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爱拒于门外(家里蹲的弟弟)》 一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图源:another 制作:江火如画 校对:江火如画 1 我从没喜欢过任何人。但这样的我也娶老婆了。 那天是个下雪天。 我正准备从宇都宫的老家回埼玉的公寓去。穿过车站收票闸门,走下楼梯来到七号月台。可能是列车恰好抵达吧,我和上楼梯的人潮擦身而过。白色冰晶一个接着一个穿越两个月台之间的空隙,无声无息地掉落在轨道上。 或许因为是上班日的夜晚,只有三三两两的乘客等着上行列车,空无一人的长椅在日光灯苍白光线的照射下,更显寂寥。确认好下一班电车的发车时间之后,我便在长椅上落座。虽然冰冻的长椅不断夺走身体的温度,我却丝毫不想起身。这几天几乎没能好好睡上一觉,无法抗拒的重力以及强烈的睡意不断袭击,我眨着双眼,努力想要打起精神,意识却越来越涣散。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当我惊醒时,已经错过两、三班电车了。转动因为长时间穿着西装而僵硬的脖子与肩膀,揉了揉眼睛,脑袋依旧昏沉。不知道有没有口香糖之类,能让我在下一班电车来之前清醒一下的东西。 伸手在黑色手提包中翻找时,指尖碰触到薄薄方形纸张的一角。我以为找到我要的东西,便把纸张抽出来,但在看到抽出来的东西之后,不禁皱起眉头。因为那不是口香糖,而是张折迭得相当整齐的黄色信件。信件上写着「启太收」的字体非常扭曲难懂,像是出自一个才刚学写字的孩子之手。 『拿去吧,我在打扫你以前的房间时找到的。』 一个小时前,当我要离开老家时,母亲在玄关把这封信拿给我。 『我不要,丢了吧。』 我边说边把脚套进皮鞋中,母亲拼命地,像是哀求般地对我说: 『但是,这封信上写着启太收啊。』 我拒绝了很多次,但母亲非常缠人。母亲在这几年迅速变老,为了要说服我把信收下,她皱着眉头、扭曲干裂的双唇,吐出一句又一句劝说。看着母亲这模样,让我渐渐产生一种欺负弱者的感觉,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信塞进手提包后,离开老家。 受到滑进隔壁月台的电车扰动,被灯光染成金黄色的大片雪花随风疯狂飞舞,接着在下一个瞬间,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静静地被地面吸收。我缓缓地捏扁手中的信纸。 父母真的是很狡猾的生物……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会和母亲吵架、争执的呢?我提出的所有反驳,全都被她当成不懂事的小鬼头胡闹,根本不当一回事。而当我终于成为大人之后,我的不耐烦情绪,在变老、变小、伛偻的母亲面前,却无从发泄。 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我觉得,我应该再也不会和母亲见面了吧。 有成千上万个理由让我们疏远对方,但是,不管是母亲或是我自己,都已经找不到让我再次回老家的理由。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没回家,这次回到那个让我几乎窒息的老家之后,我再次体会到一个事实——那个地方已经完完全全不是我的栖身之处了。 我用另一手摸着黑色西装的胸前口袋,里头有用面纸包起来的一小撮淡褐色狗毛。想去见见那只陪我度过幼年时光的宠物狗,是我唯一渴望回家的理由。但是,睽违六年再次回家,见到的却不是聪明老狗汤姆,只是汤姆一撮被剪得参差不齐的柔软狗毛。至少在最后,还想再摸摸它一次的啊,但这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 我将手中捏烂的黄色纸张,朝着并排在自动贩卖机旁三个垃圾桶中最边边的那个丢过去,但黄色纸张击中垃圾桶边缘,反弹滚回我脚边。当我想要弯身捡起时,发现身体使不出力来。对现在无比想睡的我来说,连这小小的动作都快要了我的命。好想睡觉,好累喔。 铁轨旁,铺着碎石的地面上积着一层尚可看见地面的透明薄雪,雪花宛如白色马赛克,委婉地阻止我思考。我似看非看地恍惚眺望着,渐渐地,连自己也搞不清楚这雪到底是在我的心里,还是在外面的世界下着。 眼皮沉重,好想睡,想睡到无法控制。我整个人瘫在长椅上,再次放手让意识逐渐涣散。 不知道又过了多长的时间,突然,有人轻柔地在我手上「咚、咚」敲了两下。 「……嗯?」 张开眼睛,两位看上去二十四、五岁,风格迥异的女性站在我面前。其中一位女性身材高瘦,双手紧紧环胸,用颇有微词的眼神瞄着另一位女性,明显非常不悦。另外一位女性个子较为娇小,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盯着我。看来,把我叫醒的似乎是这位娇小的女性。当我们对上眼时,她脸上的笑容又更深了。 「先生,请问你是当地人吗?」 「算是吧。」 「不好意思,在你睡觉时吵醒你。千草,你干嘛啦。」 高瘦女性拉拉朋友衣角,低声责备她。但名唤千草的女性不理会她,继续对我说: 「我们到宇都宫来是——」 但我没有仔细听她说什么,我被她们身后的光景夺去所有注意力。 不知是什么时候抵达的,乘客纷纷从刚在月台旁停下的电车中走出来。穿着大衣、围着围巾的上班族及学生,在手扶梯前排成人龙。我看了电子看板,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看来我又错过一班电车,下一班车还要十多分钟后才会发车。 「先生?」 「啊,什么?」 「请问你有推荐哪家煎饺店吗?」 我的脑袋运作迟缓,完全想不出任何资讯。当我试着把视线四处游移想要想出些什么时,看到高瘦女性似乎很生气,看着千草的眼神充满怒气。不过和我对上眼时,高瘦女性不经意地别过头去。我好不容易想起一家店的名字,把店名告诉千草。 「我们会去那家店吃吃看的,谢谢你。」 千草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笑着,她朋友向我稍微鞠躬之后对千草说: 「我们走吧。」 说完,她匆忙离开,千草急忙追上去,就这样走出我的视线之外。独留原地的我,把屁股拔离长椅站起身,准备走进那辆在月台边等待发车的电车。就在我起身的同时,听到在人潮中响起一道叫声: 「千草!」 听到叫声的我跟着转头,只见刚才那个娇小的女性逆着要离开月台的人潮,往回朝我的方向走来。 「千草,你忘了东西吗?」 千草无视朋友的叫唤,在我面前站定。 「还有什么事吗?」 千草快速说: 「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喔。」 「请问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请问你抽烟吗?」 「不抽。」 我也不去思考问题的意义,反射性回答她的提问。我对千草的兴趣,大概就和对路边的灰尘、石头没太大差别。我偷偷看了一眼手表,其实距离上次确认时间也才过了不到一分钟。对现在的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赶快搭上电车,尽快回到家好好休息。 面对如此态度的我,千草说出「那么……」之后又有一段留白,接着才开口说出她的第三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不禁抬起头,这才第一次好好正视千草的脸。 眼角温柔下垂的弯月眼、嘴角自然上扬的双唇、淡淡微红的双颊、有点剪太短的刘海,虽然算不上是大美人,却是清新可爱的脸庞。 嘟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隔壁月台的发车警示声,像是要撕裂空气般大声响起,我这才发现自己毫不客气地直盯着千草瞧。 我虽然犹豫,但还是点头回应: 「是这样没错。」 人潮避开站在原地不动的我们往前不断流动,在人潮之中,她露出了「果然没错」的笑容。 「你为什么知道?」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的疑问: 「就是一种直觉,因为我也是那样。」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千草又紧接着向我发动另一波攻势: 「所以先生,和我结婚吧。」 我瞬间哑口无言,大脑完全停止思考。从她又圆又黑的瞳孔深处,我完全读不出她在想什么、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只有一点再确定不过,那就是——她看我的眼神,不是一个女人看男人的眼神。 「喂!你突然说那是什么话啊?先生,真的很对不起喔?」 千草的朋友钻过人群的隙缝折返回来,大吃一惊地拉住她的手。千草扭动肩膀抽出自己的手,用责备的口气对她说: 「小唯,我现在正在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叫作小唯的女性,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千草: 「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 「……你对他一见钟情?」 小唯有点难以启齿地问千草,但千草非常明确地摇头说: 「才没这回事。」 小唯听到之后不禁仰头叹息: 「啊,是怎么回事?总觉得这个回答对人家很没礼貌耶。」 虽然感觉到小唯的视线往我看过来,我却无法将视线从千草身上移开。此时千草再次开口: 「先生,和我结婚吧,我们肯定可以处得很好。」 她的口气既没有引诱也没有请求的意思,好像在说巧克力该配咖啡、日式馒头要搭微涩的绿茶、起司配红酒、德国香肠搭啤酒一样,我们两人也只是恰巧绝配的组合而已。 「好啊。」 小唯原本像是要对千草说些什么,才开口就听到我的回答,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回答吓到,千草却只是嘴角上扬,骄傲地对小唯说: 「你看吧。」 小唯露出完全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的表情。 接着,千草端正姿势对我说: 「我的名字是大野千草,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小唯。」 看见她对我深深一鞠躬,我也跟着向她鞠躬: 「我是挂桥启太。」 「今后就要麻烦你多多照顾了。」 「我也要请你多指教。」 我产生一种走在漫长道路上,突然掉进一个预料之外、却恰到好处的洞中,所有东西都收进各自该在的地方的感觉。 我很平静,千草也很平静。 我们两人互相鞠躬,站在一旁的小唯像是单独一人背负起三人份感情般惊惶失措: 「等一下,所以说,你们从刚才开始到底是在讲什么啊?」 「小唯,我要和这个人,启太?我要和他结婚。」 千草喊出我的名字时,为了确认有没有错而看向我。我点头表示没错。 「这个玩笑不好笑。」 「是认真的啊。」 「如果这位先生是坏人要怎么办啊?」 「不能怎么办,但我觉得我们肯定能处得很好。」 千草一副无所谓的回答,让小唯一个头两个大。 我事不关己地心想,也是啦,一同出游的友人突然说要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结婚,任谁都会阻止吧。 接下来几分钟,我放空听着两人之间的对答。突然,小唯将矛头指向我: 「先生你也真是的!」 「什么?」 抬起头来,只见小唯双手紧紧环胸瞪我。 「什么『什么?』啊。你有听过结婚诈欺吗?她说不定是打着欺骗你,把你的财产洗劫一空的主意耶!」 虽然她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我招架不住,但我同时也心想,她真是个好女孩啊。她非常担心自己的朋友。 「我也没多少财产啦。」 小唯听见我没出息的回答后,更加烦躁: 「就算现在没有!她的目标说不定是你今后做牛做马工作赚来的生涯收入啊!」 「是这样吗?」 我转头询问,千草摇摇头。 小唯放弃说服我,回过头去试图说服千草。 「那退一步,不要马上结婚,从交往开始如何呢?」 这个现实的提议让我绷紧身体,站在我身边的千草坚定摇头: 「不要。」 「为什么不要?」 「因为交往这行为既麻烦又让人痛苦啊,压力很大耶。」 「……这句话也太奇怪了吧,连交往都嫌麻烦,那结婚生活无法成立吧。」 「没问题,交往和结婚是两回事。」 「问题才大吧。喂,你是认真的吗?」 千草用力点头,小唯看起来像是真的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千草,你好好想一想,这么重要的事情应该要花更多时间思考才决定啊。对了,如果你真这么想结婚,我介绍我朋友给你,有个人很适合你……」 在千草注视下,小唯的声音越来越小。 「小唯,谢谢你担心我,但是没问题,我大概可以感觉出来。」 「不好意思,我也大概可以感觉出来。」 「大概是从哪来的啦……啊,随便你们啦。」 我和千草交换彼此的联络方法,决定等她们旅行结束后登记结婚。这段时间内,小唯双手抱胸,一句话也不肯对我和千草说。过一段时间后电车进站,我走进车厢,站在车门边让她们目送我,等待电车发动。 「嘟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月台上响起宣告电车即将发车的机械声。 千草对我说: 「回去之后再联络你喔。」 「嗯,我等你。」 「——先生。」 小唯吞吞吐吐开口: 「……一直插嘴你们两人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但如果你真的要和千草结婚,无论如何请让我确认一件事。请问你有工作吗?有在赚钱吗?」 小唯的表情无比认真。母亲嫁女儿应该就是这种表情吧,我也想要让小唯多少安心,于是从名片盒中抽出两张名片,递给千草和小唯同时说: 「请你放心,我有正当职业。」 车门关上,电车缓缓开动。小唯低头看名片,站在她身边的千草则是朝我用力挥手,我也小小地挥手回应她。 就这般,我们两人暂时分别了。 好几天过后,千草还是没联络我。 等待她联络我的同时,我多次反刍与她之间的约定。 千草说出「我们结婚吧」时的表情,及我回答「好啊」之后的满脸笑容。 她在车站里分别时对我说: 『回去之后再联络你喔。』 之所以还没联络我,是因为旅行还没结束。我不断说服自己,然后为了让她随时都能到我房间来而整理房间。两个人一起住这个只有房间和小厨房的套房太过拥挤,或许再去找间大一点的房子会比较好。浮现这个念头后,我开始在网路上搜寻公司附近的公寓。 但是,在宇都宫车站相逢后至今已过一周,她还是没联络我,此时我终于冷静下来,自问到底在干嘛。 那或许只是捉弄我而已,这可能性极高。就算当下不是捉弄我而是认真的,之后也很有可能改变主意。但就算我想确认千草现在真实的想法,她也没手机。她给我的联络方法只有公寓里的家用电话。 傍晚,等到失去耐心的我,终于下定决心打电话到千草的公寓。 按下号码,等待回应的这段时间里,明明一点也不热,掌心却冒出湿粘难受的汗液。第六次嘟声响起时,传来拿起话筒的声音,让我的心脏漏跳一拍。 「啊,喂——」 『您好,我现在不在家。请在嘟声之后留言……』 是答录机。 没等答录机说完便挂掉电话,我开始讨厌起懦弱的自己。听到千草房间里的电话是答录机后,让我放下心中大石。我非常害怕认真看待那个约定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到底是怎么了啊?到底有多期待那样一时兴起的约定能有多大效力啊?我比我自己想象得还想和她结婚。干涩的笑声脱口而出,我把手机丢到摊开没收的被褥上。 脑袋真的有问题。 说真的,我对她的感情既非情也非爱,最根本的不是这么单纯的感情,即使如此,我还是开始执着于她了。因为对我来说,她是个很方便的人。 『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 束缚住我的,大概是她在车站里问我的那个问题。 我打电话到千草家数小时后,她回电了。我刚洗完澡,边清耳朵边看着文库书本时,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嘟~嘟~」震动起来。 大野千草。 看到手机萤幕上出现的名字时,心脏狠狠地敲上肋骨一记。我丢开双手的东西握住手机,小心翼翼按下通话键。 那一刹那,我和千草所在的空间连结上了,话筒那端传来她的气息。 千草停了一拍之后,非常有气势地说: 『我回来了喔。』 「欢迎回来。」 我努力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后,她突然喷笑出声。 「你干嘛笑啊?」 她的笑法很不寻常,让我不安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被捉弄了。 『因为电话声音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啦。』 但可能与电话无关,我的声音因为紧张,稍微有点颤抖。 「话说回来,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吗?」 『当然记得啊,是我老公的声音耶。』 在那之后,我和千草的行动像是被什么追赶般异常迅速。 隔天周五,我向上司报告自己要结婚的事情;周六,我和千草约在离家最近的车站见面。睽违十天再见,这也是我和千草第二次见面。我们两人有礼地互打招呼后,直接到房仲去寻找在这个城市里的新住处,接着签下了一间可以马上入住、离我公司很近、外表不起眼的两房附餐厅、厨房的公寓。因为我们两人都是独居,彼此现在住的公寓都刚好还有一个月才到期,也就是说,我们得要多付一个月的房租才行,但我们不在意。 总之,我就是希望所有事情快点办完,千草也给我相同感觉。虽然都没说出口,但我俩非常焦急。要在口头约定的效力消失之前、在对方改变主意之前、在发现对方致命性的缺点之前,仿佛像是被什么附身般地做好结婚的准备。 周日过完后的周一。 我下午请了特休,两人一起前往市公所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我们俩站在没人的书写桌前,我从手提包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结婚申请书,千草在妻子的栏位中写下自己的资料。那时我才知道千草大我一岁,已经二十五岁了,与此同时,我再次体认到自己几乎完全不了解她。千草写完资料之后,单手阻止一旁拿出印章的我。 我顿时全身僵硬。 心想,该不会都到这一刻了才反悔吧。但并非如此,千草放下手,仰望着我,提出唯一一个条件: 「这是『我们会珍惜彼此一辈子』的合约。」 看着她脸上淡淡的微笑,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又接着说: 「我会珍惜你的,所以你也要珍惜我喔。」 我愣了一下后,深深点头。 『因为我知道啊,先生和我肯定很合得来。』 我真实感受到她在车站所说的话的意义,以及自己与其同步的直觉有多正确。印章盖上申请文件的瞬间,我产生一种所有事物都回到各自该在位置的奇妙完结感。 她边喊着「嘿咻」边在我递给她的文件上盖章,那和在快递发货单上盖章没两样。 接着,市公所受理我们的结婚申请书,我们正式成为夫妻。 从市公所回家的路上,千草握住我的手。 那太唐突却也太自然,我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回握住她的手。第一次碰触的千草肌肤光滑、带着暖意,让我有点难以忍受。 「这样做感觉好像夫妻喔。」 她脸上的细小汗毛在夕阳照射下闪耀着光芒。听见她天真的话,我回了一句:「是啊。」将千草照成蜂蜜金黄色的光线,肯定也照射在一旁的我身上,不管是车道、人行道还是规规矩矩、四四方方的市公所大楼,也全都笼罩在光线照射下,这光线明明刺眼,却一点温暖也没有。 突然,我的胸口像是被抽光空气一样塌平。所以我尽可能轻柔地重新握好千草的手,她紧紧回握我的手,同时露出恶作剧的微笑。那和新郎握起新娘的手时会露出的笑容相差甚远,单纯只是个爱恶作剧的小孩找到共犯时的笑容。 我想着得要说些什么才行。 「今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我说出这句话后,千草一瞬间愣住,接着笑着鞠躬: 「我也要请你多多关照。」 我也微笑着把千草的手放进上衣口袋中,我和她的体温在上衣口袋狭小的空间中合为一体。 夕阳西下。橙色、金色、紫色、深蓝色、红色,各种色谱混合而成的光线,为街道、人群、车辆与树木染上色彩。我和千草的影子带着相同的颜色互相依偎。 我偷瞄千草一眼。她眯眼看夕阳,心情很好地小小声哼着歌。听见她唱的歌后,我被一股慵懒的义务感驱使,靠近她想亲吻她时,千草突然转过头来。 眼神交错。 千草的表情有点僵硬,她抢在我别开眼前,像是要纾解尴尬气氛般呆笑一下,接着唱出奇怪歌词: 「违欸反安合哦约。」 我在脑袋中翻译千草唱出的歌词。 违欸反安合哦约……违反合约。 「你要好好珍惜我。」 千草这样说着,快速地在我的脸颊上做了个亲吻举动。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是她把嘴唇往我脸颊撞上来,冲劲大到连牙齿都撞到我,痛楚在脸颊上蔓延。她似乎也撞疼了,用空着的手抚摸自己的嘴唇。 她像总算结束一个大工程般吐了一大口气,继续哼起孩子气又毫无逻辑的歌。 这女人的脑袋肯定有问题。 没错,会这样和才认识不久的男人结婚的女人肯定不是正常人,而我也不遑多让。所以我们肯定能处得很好,我们非常适合彼此。 「我会珍惜你。」 当我说出这句话后,千草点点头。 我们前面有一对弯着腰的老夫妻彼此扶持,像是在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巨大洪流中摆荡般走着。我和妻子的步调较快,超越老夫妻影子的瞬间,我有种我们绝对无法成为这种夫妻的预感。 但是,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 如果真正的恋爱会自然而然陷进去,那我从未体验过。 所以,到目前为止,我都是主动用自己的脚一步步走进恋爱的巢穴中找到交往对象,累积起与周遭相比,符合年纪该有的性经验,借此维持我的面子。超过一定年龄后,如果没经历该有的经验,总是会出现麻烦的状况。 西边的天空,橙色留下的淡淡余韵渐渐融入蓝色中。 「对了,我们去买蛋糕纪念一下吧。」 听到千草这么说,我往前一看,隐约看见前面不远处的蛋糕店透出明亮光线。 「不错耶,去买吧。」 走进店里,甜腻冰冷的气息扑鼻而来。有多少年没走进蛋糕店里了啊。千草在冰柜前犹豫着该选哪款蛋糕,我虽然觉得有没有蛋糕都无所谓,还是站在她身边装出一起烦恼的样子。 「启太,要买单片还是整个蛋糕啊?」 「嗯——挑个小一点的整个蛋糕吧。」 只要满足彼此的基本条件,不管是谁都能成为一起选蛋糕的人和结婚的对象。我其实并没特别喜欢千草,千草也没特别喜欢我。这样就好了。只要能彼此互相珍惜,就算没有特别的感情也无所谓。 「啊,这款刚刚好呢。」 买下最小的三吋草莓蛋糕,走出蛋糕店后,星星已经开始在一月的冷冽天空中闪烁。 两人一同在夜晚的道路上迈出脚步。 我无法忍受单独度过一生,但也不相信有「命定之人」。如此一来,为了要和某个人在一起,大多数的情况就得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做出「我爱着你」的实际作为或是演技。我们运气很好,这些全都得以省略。 「我拿吧。」 边走边把皮夹收进手提包后,我接过千草手上的蛋糕换到右手拿着,左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千草也软软回握。 我想,我一直在寻找的肯定就是这种关系。寻找一个能珍惜我、且我也能理所当然珍惜、彼此相伴的人。说不定,千草就是我寻觅的那个人。 「也绕去超市一趟吧。」 「好。」 我们俩是最强组合,因为找到能订下珍惜彼此一辈子契约的人。至少,想要特别和哪个人彼此互相珍视的心情是真的,而我们就是彼此的「那个人」。 这件事,实际上是件寂寞的事情吗? 不管怎么说,我和妻子从这天起展开两人生活。 2 我脑海中最古老的记忆。 一张从蓝色抱枕的阴影旁探头出来的男孩脸庞,他一声又一声对我说话: 「——!——!」 物品与物品的轮廓模糊得互相交融,除了偶然发生什么事情会对上焦距之外,我眼中的世界模糊到无法辨识。 在这之中,男孩的脸蛋维持着清楚的轮廓向我靠近。 我伸长手,随心所欲拍打、抚摸他的脸。光滑冰冷的鼻尖、柔软的脸颊、丰润的红唇、坚硬的下颚、看起来强壮的额头。当我想用指尖触摸他盯着我看的闪亮双眼时,男孩闭上眼睛,眼睑皮薄却很有延展性。 「——」 温暖的东西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我的手顺从跟着摆到膝盖的位置旁。比我还大的手掌抓住我的手腕,当我确认这件事后再度抬头,发现刚刚还很清晰的男孩脸庞突然变得模糊。男孩开口发出声音: 「——」 我定睛细看,男孩的轮廓又渐渐清晰。他再次睁大黑亮亮的双眼盯着我,白晰肌肤中闪耀着特别魅力的红唇缓慢地动了: 「启、太。」 过一段时间后,我突然惊觉,男孩口中发出的声音,是属于我的代名词。 在那一个瞬间,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映入眼帘的一切如同加上背景般清晰可见。焦点十分明确,抱枕是抱枕、男孩是男孩、自己是自己。原本觉得界线模糊不清、互相交融的物品,宣告着他们是独立个体向我逼近。我睁大双眼几乎如窟窿般大看着男孩,接着,眼前的男孩脸庞突然闪亮了起来。 「——?」 不对,不是这个。我盼望他再多叫几声,多叫几声我的名字。 如同我一一碰触他的五官确认触感一样,我想要多听几声代表我的发音。我想要一一用耳朵确认每个发音,然后,我如愿以偿了。 「启太!」 男孩,我的哥哥,带着满脸笑容叫出我的名字。那温柔的声音徐徐满足我。 因为哥哥的呼唤,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就是我第一个记忆。 3 哔哔哔、哔哔哔。 不熟悉的声音让我在昏暗中醒来。 声音来自我没看过的小闹钟,我想起这是昨天开始同居的妻子的物品。与此同时,妻子像小猫般迅速离开被窝按掉闹钟。 时钟上的指针指着五点半的方向。 比我平常起床的时间还要早一小时。妻子一脸呆滞地游移视线,把有点睡塌的长发勾到耳后,发现我也醒来后笑了一下: 「对不起,吵醒你了吗?」 「没有,早安。」 「你还可以再睡一下,我去做早餐喔。」 我点点头,呆呆看着自己的深褐色被褥和身边象牙白被褥之间的狭小缝隙。 房间角落散乱着几个我们周日从各自的公寓搬来,还没有拆开整理的纸箱。因为彼此之前都是独居,所以完全没买新家具。理所当然,我们各自原本使用的被褥就很够用了。 妻子俐落折好被褥,收进壁柜里。我翻个身继续睡,妻子走出卧房。我把双手交迭摆在脑后,闭上眼睛。过不久,听到清水冲洗着什么的声音,接着,在砧板上切东西的「咚、咚、咚」规律声穿过门板,低沉地传进躺在被窝中的我耳中。 她在煮什么呢? 昨晚,我和妻子为了要填满空荡的冰箱而到附近的超市采买。我推着购物推车,妻子跟在一旁边走边爽快地说: 「在我找到工作之前,家事就由我负责吧。」 并非带有「在我找到工作之后家事就彼此分担,我一手扛下只限现在喔」的牵制意味,她的口气单纯如字面所示。「你有讨厌的食物吗?」「没有喔。」我们边这样对话,妻子边仔细打量每样食材,挑选后放入篮中。她看起来并非寻找特定食谱的材料,而是把当季较为便宜,也就是超值的商品放进篮子里,所以我想,她应该很习惯做菜吧。也可能是根本不知道该买什么,所以总之先选择便宜的东西。老实说,我根本不期待妻子多会做菜。虽然会做菜是最好,但就算不会做也无所谓,我的态度就是如此轻率。 哇,她的动作真的很俐落耶。 我听着妻子发出让人有点愉悦的声音,如是想着。 她可能也度过一段漫长的独居生活了吧。 原本想睡回笼觉,但听着听着也清醒了。一月的早晨还很寒冷,需要很大的气魄才能在没必要早起时提早离开温暖的被窝。但是我起床了,学妻子折好被褥,收进壁柜里,然后经过厨房到浴室冲澡。 打开房门,飘散空气中的味噌汤温暖气味扑鼻而来。 「你起床了?我还没煮好耶。」 妻子看着左边炉口上的锅子,边检查着食物的煎烤状态边对我说。右边炉口上的锅子中冒出白色轻柔、难以捉摸的蒸气。 「你很擅长吗?」 我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妻子眼睛离开手边的锅子,歪头问我:「什么?」 「做菜。」 「也不能说擅长,但至少不会饿死。」 「你很会做耶。」 「还没吃就知道了?」 「因为味道很香啊。」 妻子好笑地说: 「你是贪吃鬼吗?」 我冲个澡、刮胡子、上发蜡,在我换上衬衫时,早餐已经摆上桌了。有腌白萝卜、豆腐和白萝卜叶的味噌汤、盐烤鲑鱼和生蛋。我这几年为了减少待洗碗盘,所以都吃白吐司或香蕉等简单的东西当早餐,这桌从画中走出来的幸福餐桌让我目瞪口呆。 「喝麦茶就可以了,对吧。」 妻子边说边把茶色的液体倒进玻璃杯中。 我们在餐桌两旁坐下后,让我想起幼稚园时,班上女生强迫我一起玩扮家家酒的事情。那已记不得姓名的女孩,细心地把幼稚园沙地上的沙子装进塑胶容器,在杯子里装好自来水,然后递到我面前,歪着头说:「请用?」 妻子露出一个好不容易与深爱之人缔结连理的羞涩新娘会有的腼腆笑容,在餐桌那头有教养地双手合十。我无法得知自己的表情,模仿妻子双手合十,脑海中浮现那个女孩的脸。她也在准备好用沙子伪装的假饭之后,双手合十说出这句话了吗? 「我要开动了。」 说着,我拿起脏兮兮的塑胶碗,用树枝当筷子,假装大口吃饭。我拿起冒着温暖白烟的汤碗,喝了一口热腾腾的味噌汤。 「好喝。」 好好喝。明明这么好喝,味噌汤却没办法好好进到胃袋中。从刚刚开始,我有种仿佛在玩非常真实的扮家家酒的错觉。 「太好了。我煮很多,要喝再说喔。」 妻子露出微笑,她很常笑。与其说是常笑,倒不如说基本上都带着微笑。 4 「老公,好吃吗?」 绑着麻花辫的洋子如此问着。 夕阳照射在幼稚园的庭院中,同班的女生强迫我和儿时玩伴佑介在沙地旁铺设的磁砖上正坐。 「嗯,很好吃。」 扮演丈夫的佑介边规规矩矩地假装吃下沙子做成的饭,边一脸无趣地说着。洋子转向扮演儿子的我,微微歪头问: 「启太,你要再来一碗吗?」 我回答之前,听见老师的声音从教室那边传过来: 「启太小朋友,妈妈来接你了喔。」 我向两人说再见,急忙冲过去。 等待母亲和老师闲聊完,我和母亲手牵手步上回家的道路。比起待在幼稚园里,还是回家和哥哥一起玩比较有趣。 大我五岁的哥哥知道很多游戏,像是把报纸卷成剑打仗、用折纸做成手里剑射飞镖、用纸箱做成秘密基地,还有用毛毯包得紧紧的待在阳台上看流星雨、在全黑的房间里看周五电影院。 今天会玩些什么游戏呢?走在从幼稚园回家的路上,我的脚步也自然轻快了起来。 母亲大概是因为工作太累的关系,走出幼稚园大门后瞬间关闭活力开关。母亲的手毫无自我意志,只是随着我的动作前后摆荡。我想吸引母亲注意,但她不论对我的怪表情还是笑话都毫无反应,只有在我突然停下脚步时例外。比如说,当我碰到邻居叔叔出门遛狗,一脸羡慕地看着狗狗时,母亲就会用我无法抗衡的大人力气,把我拖离那个地方带回家。 抵达家门时,母亲又会把开关打开。 哥哥在门口迎接母亲和我,从母亲的手上接过超市或超商的袋子。母亲会满脸笑容摸摸哥哥的头,顺便也会摸我的头。一家三口在桌边坐下,在哥哥用微波炉加热便当及菜肴时,母亲常会皱着眉头,说些我无法理解的困难话题。回应母亲话题基本上是哥哥的任务,完全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做出什么反应的我,有时也会模仿哥哥附和母亲。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偷偷怀疑母亲该不会是用夕阳充电的机器人吧。但是,我的疑问在某天突然得到解答。 「我最喜欢吃泡面了。」 那天,因为在幼稚园跑来跑去的关系,我肚子非常饿。我稍微掀开加热水还不到三分钟的泡面盖子,吸进一大口从隙缝中倾泻而出的汤汁香气后如是说道。那时哥哥刚好去洗手间,只剩我和母亲独处。 「启太?」 我转头看,母亲微笑问我: 「你喜欢妈妈吗?」 听到这个问题时,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喜欢,但也不讨厌。我不是很确定地点头后,「啪」的一声,一巴掌落在我的脸颊上。 一切太过突然,比起痛楚,从脸颊上传来的冲击让我脑袋一片空白。 那是母亲第一次动手打我。但在下一个瞬间,母亲紧紧抱住呆滞的我说: 「对不起。」 我虽然有点混乱,但母亲的温度与柔软的身体让我理解她是人,不是机器人。接着,厕所里传来冲水的声音,母亲慢慢放开我。哥哥上完厕所回来之后,母亲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又继续说着那个困难的话题。 被母亲掴打的脸颊,痛上好长一段时间。 基本上每个周末,住附近的佑介都会到我家玩,这天也是如此。 暖阳高挂的平静周六早晨,母亲外出工作后,在哥哥把被褥拖到可以晒到日光的窗边时,门铃大声响起。 我们三人马上用报纸卷成剑,玩打仗游戏。我和佑介一组攻击哥哥,但终究赢不过大五岁的哥哥。过一会儿,我们玩累了,就往晒好的棉被上奋力一跳。尘埃与「噗」的声音同时向上飞舞,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我们在有太阳味道的松软被褥上又笑又闹,停止笑闹之后,佑介有点羡慕地对我说: 「启太真好,有阿弘陪你。」 他的口气可以听出来,这是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 佑介是独生子,所以才会羡慕有兄弟的人吧。我从仰躺的姿势转过半圈直盯着佑介看,佑介别开眼,不自在地玩起自己的手指。佑介的双亲都在工作,所以白天几乎都不在家。他之前有说过,就算父母在家里也还是在工作,完全没有时间陪他。 我偷看哥哥一眼,恰巧和双肘撑着地、双手撑着下颚、趴在地上的哥哥对上眼。哥哥轻柔地对佑介笑。 哥哥小小声地对我们招手: 「启太、佑介,过来这边。」 「什么什么?」 我和佑介被他装神秘的举动吸引,把头贴近哥哥,三个人形成一个三角形。 「把手放到这边来。」 哥哥把手放在中央的空间上,接着佑介和我也分别把自己的手放上去,最后,哥哥把另一只手迭上去后紧紧握住我们的手: 「我们现在在一起对吧?」 我和佑介点头,哥哥又继续说: 「我们的手彼此交迭,我们三个人现在就在一起。」 穿过窗帘缝隙倾泻而入的光线照亮我们交迭的手,在佑介的眼睛和头发上照出明亮褐色,也把哥哥的脸斜分为二。顿时让我感受到庄严的气氛。 哥哥支支吾吾地说: 「但是啊,再也不可能出现和现在完全相同的时光。被褥会变旧,我们也会长大。如果我们把手放开再重新迭起来,也绝对不可能和现在一模一样。不管再怎么努力,绝对都会有几乎看不见的偏移,只要时间过去,就再也不可能出现一模一样的时光。」 哥哥所说的,是我一直隐约感觉到的事情。 每天早上都在这个家中醒来,但是,每天都不一样。不管是棉被上的皱褶还是晨光都有些微不同。就算每天都走着相同道路去上学,也不可能毫无差池地踩在前一天留下的、看不见的足迹上。草会长、花会开、云会动、雨会下,每天都看似相同,却些微不同。我从很早以前就隐约感觉到,我不可能每天都一样。然后,知道哥哥也有相同感受,让我十分开心。 哥哥看着佑介坚定地说: 「但是,我一直都会是佑介的哥哥。今后,我也一直都会是佑介的哥哥。这样一来,佑介就不会寂寞了对吧。」 佑介害羞地用力点头。 5 上大学之后,我开始过起望眼欲穿的独居生活。 独居的时间或许有点太长了。 过着起床时间、吃的东西、洗澡、上厕所乃至于就寝时间,都不需要顾虑他人,只需顾虑自己步调的生活。而这个代价,就是和妻子一起生活不久之后,我开始感受到很大的压力。不是因为讨厌妻子,而是每天早上起床身边有人、到公司去会见到同事、回家之后有人等门,这种二十四小时中没有任何独处时间的生活让我感到痛苦。虽然我早有觉悟,但特别是最初的一周,我如鱼求水般渴望着独处空间。我或许比一般人需要更多的独处时间吧。 但是,习惯是个伟大之物,在同居生活迈入第三周时,我已经开始适应有妻子的生活了。 「启太、启太。」 我听见远处传来哀求着我起床的声音。 「启太,起床啦。」 「?」 躺在柔软的被窝中,我稍稍睁开眼睛,隐约在昏暗的空间中看见颜色略深的人影晃动。努力让自己在梦境与现实间游移的意识回到现实,对准焦距,那是我妻子的影子。昏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呼喊我的声音确实传进耳朵里。 结婚至今已过三周,今天是二月第一个周日。妻子还是第一次用这种方法叫醒我,我的睡意烟消云散。 「怎么了?」 确认我已起床后,妻子像小孩子一样跑向窗边: 「你看你看!」 她「喀啷喀啷」打开窗户,我还搞不清状况。迟了一会儿,冰冷清新的空气涌进室内,刺痛我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原本在房间里的温暖空气争相从窗户逃出户外。 「好冷……」 我边把棉被拉到脖子将自己缠成蓑衣虫,边移动到靠在窗台上的妻子身边。映入眼帘的,是一整片染上黎明淡淡青白的完美雪景。 「积雪了。」 妻子说出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因为她的肤色白晰,让人觉得她和眼前的雪景一样灰白。是为什么把我叫醒啊,就为了要看雪吗? 「你喜欢雪吗?」 我随口一问,妻子开心点头:「嗯。」妻子似乎喜欢雪,像是生平第一次看见雪景的幼犬般直盯着窗外瞧。方才感受到的是错觉吗?她的表情中没有丝毫殷切,我稍微犹豫之后说: 「你这样会感冒,过来吧。」 我伸手抓住妻子的手臂,打算把盯着雪景看的她纳进被窝当中——好冰。出乎意料之外的冰冷让我吓一跳,她的身体从里到外连同睡衣皆无比冰冷。或许早在叫我起床很久之前,她就待在窗边看雪了吧。 在我把她包进被窝中温暖她还不到一分钟,她突然说: 「那,我稍微出去外面一下喔。」 她倒映着景色的黑瞳闪闪发光。 我忍不住回问:「什么?现在吗?」 现在时间还不到六点。 「就是现在才要出去啊,现在还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足迹耶。就是这样才舒服啊!」 小时候,确实在积雪的早晨有这般兴奋的感觉,但现在早已没感觉了。我的心随着时间逐渐改变,对事物的看法也出现很大不同。但是,偶尔回归童心似乎也不错,埼玉少有降雪,也不常有这种机会。 「我和你一起去。」 听到我这么说,妻子兴奋到比小朋友还夸张。 我和妻子穿好大衣、围上围巾、戴好手套之后出门,一脚踏进新雪当中。除了雪地随着我们的脚步,传来一声又一声含糊不清、像哽住一般的「啾啾」声外,四周一片寂静,空气好像还在沉睡。当我们抵达空无一人的公园时,妻子对我说: 「启太,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妻子突然「啪」地一声往新雪中扑身倒下。 「还好——?」 「埋起来。」 「啥?」 「埋起来啦,把我埋起来。」 见我没有回答,妻子俯卧在雪地上转过头问我: 「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喜欢被埋在雪中。」 真的是一款米养百样人啊。 「你的大衣会湿掉喔。」 「没关系。」 妻子依旧保持趴卧姿势,只是把双手交迭,然后把脸埋进双手制造出来的空间里,似乎是在确保呼吸的空间。没办法,我只好在妻子脚边蹲下,双手掬起白雪,往她右脚上放。照着妻子的指示,我在她全身放上约莫十公分厚度的白雪。早晨空无一人的银白世界中,我用白雪覆盖横卧在地上的妻子,这肯定—— 「旁人来看,多半觉得我在弃尸吧。」 我说完后,妻子大笑,但她的声音马上消失在白雪中。我在她肩膀以下皆覆盖上白雪后停手,没想到她要求连头也要盖上白雪。连头部也完全盖上白雪后,妻子真的处于活埋的状态,这让我有点不安: 「会不会不舒服?」 「不会。」 她在雪中用闷闷的声音回应我。 我在妻子身边仰躺,深吸一口气让胸口胀满冰冷空气,接着慢慢吐息让胸膛塌陷。妻子明明就在身边,仅仅因为看不到身影,就让我感到无比孤独。 仰望天空,云层相当厚重。 左脸突然感到新鲜的冰冷,用手背一抹,发现脸颊湿润,天空又开始降雪了。不对,这场雪应该从未停过,只是在这数十分钟内中断而已。我不禁浮现孩子气的想法,如果就这样躺着不动,可能连我也会被白雪掩埋,变成地面的一部分吧。妻子想要体会的,说不定就是和地面合为一体的感觉。 风向似乎在各个高度各有不同。从天而降的灰色雪花,在高空处如同遭强风攻击的一大群飞虫往西边而去,途中又缓缓往东北移动。理所当然,没有一片雪花垂直落到我身边。我动也不动地沐浴在雪中约一分钟,当我抹去落在眼睑上的雪花时,身边的地面突然非常有气势地「啵叩、啵叩」裂开。 「噗哈!」 妻子学小狗左右甩头,冰冷飞沫喷到我的脸颊上。我维持仰躺姿势,只是举起右手阻挡,她发现之后,马上停止甩头动作。 我做出要妻子拉我起来的举动,接着握住她伸出的手,往我身边用力一拉,两人互拥之后,双双沾满雪花跌落地面——脑海中突然出现这个画面。但我认为我们两人并不需要这种情趣,接着又想,妻子可能会喜欢这种戏剧性场面。 可没想到,妻子竟然拿起雪球往我如等待祭拜者的墓碑般举高的双手上丢,雪球砸在手腕边弹开,细小碎片洒在我身上。正当我要把雪花碎片挥开时,妻子迅速在我身边蹲下: 「我也要把你埋起来。」 说着便粗暴地捧起积雪往我身上盖。 「别闹了啦。」 妻子丝毫不在意。跨坐在我的脚边,把左右两旁的积雪往我身上盖。不管衣服脏了很难清洗,更不管我可能会着凉的粗暴举止让我一把火上来: 「住手啦。」 口气出乎自己预料外的愤怒,妻子缩了缩身体停下手,看到她的反应,我更加不知所措了。 啊,搞砸了。 不过就只是玩闹而已啊,为什么我要这么生气呢。在我这样想着时,妻子拍掉我肩膀上的雪花,接着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如同随风不停旋转飞舞的尘埃一般,我心中那不知名的阴暗物也随之飞扬起舞。毫不客气盯着我看的眼神让我感到烦躁,但故作镇静没有移开眼神。开心享受着非日常生活的氛围完全消失,是我一手破坏掉的。 正当我想着「要是她现在说对不起,我肯定无法忍受」之时,妻子站起身后,温柔地拉起我的手: 「回家吧,要不然会感冒喔。」 妻子开朗的声音仿佛诉说着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佯装迟钝的演技让我心怀感激: 「嗯,回家吧。」 回家。没错,我们有家可回。现在空无一人的,我们两人的家。我们现在立刻就要回去那个地方。 沿着来时的足迹往回走。单调无味的是我的足迹,又蹦又跳的是妻子小小的足迹。我们并排在雪地上留下的淡蓝色凹痕,现在又已覆上一层薄薄新雪。妻子边吐着白色气息边说: 「这边的雪又湿又粘的耶。」 看着她双颊透出的自然红润,我想起妻子平常几乎不化妆,她的双颊现在正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寒气中,染上淡淡桃红,即使不上妆也十分美丽。 「这边的雪?什么意思啊?」 我边回问,边把冷透的双手贴着脖子取暖。 细小雪花落在妻子的睫毛上,雪花碰触睫毛的瞬间融化成水,她迅速抹去。 「青森那边的雪啊,很干燥又纤细呢。而且寒冷的感觉也不一样,这边的空气冷得刺人,就像针刺在皮肤上那种冷。但是在青森,空气却更加轻暖,温度虽然比这边更低、更冷,却感觉冷得很温暖。」 「是喔,原来你曾经去过青森啊。」 「嗯,之前住在那边。」 「所以你是之后才搬到这里的。」 「对。」 「什么时候搬来的?」 「不知道。」 不知道? 有可能不知道吗,难道是在还记不得的孩提时搬来的吗?话说起来,婚前提议要去问候她的双亲时,她拒绝了,但我没问原因。妻子也反过来提出相同提议,我也拒绝了,妻子同样没有问我理由。 妻子似乎不想提到更多她的过往。 我们静静走着,贴在颈部的双手依旧冰冷,但已逐渐回温,我把手稍微移动位置以吸取更多温暖。 妻子抬头看我: 「启太,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这么早起床,你应该还想再多睡一点吧?」 我摇头: 「再来玩吧。我不用去上班的时候都可以叫我起床。」 雪花静静飘落在除了我和妻子以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照这种降雪速度来看,在我们回到家后不用一小时,我们留下的痕迹都会消失无踪吧。 为了不让妻子感到更冷,我把暖好的双手贴上她的脸颊。她的脸好冷。那透着淡淡红润的雪白细致肌肤,说起来的确像是雪国女孩的肌肤,且重新仔细一看,妻子和雪花十分相称。 「好温暖喔。」 妻子一瞬间「嘿嘿」一笑,露出在爱中成长的无忧无虑孩童笑容。我很意外她竟然知道这种笑法。 「怎么了吗?」 妻子迅速换上严肃表情,反倒是我笑出来: 「没什么。」 她住在青森时是个怎样的小女孩呢?突然出现在脑海的疑问,和吐出的白色气息一起消失在空气中。 二 6 某个秋夜,我成为幼稚园里等待家长的最后一个小孩。 母亲连连向老师鞠躬道歉,走出幼稚园大门后,母亲握住我的手比平常还要热烫。 满月将光晕抛挂在墨色夜空,在半空中飘浮。 我和母亲静静走着,在人烟稀少的路面留下淡淡倒影。青草随秋风吹拂摆动,铃虫也「铃、铃」叫着。 我不经意抬头看母亲。 冷风吹动母亲的长发,从隙缝间看见母亲一如往常面无表情。从放松的嘴唇间隐约可看见牙齿,黑瞳无意识地看着斜下方的空间。母亲的身影让我联想到空无一物的蝉壳。只要稍稍收回视线,母亲肯定会注意到我正抬头看着她,她却不愿意看我。 我在那个瞬间突然惊觉。 母亲只有在接我下课,从幼稚园走回家这段与我独处的路上会露出这个表情。同时间,我想起数分钟前母亲拼命向老师道歉的身影。 「没有我是不是会比较好?」 还来不及思考,话已经冲出口。母亲的手似乎动了一下,但她没有回答,我连她有没有听到都不确定。 回想起来,母亲总是在工作。母亲的口头禅就是:「我会为了弘树和启太加油喔。」为了赚钱、为了我们,她可能非常勉强自己吧。而且,在辛勤工作疲累不堪之余,还得来接我下课。所以,母亲逼不得已才会露出这种表情,让母亲露出这种表情的人是我。 「我很喜欢妈妈喔。」 母亲突然放开一直牵着我的手,接着转头环视四周。 我也随着母亲的视线看向四周。 微暗的街道空无一人,西侧围墙那端的房子里倾泻出橙色光芒,还隐约可以听见那户人家传来欢笑声。下一刻,我的肩头被什么东西用力一压,就这样跌坐在硬冷粗糙的路面上。 过一会儿,掌心和膝盖传来阵阵刺痛,我才理解自己被母亲推倒了。当我重新站起来时,母亲已经远在数公尺外了。 我茫然呆站原地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 被强风吹拂,远在天边的星星激烈眨着眼睛。我的脑袋一瞬间浮现出「好漂亮喔」这不合时宜的感想,当我发现我在暗夜中被独自抛下时,寒冷刺骨的恐惧贯穿全身。 别丢下我。 明明想这样喊,声音却梗在喉咙。只见母亲越走越远。 母亲转过头,发现我呆站原地动也不动,唾弃似地说: 「还不快跟上来。」 在不明就里中被母亲拒绝,又在还来不及理解的时候被原谅的我,怯生生地跑到未曾停下脚步的母亲身旁。差几步就要追上母亲时,她再度回头,气魄十足地瞪我,全身迸发着肉眼看不见的冰冷抗拒,让我马上理解不能靠她太近。母亲只要走几步就会用眼角余光监视我是否靠太近,我不知如何是好,满心冀望着快点回家见到哥哥。 到家后,一打开玄关大门,淡淡微甜香气和温暖从门内倾泻而出。 「欢迎回家。」 看见哥哥到玄关来迎接我们,涌上的安心感几乎要将我撕裂。我连鞋子都不想脱,急忙用力抱住哥哥。头上立刻传来暖和又温柔的触感,哥哥身上如春阳般的气息,让我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抬起头,只见哥哥盯着我看,但听到母亲叫唤之后,就把目光拉离我的身上。 母亲半信半疑地问他: 「我闻到米饭的香气耶,是弘树煮的吗?」 「嗯,平常看妈妈煮我就学起来了。」 「好厉害!好厉害喔。谢谢你。」 「嘿嘿。」哥哥有点不好意思地擦擦鼻子。 「它刚刚已经叫了喔。」 「那已经煮好了吧,我们趁热吃饭吧。」 「启太,把鞋子脱掉。」 哥哥双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抱起转半圈,拍着我的背,完全放下心来的我照哥哥吩咐把鞋子脱掉。 那天是周日,母亲一如往常外出工作,儿时玩伴佑介来我们家玩。 「等、等一下!暂停!」 在阳光照射的缘廊上,我们玩着我和佑介拿广告纸做成的手里剑射向哥哥,而哥哥拿报纸卷成的剑打落手里剑的游戏,结果一次丢出手的手里剑数量越来越多,最后哥哥责备般地看着双手握满手里剑的我们大叫: 「暂停!」 哥哥看见我们停止攻击后露出意义深远的笑容,接着一把抄起透明胶带和报纸冲进厕所里。他肯定是要去做新的武器。我和佑介为了要迎击哥哥,急忙努力量产手里剑。 佑介折着广告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问我: 「我问你喔,为什么阿弘总是待在家里啊?」 我答不出来,因为我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意思。 只要回到家就会看到哥哥,这对我来说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哥哥总是在家,光是这样就能让我安心。佑介再次问歪头不解的我: 「是拒绝上学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即使如此,这个词让我有不好的感觉,我摆出防备姿态: 「什么是拒绝上学?」 佑介露出思考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妈妈问爸爸『阿弘为什么总是在家』时,我爸爸对妈妈说:『应该是拒绝上学吧。』」 佑介的话如同小碎石般在我脑袋中散开,我没办法好好理解话中之意。和哥哥同年的人都会去上学,这种知识我还有,但我从来没对哥哥不去上学一事抱持疑问。 「嗯……」 感觉似乎得说些什么才行,在我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时,哥哥意气昂扬地跑回来,身上穿着用报纸做成的盔甲,手上拿着巨大的菱形盾。 「哈哈哈,我的装备升级了。如此一来你们就没有胜算了。」 佑介不客气地直接问弘树: 「阿弘我问你,你拒绝上学吗?」 那一瞬间,哥哥露出被狠狠刺一刀的表情。 不管是玩打仗游戏、扑克牌游戏还是扳手腕游戏都战无不胜的哥哥,明显露出畏怯的表情。虽然哥哥马上佯装无事,但生平第一次看到哥哥那副表情,深深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在快要和哥哥对上眼时,我慌张转过头,本能觉得不可以和哥哥对上眼。 佑介却反而燃起好奇心: 「为什么你总是待在家里啊?」 「那是因为——」 哥哥抬起头,却无法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啦!」 佑介更进一步逼问。我鼓起勇气转向哥哥,哥哥的笑容僵硬,额头冒汗。焦躁的心情让我绷到极限。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只要像平常一样,用无可捉摸、万事通的表情说理由就好了啊。只要这样,我也能像平常一样对哥哥投以尊敬的眼光啊。 佑介又重复问: 「阿弘是拒绝上学吗?」 我恼火起来。不只对哥哥的态度,也对拿无所谓的问题困扰哥哥的佑介生气。就算哥哥拒绝上学又怎样,不管是待在家里还是会出门,哥哥就是哥哥。温柔、强大又值得信赖,我最喜欢、最自豪的哥哥。 「笨蛋!」 我大叫,接着用尽全力打佑介。因为我不想看见哥哥手足无措的身影,心里想着得要保护哥哥才行,得从肉眼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手上保护哥哥才行。 生平第一次出现这种心情。 「你干嘛啦!」 佑介生气地推开我。佑介是幼稚园大班里身体最壮硕、最有力气的人。我跌坐在地后马上爬起来,朝着佑介冲过去。佑介的眼睛也燃烧着怒火对我挥拳。 「你们两个都住手。」 哥哥用压倒性的力气拉开纠缠在一起的我们,仲裁的同时,也露出放心的表情。我对此感到非常不甘心。 哥哥努力想要让我们两人和好,但我和佑介都对彼此愤怒到极点,在尴尬气氛中,佑介仓皇回家后,哥哥看着我: 「为什么要突然打佑介呢?」 听到这句话,我的胸口像受到猛烈撞击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很想回答「因为哥哥被欺负了,我要保护哥哥」,也感觉只要说出这句话,等于攻击哥哥,所以我说不出口。而我觉得,哥哥似乎知道我的心思。 见我不回话,哥哥趁机教训我: 「怎么可以突然打人呢,这样佑介不是很可怜吗?」 我重新看向哥哥。用顽固责备的眼神看着我的苍白少年,在我看起来就像是个陌生人。然后我发现家里异常昏暗,转头看向窗外,只见天际披挂着快要下起雪来的厚重灰云。 「明白了吗?」 哥哥拿出长辈的态度再三强调,我也只能点头: 「……嗯。」 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答案,我希望哥哥一直都能是强大的哥哥。 「很好,好孩子。别再这样做了喔。」 哥哥用巨大的掌心摸乱我的头,那种摸法仿佛要强调我们的力量差异多大,非常粗暴。在等待母亲回家时,我不像平常一样粘在哥哥背后团团转,单独待在客厅,打开喜爱的绘本,只是一径粗暴地翻阅页面。与此同时,厨房中传来哥哥在做什么的声音。 母亲回家后,一进到厨房马上扬起惊讶的声音: 「弘树你好厉害喔!你还会做沙拉了啊!」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哥哥做菜的手艺变得越来越好。 7 进入三月之后,为了年度总决算,工作越来越忙碌。 每天过着从早晨一路忙乱到深夜的日子。时针如飞奔般地转过一圈又一圈,新工作堆积的速度比处理旧工作的速度还要快。我被埋没在待处理工作的文件海中,应付一通通未曾间断的电话,在空档时操作计算机和excel的算式,拟定新年度要用的合约,准备好决算要用的文件。 连吃晚饭的空档也没有,一路加班到深夜,下班之后回到公寓、洗澡、钻进被窝、早上起床、喝妻子煮的味噌汤、步出家门、继续努力工作。连吃晚饭的空档也没有,一路加班到深夜——为了能够一直继续工作,工作以外的时间只好全拿来休息。仿佛不是为了生活而工作,而是为了工作而生活。 去年的同一个时期,独居的我因为忙碌没空整理,所以房间非常凌乱。但现在,我的住处托妻子的福得以保持舒适。 「被褥就是要随时保持松松软软的才行啊!」 妻子好几次边吃早餐边强调这件事。实际上,只要太阳露脸,她都会把棉被拿去晒太阳。和妻子同居之后,我在家中感受到一种和独居时不同的宁静。与其说是在家里放松身心的感觉,倒不如说是连续住在小旅馆好几个晚上的感觉。我赚钱,妻子为我准备好衣食住宿,互利交换。我们在这种模式中保持着愉快的共生关系。 工作一天比一天忙碌,深夜加班、周末加班也变成常态。 我感觉到已经把体内构成自我的成分剔除,将自己精炼成完美的上班族了。我喜欢忙碌,因为可以不必思考多余的事情。埋首工作中,便仿佛得到一个得以放弃对其他事物努力的免死金牌。 忙碌的工作应该让我累到极限才对,但不知为何,半夜里在松松软软的被褥中醒来的次数却增加了。而且,就算我想躺回去睡也睡不着。寂静的夜里,我听着在睡觉时习惯用棉被把自己从头盖到脚的妻子发出的微微鼾声,想起几周前,我躺在埋在雪地中的妻子身边时,看到的从天而降的片片雪花,与此同时,麻木的焦躁感缠上我。 这种时候,我就会「一个、两个」地边数着自己现在拥有的幸福,边等待睡意带着我的意识沉入深渊中……我有松软的被褥、我有能遮风避雨的房子、我有钱、我有工作、我吃得饱、我穿得暖、我很健康……我有着数也数不完的幸福。在我数着这些幸福时,虽然担心会不会一直睡不着,但肯定会在天亮前再度入眠。 我从不曾在不成眠的夜晚唤醒妻子要她陪我。 刚开始同居后不久,我就发现妻子没有办法熬夜,因为就明明白白地写在她脸上啊。当我晚归时,前来门口迎接我的妻子脸颊及额头上,总是留着趴睡在书本或是桌子上压出的红痕,更别说她勉强睁开的双眼一点活力也没有。她是非常典型的早睡早起,一大早起床根本难不倒她,晚上却无法晚睡。晚上八点开始打哈欠,到了九点开始频频点头,勉强能维持清醒到晚上十点,要是更晚,就会看到她不断揉眼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十分危险。我认为,妻子没有必要勉强自己撑着不睡等我。 我曾对她提议过她可以在我晚归的时候先睡,她努力睁大浮肿的眼睑、挑高眉毛对我摇头: 「我是你的妻子,所以我希望每天在你回家的时候都能对你说声『欢迎回来』。」 我心想「随你高兴啦」,隔天之后,不管我多晚回家,妻子都不曾先行钻进被窝,总是在客厅打瞌睡等我回家。我对这种状况感到些许不知所措,因为至今为止的人生当中,从来没有人像这样等我回家,所以我不知道该怎样与这个人相处。 三月近中旬的某个夜晚,我一如往常睡到半夜清醒。 一看时钟,才刚过三点而已,隔天也得早起,我得让身体好好休息以应付工作才行。但是,越急着得赶快睡着,脑袋总会越清醒。我闭上眼睛,尽量保持轻松的姿势翻来覆去,但可比晨露般微小的睡意已蒸发无踪,只留下无法入睡的不悦。我放弃挣扎,决定起床去喝杯水转变一下心情,便睁开眼。 在昏暗当中,我突然看见妻子棉被旁有个白色物体浮在空中,那是妻子跑到棉被外的手。 我没多想,单纯想着「她这样不会冷吗?」伸手碰触她的肌肤。 啪! 妻子仿佛被烙铁烫到般飞跳起身,用力地把我的手挥开。 她反应的速度之快非比寻常,让我吓呆了,但在我身边把棉被拉到自己鼻子下的妻子看起来比我更为混乱、不知所措。 我们反射性寻找彼此的视线,接着马上别开眼。妻子完全无法隐藏她表现出来的恐惧,且她似乎注意到我已经看穿她的恐惧了。她坐起身子,表情十分僵硬。 『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 我想起妻子在宇都宫车站问我的第三个问题,背过身躺下。我根本没有想要和妻子更亲密的意思,根本没打算做出让她讨厌的举动,只是单纯想着她这样可能会冷。 「启太,不是啦,对不——」 「你不用担心,对不起喔,不小心吵醒你了。」 妻子还没说完,我连忙开口,才说完我就感觉妻子在我背后站起身。 妻子安静地钻进我的被窝里,她的手臂钻过侧躺的我腋下,就像是抱着重要物品般用力抱着我。我感受到妻子温暖的额头靠在我的后颈上,调整自己的姿势避免压伤她的手,接着轻轻抚摸环抱在我胸前的细弱手臂。尽我所能温柔抚摸,希望能够缓解她的紧张。过一段时间,她的手大概是麻掉了,小心翼翼地收回自己的手,转过身去,我们两人背靠背躺着。 然后就这样,我完全睡不着。 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会因为担心打扰对方睡眠而让自己神经疲惫。如果妻子是为了补偿她那抗拒的动作,才如此做出表现亲密的举动,那她用错方法了。 妻子似乎也无法入睡,可以感觉到她很不好意思地小小换了好几次姿势。 沉静的夜晚,只有时间恶作剧似地不断流逝。 最后,我想到我可以装睡,闭上眼睛,保持姿势不动,让自己的呼吸维持一定深浅,妻子在此时停止自己的动作,屏息不动,像是在观察我是不是睡熟了。 大概过了十分钟吧,妻子小心翼翼地离开我的棉被,钻回自己的被窝中。 隔天早上,只见妻子一如往常早起,准备好一桌有白饭、金针菇味噌汤、培根蛋与烫菠菜的早餐。 吃早餐时,她和平常一样爽朗又热情地说着「虽然白天天气晴朗,但听说傍晚会下雨喔」、「我今天打算要去买新的衣物柔软剂」等等话题。我也爽朗应和她,这般互动中,昨晚的事情仿佛像是一场遥远梦境。 妻子一如往常到门口目送我,在门关上、妻子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的瞬间,我感觉松了一口气。然后,在早晨尚未明亮的天空下走向公司,经过河边樱花步道时,在通学、通勤的学生、上班族人群中,有对老夫妇靠在栏杆边抬头看着枝头。 「花苞……再过不久……」 经过他们身边时,隐约听见妻子向丈夫说话的片段,受到影响我也抬头往上看,只见花苞吊挂在树枝前端。树根旁的草丛中,有只黑猫带着两只小猫,正往别的草丛移动。 这天,因为下午即将发表公司内部的人事异动公告,所以从一大早开始,办公室内人心浮动。下午两点左右,布告栏终于张贴出异动表,一听见公布的消息,同事们急忙前往确认,走廊一时之间变得十分热闹。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我边负责接电话边继续手边工作。过不久,兴奋尚未平息的同事们纷纷回到办公室里来。 大我十岁的前辈在我斜前方的座位上坐下,嘴里骂着:「可恶!」边抱怨边把视线转向我: 「挂桥呢?你已经去看了吗?」 「还没看。」 「去看啦,电话我们帮你接啦。」 「谢谢,但我等人少一点之后再去看。我们部门有谁异动吗?」 「森下和山路调离部门。」 「好可惜喔。」 听到我这么说,前辈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怎样了吗?」 「喂,你从四月起可无法再这样事不关己了喔。」 「什么意思啊?」 「这世界上有种人,光只是待着就会带来负面影响,就像癌细胞一样把身边所有人吞噬殆尽。我们部门算很幸运,这几年都没有太奇怪的家伙过来。」 不知该怎么反应的我,连忙把视线转向月历,三月就快要结束了。 就像癌细胞一样把身边所有人吞噬殆尽。 从我出生之后,这种人就一直待在我身边。但说起来,我升小学之后才发现这件事情。 8 是什么原因让我开始想养狗的呢? 可能是上小学之后,有同学家里养着大只的圣伯纳犬吧,也可能是常见到邻居带着肥嘟嘟的柴犬或是毛皮蓬松的博美犬散步的关系吧。直挺挺的耳朵、乌溜溜的圆眼、扁薄的舌头、毛皮蓬松看起来很柔软的身体、湿润的鼻尖,每项特征都让我渴望。 但是,我从未央求母亲让我养狗。虽然我想养狗,但我更清楚家里经济并不允许。我很害怕我的任性会造成母亲的负担,养狗很花钱,这些事情写在我从学校借来,请哥哥念给我听的养狗书籍上。 所以,才会如此震惊。 那是发生在我完全习惯小学生活后,初夏某日傍晚的事情。 「我回来了。」 我一如往常回到家时,哥哥眼中闪耀着光芒,边喊着:「欢迎回家!」边跑到玄关来,然后用力拉我的手: 「启太!快点!快点过来!」 我还搞不清楚东西南北时就已经被哥哥拉进客厅里,一头雾水的状况中,我看见母亲满脸笑容蹲在桌子和沙发间的纸箱旁。 「启太,你回来了啊。」 很少看见母亲心情如此之好,让我感到些许困惑,突然,有颗小麦色的头从纸箱里探出来。看见我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母亲边笑边说: 「它从今天开始就是我们的家人。」 是一只幼犬。小狗把前脚搭在纸箱上,不安地发出低鸣盯着我看,我半信半疑问母亲: 「我们家的狗吗?」 「是啊,它叫汤姆喔。」 这个讯息迟缓地从我耳朵进入,朝一团糨糊般的脑浆前进,当它抵达大脑的那一瞬间,全身上下感到一股雷击似的冲击。 「太……太棒了!」 连书包都没放下,我迫不及待穿着袜子边滑边跑到小狗旁边,小狗用后脚站立,不断嗅闻我鼻尖的味道,然后伸出舌头舔一下。 看见我「哇!」的一声跌坐在地板上,母亲和哥哥「呵呵」相视而笑,我也跟着笑出声来。好开心、好开心,开心到止不住笑。 我战战兢兢把手穿过小狗前脚下方,把它抱起来。它好软,身上还有太阳和草地混合起来的味道。 我盯着它圆圆的黑眼睛看,那副可爱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欢呼好几次。 升上小学后,我马上发现一件事情。 「妈妈,我今天成功翻上单杠了喔。」 「这样啊,你们今天体育课玩单杠啊。」 「我今天国语的小考考一百分喔!」 「是唷。糟糕,都这个时间了。我要去买东西,你要把门锁上喔。」 母亲从不曾夸奖我。 希望得到母亲夸奖的我,故意在母亲面前写作业、努力练习吹口风琴、记起困难的汉字,尽我所能在母亲面前表现。母亲不为所动,我的努力全部白费了。但是母亲会夸奖哥哥把衣服折得很整齐、夸奖哥哥不会乱花零用钱。 我觉得非常不公平。 那时,我已经发现了,更该说不得不察觉,十一岁的哥哥拒绝上学这件事,而且也已经理解这是不为社会容许的事情。学籍和哥哥同班的人,有人听到不来学校那家伙的弟弟上小学后,抱着好奇心来班上看我。 「你是挂桥弘树的弟弟吗?你哥为什么不来学校?」 对哥哥不来上学的理由感到好奇的人不只这些。 「你哥为什么不来上学啊?」 朋友、同班同学、学长姐、路队长等等,有好多人问我相同问题。我总是回答: 「我也不知道。」 没错,我真的不知道。 我对哥哥说了好几次「一起去学校吧」,也问他好几次:「为什么你不去上学?」哥哥每次听到我这么说总会沉默不语,然后母亲就会责备我: 「哥哥有他自己的步调!」 那时,母亲本就繁忙的打工变得更加忙碌,哥哥也正式开始负责煮我们家的晚餐。 「小弘煮的咖喱饭好好吃喔。」 吃晚餐时,母亲总会不断夸奖哥哥煮的晚餐。每天晚上,我都边吃着哥哥煮的晚餐,边听母亲夸奖哥哥。 正值生长期的我,身体渴求着大量食物,不管怎么吃还是饿。吃进越多哥哥煮的饭,越觉得有不知名的东西沉淀在我的肚子底部。我心里非常明白,吃饭是很重要的事情,也要感恩哥哥做饭给我吃。 但是,就算不煮饭给我吃也没关系,不煮也没关系,吃便利商店或超市里的便当也没关系,我好希望哥哥可以去上学。 我为了让哥哥想一起去上学,回到家后都会尽力向哥哥说午休时和同学打躲避球、大家一起吃营养午餐、和朋友间的寻常对话等等,在学校发生的愉快事情。相反的,我绝口不提和朋友吵架、被同学排挤、难过的事情等会让哥哥讨厌学校的事情。 就在不知不觉中,家里最能让我放松的人,不再是哥哥,而变成汤姆了。或许狗狗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我在心中对它说无人能讲的悲伤事情时,它都会用温柔的黑眼珠静静看着我,让我感觉它很努力听我说话。我只要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情绪时,都会紧紧抱住汤姆,汤姆总会乖乖让我抱。 哥哥到底多久没去上学了呢? 从我有记忆以来,哥哥就待在家里了。我无比担心哥哥的未来,因为不想在将来看到哥哥困扰的样子。但我觉得,现在肯定还来得及。虽然不知道到底来得及什么,虽然一开始可能会跟不上大家而觉得很丢脸,但只要努力肯定可以撑过去。我也明白,就算哥哥在我眼里已经是大人了,但在社会上还只是个小孩。 某天晚上,母亲过晚上十点也还没回家。 那晚下着雨,我和哥哥吃完晚餐、洗完澡、喂汤姆吃牛肉条,把被褥从壁橱拉出来并排铺好,偷偷躺在被子上分零食吃,然后再拿报纸做成的剑和盔甲玩打仗游戏。 「我~输~了。」 哥哥「啪」地捂着被我的报纸剑砍到的胸口倒在棉被上,汤姆兴奋地在旁边跑来跑去,我高举纸剑得意大笑。 「哇哈哈哈!」 但我的得意没维持太久,哥哥突然抓住我的脚踝: 「我变成僵尸了。」 接着迅速爬起来,把我撂倒在棉被上搔我痒,飞扬空中的细小棉尘在日光灯照射下闪闪发亮。我们玩疯了,玩累后在被我们搞得一团乱的棉被上躺下。 关掉电灯后,沉默和黑暗一起悄然到访。我们静静听着雨声。 夜晚的雨会夺走所有声音吗? 家里比起没下雨时还要安静,这世界简直只剩下我、哥哥还有汤姆三人而已。眼睛习惯黑暗后,天花板的木纹看起来好像扭曲的人脸,就像是个在天花板上监视我们的亡魂一样恐怖,但哥哥就在我身边,而且汤姆也在,哥哥和汤姆在我两侧保护我。 把视线从天花板移开,我盯着哥哥看。年纪比我大、力气大又温柔,只是待在身边就让我感到安心。此刻,我觉得哥哥的存在比平时还要强烈。偷偷瞄一眼,哥哥表情和刚刚完全不同,严肃盯着天花板看。哥哥还醒着这件事让我更有勇气。大人不在家的夜晚,让人很是兴奋。但这肯定是因为有哥哥和汤姆陪着我,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会有多害怕。 母亲还没有回来。 「哥哥,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啊?」 平常不敢问出口的事情,感觉在今晚可以问出口来。大概全是因为这场雨和这样的夜晚吧。这个家和世界分离,我们现在肯定待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有谁问你我为什么不去学校吗?」 我吓了一跳,有不知名的东西从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的哥哥身上迸发出来,那东西无处可去,在黑暗中不停打转,滞留在此。 「没有啊。」谎言从我口中脱口而出。 「你有没有因为我遇到讨厌的事情?」 我立刻回答:「没有喔。」 一阵沉默,但淅沥沥的雨水声温柔填满这个沉默。哥哥还是盯着天花板看,或许,哥哥透过天花板看着其他东西吧。在我这样想着时,哥哥对着空中说: 「启太,对不起。」 那一瞬间,一股热气涌上来,我慌慌张张翻身过去背对哥哥,不自在地摸了摸睡在一旁的汤姆鼻尖。汤姆微微睁眼盯着我看,它的眼神好温柔,我侧躺着紧抱住汤姆。 「哥哥。」 「怎么了?」 我希望你可以去上学。 好想对哥哥这样说,但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哥哥会因此困扰,但哥哥肯定知道我的心情,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我没办法说出口。 我希望哥哥,可以去上学。 9 早晨。桌上摆着白饭、半熟太阳蛋、烫油菜、海带芽味噌汤和妻子自制的腌渍白萝卜。白色蕾丝窗帘随风飞扬,光影把地板当舞台翩翩起舞,麻雀们互相唱和。 「已经春天了呢。」 妻子微眯着眼轻轻说着,我也在旁点头: 「是啊,春天了呢。」 我不太喜欢春天。 但是看着坐在对面,在淡淡光彩中像小鸟啄食米粒般发出「啵啵」声响,啃咬腌渍白萝卜的妻子,我才发现,原来春天也可以让人如此放松。 妻子看见我在发呆,便开口问我: 「怎么了吗?」 「没事。」 我拿起筷子急切划破太阳蛋,深黄色蛋黄顺势流出。妻子咽下白萝卜又啜了一口味噌汤后,缓缓开口: 「真想和启太一起去赏樱。」 我突然想起上班途中那条樱花道路: 「樱花啊,这附近的樱花也已经开始雕谢了啊……」 「你这周末要加班吗?」 「嗯,对不起。」 妻子摇摇头: 「努力工作的人不可以道歉,谢谢你喔。」 「……嗯。如果附近河岸旁的樱花也没关系,上班时一起去看吧。」 妻子露出如盛开花朵一般的笑容。 吃完早餐,在我系领带时,妻子急忙套上一件象牙白春装外套。我发现她肩头粘着小线头,伸手打算拿掉时,妻子吓得全身紧绷,接着马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边注意不让我的西装起皱纹边紧紧抱住我。 准备好之后,我们一同步出家门。 家家户户的屋顶在阳光照耀下显得十分热闹,我们离开住宅区,走在河岸边。我深深吸一口气,把河水蒸发的气味、春天的气味全吸进胸腔。樱花树淡淡的身影倒映在柏油路上,低矮的路边杂草绿意盎然。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全新的制服和全新的西装特别显眼。 每天都在相同地点,却随时间缓缓变化的道路。在这变化之中,今天有妻子陪在我身边。妻子专注看着随风吹落的樱花雨。 「你会撞到人。」 对向走来一对高中情侣,妻子摇摇晃晃向两人走去,让人看得胆战心惊,我连忙把妻子往路边拉。靠在栏杆向下看着河川,一直沉默不语的妻子慢慢抬头,满脸笑容对我说: 「好漂亮喔。」 一片樱花花瓣擦过妻子因暖阳照射发光的秀发。 「嗯,真漂亮呢。」 无数白色花瓣随风飘扬,无声落在闪闪发亮的混浊河面上。花瓣短暂飞行之后,身子被水面困住,只能随着水流缓慢往下游前进。我心里突然觉得樱花和雪花有点相似。 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我们两人相邻站着,边沐浴在花瓣雨中,边眺望着这幅光景。等到非走不可时,我留下还想多待一会儿的妻子在原处,跨出脚步。一步一步踩在常会随风飞扬的白色地毯上,急忙往公司走去。 栉次鳞比的建筑物中,有栋不旧也不新的三楼建筑物竖立一角。当我走进位于一楼的办公室后,小我两岁的新进员工白井停下擦桌子的手,甩着黑色马尾,转过头来看我: 「早安!」 「早。」 我把肩上的包包放到桌上,她继续俐落打扫环境,我在她旁边按下电脑电源。打开工作进度表,确认前一天晚上安排好的工作顺序。新的会计年度刚开始,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上班时间一开始,询问电话和工作文件如暴风雨般袭击我们,早晨时间就在手忙脚乱中消失无踪,一转眼已经过中午十二点,同事们纷纷外出用餐,只有中午留守的我独自待在位置上继续撰写合约。不一会,电话声在静悄悄的办公室响起,我在第二声响起时接起电话: 「您好,我是大贯电设的挂桥。」 电话那头立刻响起放下心头大石的吐气声。 『啊,太好了,是挂桥接的电话。我是财务部的大川。』 大川女士是我刚进公司时,非常照顾我,和母亲年纪差不多的女性员工。她平常讲话都非常稳重,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 『挂桥啊,突然问你一个问题,坂卷是个怎样的人啊?』 「这个嘛——」 『哈哈,挂桥很温柔嘛。』 大川女士无力笑着,坂卷是四月新调到我们部门的人,在公司里非常有名,不好的那种有名。 大川女士接着说: 『其实啊,我已经催促坂卷很多次了,但是他负责的各种委托业务请款单都还没处理。对不起,可以请你在一点半之前帮我处理完吗?我们这边已经没办法再等下去了,再下去就来不及了。』 「我明白了,一定会处理。」 『对不起喔。新年度开始,负责人已经从挂桥换成坂卷,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工作了。』 「不会啦,我们这边才是,造成你们困扰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也会要他好好注意。」 『谢谢你帮忙,万事拜托啰。』 坂卷刚好午休外出不在,我挂掉电话后马上站起来,现在是十二点半,等到坂卷回来再处理可能会来不及,我自己处理比较快,我急忙开始敲键盘。 处理完请款单时,同事们也陆续回到办公室。下午一点过五分左右,坂卷才慢吞吞回到办公室来。我向坂卷说明事情原委时,他边打哈欠边说: 「咦?那是什么啊?」 「……我几天前才向你说明处理方法而已吧。」 「有吗?我根本不记得耶……嗯……算了,知道了啦。」 坂卷边这样说,边搔搔他发线严重后退的头,午休时间明明才刚结束,他却又往外走去。大我一岁的前辈边看着我和坂卷的对话,边瞪着坂卷远去的方向碎念: 「他也太夸张了吧。」 老鸟同事也挑起单眉说: 「唉,对那个人来说,这种程度还只是小儿科而已。」 「别把金钱相关的工作交给那个人才好,要不然大家会很麻烦。」 「那要让他做什么?那个人会做什么啊?连要他贴信封上的名条都很危险耶。我之前看到他在贴,一直撕起来重贴,名条都变皱了。」 结束午休留守任务的我,把他们的对话当耳边风,一个人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这天也加班到很晚,回到家时已经过晚上十一点了。妻子一如往常睡眼惺忪地迎接我回家,却笑得比往常还灿烂。我在浴室里拆下领带,边解开衬衫钮扣边回想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这才想到早上一起去散步的事情。 她也太容易满足了吧。 妻子为了不让我太疲惫,从不说任性要求。既不曾强迫我做什么,也不曾毫不讲理地不开心,所以我也没有讨她欢心的必要,她总是很开朗。坦白说,就是个让人轻松的女人。 洗完澡后,只见妻子和在课堂上打瞌睡的学生一样拿手当枕头趴在桌上睡觉。突然,摆在另一侧,妻子带过来的书柜映入眼帘,书柜中段有个书角露在外头。 我绕过桌子来到书柜前,看着那本书的书背,那是一本青森旅游导览书。我没多想,伸出食指想把凸出来的一角推回书柜中,但出乎意料,书本动也不动。虽然这层书柜里摆着大本书籍,也没挤成那样。我把导览书抽出来,往隙缝里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卡住,发现一本尺寸小很多的笔记本藏在书与书的缝隙中。我用手指把笔记本挖出来,那是一本绿色的大学笔记本。 无意识地翻开第一页,我皱起眉头。 『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好想消失。』 这个笔迹很像是出自国中女生之手,我「啪啦啪啦」地快速翻动页面,觉得奇怪,不知道这是什么,当我阖上笔记本后,才发现封面上用马克笔清楚写着: 『机密 启太,如果你发现这本笔记本也别翻开。 千草』 「启太?」 我差点吓到跳起来。 反射动作把笔记藏到导览书之后,一转头,只见妻子一脸想睡地看着我。「被看到了吗?不,她还在揉眼睛。」我轻轻扬起手上的导览书,愧疚的心情让我不禁脱口而出: 「我们一起去青森玩吧。反正机会难得,也在那住一晚吧。青森的樱花下周末应该也还没雕谢吧。」 「青森的樱花?」 妻子呆呆开口复诵。我内心非常慌张,担心着该不会太突然反而让她觉得奇怪了吧,又继续补充: 「不看樱花也没关系,不想去青森也没关系。去其他地方比较好吗?」 妻子摇头: 「我想去青森。」 她说完后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那个表情看起来,似乎没有掺杂担心着丈夫发现自己笔记本的感觉。如果这全是她的演技,那个笑容爽朗到会让人不寒而栗。 妻子总是非常开朗,但她似乎不如表面看到的天真烂漫,我先前早就微微察觉此事。即使如此,花上一段时间在我心中建立起的妻子人物形象,早已自然融入空气中了。 我假装要去洗手间,确定妻子完全把卧室房门关上后,偷偷把笔记本摆回原位。做出让妻子讨厌的事情非我本意,无论如何,妻子声明着不可以看的东西,对我来说就如字面所示一般,是不可以看的东西。 上完厕所后,我钻进被窝中。 这天,我在凌晨四点多时清醒,看向身旁,妻子全身紧紧包在棉被中,只有手露在外面,大概是她的睡癖吧。我原本想帮她盖好棉被,又想起前几天碰到她肌肤那一瞬间的畏怯反应,我就放弃了。然后模仿她的睡癖,用棉被把自己从头盖住,但立刻因为无法呼吸而掀开棉被。我轻轻钻出被窝,观察妻子左手周遭是怎样的状况,这才发现棉被侧面有几个小缝隙,似乎就是从这里透气。 夜色渐渐透出淡亮时,我才终于入睡。 早上起床时,妻子已经站在厨房里了。 大概是听见开门的声音,妻子转身看我: 「早安。」 道早安之后又转回去准备早餐,我边回应边看着她纤细的身影。 『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好想消失。』 还以为睡一晚后就能忘记昨天的笔记本内容、点缀其上如洪水般的文字。妻子不曾多说,但她小小的身体里似乎藏着非常多话,看着她的背影,我产生了几个疑问。 如果真的不想让人看到的话,应该有其他更适合的藏匿场所吧。如果是秘密,又为什么要藏在书柜这种地方,如果希望别人看见,摆在更显眼的地方就好了。 两人生活就快要满三个月了,但我到现在还是完全不了解她。 「我要抱你喔。」 为了不让妻子害怕,我先说了之后才慢慢靠近她,接着轻柔地从她背后抱住她。有种身为丈夫,我应该先做到这件事才行的感觉。 暖暖的体温穿过布料传递而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妻子和让饲主抚摸的猫咪一样静静不动。我把头靠在她纤细的肩头,她的手离开正把豆腐和什么东西搅拌的大碗,洗干净后用毛巾擦干,接着在我的怀抱中转过身子,双手伸到我背后,环抱住我。我稍微移动手臂位置,把妻子完全纳入怀抱中。 我们维持这个姿势一段时间,从妻子的表现看不出她有丝毫不安。果然是这样,只要不突然碰她就没事。妻子应该并不讨厌与人肌肤相触。 「你总是在想什么啊?」 突然听到我这么问,她微微抬头看我: 「你指什么?」 我差点答不出来: 「……像是做早餐时之类的啊。」 妻子回答: 「该怎样煮才能让这些材料变得最好吃。」 「没有觉得不想要早起、好麻烦喔之类的吗?」 「我喜欢早起,也喜欢做早餐喔。」 「这样啊。」 妻子又在我怀抱里扭来扭去换姿势,她把右颊贴在我胸口: 「那你又总是在想什么呢?」 「你指什么?」 「……像是晚上睡觉的时候。」 我忍不住笑出来: 「我哪会知道那种事啊。」 「真的吗?」 妻子的表情出乎意料地认真,就像是想听清楚我身体深处的声音般用力贴紧我的胸口。我感到有些困惑,先是用力一抱,向她表现我的亲爱之情后才放开她。没想到,她滑稽地给了我一个吻。她对拒绝非常敏感,一旦发现被拒绝,还会习惯掩饰。她应该是属于和谁对峙时,比起打量对方,更在意自己被打量的那类人吧。 「我去洗脸。」 我们放开彼此,妻子转回去继续做菜,而我则是去洗脸做好上班准备。 今天的早餐是凉拌芝麻小黄瓜、高丽菜味噌汤、十谷米、盐烤鲑鱼,还有和昨天一样的腌渍白萝卜。 「我开动了。」 两人一起在爽朗的朝阳中双手合十说着,最近的早餐时光,让我感觉两人仿佛一起进入画中世界、一起走进幸福的景色当中。 做好出门准备后,步出家门。 最近通勤路上,多了不少拿着手套或是网球拍、身穿运动服的学生,大概是国中生要去社团晨练吧。学生们骑着脚踏车,快速经过我身边。 四月也进入第二周,差不多是新生开始参加社团活动的时期了吧。 10 升上国中的同时,我和佑介一起加入篮球社。 「启太,一起去社团吧。」 导师时间结束后,和同班的佑介一起去体育馆是我每天必做的事情。我和平常一样边和佑介闲话家常,边走过穿廊,在体育馆里的社办里换好衣服,绑紧篮球鞋的鞋带。 我很喜欢社团活动开始前的这段时间。 从社办角落的集球篮里挑出一颗软硬适中的篮球后,和佑介争先恐后地跑到球场。跨出脚步时,篮球鞋在地板上摩擦出的「叽叽」声响、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咚咚」声、弹力、手感。虽然加入社团才不过几个月,但我的身体已经对这些无比熟悉。 摆出姿势后,和球框一对一对峙,接着,投出手中篮球。 咻啪。 篮球漂亮穿过篮框中心,篮网随之起舞,球在地板上弹跳两、三次之后回到我身边。我拿起球再度摆出姿势,把脑袋完全放空。下半身的力道、上半身的平衡、手腕转动的时机等,全身上下细微的动作调整,都会确实反映在球上。眼前唯一的篮框,不会像人类一样因为当下的心情而动摇,我非常喜欢投篮时无比干脆的一次性关系。 第二球打中篮板反弹回来,好不容易进球。 「你状况不错耶!」 佑介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如此喊着,接着轻盈抄走在地面反弹一次的球,边运球边往另一边跑过去,我反射性追上去,挡在球框面前一对一防守佑介。佑介停下脚步,球鞋和地板摩擦发出声音,接着在我伸手阻挡时投篮。 「进吧!」 「锵」一声,球打在篮框上反弹,我们互相争夺篮板球,虽然两人的手几乎同时抓住球,但在下一个瞬间,球被佑介抢走了。为了盖掉佑介勉强投出的球,我往上跳起—— 就在我们玩着时,高年级学生纷纷到球场集合,也到社团活动时间了。从跑步开始的暖身活动结束之后,因为县赛的分区预赛将近,所以社团练习以二、三年级分队比赛的形式为主,我们一年级则是轮流负责帮忙计分,在一旁看着学长们练习。但当有人缺席或受伤人数不足时,老师总会第一个找佑介: 「杉田,你也加进来。」 「是!」 佑介回应之后迅速跑进球场的身影非常耀眼,他的动作在同年级中也是鹤立鸡群。看见在场上面对高年级生也拼死不退让的儿时玩伴身影,我的心情十分复杂。 「我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认出我的脚步声,结束社团回到家时,汤姆总会叼着遛狗绳待在玄关等我。它兴奋摇晃的尾巴都能把玄关的尘埃扫干净了。我摸摸它的头,把遛狗绳扣上它的项圈。但心情因为汤姆变得温和也只有一小段时间。 「欢迎回来。」 哥哥的声音从家里传出来,我用僵硬的声音回应他: 「我带汤姆去散步。」 把书包放在玄关角落,我就着一身运动服带汤姆到家里附近稍微跑一下。再次回到家时母亲也已经回家了,三人一起吃晚餐时,哥哥叹着气说: 「你完全变成运动少年了耶。」 「这很普通吧。」 「普通……啊。」 哥哥的笑法感觉有点瞧不起人,让我有点发怒。 母亲完全不在意我和哥哥的互动,径自说着: 「弘树啊,这个日式炸鸡很好吃呢。」 「真的吗?太好了。」 我看看哥哥又看看母亲,炸鸡好不好吃根本不重要吧。 我无法理解。既不去上学、也不去找工作,都已经十八岁还整天闷在家里玩电脑。一个朋友也没有。丝毫不愿努力改变现状的哥哥,以及默许他如此的母亲。现在不是哥哥在这边惬意做晚餐的时候吧,继续蹉跎下去,他和身边人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哥哥将来到底会变成怎样啊。 我语带讽刺地问: 「弘树有玩过什么运动吗?」 但哥哥一脸没兴趣地回答: 「没啊,怎样。」 「啊,果然没错。你看起来就是那种感觉。」 「你被选为比赛成员了吗?」 「还没。但一年级不能比赛很理所当然。」 在我为自己辩解时,母亲突然从旁插话: 「对了,启太你这周六有练习比赛对吧。唉,值周家长的工作真的很烦耶。不是只有你得对学长们鞠躬哈腰的啊。」 「鞠躬哈腰」这种说法让我一把火都上来了,谁鞠躬哈腰了啊。我一语不发地扒饭,草草吃完回去自己房间。过一会儿,隔壁的房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哥哥也回到自己房间了。大概是在上网还是玩线上游戏吧,敲打键盘的声音扰乱我的思绪。 我回到厨房,母亲站在流理台边洗碗。 「我要跟你讲弘树的事。」 我看着母亲背后说,母亲还是看着她的手边没有回头,我不在意继续说: 「你要不要让弘树去打工看看啊?然后啊,也让他去上夜校吧。再这样下去,他只会在毫无社会常识的情况中不断变老,根本没有未来不是吗?」 母亲关上水龙头转身过来,表情明显不耐: 「你很烦耶,就说别再讲这件事了,谁比较没社会常识啊?你根本不帮家里做家事,稍微学习一下你哥吧!」 这让我火山爆发: 「怎样!家里蹲就那么伟大喔?每天不是就只会玩电脑而已吗?」 汤姆不安地低鸣着,绕在我的脚边。 「你哥有他自己的步调,你要我说几次才明白啊!就算不用你说弘树也不会有事,别再说那些多余的事情了!」 母亲歇斯底里地对我怒吼,我尽可能保持冷静地说: 「好,我不管了。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别想我会照顾他。」 不可理喻。抱着快要撕裂自己的怒气回到房间,那个声音不断传进我耳里。 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 啊啊,好吵,吵死人了啦。 我抓起棉被盖住头。在难以呼吸的一片黑暗中,诅咒着隔着一道墙的哥哥。 哪天得到报应就好了,长年怠惰的报应。如果没报应就太不公平了,每天咬紧牙根努力活着的人,和每天游手好闲只做喜欢事情的人,绝不能有相同未来。哥哥就该变得不幸才是。 在对哥哥的憎恨不断增幅的同时,我也对因为哥哥心烦的自己愤怒。 为什么我非得被那家伙耍得团团转不可啊。 然后,我终于想到,我可以把哥哥当空气。 三 11 大概是晚上下雨了吧。 樱花树上被扫空的樱花花瓣,湿淋淋地粘在柏油路上。接下来只会在时间中逐渐风化的花瓣上,散落着无数脚印。 我边在还能感受些许夜雨痕迹的樱花地毯上留下新足迹,边向前走。 当到昨天为止都还被当成珍宝的樱花树,隐藏在梦幻花瓣后的乌黑粗强树干和树枝变成主角后,也变为人类日常生活的背景之一。阳光从带叶樱花的隙缝间照射下来,露在花瓣地毯外的柏油路上的积水因而闪闪发光。光线上下夹击中,让我不禁眯起眼睛。我走过眺望河川的老人身边,小学生们从我身边跑过去,和骑脚踏车的学生以及穿着西装的上班族擦身而过。在我看来,他们每个人的轮廓都比前一天更加鲜明。 我去年应该也看过相似的光景。眼前这一片风景,与去年看似相同却也不同,而我的社会人生活,也在这个城市里顺利迈入第二年,时间不断往前走,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我却有一种只要稍微发呆,我的双脚就在无法捉摸的时间上空转一般,在记忆的幻影中徘徊的感觉。 走过樱花步道,走进略有寒意的大楼阴影中后,这份感伤也自然淡去。比起眼前的风景,我调整自己的心情去面对今天非做不可的工作,走近公司大楼时,才发现有人影一直蹲在公司前面。 有个身穿淡褐色大衣的年轻女性蹲在那边。 又过一会儿,我才发现那是新进员工白井。是身体不舒服吗?但这个假设马上被推翻,我看见一个细小的黑色尾巴在她对面摇晃。 是猫咪,而且还有两只。 可能才出生没几个月而已,小猫身材非常细小纤弱。一只全黑、一只全白,是兄弟吗?两只小猫专心把脸埋在白井温柔伸出的手中,看来白井是在喂它们吃东西。 我故意加重脚步声走近两只小猫,白猫最先做出反应,咻地一下跑走,迟了一会儿,黑猫才追着白猫身后离去。 白井转过头来,露出吓一跳的表情。 眼睛显现露出「是谁做出把猫赶走的举动啊」的单纯疑问,在看见我后,又露出做坏事被抓到的不安表情。她呆呆微张的口中吐出招呼声: 「……早安。」 「早啊。」 我没有停下脚步,把想要说些什么的她留在原地,直接走进办公室中。 隔天周六,到了公司后发现,尽管是周末,几乎所有同事都来上班了。 因为洽询电话不多,工作速度比平常还要快,但离开公司时夕阳早已西下,虽然这已经比平常还早下班了。 不经意抬头看着深蓝天空,隐约可以看见星光闪耀。我眨眨眼,出社会后的这两年,我的视力变得很差。为了让自己的眼睛休息,我刻意让自己边看着远方边走路。平常走在回家路上总会不自觉加紧脚步,今天难得可以用自己的步调走。和妻子邂逅以来,新生活的各种手续以及工作上的事情,让我有种一路奔跑的感觉;但是,似乎已在不知不觉中越过一个难关,今天没有急忙的必要。发现这件事之后,我放慢自己的脚步。 突然,我的脑袋变得空空一片。 然后,路边不知何处传来「喵」的猫叫声。 定眼一看,两只小猫躲在烟店旁的电线杆后面偷瞄我,我马上发现是昨天的猫咪。和它们对上眼后,白猫像是在讨食物一样大声地「喵」了一下。我当作没看见,边走边掏出口袋中的手机。 突然好想要自己一个人独处。 「事出突然真的很对不起,我要和同事一起去吃饭,就不回家吃晚饭啰。」 电话那头的妻子,毫不怀疑地相信我说出的谎言。 『好,偶尔也去好好放松一下喔。』 挂断电话又走一会儿,一间旧旧的小咖啡厅出现在眼前。 我打开那扇不怎么好开的门,和钝钝的「框啷」铃声一起,空气中飘散着咖啡和咖喱混合的怀念气味。 站在柜台后的老板往门口看过来,向我轻轻点头;我回礼后,在离门口最近的双人座位上坐下。四处留下碰撞痕迹的木制桌子。我没看菜单就点了咖喱饭,听到我的点单后,老板随口回我一句「好」后,打开电锅的盖子。 从去年三月搬到这个城市来后,到和妻子结婚前,我每周会有三个晚上来这里吃饭。睽违约三个月再度来访,但从老板举止中完全看不出来他还记得我,话说起来,说不定他根本从没记起我过。这家店没很好吃也不难吃、不便宜也不贵、上餐速度不快也不慢。但是,店员不会刻意做出热情的举动。我不喜欢过度热情的待客方法,所以特别喜欢这家店的这一点。 等待上餐的时间里,我环视店内一周。菜单上的油渍、并排在墙边的木制小动物园,和我上次来时相比完全没有改变。 几分后,咖喱饭和附餐沙拉「咚」的一声摆到我面前,沙拉里面的小黄瓜依旧还是切片星形小黄瓜。 我舀起一匙咖喱饭送进嘴里。 啊,就是这个味道,这个没很好吃也不难吃的味道。 每件事都没变。别说是与三个月前相较了,和我第一次来这家店时相比也完全没变。无论是味道、装潢还是老板的服装。这家店的时间仿佛停留在很久以前,可能连滞留在空气中的一粒尘埃,都是从几十年前就在那里飘荡着。与其说是久违到访这家店,还不如说会让人陷入回到一年前第一次来这家店时的错觉。 我当时是社会新鲜人,也还没有遇见妻子,其实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一场梦——我明白,这才是空想。 总觉得相当忙乱,所以我才会想远离家里、公司,另外找个能休息的地方吧。 一口一口慢慢吃咖喱饭,脑海中浮现妻子的身影。 她现在,应该独自吃着为两人准备的餐点吧。 我慢慢用叉子戳上粘在沙拉碗底的小黄瓜。 长时间泡在沙拉酱里的星形小黄瓜,颜色也变深了。 我想,这条小黄瓜应该在成长期里,无从选择被放进坚硬模型中吧。无处可逃的它,只能随着模型的外型长成星星形状,在成长期结束后,才得以脱离模型的束缚。虽然不再被模型束缚,却也无法马上回复原本圆滚滚的形状。 不知道维持这个动作多久了,我感受到一股视线,往柜台方向看,和老板对上眼。都已经是个大人了还像个笨蛋一样盯着星形小黄瓜看,这幅景象在他人眼中很是怪异吧。我把叉子上的食物塞进嘴巴里,又偷偷瞄了老板一眼。 他看起来很闲地翻阅报纸。 话说回来,星形小黄瓜到底是从哪里买来的啊?这附近的超市和蔬果店肯定没在卖。而且,谁看到这个会开心啊?这家店的顾客感觉都是还是单身的男人和老人。 小黄瓜让我无比在意。 思考其中因素,我想,应该是因为它和我很像吧。 我也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脱离名为家人的歪斜模型了吧。 也或许,我根本还在模型之中。我也不清楚。不管怎么说,我多多少少都有些扭曲。感觉不管我在多自由的环境中生活,我的细胞都沾染上损人的扭曲,或许我自己早已扭曲了。会把自己的人生当成别人的事情,大概就是源自于这种扭曲吧。我已经无法打从心里欢笑、哭泣、爱别人了。 我默默吃完咖喱和沙拉,最后把布满水珠的玻璃杯中的冰水一口饮尽,放下汤匙。 「麻烦帮我结账。」 「总共五百三十圆。」 框啷。 为了让被咖喱温暖的身体熟悉冰冷的夜晚空气,我慢慢走回家。路途中—— 『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好想消失。』 妻子的笔迹浮现在我脑中,马上就消失了。 边看着桥下的河川边过桥,穿过在黑夜中也散发着乌黑活力的樱花步道,朝家前进。 我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差,有妻子也不坏。现在的我没有什么大问题。身为一个丈夫、身为一个妻子,我和千草真的是对处得很好的夫妻。 抵达公寓,一打开玄关门,屋内温和明亮的橙色光线倾泻而出。然后,妻子一如往常满脸笑容来迎接我: 「欢迎回家。」 我也一如往常回应她: 「我回来了。」 12 夜晚的河川很黑。 让人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水深处蠢蠢欲动。飘散在空气中的温热精气,让我打从心里感到不安。在白天看,这是一条随处可见的河川。光线照射下,河面会闪闪发亮,微风吹拂时,草木也会随之摆动,小鸟和蝴蝶悠闲地飞来飞去。 明明不管白昼还是黑夜都是同样一条河川,因为欣赏的时段不同,也会让看法如此不同。 汤姆静静观察着在散步途中突然在河边停下脚步的我。 升上国二之后,我依然维持着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带汤姆去散步的习惯。与其说是带汤姆去散步,倒不如是为自己找个外出的好理由。如果毫无理由外出,母亲和哥哥都不会有好脸色,但只要说要带汤姆散步,就算是晚上出门也能轻易得到应许。我真的尽量不想待在家里,所以散步的时间自然而然也变长了。 我走到水边,汤姆也跟着我后面走。 汤姆在身边让我感到安心,我盯着奔流不息的黑色液体,想看清楚底下的东西。我很明白只是被水湿透的泥土,也知道白天时的水有多浅。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夜晚的河川抱有恐惧,而我想消除、想破坏这种恐惧。我冲动地把脚边的石头往黑色河川里丢。 石头轻轻发出「啵」的一声就被吸进河川里了。 好生气。像是在暗示不管我做出什么,在河水还是不断向前流去的河川面前,我有多无能为力一样,这让我好生气。 不知不觉想起哥哥和母亲,然后又想起我是为了远离他们两人才出来散步,愤怒和焦躁像两只大蛇在我胸口深处互相缠绕,让我剧烈疼痛。我随手拿起石头,接连往河川丢。石头溅出水花后,不断往河底沉下。单手砸不够,我用双手抓满石头,使出全力往水面丢。最后我蹲下身体,用两手抱起岩石往水面丢。 水面「哗啦!」裂开,岩石和河底的岩石互相碰撞发出低沉声音,又冷又臭的液体泼洒在我的右脚上。 我边喘气边站起身,水从湿淋淋的球鞋前端一点一滴渗入,在我感到不舒服的同时,也感到怪异的满足感。仿佛将他们两人平时加诸在我身上的透明伤害转变成清晰可见的形态。我好想将湿透的球鞋摆到他们面前,逼迫他们了解,我会遇到这种事情全是他们两人的错。 汤姆甩甩身体把身上的水甩干,当它甩开的水喷到脸上时,我才惊觉: 「对不起喔。」 我没这个意思,溅起的大片水花却泼洒到汤姆身上。汤姆眨着眼睛抬头看我,我摸着它的头温柔地说: 「我们回家吧。」 它大概不清楚我在说什么,但或许是察觉到我的心情而站起身,慢吞吞地一起走在回家路上。汤姆若无其事地配合我的速度,它的温柔不知道到底给了我多大的救赎。 家里只有汤姆站在我这边。 和母亲、哥哥之间,其实没有发生什么决定性的事情。只不过,看到哥哥不管过多久都没改善他的生活,让我无比不耐烦。 回到家后,在玄关脱掉湿淋淋的鞋子和袜子,我很故意摆在母亲鞋子旁边。帮汤姆擦干身体后,汤姆的身体散发光泽。我走到厨房洗手,哥哥和母亲正在吃晚餐。哥哥注意到我之后说: 「欢迎回来。」 「……」 「你是不会说一声『我回来了』吗?」 妈妈念我,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发出「我回来了」的声音。「我回来了」是回到归处或是人身边时说出口的话,这里不是我的归处,所以我认为不适合说这句话。 他们大概才聊到一半吧,母亲又转头过去看哥哥: 「弘树的肌肤真的好好,好羡慕啊。」 我洗完手后迅速走过两人旁边,母亲开口: 「启太,你不吃晚餐吗?」 「我等一下再自己吃。」 我没错过母亲用着责难的眼神看我。但是,我对他们两人有更多微词。 为何?为什么有办法忍受现状呢?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考虑将来的事吗?他们是怎样想五年后、十年后的事情啊?哥哥已经十九岁了耶。他到底打算啃老啃到什么时候啊?母亲难不成误以为自己可以照顾哥哥一辈子吗?哥哥总有一天得独立自主,但他甚至连准备都不想做。我从来没有看过母亲责备哥哥。 不去上学很轻松吧、不去工作很轻松吧、不努力很轻松吧。到目前为止,我只看得出来哥哥逃避所有该做的事情。母亲也一样,竟然说哥哥那连一个雀斑也没有,证明他有多怠惰的嫩白肌肤漂亮,只要哥哥帮忙做家事就不断夸奖他,只会讨哥哥欢心,一点也不催促他自立。 我在自己的房间中,心浮气躁开始准备下周期末考。 打开英文课本时,脑袋的某个角落思考自己的未来。愈想愈觉得,哥哥就是抢先走到我全新的未来前,拖着黑色尾巴走的不祥之物。 没有人注意到湿淋淋的鞋子,它到最后都还是湿淋淋的。 13 今天早餐是水煮油菜花、勾芡豆腐、蚬味噌汤,还有腌渍白萝卜。 「我泡好咖啡了喔。」 当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早上的新闻节目时,妻子两手拿着马克杯雀跃地走过来,我还想她在厨房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是在干嘛,原来是在磨咖啡豆啊。 「谢谢你,难得看你泡咖啡耶。」 我接过温暖的马克杯。妻子露齿一笑,接着用两手握住自己的杯子,在我身边坐下来。我把杯子靠近嘴唇时停下动作,因为妻子用着期待的眼神盯着我看。 「——干嘛?」 「没有啊。」 妻子的脸上明显摆出写着对我做了恶作剧的表情。 我很慎重观察杯子里的东西。 「……这是咖啡吗?颜色会不会太淡啊?好像麦茶,而且还有一股烤面包的味道。」 「咦,有吗?」 「这是哪的咖啡啊?」 「哎呀,超市附近不是有个公园吗?」 「那附近有卖咖啡豆的地方吗?」 「嗯~那是叫什么名字来着啊?」 不寻常,但不管怎样都不会在丈夫的饮料里下毒吧。我很害怕地啜了一口,接着表情扭曲。难喝到说不出来。整体味道很淡,就像把咖啡稀释了一样,但没有酸味也没有苦味,还有一种独特的甜味。 妻子忍不住开口问我: 「怎样?」 「这个吗……很不可思议的味道耶,这什么啊?」 「蒲公英咖啡。」 「蒲公英?」 「不是西洋蒲公英喔,是日本蒲公英。」 妻子不知为何十分骄傲地说着。 我又努力喝了几口,但最后还是没喝完就出门了。 樱花树枝头萌发的新绿随风飘扬,路旁有黄色蒲公英,昨天以前都没有注意过,今天却觉得它们特别显眼。妻子或许是外出时发现蒲公英的吧。 工作时间开始半小时后,坂卷跑进办公室里,边喘气边对旁边的白井说: 「哎呀,真是太糟糕了,麻美妹妹我跟你说!闹钟竟然没响耶!明明才刚买而已耶,打客服电话去抱怨好了!」 他大概是想向办公室里的人宣告他迟到的正当理由,所以音量非常大,但没人理他。直接被点名的白井也继续看着手上的文件,只冷冷回一句:「这样喔。」坂卷没规矩地坐在椅子上,口中还不停碎念,过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粗暴地对待滑鼠: 「挂桥,我的电脑怪怪的耶,你来看一下啦。」 「请等我五分钟。」 我正好在计算文件上的数字,边敲计算机边回应他。我想快点确认好数字之后拿去请上司裁决以解决这份工作。坂卷没回到自己位置上,顺手拉过旁边的椅子,在我身边坐下来。 有五分钟的话应该能做些其他事情吧。 我心里这样想着,瞥了坂卷一眼,只见他微张着嘴,呆呆盯着天花板看。坂卷待在那边等我的时候很是无聊,又是抓脸又是伸懒腰。 工作到一个小段落后,我面向坂卷: 「电脑怎么了?」 坂卷边搔头边说: 「那个是叫下单系统吗?就是选单莫名其妙多的那个。我打进去的数字和它显示的数字不一样啦。我明明有好好打的啊,是坏掉了吗?」 开头就是借口。感觉会搞很久,我静静盯着时钟看,现在是早上十点零五分,还有一个工作预定要在上午处理完。虽然我其实已经预计可以完成,但时间不是很宽裕,倒不如说直到最后一刻才能完成。 「挂桥,你有在听吗?数字很奇怪啦,该怎么说呢——」 「是你输入错误,请你马上修正吧。」 我有点焦急。 「也不是错误,是它的数字很奇怪啦。」 那就是错误。我在这几个星期里已经完全了解,坂卷是个不肯承认自己错误的人。他只重视自己能不能轻松以及正当性,非常轻忽他人付出的劳力、时间,以及最重要的解决问题。那么,胜负关键就在于该怎样不浪费时间处理完坂卷的事情。 「这需要做修正,修正的方法我前几天才刚跟你说而已——」 「我就是忘了才问你啊。」 「你有看操作手册吗?上面有写步骤。」 「我看了啊,可是还是看不懂才会来问你啊~」 再这样说下去会没完没了。 我沉默敲打键盘,打开订单系统,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坐。三天前我向他说明同一件事情时他也是这样,圆肥的肩膀,肩膀下无力悬吊着的双手上什么东西都没准备。我把笔记本和原子笔放在桌子旁: 「请你写笔记,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对你说一样的内容。」 「好啦好啦——」 坂卷懒懒抓住我准备的笔记用具。 这个下单系统是公司内部独自开发的系统,是要委托管理木材等库存的部门,准备及配送等工作时用的系统。和网路购物的系统很像,只要选择想要下单的物品,输入下单数量即可,而他似乎是打错数字了。 「为了要修正订单,首先需要订单上的订单编号——」 在我说明时,他就只是「嗯、嗯、喔,这样喔。」很随便回应,而且笔记本上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在我说出「请点下这个按键」等具体指示时,他的手才会动一下。他可能还会再问我相同的事情吧。但是我当作没看到,我讨厌对和自己父母年纪相当的人颐指气使,更讨厌提醒他们。 把资料输入电脑的工作,是我们部门给调过来的坂卷的工作。就只需要把数字和文字完全复制打进电脑而已,他却连这种工作都做得七零八落。但他也做不了其他工作,高层也不知道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啊——原来如此,是这样操作啊。okok。」 全部操作完一次后,坂卷拍拍我的肩膀回到自己座位上。 坂卷某些地方和哥哥很像。非常自私且没责任感,只想靠他人。然后,他们的存在只会对周围的人造成负担。 我为了让自己回到刚才做到一半的工作上,看向工作资料。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没把内容读进去。 此时,某个人的白色袖子突然伸过来,在我桌上摆了个纸杯。杯中传来的香气立刻飘进我的鼻子里。 「辛苦你了。」 抬头一看,是白井。 「谢谢你。」 坐在斜对面的同事边伸懒腰边说: 「唉——没那种家伙我们的工作速度会更快呢。今天是闹钟没响啊?昨天是把失物拿到派出所去,前天是电车误点吗?明天差不多就会杀了自己的亲戚还是谁了吧。」 这应该是在讲坂卷吧。坂卷本人可能是像平常一样去抽烟,现在不在位置上。 喝下一口纸杯里的咖啡,苦味在我舌头上蔓延开来。是真正的咖啡。 我想起今天早上的蒲公英咖啡,那果然完全称不上是咖啡。真是的,真亏妻子做得出那种东西啊。接着想象起妻子在公园里认真找蒲公英的样子。 「挂桥,你是在笑什么啦。」 一个同事嘟嘴不满。 「什么?」 「什么『什么』啦,看你一脸爽样。可恶,挂桥好好喔,有麻美帮你泡咖啡。」 白井在一旁哈哈大笑: 「那我也去帮本田泡一杯好吗?」 「什么,真的吗?谢谢你啦。」 他很故意这样说,白井则转身消失在茶水间里。 14 篮球的夏季大赛结束,三年级退出社团后,就是我们二年级的天下了。 暑假时几乎每天都有社团练习,夏天的体育馆跟蒸气烤箱没两样,所以只要剧烈练习之后,汗水也和瀑布一样流不停。自然而然,回家后先冲澡就成了我每天的固定行程。 但是这三天以来,每当我回到家,哥哥都正好拿着换洗衣物往浴室的方向走,而且起码要花上一小时才愿意离开浴室。 这天也是相同情况。在我打开大门时,哥哥拿着换洗衣物慢吞吞地出现在走廊上。最近这一阵子,我和哥哥彼此都不说话了。开始先避开哥哥的人是我,但t恤因为汗水湿粘地贴在背上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所以我开口: 「……我想先洗澡。」 接着,哥哥像是「我等你这句话很久了」地露出笑容说: 「你还需要做准备啊,可是我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我先洗。」 「可是我因为社团练习全身是汗耶。」 「我也有流汗啊。」 哥哥这样回答,心情非常愉悦。我则是怒火中烧: 「啥?你不过就只是在房间里玩电脑而已吧?」 「不管怎样流汗就是流汗啊。」 「运动完后流的汗和在凉爽房间里静静不动流的汗,光量就差很多了吧。你明明一直待在家里,为什么要故意挑这个时间洗啊?」 「哎呀,那只是你那样觉得而已,汗量什么的根本没关系吧。就算你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出来,因为我就是现在想洗澡啊。这不需要理由吧。」 哥哥看来根本不想妥协,没人能来当正确的裁判,再争论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我只好要哥哥快一点洗完,结果哥哥整整洗了两个小时才出来。在这段时间里,我只能忍着身上的粘腻不适等待着。 从洗澡问题开始,哥哥在这段时间内对我做出的小动作可说是不胜枚举。像是早上长时间占据厕所、在我考试前念书的时候故意大声听音乐、把洗发精藏起来等等。哥哥似乎很用心拿这些很无聊却非常有效果的方法来骚扰我。母亲大概也有发现这件事,但她什么也没说。 这种情况中,某个周六,在我为了社团活动早起洗脸时,我发现脸上长满我从来没长过的青春痘。看见这个,我终于忍无可忍,认为这是因为练习完后没办法马上冲澡造成的。 我粗暴打开哥哥房门,哥哥背对房门面对电脑。这一阵子哥哥的作息完全日夜颠倒,似乎是在我去学校的时候睡觉,这天他似乎也打了整晚的线上游戏。 「喂,我一直在想,骚扰别人有这么有趣吗?」 哥哥转过头,嘴角带着暗笑: 「你指什么啊?」 「别装傻了,你这个家里蹲的混蛋。我在问你做那些幼稚的骚扰行为就这么有趣吗?」 「所以我问你指什么啊。别说那个了,启太,你的脸也太糟糕了吧,有好好洗脸吗?」 哥哥仿佛非常享受他说的话对我造成打击而带来的乐趣,他眯起自己的眼睛。 「我在问你,你是打算利用打扰别人,多少为自己没用的人生制造一点乐趣吗?如果你这么闲,就去上学还是去工作啊。」 「你听不懂人话耶~我不是说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吗。」 哥哥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冷冷看着哥哥: 「算了,你给我站起来,我要扁你一顿。」 哥哥一瞬间愣了一下,但马上又摆出无所谓的态度: 「……麻烦死了,我才不要咧。那是低能儿才想得出来的方法吧,有被害妄想症的启太小弟弟。然后咧?骚扰别人是什么事,你举个例子啊?」 「想法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喂,你们在干嘛啊?」 母亲发现骚动之后急忙跑来,我继续瞪着哥哥,哥哥还是那副瞧不起人的笑容。 「你们是在吵架吗?」 母亲语带责备说着。 「没有啊。」 哥哥说完后背对我和母亲,回去玩他的线上游戏。母亲狠狠转过来看我,然后捉住我的手: 「启太!你给我过来这边!」 一瞬间,我涌上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厌恶感,喊着「别碰我!」甩掉母亲的手。 「你那是什么态度!」 母亲因为愤怒而扭曲脸孔,哥哥从她背后往这边偷看,笑得很讨人厌。 母亲把我拉到客厅。 「坐下。」 我瞪着母亲,故意慢吞吞坐下。 「我之前说过了,你对哥哥的态度太差劲了吧。」 我以为我听错,很早就知道母亲溺爱哥哥到无法无天的程度,没想到竟然如此夸张。不只不责备哥哥一而再、再而三对我的骚扰行为,在母亲心中有错的人永远是我。明明就是个不会养小孩、跟废物一样的女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啊。 「那你让那家伙走出家里做些什么啊,那我就会改善。」 「我说几次了,现在还不是可以出去的状态啊!而且,你怎么可以叫他『那家伙』!要好好叫哥哥!」 「现在、现在……你以为保护小孩是家长的工作吗?那家伙明年就要满二十了耶。谁都知道年纪愈大就愈难踏出家门,你得要给他非出门不可的理由啊。你这是害他不是爱他耶。你要让他出去而不是只会保护他。就是你这女人剥夺那家伙的成长机会,该清醒清醒了吧。」 母亲气红脸重重拍桌子: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对母亲喊你这女人是怎样……等一下!等等!喂!」 我不顾母亲阻止,直接冲出家门。 不管是哥哥还是母亲,这个家里的人真的都是混蛋。还是只有我太奇怪了呢。 「进入青春期后,随着身体急速成长,心灵也容易变成极为不安稳的状态。女孩子的胸部开始发育,男生则是——」 暑假过后,这节课是健康教育课。 大家不是在笔记本上涂鸦,就是偷偷说话;坐在我斜前方的佑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观察坐在最前面的女生。那个女生前几天突然向佑介告白,然后一下就被甩了。就算是说场面话也无法说她可爱,有点阴沉,很爱用男性偶像团体的垫板。佑介这几天都在社办里取笑那个女孩,说她「很恶心」。据说那个女生被他拒绝之后嚎啕大哭,还很戏剧性地宣示:「总有一天要让你喜欢上我。」佑介残酷地模仿着女孩当时的模样,让社办的人哄堂大笑。他现在大概也是在那女孩身上寻找取笑题材吧。 我们似乎确实正值青春期。 四周隐约传来恋爱及不和的八卦,老师不时会提到高中入学考试的事情,我们也到了在社团中成为主角的年龄了,身边的环境确实在改变。恋爱、友情、课业、社团、毕业后要干嘛。拥有这些名字的狂风、向我们逼近的选项浪潮,以及和同学们之间的冲突,但这些反而让我的心情平静。 篮球社的练习从在体育馆中的跑步开始。两人一排,队长和副队长领头,接下来分别是三年级、二年级、一年级。 跑到第七圈的时候, 「咦?那个不是贞子吗?」 队上的一人,注意到那个女孩在体育馆窗边慢慢走着,一直盯着这边,更应该说是盯着佑介看。贞子是她的绰号,源自于她的阴沉可比恐怖电影里的登场人物。佑介往那个方向看后,她非常热情地挥手。 「哇,好热情。不觉得这边超级热吗?」 「队长,你也挥挥手啊。」 听见队友们胡闹、嘲弄的声音,佑介大声抗议: 「我想要交个可爱的人类女朋友,不想要交怨灵啦。」 接着大家哈哈大笑。 中间隔着玻璃的关系,她似乎听不见。她停下脚步,红着脸靠上窗框往体育馆里看。此时,有个橘色的东西朝她闪过去,在她脸颊边响起一个巨大的声音。是跑在我旁边的队友,把抱在怀中的篮球往窗户用力丢过去。不只这一个球,过一会儿,队友们开始不断丢球过去,砸在防止玻璃破碎的铁窗上,发出「铿锵」声,想借此赶走女孩。女孩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非常戏剧化地跑走。体育馆内响起巨大的骂声与笑声。 我的篮球还在怀中,心情无比平静。队友们把伤害她的行为当成娱乐,他们这种借着把他人当成弱者加以戏弄,让自己产生相对强者错觉的兴奋却一目了然,我对这件事感到有点恶心,所以不想要攻击她。但问我是否觉得她可怜,又非如此。 倒不如说,我看到她时感到非常不悦。 她一点也不冷静看待自己,从她和蜈蚣没两样的眉毛、乱糟糟的长发、肥胖的身体可以感受到她深受家人放纵溺爱。和她对比,佑介有着一张帅气的脸孔又会念书;说到运动,他可是跃动着柔韧精瘦身体的篮球队队长,很受欢迎。从她陶醉看着佑介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希望佑介发现这点,然后特别对待她。让我不悦的,不只是她看不清自己立场、明显高攀的状态。更让我不悦的,是她那从旁也能清楚感受到的陶醉感。 她正陷入热恋。 但是热恋的对象不是佑介,而是透过佑介,迷恋所有状况中的自己。在我看来,她是投身在两情相悦的幸福、拒绝与被拒绝的悲剧这种自以为是爱情剧女主角的大海中,然后一个人独自沉溺其中兴奋着。 我不自觉想,就是因为心里还有余裕才有空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不是落入热恋,而是自发性地去谈恋爱需要耗费大量精力。而且谈恋爱后,心情随着某个人的一举一动起伏也是件危险的事。光只是这样,心理状态就会变得很不稳定。 我觉得人在被压力逼迫到极限之时,根本无法谈恋爱吧。 我边拿着球边继续跑步,边想着这种事情。 15 「启太,你看你看……蓝色帆布地垫耶~!」 「好啦。好期待喔,好啦、好了啦,准备工作就交给你了喔。」 妻子在玄关,学着某猫型机器人,唰地从裙子的口袋中拿出折迭好的蓝色帆布地垫,摊开来给我看,我敷衍地摸摸妻子的头后走出家门。 前几天起,妻子明显兴奋过头。 今天是周五,明天就是和妻子约好要到青森看樱花的日子,四月的第三个星期,我这个月的第一次休假。 一大早起电话响个不停,人员进进出出,每个人都被时间、工作追着跑,办公室里飘散着绷紧神经的气氛。工作一个一个增加,每当有新工作进来时,就得先分类是急件还是普通件,边重新调整顺序边处理。但工作的量比高峰期来得少,为了明天能顺利休假,今天得完成的工作有两件,但我预计可以在下班前完成。 正好在我打算要去一趟洗手间时,办公室里传来怒吼声: 「这什么啊!为什么在这么忙碌的时候!」 「非常对不起!」 「真是的,走吧。」 似乎出了什么差错,门关上之后还传来怒骂声。 我边走在走廊上边想:「人手不足啊。」 相较于工作量,处理工作的人数明显不足。每个人手上都抱着极限,不,是超越极限的工作。想解决山高没极限的工作山一角要花上不少体力,每个工作的精准度会随之下降,错误跟着增加,为了弥补错误又会增加工作量,结果让效率愈来愈差。但是这种状况恐怕不只出现在我们公司里吧,我心里想着,要是再增加几个人,工作效率就可以更好了。这世上没工作的人何其多,如果有能让他们工作的环境就好了。我也知道这只是理想,没工作的人里,又有多少人是想就业的呢?而其中又有多少人能够忍受这样的工作环境呢?至少,像我哥那种人肯定忍受不了。话说回来,公司根本也没有多聘用人的余力。 从洗手间回来之后,我发现自己桌上多了被揉烂的a4纸,上面手写着应该是建筑材料的种类和个数之类的东西。我拎起a4纸的一角,问隔壁认真看着什么资料的白井: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刚刚坂卷好像在你桌上放了什么东西,应该是那个吧。」 我发现坂卷正好拿着包包准备打开办公室的门。 「坂卷!」 不知是不是没听到我喊他,他头也不回走出办公室。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追上去,在大门前追上他。 「你等一下。」 坂卷露出打从心里觉得很麻烦的表情。 「怎样啦,我今天已经休假了耶。」 「这是什么?」 「我想说交给你处理,那我走了。」 「交给我……我什么都没有听说,这是建材的下订清单吧?很急吗?」 「嗯,明天为止吧?」 「明天?」 那不是赶不及了吗?一般来说,考虑到库存,通常要提早两周下单。我反射性确认时间。 「明天什么时间之前要用到?」 「早上吧?大概那时候。」 「不是大概,请给我正确时间。」 「那,就八点半前。」 我脑海中浮现这周预订的工程,有点害怕地开口: 「这该不会是平濑家要用的资材吧?」 明天确实有个大规模的改装工程要动工。理所当然,没材料就没办法动工。 「对。喂,我可以走了吗?」 「不,你就这样回去不好吧。」 「所以我交给你了啊,我不回家不行了耶。」 不管我说什么,坂卷都只会讲他要回家、他要回家。就算我想拉他回办公室他也不愿意。不得已,我只好要他留在原地,急忙跑回办公室向上司报告这件事情。但上司恰好在前一刻出门了,同部门只剩下白井一个人。 当我再度回到大门时,坂卷已经不在了。 我回到办公室,连忙联络平濑家的现场负责人。原本以为可以延期资材的交货时间,但对方考虑到时程问题就拒绝我了。接下来我打电话到资材管理部门,确认清单上材料的库存状况,有库存的材料马上可以准备,但有几种资材现在没有库存。 「白井。」 「在!」 「我有件事情现在马上要麻烦你。」 我把附近贩售资材的业者名单从抽屉里拿出来,接着和坂卷留下的资料影本一起交给她: 「这些资材需要在今天之内全部准备好,但是资材管理部门那边没有库存,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打电话向附近的业者确认一下有没有库存。你从名单上方的业者开始联络起,如果有库存,就和他们说好今天傍晚过去拿。我从名单下方开始联络起。」 「我、我知道了。」 总算买齐所有资材时,正好进入下班尖峰时间。路上很塞,我开着载满资材的公司小货卡,在车阵中只能慢吞吞前进。 「那个,坂卷啊。」 白井坐在副驾驶座,边闪避耀眼夕阳微眯着眼边开口: 「坂卷真的是个很随便的人耶。」 白井的语气很明显是希望我跟着批评坂卷,我看着前方耸耸肩,她似乎将我的动作解释为同意,盯着坂卷留下的下订清单说: 「这绝对是更早以前就交给他的工作吧。大概是忘了还怎样,想说赶不及了才全部丢给你然后自己逃走了。话说回来,这原本是坂卷的工作吧,为什么我们得要——」 「白井,谢谢你帮我,多亏你帮忙才赶得上。」 我知道这不是她想听的话,我从以前就非常痛恨没责任感的人、怠惰的人、造成他人困扰的人。我也很想一起说坂卷的坏话,但不知为何没办法好好说出口。 「你不生气吗?因为这个工作拖延到的时间,我们回去之后得要加班补回来耶。」 「嗯,但是就算了。只要叮咛那个人下次多加注意就好了。」 「不可能啦。那个人根本没有任何学习能力,明明就快退休了却什么工作都不会做。反倒是你看起来还比较像前辈。」 「嗯——」 红灯,我尽可能慢慢踩刹车了,但我有种像是重心偏移、后方摆着的资材散掉的不好预感。 「以前的年代连那么无能的人都能找到工作耶。坂卷要是在这个时代找工作,肯定没有公司要录用他。这样一想不觉得我们这个世代很吃亏吗?」 「你想要成为那种人吗?」 「才不要,绝对不要。」 「那不就好了吗。」 「……你真的好成熟喔。」 白井的口气有点讽刺。 身边要是有像坂卷这样的人,不说些什么坏话便难以保持正常。不这样做,毒素就会在体内累积。这是相当自然的行为,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帮她排毒,和她一起贬低坂卷,拿坂卷当笑柄。我自认非常了解她的心情,但不知为何,我既不想听坂卷的坏话,也不想说。 白井大概是察觉我不喜欢这个话题,接着开始讲起毫不相关的事情。 把资材移放到保管仓库再回到办公室时,虽然已大幅超过下班时间,但几乎所有同事都还在办公室里,前辈对我招招手: 「挂桥啊,这个,我已经在有错的地方上贴标签了。」 「啊,不好意思。」 那是我急着出门时处理的文件。 一位同事疲倦地捏捏眼头,边伸懒腰边说: 「嗯——坂卷真的太夸张了吧。听说他把紧急工作丢给你们,然后就自己跑回家啦?唉,没那种人在才是帮我们大忙啊。但真的太过分了。」 白井把包包放在桌上,一副「我等这句话很久了」的样子往同事那靠过去。 「就是说啊!」 接下来白井泄愤似地开始激动说话。他们两人就在我旁边讲坂卷坏话讲得十分热烈,我静静起身离开办公室。 站在寂静微热的走廊上,我打电话给妻子。 『喂,我是千草……启太吗?咦?喂、喂……有人在吗?』 妻子这几天兴奋的模样浮现在我脑海中,害我说不出口了。 「……对不起。我明天也得要上班才行,没办法去旅行了。」 虽然撑到最后一刻有机会处理完工作,但是做不完的机率压倒性高,既然这样,还不如早点告诉她比较好。 听到我的道歉,妻子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着: 『完全没关系喔!辛苦你了,别太勉强自己喔。』 「对不起,谢谢你。虽然很突然,但你问问看有没有朋友可以跟你一起去,饭店的取消费也还满可惜的。」 『那我找小唯一起去好了。』 小唯应该就是我和妻子邂逅那天在旁边的女孩。 「嗯,如果小唯可以去,就邀她一起去吧。」 结束通话,我回到座位数十分钟后,妻子传来一封简讯告诉我小唯可以和她一起去。 看过之后,我把手机收进胸前口袋,继续敲打键盘。 是为什么呢? 我的确对坂卷有怒气,却非常淡薄。我和妻子的第一次旅行明明就因为他的关系泡汤了啊。 如果是最凶暴时期的我、如果是那时的我,可能会对坂卷感到更剧烈的愤怒吧,我心中如此想着。 四 16 哔——! 体育馆里,哨声大大响起的同时,我用尽全力把手中篮球往篮框丢。这不是能投进的距离,篮球空虚擦过篮网前端,撞上墙壁之后大力反弹。球在地板反弹的声音被对方的巨大欢呼声盖过去。 在欢声沸腾的对手旁边,我拉起球衣下摆,擦拭比完后才像蠢蛋一样冒个不停的汗珠。 「喂,走啰。」 队长裕介粗暴地抱着我的头,把我往球场中央拽,和对手面对面列队。 「非常感谢你们!」 国中最后一场比赛结束了。 把板凳清空让给接下来要比赛的队伍,我们移动到休息室里。大家以指导老师为中心围圈坐下,开始检讨会议。有一个人忍不住哭出来之后,连锁效应发挥之下,大家的眼泪也跟着冒出来。大家心里都想着这三年来的事情吧,我用力绷紧身体,尽量不回想任何事情忍住不哭,但到最后还是无法承受。 「启太今天输了比赛之后哭出来了耶,妈妈吓了一大跳。」 晚餐席间,母亲感触良多说着。社团成员的家长们要轮流陪我们一起去比赛或是帮忙准备饮料,今天恰巧轮到母亲负责,所以她全看在眼里。 而她讲出来的这件事,是我绝对不希望她提到的事情,特别是在哥哥面前。不出所料,哥哥一脸开心地说: 「欸——什么?启太哭了喔?」 我忍住怒火中烧的屈辱感,努力视而不见。 和这种家伙生气一点价值都没有,不管这家伙怎么想我,我都无所谓。 「对啊,哭到停不下来呢。」 母亲又补了一枪,我忍不住,以尽量冷静的声音冷淡说: 「你是不是把我和裕介搞错了啊?」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会看错,裕介不是还来安慰你吗,你哭到最后还在哭,结果大家都跑过去安慰你了。」 她都没为别人着想吗?没想过自己哭泣的事情从他人口中说出来让当事人多尴尬吗?还是说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哥哥「哈哈」的笑声中带着嘲弄意味。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否认的话语吞进肚子里。 否认只是提供哥哥讥笑我的题材而已,我草草把饭塞进嘴巴后离开饭厅。我为了尽可能避免在家里时和家人接触,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以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间变多了。 我翻看桌历,国中生活也只剩下半年多。离开社团之后,感觉高中入学考试一瞬间逼近眼前。我没有「将来想做什么」这类明确的梦想和目标,但是,有件事我十分确定。 不想变成哥哥那种人。 不想待在这个家里。 想要快点长大,快点长大、快点离开这个家。 所以念书吧,为了将来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咚咚——! 门口响起节奏带着嘲弄意味的敲门声,哥哥嘻皮笑脸地从门后探出头来: 「听说你哭了啊?」 念书吧,对了,来决定要以哪间高中为目标吧。 「在社团努力三年的事情让你陶醉吗?」 我从书桌抽屉拿出前几天学校发的考试排名表,上面记载着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段考分数和学年排名。我现在的成绩可以上哪所学校呢? 「输掉的还只是分区比赛而已啊?也太烂了吧。」 我国文考试状况不稳,成绩很难保持稳定。考得好和考得差的分数相差甚远,这是因为我白话文阅读有时看得懂、有时看不懂。 「你明明就拼死拼活每天早上都去练球,结果才这样就输了,也太好笑了吧。」 如果看到他人失败会高兴成这样,那人生就完蛋了。白话文啊……咦?刚刚是说白话文怎样啊? 哥哥每讲完一句话就会停下来看我的反应,我很明白他在挑衅我,所以我只要做出反应就是输给他。我完全视而不见,但哥哥的声音一点一滴侵入我塞住的耳朵,阻碍我思考。 「你都练习到满脸痘花了还这样!」 对了,为了让国文的成绩维持稳定,我得要先搞定现代文阅读才行,为此我要……? 「努力三年的结果,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就结束了啊。」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忽视,哥哥还是很烦人。他纠缠着思考要报考哪间学校的我,为了要惹我生气用各种话题来挑衅我。 「我好想看看启太沉浸在三年的回忆中哭泣的样子啊。你应该是哇哇大哭——怎样啦?」 就在他执拗持续骚扰我五分钟左右过后,我抓住哥哥胸口衣服。 哥哥大概以为会被我揍吧,明显露出胆怯表情,我原本打算要揍他,但在我看见他的眼睛之后,这个目的就消失了。虽然他大我五岁,但每天闷在家里只会玩电脑、满身肥油的男人,和每天都练篮球锻炼的我,身体相差甚大。五岁的差距根本连让步都称不上,如果真打起来,绝对是我比较强。打败一个明显比自己软弱的家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放开手,汤姆不知何时跑进来,缠在我脚边。 「别吵我,碍事,闪边去。」 「咦,什么?你生气了啊?」 他一看见我不打算动手,马上露出从容的表情挑衅我: 「不打我吗?难不成你怕了?」 他在确认自己安全之后,开始虚张声势,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你够了吧,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可以吗。 「你才是怕了吧……你真的很丢脸耶,反正肯定是在学校里被欺负才开始不想去上学的吧。谁叫你个性这么差,难怪会被欺负啊。」 哥哥嗤之以鼻: 「我才没被欺负咧。搞清楚,我是故意的好不好。我当然是打算将来从你身上搜刮你做牛做马工作赚来的钱,轻松过活啊。」 「你这样活着真的开心吗?」 「拜托,开心透了好不好。可以不工作过喜欢的生活,超棒的啊。」 「但我看来,你只是为了让自己在事事不顺遂的生活中还能维持正常才这么想耶。在旁人眼里,只觉得你是个紧紧抓住虚张声势当救生圈的可怜虫,你都一把年纪了,也该出去工作了吧。」 「哈哈,为什么我非得出去工作才行?我才觉得你可怜咧,像个笨蛋一样因为社团或是考试成绩又开心又难过,反正你们不过只是一群傀儡,被社会调教成方便好用的人而已。你们为什么看不清楚啊?你将来只会成为哪家公司的狗,然后被利用完之后就会被丢掉。」 「社会是指谁?你当你自己是谁啊?难不成你是那种在网路世界中自诩为神的人?像你这种家伙最无聊,明明什么都做不到,只会在安全的地方批评他人所做的事情,制造自己比较高尚的错觉。反正你们也只有这种方法可以来主张自己啊,你根本连你自己口中的社会的狗都比不上。」 「呜哇,你超可悲耶,这边有个被社会完美洗脑的可悲家伙啊。启太小弟弟的人生,被其他人利用完之后就结束了吧。」 「你觉得只有自己和社会脱节很伟大吗?你当你是袖手旁观的第三者吗?你都已经几岁了,难不成还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人、只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吗?明明只是因为没能力适应社会而已!明明就只是个没有妈妈会活不下去、派不上任何用场的家里蹲!只是个被社会淘汰的人还在说什么大话啊?」 「你真的很可怜耶,只是随波逐流,连自己思考的大脑都没有。 你自己所思考的存在价值是什么?考进好大学、有份好工作、拿高薪过好生活就是存在价值高吗?受到部分真正天才的资本主义者煽动,搞错方向的人多到数不清。你没发现就是因为全都是这种笨蛋,所以这个社会才会跟粪没两样吗?启太,我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啊。依循时代权力者的想法活着哪里伟大?常识这种东西明明随着时代变化而改变啊,要是有人把平安时代的常识拿来套用在平成时代上的话,那个人会被当成怪咖吧。你只是跟着不安定的常识走而已啊。」 「所以你的结论是没受到影响的自己很厉害吗?你根本就是没任何经验,只是用自己随随便便的感觉来讲话而已吧?真不愧是在家蹲十五年的人,你是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在网路中找到对自己最合适的论调吗?」 「只想着自己的笨蛋就像这样,根本不愿意倾听不利于自己的论调。就是这种家伙才会变成资本主义的齿轮,疯狂破坏环境啦。赋予没用的东西附加价值,煽动消费者的购买欲,浪费资源做一大堆东西增加垃圾。这种家伙才是对地球造成负面影响的元凶。如果说这才是伟大,那我什么都不做反而比较好。」 「话说回来,我觉得你根本就偏离原本的争论点了吧。地球……?什么时候讲到这么大规模的话题了啊?似乎是你那小小的脑袋把理想过度膨胀到太不相衬了吧。如果你觉得这个社会像坨粪,那你就去改变它啊。话说回来,受到这种社会恩惠眷顾的人到底是谁啊?你担心的真的是地球的未来?别把你的无能说得全是社会的错一样。如果你真心为地球着想,那你现在马上去死。这才是最环保、对地球最好的选择。你只是借着认为自己无法适应的社会毫无价值来让自己保持正常而已。话说回来,你真的快点去死一死。别说存在价值为零了,根本就是负值好不好。你活着也只是碍事而已,拜托你快一点去死,尽快!」 哥哥很故意「唉」地大叹一口气。 「唉呀唉呀,就算会读书也只是笨蛋呢,完全无法沟通。」 「那至少从这个房间里消失。」 「好、好。」 哥哥慢吞吞离开我的房间,他走路的方法、缺乏线条的背、油腻的头发,都让我厌烦。哥哥的一切都让我感到不爽。 将来我不要照顾哥哥,绝不。躲在家里,只会往轻松的方向逃,只会带给他人困扰,哥哥是个最低级的人渣。和侵蚀家里的害虫一样。 我希望他将来尽可能痛苦惨死,想象哥哥为他无限放纵、无限随自己开心活着的事情付出代价的那一个瞬间,我感觉脑海中涌上一股黑暗喜悦。我离家后、母亲过世后,哥哥没家人、没恋人也没朋友,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孤独变老,在母亲留给他的钱也全部花光后,他会连求助的对象也没有,生命线就此断绝,饥饿、口渴,一个人畏惧着孤独,将来连一毫米的希望也没有,在朝向死亡前进的人生谷底中、活地狱中,尽情后悔吧。后悔自己的怠惰……拜托他一辈子都别鼓起勇气踏出家门。 尽情后悔吧,我真挚期待。 如果不这样,那拼命活着的人不就像群傻蛋吗? 17 今天的早餐是珍珠菇味噌汤、竹笋饭饭团和腌渍白萝卜。我独自一人品尝妻子出门前为我张罗的早餐,吃、喝、咬碎、咽下。 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蕾丝窗帘滑顺地随风起舞。 麻雀啁啾、车子往来的声音和晚春的香气混杂在一起随风吹进房里。 好安静。 我看着对面,妻子的位置空无一人。太阳照射下,妻子的微笑闪闪发亮,她的气息如同味噌汤喝完之后留下的香气一样,淡淡飘散在空气中。我现在原本预定是和妻子在电车里才对啊。 爽约的我昨晚晚归时,妻子一如往常撑着为我等门。 然后,今天当我和平常相同时间起床时,妻子再过不久就要出门了。妻子为了我热味噌汤、把中午的便当交给我。然后把盖在竹篮上的手帕掀起来给我看,说里面的东西准备要和小唯一起吃。我因为太疲倦,所以没什么留意,但说起来,昨天回家的时候,家里好像有烤面包的香气。妻子为我盛一碗味噌汤,看到时钟后小小发出惨叫声,慌慌张张地把行李搬出大门,如暴风雨般消失在门的另一边。我叹了一口气。如果会这么慌乱,那就别帮我做早饭和便当了啊。下一刻,原本已经关上的门又被用力打开,让我吓到跳起来。 「冰箱里面有咖喱,晚上要热来吃喔!」 妻子说完之后,这次真的往青森去了。 我独自吃完早餐,在寂静厨房里的流理台洗碗,在洗脸台刷牙、漱口、扣上衬衫的钮扣、系好领带、用发蜡稍微整理头发、披上外套,在玄关发现我的鞋子自然被整齐摆在正中央。应该是妻子帮我摆的吧。 『这是我们会珍惜彼此一辈子的合约。』 在结婚申请书上盖章时,妻子笑着说: 『我会珍惜你的,所以你也要珍惜我喔。』 几秒后,我发现自己盯着鞋子呆站原地,我蹲下穿鞋,步出空无一人的家。 天空透着淡蓝,从远山吹拂而来的风带来嫩叶及水的气味。因为是周六,所以来往的人不多。或许是我多想,但偶尔擦身而过的人脸上,似乎带着淡淡微笑。 抵达公司时,已经有不少人在办公室里了。百叶窗遮蔽从外而来的自然光,感觉办公室的空气因此停滞不动。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默默动手做原本应该在昨天就能完成的工作。随着时间过去,同事们陆陆续续穿着比平常休闲的装扮进到公司里来。 十二点过几分之后,我离开座位,在空荡荡的茶水间,从餐具柜里把自己的马克杯拿出来,丢了即溶咖啡粉进去。当我倒热水进杯子里时,胸前口袋发出小动物般的震动。收到一封新简讯,是妻子传来的。 【给启太 我到弘前公园了喔。 千草留】 我打开照片附件,在霭霭淡蓝色的天空下,妻子和小唯以樱花垂枝的护城河为背景,一起往上跳跃,满脸笑容。我反射性写起回信用的文章: 【给千草 顺利抵达真的太好了,要玩得开心喔。 启太留】 原本要直接按下送信键,但我的手指停下动作。 『为什么选弘前公园啊?』 应该是一星期前吧,我问妻子为什么要指定去那个地方赏花。 『因为听说那边是日本第一的赏樱名胜啊。』 妻子如此骄傲说着,当时,我没更深入追究。 弘前公园,青森县的观光名胜。既然妻子会说「听说」,表示她也没有去过。不过,二月积雪的那天,我记得妻子似乎说她曾经在青森住过。从妻子的语气中,我丝毫听不出来是对故乡名胜骄傲的语气。我一直以为青森是她的故乡,似乎也非如此。那么,她真正的故乡是哪里呢? 妻子不太说自己的事情,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好想消失。』 妻子笔记本的内容闪过脑海,这是我第几次想起这件事了?话说回来,她今天不在家,只要我想、只要她没换地方放,我就可以翻笔记本来看。 我把刚打好内容的手机收进口袋。 回到座位,从便当袋里拿出妻子自制的核桃面包。我用手撕开微硬的面包丢进口里,花时间一次、两次咀嚼。愈咀嚼愈有温顺甜味,有健康的味道。 把手伸向三明治的同时,我想起她早上慌乱的样子。 就算是旅行当天早上,就算只是顺便,为我准备早、午餐的人就近在身边。对独居好几年的我来说,非常明白这件事有多让人感谢。但是偶尔会让我受不了。妻子微笑、珍惜我、平凡又幸福的日常生活让我受不了。有时候我会觉得只是在玩大规模的扮家家酒,有无法捉摸的感觉。我们在今后,会一直这样活下去吧。只要没遇到大规模事故或重病,到彼此身体机能渐渐衰退,哪个人先走为止。 我们应该不是一般夫妻吧。 我不喜欢千草,也没必要勉强自己喜欢她。 『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 把我们俩绑在一起的,果然就是她在车站里问我的问题。我们之间没有特别感情,对彼此来说,我们只是任谁都可以的重要之人。 我珍惜的不是千草,而是身为我妻子的千草。而她容许我这么想,因为她肯定也是如此。因为这就是合约内容。 我独自默默进食,用苦涩咖啡把最后一片核桃面包冲进胃里,再次拿出手机,删掉一句之后才按送出。 【给千草 要玩得开心喔。 启太留】 工作结束后,回到空无一人的黑暗家中,打开电灯。 当我从冰箱中段拿出塞满咖喱的保鲜盒后,下面出现一张对折的淡绿色便条纸。打开一看,上面大大写着【启太,欢迎回来。今天工作辛苦了!】我一瞬间停止思考。 妻子写字条时是什么心情啊?她是用怎样的心情晒棉被、煮饭、撑着不睡等我呢? 把咖喱放进微波炉中,按下加热键。 等待时,我来到书柜前,抽出青森的导览书。和之前一样,绿色笔记本就藏在后面。确认这件事后,我把导览书放回原位。 「叮!」厨房里的微波炉响了。 把咖喱移到桌上,打开冰箱,把麦茶倒进玻璃杯中。呆呆看着空气一点一点进入满是液体的水瓶中,心里想着。 说起来我总是被送出门的那个人,在家里目送谁出门,除了一次例外之外,今早或许是第一次。像这样在家里等谁回家也是第一次。不过只是启程去两天一夜的旅行而已,或许有点太大题小作了吧。 从餐具柜拿出一根汤匙时,和旁边的汤匙擦撞发出小小的金属铿锵声。听到这个声音时,我想着,明天就让我晒棉被、准备热饭等她回家吧。 我不可能喜欢上千草,但至少在她回家时,能让她好好放松。希望对她来说,这个家可以是让她放松的地方。 自己的归处。我想这大概是很重要的事情。 18 如果上私立大学,我就得从家里通车上学;如果上国立大学就可以自己住。我顺利考上邻县的国立大学,实现和母亲之间约定的日子终于来了。 「启太,准备好了吗?」 「嗯。」 我正好做完最后检查,拉上旅行袋的拉链,总之把必需用品塞进包包里了。学校到家里单程两小时,也没有太远,要是缺什么再回来拿就好了。 我背起包包,又看了一次自己整理干净的房间。 我已经等这天很久了,一直都想离开这个家,远离母亲和哥哥,我还以为我应该会感到很痛快。但是,已经在这里生活十八年了,真要离开时不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把行李拿到玄关,汤姆摇着尾巴跟在我后面。先在玄关穿鞋子的母亲朝哥哥房间喊: 「小弘、小弘,启太要出门了喔!一起去送他吧!」 「不用啦。」 我阻止母亲。 或许是年龄的关系,哥哥对我的骚扰行为在高中三年中变少了,但这几天又变本加厉。无论什么事,他都会一再重复「你滚出去后我可爽快了」。他大概是安着要在最后尽情骚扰我的心,肯定很开心我离家吧。 「这样吗……?那我在车上等你喔。」 母亲先行一步走出大门,她要开车送我到车站。 大概是明白要道别了,汤姆发出可怜低鸣粘在我身边,我伸手摸它的头。 在这个家里时,汤姆一直都是我唯一的心灵支柱,它用温柔的眼神抬头看我。因为原本就是土黄色所以难以察觉,但他的眼头和额头确实增添不少白毛。我和汤姆变老的速度不同,汤姆还可以活几年呢?用手指梳着它柔软的毛皮,我在心里对汤姆说: 『一直以来谢谢你,最喜欢你了。请你一定、一定要健健康康。下次再一起去散步吧。』 「哇,你该不会正在和爱犬感动告别中吧?」 我抬起头。 哥哥不知何时出现,全身穿着永远不变的运动服,脸上露出一如往常的卑劣笑容靠在墙边。我茫然盯着他的身影看。 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如此讨人厌的家伙啊? 真不想把汤姆留在这里。我最后还想用力抱抱汤姆,但如果现在做出这个举动,只会变成哥哥嘲弄我的绝佳题材。 我安静穿上鞋子,伸伸懒腰后,最后拍拍汤姆的头背起包包。在我手碰上大门门把时,哥哥突然在背后叫住我:「启太。」 好烦,他应该打算最后再抱怨两句吧。我当没听见打开大门,就在此时—— 「加油。」 ……我听错了吗? 一脸讶异转过头去,哥哥直直盯着我: 「启太,加油。」 认真的表情和出乎意料的话语让我感到困惑,我随口回了:「我会。」 哥哥只在门口送我,但是,当我关上门时,我觉得他还在原地看着。 顿时想起小时候和哥哥玩的回忆,同时也想起他无数的骚扰行为和对骂场面。 ——事到如今,我也没打算和他回到过去要好的关系。因为我们之间对彼此的厌恶感已经太深太深了。 我甩开和哥哥之间的回忆,把行李塞进母亲的车子里。 在往车站的路上,我和母亲几乎沉默不语。 我边看着窗外景色,想着哥哥今后会怎样。他现在二十三岁,今年要满二十四岁了。几乎所有同学都成为社会人士的年纪。现在本来就是就业困难的时代了,错过这个时机,他将来走进社会时肯定会遭受更严苛的责难吧。谁愿意聘用一个不年轻,且能力与年纪不符的人呢? 我好想要对母亲说,要她狠下心来让哥哥出门;好几次都想对她说,这才是为哥哥好。但可以预料,她只会火冒三丈,不愿多谈地说:「他还没准备好。」相同的场面已经在我们之间上演无数次了。应该暂时不会和母亲见面了吧,我不想要临别之前还吵架。 长时间沉默后,抵达车站了。我还以为母亲会在站前广场放我下车,没想到她竟然把车停到车站大楼的停车场,心情很好地说: 「都来了,当然要顺便买个面包啊。」 我说了「那再见」后,背起包包准备离去,母亲抱怨: 「等一下啦,难得一起来就一起去买面包啊。」 我看着母亲,她那带着身为母亲使命感的表情让我厌烦。最重要的是,在老家车站和母亲一起去买东西超丢脸。 「电车就快来了。」 「还有时间啦。」 试着抗拒好几次,但我最后还是输了,只好尽量和母亲保持距离,心不甘情不愿跟着走进大楼内的面包店。母亲心情极好地单手拿着夹子,夹起一个又一个面包往托盘上放。 「你哥最喜欢这家店的牛角面包了,你也拿自己喜欢的东西啊。」 我拿起自己的托盘,放上一个三明治后迅速走过母亲身边到柜台结账。 「启太,等一下啦,我一起付啦。」 我当没听见拿出自己的钱包,结完帐后到店外等待母亲。过了一会儿之后她也出来了。 「真是的,你干嘛自己走掉啦。这些给你,你只有买一点而已啊。」 母亲把应该有三人份面包的大袋子塞到我手上,我原本打算抱怨,但又把话吞回肚子里,默默收下面包。取而代之,用旁边听不见的耳语声说: 「你送我到这边就好了啦。」 我先一步阻止母亲买月台票进到月台送我。 「你为什么这样说,我陪你到车子来啊。」 她果然打算要一起跟到月台上。 「拜托,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你饶了我吧。」 这个人把自己的存在意义寄托在保护孩子,特别是保护哥哥上。今天非常难得把心用在我身上,但在我看来,她只是饰演一个母亲的角色而已。我只觉得,她只是陶醉于目送儿子离家这个人生大活动之中,拥有母亲身份的自己而已。她确实有这种想法。 「饶了你,这说法也太过火了吧……」 她突然变得很不悦,但在看到我的表情后不甘愿地同意。在我要离去时,她假惺惺地说: 「要变冷清了。」 想着到目前为止的一切,我根本不觉得母亲是真的这样想。我客气地向她点个头后迈出脚步。 「随时都可以回来喔。」 她从背后对我说,但我没回头。没想到我竟然再也见不到汤姆,这天,我离开老家,开始独居生活。 19 「弘前公园里的樱花果然很壮观,非常多品种喔……」 周日晚上,赏完花回来的妻子兴奋的样子,和从远足回来的孩子没两样。 简直可说过度夸张开心地吃完我准备的炙烧鱼板、馄饨汤还有炒饭,然后把她买回来的伴手礼,用整个苹果制作的派当饭后甜点。不管是两人一起洗餐具时,还是饭后休息时,她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毫无脉络、非常开心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好久没和小唯见面也好高兴,玩得很开心喔。然后啊,虽然人很多,但我们还是去附近的店家喝抹茶、吃甜馒头……」 她平常只要钻进被窝后就会马上睡着,但今天关灯之后,罕见地还是撑着继续说。 在寂静的房间中,和盯着天花板说话的妻子并排躺着,感觉夜晚这世界只剩我们两人。妻子多话到几乎让人担心。 我看着天花板的木纹,时不时应和她。 「我们住的那家民宿超棒,民宿老板晚上带我们去不为人知的好地点赏夜樱。黑暗中,花瓣的淡粉红色像棉花糖一样松松软软、闪闪发亮,好梦幻喔。真想和启太一起看,然后啊……」 已经过午夜十二点了,如果是平常,这时妻子早已沉睡。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妻子。她大概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口中不停地如泉涌般说出感情丰富的语句。我这才发现,她其实不是真的想要说这些话。 可能在青森累积了什么,在溃堤之前,要快把其他东西丢出去避免溃堤吧。是我想太多吗?但我看起来就是这样。或许,妻子不断开口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对我的义务感。或许是因为顾虑我,想要让我知道,她真的在旅行中玩得很开心。 「我们还和民宿其他旅客变成好朋友……」 妻子还在说,让我都想把她嘴巴塞起来了。我把手伸出棉被,但想起妻子那天露出的表情,又停手了。所以取而代之的,在妻子停下来时,我尽可能温柔附和她。边附和她,边想起到公所缴交结婚申请书那天的事情。 彼此互相珍惜的合约,订下合约后回家路上看到的景色,瞬息万变的夕阳色彩染上街道、人、车、树木,我和妻子的影子颜色相同、相互依偎,在口袋中相牵的手的温暖。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妻子说出口的话像水龙头关掉一样变得断断续续,然后,外头开始响起雨滴声。 滴、滴。 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 「晚上也是……灯笼啊……很漂亮……」 滴、滴。 妻子断断续续的声音、我的附和以及水滴声轮流填补沉默。我看着终于开始打瞌睡的妻子,从刚刚开始,不对,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很在意一件事。妻子过去肯定在那里生活过,但我从不曾听她提起过往的事情。不只今天,她总是如此,只讲今天或明天的事情。目前为止的对话中,妻子只有在下雪那天提到自己的往事。 我还以为今天至少会提到吧,但她讲了这么长的话,还是一次也没提。 滴、滴。 「对不起……」 对不起? 我试着喊妻子的名: 「千草?」 妻子缄默一段时间,接着传来轻轻鼾声,然后马上转为闷闷的声音。我立刻察觉妻子睡着了,大概是下意识的动作吧,妻子睡着没多久后,又把棉被往头上盖。 被独自留在黑夜中的我闭上眼睛,一滴、两滴,数羊似地数着雨滴声。 滴、滴、滴。 雨滴的间隔愈变愈短,节奏也改变。终于,雨水在窗前形成天然窗帘,这附近全被「唰」的声音覆盖。 隔天清早。 「吃饭比较好吗?」 吃早餐时妻子突然盯着我看,我这才发现自己单手拿着吐司发呆。 今天早餐是吐司、炒蛋、番茄莴苣沙拉。我这才想到,这还是第一次妻子在早餐时准备面包。除此之外,妻子还是一如往常的她。 突然,有个冰冷的东西贴上我的额头,吓我一跳。原来是妻子站起身往我这边探,然后用手摸我的额头,我们对上眼,妻子说:「没发烧啊。」后放开手,像是看病人一样看着我: 「你脸色好像不太好耶,昨天没睡好吗?」 「没有啊。」我吐出谎言后咬下一口吐司,酥脆口感之后,奶油香气在我口中散开。 「很好吃。」 我边说边咬下一大口吐司,接着拿起沙拉,新鲜莴苣和熟透的番茄上淋着生姜味明显的甜辣洋葱酱,炒蛋无比松软。妻子做的菜都很好吃,味道温润,她很擅长把食物弄得很好吃。 「不用勉强喔,剩下来也没关系。」 我不理会她的担心,把盘内食物全部扫空。 和平常一样步出家门后没多久,我就察觉身体有异,是吃太多吗?我的胃正尝试把食物往外推。单手遮住嘴,心想不可以在这边吐,接着忍着呕吐感四处张望,发现路边有自动贩卖机。我握着柳橙汁的宝特瓶,在附近的公共厕所中把胃清空,漱漱口后前往公司。 周一,公司里和平常一样有很多慌乱的工作在等着我。 下午三点左右,有份合约要拿到徒步即可抵达的老客户那里去,我顺便带白井过去打招呼。事情办完回公司途中,我的视线突然出现紫色光芒。 停下脚步后,走在我身边的白井也停下脚步: 「挂桥前辈?」 每眨一次眼,紫光的范围就随之扩大,我开始冒冷汗,全身像是从外往内用力压缩一样无法呼吸,连自己的体重都无法支撑,我忍不住靠在一旁的行道树,接着缓缓蹲到地上。 「挂桥前辈,你还好吗?」 我挤出力气轻轻点头。 「要喝水还是什么吗?」 「没关系,我只是头晕而已。」 冷汗流不停,静静不动一段时间后,压迫感开始消失,视线也回复正常。好不容易站起身,却感觉脚下虚浮,仿佛站在棉花地面上。白井指着道路对面说: 「那边有家咖啡厅,我们稍微去那边休息一下吧。」 「不用,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你的脸很苍白耶。」 白井半强迫拉着我走进咖啡厅。 「欢迎光临,请问有几位?」 里面走出一位优雅,留着整齐白短发的女性。白井俐落地回答:「两位。」 「两位吗,请往里面走。」 隐约可见柜台旁狭小通道内侧摆放着桌椅,白井先跨出脚步,但是她还没踏出一步就突然往下看,似乎有些犹豫地「啊」了一声,停了下来。 「怎么了吗?」 我从白井背后往前窥视,只见一只如同刚洗完的被单般全白的猫咪,正伸出红色小舌整理自己的毛皮。白井带着悔恨的表情转头对我说悄悄话: 「对不起,挂桥前辈你讨厌猫对吧?」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 「没有啊。」 「别勉强了啦,我们换家店吧。」 「白井怕猫吗?」 「不怕。」 「那这家店就好了啦。」 除了两位聊得正开心的初老女性之外,没其他客人。古典音乐的声量也调到最小,店内很安静,是个正好可以让身心好好休息的空间。我越过白井在小窗边的位置坐下后,她有点畏怯地在我对面坐下。脱掉外套后,觉得肩膀周遭有被解放的感觉。在我把上半身靠在椅背上时,白猫跳上我的膝头。正好来为我们点餐的女性,边微笑边放下水杯: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它很漂亮呢。」 猫咪微微的重量和体温让我感到很舒服。我想起还是小狗时的汤姆。我用指尖搔搔它的眉间,它的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舒服地眯上眼。我边摸猫边看菜单,想起我自从把早餐吐出来之后就什么都没吃,这可能是头晕的原因吧,我点了看似好消化的香蕉果汁。白井则是从好几款咖啡中选择曼特宁。 在女性离开后,白井对不停摸猫的我说: 「你之前不是把猫赶走了吗?」 她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我呆愣一下,我刚刚有漏掉什么话吗? 「对不起,你在提哪桩?」 「就是之前我喂小猫的时候啦。」 白井的声音中透着不满,在我回忆之后终于想起来了。说起来,几周前,我确实把她在公司前喂食的猫赶走了。 「啊,因为那是野猫。」 「为什么野猫就不行?」 「因为它们要是没有学会自己觅食就会活不下去。」 「但是其中一只,黑色那只已经很虚弱了啊。要是放任不管可能就会死掉耶。」 「那就让它死吧。」 我边搔着猫咪下巴边说,猫咪像是要我多搔几下把脸贴近,真是可爱啊。 白井非常震惊: 「明明都是猫咪啊,那也太可怜了吧。」 「同样都是猫又如何?让原本会死的虚弱生命继续活下去才是问题吧。不仅限于猫,生物这种东西,都只有能适应当下生活环境的那方能继续活下去,这种淘汰机制累积数代之后,就会形成进化。」 「但是——」 「我认为猫咪可爱之处是它们身为动物的一项武器,但如果因为这样而短时间内有人喂食,导致它们学不会狩猎方式,那不是太不幸了吗?要是没人依靠就活不下去,野猫数量太多,也会被卫生局抓去杀掉。这样思考之后,就会觉得让本来没有生存能力的猫咪留下后代是件糟糕的事情。比起赶走它们,我觉得因为可爱而一时心血来潮喂食它们的人更加恶劣。但如果可以照顾到它们老死,要喂我也没意见。」 白井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挂桥前辈,你今天好奇怪喔。」 我似乎让她不高兴了,但她不出我所料的反应让我差点笑出来。 温柔或是体贴这种情绪,不见得和世界的准则成正比。原本该是如此,但这些东西却毫无抵触地在她心中共处,这非常好笑。 ——不行了。今天我好想要久违地变回没骨气的自己,这是不好的现象。 放空大脑,不停抚摸脚上的猫,在摸它的时候想到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毫无防备的生物,这让我感到有点不可置信。 突然,我好想念汤姆。 20 大学开学之后第一个连假,黄金周假期到了。 我和其他多数独居学生相同,连假前半去参加社团的活动,后半则是要回到暌违一个半月的家乡,和朋友们约好要见面。 「我大概在三号中午左右抵达。」 当我打电话告诉母亲时,她过了一会儿才对我说要到车站接我。 转乘几班平快列车两小时,愈来愈接近不久前生活的家乡时,我涌起一股奇妙的心情。到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淡淡的乡愁。 总之我好想念汤姆的触感,还有它温柔的眼睛。 走过宇都宫车站收票闸门,我在车站广场发现眼熟的黑色小轿车。发现我后,母亲朝着我挥手,我急忙坐上副驾驶座。 「大学怎样?」 「很有趣啊,有各种不同的人。」 母亲边开车边心神不安地上下打量我。 「有好好吃饭吗?」「进什么社团啊?」「你没跑去喝酒吧?」 远离大楼与餐饮店林立的车站周边混杂区域后,母亲一个人说个没完,我随意应和几句,看着窗外让我感到安心的熟悉风景。 突然,母亲往预料外的方向转。 以为是要往老家前进的我,第一次自己主动开口: 「要去哪?」 「难得启太回来啊,我想说我们在外面吃好了。」 「不用啦,回家吃就好了。」 还留有青春期别扭个性的我,不想让这边的朋友目击我和母亲两人一起用餐的身影。 「难得嘛,你想吃什么?」 「那弘树要怎么办啊?」 「……我有买面包放在厨房,他会自己去吃啦。」 「他最近在干嘛?开始去打工了吗?」 当我发出尖锐疑问之后,母亲有点不安地偷瞄我的脸: 「你哥最近状况不太好。」 「啥?」我傻眼笑了出来: 「他有好过吗?蹲在家里十年以上,每天都只会玩电脑状况当然不好啊。所以我说过几次,在他变成这样之前要让他走出家门。」 「啊,就是那家店。」 母亲手指路旁一家装潢成怀旧风的时髦店家。看见英文店名以及红白绿的国旗,应该是间意式料理店吧。 「吃那里可以吗?最近新开的店,我一直想去吃一次看看。」 「为什么?回家吃就好了啊。绕去那边的便利商店随便买些东西就回家啦。」 母亲吞吞吐吐地,然后把车子停在我手指的便利商店的停车场中,当我想下车时—— 「启太,我要跟你说。」 母亲有点迟疑地开口,我收回放在门把上的手,转过头去看她。然后,总觉得母亲似乎变得比之前还要憔悴。 「你哥他最近状况不太好。」 「你刚说过了,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你别这样责备哥哥啦。」 她的口气像是在责备我。 「我没有啊。」 我在心中咋舌。从以前就是这样,她总是对我严格、对哥哥放纵,而且非常放纵。就算不去学校、不念书、不工作,她都不会责备哥哥。 「你不是常对你哥说,要他去上学、去找工作之类的。」 「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什么事情都要讲求时机啊。」 「所以,你到底要等那个时机等到什么时候啊?年纪愈大就愈难走出家门耶,最好死拖活拖都要把他拖出家门,这也是为他好。」 母亲叹一口气: 「说实话,你对哥哥说的话造成他很大的压力,似乎全积在心里。」 「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不是在四月搬出家里了吗?这似乎让他放下一块大石之类的?从压抑中解放出来,原本累积的压力一口气全部倾泻而出。嗯,该怎么说呢?就是精神的平衡崩溃了。」 我沉默不语,接着母亲先用「所以啊」开头之后才慎重说: 「我觉得暂时别让你和哥哥见面会比较好。」 拉着母亲的手走出便利商店的小女孩的「哈哈」笑声,还有外面马路来回奔驰的车子引擎声听起来非常大声。 也就是说,要我别回家就是了。我终于理解母亲坚持要在外面吃饭,希望我远离家里的理由了。但母亲似乎搞错我沉默的原因: 「对现在的哥哥来说,外部的刺激似乎对他不太好。所以要是你回家的话,就会……嗯,你可以理解吧?」 「啊,我很明白。」 我一把抓起脚边行李起身,粗暴关上车门,朝刚来的方向往回走。背后传来「啪当」的声音,母亲慌张追上来: 「你要去哪里?」 「去哪都没差吧。」 黄金周耶,站前的饭店应该全都客满了吧。那去找麦当劳或是家庭餐厅这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撑过一晚,或是去朋友家住吧。 「总之我们先去吃饭吧。」 「我不饿。」 对了,我想说家里有,所以根本没带换洗衣物。得要去买才行,可恶,又多一笔额外支出。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母亲的口气明显松了一口气。 「你觉得我有地方去吗?要是不想要我回家就早点说,我也要预先做准备吧。」 我丢下这几句话后,母亲露出「我是个被儿子冷淡对待的可怜母亲」的表情,看见这个表情后,我那与家里断绝联络的这一个半月来沉淀在心里深处十几年份的郁闷一口气全部沸腾。 每次都是这样。 母亲有逃避问题的坏习惯,既不想说东说西来伤害哥哥,现在也不想明白把我赶回去,但那最根本的情绪并非温柔,母亲只是单纯最爱自己而已,只是不想被对方讨厌、不想伤害自己而已。她要是早点跟我说没打算让我进家门的话,那我就可以提早准备了啊,我都回到这了才跟我讲,我也很困扰耶。 那天晚上,照原本规划和国中篮球队伙伴们一起在车站附近的居酒屋里相聚。 有人上大学、有人去工作、也有人在打工,大家都各有自己的状况。在所有人报告完近况之后,生活环境的差异反而让大家有点难交谈了。和每天都在学校里见面,一同度过漫长时光的那时相比,共同的话题变得非常少。结果自然而然开始讲起下流的情色话题。就算环境不同,下流话题都是以人类本能为基础的共同话题。而且到最后,那反而是最能炒热气氛的话题,也是个表现出男人骄傲的地方。 在朋友说起自己第一次性经验等等的话题时,我和大家一起跟着喝倒采,但其实脑袋里被完全不同的事情占据。中午露出一副被害者表情的母亲,和前一阵子说着「加油」目送我出门的哥哥。不管我再怎样想赶出脑袋都赶不走,脑海中景象和眼前的胡闹全混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个话题告一个段落后,有个人开口: 「我今天回家之后啊,中午被我妈塞了一堆食物。我明明就说晚上有聚会啊。」 出外独居的人纷纷附和。「我懂——真的很烦耶。」「嗯,但也知道那是爸妈的心意啊。」 我看时钟,差不多是时候了,背着包包起身,裕介马上发现了: 「启太,干嘛,你要回去了喔?」 「对啊,我明天学校有事,下次见啦!」 我反射性吐出谎言。 最后一班电车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乘客。 在缓缓开动的电车中,宇都宫的明亮街道渐渐离我远去。我闭上眼睛装睡,然后轻轻靠在椅背上。 五 21 「挂——桥——啊——我的电脑怪怪的啦。」 五月中旬,在我确认估价单文件时,坂卷不知何时站到我背后这样说着。 我静静等着他下一句话,怪又怎样啊?虽然知道他又怎么了,但面对他利用他人好意的行为,我没打算先行一步帮他解决问题。 「我也去问白井了,但她好高傲喔,都不理我。」 坂卷嘻皮笑脸说着,我偷瞄白井一眼,她露出想要瞪死电脑萤幕的表情。坂卷和白井似乎特别处不来,但真要说,这间办公室里应该没人和坂卷处得来吧。 「喂,挂桥,你有在听吗?」 「你有什么事?」 我冷淡以对。 「就是那个很奇怪的系统啦,那个是叫下单系统吗?就是选单莫名其妙多的那个。我打进去的数字和它显示的数字不一样啦。我明明有好好打的啊,是坏掉了吗?」 果然。 「是你输入错误。」 「也不是错误,是电脑很奇怪啦。」 这一个半月来,相同对话到底重复几次了呢?这个人完全没心想成长吗? 「然后呢?」 我采取与以往不同的应对方法,视线余光看见白井正盯着我们这边看,坂卷也傻了一下: 「哎呀哎呀,别说『然后呢』啦!你知道的嘛。」 「我不知道,不知道坂卷前辈你到底想要我干嘛。」 我故意冷冰冰回话,坂卷搔搔头。 「啊——麻烦耶,你就像平常一样教我怎么弄就好了啊!」 「像平常一样,是啊,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讲过多少次同样内容了。你也差不多该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了吧。」 「我就是不懂才问你啊。」 「请你自己看操作手册。」 「就是看了也不懂才问你啊。」 「你不是根本连看都没看吗?」 「因为看操作手册很麻烦啊。」 「所以坂卷前辈你为了让自己轻松就来增加我的麻烦吗?」 「怎样怎样,你今天心情很不好喔。」 「这不是心情好不好的问题,输入错误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你应该要把修正的方法好好记起来。记不起来的话至少也要学会边看操作手册边自己尝试。 问别人做法这件事情,就是剥夺对方的时间、降低对方的工作效率。坂卷前辈你已经重复问我和白井相同的东西、剥夺我们的时间无数次了,你有这种自觉吗?」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啰嗦死了。」 坂卷看起来似乎因为无法如愿而非常焦躁。但是,坂卷没发现,我的焦躁程度远远在他之上,我努力维持冷静说: 「你说我很啰唆吗?」 「对。所以就算了,我不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坂卷像是发现什么好事情一样,眼睛闪闪发亮说: 「你要是不教我,我就不修正。维持错误下单数量就好了,怎样,困扰了吧,服输了吧!哈哈哈!」 真想给这个人一面镜子照照,真想让他自己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有多低贱。为什么能对带给他人困扰一事如此迟钝呢?我不明白。不过,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世上有这种人。有这种就算用尽诚意也打动不了、毫无改变、只看得见自己的人。看着在我面前嘻皮笑脸的坂卷,已经快要无法保持正常了。 这家伙没救了,根本没在他身上花时间的价值。要是能就像这样划清界线、放弃、舍弃、视若无睹、不去理会该有多好。 「坂卷前辈。」 我强烈期盼。 ——拜托你多少让我能尊敬你吧。 坂卷用着什么都没想的呆脸看着我,我尽可能慢慢说: 「我不瞭。」 不小心脱口而出私底下才会用的语气,工作时我总是尽可能保持公事化语气。我感到自制头箍正慢慢松动。 「什么啊?」 「我不了解该怎样教你才行。反过来,请你教教我该怎样教你,你才会记住。如果是第一次也就算了,已经教你这么多次你还是记不起来,那再用同样方法教你也没有意义吧。如果你没有心要学,还是请你自行努力吧。」 「ok,我知道了。ok、ok。输入系统的事情就算了,没我的事。我都问了却不肯教我啊,就算我不做也不是我的错。」 接着,坂卷把新的a4文件丢到我身上,很得意地说: 「那你教我这个吧,这是你第一次教对吧。」 「哈哈!」 我忍不住笑出来,这人真的打算什么事情都靠别人啊。 也就是说,坂卷彻彻底底就是这类人,什么事情都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自己可以轻松最重要,然后把对身边人造成的负担当成不同世界的事情,和自己切割干净。简直跟我哥没两样,如果我哥出社会的话肯定就是这种人。 笑到停不下来。 消失在这世上就好了,只要这种人全部都消失,社会也会稍微变得好一点吧。 大概是误会我笑声的意义,坂卷也跟着笑,我「唰」地站起身离开座位: 「我去洗手间。」 虽然不想上厕所,但再继续和坂卷对峙下去,我没有自信能继续保持冷静。 走进洗手间,看着洗手台的镜子。镜子中和我对看的男人,是个高中毕业后即离家生活,经历穷苦学生时期后,进到一间还可以的企业工作,早早结婚,表面上看起来一帆风顺的男人。那个极为见外的眼神。 我从口袋掏出手帕夹在腋下,这是妻子在几天前烫衬衫时也一起烫平的手帕。把手摆到水龙头下方,触动感应装置,水龙头流出富含空气的水,我把水往脸上泼。 出社会之后,无法自行选择每天都会碰面的同事。就算再怎么讨厌也无法轻易舍弃、无法毫无接触。这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无法逃脱的枷锁。在家里、在家附近、在学校、在公司,我还以为切断了、逃开了,其实只是超越时间与空间,换个形态继续束缚我。每次遇到这种事情都会扰动我的心、让我想着得要变得更强大才行。我严苛逼迫自己,追求让自己好好自立、不再轻易动摇的生存力量。我认为自己已经变强了。 但这真的正确吗?是不是因为对自己严苛,连带看那些怠惰的人也变得严苛了呢? 水停止流出。 我把手帕贴在脸上,原本硬挺的手帕吸水过后变得软趴趴。 整理好心情再度回到办公室后,坂卷懒散地靠坐在椅子上说:「好慢喔,你是去大便吗?」 我不理他,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坂卷离开后,我像是被什么附身一样埋首工作。因为我不想思考多余的事情,只要和坂卷扯上关系,我的步调就会被打乱。我还以为自己学会成熟举止,已经是个成熟男人了,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改变。不,不对,至少我拥有自己活下去的力量,还是有改变的部分。 在我疯狂敲打键盘时,背后响起一个担心我的声音: 「挂桥前辈。」 是白井,看见我抬头后,她继续说: 「已经中午了喔。」 我这才发现,除了白井以外大家都出去了。 「你没事吧?」 我不喜欢白井过于天真的部分。但有时会想,比起自己的事情都应付不来的我,这个可以这样关心、体贴他人的女孩可能比我还要成熟吧。 「欢迎回来……启太,你过来这边。」 晚上,一看见我回家,妻子马上这样说。和平常一样,她大概到我回家前都趴在桌上睡觉吧,因为她额头上有好几条红痕。 我没多想,按照她的指示在椅子坐下,她绕到我身后,两手突然按摩起我的肩膀。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困惑,我转头过去看她。 她的表情如同大厨一般认真,但在和我对眼时却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从青森旅行回来之后有几天,她有时会发呆,但今天似乎完全恢复原状了。 「客人啊,你肩膀很僵硬耶,哈哈,你肯定是累了吧?」 她语带得意地模仿起不知哪来的诈欺师说话。 「你等一下,西装啦,千草,我的西装会皱……」 「啊,对不起。」 她连忙放开手,微低着头,似乎很沮丧,我这才发现她是在担心我。 「但是我很开心喔,千草这份心意让我很开心。」 顺势说出口的话也让我自己有点困惑。 妻子抬起头来,有点不好意思的「嘿嘿」而笑。 这是什么感觉啊。 说出平常不说的话,感觉很不像原本的自己,让我坐立难安。但是,再度察觉时,那个强撑着的部分稍微有一点点,变得有点缓和了。 22 对无处可归的人来说,大学这可以自由一、两个月的长假时间长过头了。 升上大学之后的第一个期末考结束,庆祝会和社团的活动告一个段落之后,同学们陆陆续续开始返家,独留我一人在公寓。 不管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都没人陪我说话。只是每天起床,到了吃饭时间就自己做饭、自己吃饭、自己收拾,每天不断重复相同生活。过着这种让人快要精神不正常的生活,我不禁怨恨起夺走我回家权利的哥哥。虽然我讨厌老家,但不愿回家和不能回家有着天壤之别,是他让我无处可归的。 所以我就想,去工作吧。 工作、工作、不停工作。为了要填满所有空白时间,我兼了好几份打工,连锁居酒屋、家教、单场活动,长期工读搭配短期工读,尽量让时间没有空白。如此一来,不管是客人还是店员,多多少少都有和人交谈的机会。当然,纯粹为了赚钱也是原因之一。 「大学所需的所有费用妈妈会出,所以启太不需要担心任何事。」 我没有全盘接受母亲说出口的话,因为我知道我们家计窘迫,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母亲说出口的话毫无根据,我也知道母亲只是因为想要当个好妈妈,所以才会脱口而出那种暂时应付、安慰人的话。不管怎样,我看着在母亲过度庇护下的哥哥长大,所以生理上让我无法接受母亲的资助。我想要自立,想要对谁、特别是对自己证明自己和哥哥不一样。 「你有回老家吗?」 对独自生活的年轻人说这句话的意义,和简单的招呼用语没两样,特别是打工地点的钟点中年女性常常会问这种问题。那肯定和「今天天气不错呢」等招呼用语同等意义,提问的人并没有恶意。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是二选一的问题,老实否定,或是说出「我有回家」的谎言。一开始我都很老实回答没有,如此一来,就会听到「你妈会很寂寞喔」、「别只会在外面玩,偶尔也要回家给妈妈看啊」等回应。 善良的她们会责备我不孝,催促我快回家。但我也不可能向她们解释我不是不回家而是不能回家,只能在心里想着「原来这就是社会上大部分母亲对孩子的想法啊」,然后默默把她们的话当耳边风。如果我因为怕麻烦而说谎,又会听到「真好呢,哪像我们家的……」「你爸妈真会教呢」等回应。 我曾经遇过这样穷追不舍一直说个不停的状况。把两者烦人的程度放到天秤上比较,我决定选择说谎。虽然她们赞美我的母亲和家庭环境让我作恶,但比起对我善意说教、要我回去那个拒我于门外的场所来得让我能接受。于是,我开始像呼吸般自然地说谎。说谎的对象不仅限于这些钟点大婶们。 我有个从秋天开始交往的女友。 「元旦那天要不要去神社新年参拜啊?」 在寒假前,我鼓起勇气邀她一起去,没想到她呆愣了一下: 「元旦?咦?你过年不回家吗?」 「嗯,寒假我打算在这边打工。」 「不可以啦!打工随时都可以去啊!回家去尽孝啦!过年就是要和家人一起度过!不回家不行喔!」 她很生气斥责我没有常识。 她很单纯,因为单纯而残酷。 话说,从对对方残酷这点来看,或许我也是半斤八两。不,我应该比她更加残酷。因为我只把她当成排解寂寞的对象,而且,利用她来向周遭宣示我也有符合自己年龄的男女交往经验。我只有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会理她,对她没有丝毫喜爱之意。 年底时,她回家过年了,而我也得独自跨年。 不知道是真是假,据说一年之中最多基督徒自杀的日子是圣诞节。圣诞节对日本人来说是个情侣共度的节日,但在欧美普遍都是和家人共度,大概等同于新年对日本人的意义吧。 一年中,最能让人体认自己是孤独的日子。 如果这天和女友一起度过,那肯定只是表面功夫,终究我还是孤独。一直都是如此,不管是和谁在一起还是单独一人,我都觉得自己孤单。因为不需要特别包装自己,说不定单独度过反而更为轻松。 因为无论是谁,都不了解真正的我。 「挂桥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可怜的人啊?」 坐在我面前的男人突然开口这样说,我边把在暖炉桌中互盘的双脚换姿势边问: 「也没有啊,你为什么这样想?」 在我们两人双脚互撞的暖炉桌上,摆着据说是这男人——深川最爱的食物炙烤鱼板、放上大量吻仔鱼的白萝卜泥、随意切切的高丽菜,还有他打工的日本料理店分给他,装满种类丰富日式年菜的保鲜盒。 跨完年后,再过不久就要凌晨一点了。我和深川没有特别要好,他只是个刚好和我同科系、有着醒目浓眉、和任何人都交好的男人。但不知为何,刚结束打工的我,来到他的破烂公寓里和他一起跨年。 「别这么生气啦。」 我也没生气吧。 「你为什么这样想?」 我又问了一次,深川一口喝光纸杯里的烧酎,淡淡地说: 「因为你偶尔会露出很失意的神情。」 「偶尔是什么时候?」 「像是我之前在超市遇见你的时候,你的表情真的很糟。」 他大概是指邀我来这的那天的事情吧。 前几天,我为了不要在大家会携家带眷采购的除夕夜和新年那三天出门购物,而到超市去采买比平常多的食物。在我买完东西,走到超市的脚踏车停车场,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时,要来买东西的深川恰巧出现在那边,看了我手上装满食物的塑胶袋一眼后,对我说:「你新年也一个人过吗?那来我家吧。」 其实这天是我第一次来深川家,三坪的房间虽然整理得相当整齐,但因为家具几乎都是别人送的,所以色调和设计完全不搭,缺乏整体感。摆在角落的电脑,正在播放节奏轻快的音乐。 看着眼前开心吃着日式年菜的男人,我突然想到「话说起来,他为什么也留在这边啊?」如果把人硬是分为阴和阳两种种类,深川肯定是阳型人。虽然瘦却充满活力、开朗,朋友也很多。从他开怀的笑法,让我以为他是哪来的无忧无虑长大、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呢。 和他对上眼后,他咧嘴一笑: 「你家有怎样难念的经啊?」 「什么?」 「你有不能去家里的原因对吧?」 「你为什么这样想?」 深川露出一个有点意外的表情后,笑着说: 「虽然重复了一次,但之前在超市遇见你的时候,你一脸失意的样子啊。而且你买了超多东西对吧。我也刚好要和你做相同的事啦,避免在街上挤满一家人的除夕夜和新年那三天出门买东西。看到他们一家和乐融融的样子,只会增添我心中寂寥啊。」 听完深川说的话,我什么都答不上来。深川滑稽逗我笑: 「我一个人过新年可是很寂寞的耶,身边没一个人可以讲真心话这件事也是。反正横竖都要活下去,那就想要快乐过活,也希望有人能让我讲真心话。除了希望有个了解自己的人,如果有人和我有相同烦恼,我也希望了解对方。你正好符合我口中的条件啊,不是吗?」 「一点也不符合。」 「别逞强了啦,那你今天为什么会过来?」 我沉默不语。 虽然不想承认,但沉睡在我心底那不知名的情绪,正呼应着深川说出的话而蠢蠢欲动。不知道故意还是无意,他刚刚不是讲「不能回家」而是选择「不能去家里」这个字眼。在他心中,老家或许早已不是「回去」的地点了吧。 他虽然和我同系,却不是特别要好的朋友,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直言不讳地缩短彼此距离,这让我不知所措。 「自然而然就来了。」 「自然而然——我讨厌这个词,像是用个暧昧的词汇来逃避一样。让我们驱使词汇能力尽情对话吧。」 深川的眼睛散发炫目光彩,他说他很寂寞,一点也看不出来。我觉得他的话语当中并没有阐明他的真实状态,我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而我来这里想干嘛呢? 不,其实我知道。静静盯着暖炉桌上纸杯里看,我期待着透明的液体中会浮现适当的词汇,但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 大概是等累了吧,他边伸懒腰边说: 「你也不用勉强自己说啦。」 「那你又是怎样呢?」 我反射性脱口而出。深川露出「喔?」的表情,但我当没看见。虽然我不想结束这个话题,但要是他误会我很有兴趣也让我生气。 「你开口问我啰!那就不客气啦,我先说啰。」 他的言下之意是接下来就轮到我说了,接着他正经表情,像是在斟酌该怎么说一般缓缓开口: 「我们家啊,从我还小开始,父亲的精神状态就不太稳定。 我妈很坚强,一直支持着父亲和整个家,让我非常尊敬。但现在想起来,我妈和父亲之间或许是相互依赖的关系。因为父亲的口头禅就是『好想死,反正我这种人没价值』,而我妈的口头禅是『他要是没有我就活不下去』。父亲有种借着确认他人有多爱自己来衡量自我价值的感觉,我妈则是从照顾父亲这件事里找出自己的存在价值。我妈有点怪,只要父亲的精神状态愈糟糕,她就像是饰演悲剧女主角一样,有活力到让人觉得恶心。大概是陶醉于守护不安稳丈夫的自己当中吧。我妈或许天生如此,但也可能是结婚后面对丈夫不安稳的状态而让自己进一步适应的结果。不管原因是什么,他们两人精神层面的供需达到一致。就像是一组完全契合的圆缺一样,是完美无缺的组合。从以前开始,根本就没有我介入的余地,我是个很寂寞的孩子,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与其说是他们两人的孩子,倒不如说是他们夫妻人生中的必备道具,或者是人生过程中自然产生的、像排泄物一样的东西。实际上可能也是如此。我觉得他们两人并不爱我,是在寂寞中长大的。」 我偶尔拿起纸杯喝了一口内容物,沉默不语听他说。既觉得我不能在这个时机开口,老实说,从深川口中听到爱啊、寂寞这类直接表达出心情的词汇,让我有点畏怯。 深川又接着说: 「然后他们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像是和对方共鸣之后振幅会加倍一样,父亲发狂的状态愈来愈夸张,与其相呼应,我妈也像是发狂一样愈来愈耀眼。我从旁看着他们两人的互动,觉得很难过、太过生动到让我恶心。他们两人一陷入那种状态,彼此就会愈来愈兴奋,我仿佛被强迫看着性交的替代行为一样,真的很像一种特殊癖好。应该是我国一时吧,当我发现这件事实,我对自己最喜欢、最尊敬的妈妈感到失望,觉得被背叛了。我还以为我妈保护我不受父亲暴言暴行的伤害,但仔细想想,就是那个人助长父亲的这一面。 他们夫妻不知道持续这种戏码几年,我父亲终于用尽力气了,我高三那年秋天,父亲的精神状态达到极限。 那天,我在半夜醒过来。如果我那时没醒过来,人生应该就在那里告终了吧。一开始,我以为我还在作梦,父亲口中念念有词蹲在我枕边,然后为我盖好被子。 我脑袋一片混乱。 因为在那之前,父亲从未做过一件像父亲会做的事情。我觉得有点怪怪的,虽然很黑看不太清楚,但我还是可以看出父亲的异状。气息不稳,瞪大眼睛往房间里四处看,然后和我对上眼。大概是因为发现我醒来而动摇了吧,一瞬间,父亲像野兽一般疯狂叫着不知所云的声音,跨坐在我身上。我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但看到父亲手上挥舞的东西。那东西闪耀光芒,看起来是菜刀,是把菜刀没错。我无法思考,因为上半身动不了,我用力踢高脚踢飞父亲的背。父亲失去平衡之后跌趴在地,尽管他用手撑地,但也没放开菜刀。我用尽全力推开他想逃走,但脚被棉被还什么东西绊到跌倒。父亲一直在喊叫,他拿起菜刀朝我的头砍过来,但没砍中,菜刀直接插进榻榻米中。我想要逃走,但他用难以想象的惊人力量抓住我的脚。我们两人开始争夺菜刀,我妈飞奔而来,马上打开房间的灯。房间转亮,我看见父亲的脸,眼睛和真正的野兽一样布满血丝。亮灯后,他像是看到火会畏惧的野兽一样,抓住我脚的力量也变小了。我把菜刀从榻榻米上拔起来远离父亲,失去武器的父亲也失去活力,茫然不知所措,只是一直念着『大家一起去死吧』之类的话,开始说明我们的存在有多没价值、对社会多有害。我妈靠近父亲,然后抱着他说: 『没关系、没关系。我爱你的一切。就算你杀了我,我还是爱着你。』 她的嘴角仿佛觉得父亲真是惹人怜爱到无法自拔般勾起。我觉得我妈似乎对眼前的情况十分兴奋,像是觉得自己有如一个面临人生中戏剧性场面的悲剧女主角那样,沉醉其中。 我真的受够了,不想再待在这种家里,所以我在半夜离家出走,在那边多待一秒都让我受不了。」 深川暂时停下,吃了一颗栗泥之后皱起眉头。他说出口的内容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连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你离家出走之后怎样了?」 深川的故事深深吸引我,我试着想象还是高中生的深川大半夜里无依无靠在街头彷徨的样子,但我完全无法想象出他的表情。深川笑着说: 「我走了一个车站的距离去找当时交往的女友。她比我大五岁,已经出社会工作了,而且自己一个人住。她当时当然在睡觉,看到我突然出现吓一跳,明明隔天也要去上班,但还是醒来为我烧开水。她知道我的家庭状况,所以想着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了吧。我快撑不下去了,差点就被父亲杀死,而且到最后,我妈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想,我心中认知的自我价值当时应该动摇了,所以希望她能够包容、接受我的一切、希望她能掬起我的悲伤,安慰我。实际上,她也真的这样做。 所以啊,我头大了。」 我歪头表示不解,深川讽刺笑着说: 「因为这样一来,不就和我父亲与我妈之间的关系相同吗?」 「……不对,应该不一样吧。」 「没错,不一样。我了解你想要说什么,但当时的我还无法理解。我像是发现自己心中的病灶一样,背脊都发凉了。心想,这不是跟我父亲没两样吗。然后我重新回顾自己,产生一种绝望的心情。 我很有异性缘。但那并非自然的魅力,而是我在无意识中把家庭环境的不幸拿来当作追求女人的道具。女人很吃这一套,她们会觉得:『平常在大家面前藏起悲伤心情,表现得非常开朗的深川,只有在我面前露出心痛的表情耶。』这样。」 「你刚刚的说法也太狠毒了吧。实际上开朗就是你的魅力不是吗?」 「呀,挂桥同学好温柔喔!」 深川又不正经了。 「但我觉得,本性开朗和把做作的开朗拿来当成一种手段,两者不一样。」 「不管那是好还是坏,我想,应该是你很抗拒利用感情的效力。你是不是太在意自己是否把感情拿来当成道具?」 深川突然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一时之间,我还很慌张,以为他哭出来了,但似乎不是,他没被手盖住的嘴角正在笑: 「……糟糕。好开心,好开心有人懂我耶。太厉害了,亏你懂耶。没错,我觉得我的缺陷就是这个。」 「听完你的话之后,自然而然就会做出这种结论吧。」 「是这样没错,但并非如此,一般来说不会出现像你这样的反应。只要提到这件事情,不知不觉中就会开始举办起第三十一届不幸炫耀大会。像你这样让调查对策委员会毫无阻碍顺利进行才是少见,第一次遇到这样,我好感动喔。」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人只要听到别人不幸的故事——算了,今天就别说这个,晚一点再跟你解释。难得话题朝好的方向走,讲下去就离题了。」 「是你自己要离题的吧。」 「挂桥,你不错喔!很敢讲耶!我真喜欢你!」 「快点继续说啦。」 「嗯……我觉得自己很奇怪。例如今天的状况明明超棒,但只要我开始思考起这些事情,心情就会无法抗拒地往负面方向走。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种家庭里、我也想要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想要可以无条件接受我的地方。这应该比较接近渴望,就像是喉咙快渴死了、超想喝水的感觉。没水的话身体会死掉,没爱情的话心会崩坏,但是身体不会死掉。这表示,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我对父母剥夺我这一切的愤怒与不满已经无法抑制,觉得很荒谬。然后,我就会想要女人。希望她了解我、接受我。只要我说自己的事情就能得到女人同情,因为女人有母性本能。我在刺激她们那部分,然后她们会把母性本能发挥在我身上。那让我开心,得到短暂的安心。但是,当我把自己和父亲重迭,把女人和我妈重迭之后,就会不寒而栗。」 「我刚也说了,我觉得那只是程度问题耶。如果不会变成依赖,偶尔依靠一下别人也没关系吧。」 「没错。但我已经不知道哪种程度叫适当了,我的尺规已经坏掉,无法正确测量正常的距离。我不知道依靠他人和依赖他人之间的界线在哪里。」 我的脑海中浮现母亲和哥哥。 「虽然我觉得应该不存在像界线那种很明确的指标,但不管怎样,你来问我距离感这东西,我也无法给你答案。因为我的尺规似乎也坏掉了。」 「这个——该怎么说才好呢……啊,对了。 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正在自我拆解中。想要知道距离感也是一个原因,我更想要知道尺规坏掉的原因。了解自己父母奇怪在哪里,具体明白我的心理受到父母怎样的影响之后,感觉就能找到应对方法。但是,一个人探求这件事的原因得承受很大的精神压力,我自己没那么坚强,所以现在就像这样,得到了你这样的聊天对象,边说边整理自己的思绪。 ……然后换你,你的尺规为什么坏掉了?」 在深川开始讲自己的事情时,我就已经预测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但不可思议的,一点也没有厌恶感,我却踌躇了。 「我的情况比起你家是小巫见大巫。而且——」 我发现深川想开口讲什么,于是就先闭上嘴,然后,他也把到口的话吞回去闭上嘴。 出现短暂沉默。 深川抬了抬下巴,用不良少年的表情说: 「说吧。」 「其实我是茧居族的弟弟。我有一个哥哥,他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没走出家门过了。母亲有点歇斯底里吧,但对我哥超纵容。我被视为扰乱他们两人平稳生活的外部因素,现在禁止回家,所以我见不到我的狗。」 「见不到你养的狗啊。」 「是啊。」 「那真的很痛苦。我之前也有养猫,所以能理解。你爸呢?」 「没见过。听完母亲的说法,结论就是,我和我哥似乎是那个男人泄欲之后的产物。母亲说过好几次他是个烂男人。但是啊,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也表示她自己是个笨女人。因为她被男人利用完之后怀了我哥,然后重复相同错误之后又怀了我。」 在深川说完父亲打算带自己一起自杀的事情之后,我一开始还担心自己的事情会被当成没什么大不了,所以边讲还边观察他的反应。从他的反应中我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开始大致说起整件事: 「——所以我啊,一直想着应该要趁年轻赶快把哥哥赶出家里才行。虽然感觉很残忍,但如果不这样做,他就无法步出家门啊。我觉得我哥和母亲彼此之间也是共生关系。」 深川似乎很专心思考,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点头说: 「我也这样觉得。如果一直待在家里,你哥应该一辈子都走不出去吧。啊,对了,我想到一件好事。」 说完他立刻站起身,从书架上的笔筒中抽出一枝原子笔,然后撕下放在地板上的面纸盒的开口部分,在上面写些什么。 「今年夏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到北海道去工作吧,我和你和你哥。我重考那年到北海道的农场打工,工作内容就是帮忙采收玉米或是青花菜,包吃包住喔。当时一起打工的人当中也有曾经是茧居族的人。其他还有背包客啊、大学生啊、辞掉工作的人等等,大家各有自己的原因,一起住在很像宿舍的地方生活。这对你哥来说肯定也会是个很好的刺激。 这是那个农场的名字。你可以上他们的网站或是部落格去看看,这样就可以知道那边的气氛了……挂桥?」 我茫然看着他递给我的字条,看到这个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方法,我不知所措,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 「……谢谢你。」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感觉身体深处冰冷不消的东西突然融化开来,身体也跟着变轻松了,要是松懈的话肯定会哭出来。 在那个家中,我的意见总是少数派。在扭曲的小小群体里,我不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深川同意了我一直强烈冀望,却一直受到哥哥和母亲否定的意见。我觉得在黑暗的五里雾中,有一道温暖光线照射进来。 「你试着去邀你哥看看吧。」 我决定下次见到母亲时,要向她提这件事。 想象和哥哥共度的夏天,兄弟两人一起,虽是这样说,不过因为以前我们之间有许多争执,这让我多少有点抗拒。但是如果深川也陪在身边,我觉得应该可以平安度过。 哥哥到北海道去之后能有改变吗? 23 「我出门啰。」 「路上小心。」 一如往常,我在妻子目送下步出家门。 走出家门后,马上闻到下雨的气味。 正式迈入梅雨季了,如绢丝般的细雨从昏暗的天空落下,路上四处开着各种颜色的伞花,而每把伞的颜色看起来都比原本还要灰暗。景色朦胧,不管是人、电线杆,还是成群结队的学生发出的笑声,所有事物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互相交融,让我觉得像是走在一吹即散的梦中。偶尔飞溅到我手或脸上的雨珠,仿佛想要融化我。 走着走着,突然有个黑色小点出现在我的视线上端,受到黑点吸引,我原本涣散的意识逐渐集中起来。 不远处的路旁,有个黑色的东西被雨水打湿了。我一时之间还以为是小孩用的毛巾还什么的,但似乎不是。有种更讨厌的感觉。 又走近几步之后,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黑色小猫的尸体。 我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又一下。 我维持原本的步调走过它旁边。 经过之后,冰冷横躺在路边的尸体画面在我脑中浮现。突然,感觉到有股黑暗又鲜明的气息爬上我的后背。我转过头去,却一个人也没有。 身体感到不平静,不过是个路边的小猫尸体,为什么会让我如此惊慌呢?为什么我的心情会如此混乱呢?思考之后才想到,原来是这样。 那个尸体就是那时的小黑猫。虽然黑猫到处都有,但我却有种奇怪的自信,那就是白井喂食中被我赶走的小猫。 原来它没有活下去。 要是停下脚步上班就会迟到,所以我继续走,强者生存、弱者淘汰,这是大自然的定律,那只猫只是恰巧是弱者而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没有错,小猫也没有错。 「早。」 「早安。」 到公司后,已经到公司的白井一如往常正在打扫。我拿出记事本,边确认今天的预定事项边用眼角余光看白井。 如果告诉她那只小猫死掉了,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可想而知——肯定会很伤心地说:「它还这么小耶,好可怜喔。」然后对间接剥夺小猫生存机会的我没好脸色吧。她肯定会有这种反应。 打开电脑电源,输入密码。同事们陆续进到办公室里,和他们互相打招呼。一成不变的一天又开始了。 在工作开始时间过一小时左右之后,坂卷很故意地跑进办公室里来,边喘气边对旁边的白井说: 「哎呀,真是伤脑筋了啊,麻美!我跟你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有只小猫死在路边耶!我把它抓去埋起来了!我去洗个手啊。」 白井早已不再回应他。办公室本来就因为梅雨湿气让人烦闷,又因为他变得更加郁闷。 在坂卷离开座位到洗手间洗手时,同事们一脸受够了的表情面面相觑: 「那家伙又迟到了耶,终于连路边的猫咪也杀了啊。」 「真是的,他自己快去死吧。一辈子都不来也没关系……啊,哎呀,说去死是不是太过头了啊。」 在和我对上眼后,同事立刻闭嘴。 这天准时下班。 回家路上因为早已放晴,所以看见夕阳。我边走边注意路边,但猫咪的尸体已不在今天早上的地点了。不知道真的是坂卷埋了猫咪,还是有业者或其他人处理掉,总之有人把猫咪的尸体处理掉了。原本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只有柏油路上的积水在橙色夕阳照射下微微闪烁。 我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家。 在妻子央求下,我们走到附近的书店当散步,这一阵子白天时间变长了,我们两人拉得长长的影子并排走在染成橙色的街道上。妻子想要买按摩相关的书籍,抵达书店后,她很仔细比较摆在健康类书架上的书,慎重选出一本穴道图解书。买完书后回家,我们两人一起吃了用面线做的鳕鱼子意大利面、番茄沙拉、撒上大量柴鱼片和细葱的冷豆腐后,一起坐在沙发上休息。刚买的书上写着,饭后为了帮助消化,血液会集中到胃部,所以此时最好不要按穴道,以及洗完澡之后效果会更好之类的事情。 休息后,我们轮流洗澡,比平常还要早换上睡衣。妻子打着哈欠,我问她:「困了吗?」她点点头。 和平常一样铺好床后躺下,妻子在床上翻来翻去,有点半胡闹地把手伸到我的棉被上说:「帮我按!」 我边对照书上的图解,边帮她按手。 比我还要纤细的手,每根手指、每片指甲,一切的构造从根本就和我不一样。整体来说没什么肉,血管透出白晰的肌肤,看起来和青筋没两样。有点冰冷、纤细的手。感觉只要太大力就会折断,我慎重地慢慢按压。只要集中在这个动作上,觉得妻子的笔记、哥哥的事情、妻子从青森回来时的样子等,各种事情一瞬间全部涌上来,游离之后慢慢离我远去。 现在,我的意识中,只有在我身边的妻子。感觉好困,当我闭上眼,停下手后,妻子的手慢慢抽离,额头边感到些微体温,与其同时,眼睑内侧变得一片黑暗。 感受妻子柔软的手贴在我额头上,我想着:「啊,真和平。原来这世界上也有如此安稳的时光啊。」真想就这样睡着。 此时,尖锐的手机讯息声撕裂宁静。 妻子的手离开我身上,我坐起身,拿过手机。 【启太,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母亲传来的讯息。慢了一拍后,我涌起与愤怒极为类似的厌恶感。在老家时的回忆如怒涛般涌现。我关掉手机电源,顺便关掉房间的电灯。 黑暗当中,我感觉妻子偷偷看着我。 我开口说: 「那是垃圾信。」 我知道母亲没有恶意,所以才更恶劣。母亲肯定是因为刚好想起我,然后一时兴起才联络我的吧。之所以觉得她根本是强迫我接受她的善意,全是因为至今发生的所有事情。 我已经不想再和老家有任何牵扯了。早已决定不再牵扯。 我已经在过自己的人生了。 所以,拜托别再来阻挠我。 24 「启太,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我才刚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母亲便笑眯眼睛问我。宇都宫车站前广场好让人怀念。黄金周之后,已经八个月没见到母亲了。 「好久不见。」 我简短回应后坐上车,车子慢慢加速,往和老家反方向的重要道路前进。 「这边开了一家新的咖啡厅呢,就在东武车站附近。」 母亲兴奋得非常刻意。 「是喔。」 我不感兴趣地回应,盯着车窗外看。今天天气很好,冰冷又清澈的光线从天空倾泻而下,人行道在光线照射下闪闪发亮,仿佛变成水面一般。走在闪亮光河上的人们与虚幻的蜻蛉相似。宇都宫,一年前我生活的城市,但现在已经无法容下我的城市。心中的乡愁让我震惊,原来我喜欢这个城市啊。不管再怎么说,还是故乡让我感到平静,同时也感到不平静。熟悉的城市,我讨厌、拒绝我的哥哥和母亲的城市。亲爱与抗拒正在两边撕裂我的心。 「大学生活怎样啊?」 「普通。」 语气不自觉变得僵硬。要我们爽朗对话才是强人所难。 想回家、不想回家、无法回家,虽是这样说,也不愿意放过我。把我逼进这种状况中,持续逼迫我的母亲。只要和母亲在一起,我就感觉心脏像是对折几十次,压缩到极限的压迫感。 咖啡厅生意很好。这加剧和母亲两人独处时的不自在感。店员爽朗地带领我们到二楼,里头有年轻女性、情侣、一群中年妇女等客人。大家都专注地聊着天,根本没多余时间看我和母亲,那毫无兴趣的态度让我非常感谢。我看了手写的菜单之后点了咖啡,母亲点了咖啡欧蕾,看到店员走下一楼后,我先开口: 「要说什么?」 今天,母亲用「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的理由叫我回来。 重新好好面对母亲,比我印象中苍老许多的脸庞让我惊讶,母亲接着开心说: 「就是你明年成人典礼的事情啦,你说是裤好还是西装好啊?妈妈希望可以看到启太穿裤呢。因为啊,出社会之后有很多机会可以穿西装,但裤大概只有成人典礼时有机会穿吧。」 我原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母亲要提哥哥的事情,所以傻了一下。 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说吧,我边抑制住从身体深处涌上的怒气边说: 「成人典礼一点也不重要吧,比起这个——」 母亲收起开心的表情,眉角上吊喋喋不休责备我: 「怎么会不重要,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一生就这么一次成人典礼耶。」 看见她变脸速度之快,让我内心不禁叹息: 「比起那种事情,现在先谈那家伙——」 「让您们久等了。」 绑着包包头,看上去一身咖啡厅店员打扮的店员走过来,我闭上嘴。她「咚、咚」地把饮料放在桌子上,但这位店员放下饮料之后没有离去,感到不可思议的我抬头一看,总觉得这位店员很眼熟。眼睛对上之后,她先开口: 「果然是挂桥同学对吧,好久不见。」 大概是我国中还高中的同学吧。我客气地回了一句「你好」后,她似乎是个会看气氛的人,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住: 「请你们慢慢享用。」 她朝坐在我对面的母亲点一下头后,准备离开,没想到母亲却探身问她: 「哎呀,你是启太的朋友吗?」 「我是他高中同学。」 「启太啊,你的态度也太冷淡了吧!这么可爱的女孩向你打招呼耶……我知道了,是因为在妈妈面前所以害羞了吧!」 脑髓一阵发凉,这种闹剧是怎么一回事啊,看上去简直就是—— 「你们感情真好呢。」 同学的口气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母亲举起手在脸前挥了挥: 「才没那回事呢,这孩子可是完全不回家,连一通电话也没有喔。而且啊,刚刚还说成人典礼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耶。真是有够不孝。」 不孝,这是正经父母才有资格说出口的话,你根本没资格对我这样说。我为了要把这些话吞进肚子里,拿起黑咖啡喝了一口。 「……哎呀呀。」 同学笑得很暧昧,母亲也很起劲继续说: 「你不这样觉得吗?一般来说啊……」 「你够了啦。对不起,你还在打工对吧。」 我打断母亲的话,同学再次说了「请慢用」后走下一楼。母亲看着她的背影遗憾地说: 「真是个好女孩啊。女朋友就是要交那种女孩。」 我不理她继续说我要说的话: 「关于弘树的事,有个感觉不错的打工。是到北海道的农场,帮忙采收玉米或青花菜。打工期间会在很像宿舍的地方,和大家一起生活。」 「嗯……算了。你哥的精神状态还没有好到可以出去。」 「是夏天耶,我也会一起去。听说有各式各样的人会去,我觉得这也是让他走出家门的好机会。」 「但听起来不太适合你哥啊。别说这个了,关于裤啊。」 「那家伙就快要满二十五岁了耶!」 母亲突然眼冒怒火: 「『那家伙』,你是指谁啊?难不成是在说你哥吗?」 「没错。」 「你怎么可以用『那家伙』叫他?要好好叫哥哥!明白了吗?」 我看着愤怒的母亲,觉得自己快无法维持正常了。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可以在我面前摆出父母的架子啊?已经能预料只要我辩驳,肯定会发展成吵架的场面。我努力自制: 「那,弘树今年要满二十五岁了对吧,关于这件事你怎么想?」 「怎么想……你是指什么意思啊?」 「关于一个都要二十五岁的人,不工作也不打工整天闷在家里这件事。」 「你又要讲这件事?」 「就算你不想提也不能不提吧。你对弘树的未来到底怎么想?我觉得尽早让他走出家门才是对他好。虽然是个粗暴的疗法,但反正迟早他都非得出门不可,那趁年轻时做比较好吧。」 「我已经跟你讲多少次了,你哥的状况还没好到可以出门。如果强迫他出门,出了什么事情要怎么办?你能负责吗?」 我不禁失笑,那是哥哥的人生耶,该为这负起责任的不是我、也不是母亲。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懂。 「启太,你该不会是担心将来的事情吧?别担心,妈妈会拼命努力。」 「努力什么?」 「拼命工作、赚钱,我会好好照顾你哥,绝对不会带给你麻烦。而且我也有保险,就算发生什么事情也没问题。」 「这是为了谁好?」 「当然是为了你哥好啊。」 我把「应该是为了你自己好吧」硬生生吞进肚子里,不行了,根本谈不下去。 母亲做出对自己来说最轻松的选择。「不想出门的话就别出门」,像这样尽情溺宠哥哥,总有一天会把这个只会变老,自己什么都不会做的中年男人推给我。不管她心里有没有这种想法,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这种事情。 母亲为了养哥哥努力根本没意义,放手也是种爱情。愈是保护,就愈是剥夺哥哥走出家门的机会,只是让他徒增年纪而已。如果母亲可以养哥哥一辈子也就算了,但是正常来说,母亲一定会比哥哥早死。就算留下金钱,大概也不够哥哥吃一辈子。而且就算有钱,哥哥想活下去就得和人接触。父母的职责不是保护孩子,而是引导孩子,让他们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才对吧。她为什么就是没办法理解呢?最后麻烦事只会落到身为弟弟的我身上。 见我沉默不语,母亲从提包中把裤的型录拿出来: 「那进入正题吧。」 「西装我会自己买,反正求职的时候也会用到。」 「……启太。你有想过成人典礼是为了谁举办的吗?」 「没啊。」 母亲很认真地说: 「你现在仔细想想,不只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养育你长大的父母而举办的吧。『谢谢你养育我到二十岁』的意思,让父母看到你长大成人的优秀模样,这也是成为大人后对自己的宣示不是吗?」 母亲讲得很正确却又不正确,而母亲执着认为自己正在做正确的事情。 或者是说,无法感谢父母的我来得更加傲慢且错误呢?我从手提包中拿出钱包,在桌上放下一张千圆大钞之后起身。 「等一下,你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回去。」 「钱——」 我觉得再继续和她说下去我一定会发疯。 我快速走下楼梯离开咖啡厅。 25 我们夫妻平静度过夏、秋。 如同果实需要花费时间成熟一样,我和妻子之间的感情在这段时间里,缓缓互相往来。妻子有时会让我感受到软绵绵的感情,我也尽量回应妻子类似的感情。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我想,妻子大概也很喜欢。 我和妻子的生活非常平静。 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在这之中感到不知名的异样感。早上起床,和妻子一起吃早饭,她送我出门,下班回家,一天结束在松软的被窝中睡觉,偶尔互相按摩肩膀,在妻子的指导下一起做饭,还会一起去散步。这种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我有时会有忐忑不安的感觉。 真希望这种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 不知何时开始,我在松软的被窝中睡着前,会如此冀望。 希望这样平静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偶尔和妻子一起欢笑,把工作完成,在柔软的被窝中睡觉。 只是这样我就满足了。 时间不停往前流逝,不知不觉中,空气开始变得冰冷了。 秋冬交替之际的周五夜晚。 我正在做换季准备,盘腿坐在塞满冬季衣服的纸箱前,确认箱子里的东西。大概是我对衣服没兴趣吧。不只是冬天,只要换季,总是会出现几件之前明明很喜欢,但在三个季节后就遗忘的衣服。同时也让我发现,虽然它们意外好用,但很容易消失在记忆中呢。 我把纸箱里的东西一个一个拿出来,接着把要和不要的衣服分开。其中有几件觉得要留着才收进纸箱里,但在打开、考虑接下来的事情后还是决定不要的衣服。 突然发现妻子站在我背后。 肩膀旁感受到她的气息,一开始还以为她要帮我按摩,但在闻到妻子身上的香气后,她从背后环抱住我。 我拿着深蓝色的毛衣,维持不动。 维持相同动作一秒、两秒后,妻子慢慢在我脖子上轻柔落下一个吻。我觉得脖子热到都要蒸发了,体温一口气急升,转头一看,妻子嘿嘿笑着。但是,她突然收起笑容,看见她的表情后,我涌上一股想逃走的心情。 大概,回吻她会比较好吧,但现在绝对不可以回吻吧。 在我屏息不知所措时,妻子咧嘴笑得非常夸张,接着乒乒乓乓往厨房跑去。 独留我一人在原地。 「干杯!」 「干杯!」 部长带头喊干杯后,大家也纷纷附和,每年惯例的部门尾牙正式开始。饭店的大宴会厅地上铺着红色地毯、上方水晶灯饰闪闪发亮。会场内有十多张铺上白桌巾的圆桌,约有八十人出席尾牙,每个人喝口饮料之后,便把杯子放在桌上。会场响起有礼的巨大掌声。 服务员端前菜上桌,四处响起吵闹的谈笑声,我和其他年轻员工们,在每张桌子走来走去忙着帮忙倒酒。原本也打算要去帮部长倒杯酒,但因为人太多,所以我决定晚一点再去。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想帮部长倒酒的人排出的队伍未曾间断过,简直和游乐园超受欢迎的游乐设施没两样。我也拿着瓶装啤酒和自己的杯子加入排队阵容,大约等十分钟左右,终于轮到我了,我微微点头说声:「恕我失礼了。」后,在部长那几乎全满的杯子里倒进一点啤酒。部长的脸虽然已经全红了,但从眼睛可以看出还非常清醒。 在我开口前,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我的肩膀: 「啊!小良!小良,我跟你说,这小子是我们部门里众所期待的年轻人啊。这个家伙超级优秀的喔!」 部长看向闯入的人,我也跟着转头,没想到坂卷的脸近在咫尺。 部长皱起眉头: 「喂,你可以闪边去吗,我现在正在和挂桥讲话。」 他的语气中没有厌烦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两人很亲昵。曾经听说过这两个人有亲戚关系。坂卷踉跄地靠在我身上,满是酒臭的气息吹在我脖子上。 「干嘛啦,小良!你也太冷淡了吧!」 坂卷像是想向周遭的人炫耀自己和部长关系有多好,故意超大声说话。明显看出他想借由强调自己和权势者间的关系,来加强自己的立场。 「小良,你听我说。挂桥啊,超级恐怖的耶!我超常被他骂的!前一阵子啊,他甚至还警告我说『我不会再教你第二次了,请你好好抄笔记!』耶。」 你以为我很乐意警告你吗? 「这样啊。」 部长深感兴趣地看看我又看看坂卷,我脸上僵着没有意义的笑容撑过这段时间,坂卷心情很好地继续说: 「他真的超厉害超优秀。进公司才第二年而已,都已经比我还要厉害了耶。啊哈哈,对吧,挂桥小弟!话说回来,你不帮我倒啤酒吗?」 在我倒啤酒进他的空杯后,他非常愉悦,左右摆动食指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说: 「不行不行!别总是摆出很厉害的样子,也要多多尊敬职场前辈才行啊!」 接着坂卷摇摇晃晃地离开,部长看着他的背影对我说: 「他人是不坏啦。」 说完这句话后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出乎意料之外非常温暖。迟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这是「你可以走了」的意思,后面还有其他人等着。 虽然完全没和部长讲到话,但我还是轻轻点头后离开。 环伺着谈笑声四起的广阔会场时,不经意发现坂卷正在纠缠着一脸嫌恶的女性,我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 在我想要喝啤酒时吓了一跳。 杯中的啤酒表面正荡漾着小小波纹,不对,是因为我握杯子的手在颤抖。 是因为喝了酒吗?这是怒气吗?我正在生气吗?至少,现在比平时还要情绪化。最近心情明明还满平稳的。 此时,职场的前辈拍拍我的肩膀: 「我看到了,那家伙真是人渣。」 接着,前辈把坂卷讲得一无是处。前辈讲完话后,坐在附近的组长向我招招手: 「挂桥,辛苦你了。你要不要喝些什么?总是让你承担许多事情啊。」 从组长感触良深的语气中,我突然发现了,话说起来,除了坂卷外,我身边全是很好的人,这不是一件非常值得感恩的事情吗?在老家时不管做什么,总是以一挡二的状态啊。 但在这里不是,身边人的都会帮我忙。 环伺会场一圈之后,我发现坂卷正在会场边强迫白井替他倒酒。过不久,坂卷达到目的后,又摇摇晃晃离开。白井留在原地露出十分烦躁的表情,我走到她身边去。 她发现我走近,眯起一只眼睛说: 「那个混账死老头。」 「是不是喝太多了啊?还好吗?」 「我已经从生理上没办法把他当人看了。」 「我懂。」 白井摇摇头说: 「你才不懂,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很照顾他啊。」 「没这种事。」 「但是,你总是帮他擦屁股啊。」 「要是都没人做,那公司商誉就会受损啊。」 「你就让他失败、让他害公司受损、让他辞职。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才真的是为我们好不是吗?根本不需要那种人啊,公司的垃圾。没那种人比较好。我们好不容易努力工作起来的成果,全被他搞得一团乱。」 「对不起。」 「为什么是你道歉啊?」 「为什么呢?」 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我自己也有心里想着『混账家伙』的时候,但就算是那种人,我还是觉得可以一路做到现在是件好事。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舍弃讨厌的人活到现在,可是那样做之后,很多事情就会开始变得不顺利。」 「哪有,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完全舍弃啊。倒不如说,比其他人还要更温柔。」 温柔?是指我吗? 一时之间觉得很可笑,这是说笑吧。因为,我早就已经舍弃自己的家人了。 「你对那种人的家人有什么想法?」 白井一时之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接着很不悦地回答: 「这还用说,打从他带给别人困扰那一刻开始,他的家人就有错了啊。如果是家人,就该负责照顾他吧。」 「应该很多人都和你有相同想法吧。」 我连第一次续摊、第二次续摊都跟着参加,所以这天是结婚后最晚回家的一天。 凌晨三点半。我想都这种时间了,妻子应该已经上床睡觉了吧,没想到妻子还在等我。 但是,这种状况还能说是醒着吗?她右脸贴在桌子上,两手无力下垂,眼睛虽然睁开,但几乎都翻白眼了,而且早已没了意识,有点恐怖耶。我把妻子的眼皮阖上,抱起她窝在椅子上的身体。她不知为何,在我的怀中咪咪笑着,大概正在作好梦吧。我把她放在被褥上,摸摸她的头,她的头发好柔软。 我就这样看着她的睡脸,过一段时间后,她又把棉被拉起来盖住自己。 六 26 学长们讲的话是真的,求职活动很花钱。 首先要准备西装、领带、衬衫,西装要送洗,还有最大笔的支出就是交通费用。除了总公司在本地的中小企业以外,多数的说明会与各种考试都在主要城市里举行。为了要得到工作机会,得要多次拜访同一间公司。打工存下的钱只会少不会多,为了有效利用一天的时间,所以常调整面试或是说明会的时间让自己能多跑几家公司,然后空档时间就花在打工及毕业论文上,这段时间总是过着体力几乎要到极限的日子。 这天,我在东京预定早上有一家公司的第一次考试,下午有另一公司的第三次考试。 早上吃了香蕉当早餐,穿上昨晚打完工后和睡意奋战中烫好的衬衫,跨上脚踏车朝车站前进。在电车上努力记住公司资料,转乘其他列车,在不熟悉的目的地车站下车后,靠着手机导航走到公司去。因为电车没有延误,我也没有迷路,所以四十分钟前便已抵达。 在附近的便利商店里杀时间,十分钟前进入会场后,看到许多和自己相同打扮的人不是看着笔试的参考书,就是猛力阅读手上资料。这家公司的第一次考试是笔试和团体面试两部分,大家应该都是在准备其中一项考试吧。 笔试花上整整一个小时进行,休息一段时间后,先是向大家说明团体面试的流程,接着考生被分为五人一组。分到第一小组里的我,收好行李后就和第一、第二组的考生一起离开变成休息室的笔试会场,往面试会场前进。 十五分钟左右的面试结束后,就能自行回家,所以自然而然,同组参加面试的五个人一起往车站方向走。在路上,大家彼此交换一些求职活动的相关资讯,不经意看了一下手机,发现母亲打了三次电话给我。 看到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一股如同内脏全被挖空的恶心感。我平常几乎不会和母亲联络,马上联想到应该是哥哥的事情。 哥哥该不会自杀了吧。 虽然有点奇怪,我既担心将来照顾哥哥的工作会落到我头上,但也想着哥哥该不会在哪天自尊心受不了而走上自杀一途。 然后,我心里某个角落也期待着哥哥自杀的消息。手机又响了,是母亲打来的电话。我要另外四个人先走一步,自己停在原地。 我犹豫着该不该接电话。照以往经验,和母亲接触之后总会让我的心情变得不稳定。母亲和哥哥已经变成我不稳定的根源。接起电话听见母亲声音后,会不会对下午那场好不容易一路过关斩将到第三关的考试造成影响?光是知道她打电话来都让我如此紧张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可是这是她第四次来电,可能有很紧急的事情。要是在考试期间在意她有什么事情就不好了,所以我用冒着汗的手接起电话。 『啊,终于接了。启太好久不见,你有好好吃饭吗?』 母亲的口气有点沮丧。 像是嘴上无意识吐出话语般,我边说边绷紧身体: 「喔,嗯。对不起,我没什么时间,有事快说。」 『什么「有事快说」啊。你真的很冷漠耶……算了,你哥住院了。然后啊,住院费用,还有你哥在家里大闹一番把很多东西都弄坏了,像是电视还有拉门之类的,很多……』 身体发冷,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什么病?大闹又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距离我非常遥远。 『该怎么说呢,不断重复暴食和厌食之后,就搞坏身体了。』 暴食?厌食?搞坏身体?这有说跟没说一样。 『然后啊,现在急需用钱,所以想跟你借个三、四十万左右。』 我们之间出现沉重的沉默,彼此都在窥探对方会怎么回答。 「——你打算将来也要这样向我要钱吗?」 『只有这次。我会还你。因为有急用,如果你没办法借我,我打算要去金融机构借,但如果去那边借,就会要付利息一类的。』 我沉默不语。国、高中时期对我做尽骚扰行为的哥哥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太冷淡了吗?一点也不想要救哥哥。因为我卯足全力打工,所以大概有快四十万存款。但我不是为了哥哥才卯起来工作,是为了接下来的毕业论文和求职活动的忙碌时间做准备,前段时间特别勉强自己赚来这些钱。但是,将来加上利息之后变更多的借贷要是推到我身上来的话,更让我受不了。 非常困难的抉择。 「假设我借你,你什么时候还我?」 『会尽快。只不过,因为发生很多事情,所以不能确定。』 母亲很厌烦地说: 『而且啊,虽然我不太想说这件事,但你哥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啊。你以前动不动就要哥哥去上学、去工作的,这让他压力很大,精神状态崩坏之后才会变成这样。』 我的错? 怒气直冲脑门。最根本的原因是你太过宠溺他吧。 隐约窥见到毫无尽头的地狱一角。 最后说好,总之我先汇二十五万到母亲户头。强硬把苦闷的心情赶出脑袋外,专注于下午的考试上。 『以「表达对父母的感谢」为题写出八百字以内的短文』 这个是下午第三次考试中出的考题。 「限时一小时内完成,请开始作答。」 听到人事负责人的指示之后,翻过放在桌上的试卷纸,开头如此写着: 『以「表达对父母的感谢」为题写出八百字以内的短文』 旁边的考生马上埋首于试卷纸中,他、她们的铅笔在稿纸上写字的声音像是一大群飞虫朝我飞过来般,掩盖我的思考空间。 不知到底愣了多久,我突然惊醒。 该写什么呢? 『我妈』 好不容易下笔写出的文字,仅仅只有这两个字。想起两小时前和母亲的对话,泉涌出来的不是感谢,而是怨言。 走到第三次考试这一关的路程绝不短,这之中花费不少力气与时间。参加公司说明会、研究这家公司、写履历表、履历表通过之后才终于进到面试这一关。第一次考试是小组团队合作和团体面试、第二次考试是参观工作现场和个人面试。每通过一次考试都让我高兴得像个白痴,好不容易才来到第三次面试。 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这场比赛早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以「表达对父母的感谢」为题写出八百字以内的短文』 我不感谢父母,无法感谢。这家公司到底想从这篇作文中寻求什么呢?是打算踢掉家庭不圆满的应试者吗?如果是这样,就应该明白在征才条件上写上「家庭圆满者」,如此一来可以节省彼此的时间、力气。出生在这个家里又不是我愿意,但是,为了不要变差、变坏,我自认用尽全力活到现在。就算没人支持,我也觉得只要自立自强就能跨越许多难关。 ——这家公司该不会对所有求职者都抱着,衬衫是父母帮忙烫,父母边说着「要加油喔」边送孩子出门的幻想吧。 不行,不可以自卑,要正面迎战。 我拿起橡皮擦,擦掉「我妈」,改成「我的母亲」,勉强继续写下去。我知道,这种文章就是想要看到受试者感谢与谦卑的心。 就让你们看看吧。 『我的母亲独力养大』 边把虚构的感谢挤在纸上,突然,我想起深川。 如果是深川,差点被父亲杀死的深川会怎样写这个题目呢。 好不容易写完作文松了一口气,但过不久在面试中又被问到家庭问题。「你父亲的职业是什么呢?」「你有几个兄弟姐妹?」「哥哥的职业是什么呢?」 或许只是为了消除我的紧张感闲聊一下而已,但其实对我来说,这些问题比其他问题还要难以回答。 「我没有父亲。」 「我们家是两兄弟,还有一个哥哥。」 「因为一些原因,我哥现在没有工作。也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更加努力!」 除了面带笑容活力十足回答问题以外,还有其他选项吗? 「我是个在逆境中也不服输、不沉沦、能够勇往直前的人!(笑容)」 回家路上。 我带着极不痛快的心情,边看着陌生城市的夕阳边往车站走去。回公寓后,就得要准备研究室讨论课的内容,没有时间让我沮丧,我非常清楚沮丧只是自掘坟墓而已。 从地下铁转乘jr列车,好想坐下,想稍微休息一下,但是,刚好遇上下班巅峰时间,别说座位了,车厢根本挤满人,连空的拉环也没有,在毫无支撑的情况下,光是站直身体就花去我全部力气。 上车不久后,列车重重摇晃一下,「啪」的一声,我的额头感受到钝痛,站在我前方的高大西装男转头看我一眼,我的头似乎不小心撞到他了。 「啊,对不起。」 我道歉后,男人烦躁咋舌,嘴里还念了一句:「蠢蛋。」 列车每次一停下,车厢内的人口密度便随之增加,饱和状态持续一段时间后,人又开始慢慢减少。抵达t站后,我直直往自行车停车场走去,不顾一切踩踏板,回到公寓。在隔着玄关大门的沉默内侧,我终于得以独处。与此同时,我再也无法克制住满溢的怨言。 哥哥大概不知道吧,他拥有每天都能影响我的巨大力量。他不知道那力量有多大,就算不碰我、什么都不做也能让我发狂。假设我到哪家公司就业,在一点闲话家常里提到兄弟姐妹的话题,到时我该怎么回答呢?我的一生,会这样不断被哥哥拖累吗?受到母亲宠溺,长年待在舒适圈里,自我意识不断扩张的哥哥,应该没办法忍受求职活动与一般的工作吧。 我粗暴拉松领带,砸向墙壁。脱下求职西装,半扯半拉脱掉衬衫,往胡乱丢在地上的西装上砸下去。静静盯着乱成一团的衣服看,过一段时间后,我把西装和领带拿起来挂好,顺开上面的皱纹,把衬衫丢进洗衣机里。 「啊哈哈哈哈!真的假的啊?你被问到家庭状况?」 「你笑得太夸张了喔。」 坐在已十分熟悉的深川公寓暖炉桌中,我和他说起白天第三次考试的事情,他捧腹大笑: 「那家公司不行啦!毫不犹豫做出征才考试中的禁止事项啊!」 原本我还期待他会和我一起生气,但他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傻愣了一下。他笑完后,面带笑容对我说: 「征才负责人是公司的门面耶,会让连面试基本规则也没掌握好的家伙负责征才工作,就可以看透这家公司的程度了。」 虽然他的口气平稳,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的眼中没有笑意。或许他在求职活动中也遭遇相同的事情。 「你不觉得在面试中问到父母事情的公司很多吗?」 深川露出复杂表情,傻眼对我说: 「……挂桥,你有够没眼光耶。该不会全碰到这种公司吧?那你得感谢你哥才行啊。」 一时之间,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在渐渐理解之后,胸口仿佛遭受重重一击,冰冷的失意扩散全身: 「如果那家伙现在马上去死,那我才真的要感谢他。」 哥哥正是在我至今、甚至是接下来人生道路覆盖上一层阴影的罪魁祸首,这缓慢延续的地狱,不到哥哥重新做人或是去死为止不可能停止。求职、日常生活、结婚,今后的人生中,哥哥到底还会阻挠我几次呢? 「不对,如果是在普通家庭长大,对作文题目或是面试问题应该不会感到奇怪吧。不只是企业有选择权,我们也有选择的权利。征才考试的状况也是拿来判断一家公司好不好的材料啊。」 他说的话很正确,我也明白,但我以为他能够理解对于不公平的愤怒。 「我啊,看到那些没什么努力就进入一家无聊公司,只会不断抱怨公司的社会人士就恶心到想吐。应该要先想办法让自己成长到有资格到理想中的公司去吧,那么不爽的话,就别在公司里上班,靠着自己的力量去赚钱啊。就是没办法靠自己力量活下去,或是想学些什么东西,才会进入公司工作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但拿不到录取通知也很亏耶,虽然这家公司不是我的第一志愿,但有没有录取通知也会影响其他公司对我的评价啊。而且,你不觉得面试时问到家庭问题,根本答不出来很不公平吗?起跑线完全不一样啊。」 「所以我就说了,去考那种在征选过程中让人感觉不公平的烂公司,是你自己的问题啊。」 「要是这样说,选项不就更少了。」 「这反而是幸运啊。」 「幸运啊,嗯,也是啦。」 我故作平静回答。他伸伸懒腰后伸手拿麦茶,接着倒进我的杯子中。琥珀色液体在日光灯照射下,表面浮现摇晃光纹。 「喂,挂桥啊。」 「干嘛?」 「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我觉得你偶尔示弱一下也没关系。」 「我还没到那种程度。」 「别逞强。受伤就是受伤了,但是你不会只是白白受伤,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不过,如果遇到事情都怪罪别人,你也输了喔。就算那是事实,也不会有人同情你,你同样得不到好处,徒留痛苦而已。你已经养出凡事怪罪母亲和哥哥的坏习惯了,你这样简直就是把家庭环境当成挡箭牌,是个精神层面的茧居族啊。这无法让你向前进,所以,别再这样做了。」 他的表情比起以往还要认真。 看到那副表情之后,烦躁心情也随之消逝,同时,我感觉到无比羞愧,说起来,我能交到这种朋友就已经是种福报了啊。 「谢谢你。」 我喃喃道谢,觉得不说不行。 「哈,表面上看起来我是在对你说,其实我是在对自己说啦。」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27 早上起床后,和妻子一起吃早餐,做好准备后,出门上班、工作,下班回家后和妻子聊个天,洗澡、睡觉。虽然每天都很像,却有点不同,这样的每天累积到最后,终于在十二月最后一周做完今年最后的工作,开始休年假。 休假第一天。 从连日手忙脚乱中解放的我,虽然察觉天亮了,但还是比平常多赖床一下。在梦境与现实交互出现的浅眠中,我感觉有东西轻抚脸颊,于是微睁开眼。 妻子的脸就在我面前,她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悲伤。 发现我睁开眼后,她笑咪咪停下抚摸我的手,像是要收尾一样用指尖敲敲我的额头后起身。我呆呆看着几乎没发出声音走出房间的妻子背影。 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只有瞬间这么疑惑后,又再度在柔软温暖的被窝中沉睡。 今天早餐是勾芡豆腐、裸麦饭、菠菜味噌汤、昨晚剩下的入味卤肉还有满满糖蜜的苹果。 喝了味噌汤后,感觉好放松,身体慢慢温暖起来。 「真好喝。」 我这样说后,妻子露齿而笑:「好高兴。」那个笑容和叫我起床时的笑容完全不同,当我夸赞她做的菜好吃时,她真的笑得很开心。 大概是为了增添香气,勾芡豆腐上摆有几根短短的柚子皮丝。她在做菜时,到底在这种小地方下了多少用心啊。 「我常常在想,你到底是在哪里学会这么多料理的做法啊?」 「打工的地方。像是日式料理店、还有民宿之类的。因为我曾打过很多工,所以就学会了,还有食谱。」 她边呼呼吹凉汤匙上舀起的勾芡豆腐边说,我心想「果然是这样」,总有一种「应该不是父母教她的」感觉。 妻子花费许多心思的料理,只消十几分钟时间就接连放在我的胃袋。她做菜所花的时间应该更多,我等于每天都在吃她的时间,我的身体由妻子的时间组成已久,这段近一年的时间,我感觉妻子慢慢侵占我的身体。相同的,我也以怎样的形式慢慢侵占妻子的身体吧。 冬天早晨有点寂寥的阳光,柔软穿过蕾丝窗帘的隙缝,缠绕在我们身上。妻子的轮廓散发淡淡光芒,我像是看见不可思议的光景一样看着妻子,仿佛在作一个漫长的白日梦。如果我现在用力握住这无可捉摸的柔软现实,感觉许多东西都会在一瞬间消失。一旦过去,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这一瞬间实际存在过。 学生时,我以为可以轻易看穿未来;实际上,只像是拼命在不确定的时间海中前进,这世界的一切不停流动而且不确实。肯定是因为这样,所以现在这一刻才如此珍贵。睡傻的大脑想着和我完全不相称的事情。 这肯定是因为一年前还是陌生人的妻子就在我身边。 去年的此时,我想着明年肯定也是孤单一人。 「你怎么了?」 注意到我的视线,她开口问我。就连那个声音都在飘向空气的那一瞬消失无踪。声音是什么呢?是身体创造出的声响。声响好像是空气的震动吧?妻子的声音,震动我的鼓膜。总觉得每件事都很不可思议。 「没什么。」 这种感觉该不会是「怜爱」吧?我不知道。虽然不太清楚,但我喜欢现在这个时间。 「欸——讲啦,很在意耶……」 她直盯着我看,脸上带着淡淡微笑。我慌忙地别开眼,手伸向水杯打算喝水,却不小心撞到味噌汤碗。 「啊!」 味噌汤翻倒了,温暖的液体立刻在桌子上扩散开,溢出桌面的味噌汤滴湿我的裤子。我慌张拿起抹布擦桌子,妻子立刻站起身,拿着毛巾走过来问着:「没事吧?」要帮我擦裤子,我瞬时伸手抓住毛巾打算从妻子手中抢过来。 我对着吓了一跳的她说: 「谢谢你,我自己擦就好。」 「……你还是真是冒失呢。」 她有点捉弄我似地说着,然后把脏掉的抹布拿到水槽去。 早上和妻子一起大扫除,下午到附近的家具行买东西。刚开始一起住的时候,因为彼此都过着独居生活,所以家具类非常够用。只有一点,因为我原本没有书架,所以我带来的书还待在衣橱里的纸箱中,所以不由得想要买个书柜。 购买共有的家具。这是买齐生活所需物品的意思,也就是假定我们还要一起在那间公寓里生活下去的行为。我觉得这个行为中隐含相当大的意义。 妻子现在摆在公寓里的是组合式书柜,所以我们又买了两个和家里八格书柜相同的书柜格,先回家一趟放下东西后,接着前往超市。 因为是年底的白天,超市中许多人携家带眷,有点拥挤,期间交杂着店员非常有活力的声音。妻子稍微停下脚步,我还以为她看见熟人,但她注视着的是陈列着镜饼及小门松等新年摆设的商品专区。 她问我: 「要买吗?」 「嗯——」 说老实话我也不太了解。至少到去年为止,我从来没正眼看过新年摆饰。要是有钱拿来装饰房间,我倒宁愿拿去买东西吃。 我想读出妻子到底想买还是不想买,但她看起来像是单纯看着风景一样,我读不出来她的真心,她也是觉得可有可无吗? 在我这样想时,她偷偷瞄我一眼后说: 「如果有小孩会想要装饰一下,但只有我们俩嘛。」 小孩? 我想我应该听错了。见我没有回话,妻子低头问: 「要吃日式年菜吗?」 我不知所措,怎样都没差,这种习惯我已全都丢在老家了。老家过年时绝对都要吃日式年菜。虽然我并不喜欢,但哥哥很喜欢栗泥,每到过年时总是吃得很开心。每年都只有栗泥特别快消失,剩下的料理只会在冰箱中渐渐腐败。 母亲今年也准备日式年菜了吗? 不经意想起她的身影,胸口突然一阵紧缩,我摇摇头。 妻子在我身边喊着「好!」突然变得非常有斗志。 「那就做些比平常还要豪华的东西吧!」 如此宣示之后,她在人潮中迅速前进,我连忙跟上。 她在蔬果卖场物色着,突然眼睛一亮: 「咦?是海老芋耶,好稀奇喔。你有吃过海老芋吗?」 妻子把两、三个有着深色横纹,头大屁股小的芋头放进我推的推车中说着: 「这是京都蔬菜,拿来做炖煮料理后,会变得粘粘的,超好吃的喔。」 在那之后也—— 「乌鱼子耶!这个虽然很贵但超好吃的喔。很贵啦,非常贵就是了!」 「……好啦,买吧。」 她开心伸手拿起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食材。她仿佛是为我的饮食生活吹入一股新文化之风的窗户。 「对了,你是明天要去和朋友见面吗?」 「对。」 「你买伴手礼了吗?」 「不用做那种事啦。」 我和妻子走进收银机前长长的队伍中,在等待结账时,我想起去年年底的事情。 入社会第一年,我变成一个人过年了。 学生时代一起度过年末年初的深川已经结婚,和怀孕的妻子两人一起在远地过年。深川就这样教会我寂寞这种感情。 如果不是那样,我想我现在应该独自一人排在结账队伍中吧。 走出超市时,太阳已开始西沉了。这个季节,日落开始没多久,天色转眼就一片黑了。走着走着,夕阳的颜色逐渐转为深蓝,回到公寓时已经可以看见星光闪烁了。 买回来的食材把冰箱塞得不留空隙,从早上一路忙到现在,现在还要准备晚餐也太辛苦了,所以我们决定到外面吃。 「你有哪家推荐的店吗?」 妻子问我,我直接想到那家常去的咖啡厅。 「那……不,没特别,你想吃什么?」 仔细想一想,和妻子一起去那家店似乎显得有点寂寥。我决定放弃这个选项换个方向,但她非常敏锐: 「你刚刚想说什么?」 结果我们最后还是决定去那家咖啡厅。 步出公寓后,外面的温度比刚刚又低了几度。 在带着一圈淡淡虹彩光晕的月光照射下,妻子的头发看起来很光滑。我们默默走着,妻子静静地把肩膀靠过来。隔着厚重的大衣布料,我似乎感觉到妻子身上的柔软热气。我有点犹豫后,握住她冰冷的手。 和妻子一起站在店门前重新看了一次后,果然觉得这家咖啡厅有点寒酸。原本应该是白色的招牌已经发黄,橙色的砖瓦也已染黑。 框啷。 打开那扇依旧不好开的门,钝钝的声音没有任何改变。老板站在柜台内轻轻点头的习惯也没有任何改变。我和妻子也仿效他点头示意。我们在入口附近的双人座位坐下,妻子十分感兴趣地四处环视。四处留下磨损痕迹的木制桌子、菜单上的油渍、并排在墙边的木制小动物园,这家店和之前相比丝毫没有任何改变。和以前不同的,大概就是妻子坐在我对面吧。我点了咖喱饭,妻子点了乳酪吐司。 附餐的沙拉先端上桌,我和妻子各自拿起叉子。 「咦?你看,这个小黄瓜。」 妻子马上发现星形小黄瓜,接着用叉子捞起一片,仔细端看。 「星星形状耶……我的里面有两片,你的呢?一、二……三……」 我大概有一半以上没听进去。感觉到一股注视着我的视线,往柜台看去,和老板对上眼。老板迟迟没别开眼,像是想说什么一样,还以为他终于移开视线了,没想到他在柜台下方东翻西找,接着握着什么,毫不犹豫走近我们。妻子似乎也注意到这件事,停止数小黄瓜,抬起头。 老板站在有点愣住的我和妻子面前,慢慢在桌子中央张开握紧的手,有三小袋煎饼滚出他的掌心。 「这是……?」 我看着突然放下的煎饼又看着老板,他有点结巴地说: 「……请你们吃。」 自从长大成人后,我再也没在餐饮店里收到赠送的零食了,更别说是煎饼,从来没收过。我觉得有点奇怪,但妻子却: 「哇——是煎饼耶,我开动了。」 不知道是天然呆还是肚子饿了,妻子伸手拿取煎饼。老板还是没离开,杂乱的眉毛皱成八字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被看到有点不舒服,就在我想问「有什么事情」前,妻子先开口: 「不好意思,请问这个星形小黄瓜哪里有卖啊?」 老板转向妻子,像是得到对话契机一样松一口气地开口: 「我有亲戚是小黄瓜农家。」 他说话的方法和很久没和人好好对话一样很不自在。去年一整年,我常到这家店里来吃饭,但这几乎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出单字以外的话。 「你特地请他弄成这种形状的吗?」 「是啊,我儿子啊,看到这个都会很开心。」 当他说到「儿子」的时候,偷偷瞄了我一眼。 出现一段不可思议的沉默。 胸口一阵骚动。老板看起来是五十岁后半,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是生是死,但如果活着大概也是这个年龄。 小时候,每天晚上母亲总是把对父亲的谩骂当作催眠曲哄我睡觉,他是舍弃我们,不负责任的大烂人。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过好几次想要见见他。但是不知为何,却不曾感到寂寞。脑海中突然浮现哥哥小时候的身影,我立刻否认这件事。 等好久之后老板终于开口,他的嘴唇微微颤抖: 「——不好意思,因为我不小心听到了。请问你的名字是叫启太吗?」 我点点头,但没出声。 「那个,我儿子的名字也是启太……虽然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已经分开,已经几十年都没有见到他了。然后我想着,该不会是……不,应该不可能。但是之前我就觉得你很像,年纪感觉也差不多。嘿嘿,啊,真是不好意思。」 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我脑袋一片混乱,眼前的男人也很不知所措,感觉非常动摇。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涌起一股激烈的厌恶感。不对,不是这个人。为什么现在突然出现,明明一直都不曾存在啊,这个人不是我父亲。 时已至今,我不可能承认这件事。 妻子快速看了我和老板一眼,开口问: 「您儿子年纪多大?」 「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我感觉梗在胸口的栓子被拉开,累积在里面的紧张轻易地释放出去。 「那比启太大五岁左右呢。」 老板的眼睛一瞬间失去光芒,他悄然而笑: 「嘿嘿,果然如此。真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有没有可能而已。」 尴尬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流窜,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我怒火中烧。他为什么要来扰动我的心,要让我有这么尴尬的感受呢? 老板回到柜台后还是闷闷不乐,低头看着星形小黄瓜。都快三十岁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东西开心啊。妻子对我说话,我把怒气赶到心里角落,配合着妻子。现在不可以迁怒妻子。 我好几次觉得,这家店里的时间仿佛停止一样。这样一想,老板大概是等着儿子上门吧。在他心中,儿子仍是小时候的样子,会因为星形小黄瓜睁大双眼,也会拿木制的动物们玩游戏吧。 老板傻了不成? 不久之后,老板把咖喱饭端上桌。我想我不会再来这家店,所以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吃这个咖喱了吧。我拿起汤匙,机械式地维持着来回盘子和嘴巴之间的动作。视老板偶尔投射过来的视线而不见。 「哎呀,真是不错呢。」 就在妻子起身去洗手间时。 老板脸上挂着卑微的笑容走过来: 「先生你真幸福呢,有个这么可爱的女朋友。已经和父母打完招呼了吗?哎呀,我说这什么话啊,哈哈。」 「……」 他大概没发现我不想理他,自顾自热络地不停说话。 「其实我啊,不是个好爸爸,是个很失败的父亲。」 「……」 「只不过,我真心觉得对不起那孩子。所以,该怎么说呢,虽说事到如今也不能怎样,但就是,嘿嘿,希望他能幸福。 ……虽然和先生你说这种话也让你很困扰吧。」 他像是突然发现我的存在般接着说: 「哎呀,你真的很像我儿子。算是模样很像吧。然后啊,身为一个父亲,就会有点担心,所以看见你交女朋友——」 「那个,不好意思。」 我打断他的话,老板有点不安地笑着。 他这些话肯定是想对儿子说。我知道他把我和自己儿子重迭在一起,而他毫不客气且单方面的亲昵让我不悦。 「可以请你闭嘴吗?」 「咦?」 大概是没听清楚,他要笑不笑地歪着头。当我准备再说一次时—— 「让你久等了!」 妻子开朗地走回来,老板对着我和妻子暧昧一笑之后走回柜台里。 我原本和妻子还有一句没一句交谈着,但话语似乎被空间吸走一样,开口的次数逐渐减少,最后几乎完全不讲话。等到妻子吃完之后,我马上站起身。 付账的时候,老板边结账边说: 「请再和女友一起过来喔。」 她不是女朋友,是我的妻子。但我也没想纠正这个错误,默默收下找零后,轻轻点个头步出店外,妻子也随后跟上。走在回家路上,她很体贴一句话也没说,这让我非常感激,因为我不太想说话。 在老板把儿子投射在我身上的同时,或许我也把父亲投射在他身上了吧。 对我而言,父亲是罪恶的象征。抛弃母亲、抛弃哥哥、抛弃我。他毫无责任感、是个自顾自的无聊男人,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见他。老早以前,我已把父亲的存在从脑中抹去,他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母亲和父亲没多大差别,我一点也没兴趣,只希望她别再管我。不知道到底是吹什么风,她最近常常传简讯给我。每次收到她的简讯都让我心情混乱。 我或许是个冷淡的人吧,这样就好。所以,我也希望母亲能尽量不要来干预我的人生,希望她就此消失,我想要过我自己的人生。我再也不想要想起家人的事情,也不想再被拉回过去时光。 啊,真的够了,今天真的,已经够了。换个心情吧。 深吸一口冰冷清新的空气,接着静静吐出沉积在胸中的空气。沉淀在胸口深处的东西瞬间化作一阵白烟,就这样消失在夜色中。 然后,一路都很安静的妻子有些顾虑地开口: 「……那个薄薄的云,长得好像流冰喔。」 我跟着抬头看夜空: 「嗯,感觉能懂。」 好几片薄薄的云朵在月光下缓缓流动。冷风吹拂下,星星在云朵之间的黑色天空中闪闪发亮。 回到公寓之后,我马上去洗澡。 泡在满满的热水中,冰冷僵硬的身体得到舒缓。用松软的浴巾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睡衣,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后,刚刚发生的事情从我脑袋中消失,只感受到满满的莫名幸福。就这样呆呆看着天花板,不久前还在厨房里弄东弄西的妻子,拿着装满琥珀色液体的小玻璃瓶走进房间来。她非常得意地举高瓶子对我说:「我做的喔!」瓶子里的东西是生姜糖浆,大概是才刚做好吧,瓶口还冒着白烟。 我们马上试喝看看。我从沙发上站起身,从餐具柜里拿出两个玻璃杯,妻子在里面放进冰块,接着倒了两、三公分热呼呼的浓稠生姜糖浆进杯子后,再倒入气泡水。生姜的香气和微细气泡一起迸发出来,用汤匙轻轻搅拌之后,姜汁汽水就完成了。我们小小举杯互干,她偷偷抬眼看我,接着露出非常幸福的表情站着喝下汽水。我也跟着喝一口,生姜的丰富香气和甜辣爽朗口感让我吓一跳。我第一次知道姜汁汽水是这样做的,但基本上,根本不可能出现自制姜汁汽水的想法吧。妻子放下杯子后,带着恶作剧的表情把中午购买的白萝卜和乌鱼子从冰箱拿出来: 「虽然是为了新年买的,但稍微试个味道吧。」 妻子俐落将白萝卜切成半月形后让我拿着,接着把乌鱼子切成薄片。 把极薄的乌鱼子放在白萝卜上送进口中,乌鱼子的咸味和水嫩的白萝卜十分搭,是个独特却会上瘾的味道。虽然食材美味也是原因之一,但妻子真的很擅长让食物变得更好吃。我和妻子如同共犯般咀嚼食物,又喝一口姜汁汽水。在浓郁的乌鱼子之后,口感比方才更加爽快。 看见妻子满足的表情,让我有种很是奢侈的感觉。 在妻子洗澡时,我把两人的床铺铺好,今天也是早上才晒过太阳的松软床铺。我的茶色床铺和她的象牙白床铺之间一如往常,拉开小小缝隙。 虽然时间还早,但我钻入被窝中闭上眼睛,迷迷糊糊浅浅睡着。感觉远远听到吹风机声音,大概过不到一小时,听到小小的开门声,妻子进房间了。我可以听见她屏息,一步又一步移动的声音,为了让她知道我还没睡,我转过头去面向她。她愣了一下,接着包着棉被往我的方向蠕动,我反射性僵住身体,她钻进我的被窝中,碰碰我的肩膀小声对我说: 「别怕,我什么都不会做。」 然后,轻轻抱住我。我轻轻拉开她的双手。 「对不起,上厕所。」 留下她离开被窝。 过了一段时间后再回来,她已经在自己的被窝中睡着了。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有睡癖吧。 看着仰躺毫无防备闭上眼的她,我马上就知道她在装睡。 因为早睡的关系吧,早早就醒了。 妻子的被窝早已空无一人,打开窗帘发现外头还是一片黑暗。看时钟才知道还不到六点,我走出房间。 从厨房传来芝麻的香气,妻子站在瓦斯炉前很专心地搅拌着什么。我从背后对她说让我帮忙,她把手上的刮刀和空间全部让给我。她说这是芝麻豆腐,我照着她的指示,用小火煮着锅中的清稀液体,不停均匀搅拌。液体逐渐变浓稠,外表也开始散发光泽。我把这件事告诉正在磨山药的妻子,接着把锅中液体倒进她递给我的保鲜盒中,最后把整个保鲜盒泡进冰水中。 早餐是自制的芝麻豆腐、山药泥、裸麦饭、白萝卜和海带芽味噌汤以及淋上柠檬的魩仔鱼和生蛋。 饭后休息过,我们又继续昨天还没做完的大扫除。 「我去扫浴室喔,书柜交给你。」 妻子留下这句话后走进浴室,我把昨天买来的两个书柜格放在原本的书柜上后,用螺丝固定。接着把我放衣柜里的装书纸箱搬出来,把里面的书摆进书柜里,没一会儿就整理完了。浴室传来莲蓬头冲水的声音。 我很自然向由上数来第二层伸手,摆放大型书本的那层。绿色的大学笔记本依旧藏在旅行杂志之间。 『书柜交给你。』 妻子确实这样说——如果是我,就不会把藏有秘密的地方交给他人整理。 听见浴室水声停止,我转过头,拉长耳朵,接着听见刷子有节奏刷着磁砖的声音。 我抽出笔记本,翻开第一页。 『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好想消失。』 和之前不小心看到时一模一样,孩子气的小字胡乱在上面写着。 妻子不怎么想提自己的过去,我曾经问过她:「你有没有什么烦恼?」但她微笑着摇头否认。婚前,我也曾问她要不要去向她父母打招呼,她很开朗地说:「我没爸妈。」我也把这件事当成好借口,没带她回老家去。理由或许很幼稚,但我怎样都不觉得母亲有对我尽到做父母的责任,所以我对向她尽到做孩子的责任有种不公平的感觉。结果,我们都没到彼此老家去报告结婚一事。我逃避了原本该做的事情。 直到最近为止,如同被风吹拂互相逗弄的逗猫棒,我们两人不让彼此看见真心,舒服生活着。一起生活无比轻松舒适,所以也不想要刻意把痛楚翻出来让对方看。我想着时间到时,我总会知道妻子的事情,知道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才能变成今天的她。 但是。 『好狡猾。如果不要我就别生。既然生了就要负责啊,照顾我是义务吧。如果不要我就负起责任杀死我啊。』 妻子或许希望我看见吧,这种想法让我翻过下一页。 『明天是最后一场比赛,偏偏是第二天,糟透了。啊——反正都不生小孩了,为什么每个月还要受到这种折磨呢?好想生为男孩子啊,月经不来也没关系了啦。』 而且,最近的她……不,可能是我想太多,希望是我想太多。 浴室传来妻子胡乱哼唱的歌声。 『我绝对不要和那些人一样,绝对不要成为不负责任的父母。不对,话说回来,期待那些人的爱情本身就是个错误。我怎么会希望那种人爱我,真是笨蛋。就是因为期待才会难过,别再做这种事情了,变坚强一点吧。』 不管是哪一页,都只写着抽象的内容。或许具体发生的事情只存在妻子脑海中,只有无法收纳的感情化作文字遗落在笔记本上,似乎不是以让他人阅读为前提书写。虽然是很理所当然的事,但妻子也曾是个孩子,也曾在无能为力的日子中挣扎这一点,倒是很明确地表现了出来。 笔记本上几乎写满文字,但最后还是出现空白页。可能有什么事情在她心中画下句点了吧。我才这样想着,文字又出现在下一页中,短暂的空白仿佛时光隧道,出现了与至此完全不同的成熟文字: 『20○○·12·5 致亲爱的你』 最近的日期与「致亲爱的你」的标题让我全身僵硬,这种开头方法像是在写信。 对象当然是我吧。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我还是下定决心开始阅读—— 时间一如往常过去,妻子打扫完浴室后回到房间来,从她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擦亮房间内每片玻璃后,就到了午餐时间。 午餐是好几天前做好后冷冻的什锦烧,面糊里加了许多山药泥,所以解冻之后还是十分松软。我吃着午餐,却无法好好正视妻子的脸。感觉只要开口就会不小心提及笔记内容,所以只能随口回应她报告大扫除的内容。 我和深川约好傍晚在东京的居酒屋见面,但我却对妻子谎报聚会时间,下午立刻如逃跑般离开公寓。 我到连锁咖啡厅边喝几杯咖啡,边阅读在车站书店买来的文库本打发到真正约定时间前的空白。与其说是阅读,倒不如说只是把视线滑过文字而已,我没法读进每个文字。只要稍有放松,文库本上的印刷字体就会被妻子的手写字体取代。 好想快点见到深川和他说话,时间前进的速度让我焦躁不堪。 等不下去的我提前三十分钟抵达约好的居酒屋,没想到深川已经到了,看他似乎正在独酌。 我们「唷!」「喔!」地简短打招呼,我在他对面坐下,点了啤酒。 我发现他给人的感觉和学生时代大为不同,原本瘦弱过头的身体养出不少肉,神情也变成充实平稳的成熟男人样。 啤酒上桌,互相干杯喝下一口酒时,我想着该说什么话。 上一秒那么渴望着对话的人,就在我眼前喝着酒。看到他满足的表情,等待时在心里准备好的几句话全部消失无踪。 我们从彼此的工作开启话题,他说他去美国出差一周,才刚回来而已。稍微聊一下之后,我提到他儿子的事情。 「一志就快要满一岁了对吧,一月生日嘛。」 我边啃毛豆边说,他非常开心点头: 「亏你还记得耶。」 「怎么可能忘啦。」 我咬紧差点要讽刺扭曲的嘴唇。他发给我刚出生的一志照片的那天,不知道我看到他该保护的东西、他正在保护的东西时,受到多大的冲击。坐在我对面的他,可能没有注意到自己谈到儿子时,表情已然是个温柔的父亲。 「你真的很厉害,竟然有觉悟当爸爸。」 深川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你家还是一样吗?」 突然提到这个话题,让我狼狈不堪: 「嗯,是啊,没什么改变。」 「你刚刚的迟疑是怎么回事啊?」 他敏锐察觉到我在说谎。 我吞下口水,如果要向他坦白,现在或许是个好时机。话都已经到嘴边了,但我不想搞砸这好不容易的相聚。 于是我稍微扯离话题: 「唉呀,我们公司里有个叫坂卷的家伙,超随便的。虽然不怎么像,但只要和他扯上关系,每次都会让我想到那些人而烦躁。」 「你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啊,所以才会无法原谅他人的怠惰吧。」 他边说着,边把起司鱼板塞进嘴里,他似乎还是很喜欢鱼板。 「——喂,如果一志将来有天足不出户,或是变成你父母那样的人,你该怎办?」 「干嘛突然这样说啊?」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会这样想。而且我觉得就算问你这种事,你应该也不会生气吧。」 「你在夸奖我吗,别这样啦,我会害羞。」 他装出一副很害羞的样子。 「你会怎样?」 「不知道。但是,总之会好好看着他,好好看他在想什么。人家不是说个性会受到先天和环境因素影响吗?所以好好找出原因,接着依状况选择应对方法。」 「真有你的风格耶。」 「你想要小孩吗?」 我边用筷子戳鸡胗,稍微深思一会儿: 「你从以前就想要小孩吗?」 「嗯——我从以前就很向往幸福家庭啊。为此需要孩子,需要有一志啊。」 深川突然抬起头,眼睛闪亮光芒问我: 「你和老婆上床了?」 「不,不是。」 我简短回答,除此之外什么都说不出口。 「还是一样啊?」 「是啊。」 短暂沉默后,深川把啤酒放在桌上: 「嘿,小处男。我们来说认真的吧。」 「我感受不到丝毫认真耶?」 深川不管我在苦笑又继续说: 「嗯,很认真的,我其实很尊敬你。」 「你干嘛突然说这个啊。」 「听好,你这样别扭来又别扭去的,个性早就歪七扭八了。」 「你真的尊敬我吗?」 「是。你就是很重视自己和对方的身体,还有小孩子的事情,所以才会如此自制。看起来就是这样。你就是一路这样走来,也可以说这就是你重视他人的方法。所以,如果你选择一辈子都要当个处男——」 「与其说选择——」 「你听我说啦,就算你一辈子都是处男,我还是会爱你一辈子啾。」 「哎呀,你别胡闹啦,我根本就硬不起来。而且——」 深川的表情变得很认真: 「——是我误会了吗?你并不因此困扰吧?」 我有点混乱。 「但是我妻子……」 「我现在是在讲你的事。」 在我努力读取深川的意图时,他带着难解的表情豪爽吃下最后一片鱼板,边咀嚼边说: 「挂桥啊,我想,像你这样的人,如果哪天真心想要和谁上床,那肯定会是一段十分幸福的时光。到那时,你肯定能让自己和对方都变得幸福。」 「……你认真这样想吗?」 深川吞下口中食物,边在手提包中翻找边说: 「嗯,如果你的那个时候真的来临,我会很高兴唷……找到了,这个拿去。」 说着,拿出一个薄薄的小袋子给我。 「美国伴手礼。这是巧克力口味喔,就算不用也可以当成紧急食物。」 「这吃下去会死人吧。」 我努力露出笑容,真心头痛了。 我们在居酒屋里待到最后一班电车,在车站里道别。深川开朗挥手说:「下次再见吧!」飒爽地搭上电车离去。 我把深川给我的伴手礼丢进车站的垃圾桶中,不知是因为罪恶感还是因为喝了酒,我带着隐隐抽痛的头痛,搭上几分钟后抵达的电车。 坐在摇晃的电车中,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白天看见的妻子笔记。 ——开头的那段文字,仿佛一封信。 20○○·12·5 致亲爱的你 老实说,我无法想象自己三十岁后的样子。希望自己能真心想要小孩,希望孩子出生之后,他问我他为什么会出生时,我可以回答他:「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要你啊,谢谢你出生到这世上。」为此我现在才会写下这些,借由书写整理心中想法。 孩子不应在顺其自然下出生,也不应是发泄性欲后的附加产物。这样一来就和动物没两样,也对不起孩子。我一直,至少到大学毕业前都这样想。但是,现在搞不懂了。生物学上的正确理论,与身为人类的正确理论不见得能划上等号,才会因此产生矛盾、烦恼,思考什么才是正确。但是,无法一直思考下去,我正渐渐被年龄逼迫要做出选择。 但是,我最近明白了。 不管有没有出生,我都想着你。然后,爱着你。如果你出生了,那我会尽全力让你觉得能出生到这个世上真是太好了。但是,因为我没办法陪你到人生最后一刻,所以偶尔还是要严厉教育你。为了让你拥有自食其力的力量。我有可能用错教育方法,可能会因此过度伤害你。 你会经历许多经验。会有非常多的快乐回忆,同时也会有同等数量的痛苦回忆吧。但是,最后终究一死。我每天都思考着要把你送到这样的世界,我该负起什么责任。 我现在,正因为二十五岁这个年龄而摇摆不定。让我烦恼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身为女性,生殖能力能够使用的时间有其极限;另一个是,如果已经百分之百下定决心要生下你,那我希望尽快怀上你。因为,越早生下你,我能安全守护你的时间也越长。 但我现在想要你的理由,完全是来自于我的孤单。我为了不让未来的自己孤单,所以才想要你。我对此感到罪恶,所以现在不愿性交。或者该说,我害怕到做不到。你非得要是在期待下诞生不可,虽然想尽早生下你,但另一方面,我也害怕且抗拒你是因为排解我的寂寞而出生。 但是,不管你有没有出生,你的生命对我来说都很珍贵与重要。我很爱你,好想抱你,虽然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但你已经可爱到无与伦比了。就连还没出生的现在,你都已经是我活下去的希望。我想要见你,想要保护你。我爱你,就算你还没出生。 这样很怪吗? 再翻下一页,是九天前写的日记。 20○○·12·21 致亲爱的你 我这几年不断思考关于生下你的对错,但如同前几天在日记里写到的一样,我的心情稍微有点改变。我开始思考,或许这个烦恼没有正确答案吧。我也不知道这个改变是好还是坏。 假设我生下你了。 你可能会和我很像,个性无比认真;也可能和我完全不一样。但是,你肯定在十几岁时会有很辛苦的经历。其规模与理由,因为我不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孩子,所以也无法确定。但十几岁就是这样的年纪。如果你在痛苦的时候,特别是在烦恼于自己出生的时候阅读这个日记,或许会责备身为母亲的我有多不负责任吧。而我的确该被你责备。 但是,如果你是女孩,可能会在二十多岁时——男孩可能是三十多岁(对不起,我不太了解男孩的事情,也可能是二十多岁),才能真正原谅我。不管你再怎样怨恨我,这天都会到来。然后面对要不要生小孩的选择,自然而然思考起要为了自己生孩子。 在认识启太时,我觉得他和我很像。我觉得他肯定也是个从没被人真心祝福自己出生的人,他自己也察觉到这件事情,所以打算孤单过一生。一开始要是不这么做就无法活下去,所以强硬压抑自己的心情,接下来却愈来愈没办法正视自己真心想要怎么做,开始不懂真正的自己了。 但是这样不行,不能一直维持现在的状态,要好好面对自己,正视自己的心,时间就这样逼迫着我。所以我很感谢时光。也很感谢启太。启太很珍惜我,这让我非常开心、幸福、珍惜每一天,也让我稍微能够描绘起有你的未来了。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和互相珍视的人在一起,能够如此幸福,所以我自己也有点吓到。虽然很开心,但也很困扰。因为启太不想要小孩,如果哪天我真的想要你,那我可能就没办法继续和启太在一起。所以,得要再好好思考才行。好好思考自己想要怎么做才行。 坐在摇晃的电车中,过去的往事浮现在脑海中消失,消失后又出现。 和大学时代的深川,以及和妻子一同度过的每一天。 「你有女朋友吗?」 第一次见到妻子那天她的声音,我记得那是个下雪天。 「你抽烟吗?」 但我想不起来妻子问这句话时的表情。这些问题和妻子的表情,原本都应该和那天在车站里擦身而过的人群一起,消失在我的记忆中才对。 只要没有第三个问题。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是不是不想要小孩的人?顺带一提我因为很怕怀孕,所以无法和人上床。」 不管是深川还是妻子都逐渐改变。不可能一直原地踏步,我也有所不同了吗?改变的部分、没有改变的部分、不得不改变的部分,焦躁与倦怠全部混杂在我心中。我已经够大了,但或许还远远不足吧。我不想要孩子,但如果想要留住妻子,或许可以。我对突然冒出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混乱。说到底,或许会因为生理上的厌恶感,连行为本身都做不到。 而且,要是有了孩子,要是那个孩子和哥哥一模一样呢?那我岂不是束手无策吗?我非常清楚,清楚自己无法改变任何人。而且,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流着垃圾母亲和精虫冲脑父亲,那些家伙们的血。我大概无法爱自己的孩子,无法成为人父。如果我不想要,却为了自己生小孩,那我就会变成那些家伙们的同类。 不,话说回来,妻子不也说过她无法和人上床吗?那本笔记是怎么回事?之所以不直接对我说,是因为不知该怎么应付自己的变化吗? 刚刚才告别的深川身影,浮现在我脑海中。 『我想,像你这样的人,如果哪天真心想要和谁上床,那肯定会是一段十分幸福的时光。到那时,你肯定能让自己和对方都变得幸福。』 这段话,大概也能套用在妻子身上吧。 坐立不安的我,从座位上站起身,紧紧握住拉环。只要电车摇晃,拉环就会随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要是妻子认真想要小孩,那我又该怎么办呢?光是思考都让我恐惧。我之前曾想过,或许某天会因为什么影响得要面对这件事。因为我在选择对象上贪图轻松,但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形式碰上。 路灯不断从倒映在黑色车窗上的乘客及空位中流逝。 我们平淡度过除夕夜及正月初一两天。 妻子好几次像是想开口说什么,我都装作没看见,看着手上的书度过,但我根本没读进书本内容。明明想和妻子在一起,又不想在一起。要是认真思考,不就代表这种生活要结束了吗。不知不觉中,好几条紧绷的线互相纠缠,仿佛慢慢地把我们的空间勒紧。 妻子做了很丰盛的餐点,我也在不添乱的情况下在一旁帮忙。做菜时,切菜、磨泥、拍肉、油炸等,因为做各种动作的关系,两人之间的尴尬也消失无踪,甚至还能笑闹。 白萝卜乌鱼子、凉拌炸海老芋、生鱼片、真鲷的山药鱼浆片、莲藕天妇罗还有放上大量葱和红萝卜泥的汤豆腐。 元旦夜,我们做了葛切当甜点。 把白色的葛粉液倒入小托盘中薄薄铺平,接着把整个托盘放进沸腾热水中。白色液体在热水中一瞬间就会变成透明无色。妻子手脚俐落用个像是钳子的东西把托盘夹起来,接着丢进冰水大盆中。 用刮刀刮除之后,一片透明薄薄的葛切就会q软地浮在水中。 捞起刚做好的葛切,扎实到很难相信不久前还只是液体。 二号下午,小唯到我们家来玩。 我和小唯几乎睽违一年没见,和记忆中一样,她让我联想到温柔的长颈鹿。 小唯帮我们吃光了剩下的日式年菜,而且她还是个酒国豪女,在滴酒未沾就倒在沙发上睡着的妻子身边,她一个人喝完自己带来的两瓶红酒中的一瓶,而且丝毫不受影响。 关键人物的妻子睡着后,留下我和小唯两人独处。一开始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小唯非常健谈,所以不怎么尴尬。 一和她聊天,让我感觉到「她真的是妻子的朋友呢」。虽然个性不算非常相似,但总觉得两人有不少共通点。 「说来说去,你们两人还真的处得不错呢。」 小唯深有感触说着。 「是这样吗?」 才没这回事,我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嗯,这个人啊,开口闭口都是启太、启太的喔。还真是喜欢你呢。」 小唯边微笑看着妻子边说: 「千草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还以为你对我印象很差。」 小唯把酒杯拉离嘴边,呵呵笑着: 「因为啊,一开始真的吓一大跳耶。千草这小鬼,我才一时没注意,她居然只为了要问煎饺名店在哪,就跑去把穿着出席丧礼的衣服,在长椅上睡着的人叫起来。还想说怎么一回事,她竟然说出要和那个人结婚,而且你竟然也说好,当然会被吓死啊。我那时心想:『啊,这个人有点不正常吧。』不对,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两个人才对。 在那之后也快过一年了啊,总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呢。」 「小唯。」 我忍不住叫她。 「怎样?」 小唯自在地歪头回问。 「你觉得我那天是去参加谁的告别式?」 「谁知。」 小唯几乎没有犹豫。 「但是,这件事情,你应该不是想对我说吧。」 「……对不起,谢谢你,你说得对。」 我暧昧点头回应。 小唯起身说要趁着还没太晚赶快回家,我原本要她留下来过一晚,但她坚持回家,最后我只好妥协送她到车站去。 打开大门,外面一片漆黑。我和小唯并排走在刺骨冷风中,往车站前进。厚重的云层看起来快要承受不住自身体重,随时都可能下起雨来。 抵达车站,她向我道别后径自走向收票闸口,我目送她离去,她走到一半突然转头,犹豫了一下后又走回来。 「那个,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虽然我说这件事有点奇怪。」 「什么事?」 「千草是个不太喜欢讲自己事情的人。所以请你尽量听她说话,虽然我觉得自己和她是好朋友——」 「她最好的朋友就是你啊。」 小唯露出稍许寂寞的表情摇头,温柔笑着: 「我想,千草现在最打开心胸的对象是你,因为她在我面前从来没露出那种表情过啊。」 「那种表情是什么……好痛!干嘛?」 小唯突然狠狠捶我肩膀,让我措手不及。 「不敢相信!你看到那种表情竟然毫无反应吗……真是的,总之,我希望你可以好好了解千草。拜托你啰。」 小唯这次真的说完再见后,头也不回走过收票闸口了。 我转头回家,天空开始下起雪,我开始头痛了。 如同深川在我身边,妻子身边也有小唯。 回到家时,妻子还悠哉睡死在沙发上。 我把睡在沙发上的她抱到被窝中,自己也在旁边躺下。 我走进病房。 有个男人睡在这莫名煞风景的方正白色房间正中央的床上。白色窗帘摇摆,穿过缝隙进入房里的光线照射在肥肉膨胀、毫无线条的脸上。粘腻贴在额头上的头发闪耀油光,他微微张开空洞且萎靡的眼睛。 「喂。」 他听到我的声音后和我对上眼,接着像是怕受伤般迅速别开。 「把汤姆还来。」 男人嘲弄似地扭曲薄唇闭上双眼。 「我已经不在意你了,已经不生你的气了。」 男人似笑非笑、沉默以对。 「但你别把汤姆扯下水,要死自己去死,把汤姆还给我,我自己照顾它。」 闭着眼睛的男人毫无防备,我感觉到自己对他的恨意不断扩大。 想杀了他,好想杀了他。 在这段时间里,他的身体逐渐缩小,手脚、肩宽、脖子缩短,油腻的肌肤变得细致柔软,男人变成一个少年,变成一个身体瘦弱到让人惊讶,天真笑容挂在稚气脸庞上的少年。 来吧,要怎么下手,要怎样杀了这和害虫没两样的人。 我也在不知何时变成少年,变成一个身材比他更瘦小的少年。我仰躺在他身边,小小脑袋中想着该怎么杀死他。突然,有个柔软的东西碰触我的脸颊。 是汤姆。它的身影让我胸口一阵紧缩,圆滚滚的黑眼看起来十分悲伤。 「启太、启太。」 睁开眼,女人的苍白脸庞就在我眼前。明亮的病房消失,我在微暗当中抬头看她,脑袋一片混乱。啊,是我的妻子啊,然后现在还是晚上。 「你作了什么梦?」 听到她的问题,刚刚还在脑海中的影像一瞬间变得如海市蜃楼般模糊不清。妻子像是看着重病病患般看着我。 「……猫咪的梦。」 「猫咪?」 「有只黑猫到我们公司大门讨食物吃,它看起来肚子很饿,瘦到连肋骨都清晰可见,叫个不停。我不理它,它却没有停止。这让我愈来愈烦躁,它靠着别人活下去的身影很没用,让我好烦、好愤怒,所以我就关上大门把叫声隔绝在外。然后隔天,当我再次开门时,它已经死在门外了。我觉得没喂它东西吃是对的,生物不就是这样吗,无法自己活下去的就会被自然淘汰,只有优秀者才能留下后代,不这样做世界的均衡就会崩坏。不是见死不救就是负起责任……不能光说不练,得要选择才行……」 我愈说愈不流利,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妻子一头雾水,连我自己都觉得一团乱。 「对不起,只是个梦而已。」 妻子直直看着我的眼,我还以为她会说出孩子的话题,但她却摸摸我的头。她的手很温暖,我闭上眼。 「你啊,差不多该放松了。」 「嗯,我躺着啊。对不起,让我再睡一下。现在几点?还是晚上对吧。」 「十一点半。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全都知道。」 妻子难得露出逼不得已的表情,在我问「什么」之前她先说了: 「你哥哥的事情。」 「喔。」 「不是说『喔』的时候吧。」 妻子扬声说着。身体渴望着睡眠,我边打哈欠边说: 「咦?我说过吗?嗯,算了,反正都过去了。我也没想要瞒你。」 「启太,你偶尔会说梦话。说『对不起、对不起』,其他也说了很多……」 我吓了一跳,根本不知道自己说过这种梦话。 枕头旁突然出现「滴答滴答」,有什么东西掉落反弹的声音。 脖子像是被水碰到,我讶异睁开眼,妻子慌张说「对不起」,抓起袖口胡乱擦着我的脖子。但此时又有水珠滴到我额头上。 抬头一看,只见透明水气逐渐浮上妻子眼眶,聚集成滴之后划过她的脸庞。 「你为什么要哭啊?」 妻子把袖子压在眼睛上。 「因为你在说梦话的时候就在哭啊。」 她在无法理解状况,沉默不语的我旁边低声说: 「因为你在哭,我好难过。」 我呆呆看着妻子。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 但我无法理解她现在哭的理由和意义。她又继续说: 「你刚刚也哭了。」 她这样一说,我摸摸眼头,确实是湿的。我真的混乱了,然后以为我还在作梦。感觉眼前的一切覆盖着一层薄膜,一点也不真实。 「你一点也没错。」 「嗯,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妻子犹豫了一下: 「你等我一下。」 她像是下定重大决心般起身走出房间。我听见她打开厨房柜子的声音,几秒后,回到卧室的妻子手上握着黄色纸张。 「那是什么?」 「你不记得吗?第一次在车站见到你的时候,这个就掉在你脚边,我捡起来的。上面写着『给启太』,所以我想应该是一封信。然后啊,对不起,那时候你好像没醒来的迹象,我还以为是别人的东西,想说里面不知道有没有写联络方式,然后就……看了一点内容。这个是你哥哥……给你的信吧……」 妻子的声音愈来愈小。 我从妻子手上接过,仔细端看。 啊,对了,说起来确实有这档事。 几乎是一年前。 那天下着雪。 哥哥的告别式结束后,离开老家时母亲硬塞给我,我在车站里丢掉的垃圾。虽然没看里面内容,但我大致可以想象哥哥会写什么。大概就是对世界的恨意和怪罪一切、为自己辩护,根本不值得一看。 但是此时,我产生一个疑问: 「你该不会是看了这个之后才想和我结婚的吧?」 「对。」 「是同情吗?」 「更过分。」 妻子坚定地回答,我觉得她的声音很不真实。 「我觉得这个人肯定不会放开我的手。」 「不懂。」 「我没有办法为了做爱而做爱,而且也不想要有小孩,所以和男性交往时会感到很大的压力。但是孤独过一生未免太寂寞,所以我在寻找可以单纯和我在一起的人……你看,你听到这段话后,表情还是没变。 一般人听到之后绝对会说『你只是任性吧』或是『你是小孩喔』、『对方也太可怜了吧』、『那你干嘛想和男人在一起?』之类的,绝对不会有好脸色。如此一来,年轻时还好,年纪大了之后,对女人来说就只有地狱等在前面了。就算再怎么觉得自己想要男朋友,也没办法欺骗自己。我也没办法好好说明,但那时的你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我就想,这个人应该需要有人好好珍惜他。 只要有人珍惜他,他就不可能会放开对方的手。」 短暂沉默之后,妻子又接着说: 「我知道我很差劲,但是我想要好好珍惜你是真话。」 「我知道,我们真的对彼此来说都很方便。那——」 我边伸懒腰边坐起身,慢慢地把妻子压倒在地。她纤细的身体轻易被我推倒,我跨坐在她身上,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脸。 「你的笔记本又是怎么回事?变心了吗?如果你真这么想要小孩,那我就侵犯你如何?但别想要我照顾小孩,我也不会认的,你要负起全责养小孩,因为我讨厌麻烦。我不想要小孩,但是和你在一起很轻松,维持这样就好。这就是我老实的心情,如果厌恶就抛弃我,去找个正经男人结婚吧。」 我的脑袋空荡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你的愿望,不可能全部都实现。」 拜托。 如果是梦,差不多该让我醒来了。 希望把这一切归零。 拜托,把所有的事情,都当成没发生过。 快一点,快点醒来。 ——快啊! 在气息混乱的我身下,妻子从双手的隙缝中对我说: 「继续说下去啊。」 「?」 妻子举起手,我看着她直直看着我的脸,这才惊觉。 从刚刚开始,身体一直轻轻颤抖着的不是妻子,是我。 不是梦。 当我这样想时,妻子露出微笑: 「你想对我怎样都可以。」 我无法忍受地跳离妻子身边,抓过一件上衣冲出公寓。 空无一人的夜晚街道下着雪。 脚底莫名虚软,明明不冷却止不住身体颤抖。不对,应该会冷,因为正在下雪啊。 走着走着,我在途中的公园长椅上坐下,抬头看着不停降下的大片雪花,哈哈大笑。 和哥哥丧礼那天一样,那天也是个下雪天。 28 哥哥走完人生旅途的日子到来。 那太过突然,和我以前想象过的情况完全不同。 母亲惊慌地打电话给我,对我说:「弘树不动了。」我睽违六年回到老家,去确认哥哥的遗体。不知该怎么处理,我上网查方法,总之先打电话给葬仪社后,他们介绍一位医师给我,接着请医师到我家来确认哥哥已经死亡。之后,葬仪社提供棺材以及丧礼的方案给我们看,我不断重复「最便宜的就好了,便宜就好」,事情总算是顺利推进。 然后,终于出殡了。哥哥终于走出他长年足不出户的家门了。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成为从家里目送他人离开的人。 哥哥的丧礼没有任何人来参加。 只有两人的家祭,不管是仪式进行中还是结束后,母亲始终没有停止哭泣,我则是一滴泪也没流。 我不懂母亲的泪到底为何而流,这个人到底是在哭什么?明明就是卸下原本以为得背一辈子的重担啊。 哥哥的死因似乎是心脏病发作。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大概是不养生、运动不足、压力以及其他众多因素交迭作用之下的结果吧。总归一句就是自作自受,我一点也不觉得哥哥可怜,别的不说,他早一点死我也不用担心以后会被拖累。要是他比母亲晚死,那我就真的得从认尸开始,全部都要一个人善后。 从火葬场回家的路上,我和母亲彼此一句话都没说。 等到葬仪社的人回去后,打开因为物品散乱,长年堆积垃圾以及尘埃而散发异臭的哥哥房间窗户,开始善后。我随手抓起每样东西往垃圾袋里塞,母亲只是呆站在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都是启太的错。」 接着跌坐在地抽噎哭泣。 我停下手,一时之间不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 母亲用哭到红肿的双眼瞪我: 「启太以前总是责备那孩子啊,不是吗?都是因为这样才让那孩子的心生病了。弘树明明就有他自己的步调啊,我和弘树谈过好多次了,也和他一起去看精神科了,但全部因为启太……」 我不知道哥哥有去看医生,母亲又继续说: 「就没有办法嘛。那孩子只是比一般人还要细腻而已,可是,为什么启太总是要摆出那种责备的态度呢……你伤害他就高兴了吗?你说啊。」 我边做着手边的工作,边把母亲不断念着「都是启太的错、都是启太的错」当耳边风。 别期待能和这个人正常沟通,我从很早以前就已明白。 过了一会儿之后,母亲又说: 「对不起……不是这样……我们什么都没错啊……」 我们……我们? ——不对。 我把发黄的枕头硬塞进垃圾袋里。 我跟你不一样。你只是选择让自己轻松的道路,至少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认真地为哥哥的将来担心。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不管母亲开口说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把到口的话吞回去。母亲已经无比虚弱了,伤害一个无比虚弱的人没有任何意义。这是最后一次,反正都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再忍一下,只要再忍一下下,就全都结束了。 我把塞满哥哥变形衣物的衣柜内物品全丢进垃圾袋。我边丢边向摆在胸前口袋里,两年前在我毫不知情之下,因病过世的汤姆道歉。 对不起,把你丢在这种地方不管。 没能出门散步,只能在这滞塞空气中死去的汤姆。柔软、温暖又聪明的汤姆。 对不起,我甚至连你死掉了都不知道。 接着把抽屉里的东西丢进垃圾袋,广告纸做成的手里剑等等,哥哥桌子抽屉里塞满毫无价值的废物。 要离开时,我严正拒绝母亲要送我到车站的提议,在玄关处穿鞋离开时,母亲拿出黄色的信给我。 「拿去吧,我在打扫你以前的房间时找到的。」 「我不要,丢了吧。」 「但是,这封信上写着启太收啊。」 我收下几乎可说是强迫中奖的东西,打开大门时,外头已然飘雪。 在雪中朝车站走去,我边走边想。 我过去的确曾经严厉责备过哥哥的怠惰,而且也在心里祈祷,希望他不幸,超级不幸。然后,哥哥真的变不幸了。沉入深重不幸中的哥哥,用名为家人的诅咒枷锁永远锁住我的双脚。应该是国中时吧,我也曾经希望他去死。希望他受尽痛苦后死去,为他的怠惰赎罪、为剥夺走我的家人赎罪。 然后,哥哥死掉了。现在,在超越时空后,我的愿望实现了。万岁。 雪花吸走声音,四周无比安静。每走一步,一声声「沙沙」声传进耳里。手机声响起,通知我收到新讯息,我从手提包中拿出手机。 看见萤幕上显示的名字时,视线逐渐模糊。 深川传来的讯息。 这家伙总是这样,总是算好时机、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出现。我擦掉泪水,打开讯息。讯息中还有一张照片。 那是眼睛紧闭的小小婴孩照片。 【出生了喔。是个二千七百二十一克的小男生,取名为一志。下次来抱抱他吧。】 我把手机贴在耳旁: 「啊,喂,深川吗?我看到讯息了,恭喜。你老婆身体还好吗?你真的很厉害耶,娶到好老婆,有自己的家庭。世界上我最尊敬你。你肯定会是个好爸爸,我肯定没办法和你一样。 对了,听我说,你可能会吓一跳,那个社会不适应者死了耶,太好了。很搞笑对吧,我终于自由了!我将来再也不用担心任何事了!哈哈!」 我抬头看着片片飘舞的雪花,不禁握紧手上的手机: 「你有听到吗?怎么可能听得到嘛,我怎么可能把这种事情告诉现在的你啊。我可以在学生时期认识你真的太好了,你救了我好多次。但是,你已经有自己的家人了……」 突然觉得对着没有通话对象的手机自言自语是件蠢事,我闭上嘴。 我想,深川肯定愿意听我说吧。 但是,他有他的人生。现在已经和总是在身边,无话不谈的学生时代不一样了。我和深川的人生早已走上不同道路,所以我没有权利在他的幸福上泼冷水。我也不想打扰他的幸福。 假设真的有人打扰他的幸福,那绝不能是我。 因为我很明白。 深川克服非常多困难,所以今天才能像这样,成为人父。 我咬紧牙根,写下讯息: 『恭喜。』 好不容易打完这几个字后按下传送键,其实光是「恭喜」还不够,但是,我已经挤不出任何话来了。 立刻收到他回信。 『谢谢。』 雪花落在萤幕上,融化后模糊画面。 我把手机收进手提包中,在下个不停的雪中步向车站。 身体愈来愈冷。 我心想「真的无可奈何」。 哥哥肯定没错、我也没错、谁都没错,不对,实际上所有人都有错,所以所有人才都没错,这就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情。不、不对,其实不是如此。是躲在自己世界中的哥哥不好,是把哥哥好好护在围墙内,不让他出去的母亲不好。光照顾自己就耗尽力气的我又能做什么呢?连保护自己都不容易,深陷于名为家庭的泥沼中,应该连自立都做不到。我只能从见死不救和照顾他中做选择。明明知道哥哥在那种母亲的照顾下不可能有任何改善,我还是对哥哥见死不救。但我脸皮还没厚到觉得哥哥的死是自己的责任而哀叹。 在我步行之间,大片白色雪花一点一滴吞噬街道色彩。这幅光景让我想到世界末日,没错,总有一天会全部消失。包括这身体、记忆、所有一切。要是总有一天会消失,从长远眼光来看,哥哥不管哪时死,结果皆相同。我从没停止憎恨时间,憎恨让事态逐渐严重的时间。 但从今天开始事态一转,会把一切消除、推到远方去的时间,反而成了救赎。 穿过车站收票闸口,走下前往月台的楼梯时,看见到站列车吐出的人潮络绎不绝往上走来,我霎时停下脚步。 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大家都过着自己的人生。哥哥从未亲眼见过这幅光景,就走完自己的人生。拒绝面对现实,在那个小小的家中画下句点。与其同时,我的重担也消失了。 在冰冷的长椅上落座等待列车。 受到滑进隔壁月台的电车扰动,被灯光染成金黄色的大片雪花随风疯狂飞舞,接着在下一个瞬间,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般,静静地被地面吸收。 从手提包中拿出哥哥的信,我缓缓地捏扁手中的信纸。把我束缚在老家里的枷锁消失了,我自由了。寻找幸福吧,学深川建立一个温暖家庭吧。不,我说谎了,光想都快吐了。我不想要重复相同事情,家庭只是诅咒,我受够了。好想见汤姆,只要有汤姆就好了,在那个和装满腐败橘子的箱子没两样的家里死去的汤姆。胸前口袋里那一搓狗毛。 哥哥过世隔天,母亲在老家交给我的汤姆毛发。 『以前,弘树拜托我。他说:「因为启太想要养狗,所以让我们养狗吧。」弘树真的、真的是个温柔的孩子。你离家之后,他也一直担心你……』 我把信丢向垃圾桶。因为手颤抖失了准头,信掉在地上。我闭上眼睛。如果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烂人就好了,他连让我单纯憎恨他的机会也不想给我。 那些人或许没思考过虎头蛇尾拉住我有多残酷。又不是现在才这样,无论怎样舍弃也无法真正舍弃、无法完全切割。为了不让自己感受这份郁闷、为了保护自己,我只能对疼痛迟钝。而人心是由许多记忆及感情复杂交织而成,盖上盖子后失去的,应该不仅仅只有那个部分吧。 我已经筋疲力尽,连睁开眼睛都快要了我的命。 闭上眼睛没多久,我就陷入浅眠中,此时,有人轻柔「咚咚」地在我手臂上敲几下。 「先生,请问你是当地人吗?」 她,千草,脸上浮现亲切微笑看着我。 我就这样遇见千草。 29 坐在公园里空无一人、冰透人心的长椅上,我有种正在等待永不进站的列车的错觉。 从遇见妻子那天开始,我还以为自己有了归处。但只是错觉,到最后,我还是坐在那天那张长椅上,哪里都没去。 大家逐渐改变,只有我没变。永远、永远。 握紧拳头时,手上传来「沙沙」的声音,我发现右手中的信。似乎从妻子在公寓里交给我之后,我就一直握在手上。 脑袋早已胀满,无法好好思考。我几乎是反射性打开信。 皱成一团的黄色信纸内侧,写满难读、扭曲、淡又细的文字。 给启太 我到底是在痛苦什么?有东西吃,有地方睡,我到底是在痛苦什么?我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要是没有我就好了,我讨厌带给别人困扰。我并非不想外出,但一旦走出去,我一定会想:「我是个废物啊。」我害怕认清这个事实,我没办法像一般人、像启太一样做到普通的事。我害怕连普通的事都做不到,害怕被瞧不起、被说坏话、被看,害怕丢脸,要是被奇怪地温柔对待一定会让我想死,让我明白自己是弱者。我也知道像我这种人死了最好,但是死一定很疼、很痛苦。要是没那种过程,我马上就可以去死。死亡不恐怖,恐怖的是过程。想消失,我好想消失。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不管是睡觉还是醒来都很痛苦,不管是活着还是去死都很恐怖。然后,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过去。回不去了,为什么只是变老就如此痛苦呢?明天肯定没事、后天也肯定没事,即使如此,只要我开始思考未来就什么都看不到,只要想到时间流逝我就会感到痛苦。现在明明没事,但我只要想到有事的那一个瞬间到来就觉得恐惧。那个时候绝对会来,我已经不再年轻,就快满三十了。好怕变老,我会变成一个没用的丑陋中年大叔。没有人爱我,到死都是孤独一人。这让我发狂,让我觉得快疯了。我已经疯了。反正不会有任何人理会我这种人。再这样下去不行,这种事情不用启太和妈妈对我说,我自己最清楚。但是已经太迟了,都到这种时候了,不管做什么都没用、没意义,根本没有做的意义。妈妈做得到,启太也做得到,只有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变成这样,但是情况已经发展成这样了。我也可以觉得现在好就好,不管一切、神清气爽,一时之间也会变得轻松。大家都是傻蛋,到底是有什么意义啊。反正到最后全都会消失,最后大家都会消失啊。那么努力活着到底能得到什么?大家打从一开始都别出生就好了。你应该不懂吧,因为你是笨蛋。说老实话,我有时很瞧不起你。我一直想,你就是只社会的狗啊。你也很瞧不起我吧,但我更觉得你是个笨蛋。觉得随社会起舞的你很可怜。咦?我以前说过这种话吗?你一辈子都被社会耍着玩,但在毫无自知的情况中结束一生,和众多无聊的人类一模一样。我好想看你受伤的表情,好想伤害你,因为像你这样的家伙,就是让社会变成这样的原因之一。无聊,但是,好羡慕。所以,我希望你原谅我。你大概觉得我很娇纵吧。但是啊,就算我想要努力也努力不起来。这世界有像我一样的人。要是有人对我说我光是存在就是种罪恶,那我到底该如何是好。我没去拜托任何人,没拜托任何人把我生下来。要恨的话拜托去恨我父母。真的,像我这样的垃圾不要出生就好了。真有罪的人不是我,而是生下我的父母。我只希望你了解这点,我没有错。要是一开始就没出生,我就不会如此痛苦,也不会造成身边人的麻烦,但出生在这个世上不是我的错,是爸妈的错。我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个派不上任何用场的杂碎,但是,就算我想要努力也努力不起来。不就是吃饭、工作、睡觉、生小孩、养小孩、死去吧,为什么我得照这种早已看清的模式活下去不可。而且,还要生小孩耶,我的孩子一定会想:「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到这世上。」绝对至少会想一次,也可能每天都会想。然后,我的小孩又生小孩之后,他也一定会想:「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到这世上。」无止尽重复下去。傻了吗?那我来停下这个循环,为了不浪费花费在这个杂碎身上的资源和猪的生命,就算是杂碎也是要吃饭。大家都会死,大家真的都会死啊。眼前有许多空白不断延续,明明空荡荡,却得补上才行。没有想做的事,虽然不很具体,但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就算想做却做不到。虽然让这种垃圾在世界上活下去一点意义也没有,但希望有人救我。我可以听见世界的声音:「不需要你、不需要你、不需要你。」我讨厌全部的人,大家全消失就好了。去死,你也去死。不对,我其实很羡慕,好羡慕你。我已经搞不清楚了,全都搞不清楚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总之,我绝对不会造成你的困扰。你是我最宝贝的弟弟。妈妈死了之后我也会去死,所以你放心吧。 我把信丢到地上,用力踩到它被雪与泥搞到乱七八糟为止。 不会造成我的困扰……你早就已经造就我十二万分的困扰了。 不管是生是死,都已经把我的心搅得一团乱。你知道吗?肯定不知道吧。我已经扭曲到无法爱上女人,生理上无法想要小孩了。这大概全是对你们作为的报应。我为了活下去而变得坚强。我无法将怒气发泄在你们身上,因为你们的心灵非常脆弱,要是我认真责备你们,只会让你们的心灵更加崩坏。我在和你们相处中,了解把弱者逼到角落只会得到虚无。所以至少,我试着努力远离你们,但你们对我,却只会拿出为了你们自己好的温柔来伤害我,不愿离开我。 所以,母亲、哥哥,我决定要对你们见死不救。 我经济不够宽裕、精神也不够强大到支持你们。但是,这也是早已结束的事情了。不过,我好希望能出生在正常家庭里。希望能有个让我能正常回去的家,所以我想着,那至少创造个让我能回去的地方吧。不过,在此发生一个问题。我没办法和女人上床,我也不想要小孩。说到底,我根本没喜欢过人的经验。因为这样,我几乎要放弃组成家庭了,却在意外之中有了个家,但是都到了这种时候,妻子才表现出想要孩子的不上不下态度,总觉得我比起以前还要更加疲惫。 风从我旁边吹来,雪花玩弄着我暴露在空气中的脸颊。 眯眼看着疯狂飞舞的雪花,我好几次都想站起身。跟个傻子一样。就算躲在这种地方也不会有任何帮助。虽然我很明白,却怎样都站不起来。 因为啊,我已经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 原本大片的雪花变为细雪,接着终于完全停止。我听到用力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接着,有人轻柔地「咚咚」在我手上轻敲。 「找到你了。」 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那是谁的手。 但是,我却没办法马上抬起头。 『我想,像你这样的人,如果哪天真心想要和谁上床,那肯定会是一段十分幸福的时光。到那时,你肯定能让自己和对方都变得幸福。』 深川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接着听见妻子坚定地对我说: 「启太,我们回家吧?」 心里想着,回家不就好了吗?只要站起来,和妻子一起回家就好了。回家之后泡个热水,暖暖身体之后钻进松软的棉被中,安稳睡上一觉。肯定只要这样就好,对我来说,只要这样就足够了,明明这样就足够了。 我抬起头。 大概是上空风势强劲吧,雪云一扫而空,夜空中无数星光闪耀,刚刚那场雪仿佛是场梦。星光与白雪反光交错中,感觉公园自己正在微微发光。以淡淡发光的景色为背景,妻子就站在我面前。 她说: 「回家吧,你会感冒喔。」 她可能四处奔走吧,湿掉的头发贴在妻子红润的脸颊上。 『千草是个不太喜欢讲自己事情的人。所以请你尽量听她说话。』 我想起几个小时前分开时,她朋友对我说的话。 ——小唯,你口中说的就是这个表情吗?那种表情就是这个表情吗? 眼睛无与伦比温柔。几乎要让我产生错觉,这世上柔软、温暖的东西和爱情……全浓缩在那里面。 我几次试着要发出声音。 牙根咬得太紧,让我迟迟说不出话来。但是—— 「告诉我。」 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说什么?」 「千草的,过往。」 她好长一段时间,只是站着踌躇,最后终于坐到我身边开始说话。 她还小的时候,似乎是和父母三人一起生活。 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他们四处搬家,很少在一个地方待上很长的时间。懂事之前她的记忆很是暧昧,只记得父母感情不好,总是在吵架。 「我记不得理由了,他们每天晚上都会互骂,光听都觉得很恐怖、很难过。」 她边想边说: 「我觉得爸爸和妈妈看起来互相憎恨,我还是希望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但是,他们最后还是离婚了。然后,他们开始吵起史无前例最激烈的架……他们在吵谁要带我走。」 她说那场没有结果的争执持续好几天。我边听千草说,边想象小小的她把自己裹在棉被当中,两手盖紧耳朵,努力从父母的互相叫骂声中保护自己的样子。 「他们两人都说绝对不要我,都说我很多余,都不想带我走,真的很努力想要吵赢呢。」 我突然想起她从青森旅游回来那个晚上,在睡梦中向谁道歉的事情。 「那是你住青森时的事情?」 「不,应该不是。因为我是在那之后才去青森。」 她说父母之间的争执陷入胶着,然后某天,那个人来到千草当时居住的公寓。 「应该是傍晚吧……不对,是早上?我也不记得了。总之,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剩我一个。我一个人不知道在干嘛的时候,爷爷来接我了。他对我说『过来这边』后,我大概就那样跟着他离开了。」 就这样,千草的爷爷带她一起到青森住。 开始说起青森的事情,千草原本紧绷的表情也慢慢放松: 「爷爷啊,教了我很多很多事情喔。像是玩雪、在下雪天里喝的热巧克力超好喝,还有,他说:弘前公园的樱花非常壮观——」说到这,千草突然顿了一下。「——和千草一样可爱,我们哪天一起去看吧……之类的。」 千草紧抓着长椅边的手指关节发白,我侧视她发白的手,点头表示我在听。 千草继续说她的回忆。 和祖父一起坐在暖炉桌前剥橘子、祖父帮她洗澡刷背其实让她背很痛、还有他们一起做了涂上满满奶油的甜咸烤苹果。 「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我都记得。」 她这样说着,不知何时停下原本前后摆荡的双脚: 「但是,我却想不起来。比方住在青森的哪里、在那边住了多久……还有爷爷的忌日是什么时候,之类的。」 在祖父过世之后,接续扶养她的是她母亲。 千草苦笑说着:「妈妈一脸不愿意。」 她母亲接手扶养她时,严正禁止她提到关于父亲的事情,还包含她祖父的事情在内。她的母亲当作她父亲、祖父仿佛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但是千草也努力记着和祖父之间的回忆加以抵抗。但是,她的记忆确实被时间渐渐冲淡而消失。 「我春天时不是去了一趟青森吗?那时候啊,其实我有点期待,看会不会想起很多事情。但是我还是没想起来。爷爷明明那么疼我。 我是个很无情的人。」 「……那应该不是无情。我想,对你来说,爷爷过世让你无比痛苦吧。因为你太喜欢爷爷了,所以,光是想起来都让你痛苦……然后,因为你顾虑到母亲,里面也混杂着一点罪恶感吧。」 「是这样吗?」 「我觉得是这样。千草一点也不无情,千草……」 我没办法继续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短暂沉默之后,我使出所有力气再度开口: 「所以,你别——」 「其实啊,这件事情,我曾经和别人说过一次。」 千草边看着夜空,打断我的话。我屏息、犹豫之后才要说出口的话,最后还是吞回去。 「……对谁?」 「我初恋男友,应该是十七岁的时候吧。」 我想象十七岁的千草,以及坐在她身边的青年。 「能说出口,真是太好了。」 「一点也不好。那个人听完我说的话之后,一开始抱着我说:『你很痛苦对吧。』那让我很安心,也很高兴。因为一直都没有人这样温柔对我。 ……但是,中途开始,气氛好像变得很奇怪。那时是在那人的房间里,现在回想起来,房间又暗又小,而且因为没地方坐,所以我们坐在床上,这大概让情况更糟了吧。我当时真的完全不了解这种事,因为还只是个孩子。」 千草呵呵笑着,又接着说: 「他说他觉得我好可爱。」 她的肩膀轻轻颤抖。 「男人就是无法克制这种事情啊。我明明就说我不要,明明就说我不行了。」 见我沉默不语,她又说: 「……可是,这世界上不全是那种人呢。」 说完之后,千草露出一个软软的微笑。 见我还是没有回答,千草的笑容霎时紧绷起来。 我把我自己心中一字一句的话慢慢说出来: 「是啊,这世界确实有那种人,但也不全是那种人。 ——愿意好好珍惜你的人,肯定存在。」 千草轻笑出声,她的笑声消失在散发淡淡光芒的夜晚公园里。 「我知道啊,现在就在我身边。」 「千草。」 「启太现在就在我旁边。」 不是我。 「千草。」 拜托你别再装作没发现了。 我突然涌起一股怒气,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在对谁生气。但是,涌起了一股无处可去、无可控制、激烈又冷冽的怒气。 千草停下笑,紧紧抿住嘴唇。她的脸颊和鼻尖很红,眼睛也带着微润水光。白雪反射出的光芒淡淡在她身旁绕上一圈,一想到这个身影就是我的妻子、名叫千草的女孩,我胸口感到一阵紧缩。同时间,冷冽的怒气让我的心脏、全身都已沸腾。 你大概真的非常珍惜我吧,那并非全都是演出来的。我懂。 但是,我更知道。 因为身边总是有着让我们放弃什么的理由。找到一个理由来放弃一件事情很痛苦,但也知道正因为痛苦所以轻松。愈是痛苦愈能原谅自己。愈是痛苦,愈能觉得原谅自己也没有关系。会觉得自己从恐怖的事情、从会让自己受伤的事情中逃开也没有关系。 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我现在正打算要做的事情,就是这种事情,不是吗? 我为了不让声音颤抖,用尽全身力气绷紧身体,然后把这句话挤出来: 「我已经,不想和千草继续在一起了。」 因为啊,其实你应该有得到真正幸福的力量才对。 我可以看见。你和我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因为一点小事互相欢笑、一起在软绵绵的被窝里睡觉、用温柔眼神看着对方,然后轻轻相拥。哪天你有孩子之后,你会摸摸他的头,偶尔还会紧紧拥抱他。 那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吧。 你为什么不伸手争取。 千草在一瞬间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但她忍住,只说了一句: 「那,我们要说再见了。」 明明就是我说出口的,但这句话却狠狠插进我的心口。 我拿出全部的自制力,开口说: 「嗯,我想快一点会比较好。」 最后,千草站起身。 我光是坐在那里保持上半身直立就已经耗去所有力气。我看向远处地面,避免自己低头,突然,千草的手从我视线前穿过: 「启太,我们走吧。」 千草抓住我的手,我从长椅上站起来,让她拉着我走: 「要去哪?」 我看着她的背影问,她转过头,嘴角微微上扬说: 「去找你哥哥。」 远处黑暗中,从家中透出的灯光稀稀疏疏亮着。 我们沉默着边吐出白色气息,边在静静堆积的新雪上留下足迹。就像是到处把我们两人的脚步声留在这个白色城市里一样。 千草似乎朝着车站方向前进。 转过好几个街角,经过明亮的便利商店前,千草说她想绕去便利商店一趟,所以我就在店外停车场等她。 几分钟后,千草提着塑胶袋走出来,我们又继续往前走。 抵达车站。 我们并排坐在空无一人的候车室里,千草从塑胶袋中拿出两人分的罐装可可亚和肉包来。 接过可可亚,我用冻僵的手指拉开拉环,喝了一口,那温暖的甜蜜滋味慢慢渗入我冷彻心扉的身体。 千草看了我一眼之后说: 「平静下来了吗?」 我点点头,虽然想向她道谢,但却说不出话来。 在开往宇都宫的首班电车发车前的时间,我们两人沉默不语。 终于,在预告电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催促之下,我们才穿过收票闸口。 站在月台上。 眺望着在微亮天色中从远方接近的电车车头灯,千草开口: 「我当时很晚才打电话给你对吧。就是一年前,我们在宇都宫车站见面时,我不是对你说回去之后就打电话给你,然后一直没打吗?」 回想起来,我当时一直没有接到她的电话,让我焦躁不安。 「嗯,对啊。」 「因为我很害怕。我很怕你笑我:『那当然是开玩笑的啊。』而且还想,如果你随便告诉我一个电话那该怎么办,所以才迟迟不敢联络。是因为你先打电话给我,我才打电话给你的喔。谢谢你。」 她边说边走进电车车厢。 列车发出和轨道摩擦的叽叽声响,缓缓开动。 我边看着黑暗车窗那头不断流逝的稀疏街灯,开口问: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啊?」 「我不是说了吗,要去你哥那里啊。」 「你知道在哪里吗?」 「不知道,你带我去吧。」 电车在透着青蓝的微亮天色中前进。 离开密集住宅区,开始出现田野风景时,天色已亮。一整面的银白世界在太阳照射下,如大海般闪闪发亮。我们搭乘的列车影子就在上面奔驰。 千草呢喃着:「好漂亮喔。」她的眼睛下方出现淡淡的黑影。 我点点头。边点头边努力要把千草这个人这种不擅长熬夜,却非常擅长早起的小细节,和这片光景一起记在脑中。 抵达宇都宫车站之后换搭公车,接着在目的地下车。 随着引擎声在空旷中响起,公车渐渐离去。附近针叶树上的积雪无法承受那轻微的震动,跌落地面碎成一片。 在千草的催促下,我们又迈开步伐。 愈接近墓园,冰冷的心脏像是在胸中愈来愈膨胀一样,让我难以呼吸。每当我几乎要停下脚步时,我都会咬紧牙根,抬头瞪着清澄的蓝天看。 墓园入口被反射苍白光线的白雪覆盖,我在那里稍微停下脚步,接着重新在脚上用力,加快步行速度。 哥哥的墓上覆满枯草,非常凄凉。 我呆站着,而我身边的千草则是手脚俐落开始动起来。俐落清除贴在墓碑上的枯草,从公用的取水处提来一桶水,接着从包包里拿出大概是她在便利商店里买的海绵,仔细擦拭布满水渍的墓碑。 我好几次都想要出手帮忙,但却做不到,只是呆站在一旁看着那幅景象。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千草「呼」地吐了一口气之后站起身,拿起水勺舀水,一勺一勺淋在墓碑上。接着在墓碑上搓几下,确定墓碑干净之后,便把水桶和水勺摆到一边,接着拉过我,让我站在墓碑前。我在她催促之下,做做样子短暂默祷之后,往后退一步。接着,千草走到墓碑前蹲下,双手合十默祷一段很长的时间。 好不容易她终于站起身,转过头之后,从包包中拿出手帕,静静交给我。我把手帕用力压在额头上盖住脸。 千草边看着洗干净的墓碑边说: 「我向你哥道谢了。」 「……道谢?」 「嗯。不管你再怎么恨他,我都很感谢他。因为有他,我才有机会认识你。我也感谢你的爸爸和妈妈,不管他们是怎样的人,他们都是生下你的人。」 我摇摇头,千草轻轻摸着我的后背: 「启太,别忍耐,把你心中所想的事情讲出来吧,一个都不留,全部。不管是怨还是恨都可以。还有啊,你也可以伤心喔。或是你想要怎么做、曾经想要怎么做之类的。我觉得你把这些全说出来会比较好,我就在这里全盘接受。」 我努力咬紧牙根,却在吸气的时候不小心让「呜」的声音跑出来,我蹲下来,试图想把声音停下,却开始转为呜咽,只要一开始呜咽就停不下来了。眼泪一滴又一滴溢出眼眶,我好几次试着想停,却都停不下来。 离开墓园要去搭巴士时,太阳已经升起了。 我们边注意着不要滑倒,边「噗哧噗哧」地发出声音踩在湿雪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车辙上,往公车站的方向走。因为刚刚大哭让我觉得丢脸,根本不敢看千草。 虽然有太阳照射,空气却很冰冷。薄薄雪地上,四处暴露出下方的黑色地面。千草边走边小声哼歌。 感觉遥远的地方,传来冰雪融解成水的潺潺水声。 「先生,已经到终点站了喔。」 在陌生男子的声音叫唤下,我突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在电车中。 终点站? 一转头,身边的千草也是边揉眼睛边露出惊吓的表情。 从车窗往外看,月台上的看板写着「逗子」。 ——逗子? 是不是搞错了啊? 完全没有记忆。 是归乡游子吗?月台上有许多人交错行走,虽然脑袋一片混乱,但我们总之先走出车厢,靠墙边站以免挡到他人去路。 然后才慢慢想起来。在夜晚公园中和千草说完话后,我们搭上首发列车前往宇都宫……哥哥的坟墓。从墓园走到公车站的道路上全是雪水和泥土混杂出的泥泞,我们在车站附近的店吃煎饺当午餐,从宇都宫车站搭电车打算回到公寓去……完全睡过头了。一路睡到湘南新宿线的终点——逗子。 看着开始查询上行电车时间表的我,千草有点迟疑地说: 「那个,我以前曾经在这附近的民宿打工。」 「喔,是喔。」 的确,她以前好像曾经说过自己在民宿打过工。 「然后啊,难得都来到这里了,我也想要去看看民宿的大家……可以绕过去一下吗?但如果你累了就算了,没关系。」 我看了看千草。仔细想想,我们在一起一年,她却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想要什么而来拜托过我。 「好啊,我们走吧。」 而且,可能再也没有两人一起走在观光胜地里的机会了吧。 我们付清坐过站的车资后,走出收票闸口。 一走出车站,就闻到海风的气味。大概就在海边吧。千草熟知门路地东钻西窜,我跟着她背后走出小镇后,果然看见大海了。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来到一个比较小的聚落,一栋两层楼高、淡橘色墙壁的建筑出现在眼前。这个就是千草口中的民宿。 抵达民宿后,她按下玻璃拉门旁的门铃,却没人回应。 围绕着建筑物的低矮围墙内,有开放式的缘廊,从缘廊旁的玻璃窗可以看见民宿里的样子。木制地板上,放着四张木头做成的长桌。但不管是那里,还是更内侧的柜台,一个人也没有。 当我们两人面面相觑,正讨论着要不要回头时,背后传来十分响亮的女性声音: 「您好——请问是预约住宿的客人吗?」 那是位把黑发在后方扎成一束,晒成健康小麦色的中年女性。一手牵着走路摇摇晃晃的小女孩,往我们这边走来。 千草边笑边喊: 「小花姐,你好。」 女性脸上一亮,露出一个太阳般的灿烂笑容: 「哎呀,这不是小千吗!怎么了,跑来玩吗?」 「刚好来到这附近啦。」 「哇,快进来、快进来。哎呀,这是你男友吗?还是老公?先生你也快请进。」 「不用,在这边就好了,只是来看看小花姐而已。」 「别这样说啊。难得都来了,留下来吃个晚餐吧。」 「但是这么突然好吗?」 「没关系、没关系啦。」 小女孩在她母亲打开门锁之前,一直盯着我和千草看,在门打开之后,马上跌跌撞撞往里边跑去。小花姐原本想要追上去又踏进门。我犹豫了一下,千草轻轻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最后是千草关门的。 「我现在马上泡茶,等我一下喔。」 「小花姐,你真的不用客气啦。」 柜台后面似乎就是厨房。小花姐慌张地套上围裙,接着泡好热呼呼的焙茶出来给我们:「你们慢慢用啊!」然后又为了准备住宿客人的晚餐,像一阵风回到厨房里。 我与千草对上眼。 她问我:「我可以去帮忙吗?」我点点头,她马上站起身。 「小花姐,跟你借一条围裙喔。」 「欸——你要来帮忙吗?不好意思啊,但真的帮大忙了。今天客房全满,而且打工妹妹还突然跑回去了。」 千草非常熟悉地从柜台旁的柜子里拿出黑色围裙,迅速穿好后走进厨房。 不久后,逛完街的住宿旅客陆续回来,餐厅一下子热闹起来。我也想要帮忙些什么,但最多也只能帮忙排碗筷而已。因为我搞不清楚东西南北反而容易添乱,所以除了把摆盘摆好的料理端上桌以外,也只能无聊地坐在桌子旁发呆。偶尔会跑去厨房边偷瞄,看有没有东西需要帮忙送。 帮着忙乱的小花姐做菜的千草,看起来十分开心。她种类丰富的料理当中,有几道就在这边如此这般学会的吧。 突然感受到一道视线,定眼一看,刚刚的小女孩躲在楼梯旁的阴影处,不断盯着我看。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别过眼去。然后,小女孩又摇摇晃晃走过来,把她的背靠在我背上。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她接下来竟然强硬掰开我的双腿,然后在我双腿间坐下。 此时,应该是走廊的门被拉开,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探出头来: 「小洋,爷爷这边有香蕉唷。」 小女孩迅速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到应该是她祖父的人物身边。 我松了一口气,目送她离开。 「谢谢你帮忙,反而让我不好意思了。」 小花姐边喝茶边说。住宿客人用餐完毕,也招待我们吃完晚餐后,现在正在稍作休息。 千草摇摇头,小女孩窝在她腿上,她梳着女孩看来十分柔软的头发。 「我很久没做这种事情了,所以很有趣喔。小洋也长这么大了啊,之前看到她的时候还在学爬而已耶。小洋,你还记得我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小洋像是看着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抬头往上看。小花姐用指尖摸着小洋的脸庞说: 「小洋,是小千姐姐啊,不记得了吗?你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小千姐姐都会陪你玩耶……咦,你要去爷爷那边吗?」 小洋慢慢从千草脚上站起身,往通往走廊的门跑过去。然后看了一下天空之后,又慌慌张张跑回来,抱住千草的腰: 「怕怕。」 「嗯?有什么东西吗?」 千草抱起小洋,套上拖鞋之后走出通道。我也很好奇,跟在后面走出铺着小碎石的通道,努力朝她抬头的方向看,但是什么都没有。 我觉得不可思议,转头看小洋,只见她乌溜溜的黑眼珠中,倒映着满月。 「怕怕。」 小洋说着,把脸埋进千草肩膀。 「不用怕喔。」 听见千草的话后,小洋又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天空,她小小的手又抓紧千草的手,再次把脸埋进她肩膀。 「怕怕。」 「那个是月亮喔。」 「夜、亮?」 「月亮。」 「夜亮。」 「嗯,月亮姐姐。」 小洋偷偷看了月亮一眼之后,果然又马上低下头。 「怕怕。」 「不用怕喔。月亮姐姐啊,她就从天上保护着你喔。不管是你开心的时候,还是你悲伤的时候,她都会在那边一直看着你,不会让你孤单一个人喔。」 小洋的脸虽然还埋在千草肩膀里,但她紧紧抓住千草的手已经放松了。 「怕怕。」 虽然她这样说,但现在却看不出来丝毫害怕的样子,似乎只是单纯开心玩着这个游戏。 我不经意看向千草,发现她的表情无比温柔,让我心脏不禁漏跳一拍。 将来有一天,千草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吧。 然后也会像这样,一字一句把这世界的事情,一样一样告诉自己的孩子吧。 如此一想,让我几乎无法忍受。 小花姐对我们说:「住一晚再走也好啊。」但我们慎重拒绝,取而代之,我们请她送我们到车站坐车。 「再来玩喔。」 「保重喔。」 小花姐开的车转过街角之后再也看不见了。 然后,大概是放松了吧,千草散发出来的气息软了下来。大概是想睡了吧。从她平常的行为模式来想,在几乎彻夜未眠的情况之下,真亏她能保持清醒到现在呢。 因为我们是计算好时间才离开民宿,所以等没几分电车就进站了。 在回程电车开动的同时,千草就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坐在睡着的千草身边,我一直看着前方。 我们两人的身影倒映在黑暗的车窗上,街灯一个一个从我们的身影上快速经过。突然,列车猛震了一下。 在那之后,千草的头靠到我肩上。这一年早已熟悉的体温传递过来。我咬紧双唇,侧眼看着千草……她睡得很沉。 我避免肩膀摇动地慢慢深呼吸,接着伸出手。 到最后的最后还这样卑劣,真的很对不起。 我用尽自己拥有的温柔,尽可能轻柔地,握住千草的手,然后在心里祈祷。 希望,你能够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希望……有人能把我给不起的东西全都给你。 希望你可以幸福。 希望你可以好好伸手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希望你能好好抓紧。 可能会很害怕,也可能会受伤。但是,就算害怕,就算会受伤,你绝对有可以幸福的力量……我想,其实大家应该都是这样出生的。对吧——拜托,请一定要是这样。 此时,千草突然轻柔反握我的手。 一瞬间脑袋空白。 我还以为她醒来了,但她已经完全睡死了。 下意识这么做啊。话说,还稍微有点翻白眼! 我差点喷笑出声,但怕吵醒千草,我努力忍住。 这女人是怎么回事啊,这样一来,可找不到新男人啊。 啊,但这点,大概、肯定就是千草的可爱吧。翻白眼的千草,我也很喜欢。 我…… 我,喜欢千草。 那一刹那,温暖的东西从我身体深处无止尽往外溢出。 * * * 一周后,我和千草离婚了。 * * * 六年后。 「小优,你看,是压岁钱喔。」 新年回家探亲时,母亲兴高采烈地出来迎接我们一家人。 母亲疼爱孙子疼爱到无法无天。 自从儿子出生以后,我不时会回老家探望母亲。 「小优,真是太好了耶。你有没有对奶奶说谢谢啊。」 「谢谢。」 「嗯,你好棒喔。妈妈,真是太谢谢你了。」 「别这么客气啦,智子。」 妻子摸摸儿子的头,对我微笑。 我也回以妻子一个微笑。 和母亲之间的争执,还有哥哥的事情,我没办法全部当成没发生过。 但是,已经不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