的悲伤。 应该更果断地说出口才对。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我老早就知道了。 然而我却说不出口。我一直很害怕断绝与她的联系。 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 一之濑,对不起。 我闭上双眼,向衔尾蛇银表许下愿望,希望她能幸福。 「相叶先生?你怎么了?」 睁开眼睛后,一之濑还在我眼前。 周围的景色并未改变。 「不……没什么。」 我再次尝试,但依然没有变化。 这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我尝试再多次── ──时光依然没有倒流…… 3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七月十八日,星期日,天气晴。 这一天,我从白天就一个人来到公园的草地。 是我与一之濑观赏烟火的那片草地。我在位于中央的大树下吹著泡泡,心不在焉地盯著飘远的肥皂泡泡叹息。 在那之后我又试了许多次,结果还是完全没有反应。我打开银表的表盖后,发现表针消失了,只剩下表盘,也无法当作普通的怀表使用。关于为何无法让时光倒流,我也依旧不晓得原因。 虽然听说怀表很容易坏掉,但衔尾蛇银表跟百圆商店贩卖的廉价手表不同,是用寿命交换得来的,坏掉的话,可不是看时间不方便这种简单的程度。 我想找死神投诉,但若是对方不主动出现,我根本投诉无门。既然她也在观察人类,应该能知道我想见她吧?我对不肯现身的死神感到很恼火,但如果这就是她的目的,我岂不是正中她的下怀。 还是死神发生什么事了?那种家伙,被人从后面捅一刀也不足为奇。 我有点期待若是因为死神遭遇变故而导致衔尾蛇银表无法使用的话,那么我的寿命应该也有可能归还给我。 不过,我至今依然能感受到当初舍弃寿命时席卷而来的失落感,从那天起一直感觉缺少了什么。所以,我的余命应该还是只剩不到半年吧。 不管死神的遭遇如何,我都必须断绝与一之濑的关系。 我仰躺在野餐垫上,沐浴在从树叶间隙洒落的阳光下思索著,该怎么提出离别,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和平的分手方式。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了,还在这边思前想后的。 问题本来就已经够棘手的了,因为无法让时光倒流的关系,反而让情况更加恶化。毕竟是在我作出那种承诺之后,要是跟一之濑说「我不能再见你」,无疑是最糟糕的分别方式。 早知道会这样,就应该趁时光还能倒流时采取行动的。 结果,我什么点子都没想到,就这样迎来傍晚,回到家里后,发现门没锁。 在怀疑自己是否忘记锁门之前,我便雀跃地心想应该是一之濑来了吧。 不过,我记得她好像说过今天会跟朋友去玩,没办法来我家。 走廊一片漆黑,每个房间都没有开灯。我失望地心想原来只是忘记锁门了,但客厅里能隐约看见人影,我伸手摸索开关,打开电灯。 「我来了。」 位于眼前的是一之濑……才怪,是死神。 她说话的音调与以往不同,我能感受到她刻意想发出可爱的声音。 不过,知道死神原本嗓音的我,只觉得像是人偶突然开口说话般地吓人,恐怖得要命。桌上摆放著我买来当存货的洋芋片,只剩下空袋。别随便拿来吃啦! 「还『我来了』咧,你这是非法入侵吧!」 「别那么凶嘛,我这是在预演。」 「预演什么啦?别废话了,重点是我无法让时光倒……」 死神将食指抵在我的唇瓣,「等一下再说。今天我有东西想让你看。」 之后她命令我叫计程车,我连休息时间都没有,就被带到外头。 在搭乘计程车移动的期间,我想问她无法倒流时光的事,但实在没办法在司机在场的情况下询问,只好沉默不语地眺望著窗外的景色。 不久后,我们在离家有些距离的家庭餐厅前下车。由于死神在车门打开的瞬间一溜烟地冲下车,计程车费只能由我来支付了。 「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看吗?」 我爬著陡峭的阶梯询问后,她回答:「你马上就知道了。」 那是一间一楼为停车场,必须从二楼店门口出入的随处可见的家庭餐厅。 她打算在这种地方让我看什么东西?况且,我家附近也有家庭餐厅啊。特地选择这里,是为了让我多付计程车费吗? 「欢迎光临!」 一走进店里,便有一名女服务生微微鞠躬,朝气蓬勃地说道。 当我与她四目相交的瞬间,才明白死神「想让我看的」是什么。 「相叶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打扮成女服务生的一之濑就站在我的眼前。 一之濑穿著带有荷叶边的粉红与白色的女服务生制服,游移著双眼。我也和她一样隐藏不住内心的慌乱。 「你……在打工吗?」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打工。不对,她压根就没提过她想打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而且,她今天不是要和朋友玩吗? 一之濑轻轻点头后,一脸害羞地说:「我带领您入座。」于是便迈开脚步。一之濑带领我到座席时,望向我这个方向好几次,但当她安排我与死神面对面入座后,我才明白她的视线是朝向死神。 「决定好餐点之后……请按服务铃。」 一之濑逃也似地离去后,死神便嘻嘻嗤笑道: 「你不知道吧?她最近开始在这里工作了。」 我完全没有想像过一之濑会在家庭餐厅打工。不过,她为什么要瞒著我偷偷打工? 想必是一如往常地看穿我的心思吧,死神回答: 「她是为了买礼物送你才开始打工的,真是值得赞许呢!」 死神表现出佩服的态度,然后粗俗地笑道:「不过被我揭穿了。」我之后打算断绝和她的关系,何必还送我礼物。 「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麻烦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想要帮助你而已。」 「帮我?」 「没错。我是为了帮助后悔舍弃寿命的你。」 死神确实是这么说的。 我后悔?我本来打算立刻反驳的,但她一副不怀好意地抢先一步笑道:「我再说一次,你感到后悔了!」 「你最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舍弃寿命的话,就能跟一之濑月美永远在一起了』对吧?这无庸置疑是对自己舍弃寿命一事感到后悔。」 死神说得没错,我思考过无数次。不过──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的寿命不是只剩半年的话。若是没有银表的力量,我也不会和一之濑相遇。那不过是想像罢了。」 「不对,你根本没看开。事实上你不也曾妄想过就算没有衔尾蛇银表,或许也能与她相遇吗?」 尽管我对内心被看穿一事感到不快,但我还是开口反驳: 「我是有想像过没错,但只要我们擦肩而过一次,她终究会以自杀告终吧。我实在不认为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关系。」 「真的吗?你真的敢断言她的未来只有自杀一途?」 「……」 我的确曾经思考过,如果我们一再偶然相遇,应该有可能创造另一种未来。当我妄想著这种事情时,被认为感到后悔也无可奈何吧。 「反正,你后不后悔我都不在乎啦!不过,衔尾蛇银表大概是判断你『后悔了』吧。」 「银表判断我后悔?」 「衔尾蛇银表不会听从后悔舍弃寿命之人的命令。」 「也就是说……如果我后悔,就无法让时光倒流的意思啰?」 「就是这样。」死神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 我火冒三丈地怒斥:「干嘛不早说啊!」不过死神却丝毫不内疚地回答:「我给过你忠告了,而且你一副自信满满地说自己绝对不会后悔,我才没说的……」 「通常在关键时刻无法倒流时光都会陷入恐慌,观察人类惊慌失措的模样也是一种乐趣,但是你真的太无聊了,令我失望透顶。」 「我说啊……因为无法让时光倒流,害我不小心对一之濑许下承诺了。」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的话,我就不会说出那种肉麻的话了。 「说起来,你好像对她说了『我喜欢你,永远待在我身边』之类的话呢。」 明明知晓全部的事,还故意用装模作样的语气模仿我。 「我才没有说到那种程度好吗!」 「差不多吧。」 死神连续按压服务铃,露出狂妄的笑容。「所以,我来帮助你以表歉意。」 来点餐的一之濑,斜眼看著死神。 我点了牛肉烩饭,死神点了法式烤田螺。「以上是两位点的餐……」就在一之濑说到一半时。 「我说亲爱的,人家明天也可以去你家吗?」 说出这种似乎连笨蛋情侣都不会说出的话的,正是眼前的死神。她硬是发出可爱的声音说话,但还是很牵强。 「啥?你在说什么……好痛!」死神在桌面下用力踢了我小腿一脚。 「不能每天见到你,人家实在受不了。人家想和你黏在一起久一点,亲爱的。」 别这样。你能读取人心,应该听得到我说话吧?别闹了! 一之濑一脸铁青,一语不发地离开我们这桌。 「你干嘛突然乱说话啦!」 「我是在给你和她斩断缘分的藉口,你可得感谢我才行。」 我听不懂死神说的话,仔细思考后,整个僵在原地。 「……你该不会是要我以交到女友为理由,提出分手吧?」 「正是如此。」死神得意洋洋地说道。 「……」 「……」 「……就算是假的,我也不想要你当我女朋友。」 「像你这种窝囊废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在谈天说笑的一家人与一群高中生的包围下,我们这一桌流淌著异样的空气。 「再说了,她会相信你那种蹩脚的演技吗?」 「她相信喔!从带我们入座之前,她就在怀疑我是不是你的女友了。在我高超演技的辅助下,她现在似乎还没有整理好思绪。」 虽然我怀疑她说的话没有可信度,但一之濑的确脸色铁青。 「都怪你太懦弱,才会招致这种事态。」 「……懦弱?」 「没错,你就是懦弱。因为你没有勇气主动断绝关系,我才想引导她离开你。若是你从一开始就正视她对你的情意,以适当的说辞拒绝她的话,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吧?」 「我的确认为我应该在更早的阶段采取行动没错,但那终究是结果论。为了避免伤害到一之濑的心,只能慢慢拉开距离了吧?」 我在脑海里辩解道:我不想在她还没融入校园生活前贸然行事。 「拉开距离,你最后打算怎么办?」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比如搬家啊,有各种方式吧。」 「要是到时候她问你联络方式怎么办?」 「那时我会……」 「别拿她当挡箭牌了,你明知道不论用什么方式离别,都会伤害到她,不是吗?就算联络不上你,她也会一直等你。」 「像忠犬小八一样。」死神独自笑道。我不予理会,思考自己该怎么做。真的要以这样的方式分开吗?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吗? 「这是你的人生,就算你想和她度过剩余的时间,也没人会责备你。因为你是个后悔舍弃寿命的可怜懦夫嘛。」 「不过──」死神接著说。 「她已经失去亲生父亲了,要是连你都失去的话,肯定没办法再振作起来了吧。要拯救自己的人生还是拯救她的人生,选择权在你。」 不是一之濑的其他服务生端来料理后,死神便悠悠哉哉地吃起法式田螺,我则是没什么食欲,只吃了一半左右就停下动作。 之后,死神说她要去洗手间,离开座位后就没再回来。 过了一会儿,我付完两人份的餐费,便独自徒步返家。 仰躺在床上,我不断自问自答,一再挖掘出已经得出结论的问题重新思考。 晚上八点左右,我听见玄关大门开启的声音。 走进客厅的一之濑,呢喃般地说道:「我来了。」 「你怎么来了?」我明知故问地询问后,一之濑便难以启齿地勉强挤出声音回答:「今天跟你在一起的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吗?」 一之濑目不转睛地盯著沉默不语的我。 短短数秒的沉默,一之濑的眼眶慢慢泛起泪光。 被寂静笼罩的房间中,只微微听得见吸鼻子的声音。 一之濑用手指擦拭夺眶而出的泪水,以细小的声音说道:「抱歉我没有察觉,我对这方面的事情比较生疏。」她强颜欢笑的表情令人心痛,脆弱得似乎轻易就会崩溃,令人忍不住想别开目光。 「不是的……那家伙只是普通朋友,故意在闹我罢了。」 我予以否定。即使如此,她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得开朗。 「那……我以后还可以来找你吗?」 我无言以对,踏不出那临门一脚,我总是在关键时刻退缩。舍弃寿命那天也是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握紧拳头,咬紧牙根后,才缓缓开口告诉一之濑:「我希望你别再来找我了。」 一之濑停止擦拭自己泪水的手指,放下手,任由泪水滑落。 「之前不是有个上班族跟我们一起搭电梯吗?那时他好像怀疑我们的关系……要是你也在学校传出奇怪的流言就不好了,所以……」 这种牵强的谎言,怎么可能骗得过她。 「……那可以跟你一起出去玩吗?」 「不,我想最好……避免吧。」 「……我想也是。那可以偶尔打电话给你吗?」 「我希望……也不要打电话给我。」 我心如止水地翕动双唇,却克制不住满溢而出的罪恶感。 从口中吐出:「对不起喔。」 我能听见泪水沿著她的脸颊滴落到地板上的声音。 我不清楚是否是用耳朵听见的,可是能听见声音。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滴地流逝,然而结束却突如其然地到来。 「多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再见。」 我看著她走向玄关的背影,再次反覆自问自答。 这样好吗?用这种方式分别,真的好吗? 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从后面紧抱住她,将过去的一切全盘托出,她一定能谅解我。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与一之濑之间的回忆如走马灯般浮现脑海。将她用公主抱的方式抱到家庭餐厅、一起看电影、在游乐场对战游戏、从水族馆回程时她的满面笑容,以及在公园吹的泡泡…… 我才不要以这样的方式分别── 「一之濑!」 我之所以察觉自己不自觉开口挽留她,是因为她在玄关前回过头来的关系。 看见她那哭成泪人儿的脸庞,我才回过神来。 我又惹她哭泣了吗? 为了自己这个不到半年可活的人,我又打算再次伤害她吗? 「在那里等我一下!」 我拿起很久以前就准备好的信封,在玄关前递给一之濑。 厚实得快要撑破的信封里装著的是一叠纸钞。 「有了这些钱,你不想待在家里的时候就能去外面打发时间了吧。」 不过,一之濑并没有收下。跟那一天一样。 「我不需要这种像分手费一样的钱。」 一之濑开始抽泣,泪水夺眶而出。 「用不著客气,你之前不是有为我下厨吗?这些钱就当作报酬……」 我安抚似地说道,但是她依然泪流不止。 「我……并不是想要钱才那么做的!」 她如同那一天用手拍掉信封,逃也似地走出房门。 装在信封里的纸钞因为掉落地板的冲击而散落一地。 我立刻穿上鞋,朝门把伸出手,却停在半空中。 她走后的房间安静得可怕。 如今我才发现自己后悔不已。 这心痛的感觉,正是我后悔舍弃寿命的证明吧。 4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八月二日,星期日,下雨。 一之濑不再来我家后,经过了两个星期。 从那天起我几乎窝在家里,外出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一堆食物回来囤积。三餐吃杯面或冷冻食品解决,偶尔会点披萨外送。我捡起掉落在地板上的纸钞,直接递给外送员。事到如今我根本不在乎外人对我有什么观感。 睡觉、起床、吃东西、睡觉、起床、吃东西,日复一日。 完全提不起干劲做任何事。 就算衔尾蛇银表恢复机能,我也不会将时光倒流了吧。就算倒流时光,也只是徒增见不到一之濑的时间罢了。 我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最近每天都会想起以前的事。 我年纪尚小时,误以为自己很坚强。 刚出生就被丢弃的我,是在育幼院度过幼儿时期。 我在育幼院里既不哭也不闹。记得每次看见让指导员老师伤脑筋的儿童,我都很自豪自己是接近大人的存在。 然而实际上却是比任何人都爱做梦的愚蠢小孩。 我很容易受虚构的东西影响,那并非是指我相信英雄或拥有神奇力量的存在,不过我认为这个世界只要努力或忍耐必定能获得回报,相信家人间的羁绊和亲子间的感情有什么特别的联系。 大概是顾虑孤儿吧,育幼院里并没有摆放以家族为主题的绘本,本来我与后者应该八竿子打不著关系,但我偶然发现以亲子间的爱情为主题的动画,便以接近憧憬的形式深信不疑。 坚信家人间的羁绊浓得断也断不开的我,开始期待有一天父母会来接我。 周围的大人也不可能亲切细心地告诉我「你是被拋弃的孩子哟」,所以我便像笨蛋一样不断让妄想膨胀。 某天,有个和我同龄的儿童哭了。 似乎是太想爸妈才哭的。那名哭泣的儿童有父母,大概是基于正在住院或某种原因才将他寄放在育幼院的吧。 某位年轻女老师安慰那名哭不停的儿童,如此说道: 「你要乖乖的,这样妈妈就会来接你啰,忍耐一下喔。」 那句话明明不是在对我说,我却听进心里。一直等待的生活或许苦闷,但我坚信当乖孩子也是一种努力,从那天起,我便开始帮老师拿东西、安慰哭泣的孩子。 如此一来,总有一天一定能见到父母,我引颈期盼那天的到来。 不过,来接我的却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而是养父母。 「今后请多指教啰。」 当时五岁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对我温柔微笑的养父母。 感觉跟他们相处融洽的话,就好像背叛了亲生父母一样。 而且当时的我早已明白被人收养为养子代表什么含义。 我害怕洋溢期待笑容的养父母,害怕亲生父母来接自己时,或许会毁掉他们的笑容。光是想像就心头一紧。 所以,我决定跟养父母保持距离。 养父母确实给予了我一直渴求的东西,可是我不断漠视,像是不回答他们的呼唤,或是他们来了就跑到其他房间,久而久之,他们也开始跟我保持距离。想必是对完全不亲近他们的我束手无策了吧。 之后上了小学,我马上就交到了朋友。 这时我也会帮老师的忙、送讲义到请假的同学家,多亏累积了这些善行,我在班上颇受欢迎。除了七夕短签那件事以外,我算是顺利度过小学两年的时光。 发生问题是在我升上三年级不久时。 朋友之间开始流行玩乱按电铃的游戏。 从包含我在内的五人中选出一个按电铃的人,跑到陌生人的家门按电铃,然后跑走,我们几乎每天都这样恶作剧。我其实根本不想玩,但没有勇气在团体中单独反对,只好随波逐流。 我忘不了按下电铃的瞬间那种讨厌的感觉,打个比方来说,就像在路边踩到掉在地上的蝉时那样。 感觉以往累积的善行化为泡影,内心涌现宛如犯了杀人罪的罪恶感。做完按电铃恶作剧的那天夜晚,我在被窝里拚命道歉。 我心想必须在下次被选为按电铃的人之前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才行,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隔天,在决定人选时,我主动举手。我们之前的做法是,先确认其他四人已经跑到一定程度的远处后,再按电铃逃跑。 所以,我心想只要先让四人跑走,再假装按电铃的话,既能守住面子,又用不著恶作剧。 实际上,这个方法也确实奏效了。 因为是集体奔跑,所以脚步声很大,先跑走的四人根本听不见电铃声。根本没有人发现电铃没响,于是我打算持续用这一招,直到大家玩腻为止,每天都主动参加候选。 不过,假按电铃的恶作剧马上就迎来结束。 原因是我假装按电铃时按得太规矩了,结果被其他同学看到,向班导师打小报告。 我们被叫到教职员室,骂得狗血淋头。连续好几天担任按电铃的我,更是承受了大部分的炮火,我不敢在大家面前说自己是假装按电铃,只好忍到班导师骂完。 这件事情也传到养父母耳里,我一回到家马上又挨了一顿骂。 面对骂得面红耳赤的养父母,我只是沉默不语。我对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说教的养父母,打从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负面情感。 ──又不是我真正的父母,凭什么骂我? 我当时还太幼稚,加上不习惯挨骂,要是此刻实话实说,却依然被骂「谁教你不一开始就阻止别人恶作剧」的话,我就失去最后一张牌,无法保持理智。我希望我不解释,他们也能理解。 所以,我在心中不断呢喃自己没错。 因为他们是养父母才会骂我。如果是亲生父母,肯定会在骂我之前先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况且,如果是亲生父母的话,我早就能找他们商量了。 我就这样把无处可发泄的情绪怪罪于家庭环境,试图保持自我。我想这世上应该还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只要有一点能找藉口的余地,便会把它当作巨大的盾牌来伪装自己,以便守护自己的内心。 只是我太过分相信、尊重那张虚假的盾牌了,而开始认为自己必须比周围的人不幸才不会让盾牌生锈。 从那天起,我便开始对养父母采取反抗的态度,每当看见携家带眷的一家人,便会心生嫉妒。 而在扮演不幸的人的期间,久而久之便真的变成了不幸的人。 每次去朋友家我都会想: 「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有父母,而我努力却得不到回报?」 我十分嫉妒认为有家人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与被养父母奚落「这孩子真不可爱」的我,所生活的世界简直是天壤之别。 随著年级上升,在教室聊的话题也会改变。 从五年级起,周围的人便开始互相抱怨父母,听在我耳里不过是自虐式的炫耀,好几次都差点说出「有父母就不错了啦,还嫌」。 于是便慢慢与朋友拉开距离,回过神时,已经独来独往。 在小学最后的暑假放假之前,我开始对自己独来独往一事产生危机感。 话虽如此,就算焦急不能再这样下去,事到如今也不可能与养父母相处融洽、和朋友重修旧好。如果我主动示好,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当时的我并未坚强到能面对现实。 就读中学时,我已经能接受自己被父母拋弃的事实。 不过,为时已晚。因为长期独来独往的关系,不知道怎么交朋友,所以中学时也依旧形单影只。我并不想跟聒噪吵闹的同学交好,有段时间也看开了,觉得早已习惯独来独往,维持现状也无所谓。 然而,不久后,我却开始觉得无比寂寞,感觉十分孤独。 我只是在逞强,其实很想要能交心的对象,并非是想要一大群朋友,而是希望有个能让我倾吐所有心事,独一无二的存在来拯救我。 不过,就算在心中渴求别人的怜悯,也不会有任何人关心我。 结果,我便一事无成地过完三年中学时光,升上高中就读。 即使展开高中生活,我的生活依然一成不变,在没有交到朋友的情况下,时光飞逝。我放弃地心想应该直到毕业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吧。 不过,我竟然也找到能交谈的对象。 校外教学时,我在移动中的巴士上晕车,留在车内休息。 在我一边对抗吐意,一边心想「比起团体行动,一个人或许比较轻松」时,却发现还有另一个学生也在巴士中休息。 是同班的女生,她也容易晕车。每次移动我们两个都会晕车,因此一起行动的时间拉长,互相鼓励时让我有点开心。 藉由这个契机,我跟她也会在学校说话。 她因为升上高中的同时搬家过来不久的关系,也没有交到朋友。虽然个性有些内向,却并不阴郁,就算有朋友也不足为奇。 同样孤单的我们,一到下课时间便会凑在一起面对面闲聊。说是闲聊,但我没什么话题可聊,只是听她说话而已,聊著聊著便逐渐被她吸引。我自己也觉得未免也太容易喜欢上人了吧,但想到中学三年的时光,不被吸引才强人所难吧。 不久后,我开始思考一件愚蠢的事。 我心想,把自己的成长经历告诉她也无妨吧? 也就是说,我希望她同情被父母拋弃的自己,来吸引她的注意。 这想法满丢脸的。不过,我无法压抑自己渴望爱情的心。我从未向别人坦白真心,所以想向能信赖的人坦露心声一次。 与她共度的时间里,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次数多不胜数。 不过,在我烦恼著要不要向她坦白的期间,她身边愈来愈多人。 周围的人发现了她的魅力,一到下课时间,班上同学便会围绕著她的座位聚集。而我只能从远处望著已变得遥不可及的她。 她从很久以前就想融入班级了吧,并不是因为想和我说话,我不过是单相思罢了。 这种事并不少见,即使对方在自己心中排名第一,自己在对方心中却是可有可无的关系。 我根本不可能在她心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听她跟我聊天的内容就知道了,不是中学时期的事,就是和家人出门的事,即使是聊回忆,也全是开朗的话题。 相比之下,我只是聆听她说话,而且差一点就要把自己阴暗的成长历程据实以告。谁会想听被父母拋弃,在学校独来独往的故事啊? 我想我会再次形单影只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当我走在外面时,被父母牵著手的小孩映入眼帘。 即使没有任何长处,也能成为对方心中排名第一的关系。我一直很憧憬那样无偿的爱。不过,看来是不可能得到了。我连从现在开始努力的余力都不剩了。 唯一剩下的,只有一面闪闪发光的盾牌而已,根本无用武之地。 ──继续过这样的人生还有意义吗? 于是高中一年级夏天,我开始考虑自杀。 每次造访那座桥时,我都想跳下去,却总是踏不出临门一脚。我有些期待只要活下去,也许会发生什么好事也说不定,然而却事与愿违。 只有无聊又痛苦的时光逐渐流逝。 然后,我在高三的圣诞节──遇见了死神。 拿寿命跟她交换衔尾蛇银表的我,实现了理想生活。 可是并未持续太久。即便实现理想生活却仍然不满足,是因为那样并无法填补我孤独的心吧。唯独这一点是就算倒流时光,也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于是我打从一开始便不抱希望,却想不到其他用途。 ──直到我邂逅了寻死少女。 起初费了我不少心力,因为一百万圆的事情被彻底讨厌的我,不断追在一之濑后头,连话都不肯好好听我说,只能一个劲儿地追逐著她。 只要一之濑走累了,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我也会坐在她身边继续说服她。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行动?」 「如果你放弃自杀,我就告诉你。」 「那你不用告诉我没关系,别妨碍我就好。」 才想说她终于愿意开口跟我说话了,结果却换来这种反抗的态度。 我担心这样下去真的有办法妨碍她自杀吗?好几次都想要放弃。 不过,一看见救护车往桥的方向奔驰而去,我便不由自主地调查起她的安危。 网路上报导一之濑自杀的新闻留言栏下总有写著「不孝女」、「最近的年轻人太不珍惜性命了」这类的酸民留言,同时也能看见「她是不是找不到人商量烦恼呢?」或是「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这类的留言。 但就我看来,那些意见都没有切中核心。 「若是找人商量就能解决的问题,我早就已经解决了。」 「别以为有处可逃。」 就在我在留言栏上留完言,正想倒流时光时,看到一则留言。 ──如果无处可逃,就自己建立自己的容身之处。 「又是你啊!」 「今天要不要去哪里逛逛?」 「……什么?」 我决定带一之濑去玩,让她能多少忘记讨厌的事。 起初我认为安静的场所较好,便选择带她去爬山,结果她并不捧场,不仅在我看展望台的付费望远镜时不见人影,去茶屋时也不打算点餐。 我差点放弃,心想做这种事真的有意义吗?不过,她吃馅蜜时的表情实在太幸福了,我决心再努力一下。 之后在带她去各种地方游玩的期间,我们自然而然地增加了对话。 虽然是为了她著想,但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也让我忘却了讨厌的事。 我也被一之濑抚慰了心灵。 所以我才能阻止她自杀高达二十次之多。 当一之濑向我倾吐所有心事并放弃自杀时,我真的很开心,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光无疑是我人生中唯一能引以为傲的宝物。 只是遗憾的是,我们以那样的方式分开。 我太失策了,以为一之濑也会像自己高中时那样轻易地与我渐行渐远。 然而,一之濑却始终没有打算离开我身边,我也觉得她很可爱,舍不得让她离开。 我的软弱导致了那样的结局。 我到最后的最后都那么不洒脱。 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事是我能为她做的了。 假如一之濑还对我保有一丝丝好感的话,我希望她不要知晓我死掉的事。为了不让她知道,我必须在不会被人发现遗体的地方死去。所以我必须为了她去自杀。 如果这样能让我所爱的一之濑月美永远安稳地生活下去,又有何妨呢? 然后,希望她──能忘记我。 今天我也持续祝福她能幸福快乐。 第五章 寻死的少年 1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八月二十一日,星期六,阴天。 打开窗帘后,天空一片灰蒙蒙的。 明明是阴沉沉的黑白景色,却令人感觉眩目。 我有多久没像这样眺望窗外的景色了呢? 客厅充满灰尘,电视和遥控器表面蒙上一层白灰;厨房则是随便扔著杯面等容器,散乱著免洗筷。 我巡视死气沉沉的房间叹息。 一想到一之濑曾经来过这个房间,感觉好虚幻啊。 「我……并不是因为想要钱才那么做的!」 自那天起已经过了一个月,我还是没有自杀成功。 我必须以遗体不被人发现的方式寻死。我能想到的,只有在深山上吊或从海崖跳下去这两种方法吧。哪一种应该都会死得很痛苦。 只要在寿命将尽之前前往杳无人烟的场所,或许就能轻松离开人世,但死神并没有告诉我具体而言会如何死去。结果还是有可能会死得很痛苦,或是在圣诞节前陷入身体无法动弹的状态。 为了不让一之濑知道,我打算趁自己还能自杀时先选择自杀。 然而,我如今也依然活著,没有死去,一直活到现在。 我也曾下定决心,打算前往远处的深山。 不过却在搭电车前往的途中,不小心翻开了手机的相簿。大概是基于想在最后再看一眼去动物园拍的照片这种天真的理由吧。 手机显示的画面排列出许多我没有印象拍过的照片,全是我的睡脸,拍摄日期不是同一天。当我看见以睡著的我为背景,伸出两根手指比出胜利手势自拍的犯人笑脸的瞬间,突然觉得无比地怀念。 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坐在车站的长椅上,以颤抖的手紧握著手机。 为了自杀而做好的心理准备早已消失无踪,甚至不知道是否一开始就曾经存在过。 返回家中的我,自那之后便无法自杀,直至今日。 我已经不打算再见一之濑了,想必对方也不想要见到我吧。暑假也接近尾声,以她的条件来说,就算能交到男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明明再活下去也没有意义,我却无法寻死。 这就是所谓的人间炼狱吗?我从很久以前就觉得自己的人生了无生趣,但日子从未过得如此煎熬,搞不好当时过得还比较幸福呢。 冲完澡后,已经过了下午五点。我换成外出服,将钱包与手机放入口袋,拿起钥匙踩过掉落在玄关的数枚纸钞后穿上鞋子。 去年与一之濑一起去观赏的烟火大会,今年也有举办。 今天就是举办日,对我而言是最后的烟火大会。这是我从小每年都会期待的活动,所以想在死前观赏最后一次。 打开玄关大门的瞬间,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气,但气温其实并没有那么炎热。我看著自己漆黑的房间,有种不会再回到这里的感觉。 我走在彷佛要落下雨滴的天空下,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们都携带著雨伞。我拿出手机确认天气预报,傍晚似乎会下大雨。烟火大会极有可能会取消,但我没并有返回家中。 愈靠近公园,行人的数量愈多,天色逐渐变暗,周围传来祈祷不要下雨的对话,或是如果活动取消该怎么办的交谈声。因为天气的缘故,感觉游客比去年少。 进入公园之前就淅沥沥下起的雨,没有停息的迹象,不只如此,还愈下愈大,抵达草地时已经跟天气预报报导的一样。 没有带伞出门的我被冰冷的雨水侵袭,转眼间便淋成了落汤鸡。 「今日的烟火大会因雨取消……」 各处所设置的扬声器播放通知取消的广播。 四周的游客发出早就料到会取消般的声音,其中也能看见深感遗憾的小朋友,被亲人安慰「明年还会举办」。 我跟随著开始朝出口鱼贯移动的游客行列,其中有父母牵著拿著小伞的孩子、有情侣两人共撑一把伞,讨论接下来要去哪里。周围的人都撑著伞,只有我浑身湿透。 独自未撑伞的我,看在周围的人眼里肯定很滑稽吧。那才像是没有翅膀的蝴蝶般异样的存在。 即使撑著伞也能从背影看出。不,也许正是因为撑著伞的关系吧。 彷佛在向自己炫耀他们各自的关系,而其中独自淋成落汤鸡的自己算什么呢?没有人愿意让我走进伞里。那是当然啊,谁会让一个陌生男人共撑一把伞啊。我也不会让别人共撑自己的伞。 可是,我不禁心想:起码有个愿意让我共撑一把伞的人也好吧。 自从开始和一之濑出门游玩后,我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变得温柔了一些。让我有点喜欢上曾经如此冷漠的世界。 不过,那只是我的错觉罢了,这才是现实。没有人愿意帮助我。 在我被倾盆大雨击打的期间,孤独感渐渐转变为激昂。 ──感觉现在我似乎无所不能。 我大概不是想看烟火,而是想看这幅光景。 想像这样感受自己有多凄惨,进而让自己的人生划下句点。 所以才没带伞来,为了得偿所愿。 我在心中下意识地一直在等待今日的到来。 如果要自杀,就要趁今天。 若是错过这个机会,便会逃避到永远。 脑海里浮现她的笑脸。 我遗憾地心想:真想在最后见她一面。 我接下来──要自杀。 走出公园时,我决心坚定。 与此同时,雨停了。 可是雨声与刚才并没有多大区别。 往前望去,依然下著滂沱大雨。 我仰望头上,发现自己身在伞下。 是谁为我撑起雨伞? 是谁? 用膝盖想也知道。 因为愿意让我一起撑伞的人,这世界只有一个。 「果然是相叶先生。」 手持白伞的一之濑,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才想问你呢。你怎么浑身湿淋淋的?」 一之濑傻眼地拿出手帕,擦拭我的脸。 「你一个人来吗?」 看来是一个人,没有看见朋友或男友的身影。 「是啊。相叶先生你也是吗?」 「看就知道了吧。」 「我还以为你肯定是被女朋友甩了,伞被对方抢走了呢。」 一之濑嘻嘻笑著,收起手帕。 「就说那家伙只是普通朋友了。」 当我正想走出伞下时,她握住我濡湿的手,不肯放开。 「我送你回家。」 她把伞硬塞给我,我不禁反射性地接了过来。一之濑丝毫不在乎全身湿答答的我,主动挽著我的手臂。她的体温温柔地传到我冰冷的身躯。 「……要是被你学校的同学看见,会误会的。」 「我倒是想被误会呢……」 一之濑调皮地笑了笑,跟以前一样,故意用力地将身体靠到我身上。 我无从反抗她那犯规般的回应,只能任她挽著我的手臂走回公寓。 看见她神采奕奕的模样,我感到有点安心。而且我本以为自己肯定被她讨厌了,她却一如既往地对待我,令我内心松了一口气。 「回家路上小心喔。」 我在公寓的大门和她告别,我怕再和她待在一起,有可能会回到从前那样的相处模式。不过,一之濑却跟在我身后。 「我想去拿我忘在你家的东西,可以吗?」 我没有印象有看过疑似那样的东西,不过她使用过的餐具和牙刷等物品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处。因为我突然赶她出去,或许其中有她想带回家里使用的物品吧。 结果,我让跟到楼上的一之濑进到家中,被她看见掉落在玄关的纸钞和放在厨房的杯面容器。 「相叶先生,你有好好吃饭吗?」 「无所谓吧。快点把你的东西拿走,别太晚回家。」 「有所谓!不好好摄取营养的话,身体会搞坏的!」我无视从身后传来的多管闲事,径自走去浴室冲澡。 不过,一之濑在我冲完澡后依然待在我家。 「你还在啊?」我口是心非地这么说。 「对不起,我说有东西忘在你家是骗人的。如果不这么说,我想你不会让我进家门。」 我对惬意地坐在沙发上的一之濑叹了一口气后,她便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事情就是这样,我今天想留下来过夜。」吐出这种胡闹的话。 「『事情就是这样』个头啦!当然不行!再说换穿的衣物怎么办?」 「啊,我的东西放在这里是真的喔。为了能随时留下来过夜,我偷偷藏了睡衣和毛巾,以备不时之需。」 得意洋洋的一之濑,从平常没在使用的房间衣柜里拿出陌生的袋子。什么叫以备不时之需啦! 「浴室借我冲澡喔。」一之濑如此说道,打算走向浴室;我拉住她。 「拿著那个袋子快点回去,要是传出奇怪的传闻该怎么办?」 我差点屈服,却还是拚命地试图赶她回家,一之濑却不为所动。 她自鸣得意似地微笑,并走向浴室。 不久后,她穿著睡衣出来,面带笑容地问我:「要玩什么?」我只扔下一句:「不玩,我要睡了。」便钻进被窝。 「亏我特地来玩耶!」虽然听见她不满的抱怨声,不过房间的电灯旋即熄灭。 一之濑跟著钻进棉被,我立刻背对她。 「去自己的被窝睡啦!」 「房间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在我身后的她笑著用头抵住我的背部磨蹭。 月光洒落的房间,与我第二十次阻止她自杀的那天夜晚是同样的光景,唯一不同的地方,只差在我与身后的她之间的距离。 「相叶先生,前段时间都在做些什么?」 一之濑似乎不困,手指在我的背部游移著,问我许多问题,像是「你为什么一个人淋雨淋成落汤鸡?」或是「感觉你没什么精神呢?」等等。 我假装睡著,没有回答,不过一之濑却继续说话。 「上次我站在月台的黄线外侧,结果被站务人员骂了。」 一之濑语气愉悦地说道;我忍不住对这句话产生反应:「你干嘛做那种事啊?」 「我在想,如果我做出自杀举动的话,你会不会来妨碍我呢?结果反而是站务人员先来妨碍我,我在桥上待了好几小时,也不见你来……老实说,我觉得很落寞。」 身后的声音暂停后,一之濑柔软温暖的身体包覆住我的背部。 「我真的要自杀啰?」 一之濑以一种近乎诱惑的声音说道。 「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再自杀了吗?」 我则是拒绝她诱惑似地回答。 「是你先不守承诺的。」 她的语气中带点赌气的意味,却仍温柔地紧抱住我的身体。 「我只是认为有你在我身边的话,我可以试著再努力看看,现在依然保有想死的念头。说希望你教我念书,也只是想找理由跟你在一起而已;去上高中也只是希望你称赞我;为你下厨也不过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从那天起我就只是为了得到你的赞许而努力,可是你却……你真是狠心。」 对我爱慕到几近可笑的她,令我觉得无比可爱,真想立刻转过身紧抱住她。 尽管如此,我依然必须抗拒。 「我并不像你所想像的那么帅气。也许在你这个孩子眼中,大人看起来都很帅气,但待在像我这种差劲的大人身边,是不行的。」 一之濑气恼地说:「又把我当小孩!」我回答:「你就是小孩啊。」 「总之,现在的你只是误解了。」 「那你告诉我啊!把你觉得自己差劲的理由一一告诉我,由我来判断你到底是帅气还是差劲。」 她呢喃似地多加了一句:「你的那些差劲的部分,我也会统统喜欢上的。」这句话听在如今意志消沉的我的耳里,是甜蜜的诱惑。我的内心涌起前所未有的感情,差点把一切全盘托出。 不过我还是摀住嘴巴,克制到底。 我──跟拋弃我的父母不同。我不会为了自己的幸福,毁掉我珍爱之人的人生,我就是这么生活至今的,事到如今已不可能更改。 「……谁要告诉你啊,我要睡了。」 沉默数分钟后,我才开口。 身后传来温柔的声音:「总有一天要告诉我喔。」 我的内心波涛汹涌,实在没有精力拒绝她。 我在心灵与背部感受著她温暖的情况下,慢慢闭上眼睑。 那一天,寻死少女妨碍了我自杀。 2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八月二十二日,星期日,天气晴。 我醒来的瞬间,与一之濑四目相交。 「早安。」 从上方探头窥视我的她,对我莞尔一笑。 似乎是在偷看我的睡脸。比起错过自杀绝佳机会的焦躁,我更安心昨晚的事情并非梦境。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懒得思考,钻进被窝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我肚子饿了,出门去吃早餐啦!」 我的棉被立刻被掀开,回笼觉看来是睡不成了。 我拖著半梦半醒的身躯走向浴室。洗完脸后,一之濑便用想去散步的小狗般的眼神望著我。我昨晚什么都没吃就睡了,所以也很饿,只好换衣服准备出门。 一之濑拉著我的手,领著我走向家庭餐厅。 时刻还是上午,外面非常闷热。吵闹的蝉声叫个不停。 平常这气温我绝对不会出门,但光是有一之濑陪在我身边,我似乎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成问题。若是能就这样永远和她待在一起的话,日子该过得有多幸福啊。相比之下,用银表实现的理想生活根本微不足道。 我们走进当地的家庭餐厅,坐在角落的沙发。冷气很凉的店内门可罗雀,向女服务生点餐后,餐点立刻便送来了。 「你总是点牛肉烩饭呢,你很爱吃吗?」 「也许吧。」我含糊回答。 「那下次我做给你吃。」 我将视线从露出微笑的一之濑身上往下移,用汤匙舀起牛肉烩饭并说道: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见面。」 我瞥了她一眼,观察她的状态,但她却面带微笑,与我预料中的反应不同。 「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被别人发现,会引发各种麻烦。」 一之濑嘻嘻笑道:「这倒是有可能喔。」 「如果见不到你,我乾脆来去自杀好了……」 她望著窗外,一脸若无其事地刻意用我能听见的音量呢喃道。 「就算是开玩笑,也别轻易说出这种话。」 「我没有在开玩笑啊。既然见不到你,我活著还有什么意义。」 一之濑表现出一副不卑不亢、若无其事的态度,那副模样与自杀时期的她重叠在一起。 「如果你想妨碍我自杀,就必须一辈子监视我。」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嘛……总之,不要再见我,也不要再自杀了。」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便斩钉截铁地回答:「恕我拒绝!」 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她,散发出来的气息有别于以往。 「过去我害怕被你讨厌才隐藏起本性,其实我任性又爱撒娇。当你和其他女性来我打工的地方时,我真的大受打击、醋意大发。与其被其他女性抢走,早知道当初再更积极一点就好了,我一直觉得很后悔。所以我决定下次见到你时要尽情地撒娇、说许多任性的话来让你感到为难。」 一之濑喝了一口橘子汁后,补充道:「因此──」 「就算你说不行我也会去见你,如果你不肯见我,我就去自杀。」 「你等著瞧吧!」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向我下战帖;我只能嘴硬地说:「随便你。」 隔天早上我醒来时,又跟一之濑四目相交。 「早安。」 面带微笑的一之濑把我从床上挖起来,我一如往常地盖上棉被,又被她一如往常地掀开。她拉著我的手,开心地笑道: 「今天要不要去看电影?」 「反正你也没什么想看的片吧……」 我抢回棉被,再次盖上,又被掀开。 「有部片我想和你一起看啦!我们去啦!」 一大早便情绪高昂的一之濑,用手指温柔地戳了戳我的脸颊。 「知道了啦,别戳我。」 「好耶!」 结果,这一天我也被一之濑拉著去看电影。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九月十五日,星期三,天气晴。 一之濑从那之后,每天都来我家。 即使暑假结束开学之后也依然如此,我们又回到和以前相同的状态。 就算我叫她不要来,她也充耳不闻,老是不肯回家。我没有余力赶她出去,拖拖拉拉地存活到今日。 因此,这一天我计画在一之濑去上学的期间,留下写著告别留言的纸条,离开这个房间。 一之濑说过我不肯见她的话,她就去自杀。虽然就这么消失踪影令我感到有些不安,但反正无法避免十二月二十六日将死的事实,我便赌她不会自杀,判断早点离开才是为了她著想。 然而,来叫我起床的一之濑穿的却不是制服,而是便服。 「你今天不是要上学吗?」 我如此询问后,她便回答:「今天是创校纪念日,所以放假。」 「相叶先生,我们今天去游乐场玩吧!」 她用双手抓住我的手臂,试图将我拽出床铺。 「快点、快点!」 「别拉我,我自己起来。」 一之濑拉著我来到的游乐场,是我以前带她来过的地方。 我们站在射击游戏前,射击僵尸。我们合作无间得与以前无可比拟,接二连三地击退僵尸,一路打到大魔王,紧张得手汗直流,经过一番激战后顺利过关。 「我们破关了呢!」一之濑开心地抱住我,我也因为太过高兴而紧抱住她。看在旁人眼里,无疑是一对情侣吧。 之后我们又跑去玩赛车游戏、射飞镖、打击练习和推币机,走出游乐场时天空已布满一大片美丽的晚霞。起初我根本没什么兴致,却在不知不觉中忘记自杀的事,沉浸其中。顺带一提,我射飞镖创下连败纪录。 我们在回家时经过的可丽饼店都点了巧克力鲜奶油口味。我怀念地心想:我们之前也像这样边走边吃回去呢。 「我前阵子点了特别综合水果口味,很好吃喔。」 「既然好吃,干嘛不点那个口味就好?」 「我点巧克力鲜奶油口味是有深意的。」 「深意?」 「因为我想和你吃同样的食物。」 一之濑嘴边沾著鲜奶油笑著说道。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三次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二,天气晴。 决心「这次一定要离开这个家」的我,必须在一之濑来叫醒我之前起床,展开行动……原本是预计这样的。 结果我早上在床上醒来后,感觉不太对劲,全身非常沉重,一掀开棉被后,看见一之濑趴在我身上睡得正甜。 「你……在干什么啊?」 我摇醒一之濑。确认时刻后,早已过了九点。比起为何手机的闹钟没响,我对一之濑没去学校,还在床上一事感到更加疑惑。她这天穿的依然不是制服,而是便服。 「你不用去上学吗?」 「今天是创校纪念日……」 「你的学校一年里究竟有几次创校纪念日啊?」 我将一之濑的脸颊拉向两侧,延展得非常长。她发出微弱的声音说:「我今天不想去上学。」然后将脸埋进我的胸口。她的体温令我睡意渐浓,也削弱了我离开这个家的决心。 我抚摸她的头抚摸了一会儿后,她在我胸前打了一个小呵欠便起身。 「今天要不要去水族馆?去你之前带我去的地方。」 一之濑如此说道,今天也拉起我的手。 我们搭乘呈现包场状态的电车车厢,确定没有其他人在场的一之濑,靠在我的肩上。与她再次相见之前,我万万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像这样与她在一起,彷佛像在做梦一样。当我藉由将身体靠在我身上的她的体温来确认这是现实的时候,抵达了目的地。 进入水族馆后,一之濑挽著我的手臂。我没有拒绝,宛如一对情侣般地在馆内到处闲逛。 「有那么多数量,感觉会有鱼被排挤呢。」 一之濑仰望著一大群在水槽游泳的沙丁鱼说道。 「真巧,我之前来这里时也想过同样的事。」 「如果我是沙丁鱼的话,肯定会被排挤吧。」 「因为你在泳池也不会游泳嘛。」 一之濑一脸不满地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嘛。 「就算我变成沙丁鱼,你也会来救我的。」 「即便救了你,两只沙丁鱼也活不下去吧?」 我嗤之以鼻,但一之濑却摇头说:「才没有那回事呢。」 「我们会彼此鼓励地活下去。为了不被拋下,我会拚命地游,所以你要夸奖拚命游泳的我喔。」 「这样有彼此鼓励到吗?」 「等你变得坦率一点,我也会好好夸奖你的。」 「那是怎样啊?」 粼粼的波光包围著我们。 「要是真的变成了沙丁鱼,我们要两人一起游下去哟。」 「好啦好啦,如果变成沙丁鱼的话。」 我仰望著一大群沙丁鱼,心想那种生活方式或许也不错。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三次十月六日,星期三,天气晴。 「相叶先生,你差不多也该告诉我了吧?」 一之濑眺望著公园草地飞来飞去的肥皂泡泡问道。 「你是指什么事?」 我从铺在树荫下的野餐垫朝草地吹泡泡。 「告诉我你差劲的地方啊。」 「你还在介意那种事啊?」 这天我本来也打算离开那个家,结果跟一之濑在公寓的通道撞了个正著,被她拉到公园来。我们踩著天鹅船,喂完鲤鱼饲料后,在草地打羽毛球,两个人一起吹泡泡。 过著不像再两个月就要死掉的安稳日子。 不过,一之濑也因此经常请假没去上学,引起学校关注。她今天也没去上学,像这样和我在一起。 「我反而比较担心你,是在学校遇到什么糟心的事吗?」 「没有啊,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最近请太多假了吧!」 「唔……」一之濑做出烦恼的举止后,将脑袋枕到我的大腿上。 「我只是想尽量跟你相处久一点而已。」 「跟学校的朋友玩比较好吧。」 一之濑在我的大腿上露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在学校,我常常觉得比以前还要孤独。没有人知道我以前拒绝上学的事,也不知道我跟家人感情不好。所以,就算交到了朋友,学校也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我。」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她吐露学校的不满。因为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人生,所以早就预料到她应该会有这类的烦恼。 不过,我忧虑的并不是这种问题。 她打了一个大呵欠,呢喃道:「我有点困了。」然后闭上眼睑,风吹动她的刘海。我凝视著她安稳的睡脸,不禁抚摸起她的头。 还没进入梦乡的她,闭著眼睛勾起嘴角。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三次十月十日,星期日,阴天。 这一天,我来到一之濑打工的家庭餐厅。我来到这里并不是来看她工作的模样,而是为了确认某件事。 穿著女服务生制服的一之濑一脸难为情地不时瞥向这里。当我以目光追寻著她时,突然有两名女高中生开口向我攀谈。 「啊,月美的男朋友。」 「你是相叶先生吧?你在这里做什么?」 向我攀谈的两人是之前在校门口见过的一之濑的朋友。 「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来见月美的呀。」「也没有别的理由了喔。」我对彼此笑著如此说道的两人吐槽:「我不是她男友。」 我有事想问这两个人。 我并没有跟她们约好。听一之濑说,她们似乎经常光顾这间家庭餐厅,假日会来拍一之濑穿著制服工作时的照片。一之濑本人说她会感到很难为情,希望两人别这么做。 「我有事情想问你们两个。」我说明来意后,两人便穷追猛问: 「什么事什么事?」 「是想问月美的三围吗?」 「我是很好奇啦,但并不是。」我如此回答后,便向两人提出疑问……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十月十二日,星期二,天气晴。 这一天我将写著告别留言的信笺放在桌上,决定在日出前离开这个家。信上也写著暗示我会搭乘首班车的文字。 凌晨三点,不是一之濑会来我家的时间。 平常我会随身携带钱包和手机,但今天我什么都没带,直接走向玄关。 当我穿上鞋,打开门后, ──映入眼帘的是一之濑双手抱膝坐在地上沉睡的模样。 要是有女高中生睡在公寓的通道上,任谁都会大吃一惊吧。 然而我却没有。 我就是知道会这样,才没有带任何东西出门。 我摇醒睡梦中的她。 「相叶先生……」 她搓揉著眼睛四处张望后,似乎立刻便理解了状况。 「这是因为……呃……」她拚命想解释,我握起她冰冷的手,一起出门散步。 徒步前往的,是老地方的那座桥。感觉若是在这里,似乎能无话不谈。 能听见潺潺流水与虫鸣声。因为是深夜的关系,桥上比平常更加静寂。一之濑的黑色长发随风飘扬。 我把手搭在栏杆上,没有望向她,而是眺望远方的景色。 「离家出走……对,我是离家出走了!」 一之濑像是突然想到藉口似地向我解释。但这个理由很牵强。 「那你进来家里不就好了?」 「我想要是吵到你睡觉就不好了……」 我问笑容生硬的一之濑: 「烟火大会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什么意思?」 一之濑虽然反问我,但似乎也察觉到我问这句话的意图。 「我听你朋友说,那一天你们本来约好在家庭餐厅集合的吧?」 一之濑原本跟朋友约好要去烟火大会。可是天气预报一直显示下雨的符号,所以在活动的前一天决定不去了。 改约在家庭餐厅集合,可是当天一之濑却没有赴约。集合时间是我们在公园偶然遇见的不久前,听说一之濑突然向她们道歉说有急事不能来。 一之濑没去家庭餐厅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当时她正让我和她共撑一把伞,并且跟著我回家,不可能赴约。 为什么一之濑会待在距离碰面场所遥远的公园呢? 原因很简单。 因为她事前便知道我会经过那里。 而且,她不只那次预料到我的行动。 也知道我打算离开那个家。恐怕是像今天那样一直坐在门前,监视我有没有趁深夜出门吧。 一到早上便走进我家,并这么说:「我今天不想去上学。」 然后,拉起我的手带我去玩。 也就是说,一之濑──事先知道我的行动,故意妨碍我自杀。 面对沉默不语的一之濑,我缓缓开口: 「你是什么时候跟死神交易的?」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能。就算长时间跟我待在一起,也难以做到连续妨碍我自杀这种事,除非有读心术,或是倒流时光。 「果然还是被你发现了。」一之濑乾脆承认,笑著从口袋拿出怀表。那只怀表与我的衔尾蛇银表一模一样,只有刻在表盖上的衔尾蛇朝向的方向相反这点差异。我的银表是向右,一之濑的银表则是向左。 将两只银表摆在一起的话,看起来便像是互相吞食的模样。我曾在网路上看过这种图案,就是衔尾蛇。 果然如我推测的一样,衔尾蛇银表有两只。 「就在烟火大会那天。其实当天你已经自杀了。」 我原本以为,就算我自杀,也不可能立刻被发现。不过,唯独有个家伙能随时报警。我要在哪里自杀,她只要读取我的心便能轻易得知,也能在我自杀前就报警。 打从一开始,死神的目的就是这个吧?如今想来,那家伙根本不可能会帮我。而是为了与一之濑交易才假装是我女友,斩断我们的关系吧。为了让她再次恢复寻死少女的身分。 一之濑凝视著手上的银表说道: 「当死神展示这只表给我看时,我便全都理解了。因为跟你拥有的怀表一模一样。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能事先洞悉我的行动,又为什么打算从我眼前消失。」 「既然知道得那么清楚,为什么还跟她交易?你早就知道我来日不多了吧?」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便微笑回答:「那还用说吗?」 「因为我想再见你一面。这次换我妨碍你自杀,我还想和你去各种地方游玩。」 一之濑开朗自豪地说道,实在不像是一个舍弃寿命的人。她的态度丝毫不见任何后悔的情绪。 「就算是这样……也不值得你拿寿命交换吧!」 「我就是怕你这么说,才没告诉你的。其实我本来打算一直瞒著你,直到你离开这个人世的。」 看见一之濑理直气壮的态度,我生起闷气。 「为了一个将死之人舍弃寿命,头脑有问题吧?」 「我一个将死之人,哪里还需要在意那种事?」 一之濑回嘴道,还得意洋洋地比出胜利手势。 「再说,是你不好!妨碍别人自杀,竟然还想自己去死!扔下我一个人先走,未免太奸诈了!」 我对恼羞成怒的她叹息道: 「……你舍弃寿命,不会后悔吗?」 面对我的提问,她笑容满面地回答: 「完全不后悔。我之前也说过,若是没有你陪在我身边,我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所以,我绝对不会后悔。」 面对坚持如此主张的一之濑,我轻声呢喃:「你真傻……」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快要死了,不管你怎么说我、多么讨厌我,我都不在乎。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一之濑如此说道,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肩膀。 「所以啊,相叶先生。」 我转身面向一之濑,她冲过来抱住我,力道大得快把我扑倒。 她仰望我的脸。 「反正我就快要死了……」如此呢喃。 脸愈靠愈近。 然后── 我们的唇瓣交叠在一起。 短短数秒。 光是这样我便全身发烫。感觉立在我们之间的那堵墙逐渐崩塌。我对她的感情宛如水坝决堤般满溢而出,感到心满意足。 一之濑离开我的嘴唇后,笑道:「做这种事也完全不觉得害羞。」随后瞬间面红耳赤。 「你都满脸通红了,哪里不害羞了啊?」 我拉起一之濑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呀!」 她似乎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立刻也回抱住我。 「为了我这种人……要是你后悔舍弃寿命,我可不管喔。」 我抚摸著她的头,发出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一之濑摩挲著我的背,温柔地回应。 「吶,一之濑。」 「什么事?」 我和一之濑的体温彷佛融为一体。 「你愿意陪在我身边,直到我死去吗?」 「我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了。」 我一直很憧憬。 希望有人能将我这种人摆在心中的第一位。 渴望无偿的爱。 如今将我紧拥在怀中的她,给予了我凌驾其上的东西。 这满溢而出的心情,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吧? 那一天,我在床上将过去的事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一之濑温柔地紧抱著我,直到我将成长历程一路至今的事说完。她听完后,像一年前的我一样开口:「我能做的也只有随口附和而已……」不过,对我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竟然在年少的女友怀中哭泣,我真是丢脸。 不过,一之濑看见这样的我后,依然对我这么说: 「你果然不是差劲的大人呢。」 隔天起,我便不再伪装自己,坦率地生活。 我们之间已没有隔阂,能随心所欲地与她共度时光。 衔尾蛇银表将时光倒流时,能保留持有者与其触碰之人的记忆。一之濑一再将时光倒流,尽可能增加我们相处的时间。 我们手牵著手去各种地方游玩、互相撒娇、当众亲吻。将至今以为无缘的事情,尽情地把过去忍耐没做的分量全都补回来。 那些日子是我活至今日,最安稳幸福的时光。 3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三次十二月二十五日,星期六,天气晴。 我仅剩的临终之日,是平凡无奇的一天。 一如往常的光景。既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件,也没有下雪。 晴和的蓝天,阳光和煦的冬日,让人遗忘这世界上一秒中有多少人逝去。所以,我也对自己即将死去一事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觉。 来到公园草地的我们,将野餐垫铺在阳光之下。我随便躺在野餐垫上,望著在我身旁吹著泡泡的一之濑。空气虽然寒冷,但倾泻而下的阳光暖呼呼的。 我愈来愈困,打了一个大呵欠。 「你睡了那么久,还想睡啊?」 一之濑温柔地对我微笑,像哄小孩入睡般地抚摸著我的头。 「你这样让我更想睡了啦。」 我坐起来,举起双手伸展身体。 我们现在度过的,是第二次的十二月二十五日。 简单来说,就是一之濑使用银表,将时间从最初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倒流之后。 因为是从晚上十一点半倒流二十四小时的关系,所以直到明天的上午十一点半,都无法再让时光倒流。也就是说,等银表恢复功能时,我已经死了。 现在时刻是下午三点多。只剩数小时便将迎来我的死期。 基本上还是可能从明天的上午十一点半回到今天的上午十一点半。 不过,即便在触碰尸体的情况下将时光倒流,也不太可能保留死者的记忆,就算失去死亡的记忆,我也不想再死第二次了。 我跟一之濑商量这件事,决定不再延命。 「你既然没睡的话,也来吹泡泡嘛。」 我接过一之濑递给我装著吸管和肥皂水的粉红色容器,吹起泡泡。 两人同时吹出的彩色泡泡交错在一起,逐渐飘向远方。 我们从以前就谈论过好几次要如何度过最后一天。不过到头来还是一如往常度过,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本来还计画出远门游玩,但前一天的疲累还没有消除。 前一天的平安夜,我们两人去了游乐园。 因为玩得太疯,耗尽体力的我们步履蹒跚地回到家。洗完澡后在床上互相嬉闹,不知不觉便进入梦乡。 两人起床后已经下午一点多了,根本不知道是从几点睡著的。 时间上已没有余裕出远门,加上身体还很疲倦,又懒得从床上起来,第一次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就在任凭一之濑撒娇的状态下度过。 晚上十一点半,我们将时光能倒流多少就倒流多少,结果我们似乎比想像中还要早睡,时光倒流到两人都呼呼大睡的时间。 结果,第二次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也一直睡到下午一点多。 我万万没想到人生的最后一天,竟然有半天以上都在睡梦中度过。 感觉只有我是这么度过的,没有人会明知道有巨大陨石即将冲撞地球,还傻傻地去上学和上班吧。 大多数的人应该都会采取和平常不同的行动,以免留下遗憾。 可是一如既往的一天就令我心满意足了。尽管是悠闲地吹著泡泡,只要能和一之濑待在一起就够了。从我开始坦然而活的那天起,我便有话直说,想去哪里就去,两个人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所以,没有任何遗憾,事到如今也没什么想做的事。 我已不害怕死亡,我内心的恐惧已缓和到甚至没有了自己即将死去的实际感受。 只是,对于独留一之濑在人世这件事感到不安。 她的寿命还剩两年半,一个人没问题吗?会不会有一天也像我一样后悔舍弃寿命呢? 假如她没有跟死神交易的话,我早已凄惨地死去。 虽然对把她牵扯进来一事感到愧疚,但她本人不仅不后悔,还完全不在乎。证据就是她的银表并未失去效力。该说她值得赞赏吗……就是因为她这种个性,我才希望她能一直欢笑直到临终。 我看著天真无邪吹著泡泡的一之濑,突然心头一紧。 我粗鲁地抚摸她的头后,她滑顺的发丝变得乱七八糟。然而她却丝毫不感到厌恶,只是害羞地笑了笑。 「干嘛突然乱摸我的头?」 「我想说,得趁现在摸个够才行。」 「那你就尽量摸吧。」 一之濑靠过来,放下泡泡水,握住我没拿东西的那只手。 「我说,相叶先生。」 「嗯?」 「如果我说其实我瞒著你从未来回到过去,吃惊的是到了明天你也没死,你会相信吗?」 「不信,不可能。」 我如此回答后,一之濑便不满地说道:「相信我啦。」 虽然还没有即将死去的真实感受,但我也不认为自己能继续活下去。与一之濑亲吻后的那天起,每天过著如梦似幻的日子,此刻我也有点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过著如此幸福的生活,感觉遭到天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是说假如。假如到了明天你还活著,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我望著远处正在玩球的一家人思考。 「我想和你再去哪里游玩。」 「好耶。如果你没死的话,我们再去哪里玩吧。」 她靠著我的肩,兴致勃勃地问道:「还有呢?」 「没有了耶。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 「……这样我也很开心啦,不过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了吗?」 「那你有想做的事吗?」 「当然有啊。高中毕业之后……我想和你同居!」 尽管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她的表情是如此认真。 我回答:「如果没死的话啦。」她便绽放笑容开心地说:「太好了!」 「既然都同居了,也养只宠物好了。」 「假如要养宠物的话,因为我家是公寓,不能养猫或狗喔。」 「不养猫狗,也可以养仓鼠或是……六角恐龙之类的!」 「六角恐龙感觉有腥臭味,我不想养呢。」 「咦……」一之濑发出深感遗憾的声音;我笑著安慰她:「开玩笑的啦。」 「然后有时两人一起出门逛逛,有时在家一起玩吧。」 「结果我们两人想做的事都一样嘛。」 「才不一样。总有一天我们会结婚,然后……」 直接陷入沉默的一之濑,脸蛋愈来愈胀红。 「然后?」 我催促她说下去后,一之濑便扭扭捏捏,一脸难为情地开口: 「……生小孩。」 听完后,连我也跟著羞臊了起来,不禁挪开视线,不料视线的前方却是家人带著小孩的画面,真是自掘坟墓。 「我、我们不是都跟家里处不来吗!所以,我想应该能够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 我想像如果真的和一之濑组建家庭的话。 「应该会很幸福吧。」 等我回过神时,才发现已脱口而出。 「一定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 「全世界最幸福吗?」 「全世界最幸福。」 一之濑温柔地微笑。 之后,我们也一直谈论不会到来的日子。 一直聊到天色变暗。 离开公园时气温骤降,我们牵著手回家。 回程时,她问我:「晚餐要吃什么?」我回答:「我想吃你煮的菜。」于是她自信满满地回覆道:「包在我身上!」 我们去超市购买食材,回到家时是晚上七点左右。 接著吃了一之濑做给我的牛肉烩饭后去洗澡,然后我们依偎在床边,一直握著手。 在寂静笼罩的房间里,我们聊起从邂逅那天起一直到今天发生的事。 我本以为早就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没想到临终之前依然有许多话从嘴里吐出。 时间在我们互相赞美、表达感谢之中渐渐过去。 即使过了晚上十一点,时间依然继续流逝。 甚至感觉时间流逝得比平常还要快。 随著临终之时将近,我们不断接吻。 晚上十一点五十分,我们凝视著手机萤幕。 「……还剩十分钟。」 一之濑一脸落寞地说道。 「相叶先生,你不怕吗?」 「不怕。」 我不怕死。 「真的吗?没有在逞强?」 「没有。」 我只害怕又留下她一个人。 「吶,一之濑。」 「什么事?」 「对不起喔。」 我将她拥入怀中,抚摸她的头。 「没办法彻底拯救你。」 虽然在一之濑的陪伴下迎来生命终点令我感到安心,但如今我却涌起后悔之意,还是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然而一之濑却温柔地微笑:「不要道歉啦。」摩挲我的背。 「我一直独自承受恐惧,是你为无能为力的我创造出容身之处。你拯救了我无数次。」 一之濑的体温传了过来。 这份温暖也只剩两年半就要消失了吗? 「可是,我希望你变得更加幸福。希望你不再舍弃性命,走上另一种人生。」 一之濑拉著我的双脸,笑道:「你在说什么啊?」 「我已经够幸福了。如果能再次跟你相见,付出一条性命简直太划算了。而且,如果我不陪在你身边的话,你不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吗?」 为了我舍弃寿命,还说得出「划算」的,大概只有她了吧。 正因为我邂逅了寻死的她,才得到救赎的。 「你真坚强,竟然能不感到后悔。」 「我之前也说过了吧!说我『才不会后悔』。」 「是啊,在逛完动物园回去的时候说的。」 她的银表直至今日让时光倒流过无数次。表针没有消失,延长了我能活命的时间,这令我又悲又喜。 隔了一会儿,一之濑开诚布公似地开口: 「我一直很讨厌自己的人生,遇到的净是些难受的事,也曾抱怨为什么自己非得遭受这种折磨。我一直认为这辈子我都必须憎恨著自己的人生活下去。不过,如果不是过著这样的人生,我就不会跟你相遇了吧。当我开始转念这么想后,便能喜欢自己的人生了。」 那一瞬间,类似诅咒般东西赫然消失。 「说得……也是呢。如果不是过著这样的人生,就不会与你相遇了呢。」 「就是说呀。你之前不也说过吗?你说如果我正常去上学,跟家人也相处得很融洽的话,我们就不会相遇了。」 一之濑温柔地抚摸我的头。 「因为你活到现在,我才有勇气活下去。」 她的这番话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得到宽恕。 曾认为一文不值的过去,也确实富有意义了呢。 而赋予我人生意义的,正是眼前的她。 「一之濑,谢谢你。我爱你。」 我嘟囔般地说道。 「不客气,我也爱你。」 一之濑呢喃般地说道。 我们将脸凑向彼此,双唇交叠。 交换彼此最长的吻。 在亲吻的期间,我再次想像。 如果我没有舍弃寿命,而是过著普通人生的话会怎么样? 想必即使活了几十年,都不会与一之濑相遇吧。 就算过著理想的生活,我的身旁却没有一之濑。 即便奇迹似地遇见了一之濑,我也无法阻止她自杀吧。 我们必须以这种方式相遇。 正因为我们都是舍弃寿命的人,才能建立起独一无二的关系。 这肯定是最棒的人生。 不是后不后悔舍弃寿命的事。 我的人生如果没有遇见她,就不会得到救赎。 当我们的唇瓣离开彼此时,我如此确信。 在表针指向五十五分之前,泪水开始扑簌簌地从一之濑的眼眶掉落。她将脸埋进我的胸口,不让我看见她流泪。 我用右手温柔地不断抚摸她的头。 她没有停止哭泣的迹象,时间就这么不停地流逝。我所剩下的时间不到五分钟了。我想至少在死前为她擦乾眼泪,打算站起来拿面纸。 当我伸出左手朝后方撑著地板,正要站起来的瞬间,指尖传来触碰到冰凉物体的触感。非常冷冽。大吃一惊的我回头望向左手,手指掩藏在床下,看不见指尖的冰冷物体。 我战战兢兢抓住那个物体,把它从床下拿出来,不过当我抓住它时,我便知晓那是什么东西了。 是蒙上一层灰的衔尾蛇银表。从刻在表盖上衔尾蛇朝向的方向来判断,可以确定是我的,而不是一之濑的。 它怎么会掉落在床下? 自从它无法让时光倒流后,我便不再随身携带,将它搁置在房间里。 不过,我试图挖掘最后看见它的记忆,却始终想不起来,也没发生过会将它掉落在床下的事。我心生疑惑地眺望著衔尾蛇银表。 就在这个时候── 衔尾蛇银表从我手中滚落。 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全身无力,差点倒向一旁。 一之濑连忙想要将我扶起,我却就这么瘫软倒下。 「相叶先生!你没事吧?」她拚命地呼唤我。 我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 她的声音愈来愈遥远。 她似乎紧握著我的左手叫唤著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见。 也感受不到她握著我的手的温度。 我能看见一之濑的泪水如雨滴般滴滴答答地掉落。 这就是所谓的死亡吗? 眼皮愈来愈沉重。 她抽泣的模样逐渐模糊。 过往的回忆浮现脑海。 就是所谓的人生走马灯吧。我本以为自己看见的走马灯应该会很悲惨,没想到全是和一之濑的回忆。 我竭尽最后的力量,伸出右手想要擦拭她的眼泪。 不过,终究没有触及她的脸庞。 耗尽力气的右手掉落在衔尾蛇银表上,已无法动弹。 逐渐薄弱的意识中,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让她停止哭泣。 如果还能有时间让我安慰她的话…… 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让她停止哭泣呢? 一、两个小时似乎不够。 我想想……至少再给我一天的时间…… 我的眼睑慢慢闭上。 4 我听到声音…… 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相叶先生!相叶先生!」 我被耳熟的声音唤醒,张开双眼。 一之濑趴在我身上。 从她眼眶滴落的泪水落在我的脸颊。 我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况下想要坐起身子,一之濑却紧抱著我哭泣,害我的脑袋用力撞到后面的墙壁。我捂著头望著抽泣的一之濑,看著看著就想起自己临终之时。 不过,我所在之处既非天堂,也非地狱,而是熟悉的床上。 我望向放在枕边的手机确认日期与时间。 是十二月二十五日的下午一点多。 我不认为我在做梦,况且如果是梦的话,为什么一之濑在哭泣? 「你将时光倒流了吗?」 我询问一之濑,她却只是在我胸前摇了摇头。 我不断摩挲著她的背部,思考时间倒流的原因。 无论经过多久,一之濑依然哭个不停,我也始终不知道原因。 说起来,我好像在临终时祈求希望再多给我一天来安慰她。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将手伸向床上,摸索寻找衔尾蛇银表。 我抓起银表打开表盖一看,果然如我所料。 自从无法倒流时光而消失的表针,又恢复了原状。 表针停在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七秒。 看来确实是这只银表发挥效力,让我再次回到过去。看一之濑哭著抱紧我的模样,应该是因为直到最后都握著我的手的关系,也保留了记忆吧。 为何衔尾蛇银表的效力又恢复了呢? 是因为一之濑说的话,让我心念一转,对舍弃寿命一事不再感到后悔吗? 再怎么思考也想不出答案,而一之濑依然继续在我胸前哭泣。 我一个劲地安慰一之濑,希望这次不要再留下悔恨。我花了三个多小时才让她停止哭泣,即使哭完后她也一直紧抓著我的手臂不肯放开。毕竟经历过那样猝不及防的离别,两人能一起度过的这段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得无法放手。真想永远这样下去。 我们没有交谈,默默地拥抱了片刻。房间内十分静谧,能听见时钟秒针移动的声音。可是,这个房间并没有时钟。 耳熟的秒针声音是从一之濑的书包传出来的。 一之濑从书包拿出衔尾蛇银表后,慌慌张张地跑向我。 「相叶先生,我的银表……时针在动耶。」 时针确实是在移动没错。 照理说,一之濑的银表直到明天的上午十一点半都不能使用才对。 为什么时针在动?我们疑惑地思考。 「既然时针在动,就表示能让时光倒流吧?」 「……要试过才知道。」 「……那么,要试试看吗?」 我握住一之濑的手后,风景瞬间改变。 我们正搭乘云霄飞车,坐在隔壁的一之濑紧握著我的手。发出「喀哒喀哒」声逐渐往上爬的云霄飞车,与前一天圣诞节前夕时搭乘的是同一辆。 我们互相对视。 「时光倒──」 下一瞬间,云霄飞车突然往下冲,一之濑发出尖叫。 「为什么能倒流时光?」 下了云霄飞车后,我率先问道。 「该不会像持有者一样,银表的记忆也会被保留吧?」 一之濑看著手上的衔尾蛇银表说道。 「银表的记忆也会被保留?」 「我从以前就一直很在意了。」一之濑说出这句开场白后,提出她的意见。 「倒流时光后,必须等三十六小时才能返回二十四小时前,然后再等三十六小时才能再用银表对吧?」 我点头回答:「没错。」 「可是,这样不是很矛盾吗?既然能返回二十四小时前的状态,照理说再等二十四小时就可以让时光再次倒流才对吧。然而表针却停在时光倒流前的时刻,直到再过十二小时效力恢复后才会再次移动,我在想银表也像我们的记忆一样,在接收相关的情报……也就是恢复效力前的这段经过时间。」 仔细想想,只有交易的人才能使用、后悔的话便会失去效力等,许多部分都跟持有者有关。也许最后倒流时光后所经过的时间和记忆也都一起保留了下来。 「如此一来,用你的银表一起保留下记忆的我的银表,也返回到最后一次使用后经过二十四小时的状态啰。」 我快要死的时候,她的银表最后一次倒流时光后,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以上。接著用我的银表让时光倒流,如果银表就这么保留了经过的时间,那么她的银表便已经过合计三十六小时的时间。 「如果假设成立的话,只要我和一之濑轮流使用银表……」 「就能永远让时光倒流!」 我稳稳地接住了朝我扑过来的一之濑。 一之濑开心得就快要哭了出来,我却还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有如此尽如人意的事?」 我之所以不敢相信这或许可能得救的希望,是因为脑海中浮现交给我这只银表的人物。那家伙怎么可能没发现这件事? 令我不禁想起与养父母初次见面时的恐惧感,担心只是一时开心,最后空欢喜一场。害怕会不会又被现实背叛。如此一来,会让此刻欢欣的她感到悲伤…… 当我思考著这些事情时,一之濑突然用力拉扯我的双颊。 「相叶先生!你又在思考奇怪的事了吧?」 「喂、喂!住手……」 「我们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一之濑把手从我的脸颊松开后,用双手包覆般地握住我的手。 「我们只有靠这个方法才能活命,最后就相信看看吧。」 温柔微笑的一之濑充满自信,让我感到安心。 都不知道谁才是大人了呢。 她的话给予我勇气,让我抱著试著踏出一步的态度开口: 「不相信的话,一切都免谈了。」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便笑道:「就是说呀。」 就结果而言,她的假设是正确的。 用我的银表回到二十四小时前,立刻再用一之濑的银表回到二十四小时前。 就算将时光倒流合计四十八小时,各自的银表在三十六小时后都能恢复效力。 换句话说,有两只银表的话,就能永远各自将时光倒流十二小时。 衔尾蛇银表就像我们俩一样,两只合在一起才能成为完整的表,不辜负它的名声。 之后我们便利用两只银表,开始不断倒流时光的日子。 我们一再返回过去,到各种地方游玩。 持续著重复几十次也不会厌倦的生活。 在一之濑与死神交易拿到银表的那天,到十二月二十五日为止的四个月,我们遗忘了一个季节的时间。从旁人眼里看来,永远重复的四个月或许就像是无法逃脱的时间迷宫。不过,只要能够一起度过,我们什么都无所谓,打算再重复个几千、几万次,持续倒流时光。 ──直到死神出现在我们面前。 某天白天,当我们两人走在桥上时,后方传来一道声音: 「你们打算倒流时光多少次……才肯罢休啊?」 回头一看,是死神站在那里。因为以往只在夜晚、台风天或是天色昏暗时才看见她,所以在白天看见死神感觉……还挺新鲜的。 不过,更令人感到新鲜的,是死神的表情。 死神以前所未见般目瞪口呆的表情看著我们。 我们已记不清倒流了多少次时光。我和一之濑都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每天都生活得很开心,不过对观察人类的死神来说,大概受不了吧。她的脸色比平常还要差,一副快要吐出来的样子。 「我们会永远让时光倒流下去。」 一之濑一脸满足地向死神比出胜利手势。 「未必能如你们的愿。」 板著一张脸的死神,彷佛重现那一天似地说道: 「我今天是来给你们忠告的。」 死神凝视著我们接著说道: 「你们这样下去会后悔的。」 「你的意思是我和一之濑其中一人会后悔吗?」 「没错,现在你们是为了彼此各自让时光倒流,但当你们其中一方想放弃活下去时会如何呢?」 我试著想像了一下,但再怎么样都想像不出自己放弃活下去的模样。 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大概是一之濑不在我身旁的时候吧。 「衔尾蛇银表必须两只一起使用才能无限循环下去,若是其中一只银表不能使用的话就完蛋了。为了让其中一人活下去而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时光倒流延续性命,就等同于是基于责任感而活。总有一天会觉得麻烦吧。毕竟若是没有得到那只银表,你们根本不会相遇,就能一个人轻松死去了,甚至不需要舍弃寿命。」 听见这一番话,我们嗤之以鼻地说道: 「绝对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绝对不可能后悔遇见她。 看见我们两人的反应,死神询问: 「为什么你们能说得这么肯定?你们不是一直很想死吗?为什么能断言以后不会想再次寻死呢?」 一之濑回答死神的问题: 「就算我想死,相叶先生也会阻止我的,所以没问题。」 面带笑容如此回答的一之濑搂住我的手臂,附加一句:「而且他会安慰我的。」死神把原本望向一之濑的视线移到我身上。 「吶,死神。这下你明白了吧!」 我已经不是当初舍弃寿命时的我了。 现在的我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死神说得没错,也许今后会发生令我再想寻死的事情。 不过只要有她在我身边,我就不会随便糟蹋我的性命。 「会不会后悔,你只要读取我们的心就知道了……不是吗?」 我没有逃避死神投来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盯著死神的眼睛。 潺潺流水声令人听得心旷神怡。 将视线从我们身上挪开的死神,一脸遗憾地开口: 「看来无论我说什么你们也听不进去呢。」 一之濑看著我的脸,莞尔一笑。我也回以她微笑。 「不过,我可不能再放任你们继续倒流时间。」 桥上一阵风吹来,一之濑的黑色长发随风飘扬。 「我要收回你们的衔尾蛇银表。」 听完死神的发言,我们两人反射性地脱口而出: 「收回?」 「也就是说……」 我们握著彼此的手,等待死神的下一句话。 死神依然没有面向我们,面朝别的方向明明白白地如此说道: 「我要把寿命还给你们。」 尾声 我不断妨碍某位少女自杀。 那名少女总是陪伴在我身旁。 那名少女很爱向我撒娇。 那名少女有些娇弱,令人无法置之不理。 要妨碍她自杀非常简单。 只要陪在她身旁,到了假日就带她去玩。 那天晴空万里,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幸好是晴天。」「是啊。」我跟身旁的少女交谈。 四月某日,我们在车站的月台等待电车进站。 我们所站立的场所是月台的末端……才怪,是月台正中央稍微靠前方一点的队伍。因为假日的关系,四周有一堆带著孩子的父母和情侣在等电车。 眼前的一家人正在闲聊,被父亲抱著的小女孩对我们挥了挥手,我们也朝她挥手回应;后面有小学生精神奕奕地打闹;旁边的队伍则有对情侣在卿卿我我,吸引众人的目光。 我把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看向我身旁的她。 她的名字是一之濑月美。 升上高中二年级的她,至今依然将「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倒不如死了算了」挂在嘴边。留到背部的黑直发柔软滑顺,抚摸她的脑袋时触感很好。身体虽然纤瘦,胃口还是非常大。她长高了一点,接吻时更方便了。外表成熟,两人独处时却颇为任性,非常爱撒娇。 当我凝望月美的侧脸时,月台播放电车即将通过的广播。 发车资讯板也跑过「电车即将通过,请勿靠近月台边」的跑马灯文字。 我紧紧握住月美的手,月美也回握住我。 如此一来,就无须担心她跳轨自杀。况且她倚靠著我的肩膀,根本没有要跳轨的意思。 电车轰隆作响,以飞快的速度通过眼前。 电车平安无事地通过后,月美便拉了拉我的手。 「对了,听说我们之前去的动物园新增了一只无尾熊喔。」 「毕竟只有一只太寂寞了,之后再找个时间去看看吧。」 我们每周都会出门到各种地方游玩。 像是去远一点的主题乐园、爬爬山、参加活动、去水族馆看水母之类的,假日可说是一定会外出游玩的程度。 今天月美突然说她想去海边,为了实现她的愿望,我们一大早就像这样在等电车。 我们搭乘慢分的电车,并坐在七人座的椅子上。 月美靠著我的肩膀,我不禁抚摸起她的头。 先前不断倒流时光时,我们不在意旁人的眼光,随心所欲地生活,已经养成习惯了。从旁人的眼里看来,我们大概是一对笨蛋情侣吧。事实上也是如此啦。 曾经做好心理准备要面对死亡的两人。 如今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反倒是以前太过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我们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在活著。 并非是寿命失而复得或是逃脱无限时光倒流循环这类的事。 而是更早之前就停止的指针重新开始转动。 这一段路程崎岖而漫长。 不过,回首过去,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我妨碍月美自杀二十次,临死前时光倒流,最后死神归还寿命。 明明过去事事不顺遂,舍弃寿命之后未免太过一帆风顺了吧! 既然诸事顺利,也没有必要在意,但因为每个重要的分歧点死神一定会出现,才令我无法不在意。 如果死神没有交给月美衔尾蛇银表的话,时间便无法无限倒流,而我早就已经死了。当我想要阻止月美第二十次自杀时,也是她告诉我月美不在月台。 死神只是想观察我痛苦的模样,并非是想要我的性命。 况且,她只是自称死神,我还是不清楚那家伙是何方神圣。 从死神的言行举止来判断的话,她之所以把银表交给月美,是因为想让我的努力付诸流水,也有可能是因为想制造让月美舍弃寿命的契机,才演出那场蹩脚的闹剧。 结果我们却重修旧好,利用两只银表无限倒流时光。 当我阻止她第二十次自杀时又是如何? 我抵达桥上时,月美的脚已经快撑不住了。 如果没有死神的建言,我势必会在车站月台不断寻找她的身影,恐怕来不及拯救她吧。要是当时没有拯救月美,我将会多么地自责。这样不是正好会发展成死神喜爱的戏码吗? 难道只是事态不如她的预期吗? 还是她有其他的意图? 抑或是她其实是在诱导我──拯救月美? 我曾经跟月美讨论过几次这件事。月美说:「她该不会其实是月下老人吧?」我反射性地否定:「不可能。」 不过,我偶尔会想说搞不好真的是。 我会如此思考,是因为死神将寿命归还给我们时所露出的表情,清纯得不符合她的作风。 从那天起,死神便不曾出现在我们面前。 「是海耶!」 来到沙滩的月美,举起双手做出像小孩般的反应。 白浪涌上沙滩,春季刚到,风还有点冷。 我们漫步在沙滩上,留下明显的足迹。月美比较两人足迹的尺寸,说道:「大小完全不一样呢。」 「到了夏天,我想去游泳。」 「好耶。到时候我们再来这里。」 像这样事先安排计画,也是遇到月美后才养成的习惯。 不过,我们居住的世界依旧如昔,我们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像前几天我又惹月美生气了。「已经不需要再无限倒流时光了,所以你也没必要非得跟我在一起。要是你不想待在我身边的话,可以随时跟我说。」我说出这类话后,月美大发雷霆。 「我从未后悔为你舍弃寿命,又怎么可能会不想待在你身边呢?」 月美如此肯定地说道,用力拉扯我的脸颊。抱歉。 她也依然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早上都在说:「我不想去上学……」 我总是抚摸著她的头告诉她:「用不著勉强自己去上学。」结果说来说去,她还是会乖乖准备出门。因此,目前她还是照常去上学,没有任何问题。 我现在手头上还剩下一点钱,但总有一天我也必须去工作才行。也许到时候会像月美一样耍赖说「我不想去上班」吧…… 我认为我们现在依然难以在这个社会上生存,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与他人有任何牵扯。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月美陪在我身边的话,我死也无所谓,月美似乎也跟我有同样的想法。 反过来说,我们想趁现在还能到处玩耍的时候活下去。 互相妨碍彼此自杀,共同生活下去。 我们的恋爱或许就是所谓的共依存症吧。 我偶尔会听说互相依存的关系不怎么好,但我却不明白哪里不好。 我认为会这么说的人不是周围有许多人存在,就是没有真正爱过的人。这世上应该也有许多像我们一样,必须有另一个想一起生活下去的人存在,否则便无法存活的人才对。 这样就好了。 我们只知道这样的生活方式。 「月美,我爱你。」 我为了不让她感到孤单而吐出这句话。 「干嘛突然这么说?」 「就突然想说啊。」 「出其不意说出爱的告白可不好喔。」 月美一脸难为情地对我说: 「我也最喜欢阿纯你了。」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沙滩上。 习惯这肉麻幸福的日子会到来吗? 目前还不知道。 不过,我想只要有她在我身边,我就能像这样一直走下去。 所以我──从今往后也会一直…… 妨碍寻死的她自杀,带她去玩。 后记 「要是能这样死去就好了……」 这是数年前一位女性友人呢喃的话。 我当时只能说出一些含糊其辞的话敷衍带过,令我后悔不已。 说不出体贴人心的话也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我也和她有类似的心情。就算当天就是我的忌日,也没什么好困扰的。 我高中毕业后没有上大学,也不工作,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即便是正在撰写后记的此刻也处于同样的状况。 或许有人会认为我──又没有把寿命交给死神,为什么要活得这么愚蠢?但这是我深思熟虑后,想到最适合我的生活方式。 自从改用这种自暴自弃的方式过活后,我才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快活。 某一天,我认识了一位女性,她是个很努力的人,但看起来活得很痛苦,有些部分跟以前的我很像。所以,才对她打开了心房吧。 两人出门时,我会不自觉地向她提起「以前的自己」。虽说对她卸下心防,但在我心中这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只能说出一些片段。 可是听完我的话后,她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又没说「想死」,她却跟我说:「不能寻死喔。」 然而听见她说出:「要是能这样死去就好了」这句话,我却只能说些敷衍的话带过。我其实是想说些话鼓励她的,但我想我这种放弃人生的人所说的话也没什么说服力,便收回了这个念头。 因此我思考自己是否能为她做些什么事而写起了小说。我想透过这个故事为她加油打气。总比说些没有说服力的话来得好吧。 当然,我不敢直接对她说「我写了小说,希望你阅读看看」,而是妄想著「要是得奖出书的话,就请她阅读吧」。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我大概是疯了吧。不过,我可是超级认真的,从头学习如何写小说,拚命摸索著写了出来。 ──结果请她阅读的梦想在我得奖前就破灭了…… 之后我的生活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得自暴自弃、挥霍无度,存款也快要见底。终于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差不多到此为止了吧。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收到这部作品得奖的联络。 我从以前就非常讨厌「只要活下去总有办法的」这类话,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或许还是必须多多少少相信一下才行吧。 这本书就是我这种差点走上绝路的人所写的故事。 或许没有说服力,但如果能让各位读者看完之后打起精神的话,将是我莫大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