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不要脸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 最是江南好风光,今日秋高气爽,阳光煦暖,清风拂面送来丹桂香,临安城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派热闹繁华之景。 马车在一间楼阁前停下,我如释重负地掀开帘子,深深吸一口气,坐马车真真是世上顶讨厌的事,总能教我的小心肝扑通乱跳,胃中翻涌如同惊涛拍岸。 圆润小心翼翼地将我扶下车,贴心道:「小姐,您先进去歇息一会儿,小的吩咐下人准备了您最爱吃的冰镇桂花糖水。」 这货不愧是跟了我十七年,堪堪就像那贴心的小棉袄,我甚是满意地捏了捏他的脸,心情瞬间由阴转晴,「好,圆润,小姐没白疼你。」 他笑得有些扭曲,翘着嘴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麽。 不过不用猜我也知道,定然又是「龙生龙,凤生凤」这句话此话乃他的口头禅,并且只有当我捏他脸时才会说,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附上一句:「就知道捏我的脸,跟您母……娘亲活脱活像!」 他常说,他的脸是被我们母女俩捏大的。 这委实有些冤枉,说起我那娘亲,端庄贤慧得都快能立地成佛了,说话的声音从来不会比我走路的脚步声更大,走路的声音也绝对不会比我呼吸的声音更大,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妆容精致可入画,俨然是临安城内贤妻良母的典范。 何况圆润已是年过不惑的半老头,我才十七岁一枝花,他脸大的时候,我还不知在哪儿逍遥呢。 其实圆润是个太监,据他说是小时候爬上树掏鸟蛋的时候,一不留神摔下来给摔残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话的真实性。 「玉柔小姐,您来了。」蔡管家端起一个标准的职业式微笑,恭敬地将我请进大堂上座,道:「请您稍等,面试者很快就到。」 我端坐於桌前,一边细品圆润端来的冰镇桂花糖水,一边随手翻阅检查今年的帐簿。 我的父亲是江南巨贾钱万两,垄断经营南方的茶叶、丝绸、陶瓷贸易,是以姜国境内遍地可见钱字号商铺,也许有人不晓得当今天子姓甚名谁,却万万不会没听过钱万两的大名。 钱家祖上是专干抢劫越货的土霸王,只是到了我爷爷那一辈,忽然金盆洗手做起正当生意,之後便越做越大一发不可收拾。 爹爹有一房正妻,正是我的娘亲,娘亲出生官家,外祖父曾是金陵知府。 都道商人重男轻女,奈何我娘亲肚子不争气,嫁入钱家三年,只生了我这麽个黄毛丫头,於是在爷爷的高压逼迫之下,我爹爹又纳了一房姨娘,那小姨娘原是秦淮河上卖唱的歌女,长得倒是楚楚动人,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气质。 小姨娘进门没多久便怀了身孕,一胎生下两个弟弟,把爷爷乐得当场昏死过去。 其实我也可以理解,毕竟将钱家偌大的家业交到一个姑娘家手上确实不妥,他们想要男丁自是无可厚非。 只是要做就做得乾脆一些,你说,打我十五岁起,每年的帐簿都往我这里送是怎麽回事嘛。 不过凭良心说,爹爹宠我胜过两个弟弟,从小到大,他从未拂逆过我的意思,那叫一个捧在手里拍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差给我摘星星取月亮了。 圆润说女儿是爹爹上辈子的情人,如此想来,我便觉得自己上辈子眼光还是不错的。 可娘亲就与他不同了,许是因为我没带把,以致影响了她在家里的地位,她一年到头也不怎麽爱跟我说几句话,整日在佛堂里诵经念佛,与佛祖为伴。 我只好安慰我自己,可能佛祖更需要她吧,毕竟咱们凡人总不好跟佛祖抢人。 今年以来,在我的撺掇之下,爹爹决定将经营面扩大至钱庄业,率先在临安城内开一家钱记钱庄作为试点,要知道,在商业高度繁荣的姜国,银票仍由官银钱庄和京城银票务垄断,是一件相当极其非常之落後的事情。 我坚定地对自己说,发展民营钱庄乃是当务之急,刻不容缓! 不过钱庄生意非同一般,今日这面试由我主持,专门招纳适合为钱庄服务的帐房先生。 没过多久面试者便接踵而来。 打头的是一个老先生,看得出他资历深厚、经验老道,一进门二话不说便开始动手,帐簿翻得哗啦哗啦,算盘珠子玩得如鱼得水,只可惜他一张口…… 「哦灭四阔以翻工啊?」 我愣了愣,「欸?」 「哦海刚,哦咩四阔以翻工啊?」 我不禁嘴角抽搐,略略侧过头问圆润:「圆润,他说什麽?」 「咩四……」圆润稍作思考,绿豆小眼眨巴眨巴,纠结地说:「好像……是某地方言吧。」 沟通有障碍,我只好无奈地挥挥手,说:「下一个。」 我寻思着,是老天故意考验我的诚意还是最近疏於进香,运气有些紧缺,这两个时辰过去了,来的也不知都是些什麽妖魔鬼怪,一个不如一个,名不副实、浑水摸鱼的,居然连坑蒙拐骗的都有。 我扶额叹息,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惆怅。 圆润悲悯地看我一眼,攥拳道:「小姐,扛住!」我沉重地点了点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正在我将近绝望的时候,谁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忽然眼前一亮。 只见来人广袖翩翩、风姿出尘,质若初降雪,面若白玉冠,一双凤目似挑非挑,真真是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好一个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我道:「公子,请坐。」 美男的视线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扫过一圈,圆润眼疾手快,就近抄起一张凳子送过去,他道了声多谢,恭敬地朝我拱手,轻抚衣袖坐下,一连串动作如行云、似流水,做得不留一丝瑕疵。 我顿觉赏心悦目,先前的烦躁一扫而空,微笑道:「请问公子姓名?」 美男凤眸含笑,上下打量我,道:「段云成。」 我不自然地掩口微咳,假装垂眸看手,说:「我们钱庄要招帐房先生,不知段公子可有这方面的专长?」 「在下不才,专长正是ounting。」 我一怔,「挨扛什、什麽?」 我甚是疑心自己是否患上耳背之症,否则为何大家说的话我都听得不太明白? 「哦,是这样的。」段云成微微展露笑颜,耐心地解释道:「在下自幼跟随一名西洋先生学习帐务管理,ounting是西洋说法。」 我恍然大悟,连洋文都会,看来学识颇为渊博,不错,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小女子受教。不知公子可有从业经验?」 「没有。」 「这……」我乾乾一笑,道:「公子何方人氏?年方几何?」 「在下大理人氏,年方二十。」 大理……姓段…… 一瞬间,彷佛有滚滚天雷轰隆隆的劈在我的天灵盖上。 我震惊道:「你、你是大大大理段氏?难不成你爹便是段、段易遥?」 段云成镇定地点头道:「家父正是段易遥。」 要知道「南钱北乔西南段,元宝绕着三家转」说的正是我们江南钱氏、山西乔氏和大理段氏,这三家成鼎足之势,控制着姜国的经济命脉。 乔氏垄断经营全国盐业和煤炭,而段氏则尅古玩玉器珠宝,据知情人氏透露,段府之内收藏的珍奇异宝比皇宫大内的还要多,除此之外,姜国的青楼歌坊生意,都是段氏一家独大。 说起来,这个段易遥真真是个生活在传说中的人物,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白手起家,短短数十年之内,竟然将段字号开遍了全国,人称珍玩界骄子、青楼业巨头。 段易遥从来不在公开场合露面,很多事情都是管家代为打理,为人低调、私生活隐密,一没传言二没绯闻,爹爹好几次想与他合作开字画店,却每每被他拒於千里之外。 不过这事情可就难办了。 留吧,他这身娇体贵的公子哥儿只怕不好差使;不留吧,倘若不慎惹怒段易遥,爹爹的字画梦就彻底破碎了。 我颇为矛盾,斟酌着开口道:「我说,段公子啊……」 他礼貌地打断我,「小姐,请教我云成。」 「好吧,云成。」我继续刚才的话,「你可否告诉我,为何要大老远从大理跑到临安来当个帐房先生呢?你看,我们这里工作很辛苦,工钱也不算高……」 第二章 段云成温文笑道:「家父说,这叫体验生活。」 我黑了半边脸……从一个钱堆掉到另一个钱堆,这能叫体验生活吗? 段云成似乎看出我的犹豫,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算盘和一本帐簿,当场展示起他卓尔不凡的理财才能。 修长白皙的玉指灵活地在玛瑙算盘上跃动,彷佛他拨动的并不是算盘珠子,而是琴弦,那册子上也不是枯燥无味的数字,而是曼妙动听的宫商角徵羽。 核算完毕,他亮出一张画满条条框框的纸张,就西洋记帐方法与传统记帐方法的优缺点作出详细比较。 巧言善辩、妙语连珠,一切娓娓道来,教人顿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我看得目瞪口呆,佩服之情油然而生,所有的顾虑顿时烟消云散,拊掌叹道:「好本事,既然云成公子精通帐务管理,乃不可多得的人才,那我便破格聘请你为帐房先生。」 他收起算盘,道:「多谢玉柔小姐。」 他既让我直呼其名,我再自尊小姐未免有些矫情,遂笑说:「不必客气,教我玉柔便可。」 段云成眉梢微挑,薄唇微启,轻轻吐出我的名字,「玉柔。」 欸,没有公子哥儿的架子,真真好。 他又道:「玉柔,我初来临安,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还望你能多多担待。」 我爽快道:「云成公子莫客气,有事尽管开口,圆润,去给段公子安排食宿。」圆润得令,一溜烟地小跑步离开。 这厢我正朝书房走去,一阵人语声便断断续续地传来。 「假金大案震惊全国……此次全权负责,多留些时日……父君放心不下妹妹……」 「殿下,草民殒身碎骨,定然维护公主周全,只是草民有一事须向殿下言明……」彷佛是爹爹的声音,听语气挺恭敬的,不知在与谁说话。 「何事?」 「草民以为,公……彷佛对您有些那个……不同寻常啊,要知道您一直隐藏身分,她又全不知情,如今她年华正好,尚未许配人家,恐怕那、那个少女情怀……乱伦什麽的……是不是该……驸马……」 「这……妹妹心思单纯,应该不会吧?」 「什麽不会?」我推门而入,欢欢喜喜地抱着林玉哥哥的胳膊,喜道:「林玉哥哥,你来怎麽不早点派人通知一声,我好早点回来嘛。」 爹爹惊悚地倒抽一口冷气,当场石化。 林玉哥哥淡定地清了清嗓子,旋即宠溺地轻揉我的脑袋,正欲开口说话。忽然手一僵,又讪讪地收回去,不动声色地与我拉开距离,乾笑道:「玉柔,许久不见,又长高了。」 我浑然不觉哪里有问题,是以又靠过去,「哪有许久,上个月刚见。」 林玉哥哥是爹爹一位世交的儿子,不过我却从来不曾见过这位神秘的世伯,从我记事起,他便时常来看我,给我带各种稀罕的玩意儿,多则每月一次,少则三月一次,我几乎都要将他当成是爹爹替我选中的未婚夫了。 小时候,我一度在他是哥哥还是叔叔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某次正与圆润作深入探讨,却不慎被林玉哥哥听见,他一脸受到伤害的表情,黯然神伤地告诫我,「不许叫叔叔,我是你的哥哥。」 我却以为叔叔与哥哥没本质上的差别,反正都是长辈。 每次林玉哥哥来总要先与爹爹说话,然後再与圆润说话,最後才轮到我,他一来,圆润就将纠结苦逼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就好像见到了一件思念已久的东西,想碰却不能碰一般,一来二去,憋得脸都红了,若非早知道圆润不能人道,只怕要误会他将袖子断在林玉哥哥怀里了。 林玉哥哥长得极好看,看到他总能教人想到书上「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这些句子,街上的姑娘看他的眼神都是火辣辣的,甚至还有胆大的,直接向他扔丝帕,他却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连瞟都不瞟她们。 於是被他紧紧牵着的我,便默默地承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眼刀,隐约间有种浑身穿孔蛋疼之感。 我最喜欢对他耍赖皮,他被我磨得没办法,只好任由我靠着,脸上却始终带有几分尴尬之色。 爹爹瞬间复活,扯着嗓子乾咳两声,朝我一通挤眉弄眼,瞧得我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是以决定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林玉哥哥,这次来临安打算待多久?」 林玉哥哥无奈地笑了,他略略抬手,爹爹的脸色立刻回复正常,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爹爹看他的眼光彷佛带了些许敬畏? 「家父有事托与我办理,所以这次会逗留久一些,玉柔,我听说你要开钱庄?」 我点头道:「不错,今天刚刚聘请了一位帐房先生,估摸着重阳节前後便可以开业了。」 「忙碌之余要照顾好身体,不要太过劳累。」他温声关照我,顿了顿,又说:「近日京城爆出假金大案,你既打算涉足钱庄业,须当十二分的心。」 假金大案我早有耳闻。 据说年初时,京城银票务收到一笔假冒黄金,以铜掺金,作工精细,几乎以假乱真,其总额之巨大令人瞠目结舌,那批假冒黄金来源於江浙一带,上面竟然印有江南巡抚的官印。 此事一出举国震惊,持有金票的百姓纷纷自危,生怕哪天一个倒楣便兑换到了假黄金,不少人堵在地方官营钱庄门口,逼迫官府以银票换金票,甚至有爆发骚乱,为此,江南巡抚王希明连夜赶回京城向皇上请罪。 我笑道:「哥哥不必担心,此事我会当十二万分的心,况且只是试点罢了,成不成还说不好呢。」 林玉哥哥听我这麽说才放心地颔首,忽然又心血来潮道:「玉柔,过了年你便满十八了,可曾有中意的郎君?」 说起这茬,着实有些愁人,倒不是说我貌若无盐、丑不可见,相反的,揽镜自照之时,我还颇有几分自喜,及笄之後,上门来提亲的青年才俊几乎踏破钱家门槛,近有江浙一带名门望族,远有京城官家二世祖,一度导致钱家门庭若市,然爹爹爱女心切,总想着要将我再留几年,留来留去反倒成了冤仇。 人家姑娘十八岁,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却每日与帐簿和圆润为伴。 思及此,我无奈地摇头,林玉哥哥垂眸一瞬,彷佛若有所思。 几日来,我专心筹备钱庄开业之事,忙得不可开交,段云成似乎对此颇有造诣,无形之中帮了我不少忙,我心中感激之余,不忘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爹爹。 我说:「爹爹,前几日我聘请了一位非常可靠的帐房先生。」 彼时,爹爹正埋首於一幅南朝年间的泼墨山水图,彷佛对此兴趣缺缺,随口应道:「好。」 我又说:「此人大有来历,爹爹可知他是谁吗?」 「谁。」 「段云成。」 爹爹不以为然道:「哦。」 爹爹有个毛病,一遇字画便六亲不认,我深觉照这麽下去,说到天黑他都未必能嚼出我话里头的重点,遂加大音量提醒他,「我说,他姓段,段,是大理,大理人氏!」 「大理段,段大理……」他喃喃片刻,忽然一跃而起,惊道:「你说他姓段?莫不是……」他看了看那卷打开的山水图,旋即两眼放光,「当真是段家的人?」 「不错,他是段易遥的儿子,说是……出来体验生活。」但这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好假。 爹爹喜出望外,思忖片刻,说:「後天便是重阳节,不如邀请他来家里作客。」 我暗自抹去额角的冷汗,真是说是风就是雨,想到哪出唱哪出。 我勉强地答说:「我问问看吧。」 爹爹又说:「好闺女,美人计。」 我默了默,温温凉凉道:「爹爹,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我是你亲生的吗?」 他嘿嘿一笑,「当然不是。」 我黑着脸扬长而去。 且说重阳节这日,风轻云淡、阳光煦暖,天气格外舒爽,我身负色诱重任,应段云成之约,陪他赏游西子湖。 照实说,我以为爹爹这想法委实有些自作多情。 那段易遥乃是青楼霸王,开青楼跟开自家的门似的,由此推断,段云成自然是在温柔乡里长大,见过的国色天香更是数不胜数。 再往深里想,或许他奶尚且未断乾净,便开始学着吃女人的胭脂了,况他又不用图钱家财产,看上我实在说不过去。 第三章 泛舟湖上,段云成手执玉骨扇,一派怡然自得的闲散模样,凤目似挑非挑,风轻云淡的欣赏西子湖的宁静风光。 他这人干活儿的时候格外认真,浑身上下散发出无比强大的气场,教人不可抗拒,生生地将上上下下所有雌性生物迷得七荤八素,连带店铺门口扫洒庭除的大娘都满口夸他是个漂亮能干的娃儿。 我甚至有种感觉,他才是来施美男计的那一个。 心中谨记爹爹的嘱托,我寻了个恰当的时机开口道:「段公子……」 「云成。」 「云成,今日九九重阳,你孤身一人在临安,离乡背井不免凄凉,倘若你不嫌弃,今夜不妨到钱府一叙,与我们同度佳节,你看如何?」我放柔语气,既然美人计没希望,不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收起玉骨扇,淡淡笑道:「既然玉柔盛情相邀,我怎麽好驳了美人面子,这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甚好甚好。」我心下暗松一口气,又问:「云成,你这次出来……体验生活,打算何时回大理?」 段云成悠然道:「没想好,我不甚愿意回去。」 「欸?」 我便奇了,天下竟有人放着公子哥儿的舒坦日子不过,非跑出来当苦逼的帐房先生,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多。 「其实家父并不知晓我现下身在临安……」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果然!否则怎麽也没法解释,段易遥眼睁睁看着这麽矜贵的儿子给人家当牛做马。 我看着他,脱口而出,「为何呀?」 他玄妙道:「逼婚。」 我不禁恍然大悟,想来也是,家世如此这般,婚事便多数由不得自己作主,世人皆道士农工商,商行最末,凡以经商起家者,莫不想与官府沾亲带故,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如此看来,八成是段易遥逼他娶哪家官小姐。 思及此,我带了几分悲悯看他。 段云成忽然挨过来,抿了抿唇,道:「玉柔可有心上人?」 我一怔,怎的最近都关心起我的婚事了? 我诚实地摇头,「没有。」 他却眉梢一挑,凤眸中笑意盈盈,不疾不徐地冒出两个字,「甚好。」 我尚未来得及品出他这话里的深层含义,船家便将船桨一扔,大喝一声:「靠岸喽!」生生将我的思路拦腰折断。 上岸後,圆润提着两大包重阳糕远远地跟上来,我对段云成道:「云成,今日爹爹请了黄梅戏班来府里唱戏,天色不早,不如我们这便回去吧,说不定还能赶上好戏开场呢。」 段云成甚有兴趣道:「玉柔喜欢听戏?」 「是啊,我尤其喜欢黄梅戏。」 「今日唱的哪出?」 我略作回想,道:「女驸马。」 难不成他也喜欢?虽然很少有男子爱听细腻柔软的黄梅戏,然而公子哥儿的品味喜好奇特些倒也无可厚非,我还曾听说有二世祖喜欢做木工的,甚至连爱好摸鱼的、养猪的、放羊的都有,如此想来,喜听黄梅戏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我心中一喜,这倒是投其所好了,看来爹爹的字画铺子有希望了,将将我欲开口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吵嚷之声。 只见两个壮汉正对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拉拉扯扯,笑容猥琐不堪,你一手我一手,揩油揩得正欢,可怜那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想要反抗却非他二人的对手,一张白净脸皮涨得通红,堪堪要滴出血来。 我定睛一看,那两壮汉不是别人,正是钱记玉器店的伙计,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男子,简直是禽兽。 我义愤填膺,当下快步走过去,张口便问道:「何事在此拉扯?」 他们见是我,立刻收起嚣张的气焰,恭敬道:「回大小姐,此人胆敢偷窃我们铺子里的玉佩,我们、我们……正向他索要赔偿。」 我心中暗嗤,疑惑地侧脸望去,不瞧不打紧,这一瞧,堪堪将我的魂魄都瞧丢了。 有一种人,或许相貌气度都不是最出众的,却偏偏能撩动你的心弦,教你第一眼望去,便觉得与他相识已久,或是阔别已久的故友蓦然重逢,或是前世情未尽,今生来续缘。 而这眼前少年,生得白净俊秀、斯文儒雅,虽是着一身粗麻布衣,却教我移不开眼,彷佛看尽世间千美万好,都不抵他回眸一笑。 「我没有!」他一把甩开二人的咸猪手,激动地辩解道:「这是我爹爹留下的遗物,本就是我的,你们不能平白无故冤枉我!」 伙计又要说话,我见势不妙,抢先道:「你们说他偷窃,可有证据?」 他二人支支吾吾难以开口,我心中了然,遂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没有证据怎可随意指责别人,公子,请将玉佩借我一看。」 少年警惕地瞧我一眼,我和善地微微颔首,他眸中的戒备淡去几分,便将玉佩交予我手中,我仔细查看半晌,复将玉佩完璧归赵,对伙计道:「这是和田白玉,我们钱记素来不做白玉生意。」 二人一愣,旋即悻悻地低头认错,少年轻哼,忿忿不平地别过脸。 「切记,下次不可如此莽撞。」我将伙计教训一通,又罚一个月的俸银,便打发他们走了。 待伙计走远,我转向那少年,微笑道:「不好意思,手下做事鲁莽,给公子添麻烦了。」 少年收好玉佩,面色终於稍稍缓和,淡然一笑道:「多谢姑娘仗义相救,小生在此谢过。」 妙人,真真妙人,这一笑,连花儿都被他笑开了,彷佛漫天星斗悉数容於他明朗的眼眸中,怕是东海夜明珠在他面前也要失去颜色。 我壮着色胆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小生上官景。」 将将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他又道:「天色不早,小生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小姐,告辞。」语毕,便绝尘而去。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不禁唏嘘不已。 「玉柔喜欢?」段云成凉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犹自沉静在方才短暂的对话之中无法自拔,只顾痴痴地点了点头,猛然回神,又连连摇头。 「钱记当真不做白玉生意?」 我一愣,心下刮过一阵凉风,再抬头,只见段云成笑得如同世外高人一般高深玄妙。 今日钱府格外热闹。 台上戏子们依依呀呀唱得热闹,台下小姨娘正同七大姑、八大姨们谈笑风生好不热闹,两个弟弟身着大红新衣一团欢喜热闹,林玉哥哥与爹爹热热闹闹说着话,是以连江南巡抚都要来凑个热闹。 提起这个江南巡抚王希明,人人莫不夸奖他是个清明廉洁的青天老爷,百姓得此父母官乃是一大福分,据闻他乃是三朝元老,官拜龙图阁首席大学士,曾经权倾朝野、显赫一时,先帝爷在位时,朝中大小事务皆要与他商量之後方才颁发圣旨,他还平定了魏逆谋反,将自己的外甥女,当今皇上……那时仍是楚王殿下扶上皇位。 孰料女皇登基没多久,他便被外放至江南出任巡抚,一任便是二十多年。 爹爹与江南巡抚交情不浅,小时候他时常将我抱在怀里逗我乐,每次来临安视察,他都要与爹爹把酒言谈,不醉不归,林玉哥哥彷佛也是认得他的,却不是十分热络,隐约有种淡淡的疏远。 爹爹眼尖,一眼便瞧见杵在天井的我和段云成,热情地迎出来,「欸,这位一定是段贤侄吧?来来来,快进来坐。」 段云成恭敬地作一揖,朗声道:「晚辈见过钱世伯,久仰世伯大名,如雷贯耳,教晚辈钦佩得紧。」 我抖了抖,没想到他溜须拍马的本事如此地道纯熟。 爹爹被他拍得喜笑颜开,拊掌大笑道:「贤侄言重了,你爹才是当世巨贾,有机会定要与他见上一面才行。」说着一边拉起段云成往屋里走,完全将我视若空气。 「相信定会有机会的。」段云成也不推托,顺着爹爹的意进了内厅。 「段贤侄啊,我时常听玉柔提起你,说你那个挨、挨扛的工夫,很是了得嘛……」 「世伯,是ounting,乃是帐务管理的西洋说法。」段云成回首,凤眸在我面上一顿,腾起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缓缓道:「原来玉柔时常提起我啊……」 第四章 他加重「时常」二字,堪堪将我浑身看出了一层凉意,不知为何心下惶惶。 眼下这个格局委实有些奇特。 若按东家来说,今日这局由钱家设下,爹爹他老人家理应坐在上座,若按身分来说,在场所有人无人大过江南巡抚王希明,那便理应由王大人坐在上座,可现在他二人却一左一右作陪伴状,围在林玉哥哥身旁,而坐北朝南的人,正是辈分青黄不接的林玉哥哥。 往下看,娘亲挨着爹爹坐,小姨娘带着两个弟弟挨着娘亲坐,我挨着小姨娘坐,段云成则坐於我和王大人之间。 诡异,气氛好生诡异。 娘亲心中有佛,波澜不惊,小姨娘忙於照顾弟弟无暇抬头,而爹爹、王大人、林玉哥哥三人的目光皆如胶似漆牢牢黏在段云成身上,神色各有古怪,爹爹含笑、王大人审视、林玉哥哥……锐利? 奇了,一贯温柔如水的林玉哥哥,竟然会用如此教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看段云成,若是不知情的外人,恐怕要将他二人误会成是仇深似海的冤家对头了。 如此想来,我又疑心这个段云成是不是脸上忽然长了麻子,怎的一个两个都把他往死里看?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他却一派怡然自得的淡然模样,彷佛丝毫未觉察出有何不对劲儿的地方。 台上戏子嘤嘤唱着欢乐的曲子,台下众人却如同被符咒镇住,没有一个人说话,我忽觉心上彷佛被大石头压着,一时间透不过气来,不觉掩口微咳两声。 这一咳遂石破天惊。 身旁的段云成抢先拍抚我的脊背,关切道:「玉柔,怎麽咳嗽了,可是昨夜着凉?」那忧心伤神的模样,好像只要下一刻我说出一个「是」字,他便要肝肠寸断随我而去了。 我与他何时熟稔到了这份上? 话音刚落,娘亲念声佛,小姨娘抬起头,爹爹咧开嘴,王大人一叹息,林玉哥哥瞪大眼。 我乾乾一笑,尴尬道:「不妨,给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众人的脸皆一黑。 王大人扶额道:「柔儿该满十八了吧?」 「是,过了年便至二九之岁了。」爹爹应道。 我遥遥望见此次谈话的风向标,立即低了头,专心致志地啃起碗里的玉翠芙蓉糕。 「嗯,是该许配人家了,钱贤弟可曾留意过合适的人选?」王大人这话明明是问爹爹的,却对着林玉哥哥说。 「过去也曾看中几个,又觉得玉柔年纪尚小,遂想再多留几年,玉柔对经商之事颇为上心,我见她感兴趣,便听之任之,总归她高兴就好。」 王大人捋须点头,这回真真转向林玉道:「林公子,你以为?」 林玉哥哥爽快地拍板,「舅……王大人,现在留心也不晚,正好我来亲自把关。」 於是三个男人就我夫君的人选问题进行了深入仔细的探讨,朝中上下,凡家有适龄男子的大臣,他们皆挨个数了个遍,主力乃是林玉哥哥,王大人亦在商议之中,反倒是爹爹有种插不上话的感觉,真不知我是谁的女儿,谁才是我的爹爹。 在他们不屑地否决了当朝丞相范重延之子後,我顿觉两眼一抹黑,人生彻底无望了。 其实我并不排斥盲婚哑嫁,我深知自己人生阅历尚浅,有时看人不如长辈透澈,不是有那句话,我吃过的盐比你咽下的饭还多,我路过的桥比你行过的路更长,可见经历之重要。 私以为这并不是倚老卖老,他们替我选定的夫婿,自然是经过火眼金睛的筛选审查,人品家世皆有保障,况且我素来随遇而安,男人只要性情好、长相看得过去即可,其他已无再多要求。 以前我的确是这麽想的。 然而今天此刻,我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因为我遇到了上官景,但凡遇到过对的人,纵然其他人再好,也成了将就,而我已不愿将就。 我抹去一嘴的芙蓉糕碎屑,於桌底下偷偷扯了扯段云成的衣袖,对他咬耳朵道:「喂,云成,你帮帮我成吗?」 他一挑眉,「怎麽帮?」 反正他大概也知晓我对上官公子的心思,我以为可以将他视作闺蜜,是以找他帮忙,最合适不过。 我坦然道:「怎麽帮都成,总之不要让他们再插手我的婚事。」 「这样啊……」段云成叹息,闲闲笑道:「当真怎麽帮都成?」 我心下惦记着今日的惊鸿一瞥,一时没留意他话里头的深意,想都没想便点头答应。 「当真不後悔?」 欸?这人什麽时候变得如此婆妈了? 我坚定道:「不後悔。」 孰料却就此埋下了我人生悲剧的种子。 那厢段云成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对着座上三个男人作一揖,朗声道:「钱世伯,其实晚辈此番前来临安,实有一事恳求世伯,万望世伯恩准,晚辈与家父必将感激不尽。」 三个男人皆是一愣,爹爹奇道:「何事?竟如此严重?」 「请您将玉柔小姐许配给晚辈。」 语不惊人死不休!在场之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我傻愣愣地抬头望他,极度怀疑自己当真得了幻听之症。 林玉哥哥率先回过神,冷冷睨他道:「姓段的小子,你倒说说,你凭什麽娶玉柔?」语气倨傲,气派十足。 段云成不慌不忙,含笑缓缓道:「晚辈身无长物,但有一片真心。」 林玉哥哥一愣,冷笑道:「花言巧语,痴人说梦!」 「晚辈并非花言巧语,字字句句乃肺腑之言,晚辈斗胆敢问世伯,可还记得十年前的重阳节,西子湖畔那场盛况空前的烟花晚会?」 十年前、重阳节、烟花晚会?一句惊醒梦中人! 我这便回想起来了,那时我才七岁,也是这样秋高气爽的重阳节,爹爹带着我和娘亲去西子湖边观赏烟花晚会,湖畔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彼时我人小,好奇心也重,着急要看到书中描写的「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曼妙景色,遂一个人使劲儿往人堆里冲。 於是我与他们走散了。 现在想来,我小时候那真真叫一个胆儿肥,见不到爹爹和娘亲,心里一点都不害怕,还抢了另一个小娃娃的冰糖葫芦,顺手摸了一位叔叔的玉环佩。 小娃娃不高兴,扑上来就要抢回糖葫芦,我非但不给,还威武地将他一把推倒在地。 这样嚣张的结果,必然是被那位叔叔拎起到半空中,我一边欢快地舔着抢来的冰糖葫芦,一边乖乖交出玉环佩,当然我并非本性爱偷窃,只是见那玉佩甚是眼熟,彷佛与自己的一块一模一样,一时误以为自己的东西挂在别人腰上,便堪堪伸手摘了下来。 那位叔叔的眼睛极是好看,彷佛比大海更深邃悠远,他大人有大量,未曾追究我可耻的偷窃之举,见我一个小囡囡独自来看烟花,反倒将我扛在肩上,让我彻底看个清楚。 直至爹爹和娘亲寻来,他将我交予爹爹手上,似真似假地开玩笑道:「小囡囡伸手就摘传家玉佩,这可是要传给我家儿媳妇的宝贝。」 爹爹脸色惨白,将我紧紧牵住,抹着汗陪笑道:「不好意思,在下一时疏忽,未曾好好看管女儿,给您添麻烦了。」 叔叔蹲下来,笑容可掬地问我,「小囡囡,你叫什麽名字?」 我糯声糯气道:「我叫钱玉柔。」 他大掌拍向身旁被我抢了糖葫芦的小娃娃,道:「云成,好生记下你媳妇儿的名字。」 现在想来,倘若小娃娃是段云成,那位叔叔便是他的爹爹段易遥了。 啧啧,真真是个自作孽不可活! 我因一时贪念,抢了他手上的糖葫芦,顺了他爹爹的玉佩,就这般将自个儿的终身大事给赔上了,委实是笔赔本买卖。 在此诚挚告诫各位看客,切莫脑子被门夹了去抢人家的吃食,否则运气差的便会落到我这般田地。 爹爹略作思索,旋即眼睛一亮,惊喜道:「原来当日拾到玉柔的好心先生便是你的爹爹,哎呀呀,无巧不成书,缘分、缘分啊!」 段云成谦虚地笑了笑,尔雅道:「世伯,家父说玉柔伸手便摘下段家的传家宝贝,注定要当段家的媳妇儿,便叮嘱晚辈无论如何都要寻到她,如今上天开眼,晚辈能与玉柔重逢,心中自是喜难自禁,所以今日斗胆,趁各位叔伯都在场,索性将心中的真情交代个清楚,也好请诸位长辈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