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杂音 Paradise NoiSe》
1 骨色的魔法
网译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翻译:真霄蜗牛
图源:真霄蜗牛
钢琴的白键不是纯白,而是略微带黄。某位著名的钢琴家曾写过,那是骨头的颜色。
毕竟是手指直接叩击骨头,弹起来自己会痛,钢琴也会痛。
那位钢琴家接下来又写:不会痛的钢琴毫无价值,也就是说疼痛并不是坏事,但对我而言,唯独疼痛这个词戳在记忆里留了下来。
所以,第一次听到凛子的钢琴时,我最先想到的便是这句话。
*
话说回来,有件事一定要在最前头讲清楚,我会穿女装纯粹是为了给演奏视频赚点击量,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绝对不是。
咱可是业余的初中生,吉他也好键盘也好都没多大本事,光是在网上转转,比我厉害的一抓一大把。而且我演的都是原创曲,更何况没加歌词只有乐器,这么一来完全没有在视频网站上提高人气的要素。点击量达到四位数就万万岁,也就这个水平。
毕竟只是兴趣,而且也不是说点击量越高代表演奏越好……尽管这么安慰自己,我心里还是相当不甘。
估计是看透了我的想法,有一天姐姐突然和我说:
“穿上女装演不就能吸引人吗?你身材挺瘦的体毛也淡,只要处理掉碍事的汗毛,只拍脖子以下就看不出来吧。我把以前的校服借你。”
“怎么会,就算做得那么羞耻点击量也涨不了多少,我上传的都是电子乐或者酸浩室之类的,这种本来就很小众啦。”
“我才不懂那么多,反正那些人根本不在乎音乐怎么样,只要能看到女高中生的大腿就兴高采烈了。”
你把观众都当什么了?
话虽如此,我以前欠过姐姐各种人情在她坚持要求下穿女装录了一次视频。
看过完成品,我简直说不出话来。
“噢——不错嘛,怎么看都是女生。不愧是我选的搭配。”
在旁边欣赏的姐姐一脸心满意足。
的确怎么看都是女的。脸在屏幕外,没有歌词就听不见嗓音,体格上容易看出是男人的肩膀和腰分别用水手服的领子和吉他琴体挡得严严实实。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上传了视频,当天点击量突破五位数,第二天轻松达到了六位。我以前所有视频的点击量加起来才差不多一万,至今为止的努力有什么意义?而且视频下面留的评论说的全都是大腿或者锁骨之类,几乎没人提到曲子和演奏,我真心开始对这个国家音乐的未来绝望了。
看我这幅样子,姐姐说:
“为什么小真你一脸不痛快?我可是高兴得不行。他们不是赞不绝口嘛。基因基本和我一样,校服也是我的,实际上相当于我被人赞不绝口。”
“那老姐用你录视频不就行了?要是露脸他们不是更赞不绝口……”
“你说什么傻话呢?”
筋疲力尽的我自暴自弃地提议,却被姐姐一口否决。
不过,这事还没完。
成功的体验真是毒品。
姐姐的校服留在了我的房间,就算过了些日子,视频的点击量仍不住地增加,频道关注者也多了不止一百倍。
我备受期待。有很多人在等我的视频。
犹豫再三后,我终究再次穿上了水手服。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是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腿!带着既空虚又痛快的心情望着自己第二份女装视频的评论栏被这种内容填满,我心底感到一阵身不由己,事到如今已经没法回头了吧?观众有十万人。就算大多数馋的是身体,为听我音乐而来的奇特人种应该也比女装前多了不少。
上传第三份视频那段时间前后,开始有几条明显性骚扰的消息发到了账号上。我感到安全受到威胁,于是在个人档案上显眼地写上:我是男的。顺便还把频道名改成了“musa男”。过度不顾形象(むさ苦しい→musakurushi)地宣称自己是男性的同时,还借用了希腊神话里音乐女神musa[注]的名字,真佩服我自己。然而,这名字岂止没起到什么效果,甚至多了“男的就更棒了”这种消息和评论满天飞,真感觉这世界要完蛋了。
[译注:古希腊神话中主司文艺的九名女神的总称,古希腊语为mo?σα、musa,英语中则为muse。]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观众,我开始觉得以前上传的曲子好丢人。经验尚浅时的作品到处都很蹩脚,想到这种一看就是菜鸟的音乐要被十万人听到,我就坐立不安,最后把女装以前的十几首曲子全都删除了。
于是——虽说是理所当然——频道里的视频列表中只剩下校服&大腿的缩略图。
这从另一个意义上让我感觉丢人。
不喜欢的话不再女装就好了,但我没能收手,是因为害怕看到现实。就是说,如果不露大腿,单纯想听我音乐的人不到一千个。
算了,反正没公开真名,也不打算在视频网站以外的地方搞音乐活动,除了姐姐没人能知道我是musa男这个秘密,不用想太多吧……我这么说服自己,继续录了一份又一份视频。
我太天真了,小看了世界的宽广与狭窄。
*
那是高中入学后没多久的事。艺术选修课我当然是选了音乐,在音乐室,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了碰三角钢琴的机会。小学和初中音乐室都很小,里面只有立式钢琴。
我抑制不住想弹的冲动。下课后是午休,等同学们接连离开音乐室以后,我偷偷坐在了钢琴凳上。
再次审视起来,真是个大家伙。
我手上有的键盘乐器是korg的kronos ls和yamaha的eos b500,两种型号的尺寸都能背在肩上,弹的时候能看到键盘对面的墙。而三角钢琴则用散发黑色光泽的庞大身躯填满了视野,光是这样就因压迫感忐忑不安,感觉一不小心就要被吞下。
而且,琴键重得要命。钢琴家连这种琴键都能弹得流畅啊,真厉害。
我不经意地弹了一段。自己的原创曲子——
“……诶?村濑君,这是——”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我跳了起来,差点被钢琴盖夹到手指。
回头看去,是教音乐的华园老师。
“啊,对、对不起,擅自碰钢琴。”
“那倒没事,我是说刚才的曲子,”
我心头一惊,想顺势退几步从音乐室逃走,却被华园老师捏住校服夹克的袖子拽住了。
“是musao的洛可可风鞭挞金属的中部对吧?”
[译注:musa男的发音→musao]
真想钻到钢琴下面抱住头。
被人知道了——
等等,冷静一下。又不是我的身份暴露,只不过是知道musa男而已,说明musa男作为网络乐手就这么出名。所以哪怕偶然在这儿遇到观众也不奇怪,只要装作我也是观众之一就行了。
“哦,哦哦,老师也知道啊。我看过视频,曲子挺不错的。”
我尽全力装作若无其事,然而老师毫不犹豫地说:
“你不就是musao吗?”
我这辈子完了。
“……啥?不是,那个,我只是在网上看过。”
我不死心地坚持
。
“我也试过扒这段钢琴的谱子,结果没扒下来多少。但刚才你弹得那么完美,仔细看体格也和musao一模一样,特别是这个锁骨的线条。”
“请别沿着上面摸啊!”
突然被她用手指伸进衬衫领子里,我慌忙朝后退去,结果后脑勺撞到了黑板。
“哎呀,musao还真是男孩子呢,没想到是我的学生。”
华园老师仔仔细细地打量我的全身。
我没有耐力在这种情况下装傻到底,最后只好承认了。
“呃,那个,老师,这件事会为我保密吧……”
“那个视频要是在学校传开你就火了呀,文化节上有女装选美,你可是值得期待的新星。”
“求、求您了!”
“我也不是什么魔鬼,想保密是可以。”
“太感谢了!”
“但是有条件。”
很遗憾,华园老师就是魔鬼。
为了让老师保密,我不得不做的是负责上课时的所有钢琴伴奏。
一年级的音乐课上首先要学校歌,但这首歌的伴奏谱上音符多得骇人,五线谱上几乎一片漆黑。
“这什么谱子啊,好像刚会用音序器的初中生写出来的。”简直就是三年前的我。
“几年前这所学校说是要把校歌重新编曲,改成混声四部合唱,于是花低价找了从这儿毕业去音乐大学的人,结果那人就写了这份刁难人的钢琴谱。”
“还有过这种倒霉事……那人谁啊,真想找他抱怨两句。”
“是个叫华园美沙绪的女的。”
“原来是你啊!呃那个……”
“你好像有意见,说来听听?”
“非常抱歉,嗯,我决没有一句怨言。”
“哎,实际上就算是我这个作者本人都嫌麻烦不想弹,真没想到除了母校在别的地方都找不到工作嘛。就是这么回事,好好练吧。”
这老师真过分。后来也是,选的合唱曲全都是《河口》或者《我相信》[注]这类东西,伴奏难得要死,我真想哭。
[译注:《河口》,由丸山豊作词,团伊玖磨作曲的混声合唱组曲《筑后川》的第五乐章;《我相信》,谷川俊太郎作词,松下耕作曲的合唱曲。]
而且,我还必须习惯三角钢琴琴键的重量,光是在家练习就不够,于是开始每天放学光顾音乐室。
“才一周就能弹得不错了嘛,不愧是musao。”
因为强加的工作被人夸奖,我一丁点都高兴不起来。
“还有,老师你能不能别用musao叫我啊,好害怕别人在场的时候被你一不小心说出口暴露身份……”
“村濑真琴(murase makoto)的简称不是musao吗?”
“只有第一个音一样吧!”
“那,村长(ムラオサ→muraosa)。”
“这哪儿来的村长啊?不听人说话的村子吧!”
“下周课上我想用海顿的四季搞无伴奏合唱。”华园老师不听我的抱怨拿出乐谱。“你按四部合唱编一下曲。”
这么下去要求会不会越来越离谱?真怕高中毕业的时候她不当回事地让我完整写一部歌剧出来。想想就感觉脸色发白。
*
“我说村濑,你放学总待在音乐室吧?”
“是华老师手把手教你弹钢琴吧?真好。”
“是不是两个人贴在一起弹?”
同班的男生们羡慕得要死。
华园老师是新任第四年的年轻老师,无论名字,长相还是性格都不乏华丽,在全校人气特别高,比如现在这么快就俘获了这些刚入学新生们的心。可我被抓住的不是心而是小辫子,真想说“那你们替我去啊”。
“才不是让她教我呢。”我大体老实地说实话。“单纯是自主练习,那期间老师在隔壁的准备室做其他工作。”
其实基本上不是工作而是看漫画,这部分我还是糊弄过去了。
“和偶数班负责伴奏的一起练习吗?”
一个同学忽然说道。
“啊,那人超可爱啊,我也听说过。”
“几班的女生?”
“好像是4班。”
“选音乐真是走运,要是我没选美术就好了。”
他们聊得越来越起劲,可我不知道话题中出现的人物是谁。
“呃,就是说偶数班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可怜孩子,被老师把伴奏的任务强压在头上?”
“对对对。”
“被强压是什么意思啊,不该更高兴点嘛。”
“华老师不会还把别的的东西压倒你身上吧。”
“说什么鬼话,羡慕的话你们替我去啊!”
内容开始偏到莫名其妙的方向了,不过把情报总结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高中每学年有八个班,艺术选修课可以选音乐,美术,书道三种。要是和普通课程一样每班单独授课,人数太少效率低,于是把四个班合在一起上课。也就是说单看艺术类课程的情况,一个学年分两班, 1·3·5·7班和2·4·6·8班,分别被称为奇数班和偶数班。
而和奇数班负责伴奏的我一样,偶数班也有一个被拉去做苦工的女生。
“我没见过。”我说道。“我是家里没钢琴才在学校练,那个人估计是在家练吧。”
“什么嘛,真没劲。”
“要是我也在偶数班就好了,听她弹伴奏合唱时也有劲头。”
“可惜是村濑啦。”
我又不是喜欢才做的。
*
意外的是,我很快就撞见了他们说的那个女生。
四月最后一周,这次是被华园老师拜托把《布兰诗歌》的管弦乐曲改编成钢琴版,放学后我带着完工的乐谱去了音乐室。
这份乐谱里被动过手脚,里面是对华园老师的一点报复。乐谱不是用来独奏,而是联弹。这可是《布兰诗歌》,那么厚重的管弦乐谱怎么可能靠两只手再现出来,四只手才总算够用呢,所以老师你可得帮忙啊?我打算这么说,把难得要命的低音部分交给她。无论如何都想让那个女人慌一次。
然而音乐室空无一人。
我把带来的乐谱在谱架上摊开等了一会儿。
窗外传来棒球社和手球社慢跑时的吆喝声,学校对面的工厂里铃声回响,告知烤好的面包出炉,听起来蛮有牧歌情调。晴空万里无云,真是悠闲的午后。
而华园老师完全没有露面的意思,于是我走到音乐室左手边里面,敲了敲通向准备室的门。没有反应。我轻轻开门,里面没人。
那个女的怎么回事,和我说好放学后立刻拿过来,自己人却不在。
没办法,就让我等等吧。
我溜进了准备室。里面是普通教室一半大小的空间,老气的办公桌和一台不大的电钢琴紧贴在一起摆在房间正中央,周围是一圈置物架。不知为什么还有自来水管,冰箱和电热水壶也一一俱全,甚至有横山光辉的三国志和水浒传全套漫画,这地方用来打发时间再适合不过了。
我在椅子上坐下,打开三国志第26卷。
都是因为赤壁之战的发展太吸引人,我没
注意到有人进了隔壁的音乐室,听到钢琴声才回过神来。
跨越上下几个八度的厚重和弦传进耳朵,声势几乎要撞破房门,手上的漫画差点被我摔到地上。
没听错,是我改编的《布兰诗歌》。
是谁弹的呢?老师?第一次看到谱子就能弹得这么完美吗。见鬼,应该编得更难一点的。
等等,那可是联弹用的,除了老师还有另外一个人?
我轻轻站起身,推开门朝音乐室打探。
钢琴前是个穿校服的女生背影,只有一个人。她纤细的两臂在键盘上摇摆。我倒吸了一口气。
她一个人在弹。
冷静下来仔细听,就发现她从我编的谱子中略去了一些音符,但演奏却厚重又剧烈地沸腾,我在家里用音序器写好音轨后播放时的完整版远远无法与之相比。
带着无法置信的念头,我一时间对她的钢琴声听得入迷。几千人对命运女神敬畏供奉的赞歌在脑中回响,简直要真的唱出声音。
然而演奏戛然而止。
她停下手朝身后转头,和我四目相对。
那一刻,周围的声音仿佛突然消失了。真是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透明得深不见底,仿佛充盈着破碎流冰下若隐若现的冬日大海。
“……你一直在那儿一声不吭地听着?”
她皱着眉头问道。
“啊……嗯,嗯……是吧。明明是为联弹写的谱子却完全听不出来,我吃了一惊,禁不住听下来了。”
“这种性格恶劣的谱子,是你写的?”
她睁大了眼睛,然后稍稍降低音量继续说:
“华园老师说的7班的白颊鼯鼠(ムササビ→musasabi)君,就是你?”
“白……”那女的真不把别人名字当回事。“我叫村濑。呃,没错,是奇数班的,经常被她拉去伴奏还有编曲。……你是偶数班的?”
听我发问,她不起劲地点头。
“意思是下次要弹的就是这个?”她指着谱子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满是恶意的谱子。哪怕埃里克·萨蒂[注]活到一百二十岁,写的谱子都能比这可爱。”
[译注:埃里克·阿尔弗雷德·莱斯利·萨蒂,法国作曲家,作曲风格古怪,如《穹顶(ogives)》的乐谱中没有使用小节线;与相恋五个月的女画家苏珊·瓦拉东分手后所作的《屈辱(vexations)》一曲则由一个很小的片段重复连续组成。萨蒂还写道:“为了连续弹奏这个片段840次,演奏者需要事先做好准备;一定要保持最大限度的安静,并且绝对不能移动。”后来的演奏者,如约翰·凯奇和托马·布洛什都严格按照此标准弹奏了840次,耗时超过20个小时。]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满是恶意的乐评。
“特别是最低音部的跳进和震音,感觉是以刁难人为目的为了难而难,简直烂透了。音符之间都透着编曲者下流的念头。”
“太过分了,不是可以换种说法吗?虽然全都是事实。”
“是事实啊?还真是烂透了……”
“啊——不是,呃,”
就在这时,音乐室的门开了。本以为赶在气氛尴尬的时候真是帮了大忙,可进来的是华园老师,事态完全没有好转。
“呦,你们俩都来了,相处愉快吗?”
眼前的气氛像是相处愉快吗?你脑子里塞的是unicef的募捐箱吧?
“噢,布兰诗歌的谱子写好了?让小凛子弹了?怎么样?”
“编曲者本人在眼前我就不直说了。”她指着我打了个铺垫。“我觉得这东西给牛听了挤出来的都不是牛奶而是汽油。”
“你还不如直说了!”虽然听不懂她说的什么意思,但至少知道是在损我,还有刚刚你就在我眼前说谱子烂透了吧?
“能让凛子说到这地步还真了不起。”
“你怎么说得像是夸我一样,算了吧不用圆场,我自己也知道这编曲烂得简直是垃圾。”
“我没说到这个地步。我要是认真起来,能把你逼到坦白至今犯过的所有色狼还有偷拍的罪行。”
“我才没犯过罪呢!凭什么把我当犯人啊?”
“写的谱子这么下流,感觉犯点罪很正常。”
“下流这个词的意思都被你换了吧!”
“那我回去了,我可不想和下流的人共处一室,事情也办完了。”
她说着朝音乐室的门走去。
“等一下凛子,把谱子拿去。”华园老师指着放在钢琴谱架上那份我改编的《布兰诗歌》。“我这就复印。”
“用不着。”她冷淡地说道。“已经记住了。”
“……你说,记住了……”
虽然整首曲子不到五分钟,可你不是刚刚才拿到谱子视奏吗?再怎么说也太勉强了吧。
大概是注意到我怀疑的眼神,她满脸不痛快地转身回来,把谱架上的谱子划到地上,双手开始粗暴地敲打琴键。
她不是吹牛,真的完完整整背下了谱子,而且(估计是因为不想浪费时间)用差不多三倍的速度弹了一遍。
演奏结束,她咣啷一声踢开椅子起身,从哑口无言的我面前走过离开音乐室。
看到她的背影在门口消失,我终于能喘了口气。
“记性这么好真是省事啊,不愧是小凛子。”
华园老师悠闲地说着,捡起散了一地的谱子。
“……她是什么人……”
我开口问道,声音中的疲惫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在古典界倒是有点名声,冴岛凛子。musao不关注那边所以不知道的吧。”
“呃……是专业的钢琴家吗?确实弹得很好。”
“不是,虽说以前被人说过早晚能成钢琴家。哎,就是过去是神童那种人,从小学起包揽各种比赛冠军。”
“嗬……”
我朝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神童吗……那个水平确实能理解。
“但那种人怎么会到我们这种普通高中来啊?去音乐大学附属的高中不好吗。”
“哎,过去发生了不少事,还真不少。”老师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我就是在靠这个抓到了弱点,让她帮忙伴奏了。”
“说真的你这人真是太差劲了!”
“不过很可惜对吧,技术又没退步,看了这种尽是虚张声势的谱子还能一脸不在乎地视奏——”老师看了眼谱子立刻发现了。“嗯?这不是联弹用的嘛。”
“啊,嗯,那个——”
和凛子的对话让我彻底没了脾气,当初想给老师找麻烦那个目的已经相当无所谓了。
“要再现卡尔·奥尔夫那种激烈又质朴的管弦乐风格,靠独奏感觉不太够……”
我凭感觉罗列着像模像样的词找借口。
“嗬。意思是要把难的部分给我弹?”
“嗯、嗯,是啊……毕竟老师比我弹得好……”
糟糕,被看穿了。
“那就弹弹看吧。”华园老师说着让我坐在钢琴凳上,而她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站在我背后。
“那个,老师的凳子呢?”
“我就站着弹,你看,”她说着指指乐谱。“难弹的部分给我对吧?”
“是的,所以麻烦你弹低音部那边。”
“最难的是低音部的左手,其次是高音部的右手吧?要让我弹这两部分不就只能这样了。”
嗯?呃,等等?
老师贴在我背后,朝键盘的左端(最低音部)和右端(最高音部)张开双手。意思是让我负责中音域——低音部分的右手和高音部分的左手?要按这种奇怪的方式分的确只能这样,可正常来说只要并排座按普通的方式分配不就——
“来1、2、3。”
老师倒数三个数弹了起来,我也慌忙跟上。
可这还哪顾得上弹琴。肩上是老师搭着的下巴,吐息划过耳后,音域略微收窄时胳膊又缠上我的脖子,还有什么柔软的触感时不时顶在肩胛骨上,我已经顾不上弹下音符。
门开了。
我吓了一跳停住手,而老师还在继续,结果中音域完全消失,只剩傻乎乎的演奏进行下去。走进房间的凛子看到我们微微皱眉,但一言不发地靠近钢琴,拿回忘在那儿的手机后掉头朝门口走去。
就快走出门时,她转头用冰冷轻蔑的眼神朝我看来。
“你按联弹编曲就是为了干这种下流事?真是烂透了。”
“……不,不是,你听我——”
她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时间,摔门而去。
“喂,musao,别站起来啊,好难弹。”
“为什么这种情况下你还能继续啊!”
“无论发生了多么悲伤的事,都不能让音乐停下。no music,no life。”
“我已经在社会意义上no life了!现在是说得像念诗一样的时候吗,这不是彻底被误会了!”
“哪有什么误会?musao是个下流变态不是事实吗。”
“哪儿变态了!”
“女装。”
“啊……不对那是——”
的确是事实,我没法理直气壮地否定,但是。
“穿女装是事实,但那不是我想穿而是想让人看才穿,啊,不对,想让人看的是视频。”
“所以就是想让人看女装视频才穿女装的吧。”
“不、不对……也不是不对,但我不是那个动机,纯粹是——”
“纯粹是为了自我表现欲才穿女装对吧?”
“说法好过分!”
在这个方向继续说下去也只会被作弄,我放弃了。
“况且在学校别说这件事啊,我不是因为你保证不说出去才在课上帮忙的吗。都说多少次别叫我musao了。”
“诶——”
老师不满地撅起嘴。
“musao叫得顺口啊,那换成其他活用形?”
“什么活不活用的?”
“小虫子(虫けら→mushikera)”
“原来是五段活用啊,而且大大方方说我坏话。”
“板着个脸(むすっと→musutto)。”
“那当然了!你以为是因为谁啊!”
“没节操(无节操→musessou)。”
“等下,怎么就没节操了?我这十五年可是谦虚谨慎地活过来的!”
“穆索尔斯基(ムソルグスキー→musorugusuki)。”
“谁是荒山之夜啊!我们全家代代头发茂盛!”
[译注:原文为“秃山の一夜”,俄国作曲家穆索尔斯基的代表作之一。]
“咦,我说穆索尔斯基可没有损人的意思,村濑君你有点过分呀。”
“诶,啊……是吗,真是不好意思,我向穆索尔斯基道歉。”
“我说穆索尔斯基是指‘一辈子没女人缘还嗜酒成瘾’那方面。”
“这损得也太直白了吧!你才要跟穆索尔斯基道歉呢!”
“怎么样?和我一比,凛子说的那些话根本算不上损人对吧,所以跟她好好相处啊。”
“怎么和她扯到一块儿的?”
要是和华园老师比,就没几个不正经的人了。
“而且你说好好相处,我和她又没什么交集,班级不一样,音乐课都是分开的。”
“不是有我这个共同点吗?”老师指着自己胸口说。“同样被抓住弱点使唤的人,不是应该能产生共鸣?”
“使唤人的罪魁祸首还真好意思说……”
这一脸“我是为了你们着想才说的”的表情真让人火大,能不能麻烦你自重?
话虽如此,就我自己而言也想再和凛子产生一次交集。
我朝谱架上随意摊开的谱子看去。
对那么厉害的钢琴手,真不想拿这种浮夸的谱子塞过去了事,也不想让她觉得村濑真琴只会编出这种垃圾谱子。
*
我熬夜把伴奏谱重写改成独奏,第二天等到放学立刻去了音乐室。之前已经拜托华园老师,让她告诉凛子下课后过来。
不过,看样子老师没说是我叫她来的,走进音乐室的凛子看到是我在等,微微睁大眼睛,然后叹了口气。
“是你找我啊?今天是什么事?如果光是老师不满足,想让我也和你下流地贴在一起联弹那容我拒绝。你从出生到现在一直过着和女性彻底无缘的悲惨生活,又不能再让你增加性犯罪的罪行,有需要我可以把尼莫的布偶借你。”
真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吐槽。
“……为什么是尼莫?”
“要问的是这个?意思是其他的都承认了?”
“承认个鬼啊!我是想从似乎没什么问题的地方开始问!”
“尼莫不是小丑鱼吗,小丑鱼好像能从雄性变成雌性,对你这种穿女装安慰自己的人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问题大了!呃,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后背淌下一道冷汗。难道是华园老师?那女的刚和我说好保密就全说出去了?
可凛子耸耸肩说:
“有段时间musa男在钢琴比赛的圈子还挺有名的。明明怎么看都是个高中生,却净参考布列兹或者利盖蒂这种趣味狂热的作曲家,发表些变态一样的原创曲子,他们就说那人肯定是钢琴赛的常客。可是钢琴弹得又特别烂,他们就说肯定是不想暴露身份故意不好好弹。”
“……给我这么受之有愧的评价还真是谢谢他们……”
其实单纯就是弹得烂。
“到头来周围那些人还是没弄清楚musa男是谁,可昨天看了那份谱子我确定了。改编的风格和musa男一模一样,重新看了视频里的体格也敢肯定就是你。”
真是够了,音乐业界怎么这么狭窄啊……
“性癖和音乐口味都这么变态,你活着不累吗?还是说这就是所谓的负负为正?”
“别说什么负不负的!我是喜欢才做的!啊不对,我说的喜欢不是指女装而是音乐那部分拜托你别一脸这个表情。”
“那今天叫我过来也是想把你的变态趣味强加在我身上?不会是想让我也穿女装吧。”
“你本来就是女的吧!哎真受不了,要说的完全跑题了。”
见我递出乐谱,凛子诧异地接过。
“昨天的布兰诗歌?特意改成独奏了?用不着这么麻烦啊,我随便改改就
能弹了。”
“我就是不想让你随便改才重新写的谱子。”
我打断她的话说到。凛子眨眨眼睛,然后再次低头朝谱子看去,看来是在浏览音符。
不久后,她在钢琴凳上坐下,把我的谱子摆在谱架上。
琴键的骨色之上,白得令人生寒的纤细指尖开始交错。
为什么和我弹出的钢琴声有这么大差别呢?在她敲下琴键前我就明白,特别的空气已经紧绷。如果对音乐而言,休止符和音符的地位同等重要,那么乐曲开始前带电的寂静也一定属于音乐的一部分。
凛子的手指触摸到琴键。
她弹出的“很强(fortissimo)”何等安静,这正是《布兰诗歌》的第一个音所必要的、充满矛盾的能量。接下来是管弦乐与合唱不协调的互相蹂躏。音与音的互相撞击产生狂热,化为泡沫溢出,炸裂,炙烤大气。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钢琴这种乐器竟能如此充满表现力。想象的奔流不满足于眼前泛着黑光的庞大身躯,昂扬得几乎要将其撑破后一泄而出。为了搭起这台乐器,真不知道有几百、几千还是几万人的骨头被聚在了一起。成为活祭品的死者们凄楚的歌声呼啸而来。
到第二曲结束之前,我完全被凛子的钢琴声吸引听得入神,几乎气都没有喘。“咣当”一声钝响回荡,仿佛碾碎最后和声的余音。我还以为那是绞刑架的地板打开时的声音,意识回到现实便发现,是凛子合起了钢琴键盘的盖子。
[译注:《布兰诗歌》原为文学作品,创作时间由于11世纪至13世纪不等,集合不同年代的神职人员的内容,再经过不同人所抄录后所聚集而成的作品。诗集包含了超过240首由11和12世纪的诗歌和戏剧所组成,部分配有旋律,大部分为情歌、祝酒歌以及宗教歌剧。大部分以中世纪拉丁语写成,亦有中古高地德语及古法语的篇章。卡尔·奥尔夫在1935年发现了《布兰诗歌》,并在1935-1936年期间,对其中的24首进行了谱曲。由此诞生了一部全新的作品。其中第二曲为《哀悼命运之伤(fortune ngo vulnera)》。]
她把谱子拢到一起按一边墩齐,看着我说:
“……那,这个我能收下吗?”
我数次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努力让意识适应还感觉不协调的现实。钢琴的余韵仍像刨削金属般在四周飘荡,刺激着皮肤。
“……啊,嗯嗯,拿去没问题。”
只说出这种反应迟钝的回答太尴尬了,得再说点什么才行,于是我把想到的疑问原样说出口。
“我是觉得谱子写得比昨天还简单……没记住吗?”
“你说什么呢?”凛子皱起眉头,似是非难。“既然是认真写的曲子,就不能简单背一遍了事吧?”
直到她离开音乐室,关上门以后,我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所以一句话也没能回答。这次她认可了我的编曲,说我的谱子值得拿回去再读一次。
我松了口气坐在钢琴凳上。
总觉得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此外还有钢琴的余韵。
我打开盖子,手指轻轻放在琴键上。但,听过她的演奏后提不起心情弹任何东西。
那么出色的钢琴手认可了我的编曲,现在就只为这件事老老实实地高兴一下吧。反正早晚我也要在课上弹这首曲子的伴奏,而且肯定会被华园老师拿去和凛子比较,然后贬得一文不值,但现在就不去考虑了。
然后,我忽然想到。
冴岛凛子,毫无疑问是一流的,就连我这点水平都能明白。她的演奏不只是技术高超,还能感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她的音乐不该浪费在东京一隅,这种不起眼的普通高中的音乐室里。
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为什么她会被困在这种地方?
2 十一月晴朗的早上
网络这东西便利得令人害怕,我搜索“冴岛凛子 钢琴”,立刻找到了她参赛的视频,好像是其他参赛者的父母擅自上传的。华园老师说她是那个圈子的名人,的确没骗人,我找到几十份凛子的视频,每份点击量都超过了一万。
话虽如此,视频下面的评论有三分之一都在说凛子的长相,毫不遮掩地表达性方面欲望的也不在少数,真是感同身受。这些网民实在无药可救。
我戴上耳机闭上眼,精神集中在演奏上。
比赛曲目是肖邦的练习曲《竖琴(aeolian harp)》。双手流丽的琶音持续摇曳,旋律在期间讷讷吐露,令人叹息不已。我这种水平写出的合唱曲伴奏在她手里都能产生那样的热量,更别提为比赛演奏的肖邦,其中倾注的能量简直是另一个层次。
我不断点下相关视频的链接,不停听着凛子的演奏。
时间过得相当充实。在我打算休息一下摘下耳机时,才发现头发汗津津地湿透了,想从椅子上站起来,腰却用不上力气。
光是听着就会消耗体力。
而且,期间意识不到体力和精力被吸收,因为演奏太吸引人了,这钢琴声简直是毒品。
为什么她没有继续在音乐的道路上前进?我的疑问愈发强烈。
还是说只是我太小看乐坛,如果以钢琴家为目标,哪怕这种程度的演奏还是不够呢?
*
两天后的放学后,我又有机会在音乐室碰到凛子,于是直接问她:
“为什么要来我们高中?去有音乐科的学校不是挺好,你没想过要做专业的钢琴家吗?”
凛子板起脸嘟囔道:
“我就是不喜欢被人这么刨根问底才不想在课上伴奏的,真该故意弹得更差一点,就没那么显眼了。”
故意弹得差……?
“不对,这做不到吧?”
我不假思索地反驳。
“……什么做不到?”凛子奇怪地眨眨眼睛。
“没办法故意弹不好吧。我也是对乐器多少懂一点皮毛才知道——虽然按我的水平说这话可能有点不自量力,呃,就是说……”
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支吾着考虑了一会儿。
“一旦达到某种水平,就再没法做不好了。应该说是身体记住了吧,或者说就算想故意放水身体也会拒绝……”
话说到一半,我开始感到难为情极了,担心是不是说得不着边际,嘴上越来越含糊,小心翼翼地打探凛子的态度。
她脸上显得不可思议。
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打个比方,就好像弄丢一张珍贵的照片,已经放弃寻找,却在每天踏过的厕所脚垫下发现时那种表情。
凛子叹了口气,在钢琴凳上坐下。
“我原以为你只是个性犯罪者,这下要改变评价了。”
“那真是谢谢你……那么,能改变多少呢?”
一开始太过负面了,能不能稍微有所改观呢……
“不一般的性犯罪者。”
“根本没变啊!而且更过分了!”
“能像村濑君这样懂音乐的性犯罪者可找不到几个,真希望你能更高兴点。”
“我也希望你能多理解一下我说的意思……”
“贝多芬被称为‘乐圣’,那叫你‘乐性犯罪者[注]’怎么样?挺尊贵的吧?”
[译注:日语中“圣”与“性”发音相同。]
“你就不能用贝多芬的其他方面打比方吗!”
“比如一辈子都没能结婚?”
“有完没完啊赶紧从这上面离开吧!”
闻此凛子从凳子上起身,走到了三米开外的地方。
“不是让你人离开是换个话题!快回来啊要是有人路过肯定以为是我怪叫着扑过去把你吓跑了!”
“基本上没错吧?村濑君怪叫,我跑了,事实如此。”
确实是这样。既然不想被误解那我该先冷静一下。况且刚才我们在说什么来着?
“村濑君,我觉得,”
凛子回到凳子上,低声说:
“你是因为很少在现场听三角钢琴的演奏,才因为第一次的体验吃了一惊。我弹的钢琴没什么了不起的。”
“……诶?”
“不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我用性方面的说法重新解释,是处男因为初体验吃了一惊,就这样而已。”
“反倒让人听不懂了!”
“哦,处男没体验过,连会不会吃惊都不知道。”
“等等我没说是这个意思啊!能不能别什么事都往那方面扯?况且你最开始说的我就很明白了!我确实没有去音乐会听过古典乐,但——”
我暂时停下,斟酌该怎么表达,却怎么也找不到圆滑的说法。正如她所说,那是我第一次的体验。
“果然还是觉得你弹的钢琴很了不起。如果是你,让我花钱我也愿意。”
见凛子一时间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我,我慌忙补了一句:
“啊,那个,愿意花钱是指你和专业的钢琴家比也不逊色,绝对不是性风俗店那方面意思。”
“我当然知道。”凛子明显带着厌恶说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解释,看来对自己是性犯罪者有自觉。”
“唔……”
刚才的确是我太草率了,要是反驳,百分之二百会被更辛辣地呛回来,这里还是忍住别做声,老实接受她的谴责吧。
“我可在说正经事,麻烦别把你的性骚扰发言插进来。”
“全世界我最不想被你说这话!”
忍不下去了!
“总之我不是那块料。”
凛子说着从钢琴凳上起身。
“我的水平还达不到以专业钢琴家为目标,比我弹得更精的人随处都有。”
她离开音乐室以后,我仍一动不动盯着钢琴庞大身躯的侧面,沉浸在思考中。沉积着黑色的镜面扭曲了我映在上面的脸。
是我想错了?因为无知对她评价过高?
朝着弯曲的黑色镜面,我向自己问道。
不对。那张被挤扁的脸回答。
我的确对古典钢琴曲了解不深,但我无法对自己的耳朵,还有内心的震颤说谎。要是她的钢琴声不特别,那在我头盖骨里塞的就不是大脑,而是蛋黄酱之类的东西。
真想再多听听。
*
身为视频制作者有了一定程度的名声后,在同一个圈子内的交际就会扩大。
我手上有musa男的sns账号,频道的关注者中有几个通过视频网站认识的同行。现实生活中我与他们及她们之间几乎没有接触,也不知道那些人的长相,但唯独对对方的音乐履历以及音乐方面的兴趣一清二楚。
其中有个人名叫“gure子”,是个音乐大学的在读学生,上传的曲子古典味很浓,估计对那个世界也很了解,于是我给她的sns账号发去私信打听。
“你知道冴岛凛子吗?听说直到不久前还在各种初中生的钢琴大赛上成绩相当不错呢。”
我很快收到了回复。
“知道啊,那个砸场子的挺出名的,还到特别远的地方大赛去远征,哪场比赛都拿第一,被不少人讨厌。”
这也会让人
讨厌吗?说是砸场子又不是说她动用暴力,只不过到处参赛到处获胜,是靠正当实力获得的结果吧。这不单纯是遭人嫉妒吗,所以她才厌烦了古典乐的世界,放弃钢琴家的梦想?
“冴岛凛子怎么了?”gure子问道。
一瞬间,我考虑要不要全说出来——我和她在同一所高中。如果是面对面交谈,说不定真的会说出口,正因为是文字交流才有机会犹豫。能确定个人身份的信息可要小心不能在网上乱说。
“之前凑巧看到了她比赛的视频,感觉不错,就想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如此回复。虽然不是骗人,但也不完全是真话,真有点过意不去。
“一下子就没消息了呢,说不定不弹钢琴了。”
gure子的消息发了过来。
“我记得她有几次没拿第一,不知道是不是低谷期啊。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不弹了。毕竟是个麻烦的世界嘛,有时候会想全都抛开不管了,我也有过。”
麻烦的世界。
嗯,估计确实麻烦吧。几十个几乎为钢琴付出了一切的人聚在一起,被人用莫名其妙的标准分出优劣排序。如果每根手指上都缠满父母还有老师的期待,恐怕光是弹一小段就要筋疲力尽。
真是太感谢了。我这么回复gure子后把手机扣下,一咕噜仰在床上。
在那个麻烦的世界一路赢下来的凛子。
不断累加的第“1”位仿佛细瘦的树干无限向空中延伸,却在某一刻“啪”地折断,随即腐朽——这就是过去发生的事吗。
老实说,好可惜。
既然不要,就把那份才能给我啊,然后我就算不靠女装也能多赚5000左右的点击量了。
我点开收藏夹,再次在视频网站上播放冴岛凛子的参赛视频。上传视频的人没有特别写什么其他介绍,我也不知道这次演奏是得了冠军,还是gure子说的与冠军失之交臂的某一次。但这是初中生的演奏,我无法相信还能有两个三个比她弹得更厉害的同龄人。还是说单纯因为她四处横扫日本各地的比赛,撞上不逊于她的选手的可能性也随之增加呢?
但。
给音乐按优劣排序,本来就蠢极了。不少人这么说过,我也打心底同意。这世上只存在两种音乐。一种让人还想再听一次,另一种则让人没有再听的欲望。
然后我爬起身,坐在电脑前打开浏览器,跟着相关视频的链接再次翻找凛子弹的钢琴。
那天夜里在我新找到的视频中,最喜欢的是舒伯特的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
在这之前,我从未认真面对过舒伯特,完全不懂小时候听过一点的未完成交响曲[注]哪里好,对音乐课上出现的《野玫瑰》或者《魔王》也始终不感兴趣。
[译注:《b小调第8号交响曲》,作品d759,是奥地利作曲家弗朗茨·舒伯特的一首交响曲作品。由于本曲在作曲家去世时,最终没有完成,因此被后人称为《未完成交响曲》。纵然往后有一些交响曲是因为作曲家去世而无法完成,但《未完成交响曲》通常都泛指为本曲。]
所以,凛子弹的二十一号的第一乐章让我感到冲击。
那仿佛脸上时常带着微笑的柔和青年,却有一颗跳动时断时续的病弱心脏,有时还因沉重的疼痛而息声熬过。真是令人苦闷的曲子,怎么看都不适合用来参加比赛。其中完全没有简单好懂的炫技部分,而且估计实打实的难弹。不止如此,耗时也很长,光是第一乐章就有二十分钟左右,她还真能想出选这首曲子啊。
在相关视频里,有一份应该是同一场比赛出场的另一个女孩子,弹的是莫扎特的第八号,这份视频的介绍里写着“得了冠军”。
也就是说凛子弹的舒伯特输了。
我对比着反复听了几次,还是不明白输在哪里。凛子弹得要好一百倍。因为选曲不像初中生?因为演奏太过热情让人听得累?这些反而是加分项才对吧。
对了,我想着从包里拿出乐谱。
华园老师强塞给我的下一首合唱曲,好像就是舒伯特。
《又圣母经(salve regina)》。
这是赞颂圣母玛利亚的四部合唱。和往常一样,老师让我做一份钢琴伴奏。这曲子,和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一样是降b大调嘛。如果是这个,就能把第一乐章,切实的中板(molto·moderato)稳静的主题原样拼在伴奏里。
我用音序器写好后听了一下。单单是这个阶段就已经美得令人震颤,简直要错以为自己是天才了,不过真正的天才是作曲者。不只是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又圣母经》也毫无疑问是名曲。舒伯特老师,至今太对不起您了,以后您的曲子我都坐正姿势听。
熬夜完成编曲,打印出伴奏谱后,我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去了学校。
*
至于凛子看了那份伴奏谱的反应,可实在是吓人。她突然伸手敲下了钢琴琴键。不和谐的声音显得莫名滑稽,在只有我们两人的音乐室里回响,仿佛要将全世界所有的马克杯一口气全部砸碎。
“……dm11 on a。”我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没和你玩听音猜和弦。”凛子态度冷淡。
“……呃,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看我像在生气?”
“嗯,是吧。”
她脸上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其中带着一点微热。说话恶言恶语这点也和以往一样。就算不生气也是这副态度吧。
但——果然在我看来这时她在生气。
“我没生气,”凛子撅起了嘴。“只不过觉得你去死就好了。”
“这不就是生气了吗……”
“我觉得你要是能活到舒伯特四倍的岁数待在敬老院也没人去看你天天拿音序器编着全是小三和弦的曲子孤独活到十一月的一个晴天早上忽然一脸回过神似地因为心力衰竭死了就好了。”
这死法好像还挺幸福,结果我没能立刻想出该说什么来反击。顺带一提舒伯特活到了三十一岁。凛子继续抨击。
“所以呢,你用舒伯特的奏鸣曲做伴奏是什么打算?”
“啊——果然看出来了?”
“那还用问。二十一号可是我不知道花了几百个小时苦练的曲子。”
“也是,毕竟是比赛用来决胜负的曲子。”
凛子吊起了眉毛。
“你是知道才用的?怎么知道的?”
“我看了视频,不知道谁传到网上的。”
唉,她刻意叹出的一口气从琴键上扫过。
“全都消失就好了。”
尽管明白她说的是视频,可听起来却像指代更多的东西,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可是,多亏了视频,我才明白了舒伯特的妙处。以前不知道他写过这么好的曲子,真感谢你。”
“我又不是给你弹的,视频也不是我上传的。”
“这倒没错……”
“要是给你弹就弹贝多芬的十二号或者肖邦的二号。”
两个都是带葬礼进行曲的钢琴奏鸣曲。我真是感激涕零。
反正已经惹得她心烦,干脆趁这个机会别拐弯抹角,把心头纠缠的疑问问个痛快好了。
“为什么弹得那么好现在却不弹了?”
她眨了
眨眼睛,然后伏下睫毛,合起键盘的盖子。
“我还在弹吧。”
她盯着自己的指尖,平淡地说。
“啊,嗯。”我话到嘴边又在嘴里咀嚼了一会儿。“我是说,去参加比赛之类那样动真格地弹。”
“比赛有那么重要吗?同样的话父母已经和我说过,为什么还要被你这个外人再说一遍。”
她的眼神和回答都令人刺痛。同样的话被父母也说过吗,也难怪。我缩起了脖子。
为什么要被你这个外人——
她说的完全没错。况且就连我不也觉得给音乐按优劣排顺序很蠢吗?比赛这种事不是根本无所谓吗?
我偷偷朝上瞟去。
映入视线的,是凛子放在钢琴通体黑亮的盖子上的指尖。
好可惜——理由就这么简单。既然有翅膀就该飞翔。对于只能趴在地上憧憬地仰望天空的人来说,这种感情很自然吧?
凛子小声嘟囔了一句:
“之前也说过,村濑君只是不太了解钢琴,对我评价过高而已。我弹的钢琴没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手指灵巧很少出错,充其量只能在都道府县主办那种等级的比赛上争一争冠军。”
说话时,她没有看我,始终对着脚下的弱音踏板,所以就算我摇头否定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总是被人说,演奏不优雅。没气质。音色脏。杂音多。余音单薄。……我自己也这么想。”
“……音色?”
我禁不住插嘴。
“钢琴的音色?……这个,呃,不是取决于钢琴吗?和弹的人有关系吗……只要敲琴键就能出声……杂音是怎么回事?”
凛子总算抬起头,嘴角露出的笑容冷酷刻薄极了,我由得一哆嗦。
然后,她站起身,朝乏味的虚空低喃:
“没什么不好吧?就算是敲琴键就有声音,这水平也能应付合唱的伴奏,除此以外你还想让我干什么?”
直到凛子离开音乐室,我仍趴在钢琴前的桌子上,回味她的话。
你问我想让你干什么?
那还用问吗?希望你继续弹啊,希望能让我听到更多。
而且,刚才你自己都说“还在弹”吧?那时继续问下去就好了。问她,那为什么还在弹。技术完全没退步,说明现在每天也在用心练习。从严酷的比赛中掉队,为什么你还在继续?
我爬起身子,无力地伸手,抚过三角钢琴的侧面。自己映在黑色中的模样被柔和的曲面不留情面地挤碎。
你的心,仍然留在这里面不是吗?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后华园老师来到音乐室,我就问她。
钢琴的音色会不会因为弹的人不同而变化。
“会啊。musao明明引用过那么多古典曲,结果对钢琴一点都不了解啊。”
“呃,算是吧……我就随便听听,遇到感觉不错的就抄过来。”
还有一个理由,如果用古典曲,就不会扯上版权之类的麻烦事。而且我没受过正规的音乐教育,只是个到处抄的半吊子。
“就连钢琴,上高中之前也只弹过电钢琴。你看,那种琴无论是谁怎么敲键盘,音色都没区别不是吗。真正的钢琴是不是不一样啊?”
“就算电钢琴,用不同的弹法音色也会变啊?”
闻此,我吃了一惊。
老师用音乐准备室的那台电钢琴亲自演示了一下。是斯卡拉蒂的奏鸣曲,起初弹得温柔活泼,接着变得粗暴生硬。
“对吧?”老师转头朝我说道。“是不是不一样?”
“……不一样是不一样。”我撅起了嘴。“这只是弹的方式不一样吧。弹得轻柔或者强硬。发声的音源不是一样吗。”
“声音的硬度听起来不一样对吧?这不就是音色的差别吗?”
我抱着胳膊沉思起来。
“嗯……但实际上不一样的是音的强弱还有叠加的方式……”
“听起来怎么样并不是全部吧?音乐不就是这样的东西?”
老师笑嘻嘻地继续把我逼得无处可逃。
“如果是三角钢琴,差别会更大。因为动态范围更广,弦之间还会共振。”
动态范围说的是音强弱的幅度,如果是真正的三角钢琴,上至天崩地裂般的“很强(fortissimo)”,下至细雪飘落堆积般的“很弱(pianissimo)”都能够表现。而满满地架在庞大身躯中的二百多根弦会产生复杂的共振,才得以发出芳醇的泛音,这一点对于每个音都不过是采样的电钢琴绝对无法模仿。
“还有,箱体很大嘛,杂音的回响也会相应地放大。”
“杂音是指什么啊?是说弹错的音吗?我倒觉得凛子弹得完全没有失误。”
“就算弹得完全准确也有杂音呀。”
老师说着关掉电钢琴的电源。麻利地敲下陷入沉默的机械琴键,弹出一串经过句,当然没有声响——仅限于音乐的声音。而相应地另一种声音变得明显:咔嗒,咔嗤,啪嗤,干瘪含糊的辗轧声。
是键盘本身发出的声响。
“光是按下琴键就会发出各种杂音。一个是手指撞上琴键的声音,还有一个是把琴键按到最下面撞上琴体的声音,此外还有凹下的琴键反弹回来时的摩擦声。这些相当吵了,连琴弦的声音都盖不住这些回响,声音因此浑浊。”
“嗬……我从来没注意过,可是那种声音,只要弹琴绝对会有的吧,特别是力度变强的时候。”
“为了尽可能减少这些杂音,钢琴家们都在日夜不停地努力呀。”老师说着笑了。
连这点事都不知道,所以我才会被凛子嘲笑。如今回头想想,和她的对话实在是丢人。
“不过虽说是杂音,不同的人感受也不一样。有人认为琴键撞上琴体的声音冲击性太强,绝对是没有更好;也有人觉得弹强烈的强音时声音的轮廓会变得分明,所以弹出杂音更好。像里赫特或是霍洛维茨弹出的杂音甚至让人怀疑钢琴会不会被他们弹坏。我特喜欢那种,读音乐大学时还模仿过,却完全弹不出那种爆炸一样的声音,只好用胳膊肘狠狠砸了一下,结果把教授惹得大发脾气。我们刚才是说什么来着?”
“……音色会不会因为弹法有变化……”
这个人竟然能成功从音乐大学毕业。各种方面都让人无法置信。
*
那天夜里,我也在视频网站上循环播放凛子弹的钢琴。
扣上耳机倒在床上,闭上眼,意识漂浮在黑暗中诞生又碎裂四散的回响之上。她弹的舒伯特、肖邦、拉威尔,都和第一次听的时候一样令我震撼。
重要的仅仅是这个事实。
我爬起身,剥下耳机。音乐唐突消失,从首都高速路飞驰而过的摩托发出威慑般的排气声,隔着窗帘传入耳中。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紧紧握住耳机桥的手。
看我把你拽出来。主意已经有了。我可是从十岁以后把几年的年少时光全都浪费在关紧门窗的昏暗房间里和dtm[注]软件的界面大眼瞪小眼。脑子里已经开始渐渐编出想要的谱子。
[译注:dtm,desktop music的缩写,为日式英语。在英语圈则被称puter music。]
我坐到电脑前,重新戴好耳机
。
*
凛子来到我所在的1年7班,是四天后午休时的事。我因为连日熬夜干活,累得感觉大脑都要液化了,听到第四节课下课铃声的瞬间就趴在桌上失去意识,被什么人用力摇晃才总算睁开眼睛,身体不明所以地一个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
“——嗯,哈嗯?”
我发出了怪声。抬起头,发现凛子站在面前。
还没睡醒的大脑没能立刻理解情况,我愣愣地反复左看右看,总算想起这是自己的班级,还发现四周的同学都充满好奇心地围观。
可大脑刚冷静下来,凛子突然伸手摸了摸我额头然后用手指撑开眼皮,之后又开始把脉,我又一次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
“干、干、干什么啊?”
被我挥开手,凛子满脸出乎意料。
“你本来每天放学都去音乐室,却有四天没出现,还以为你生病了。”
“呃,那个,真让你担心了。”
比起凛子的话,周围同学们的反应更让我愈发狼狈。大家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什么可疑人物,此外还毫不掩饰好奇心。窃窃私语声传进耳朵。
“她就是四班那个。”“和村濑?”“就是音乐课上帮忙伴奏。”“每天他们俩都?”“选音乐课还有这种节目啊?”“要不从美术换过来吧。”“不对这好事只有村濑才有吧。”
我不太懂你们在说什么,但好像越说越离谱啊?
“就算村濑君每天碰面都和我说色情的事,可连续四天不露面我也会感觉冷清,就来看看你的情况。”
听凛子说出不得了的话,班里的同学一下子炸了锅。
“村濑你这货在音乐室都干了些啥!”“情操教育!”“报警!”
“等,等一下!我才没说那种话!”我拼命反驳,朝凛子瞪去。
“能不能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谎话啊?”
“对不起。”凛子若无其事地说。“不是色情是钢琴。我没打算陷害你,只不过说错了。”
“怎么可能错成这样!你是铁了心想陷害我吧!”
“真的?”凛子特别意外地皱起眉头。“那你加快语速把‘色情钢琴’说十遍试试。”
“为什么要我说?”
“你不是说不可能说错吗?”
“呃……”
我根本没想到会被她如此反击,可自己说出的话就要负责。
“……色情钢琴,色情钢琴,色情钢琴,色琴钢琴,色情钢琴,色情钢情,嗯,嗯?”
“看吧,开始错了。”
“确实是容易念错,但是——”
“村濑,在女生面前竟然能连说那么多遍色情。”“肯定平时就经常说。”
感到毫无根据的谣言开始茁壮地生根长叶[注],我起了一身冷汗,硬是拽着凛子的胳膊把她拖出了教室。
[译注:毫无根据,日语为根も叶もない]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到了没有人影的楼梯缓台,我朝凛子逼问。
“不是说了,担心你才来看看。就这么不信?我至今说过一次谎话吗?”
“有好几次呢!最近一次就在两分钟前!”
“这件事就当作是见解不同好了。”
这可是足以让我的校园生活告终级别的诬陷,真希望你别拿一句“见解不同”打发人。
“总之真的是担心你才来的,出什么事了吗?”
好了,该怎么开口呢。感觉老实照直说太没劲了,我故意冷酷地笑着伸手扶额,摇头晃脑低声说:
“为打倒你做准备……这么说你信吗?”
“还真信。连续四天把自己关在漆黑的屋子里干这种事,如果是你就没什么奇怪。”
“我才没把自己关起来,天天都来上学呢!你这么简单就信了我反而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了!”
“那你别摆怪姿势也别用怪语气不就行了。”
您说得没错!我真想哭!
“呃,总之,”我清了四次嗓子继续说,“今天放学把时间空出来。”
凛子奇怪地眨了眨眼。
3 乐园杂音
那天放学后,我和凛子约好在北教学楼通往屋顶的楼梯缓台上碰面。
这个平时没人来的地方灰尘很大,空气散发着霉味,光线昏暗。比我更早等在那里的凛子满脸不高兴。
“为什么是这种地方?”
“我问华园老师能不能用音乐室,结果她说无聊的比试给我去楼顶。”
“……比试?”
我点点头,经过她身旁走上楼梯。
打开通往楼顶的门锁,转动把手。空中打下的光线射进昏暗后扩散,微微带着草味的风流淌进来。
楼顶是没有任何遮挡的水泥地,不知名的草沿着水泥块相接的缝隙并肩生长,描出并不鲜艳的绿色格纹。在正中央,孤零零地摆着朴素的四脚金属琴架和放在上面的合成器。
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栏杆扶手对面,是五月一望无际的透明天空。凛子脚踩在门框上停住了,目光始终盯着那台合成器。我用从四楼的插座牵过来的电源延长线接上乐器,打开开关。细长的绿色液晶屏幕上,朴素的粗壮黑点的集合体开始跃动。
“这是啥?”
凛子走近后问道。
“eos,很老型号的合成器。”
“带扬声器,还真少见。”
凛子指着乐器双肩处的黑色大圆盘。
一般来说,合成器本身不具备发声功能,需要额外准备放大器和扬声器来输出。但这台名叫yamaha eos的型号是以单独一台合成器也能愉快演奏的理念开发的乐器,内置发声功能,不靠外接扬声器声音也相当大。但相应地比普通合成器重得多,从家里带到学校真是体力活。
“所以,要拿这个干什么?刚才听你说比试。”
闻此,我从包里拿出乐谱递给她。
是一首不长的钢琴曲,一枚双联页足以容纳,演奏时间有三分钟出头吧。感到她视线沿五线谱前进,我有些紧张。
“呃,这是乌克兰作曲家伊果·梅德韦杰夫的a小调第六号前奏曲,写于他在1917年俄国革命中不幸身亡的一个月前——”
“是村濑君写的曲子吧?”
谎话立刻被看穿,我的眼球几乎逆时针转了三圈,然后克制地清了清嗓子继续糊弄。
“不不,都说了是乌克兰的作曲家。”
“最近一直在看你写的钢琴谱,你以为我一眼看不出来?胡说八道有什么意义吗?”
“……真对不起。”根本没这么个作曲家,全都是编的。
“所以说,就是让我弹这种和以往一样徒有其表的曲子?”
“能弹吗?”
“就这种程度视奏很简单——”凛子说着视线在乐谱上前进,在纸的右下方停下了。“……这结尾的震音太过分了吧。”
我得意地点头。
“那儿是最大的看点。”
“按谱上要求的速度怎么可能弹八度音的四度震音?你又随便拿音序器编出人没法弹的曲子,很高兴吗?”
[译注:中文中震音(tremolo)与颤音(trill)常被混淆。在钢琴上,震音是指两个不同的音或和弦快速地交替弹奏,一般需要借助腕部摆动;颤音则是借由手指的快速颤动奏出主音与其它助音来完成。]
“可是我能弹啊?”
凛子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又怀疑地眯起。也难怪。要像摇铃铛一样交替弹奏右手用力张开才能按下的a-e-a和弦与高出四枚琴键的d-a-d和弦。恐怕肖邦、李斯特或者拉赫玛尼诺夫在世也绝对弹不出来这段经过句。但我能弹。
“骗人的吧?”
“我可没骗人。要是你弹不出来,而我能弹得完美无误就算我赢,好吧?”
“比试是说这个?有什么意义?”
我打探着凛子的表情,慎重回答:
“以前我也说过,以你的水平白白浪费在高中课堂的伴奏太可惜。如果我赢了,你就要再发挥百分之百的水平按我的要求弹一次。就在这儿,用这台合成器。”
她伏下睫毛,郁闷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要同意那叠条件?”
“要是你赢了,今后学校活动的校歌伴奏我全包了。”
凛子的脸色明显变了。
我们学校每学期开学和结业的仪式上都有校歌合唱,此外还有入学典礼和毕业典礼,以及合唱比赛等等,全校场合的集会上演奏校歌的机会很多。而华园老师嫌钢琴伴奏麻烦,已经公然说都交给凛子。这任务肯定让她相当心烦。
要是我说替她承担,作为比试的筹码来说并不赖——应该是这样。
凛子想了一会儿后说:
“我还不是很明白输赢的条件,我弹不了你能弹就是你赢,其他都算我赢?是这样吗?”
“这样就行。”
也就是说,两个人都弹出来,或者两个人都没弹出来,结果还是我输。对凛子来说条件相当有利吧。
“特意拿来自己的合成器,不会是让它自己播放提前编好的音轨然后宣称自己弹得完美无误吧?”
“绝对不用自动演奏,全部亲手弹。”
凛子再次死死盯着谱子,估计是在脑子里尝试吧。但我听到的只是远处棒球社慢跑经过脚下时的吆喝声,吹奏乐社里个人练习低音号发出的令人困倦的低吟,还有校门对面工厂里回响的机械臂运转的僵硬声音。
不久后,凛子把乐谱推回到我身上。果然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她不可能接受吧,我感到绝望,却听她说:
“没有谱架吧,举着给我看。”
我喜出望外地绕到键盘对面,在方便她看到的位置展开谱子。
仅仅四个小节,比试的事就开始从我脑子里烟消云散。听起来简直不像自己的曲子,而真的是在俄国革命中被处刑的音乐家临死前的天鹅之歌。时隐时现跳跃的高音部分解和弦是散落在雪地的血沫,不时沉重回响的低音则是穿透皇女骨头的枪响。并非怨恨也非怜悯,只是讷讷地高唱悲剧。
所以,在经过情绪高涨的中部后再次回到主部时凛子突然停住手,我绝望得几乎拿不住谱子,明明是为此写的曲子达到了预想的目的。
凛子伏下睫毛摇头。
“……不行。果然弹不了。……琴键远比普通钢琴轻,还以为可以像滑音一样左右滑动手指,可怎么也避免不了出现多余的音……”
我长叹一口气。
“那我来弹。如果完美无误就是我赢了,没问题吧?”
“你记下来了?”被她问道,我惊讶地点头。她是问能不能完全记住不看谱。
“毕竟是自己写的曲子,又不长。”
“那谱子借我,我要检查是不是真的没弹错。”
凛子把我手里的谱子抢去,然后从校服夹克的口袋里拿出圆珠笔。为了缓解紧张,我用舌头在干燥的嘴里转动,硬是咽下口水。
没事,没事的。这几天一直在练吧,而且这可是自己写的曲子。
然而从最开始的呈示部我就再次体会到绝望。如果凛子的演奏是天上的星星,那我就是灯泡了。明明是由同一台乐器、同一份乐谱产生的音乐,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真的连音色都不一样,华园老师说得完全没错。
但一边羞耻于自己的蹩脚而缩手缩脚,一边尽全力
只为保证不出现失误,随着沿呈示部前进,心里反而涌起一股喜悦。
果然凛子是货真价实的。哪怕是用这种二十年前的业余合成器,也能演奏出那么特别的声音。熬夜准备的辛苦没有白费。先是要准确无误地弹完,之后多少强硬一点也要让她认输。
然后在我面前,你要再一次用全部实力认真弹一次。
穿过满是藻类的沼泽般令人焦躁的中部,旋律豁然开朗,反复涨起又落下,主题向八度音的断层爬升。终于,我到达了凛子的演奏中断的位置,无论再卓越的钢琴家都会止步的断崖。
凛子,你的想法对了一半。这台键盘比三角钢琴更软更轻,所以靠手指在琴键上滑行的滑音奏法可以轻松进行高速演奏。但你只想到了这里。因为你是钢琴手。如果是钢琴,每枚琴键通过击弦机械与特定音阶的弦相连的右边一定是xi,再右边一定是do。手指在键盘上滑行到re,就无法避免会弹响期间的xi和do。这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那是钢琴的理所当然。
这家伙不是钢琴,是合成器。
弹下每个琴键时发出的,终究是靠音色数据一一设定好的音。为do键分配do的音,理由单纯只是弹起来方便,仅此而已。
既然这样,只要改变排列顺序就好了。
震音的部分即将开始时,我左手在面板上快速移动,切换了音色。采样的乐器仍旧是刚才一直用的钢琴,但最高音部的音阶顺序变了。既不需要在四枚琴键的距离上反复移动,也不必担心期间会弹出多余的音。只要把re放旁边就好了。
右手拨响铃铛般演奏的同时,左手的八度音激烈地跳跃。这段经过句已经用身体熟悉过无数次,所以我甚至有余力瞄向凛子的脸。她没有表情的脸上被夕阳微微染上颜色。我简直要把比试完全抛到脑后了。我演奏的声音传到她心里某个炽热搏动的位置泛起波纹。我就是为了这种瞬间才玩音乐,没有任何乐园里能找到在此之上的喜悦。
我屏住呼吸,汗水沿着睫毛飞散,冲过结尾(coda)的上行音型(anabasis),用尽力气弹响跨越四个八度的终止音。这时,整个心都凉了。在最后的最后出现了一点失误。有没有被发现?想继续沉浸在余韵的心情和想快点结束演奏掩饰失误的心情在内心搏斗,贴在琴键上的指尖颤抖着。
结果,直到余音完全消失,我才能抬起手指。
用手背抹掉额头的汗,我悄悄朝凛子的脸看去。
发现她的嘴唇要动,我立刻开口打断她。
“……呃,那个,这只是预先设置特殊的音阶顺序切换是手动的震音也是手弹的可不算机器演奏啊。”
嘴上拼命不停找借口,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也知道有点牵强,另一方面是想把她的注意力从最后的失误上引开。
“你根本没说只碰琴键,而且在知道用合成器弹的时候就该把这些也考虑进去——”
凛子瞥了一眼越说越难看的我,视线落在手里的谱子上,用圆珠笔写下什么,又“啪嗒”一声合上后两次对折,塞进脚下的琴包。
“好啊,是我输了。”
“所以你可能不愿意认输但是我没有作弊——诶?”
“我是说我承认输了。”
我咽下嘴边的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那表情仿佛浮在薄云对面的月亮般皎洁,让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呃,那个,”
“现在在这儿弹你指定的曲子就行了吧?快点。”
“啊,嗯,嗯。”
这样好吗?轻易接受这种歪理。最后的失误都没注意到吗?
就算心里有疙瘩也没什么用,趁她没改主意的时候收下她的赌注吧。我把挂在琴架一头的耳机接上乐器,递给凛子。
她眯起眼睛,微微歪头纳闷。
“耳机?那你不就听不到了吗?”
“没说我想听吧,只是说要你弹。”
她好像没明白,这也难怪。我继续说:
“你自己说过什么杂音太多余音单薄之类的话吧,我做出了解决那些问题的音色。什么曲子都行,弹弹看吧,最好是激烈的曲子。”
凛子再次诧异地绷紧嘴唇,但还是从我手上接过耳机,扣在耳朵上。丰盈的黑发被耳机压住映出的轮廓上,总觉得带着某种能从本能上激起憧憬的东西。由于看得入迷,我差点没注意到凛子把手放在键盘上。糟糕,好不容易制作的音色还没来得及切换。我慌忙操作面板一侧的按钮。
凛子先是像拨响竖琴一样从最低音部到最高音部弹出c大调的主和弦琶音。感到不对劲时眨眨眼睛,然后用弱奏弹出相同的音型,第三次则是用激烈的速度和力度挥舞手指。
“……这什么东西?”
她疑惑地朝我问道。
“无杂音钢琴。”我回答。“特别制作的。有那种软件,不是通常那样录音采样,而是通过物理计算模拟钢琴的声响,对整个音程的所有力度都能发出和计算完全相符的音,呃,就是说靠这个,”
看到凛子表情僵住,我把接下来的话在嘴里斟酌,重新说:
“可以让非常柔和的弹法发出非常大的音量。”
一瞬间,她没有表情的脸上仿佛划过一道裂纹。她双手敲打琴键,琴架的脚嘎吱作响。又来了一次。之后再重复一次。尽管被耳机遮住,跨越四个八度的a小调厚重和弦仍微弱地传进我的耳朵。
凛子脸上闪过种种表情。困惑,安心,然后——是急切的期待。
等她的手指离开琴键,我才开口:
“是你期待的声音对吧?”
说不定在她听来是句讽刺,实际上的确是讽刺。我继续说:
“所以才必须用耳机听,好不容易让音变得纯净,混进外界的杂音就没意义了吧?什么曲子都行,甚至尽情随便敲琴键都没关系。”
凛子屏住呼吸,视线落在键盘上。我隔着乐器在另一边注视着她的模样。忽然,我想到,可以从正面看到弹琴时的样子,也是三角钢琴做不到的长处吧。无论伏下的睫毛在下眼皮上打下的叶影,黑糖糖浆般的头发从校服夹克肩部滑落时流淌的轮廓,还是插进骨色键盘中的纤细指尖,都美得让人以为时间停滞。
但很快时间再次开始流动。是凛子的左手动了。她以母亲轻拍婴儿后背般的温柔节奏开始奏响g音的八度。
这——是什么曲子?
由于连着耳机,只有凛子听得到演奏。我死死盯着她手指编织出的寂静舞蹈,想要拾取流淌的音符,右手开始断断续续地追随旋律。但还是看想不出来。我屏住呼吸,意识集中在耳朵上,想分辨耳机耳垫和肌肤缝隙间漏出的声响。
我终于听到了。
无法置信的是,那不是古典曲,而是爵士乐经典曲目。比莉·荷莉戴的《god bless the child》。经异端的天才钢琴家凯斯·杰瑞、以及加里·皮考克、杰克·德约翰内特组成的节奏组[注]造就的无限透明又充满歌意的改编版。我根本没想到,至今以比赛为中心泡在古典里的凛子竟会选这样的曲子。好想听。好想立刻拔下耳机插头,全身浸在她的琴声里。用力抓住另一只手的指甲陷进了手背,克制欲望。这可不是为了让我听才安排的比试,而是想让她自己听。能够随心所欲即兴演奏个不停的爵士经典曲正合我意。尽情弹吧,尽情
享受这不含杂质只有敲击琴弦声的钢琴吧。
[译注:节奏组指乐队或乐团中负责构成乐曲根基的节奏部分的演奏者。摇滚乐中多指鼓手和贝斯手两人,爵士大乐队则还包含节奏吉他手和钢琴手(或其他键盘乐器演奏者)。]
你很快就会发现。
这和纯度接近百分之百的蒸馏水难喝一个道理,这台无噪音钢琴的声响贫乏至极。
到那时我会把这双手伸向面板,倾尽eos b500的全力,将你现在沉浸其中的声音扭曲、弯折、点火、烧成焦炭。用染成五光十色的音色尽情混合在一起把你灌醉。
但那个瞬间没有到来。
在她近乎于纯度百分之百面无表情的脸上,始终没有浮现不满之色。相对地,是她自己摘下了耳机。左手继续毫不停歇地继续奏响八度g音的固定音型,在长和弦的空隙间,用获得自由的右手抓住耳机耳垫拽了下来,接着拔下耳机线。
钢琴的声响解放到空中。
轻快跳跃的节奏使得空气中每一颗粒子都在呼吸一般,混凝土和草湿润的味道忽然清晰扑鼻,天空的蓝色刺得眼里渗出泪水。
凛子的右手再次敲响琴键,有力地让《god bless the child》的歌声成型。哼唱着祈祷般诗句的嘴角甚至微微泛起笑容。
不久后,凛子吸了口气,暂时将即兴换成稳静的旋律。如心跳般的低音八度g音分明地在脚下回响。裹着音乐的风声,鸟的啁啾和天井树丛中树叶的摩擦声都带上了鲜明的色彩传进耳朵。
“……有这么多种声音在响啊。”
凛子忽然低喃道。她手上的演奏仍在继续,脸则仰向天空,闭上了眼睛。
“我第一次知道,以前完全没有注意。多亏了你做的这份枯燥的音色。”
尽管和以往一样话里带刺,可我却没有生气。因为我就是为了让她意识到这件事才做出了这台无噪音钢琴。
“没有什么声音属于杂音呢。”
凛子的声音仿佛已经成了歌的一部分,深深渗进我内心深处。
她的手指再次带上热量滑上键盘,摇荡着令琴键燃起火焰。无论用再强烈的激情弹奏,也只会被塑料制成的假骨佯装不知地吸收,处理成数字信号变换成声音。但合成器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无论怎样的机械,也不可能将我用来听声音的耳朵、内心与灵魂都洗刷漂白。只要我们还活着,还有呼吸和心跳,一切的声音都会在四周交相鸣响。学生们的笑声和脚步声;驶过大路的卡车发动机声;围着寺庙生长的杂木林中群聚的山斑鸠们困倦的叫声;远处碾碎铁道口警报声前进的列车声。即便这个只有无趣水泥地面的屋顶,也充满足以让人喘不过气的生命。没有哪种草名叫杂草,在水泥块缝隙间发芽、开出不起眼的花的每一株草都有名字,有生命,把这些当做燃料活着。如果能感受到这些,那么任何地方都是乐园,在那里不存在什么杂音,传进耳朵的一切都是乐音。
我感到一阵凉爽的疏远感,甚至令人愉悦。凛子和她创造的音乐,以及将其拢扩的完美世界。明明我就是为了听到这个才用尽了办法,可如今愿望真的实现,却和脚下不知名的那些草一样只能左右随风摇摆,真是寂寞。
不——
既然待在这里,那么连我也是这座乐园的一部分。
愣愣地站在这儿不动真的可以吗?明明鸟儿、虫子和铁路都在用自己的声音歌唱,你就只满足于做一个把乐器带过来的搬运工?而且这可是《god bless the child》,配器如此丰富的曲子,你能忍受将其交给一台单薄的合成器吗?
我也要闯进去。
我闭上眼,感受凛子演奏的速度。大概是72bpm吧。我看准乐句间的空隙,手指迅速爬向面板,凭感觉选出鼓组的自动循环,轻轻垫在凛子的钢琴声脚下。随着节拍开始,旋律的轮廓豁然分明,轻快地从地表浮起。我朝凛子的脸瞄去一眼,与她四目相对,结果心脏猛地一跳又错开视线。
她没有吃惊,也没有生气。……或许还微微笑着。
如果这样。
尽管还在演奏中途,我仍毫不在乎地切换了音色。加足了效果的电子三角钢琴惹人目眩的音色经凛子的指尖编织,让她睁大了眼睛。趁她被音色的变化吸引,我将原声贝斯的音色分配到键盘的最低音部。光是鼓组节拍不够紧凑,果然还是要有这个才行。
谁来弹?
凛子只有两只胳膊,所以,当然是我。
我向键盘伸出手,隔着乐器与凛子面对面。从这边来看,键盘是反的,但应该没问题。速度和缓,又都是单音,能弹。
在机械重复的单调节奏型与凛子充满歌意地复杂摇摆的旋律间,我轻轻加入贝斯。起初是随着她的步调弹下简单的音符,感到呼吸开始合拍,便慢慢故意脱离和声,再立刻收回。凛子也注意到我的动作,大胆的挂留音与延伸音和弦逐渐增加。在稍打破一点点平衡都容易破坏演奏的那条危险的界线上,两人故意争相进攻,简直就像在架在高空的绳索上跳舞。如果两人同时踩空便会从两边一同跌落,因此必须以同样的节奏呼吸,两人目不暇接地交替负责站稳脚跟与抓住对方的手跳回绳索上。
不断重复这种事,不可能还保持平静。
每刻下一个音符,心脏、手指还有全身的细胞都不断昂扬,无法抑制。我再次摆弄面板,切换音色。是结合了弹下便会破裂般失真的罗兹钢琴(rhodes piano)与强调轮廓的三角钢琴的复合音色。随着进入高音域,声音越发紧缩,变得像弦乐器般神经质。在凛子的手指自由自在编织出的旋律中,配上自己的旋律。时而齐奏,时而助奏。面对反转的键盘,我必须将即兴完成的乐句瞬间在脑中左右颠倒,按键也难得可拍。但不能拿这当借口。是我把凛子带到了这个地方,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一同跑到最后。对那时的我们来说,eos b500五个八度的音域太过狭窄,而且最大同时发音数只有二十四个也太少了。我和凛子互相争夺着音符,手指在键盘上一次又一次错综复杂地碰撞与交织。
就这样重复了超过一百次叠句(refrain)的最后,奇迹发生了。凛子甩乱了头发抓挠着琴键奔向最高音部,随后戳进我耳中的,是本该很熟悉却从没听过的旋律。
我禁不住抬起头,只见凛子心满意足地朝我笑着,才终于想到。是我单纯为这次比试而写的a小调前奏曲的主题,被她完全按原样接在了《god bless the child》和弦行进中。完全没有不协调,简直无法置信。而且在即兴高涨的顶点,凛子双手微微错开叠在一起,开始流畅地奏响那段恶魔般的八度震音。我屏住呼吸,用厚重的和弦填填进中音域。
本来没法弹的经过句的弹奏方法。
答案很简单。根本用不着特意准备更改了音阶顺序的音色,只要两个人来弹就好了。感觉我已经被打倒在地,败得体无完肤,甚至心里一阵爽快。想到这里,手指忽然轻快了许多。
这样下去,感觉再有多少个小时都能跟着凛子一起弹下去。
实际上,我不是很清楚连续弹了多久,如果不是下起小雨,说不定要投入地一直弹到半夜。
啪嗒嗒,水滴发出声音打湿eos b500的琴体。手背和脖颈沾上冰凉的雨点,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演奏朝空中抬头。
“乐器湿了!”凛子小声叫道。我慌忙关掉合成
器电源,塞进琴包,背起来朝门口跑去,凛子也把琴架拿了过来。跑进楼里放下东西,蹲在楼梯处喘了口气。雨越下越大,拍打身后的门。
幸好,琴包里垫着用作缓冲材料的毛巾,我拿出来递给凛子。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女孩子擦拭被雨打湿的头发时让人无法直视,于是我刻意转身,背对着她整理乐器。
哈哈——背后传来声音。
我回头瞄去,便看到头上还盖着毛巾的凛子正笑得身体轻轻摇晃。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出声音。各种心情同时松缓,全身失去力气,回过神时我也笑了出来。
笑了一会儿后,凛子站起身把毛巾扔了过来,然后捋顺弄乱的裙子,用已经不在笑的眼睛朝我看来。
“……满足了?”
一瞬间,我没明白她在问什么。满足是什么意思?你是为了让我满足才弹的吗?两人都只是为了演奏而演奏——
这时我一下子想起。
对了,如果我赢了她就按我说的弹。直到刚才我完全忘了。
“……啊,嗯。”
比试已经无所谓了。现在,我仅仅因为那个一时的乐园眨眼间被雨冲刷得一干二净而遗憾。
“我还完全不够。”
闻此,我猛然朝她的脸看去。在那副总是冷淡观察别人的脸上,还微微留着火花。
“你弹得还是那么烂,声音也太单薄,特别是鼓组。下次准备好一点的声音。”
我感到一阵丧气,只能默默看着凛子走下楼梯的背影。等到她的脚步声在缓台更下方渐渐消失,听听见的就只剩下雨声。
我低头朝旁边软绵绵地靠在身上的琴包看去,对着从拉链开口露出的eos b500说了声“辛苦你了”。看来结果还是搞得有点砸。不是你的错,你是台好乐器,是我不好,没能准备出有说服力的音色。明明顺利约她过来,还一起合奏,真可惜。
凛子弹的钢琴——
绝不是声音脏,也绝不是技术不够。
她只是无法喜爱自己的声音而已。所以我希望她能明白。她创造的音乐让我那么入迷。
但我的水平完全不够,而且这场比试也太牵强了。凛子会认输,只是凑巧没注意到我最后的失误。
这时,我忽然发现。
从脚下琴包里露出的合成器那排琴键简直像是在露齿而笑,嘴角处吐出一枚纸来。是比试时用的前奏曲谱子,刚才凛子塞进去的。我把它拽出来打开,顿时倒吸了口气。
在谱子右下角,结尾(coda)激烈的上行音型(anabasis)处,一个三十二分音符上被画了一个“x”。是凛子标的吧。为了确认我弹得有没有错,演奏时她始终一只手拿着笔检查谱子。
她注意到了失误。
为什么会放过呢?明明是她赢了。
“……咦,只有musao?凛子哪儿去了?”
听到声音,我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想把谱子藏起来。不过出现在缓台的是华园老师。
“比试你赢了吧?合奏很起劲啊,那是你选的曲子吧?”
“啊……你听到了?”
就算是键盘乐器自带的扬声器音量不大,待在正下方的音乐准备室里能听到也是当然的吧。
“怎么一脸不痛快?是不是赢了以后得意忘形,提下流的要求结果被凛子揍了?”
“你能不能别说这种话,难得即兴合奏留下的余韵全被你毁了……”
“对对,效果很棒啊。是两个人弹的吧?那不就完全成功了吗,再高兴点嘛?”
“啊,没,也算不上……成功……”
我对老师说了凛子临走时不满的样子,还有她发现了我的失误。老师看了谱子上标的“x”耸耸肩。
“这肯定是故意放过的吧。”
“……诶?”
我盯着老师的脸眨了眨眼睛。老师一脸无奈地继续说:
“是想给你弹才主动认输的吧,这点事你怎么想不明白呢?”
“……啊?……可是,怎么会,”
“况且啊,musao。你也好歹算是个玩音乐的,演奏成不成功自己听了不知道?语言和态度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我花了很长时间细细品味华园老师的话。
对啊。我怎么会忘了呢。这世上只存在两种音乐,区别在于有没有价值再度追求。
然后凛子不是说了吗——
下次准备好一点的声音。
她是说还有下次。
我忘了华园老师还在眼前,仰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口气。虽然没达到一百分满分,但熬夜作曲与制作音色的努力没有白费。
然而华园老师说:
“然后啊musao,在你悠闲放松的时候说这话很过意不去,但教导主任马上就要来了。”
我吃了一惊爬起身。
“啊?为啥?”
“你们的演奏连办公室的人都能听到。教导主任还以为是我弹的,刚才跑到音乐准备室问来着。我故意装傻说‘是不是楼顶啊?’结果他就走了,估计是回办公室去拿钥匙。”
“这不是马上就要来了吗!”
“所以我就是这么说的呀。”
“诶,那啥,让我用屋顶的是老师你吧,难道不是去帮忙征得同意了吗?”
“我干嘛要那么费事,单纯是偷偷把钥匙拿来开了锁啊。”
“为人师表这词被你吃了吧?
“就这么回事,我要跑了,就算被抓到也别把我说出去。”
“为人师表这词绝对是被你吃了!”
“既然是学生拼了命也要保护老师!”
“正常不是反过来的吗!”
一丁点都没想保护我的华园老师一溜烟在楼梯下消失,我也慌忙背上琴包,把折叠式琴架挂在左肩,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在三楼走廊一眼瞄到教导主任出现在对面,立刻跑进厕所才躲了过去。好险……
*
由于勉强背着重物跑楼梯,那天晚上肩膀和腰疼得不行,可我还是熬夜修改谱子。
第二天放学后来到音乐室,凛子也来了。我一言不发地递过乐谱。她接过看了一眼后哼了一声。
“既然已经改得看不出原形,还不如写首新的。”
已经看不出原形她还能知道是哪首曲子,真高兴。是昨天比试时用的a小调前奏曲。
“嗯,是吧,本来就是首没什么价值的曲子,而且为了谎称是乌克兰作曲家的曲子,白费力气往那个风格上靠,结果听着就牵强了。我是想重新改成自己的风格。”
“嗬。”
凛子说着朝我注视,好像在问:“所以呢?”我怯怯地别开视线,在嘴里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才下决心看着凛子的眼睛说:
“可以收下吗?这首曲子太难,我已经弹不了了。”
她的视线在谱子和我的脸上反复看了几次,然后坐在钢琴凳上,把我的谱子摆在谱架上。
纤细的手指向骨色的琴键挥下。
断奏戳进我的皮肤,疼痛得令人愉悦。啊,就是这个,我陶醉地想到。凛子弹的钢琴真的很痛。是燎烧舌头的烈酒、欺骗眼睛的怪画、揪扯内心的悲剧、以及穿透骨头直达心脏的乐音。令听
者深深受伤,便是这艺术货真价实的证据。
要是把曲子写得更长就好了,我感到懊悔。再现部那里真不该省略,结尾(coda)也该用尽所有素材写个够。如朝阳撕裂夜雾般的高音颤音响起,令人陶醉的短暂一刻就此结束了。
演奏结束后,我仍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坐在钢琴前的课桌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凛子的手背。她不自在地合上乐谱,放进自己的包里。
“比上次强了。”
我开始觉得,对她来说“比上次强”不会是最高级别的称赞吧。
“真意外,重写之后一个人也能好好弹,就是那个震音的地方。”
“意外?为什么?我是为了让你弹才重写的,当然要改得一个人也能弹啊。”
“是吗?”凛子一副不怎么意外的模样歪过头。“毕竟是你,还以为会改成联弹呢。”
“为啥?”
“装作一起弹,你不就有机会贴上来进行性犯罪了吗。”
“才不会呢!你怎么突然就诋毁我名誉!”
“不是对华园老师做过吗。”
“那是老师自己靠过来的!我冤枉啊!而且你看,昨天我一起演奏的时候不也是在键盘对面,不是没到你那边吗?”
“没错,我还有点不相信,那个村濑君竟然不过来。”
“哪个村濑君啊!为什么这时候你还有点遗憾啊!”平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哪儿去了!
“总之,要是你被逮捕我也头疼,今后注意不要对我以外的人进行性犯罪。”
“就说了我不会——”
话说到一般,我停住了。
别对我以外的人?等等,意思是对凛子就可以了?不不毕竟是犯罪我可没那个打算,但对方认可的话就不算犯罪,话虽如此非要说的话我倒没这个意思——也不一定,呃,我在脑子里嘀咕什么呢?
凛子不在乎我慌乱的样子,从自己包里拿出乐摆在谱架上。
“那就从舒伯特的二十一号开始。”
“……诶?”
“今天的流程。要打持久战了,想去厕所就趁现在。曲目是舒伯特的二十一号,李斯特的艾斯特庄园的喷泉,肖邦的第一号波兰舞曲,贝多芬的二十八号。”
这些全部要弹?现在开始在这儿弹?的确是持久战了,不过为什么?
我立刻想到。
“……这些,……是比赛的,那个……”
“没错,全都是没得冠军的曲子。反正是你,基本都在网上听过了吧。”
是的,你弹的每首我都听过,真是抱歉。
“输了的演奏给你听完了事也不舒服,让你以为我好像一直放不下输赢同样不舒服,所以现在全都重弹一遍。现在绝对比以前弹得更好。”
我禁不住想笑,然后摆正姿势坐直。
犹豫片刻后,我轻轻鼓掌。
凛子面色澄净地转向钢琴,指尖轻轻陷入键盘,开始如波纹扩散般讷讷地讲述第一主题。
在我心里,浮现出“祈祷”一词。至今亡灵般对凛子纠缠不放的音符们逐一得到净化,在午后和煦的向阳之处渐渐融化消失。
能见证这场规模不大的仪式真的让我开心。为了再次寻求新的音乐迈开脚步,凛子需要一度放开一切。那些东西不会消失,而是仍在同一片天空中继续回响,并且总有一天会与她再次相逢。比如打湿脸颊的春雨,成双啼鸣的鸟叫,又或是新芽破雪萌发时的摩擦。随着耳边凛子的钢琴声,我在心中祈祷,希望到那时仍能和现在一样在她身旁聆听。
4 被幽闭的花
我们高中玄关门口放着一个大玻璃箱,里面总是有大团的插花装饰着。
我对花没什么兴趣,每次路过也不会在意,但那个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是个例外。早上来到学校,换上室内鞋后正要上楼梯,却忽然在玻璃箱前停下了脚步。
我动不了,甚至无法移开视线。
花瓣细小密集的红花大胆地插在筐里,凶暴又不乏高雅的气质从中满溢而出,简直要撞破玻璃箱冲出来。几个学生从背后经过时诧异地看了我几眼。
预备铃响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心怀惋惜转向楼梯。临走前想最后看一眼时回过头,才发现玻璃箱的一角孤零零地摆着一张名牌。
一年三班,百合坂诗月,估计是插花作者的名字。
在旁边还联名写着二年级女生的名字,但我完全没记住。诗月,只有这个名字字面所含的静谧渗进内心留了下来。
*
那天傍晚,经过玄关门口的玻璃箱时,我看到四个女生面朝插花争论着什么。
“这是前辈的作品,感觉拿出我的名字不太好……”
“哪儿有的事。”“几乎相当于百合坂同学的作品吧。”“我只不过是完全按百合坂同学的建议做的。”“老师也吃了一惊,只好把百合坂同学说出来了。”“这么专业太厉害了,光靠我们不可能做到嘛。”
“可是……我也不是社员……还这么出风头……”
“没人在意这些啦。”“话说百合坂同学,不想加入花道社吗?”
“你母亲是宗家吧。”“要是加入了,我们也能提高水平。”
百合坂,这个名字传进了耳朵,看来正因为什么为难的人就是那份插花的作者。由于是背对着我,从这边看不到脸,而旁边的三个人似乎是花道社的社员。从她们的对话来看,百合坂诗月不是花道社的社员,只是为插花效果提了建议。
那盆鲜艳亮眼的插花实质上的制作者。
是怎样一个人呢?好想看看长相。我故意放慢速度从四人旁边走过,可要走到能看到百合坂诗月长相的位置,路线无论如何都会显得不自然。
哎,算了。被当作可疑人物又很麻烦,我死了心加快脚步。
这时,背后有人小声“啊”地一声。回过头去,和她——百合坂诗月对上了视线。在她肩膀后刚好是厚玻璃里绽放的淡红色花朵,衬着那头黑发,好像连她自己也成了插花的一部分。四目相对中,仿佛唯独我们两人之间的季节开始加速,夏天到来秋天走过冬天离去,而后季节回转再次迎来春天。
“……呃,那个————”
见百合坂诗月轻轻指着我想说什么,我慌了。怎么回事,她知道我是谁?明明第一次见面?
“百合坂同学,怎么了?”
花道社的人担心地说道。诗月从我身上移开视线,被花道社社社员们围在中间朝走廊走远了。不知为什么,我心底竟松了口气,然后想起华园老师有事叫我,便朝楼梯走去。
老师叫我去的是北教学楼四楼的乐器仓库,在音乐准备室隔壁。
华园老师就等在仓库门口,打开门让我进去后说:
“乐谱和资料分类放回架子,乐器也整理一下。”
我仰头看了看脏兮兮的天花板,再次打量仓库。乐谱,乐器盒,钢管椅子还有脚凳之类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简直一副地震灾害后的惨状。
“要怎么才能搞得这么乱七八糟的啊,你是养了群猴子吗?”
“别想当然就觉得是我搞乱的啊。”华园老师不满意地撅起嘴。“我到任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啊……对不起,习惯性这么想了。”
“我只不过是在这儿睡午觉打游戏,掉稀有道具的时候高兴得打滚而已。”
“你这不是也有责任吗!”
“然后我的3ds在这儿弄没了,能顺便帮我找找不?”
估计3ds才是重点,打扫仓库只是顺便吧……
“有不少管弦乐谱,对你也有好处。”
“啊?对我有什么好处?别为了把事情推给我就随便找理由——”
“嗯——那什么,我是musao的忠实听众,所有的作品都仔细听过,然后挺久以前就有这个感觉,特别是初期的作品很适合早期浪漫主义风格,这儿有不少交响曲的总谱能拿来学习,很方便不是?”
看你说个不停好像多了解似的,不过你眼神在飘啊。
“哦?初期的作品听得那么仔细吗,那来弹一段看看。”
我指着仓库角落一台小型风琴说道。老师装模作样的笑脸开始僵硬。
“哎呀突然让我弹我也挺难办的不是?又不是一台键盘就能弹出来的曲子,得改编一下才行吧?”
“弹不出来是吧,不如说仔细听过也是骗人的吧,过去的曲子我早就删了。”
“嘁,你删了?”
“看吧果然不知道。”
“不是的我真的都仔细听过!改编好了就弹给你听,我保证。”
“我才用不着这种保证呢,整理仓库能不能老师你自己来……”
“我还有工作!之后交给你啦!”
华园老师说着一溜烟逃出了仓库。是不是真的有工作都值得怀疑,不会是看漫画或者玩手机游戏吧?
不过意外的是,整理仓库还挺有意思的。毕竟是座宝山,我以前就想看的布鲁克纳、马勒还有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乐总谱大把大把冒出来,还能翻出没开封的高音竖笛还有半音阶口琴等等少见的乐器,此外还发掘出一份至高的宝藏(字面意思),快被压扁的硬纸箱下是一套爵士鼓。底鼓,军鼓,四面嗵鼓,踩镲,叮叮镲以及双踩等应有尽有。我对鼓不太了解,不敢断定,但试着敲过军鼓,发出的声音就不像便宜货,至少绝对比吹奏乐社平时用的要好多了。
大体收拾好以后,地上也有了空间,我一时兴起认真把鼓装配起来。是简单的配置,嗵鼓只装左边的一面,镲片也只装了踩镲、吊镲和叮叮镲。反正再多装手也敲不过来。
鼓棒和鼓凳也顺利在仓库的角落挖了出来,准备万全。先是简单的8拍子,然后是摇摆节奏(shuffle),顺便还试着加了几个花。但我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自己敲得比想象中更烂。
该怎么说呢,爵士鼓这东西,技术好坏会直接反映在声音上,大概是因为敲哪里哪里响吧,自己敲出的声音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平时总是用音序器编好节奏播放,实在是接受不了现实的反差。
我放弃敲鼓开始整理乐谱时,仓库的门忽然开了。
转过头去,便和站在走廊的那人对上视线。我和她都半张着嘴僵住了。是在玄关门口的插花前看到的那个女生。
百合坂诗月。
刚才只是短短看了一眼没有注意,如今面对面便发现她很有气质,甚至不好意思朝眼睛直视。脑海中跃然出现她身穿和服,手势柔美地修整各季花卉的模样。
她这种花道少女,来乐器仓库是有什么事?
“啊,那个,”她为难地说,“我被华园老师叫来整理。”
“诶?啊,哦……”
“难道说已经结束了?”
我环视仓库,再朝她的脸看去。
“嗯,算是吧,基本上完了。”
被华园老师叫来?
就是说不忍心全都扔给我,又叫了个人帮忙?我不觉得老师能这么为我着想。
“对不起,我来晚了。”她显得过意不去。
“啊,没什么,没那么麻烦。”看她这么歉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话说回来,她会被华园老师拜托来整理仓库,两人到底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呢?这女生应该没选音乐课(如果选了该和我一样分在奇数班上课),华园老师又没当班主任。而且刚才在玄关门口,她的举动好像知道我是谁一样……
尽管心头涌起种种疑问,但不知道就不会有麻烦,于是我继续一言不发地整理乐谱,期间时不时朝她那边偷看。奇妙的是,明明已经没事了,百合坂诗月却仍站在仓库门口扭扭捏捏。这时我终于发现,从刚才开始她的视线就没在我身上,而是一直盯着那套鼓。
怎么回事啊?有那么稀奇吗?和音乐没关系的人说不定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她直勾勾的眼神实在太过认真,于是我问了一声:
“……要敲敲吗?”
“可以吗!?”
她顿时满面欢喜,走进了仓库。
看她一副深闺里的大小姐模样,说不定没拿过比花剪还重的东西,是不是要从坐姿和踏板等等基本的知识教起啊……本以为是这样,结果看到她突然开始调整鼓凳高度,我吃了一惊。她坐下后手腕简单做了做关节运动,倏地挺直后背,双脚放在踩镲和底鼓鼓槌的踏板上,握着鼓棒的两手轻飘飘抬起。
仓库里的空气开始浓稠得令人喘不过气。
百合坂诗月的举动——某种意义上正如我所想象,同时又在那个方向走得更远。手上大胆的动作仿佛是在花插中插下最初的一朵,在踩镲上打下一击。随后开花的,是用大量鬼音(ghost note)绚丽妆点的摇摆节奏(shuffle)。
我感到一阵眼花缭乱,摇晃着后退,靠在乐谱柜上。
她苗条的手上握着鼓棒,从叮叮镲移到嗵鼓,而后又回到叮叮镲,犹如贪求花蜜的蝴蝶般轻盈地跳跃,敲出的声音却强有力得深入骨髓。
我屏住呼吸听得入神。
明明速度没有变化,我却陷入了加速般的错觉。只有这个房间与外界的时间相隔绝,被什么向前推进,门外的现实正寂静地冻结——
“啊……”
她轻声叫着停下手。律动感唐突消失,我仿佛感到被人从悬崖上推了下来。
“对不起,我太入迷了……”
见她带着歉意起身,我慌忙说:
“没事的,别在意。反正这鼓也没人用,被技术好的人敲,鼓也会高兴吧。”
百合坂诗月一脸茫然。
“……乐器会高兴?呃,就是和人一样有意识吗?”
我就随便说说,你这么认真干嘛啊。
“呃,那个,有年头的好乐器……说不定会有吧……”
我慌乱地别开视线,嘴上糊弄着,结果诗月更高兴了。
“这样啊!毕竟是gretsch的round badge嘛,听声音也是用过不少次了,为什么这么好的鼓会沉睡在仓库里呢?”
“rou……呃,什么来着?”
“是徽章的形状,看这里。”
她指着军鼓的侧面说道。
上面贴着圆形的小金属盘,中央位置是个类似菊花章[注]的突起,围绕突起雕刻着gretsch这个厂商的名字。
[译注:菊花章是日本荣典制度中最高等的日本勋章,有大勋位菊花章颈饰与大勋位菊花大绶章两种。]
“60年代的gretsch是这种徽章。这可是古董级的精品,我也没敲过呢!也只有gretsch能发出这种沉稳又有味道的声音了吧,敲的时候反馈给手腕的感触也该说是像沉进水底一样,双击(double stroke)时回响一直传到锁骨简直要上瘾了。”
她突然热情地朝我讲了起来,可我对鼓不怎么懂,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听着。
这家伙什么人?不只是个花道少女吗?和鼓有关的内容说得也都挺内行的。
“而且调音完全是按爵士风格来的呀。我是从爵士学起,对这个音质特别亲切。要说喜好的话喜欢更硬一点的,但又不能擅自给底鼓开洞……”
“啊,嗯,你是学爵士出身的啊?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像杰夫·波尔卡罗。”
由于极其无聊的虚荣心,我装作对鼓颇为了解,说了个自己知道的鼓手名字。百合坂诗月立刻满脸欢喜地站了起来。
“杰夫是我的目标之一!《rosanna》已经练习过几千遍了。你只听鼓就知道了啊,好厉害。”
糟了,歪打正着结果得到了她过高的评价。
之后的十几分钟里,我为自己不懂装懂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百合坂诗月展现她五花八门的演奏,满脸喜色地要我猜鼓手。
“知道这个划分乐句的方法是模仿谁吗?提示是脸!”她绷紧了脸,活像一尊金刚力士像。
“呃,好像是金属乐……拉尔斯·乌尔里希?”总之先说个知识范围内面相威严的金属鼓手试试看。
“回答错误!是迈克·马恩吉尼,你看我这不是装作敲头上的八音鼓了吗!”我哪知道啊你别说得像常识一样好不好。“那下一题。这之后每个乐句我抛一次鼓棒,请猜猜看哪一次是查德·史密斯的抛法!”
她说着这回敲起了放克(funk)风颇为慵懒的节奏。而且正如刚才所说,她反复在每两个小节加上休止符,夸张地把鼓棒抛到接近天花板,然后漂亮地接住开始下个乐句。每次的动作似乎有什么细微变化,但我分辨不出来。
“大概……是这次吧。”我随便选了一次说道。
“不是的这次是yoshiki的抛法,鼓棒转动次数多,还加进了撩起头发的动作对吧?”就说了我哪知道啊。“那下一题。接下来我要敲《good times bad times》,一开始是模仿bonzo[注] ,中途换成bonzo的儿子的风格,请在切换的时候举手。”我怎么可能知道!那对父子的演奏太像了好吗!
[译注:乐队齐柏林飞艇(led zeppelin)的鼓手约翰·博纳姆(john bonham),别称bonzo。]
正确率为零的猜谜时间过后,她一脸过意不去地说:
“对不起,我模仿得不像,完全没能让你看懂呀……”
被她拿不得了的理由道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在我说不出话时,百合坂诗月已经站起身来。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屏幕。
“已经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她一边低头致意一边朝仓库门口跑去,一只脚踏出房门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那个,”她过意不去地抬起视线看着我。“刚才很开心,太感谢你了。”
“哦……”
鼓又不是我的而且我也没做什么,就算被道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开心的话可以常来敲啊。”
诗月肩膀后突然传出声音,吓得她身体微微一跳朝走廊转身。是华园老师。
“啊——老师,对不起,我完全没干活,一直在玩。”
百合坂诗月缩起身子。华园老师笑
呵呵地摆摆手。
“没事没事,小真琴都干完了所以完全ok,估计不是很麻烦吧。”
才不是呢麻烦得要死啊?你以为是谁害的啊?还有小真琴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直呼名字?
百合坂诗月分别朝我和老师低了两次头,在走廊里跑远了。
“我在隔壁听来着,哎呀这鼓敲得真是厉害。”
目送她离开的老师一脸陶醉地说道。
“太有力量了,也不知道那么苗条的身体从哪儿冒出来的力气。东原力哉见了都要光着脚逃走吧。”
“哦……的确是很厉害。”
“这儿应该吐槽说‘东原力哉本来就光着脚’吧!”
“我才不知道呢那是谁啊?”后来查了才知道,好像是个以光脚演出而出名的泰斗级爵士鼓手,百合坂诗月也好华园老师也好,到底以为我知道多少东西啊?
“为了让小诗月能放开手脚,要不要给仓库再加点隔音啊。把门缝塞上再给墙挂上布——”
“那个,她是什么人啊?”
听我发问,华园老师得意地说:
“1年3班的百合坂诗月,是个逸材对吧。她最近经常一个人去我一个熟人开的出租录音棚,因为是鼓手,隔着门也知道有水平,再加上那么年轻,就记住了她的长相。”
“才这个岁数就有老练鼓手的水平,听过一次确实忘不了了。”
“不是,我是看她可爱才记住的。”
“鼓的事被你扔哪儿去了!?”
“敲高速的曲子时头发被汗粘在额头上,真是棒极了……”
我才不管你的癖好呢,真是够了。
“不过真没想到竟然是我们高中的。跟她搭话才知道她也好几次在录音棚看到过我,聊着聊着发现音乐的口味也一样,特别合得来。好可惜啊,她怎么没选音乐课呢。”
这也是我最大的疑问。
“然后,刚才看她被花道社的学生们抓着不放说什么麻烦事,看她挺难办的,就装作有事拜托她帮她跑出来了。”
“哦哦,原来这样啊……”
我总算明白了。所以她才因为帮忙整理仓库的差事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话说回来,麻烦事是指什么呢?那之后也纠缠不放一直劝她加入花道社吗?按她的性格,也不像是能不在乎对方高不高兴痛快拒绝的人……
“对了小真琴。”华园老师打断我的沉思。
“那啥,这个称呼哪儿来的啊?”
“你不是不喜欢我叫你musao吗,可是想叫村濑(murase)的时候怎么都会拐到musao上去,就直接用名字叫你了。里面带‘mu’这个音就反射性变成musao。”
“诶诶诶诶……怎么可能。那……比如说,以二刀流出名的剑豪名叫什么?”
“村本(musamoto)musao。”
“宫本[注](miyamoto)里才没有‘mu’呢!”
[译注:此处为宫本武藏。]
“东京北面的尽头是musao村山。”
“给我向武藏村山市民道歉!就算是偏僻地方那边的人也会在意啊!”
“这儿不应该吐槽说‘东京都最北边应该是奥多摩才对’吧。”
“你以为这个正论能安慰那些可怜的武藏村山市民吗!?”
“对武藏村山来说小真琴的话才更过分吧?”
“唔呃……”我一时说不出话。被她这么说,确实很抱歉。
“然后话说回来啊,小真琴。”
华园老师的语气就像是安抚小朋友,这么一来简直好像我才是把话题扯远的犯人。不对,唯独这次确实是这样?尽管没地方撒气,我还是只能闭上了嘴。
“拜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眨了眨眼睛。
“拜托我的事……是打扫对吧,那个倒是完了。”
“不是不是,我的3ds!找到了没?”
“啊——”这么一说确实有这回事来着。“完全忘了。出土的东西种类太多,结果入了迷。”
“要没电了!我还没存档呢!”
“……为什么这种状态下能会弄丢?”
“在这儿玩的时候教导主任突然过来,慌忙藏起来了!可是我忘记藏哪儿了!”
说她这个老师不正经一点也不过分。
两人一起在仓库东翻西找,总算在书架下面找到的时候,3ds的电量已经彻底用光变得冰冷。
“呜呜呜……好不容易打到boss……又要从头打迷宫了。”
“不是因为你上班的时候玩才会这样吗……”
听我指责,华园老师不满地噘着嘴说:
“好吧!我知道了!那我好好请假玩个痛快!”
第二天,华园老师真的请假了,更过分的是她给我发line说“因为是自习小真琴来教课吧”,甚至发来了要练的曲子的具体内容。没办法,那天的音乐课由我代替老师弹钢琴,指导合唱部分的练习,顺便用dvd鉴赏解说了柴可夫斯基的芭蕾。难不成今后华园老师会把教课全都扔给我,自己悠闲地蹲在家里沉迷游戏?想到这里,我后背起了一阵寒意。
*
百合坂诗月开始时常在放学后来到乐器仓库敲鼓。
“果然……总是有人听好高兴……而且还是gretsch的鼓。”
“等一下,我也不是总待在这儿啊?”
闻此,她脸上变得极其难过。
“……是,是啊,你也很忙……对不起。”
听她这么说我开始过意不去,慌忙解释:
“啊,嗯,但基本上都在音乐室练钢琴,有什么事的话去叫我就好。”
可她脸上又好像在说“没事就不能去叫你……是吧”,结果我又加了一句:
“就算没什么事,呃……那什么,想玩鼓手猜谜的时候也可以。”
诗月听了顿时满脸欢喜,真不该说出口。
“好啊好啊,现在就来吧!”
说着她敲了一会儿带着倦意的沉重节奏。
“好了,知道哪个是罗杰·泰勒吗?”
“你问哪个?说到罗杰·泰勒,是皇后(queen)乐队的鼓手吧?”
“不对喔刚才的是杜兰杜兰(duran duran)的罗杰·泰勒!皇后的罗杰敲军鼓的时候喜欢加上踩镲开镲,你知道的吧?”
不不我完全不知道。
之前已经得到华园老师许可说“鼓可以随意改装”,诗月便说要给底鼓的鼓皮开洞,拿来了专用的工具。
“开了洞以后声音会更摇滚来着?”
我对鼓没那么了解,凭模糊的记忆问道。
“是的。和爵士乐不同,摇滚乐节奏的基础都在底鼓上。”
底鼓就是所谓的“大鼓”,通常状态下会发出厚重的重低音。但摇滚乐的基本节奏型里底鼓踩得太频繁,比起丰韵的回响,鼓手们更希望声音干脆紧凑。而说到怎么做,就是在一侧的鼓皮上开个略小的洞,让声音穿透鼓身。
虽然有这方面知识,但亲眼看到开洞的过程还是第一次。诗月取下鼓皮,在稍错开中心的位置用带刀头的圆规切下直径20
厘米左右的完美圆形,再在切口边缘套上保护用的橡胶圈。
“你好熟练啊。”我佩服地说。“我还以为这种事要拜托乐器店的人帮忙。”
“多数人应该会去拜托店里,”诗月难为情地说,“但祖父说,关系到音质的事情全部要自己学会。”
问过才知道,她祖父是个爱好相当广泛的人,自己家里有爵士鼓和三角钢琴可以办爵士沙龙,而且住宅位于茨城相当偏僻的乡村,广阔宅院的正中央,可以尽情敲鼓不怕打扰邻居。果然一如外表是个有钱人家,真是羡慕得要死。
“因为家里的骚动,我没法待在家里,直到去年都被送到祖父家生活。祖父在百合坂家族也算是个怪人,不站在任何一边,家里也能放心把我交给他。”
……嗯?家里的骚动?这话听起来可不太安稳。
“那时每天都很开心。祖父喜欢钢琴,经常搞即兴合奏。真想一直在那儿生活。”
看诗月低声说得满脸幸福,我决定不追问家里的骚动如何如何。刨根问底也很没礼貌。
把开了洞的鼓皮重新装好,敲了几次确认声音后,诗月说:
“果然还想再消一点音,往里面塞东西吧。”
在鼓身中塞东西进一步抑制回响,踩底鼓时声音会变得锐利。一般都是塞棉被,但那时诗月从包里拿出的是猫、熊、象之类的小布偶。她从鼓皮的洞将布偶一个接一个塞了进去。
“……诶,诶?用这种东西?”
我惊讶地问道。
“是的。祖父告诉我,这个最合适。”
“不是,棉被之类的不就挺好……”
“祖父说,消音要用自己喜爱的东西。这么一来每次踩底鼓都会散播疼痛,演奏就有了感情。”
“诶诶诶诶诶……这事我可没听过,那你祖父塞的是什么?”
“祖父敲鼓是不消音的。”
那刚才的说法绝对是他随便说的吧?
“小布偶容易从开的洞放进去,也能通过个数进行微调,能找到最合适的声音。”
这说法好像有道理极了。
“不过布偶在里面到处打滚,声音不会变得奇怪吗?”
“所以就要像这样不让它们乱动了,把猫的脑袋用象的后腿夹住再把象的鼻子用熊的牙咬住——”
我说你真的喜欢这些布偶?
然而底鼓调音结束后再次敲打时,诗月的演奏质量明显提高了,简直换了副模样。折磨喜爱的东西这种演奏方法真的有效果?要不我也试试?比如,嗯,把费了好大功夫竞拍到的集换式卡牌拿来当拨片,吉他也能弹得更好……?
不对不对,怎么可能。诗月的鼓声一下子变好也只是声音变成了更符合我喜好的摇滚风格。
“现在的声音舒服多了。”
诗月说着抚摸底鼓边缘,那手势就像疼爱小狗一样。
“想到小咪,花子,布鲁琳还有麦奇在里面努力,每次踩底鼓就特别有劲。”
喜欢到连名字都起了还把他们扔进鼓里踢得满头是包?
“都是多亏了真琴同学,调出了好声音。”诗月笑着对我说。
“不不,我什么都没做。”
“你不是为调音给了意见吗。给鼓调音很难从客观上听,有个负责听的人帮大忙了。这个声音是真琴同学的品味。”
是这回事吗。的确,鼓的声音很大,紧挨着声源的鼓手和离开一些距离的听众听到的声音可能确实不一样。不过要说是我的品味,还真有点难为情。
“说这些孩子是真琴同学调教出来的也不过分。”
“过分了啊!怎么听都不对劲吧!”
“就是说,那个……”喂,你别在莫名其妙的时候低头脸红。“你要负起责任,今后就拜托你了。”
“责任是什么责任啊!我说啊,刚才没人听到还好,这种话——”
“是说每次调音都要请你帮忙……”
“诶……啊,哦哦,嗯?这个意思啊。”
“因为只靠我一个人是调不出这个声音啊,要有真琴同学在旁边听才行。”
“可是我也不是每天都来这儿……好吧基本每天都来,不过偶尔也有别的事。”
“希望你能告诉我日程。”
“也不是提前安排好的……”
都是看当天的心情,有时想早点回家,或者想去书店。
“哦对了,加一下line就方便联系了。”
闻此,诗月面露愁容。
“我没有手机。”
“啊,这样,抱歉。……现在这年头还真少见。”
“妈妈她……对这种事很严格。”
她说着伏下视线。这时,我想起以前在玄关门口听到的她和花道社员们的对话。她母亲是宗家来着?要说花道的宗家,应该是古板又严格的母亲吧。
“对了,我想到个好办法!”
诗月两手一拍,脸上变得明快。
“放学后能不能来,请在教室的窗户做记号,这样从走廊里就能看到。”
她的班级可是隔着天井在对面的教学楼里。
“什么记号?”
“前段时间我在店里看到有种枕头,正面是‘yes’背面是‘no’。”
“绝对不行!”你也太纯真了吧!
*
凛子也一如既往在放学后时常到音乐室来,于是两人很快就碰上了。五月第一个周五,我和以往一样在乐器仓库陪诗月玩鼓手猜谜时,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诗月停下敲鼓的手睁大眼睛。站在门口的凛子抱着胳膊来回看了我和诗月两回。
“打扰你们说相声(manzai)了。”
“才没说相声呢。”我想都没想立刻吐槽。你从哪儿看像是说相声啊。
“哦哦,对不起,说错了。打扰你犯罪(hanzai)了。”
“纠正以后反而更糟了吧!还有要是真在犯罪的话就别怕打扰立刻阻止啊。”
“真的在犯罪?”
“我才不是这意思呢!”
“那是面包材料(panzai)?”
“我们没揉面也没编相声段子。”
“那就万岁(banzai)了。”
“哦是啊我举手投降好吗!”
“就算不是犯罪——”
凛子耸耸肩,环视仓库,视线从诗月转向我继续说:
“怎么看都是不纯洁异性交友。”“哪儿看出来的!我只是在听她敲鼓吧?”
“净找些借口理由。”“说歪理的是你吧!”
“你们两人真的只是校友?”“你是玩说唱吗!”
“present for you.”“完全不沾边了吧,就算没词了也别随便找个押韵——”
然而凛子真的朝我递来一份礼物。我咽下没说完的话愣愣地眨眼,接过那份蛮漂亮的大号信封,上面用缎带花纹的封条封口。
“……啊——抱歉,真的是礼物?总之谢谢。”
“你打开看看。”
我按凛子所说打开封条,从里面拿出一份乐谱,角落处是华园老师的笔迹:“拉拉队社团拜托我写了首新的加油歌曲,帮忙改编成吹奏乐用的谱子
。和小真琴商量谁来做吧。”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被坑了。
“所以就决定由心怀感激地收下礼物的村濑君来做。”
“卑鄙啊!还加上让人不小心收下的装饰!”
“我这是相信村濑君的温柔。”
“这种暖心的台词你能不能留到更正经的机会说啊?”
“那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而且还打扰你们了。”
诗月朝正要离开仓库的凛子背后跑去,中途绊到落地嗵鼓的脚差点摔倒。
“啊,那个,对不起我走,是我打扰你们才对。”
凛子转过头意外地眨眨眼。
“打扰什么了?”
“诶,那个,你不是和真琴同学约好的吗?”
“并没有。我和村濑君约好的事只有一件,‘不要对我以外的人进行性犯罪’。”
“能别这样吗,越说越乱了!更何况我根本就没和你说好过这种事!”
“那你打算对我以外的人也要性犯罪?”
“你还真会诱导打,句句话都是诬陷。”
“也就是说,那个,”诗月从旁边犹豫地插嘴。“你们两位在交往是吧,放学后总是在一起,然后我打扰了你们。”
“啊?……不,我们完全不是这个关系。”
“是吗?但是班里的人都这么说的。”
“诶你等等,为什么我的事传到3班去了,应该没什么好说的吧?”
“并不是这样。你们两位都很有名,连没选音乐课的人都知道。那次楼顶的合奏也成了话题,大家都说你们是对和睦的情侣。”
“诶——”我用手捂住了脸。可仔细一想,毕竟是放学后在楼顶演奏,既然老师的办公室都能听到,那听到的学生估计也不少。不对,他们应该不知道是谁在演奏才对啊?……也不是,对面教学楼的三楼就能看到吧。
算了,就算和凛子交往这种误会传开,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头疼的。虽说凛子估计觉得为难吧。我想着朝她的脸看去,却看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的脸像熟透的辣椒一样红到了耳朵。
“……我……和村濑君?竟然被人这么想……”
声音也颤抖得厉害,看得我哑口无言。
“我说你,动不动就说什么性犯罪如何如何,羞耻的点有点怪吧?”真心话禁不住从嘴里冒了出来。
凛子脸上仍带着红潮,眼神朝上瞪着我说:
“……村濑君真不懂女人心。”
捏造性骚扰陷害别人的家伙还好意思说“女人心”这种细腻的词?
“好吧,因为交往之类的谣言传开而羞耻我倒是能理解。”
“和村濑君在交往这件事本身倒是不羞耻。”
“那你的脸怎么还红透了?”
“是村濑君的存在本身太羞耻了。”
“哪儿羞耻了!?这突然飞过来的攻击角度还真清奇啊?”
“总觉得冷静下来了,说不定是因为和以往一样诋毁了村濑君的名誉。”
“原来你有自觉是在诋毁我啊!?”
“不然你以为我是无意识做的?你想什么呢?”
“为什么你还有点生气了,再有点歉意不行吗!”
话说回来,虽然这时候才发现,凛子刚才好像说“和村濑君在交往”来着?这语气听着就好像不是谣言,而是断言“在交往”一样……不对不对,不是她说错了就是我听错了吧?我开始慌了。
“冷静下来想想,反正也没什么实际的损失。”凛子说道。“村濑君你呢?被人看成是我的恋人觉得为难?”
“不……倒不会。”
“回答得具体点。被人看成是我的恋人会不会胃里反酸水?”
“什么反酸水啊,我又没讨厌到那个地步。”
“没讨厌到那个地步,那是到什么地步?”
“都说你这问法太奇怪了吧?哪有多讨厌啊,那个,该说是不讨厌吧。”
“也就是不如说是喜欢?”
“……嗯,非要说的话。”
凛子脸上又一次红到了耳朵。真是搞不懂她。
“竟然能面对面说出这种话,村濑君的言行真让人羞耻。”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你们两位真的没在交往吗……?”诗月小心翼翼地插嘴问道。我心头一阵火大说:
“你看像是在交往?交往就这样?”
“是的,怎么看都像。”“我也觉得像。”你怎么还恢复一脸平静说得事不关己一样,刚才的脸红是拿开关切换的?
诗月麻利地站起身来。“那我好像真的打扰你们了。”她说着接连低头离开仓库。
剩下的是一脸冷淡的凛子,在困惑中挣扎的我,还有沉默的爵士鼓。“太细腻了。”凛子看着诗月离开的门口说道。“我欺负村濑君的时候她也不用在意,继续敲鼓就行了。”
你也稍微细腻一点怎么样啊?
“对了村濑君,有件事我很在意。”
“什么事啊。”
“那个人……百合坂同学?没记错吧。她对你是直呼名字。”
“诶?……啊,哦,你这么一说确实。”
感觉她好像从一开始就叫我“真琴同学”,但这个称呼太适合诗月的气氛,至今我完全没觉得奇怪。
“那个是,呃,她从华园老师那儿听说了我,估计是跟着老师用了一样的称呼吧。”
尽管语调变得奇怪,我还是拼命找理由,但说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向凛子辩解,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嗬。”凛子怀疑地侧眼看着我。“那就好。”
然后我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非要被凛子赦免不可。
“说起来你不喜欢发音带‘mu’的称呼来着?”
“不不没那回事。”
“说不定我也直接用名字叫你比较好……”
那个,凛子同学,你突然说什么呢?
“真琴君。”
“咿唔!?”
“真琴君?”
“哦、哦。”
“真琴君!”
“呃,那个……”
“真琴君……”
“我说?”
“我放弃,胃里要反酸水了。”
“说得太过分了吧!”
“哦哦,抱歉,酸水(虫唾→mushizu)里面带‘mu’啊。”
“希望你道歉的才不是这儿!”
“那村濑真琴君,拉拉队曲子的改编就交给你了。”
在最后凛子提醒我那件麻烦事,然后离开了乐器仓库。
*
诗月和凛子的冲突(?)并没在那时结束。
过了两天,放学后我在音乐准备室里准备第二天课上用的材料。当然是华园老师把本该自己做的工作硬推给了我。心情抑郁地持续着乏味的作业时,隔着墙连续传来三下底鼓的爽快节拍。是诗月。
能换一下心情真是值得高兴。我听着鼓声,漫不经心地动手干活,可接着从另一边——音乐室开始传来钢琴声。这边我也立刻听出了演奏者,是凛子。
令人惊讶的是,两人的演奏完美合拍。凛子弹的是贝多芬的第一
号,f小调奏鸣曲猛烈迅速的最终乐章。而那随着诗月金属风格的节奏叠在一起,在我脑壳里反复左右穿梭。过于丰富又不平衡的立体声让我开始头晕。两人都是隔着一个房间的空间听对方的声音,本该相当难合拍,就算这样合奏竟然没乱。这么一来就能打发无聊了。我机械地动着手,一时听起了两人的演奏。
然而,枯燥的心情完全没有减退。
好奇怪。明明听着这么厉害的演奏——不对,厉害的单纯是节奏完全合拍,老实说,演奏并不有趣。
也难怪,毕竟是为钢琴独奏写的古典曲,单凭加上鼓,改编的完成度当然不可能有多高。
但,我想到。如果是诗月,不应该能想出点什么办法吗?既然技术那么高,不应该能用我完全想不到的演奏方法进一步烘托凛子的钢琴声吗?是不是我擅自对她期待过高了啊。
发展部就快结束时,凛子的钢琴声一下子消失了。诗月的鼓声也在多敲了一个半小节后急刹车般停下。
虽然看不到两人的脸,但诗月困惑的表情,还有凛子满脸不满的表情在脑海中活灵活现。
我站起身,轻轻推开通向音乐室的门。
“村濑君,有事拜托你一下。”
“哇!”
凛子就站在门口,我吓了一跳差点仰过去。
“你去和百合坂同学说一声。三连音太平坦了,弱拍的地方用点心。”
“……为什么要我来。”走到走廊拐个弯不就到了吗,自己去说啊。
“我可是很有礼貌的,单方面对人提要求太过意不去了。”
“对我就不用礼貌是吗?”
“村濑君是特别的。因为是村濑君才拜托。我能拜托的只有村濑君。”
“别说得好像还有点感动似的。”
话虽如此,就我而言也想继续听她们演奏,结果还是不甘心地咬着嘴唇去了乐器仓库。听过凛子要我传的话,诗月睁圆了眼睛。
“……知,知道了!我会改善!”
真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有干劲。我带着半分不安半分期待的心情回到音乐准备室。
这次是弹完呈示部的时候停了。凛子打开准备室的门探出头。
“村濑君,你去和百合坂同学说一声。叮叮镲的边缘敲得完全不够。”
“都说了你自己去啊。”
如果放着不管演奏就要一直停下,我带着火气再次去仓库传话。
“我试试看!”
接着是发展部中途,钢琴噗嗤一下断了,然后凛子再次踏进准备室。
“村濑君,你去和百合坂同学说一声。加花基本上两小节一次,别偷懒。”
我已经想在音乐室和乐器仓库之间牵一部土电话了。
“好的!我会努力!”
诗月再次言听计从,结果成了恶性循环。每次演奏中断,我都不得不往返于音乐室与乐器仓库之间。
到最后,凛子还是没弹完整首奏鸣曲,不满地留下一句“完全合不上”后回家了。
“我的演奏(y),完全不行啊……”
诗月彻底丧了气。可是凛子的非难都是经我传达,要是说得更委婉一点就好了,我在心里反省。
“这么一来,我真没资格打扰你们两位放学后的时间。”
“你说打扰,我们两个也没在干什么……”
诗月似乎没听进去我的话,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仓库。
从那一天起,诗月突然不再露面了。
5 天使与爬虫
我和诗月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就算放学后见不到,也没理由特地去3班看她的情况。肯定是腻了吧,或者最近忙起来了,不然就是被凛子欺负得不高兴(感觉这个最有可能)。我这么说服自己,尽量不到北教学楼去。因为我害怕不小心碰到诗月,就是说,我不想直面一个可能性——我自己是不是被她讨厌了。
独自一人的时间增加,我便想起,说起来最近都没在musa男的账号里上传视频。
差不多该写首新曲子了吧,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扣上耳机,面朝电脑。
但,脑子里一点旋律和创意都想不出来,时间完全浪费在拿鼠标指针空虚地在音序器软件上划来划去。
好奇怪啊。为什么会这样?以前明明做得更流畅。
闭上眼睛沉入意识深处,我听到的是钢琴和鼓火花四散的互相争鸣。
在近处听过凛子和诗月的演奏,我开始觉得自己至今猫着腰闷在漆黑房间里独自做出的音乐索然无味。
不行,今天算了。我剥下耳机,关掉电脑。
*
和诗月再会,是在她和凛子的合奏后过了十天,地点在校外。
这天,因为被华园老师拜托,我从学校回家时去新宿送东西。抱着硬纸箱坐上山手线,靠在门上,漫不经心地望着立在铁路沿线的手机游戏还有专科学校的广告牌,偶尔有车顶反射的午后阳光刺进眼睛。看到令人舒适的晴天,我正想赶紧回家洗吉他盒还有键盘琴包,却在鞋柜前被华园老师抓住了。真是倒霉。
“这个,能帮我送到新宿名叫‘moon echo’的录音棚不?”
老师说着把箱子塞给我。
“交给那边名叫黑川的员工。你去了就知道,拜托要快点啊。”
她没告诉我里面是什么东西。
后背感受着电车的振动,我观察起硬纸箱来。上面用胶带随意地封口,相较于容积来说很轻,拿起来不费力气,一只手也能托住。里面又没有固体晃动的手感……到底是装了什么呢?
录音棚“moon echo”位于东新宿的办公街区,整栋六层楼都用作录音室。地下还设有livehouse,对我这样的音乐爱好者来说,光是望着楼层向导板内心就莫名有些兴奋。
这家录音棚的生意看来相当兴隆,大厅里到处站着背吉他盒的乐手。踏入一步,胸口便产生一股被什么塞住似的甜美痛楚,感触真是奇妙。他们和我一样为音乐献上了大部分人生,但,他们唱歌的地方是在五彩灯光下的舞台,而我则是窝在屋子里紧紧握着鼠标,吭哧吭哧地在音序器的钢琴卷帘窗口(piano roll)上排列长方形的块块。要说听众,就只有映在电脑屏幕上的视频右下方空虚地增长的数字。
我把无聊的自卑塞进心底,朝大厅左手边的柜台走去。
华园老师说,去了就知道,这话确实没错。关于黑川这个人物,我除了姓氏以外什么也不知道,但第一眼看到柜台后的那个年轻女性,便直觉感到她就是黑川。因为气质和华园老师一模一样。惹眼的华丽面容配着一双喜欢作弄人的眼睛。身穿白衬衫与苗条的黑色西装夹克与西裤,明明是严肃的穿着,却透出一股奔放的姿色。
“……你好,”
我朝那名女性开口。
“请问这里有姓黑川的工作人员吗?”
“……我就是。”
她带着怀疑回答,然后眼神落在我抱着的硬纸箱上。
“哦哦,莫非是美沙绪拜托你来的?”
“嗯,是的。”美沙绪,是华园老师的名字。她这么快就明白真是太好了。
黑川小姐把我带到大厅角落,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色调偏亮的淡棕色夹克和红白条纹的裙子,还有满是褶边的罩衫。同样的东西有三套。是学校的校服吗,是的话又华丽得过头——
“……你来穿?”
突然被黑川小姐这么问,我惊得朝后仰。
“诶,啥,啥?怎么可能?”
“看你一脸这个表情。”
一脸什么表情啊?我心里想什么就这么容易写在脸上?还有想穿女装是什么表情啊?
“哎我开玩笑的。”黑川小姐面不改色加了一句:“今晚我这儿的演出突然需要这类服装,能指望的也就只有美沙绪,给你添麻烦了。”
“哦……”
那么请问华园老师又为什么会有这种服装?这不是学生服而是模仿着做的偶像舞台装吧?你和华园老师私下的关系好像挺亲近的所以知道些她的私人信息吧?要是有什么能让我立场逆转的把柄能不能告诉我呢?……我把这些想问的话硬是塞回心里,要是暴露给老师真不知道要被她怎么收拾。
“然后美沙绪和我说,让你搬东西所以要给你点谢礼。”
“诶?……哦,不用客气了。”
“她说等演出结束以后把服装送你。”“我才不要呢!”“一直让你等到结束也不太好,要不看看?不过门票2000日元,送一份饮料。”“还要钱啊?既然是谢礼为什么不免费送啊!?”
正当我无语地想回家,视野一角有什么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刚好看到一个穿校服夹克的熟悉背影走进大厅更里面的隔音门,上面写着“a1录音室”。
我不禁又看了一眼。门很快关上,遮住了里面的人影。
是我们高中的校服夹克,下半身是裙子,黑发长及腰际。
这背影我有印象。
“……你认识?”注意到我的视线,黑川小姐问道。“说起来,那女孩和你穿一样的校服。”
“啊,不是,还不确定认不认识……”
我穿过大厅,走近a1录音室。门上有个菱形的小窗,但总觉得朝里面看不礼貌。如果是完全不认识的人就尴尬了。
正当我犹豫时,一阵激烈的鼓点飞进耳朵,声压隔着门都几乎让脸上的皮肤颤抖。一连串底鼓击打带来分明的颗粒感,简直想象不到这声音只靠一面底鼓。根本用不着朝屋里偷看,绝对是诗月。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女生中,不可能还有第二个人能把鼓敲到这个水平。
为什么她要在这种地方练习?哦对了,华园老师说她认识诗月是在熟人经营的录音棚,所以就是这家店了。
话虽如此,她在学校的乐器仓库练不就行了,租借的费用不便宜,乐器也是仓库的那套要好很多。果然是被凛子欺负得不高兴了吗?
“那个,那边的房间——”
我开口想向黑川小姐打听,却没说出口。朝店里的人问哪个房间用到什么时候是不是不好?差不多算私人信息了。
“那个姑娘的话租了一个小时。”黑川小姐毫不犹豫说了出来。你这样没问题吗?
“那,呃,我可以在大厅等一会儿吗?”
“可以是可以……你是要偷偷埋伏?要不变装一下免得被发现?”
所以你为什么老是想让我穿那套衣服啊?
我缩在大厅一角,悄无声息地等着。一边翻阅摆在架子上的吉他杂志,一边频繁偷看四周有没有人对我投来奇异的视线。这是被人拜托来办事顺便打发时间可不是像跟踪狂一样在这儿等着女孩子出来,我在心里拼命辩解。当然,大厅里成群的乐手们脑子里只有自己光芒万丈大受欢迎的舞台生活,根本不会在乎我,完全是自我
意识过剩。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16点56分左右,我看准时间站起身来。
我装作看着堆在柜台上的演出传单,同时用余光注意a1录音室的门。正在工作的黑川小姐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这个嘛,就是说,是想让诗月从录音室里出来时自然而然发现我,意在表明我是有事偶然在这儿碰到她,不是故意等着的。
录音室的隔音门打开时气压变化的感觉传来。
我努力不朝那边看,视线集中在传单上。装作若无其事,装作自己没注意到,想让她发现我。
“……真琴同学?”
声音传了过来。尽管早有预料,身体还是一下子绷紧了。我转头看去,果然是诗月。她手上拎着书包,穿过大厅快步走过来。大概是激烈的练习刚刚结束,脸上还带着汗水,面色红润。
“为什么你会在这儿?”诗月面露疑惑。
“……呃,那个,我是被华园老师拜托过来办事……不过你为什么也在?”
我假装惊讶,可黑川小姐隔着柜台插嘴:
“他从四点开始一直等着,好像有话想和你说就装作偶然碰到想让你主动搭话。”等一下黑川小姐?为什么拆我台啊?该死,知道她是华园老师的熟人就该更警惕一点的!
“有话……想和我说是吗?”
诗月眨了眨眼睛。总觉得她好像有点胆怯,真希望是我的错觉。
“啊,呃,那个……”
“我倒不至于说小情侣吵架给我去外面吵,不过能不能先结账啊?”黑川小姐说道。我还没来得及说才不是情侣,诗月已经告罪一声然后跑到柜台前,付过租金后又回到我旁边。
“……那,有话想说是?”
“呃,看你最近没来仓库敲鼓,就在想是怎么了。”
我们站到了大厅的角落。虽然要说的不多,不至于特地换个地方,可为此占据沙发又觉得不好意思。
“让凛子同学听了不像样的演奏,太惭愧了。练到水平配得上她之前我没脸出现在那儿。”
“不用在意啊,那地方又不是开演奏会用的。”
“可是,真琴同学,请你认真回答。”
诗月眼神朝上挤出声音:
“那时候我的演奏,和凛子同学完全合不上吧……?”
如果这种时候能流利地撒谎,那我想我也能更圆滑自如地处世吧。但我做不到,特别是和音乐有关的事情,想什么总是立刻表现在脸上。想别开视线也已经晚了。
“……嗯,算是吧。……确实合不上。但是两个人合奏,也不完全是你的责任——”
“单纯是我的演奏不行对吧?我自己也知道。”
所以说你别把脸贴上来问得这么直接啊?我都没法掩饰表情了。算了我承认,你说得没错。那时诗月的演奏的确不成熟。一开始就没什么有趣之处,随着凛子提出各种要求,演奏也越来越萎靡。
“可是你看,那不是凛子不好吗,麻麻烦烦提太多要求。”
“凛子同学的要求全部都很中肯。没能满足她是我的不对。真琴同学听过应该也明白。”
为什么感觉被责备的好像是我一样啊?
“所以我要继续特训,等水平配得上她的钢琴以后再去打扰两位的午后时间!”
能不能不要用“两人的午后”这种表达?很容易招致不必要的误解吧。
“我说啊,都说好几次了,我和凛子放学后并没有两个人在干什么,况且凛子也是有时候在音乐室有时候不在。”
“那就也给凛子同学一个写着yes和no的枕头。”
“千万别给!”
“啊,对了。我差点忘了。”诗月“啪”地一拍手。“不用枕头了,家里给我买了手机。”
“……嗬。”
诗月从包里拿出来的的的确确是智能手机。外面没套手机壳,液晶屏幕上出厂时的保护膜还没有揭下来。
“上周母亲给我买的。”
我眨了眨眼睛。为什么突然给她买了?那不是个对女儿管教严格的古板母亲吗?不对,这只是我擅自想象的吧。
她连怎么安装应用都不太懂,于是我当场教她装了line。认证时花了点工夫,但最后成功加上了好友。第一个人是我真的好吗,总觉得好像我连哄带骗要到了女生的line一样,良心备受谴责。
看着好友列表里孤零零地显示出我的id,诗月笑逐颜开。
“期待好久了。和真琴同学发line……”
你对line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幻想啊?只不过是通讯工具吧?
“有什么事随便给我发消息就好了,嫌打字麻烦的话发贴图也可以。”
“贴图我也很期待!要怎么才能用呢?”
我教给诗月之后,她两眼放光地在商店里搜索,最后买的是一套打扮成重金属摇滚风格的卡通动物,真是完全符合她的兴趣,然后毫无意义地给我发了一大堆。手机上推送的通知声一时响个不停。
“真琴同学,可以给我也发点什么吗!什么都可以,什么贴图我都高兴!”
以前我一时冲动买下“鼠妇侧腹百面相”结果没处可用,至今没给任何人发过。要不给她发这个吧。正当我心里盘算的时候,诗月突然抬起视线,隔着我的肩膀朝店门口望去,脸上僵住了。
“……母亲……?”
我转过头,看到一名穿和服的中年女性静静踏进店里。周围的顾客们也因为她过于不合时宜的端庄装束与举止愣住了。就算听不到诗月的低喃,光看相貌就立刻明白。是她的母亲。
“诗月。”
诗月的母亲开口说道,声音仿佛踏碎冰块。
“原来你经常到这种地方来啊。最近练习总是迟到,我还想你是因为什么丢了魂。”
诗月完全缩成一团躲在我背后,但还是挤出力气问道:
“母亲,为、为什么知道在这——”
诗月的母亲没有回答,只是轻蔑至极地朝诗月手里的手机看去。我打了个寒颤。这个女的,从一开始就在手机里设了gps追踪?为了找到女儿放学后去了哪里特意给她买的手机?
大概注意到我猜疑的视线,诗月的母亲定睛朝我瞪过来。
“……诗月受您照顾了。请问是同学年的吗?”
“哦,哦哦,是的。”
语气这么殷勤反而更让人害怕。
“诗月身负继承家名的责任,为了在高中毕业后立刻拿到教导资格,从今年开始增加了练习的天数。音乐这个兴趣相当不错,但我想今后她不会再有机会陪您了。”
她说着甚至深深低下头,我看得背后一股寒意止也止不住。诗月?喂诗月你别不说话啊?我朝她使眼神,可她始终僵住身体嘴唇颤抖着,完全没有反应。
百合坂母女坐出租车回去了。
后部座席的门关上的瞬间,诗月朝我露出歉疚的表情让我一整天始终忘不掉,心情一直很差。
*
到了下一周,上学时我发现玄关门口的插花又换了新的。
一反上周的水平,这次完全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估计不是诗月的作品吧。我心想着俯身朝玻璃箱看去,却发现名牌上写着“百合坂诗月”,大吃一惊。这么平庸的作品会出自
她手?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看教科书按部就班做出的东西。不对,我不懂花道,看不出区别,说不定也样也算是上等的成色。
但,我无法欺骗自己的感情。
尽管弄得还挺漂亮,但我内心完全没被打动。
如果一开始看到诗月的插花时是这样的东西——我心想。
那么哪怕之后发生完全相同的事,她出现在乐器仓库,我也不会开口问要不要敲鼓,而是默默完成工作后和她分别回家吧,也不会知道她是很有技术的鼓手,之后再没有交集。
没错。那一天最吸引我的就是她的花。在玻璃的牢笼中令人窒息般燃烧的小小世界。
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自从在录音棚“moon echo”分别后,我再没和诗月碰过面,line也没有联系。毕竟是家庭的问题,不是外人可以随便插足的领域。
要说我能做到的,也就是每到休息时间特地经过走廊,跑到北教学楼去上厕所。
没什么胆量的努力有了结果。午休时我在楼梯缓台上碰到了诗月。
“……啊……”
她走下一级台阶时注意到我,停下脚步。我抬头看着用手扶住墙壁的诗月,脸上露出不成样子的生硬笑容。
“好久不见了。”
我开口说道,得到的是疏远的点头示意。
诗月肩上背着透明收纳箱,能看到里面放着整形剪刀、锥子、金属线等等道具。
“啊,那个,是去花道社?”
“嗯,嗯嗯。”诗月过意不去地低下头。“前辈们拜托我再去教她们,就过去一下。”
既然已经有安排就没办法了。我也没什么事,不,是装作没事来到这边的教学楼。
“这样啊,嗯,加油。”
我摆摆手转身,打算走下楼梯,这时脚步声追了上来。
“请等一下真琴同学!”诗月大步胯下台阶冲过来,几乎要抓住我不放一样说:“上、上周的事,非常抱歉!”
我不知所措地后退,脑袋差点撞到身后的墙。
“……呃,啥?……有什么要道歉的啊。”
“在录音棚让你看到不成样子的一面……”
“那种事我不在意啦,不如说挺担心的。那人,是你妈妈吧?之后朝你发火了?”
“嗯……”诗月说着难堪地伏下视线。“她说不准只顾什么音乐疏忽了本职。”
本职是说花道?明明还是高中生。
“我已经没法再去那家录音棚了,还有鼓……只能放弃了。”
“为什么!?”我禁不住大声喊道。“敲得那么好太可惜了,只不过是去录音棚被发现了吧?只要在其他地方练——而且仓库就有鼓。”
诗月缩起脖子小声说:
“还没到能给凛子同学听的水平……而且技艺的神估计也要说,想同时兼顾花道和音乐,最后只能两样都半途而废。”
才没有那种神呢,就算有也让他闭嘴——我硬是忍住这句话。我明白自己在发火。和凛子那时一样。看到谁明明有才能却置之不用直到荒废,作为一个庸才我气得肚子都疼。
“花道有那么重要?重要到值得牺牲所有人生?”
明明这种说法极其难为人,但这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诗月显得畏缩。
“……因为是家业……”
“可是,你没那么喜欢吧?”
“才、才没有、”
“现在摆在玄关的那个,和上周的比起来简直——”
这时我突然回过神来,闭上了嘴。刚才起我在说什么?无论花道还是诗月的事都不了解,有什么理由指责她。我羞耻得没法直视诗月的脸,把额头抵在缓台墙壁上后悔。
“……不是,那个,抱歉,……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说得这么自以为是。”
“不……”诗月扭捏地露出复杂的苦笑,低声说:“果然看了就知道啊。这周的满天星,云龙桑和吊钟花,不行是吗。”
“并不是不行,呃,”我犹豫该怎么说。“感觉做得很漂亮,但我还是喜欢上周那种张扬的吧……”
“我自己也这么想。上周花道社的顾问老师和我说,华美过头了,不符合自己的指导方针,既然帮忙处理效果,就做得更像个高中生一样。于是这周是按照老师的方针来做……我还完全不够成熟啊……”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如果是这个意图,那哪里是不成熟,可以说完全达到了目的。怎么看都是高中生的社团活动作品,完全按照示范,看不出任何从容与创造性。话虽如此,我也不能把这话老实说出口。
“今后要更专注花道才行啊。”
诗月脸上露出了非常悲伤的笑容,仿佛冬天的早上玻璃窗上结出的霜。
“但是,让真琴同学听我敲鼓,又能和凛子同学一起演奏真的非常开心。今后——偶尔就好,两位也请一起合奏吧,我会远远听着的。”
她说着低下头,从我身旁经过,走下了楼梯。
脚步声越来越小,午休时学校喧闹的气氛再次回到身旁。我在缓台的墙上用力蹭着后脑勺,抬头看看发黑的天花板,叹了口气。
*
和凛子说了诗月的事以后,她朝我露出轻蔑的眼神。
“意思是你什么都说不出来灰溜溜地退下了?无法置信。平时那根舌头说没用的东西说得喋喋不休的,关键时候一点用处都没有吗?”
“为什么要被你说到这个地步啊?”
“水平那么高的人说要放弃音乐,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你这个水平这么高的人不也差点放弃了吗?
“不是啊,当然觉得可惜,非常可惜。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多嘴,没能立刻说出什么……话说回来。”
我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朝凛子的脸打探。
“你说水平那么高,是说有这么认同诗月?之前一起演奏的时候不是把她贬得一文不值吗?”
“我才没说她一文不值。”凛子不高兴地拧起嘴唇。“只不过对在意的地方提出要求。要是没觉得她有能力做到,一开始根本不会提。”
“……说得也是。”
“你看我平时好像把你贬得一文不值一样,其实也只是对在意的地方提要求而已。要是没觉得你有能力做到,一开始根本不会提。”
“……说得也是……才怪呢!差点被你骗了!你平时根本就是把我贬得一文不值吧?”
“然后你打算就这么不管百合坂同学了?”
凛子一如既往彻底无视我的抗议说道。我挠了挠头。
“就这么不管……嗯……”
“你不也是想和百合坂同学搞才每天晚上都把她带到仓库去吗。”
“才不是晚上呢而且想搞的是音乐!你这说法也太难听了!”
这时我们和往常一样是放学后待在音乐室,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别人,我才勉强保住了自己社会上的名誉。
“所以呢?反正你看到女的就摇尾巴,肯定已经拿到百合坂同学的line之类的吧?”
“什么叫看到女的就摇尾巴啊……line倒确实加过了。”
“看吧,我就说。”
“所以为什么啊!?要是真看到女的就摇尾巴,我不该
最先要到你的联系方式吗?”
“也是啊。”
凛子抱着胳膊说道,好像同意了,不过我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然后凛子突然愤然吊起眉毛说:
“明明连我的联系方式都不知道却知道百合坂同学的?无法置信。”
“我越来越不明白你在气什么了!”
凛子朝我伸出手。
“手机借我。”
“……为什么?”
“我给百合坂同学发line。你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吧。”
“诶诶诶诶诶……你要发什么……”
“不用担心。再过分的性骚扰发言还有低级趣味的贴图我都彻底装作是你发的。”
“这让我怎么不担心!”
“不过我冴岛凛子用你的账号给百合坂同学发性骚扰内容,会不会让她弄不明白情况,结果把事情弄得更混乱?”
“只要不说性骚扰的话不就行了吗!?”
“的确是。那就定了,我以保证不进行性骚扰发言这个条件借到你的手机。”
定了?为什么?这什么道理?
可是我已经开始嫌麻烦了,于是把手机解锁递给凛子。看到待机画面后,她皱起了眉头。
“这什么鸟啊,脸真吓人,你兴趣好怪。”
“鲸头鹳很可爱的好吗!你少管我!”
凛子打开line,一通操作之后把手机塞回我手上。我看了看屏幕,上面显示出已经发送的消息:
“我是1年4班的冴岛凛子,因为某些缘故用村濑真琴君的手机联系你,请不要深究我和村濑君的关系。关于不再玩鼓这件事我有话想说,请你明天放学后到乐器仓库来。”
……深究关系如何如何这句话没必要吧?感觉反而让人多想。
“所以,把她叫来要干什么?”
“那还用问,合奏啊。你也把吉他和效果器带来。”
*
第二天,从早上起就下着凉白开一样温乎乎的雨。
我把喜爱的washburn[注]白色单切角吉他放进软包,离开家门。这是我现有的吉他中声音最没有怪癖的一把,因为凛子没告诉我要弹什么,就只能选中庸的了。
[译注:washburn诞生于1883年,历史最悠久的吉他品牌之一,国内习惯称其为“勇士吉他”。]
为了防雨,我用塑料罩子套在琴包外,在挤满上学上班的乘客的埼京线车里相当碍事,我紧紧贴在车门上,心里拼命向周围的乘客们不停道歉。
在教室里,我也备受关注。
“村濑那是吉他?”“你会弹?”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来弹一段听听。”
……就因为会变成这样,我才不想带到教室来,可因为下雨眼看就要迟到也是无可奈何。幸好第一节课的铃声很快响起,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我也慌忙把吉他藏到柜子和墙之间的缝隙,在座位上坐下。
上课期间,我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的雨雾朦胧。
隔着天井的另一侧,北教学楼的墙壁被细碎的波纹洗刷,一连串的走廊窗户看起来就像是贴上了一排电影胶片。一扇窗是一帧,从教学楼右端到左端,算起来上映时间不过一点五秒。
每到课间休息,我都拿出手机查看line。
从昨天开始,诗月的回复就只有一句:“我知道了。”
只靠文字的交流,我无法想像她带着怎样的心情打出这句话。是吃惊,为难,还是胆怯呢?
等待放学时,我的时间就像打在窗玻璃上的雨珠一样流淌。时而慢慢爬落,时而倏然滑下,不断反复。或许都是因为我的心情,对放学急不可耐,同时又有些害怕。
凛子打算让诗月做什么呢?
不用说,肯定是让她敲鼓吧,这我知道。但她的问题靠一次演奏就能有什么改观吗?我把凛子拖到楼顶那次,拦住她前进的不过是个人心理上的问题,可诗月这次不同,关系到她的家庭情况和今后的人生。一次演奏又能有什么变化?还有,就算有了变化,那真的是正确的吗?
铃声响了。
意识被学生们拖动椅子的吵闹声音掩埋。我放弃思考站起身,把吉他从藏好的地方拿出来离开教室。
诗月已经先到了乐器仓库。她跪在横放的底鼓旁,估计是想拆下鼓皮吧。
在她旁边,还有一张没有开洞的全新鼓皮。
“啊,真琴同学。”
她注意到我后停下手,带着歉意打了个招呼。
“你干什么呢?”
“之前擅自开了洞,就像换回原样。”
“为什么?没关系的啊,也没有其他人用。”
“但我已经不会在这儿敲鼓——”
“不是,你看到line了吧?今天要和凛子在这儿合奏,我也拿来了吉他。”
诗月睁圆了眼睛。咦?她怎么还吃惊呢?
“……合奏……是吗?因为上面只是写有话想说……”
我仰天叹气,回想起那条消息的内容。这么一说好像是一个字都没提到要演奏,是不是觉得老实写出来的话诗月有可能不来呢。也不对,用那种仗势压人一样的文辞都把她叫来了,还不如老老实实约她演一首曲子呢。话说回来,诗月看了那个竟然还愿意来啊。
“是想搞合奏,所以把鼓装回去吧,调音我也来帮忙。”
“……可是……”
诗月抓着空荡荡的底鼓的边缘低下头。
我把她拿出来的布偶又放回鼓身中,再装上边圈和鼓皮,上紧螺栓。
“声音想调成什么样?”我刻意明快地问道。这个时候不要给她演不演的选择,而是当作已经确定要演来说下去更有效果吧。我猜是这样。
“呃,那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诗月眼中积攒的困惑也淡了几分。“就算你问怎么调……是哪首曲子啊?要看风格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
尽管事到如今,我还是开始生凛子的气。连曲子都不告诉她啊,而且连我这个帮忙的人也瞒着,而且是她把人叫来,自己却不见影子。
没办法,我和以往一样依自己的喜好适当调音,摆好配置。诗月踩了几次踩镲踏板确认硬度,脸上仿佛走过结冰的水池一样不安。
然后我拿出自己的吉他,通过效果器接上蹲坐在仓库角落的rnd(罗兰)吉他音箱,打开电源。
我的声音也是,要怎么调?相比于鼓,吉他调音更要看是什么曲子。
就在这时,微弱的钢琴声传来。
用指尖静静弹奏的琶音。每两小节变换得愈发暗淡,安稳地推进和弦行进,仅此而已。
是凛子吧。在隔壁的隔壁那间音乐室弹的。话虽如此。
光靠这个我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朝诗月看去,她也坐在鼓凳上朝我投来困惑的目光,手里握着鼓棒一动不动。
但她很快屏住呼吸,依偎着凛子的钢琴声踏下节拍。起初是极其单纯的2/4拍。大概是感受到凛子隔着墙壁传来的不满,重复两个循环后诗月开始加进底鼓的后半拍十六分音符。脚底懒洋洋贴住地面一般的迟钝步伐顿时轻快了一些。
我终于知道是什么曲子了。鼓声已经安定
下来,那么诗月也明白了吧。同时,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凛子没有事先告诉我曲目,以及我该用手上的吉他和效果器做什么。
我迅速调好效果器。为了不打乱稳定的节奏,暂时把音量拧到零,然后把背带挂在肩上,低喃般唱了起来。我压低嗓音,免得混淆乐器的回响,同时又注意不被鼓声完全盖住。
在你面前,我不敢直视你的双眼
你就像天使,肌肤令我动容
你就像羽毛,在美丽的世界飞舞
多希望能和你一样与众不同,但——
radiohead的《creep》。
这是如今在音乐之海最北端开路前进的破冰船一般的重量级乐队,在他们五个还只是在牛津郡空有一番理论装模作样的年轻人时的曲子。汤姆·约克坐在大学的长凳上,斜眼看着歌颂青春的恋人们,郁郁寡欢地写下了这首歌。同时,这也是推动、诅咒、束缚,令radiohead成型的歌。
嘴上和着远处凛子的钢琴声哼唱,我心中浮现这首歌完成的过程。听着汤姆弹唱的样带,科林和菲利普搭起朴素又有推动力的节奏,艾德用细碎水泡般的清音琶音描绘和声。大家都有预感吧,这首曲子将相当成气候,能成为现场演出时招揽客人的主打歌。旋律悦耳易记,歌词也够吸引人。
但乐队里的第五个人,强尼不满地瞪了眼其他成员的背后,低头看向自己的telecaster[注]。
[译注:fender telecaster,电吉他型号,由美国吉他制造商芬达乐器公司由1950年开始一直生产至今。]
这还让我怎么加我的吉他?规规矩矩地加长音?用助奏填补歌的空隙?无论怎么搭配不都只会变成普通的曲子吗?像已经发射的烟花一样在排行榜上升起落下,然后消失被人遗忘。这样你们也能满足吗?
我不满足,我要搞破坏。
凛子要我扮演的角色也正是这个。以毫无防备的状态被扔进歌里,听凭从零涌起的冲动肆意破坏。所以她才没有提前告诉我曲目,因为能量会钝化。
好啊,那我就破坏给你看。
我把效果器的踏板踩到底提升声压,随即感受到每一颗空气的分子都在昂扬地震颤,同时明白身旁的诗月也绷紧了身体。她当然也知道这首曲子,很清楚在即将进入副歌的前两小节会发生什么。
拨片剜动琴弦。
将失真效果撕扯到极限的声音已经不是乐音,而是即将脱轨的列车车轮抓挠铁道般充满危险预兆的尖叫。不只一次,第二次仿佛硬挤进后半拍的缝隙,第三次则引出副歌的呐喊。
我解除静音,弹拨开放和弦,随着激情放声歌唱。
但我是爬虫
我是个怪胎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明明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处
回过神时我发现,尽管如此歌也没有被破坏。我用尽全力扫弦,失真吉他声几乎让仓库墙壁龟裂,明明是为了声音不被盖住而吼叫,可我的歌声非但没有被脚下的鼓声打散,反而更有力地迈进步伐。只有钢琴时没有响起的叮叮镲的闪耀与轮廓分明的底鼓重击支撑着歌声。朝旁边看去,扇动铜色翅膀的爵士鼓对面是诗月的侧脸,睫毛上的汗珠闪闪发光。从她的脸上,我看不出任何感情,因为一切都被音乐吸收了。
不可置信的是,歌声的间隙中,我又听到了钢琴声。我们和凛子之间明明那么远,中间隔着厚厚的混凝土、空气与不解,尽管如此,还是听得到。
第二次的副歌仿佛要将身体撕裂。诗月猛烈的节奏从身旁压上来。捏着拨片的手指几乎沾满了血,每个自卑的诗句都牵动喉咙的干渴带来疼痛。一旦歌声出现停顿,便有钢琴的潮水趁机涌来,侵蚀我的音域。
已经没必要、也没有余力朝诗月那边看了。她的心思已经通过声音冲突时的反应清晰地传达。没错,是冲突。配合别人简直太蠢。配合其他配器来敲那就不叫鼓了。互相敲打、伤害、贪食、掠夺的同时合而为一,这才是音乐真正的姿态。只有每件乐器都变成任性激情的急流,冲撞时才会更加有力,汇聚成大河,撕裂大地向前奔淌。
如此吞没我们三人的大河冲破平原,到达河口,在广阔的大海得到解放。我舍不得漫长持续的残响,尽可能延长回授音的叹息。凛子的钢琴柱式和弦仿佛潮起潮落的波浪,诗月刻下的镲片滚奏化成波浪间的光粒散去。我再次朝虚空吐出最后一节歌词。
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处——
在沉迷于足球、夜总会、恋爱还有志愿活动的大学生之间,没有汤姆·约克的容身之处。但他在弥漫着铁锈、香烟焦油和电气味道的录音棚中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一个绝不算舒适的地方,有另外四个人一同削磨身心,亦敌亦友一起陪伴他的地方。radiohead。
我把吉他的音量拧到零,狭小仓库中紧绷的气氛开始逐渐稀薄。诗月用手掌按住镲片消音,远处的钢琴声也被墙壁吸收,不见了踪影。
我长出一口气,把拨片滑进胸口的口袋,想要松开握住吉他琴颈的左手。可手指抽动着贴在琴弦上,没法自如活动。手上渗出的汗在指板上画出发光的纹样。
我好不容易把手剥下来,在裤子上蹭了蹭汗。
从肩上摘下吉他时,和刚好站起身的诗月对上了视线。
诗月的脸也泛起樱色的红晕,然后变成了难为情的蔷薇色。她慌手慌脚地站起身,两手拿着并在一起的鼓棒,向我深深低头。
“非常感谢和我切磋!”
“诶?……啊,嗯,嗯,我才要谢你。”
她的反应完全在预料之外,我只能摸不着头脑地回答,而且诗月直接把鼓棒放回包里,慌手慌脚离开了仓库。
被独自留下,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抱着吉他一动不动。
演奏很顺利——应该没错。
话虽如此,也不是说一定能改变什么现状。是不是我期待过高了呢?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心地用擦琴布擦拭琴弦。
仓库门被猛然打开。我还以为是诗月回来了,转头看去却发现是凛子大步走进来。她面带怒色环视仓库。
“百合坂同学呢?”
“……回去了。……为什么生气?对演奏不满意?”
“演奏很完美。激烈得我快窒息了。”
“那不就挺好吗。”
“不好。接下来我还打算劈头盖脸给她一顿说教呢。”
“还说教……你打算说什么?”
“明明这么喜欢音乐却因为无聊的个人原因勉强自己放弃也太蠢了。”
你好意思把自己事放一边说她吗?
“没办法,只好拿说教你凑合一下。”
“我又怎么了。”
“吉他还算行,但是歌词我完全没听见,你认真唱了?”
“从你那边不可能听得到吧!”旁边就是大音量的鼓和吉他,我还没有话筒呢,隔着一间屋子还能听到那就闹鬼了。
“意思是给百合坂同学听不给我听?”
“你怎么因为这个生气?……要是想听的话,呃,我现在唱?要是不介意只靠一把吉他弹唱的话。”
凛子拧起了脸。那表情简直像是吃光一盘菜以后在盘底发现蟑螂一样。
“免了。听着不舒服。在女人面前弹唱《c
reep》你脑子没问题吧?不知道什么叫羞耻?给女性的礼物里面从最差劲的算起来能排第五左右了。”
好吧毕竟是那种歌词你想说什么我理解可是能不能换个表达方式呢?
“……作为参考,能告诉我前四个是什么吗?”
“第四名是‘改变我人生的电影一览’。第三名是印满‘我喜欢你的一百个地方’的定制马克杯。第二名是”
“对不起我听不下去了!是我不好不该问你!”
*
又过了一周上学时,我在玄关门口处找到了诸多问题的回答。
是装饰在鞋柜正面的插花。看到的瞬间,我哑然站住不动了。
没有玻璃箱。大盆直接放在铺着白布的台子上,里面大胆地立着一束白桦枝,周围簇拥着鲜红的石楠花。估计是规模太大箱子装不下才去掉的,但在我看来仿佛是生命力极强的花和树枝从内测冲破玻璃箱探了出来。尽管如此,却完全不显得粗野,而是遥远行星上不为人知的繁茂森林——就是这样的一份作品。
枝势太过大胆,几乎完全遮住了放在旁边的制作者名牌,只露出最后的一个“月”字。不过嘛,也用不着特地确认了。
我故意放慢速度从插花前经过,走向楼梯。搞不好在我移开视线的瞬间,花和树枝也在生长,我心里被这样的妄想占据,无数次回头查看。朴素的白色与鲜亮的红色的对照始终留在脑海,迟迟不肯散去。
放学后,我正在乐器仓库保养吉他音箱时,房门一下子开了。
“打扰了!”
诗月精神焕发地踏进屋里。
除了书包,她手上还拎着另一个布制的手提袋,里面除了鼓棒还看得见棉槌,鼓刷等等用于各种特殊奏法的工具。
“我不客气地来打扰你们两位宝贵的放学时间了!”
“……哦。”
她能再来我倒是高兴。
“都说过多少次了,我和凛子并不是每天都在这儿干什么,而且她不来的时候比较多。”
“那今天就是只有我和真琴同学两个人吧,那正好!”
正当我想问什么事情正好的时候,隔着墙传来钢琴声。
是“很强(fortissimo)”的八度音连续不断,清晰分明得简直不像中间隔了一间音乐准备室。肖邦的葬礼奏鸣曲的最终乐章。是凛子。……她生什么气呢?
随即响起的鼓声将我的疑问拦腰打飞。诗月较劲似地开始敲鼓。我被凶暴又完美的合奏夹在中间,感觉要被碾碎了。怎么看碍事的都是我。
没办法,我不声不响悄悄离开仓库。既没有吉他和话筒,也没有演奏技术,没法向她们挑战。如今不过是爬虫(creep)的我还是回家吧。在阴暗的屋子里写下曲子,练到手指渗血,仰望着在天空高高飞舞的天使们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羽化成蝶,飞到和你们一样的高度。
6 磁性嗓音的座敷童子
最近我发现,自己特别喜欢的歌手的音质有一定倾向。
首先有个大前提,声音必须有力量。估计是因为我听硬摇滚长大的吧,线条纤细的声音很难打动我。
其次,声音中必须留有年少的稚气。我从单纯粗壮的声音中感受不到魅力,更希望能感到对远方某物的憧憬。
还有,声音中必须不时透出忧郁。从始至终澄澈明朗地延伸的声音无法传到我内心最深的地方。
最后,声音要带有女性的色彩。混合着甜美与苦楚、尖锐与温柔的回响能够产生魔力。
具备上面所有条件的歌声的主人应该没那么容易找到。
所以,在弗雷迪·默丘里死去、迈克尔·杰克逊死去、查斯特·班宁顿也死去的如今,我会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机会找到自己理想中的歌手,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然而,我轻松地遇到了。
尽管无法置信,地点就在非常日常的地方——录音棚“moon echo”。
*
诗月那件事以后,我开始时常去“moon echo”。
之前演奏《creep》的时候我痛切地体会到自己弹的吉他有多烂,于是下决心认真练习一下。电吉他这种乐器如果不接音箱弹,就没法注意到弹错或者拨弦不稳,练习效果不好。虽然戴上耳机就能在家里练,但有时也想感受着音箱轰鸣尽情弹奏。
随着常去“moon echo”,我和黑川小姐混得很熟。
“虽然美沙绪也说过,不过还真是基本上拜托你什么事都能接受啊。”
她嘴上这么说着,把整理录音棚仓库或者撕下过期海报还有修理器材这些事情塞给我。……等等,这不是什么混熟了单纯是用起来方便吧?
“那今天a2录音室晚上6点前都空着,你去用吧。”
——不过嘛,我也拿得到回报,没什么可抱怨的。
要说为什么她能擅自做主把空着的房间免费借我,那是因为黑川小姐年纪轻轻竟然是“moon echo”的老板。据说她爸爸是有好几栋大楼的大富豪,至于坐柜台接待顾客单纯是她的兴趣。把手里整栋楼装修成录音棚加livehouse亲自经营,真让人羡慕得要死。
“有这么羡慕?意思是你也想当这儿的老板?”黑川小姐问道。
“诶?啊,算是吧,能靠这个吃饭挺理想的。”
“这实质上是对我求婚吧?”
“啥?怎、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那个,其他员工都在听着呢别开这种吓人的玩笑,”
“听起来像开玩笑?你打算怎么当上这家店的老板?攒钱从我老爹手里买下来?还是说先在这儿打工然后接连晋升最后合作经营?哪个都没戏吧。和我结婚不是最现实的吗。”
“这确实是正论可说到底,”
“我开玩笑的。”“到头来还是玩笑啊!这种事麻烦你一开始就承认行吗!”
她天天都这么作弄我,感觉好像又多了个华园老师一样,累死了。
“说起来百合坂大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黑川小姐毫不在意地转移话题。毕竟亲眼看到诗月的母亲闯进录音棚,会在意事情始末也是自然。不过。
“我也很想知道。”
“这算什么意思嘛。”
“诗月没和我说具体情况,我也不好刨根问底地询问她家里的事情。”
“你明明就是个喜欢穿女装的变态,原来还能在这种事上为别人考虑啊?”
“和女装没关系吧!”还有你知道多少?我是musao这件事是从华园老师那儿听说的吧?不过我没有追问,免得自找麻烦。
“算了,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结论,总之就是大小姐还能继续敲鼓对吧?”
听黑川小姐追问,我正想回答时,发现一个人影跑进了录音棚的大厅。
“我来晚了!”
是诗月。她还穿着校服,所以是从学校直接过来的吧,看到我便喘着气跑过来。没错,难得能免费借到录音室,我想配上鼓一起尽情弹,于是把她也叫来了。
“真琴同学,抱歉让你久等了!花道社的讲习一直没结束。啊,黑川小姐,之前给你添麻烦了!”
见诗月深深冲自己低头,黑川小姐眨了眨眼睛,然后一脸理解的样子微微翘起嘴角,点头指向a2录音室的门。
*
开始常去“moon echo”以后,我注意到一件事。
在大厅总是能看到同一名顾客。不,是不是顾客我也不太清楚。那人经常蹲在角落的观赏植物的花盆旁边,戴着耳机听什么东西,不然就是死死盯着手里捏紧的乐队总谱在读。年龄大概和我一样吧,身穿宽松的t恤还有超短裤,整天露出一副红通通的膝盖。起初我不知道这人是男是女,要是男的那嘴唇的色泽和睫毛的翘曲太过柔美,要是女的那眼角和下巴的线条又太具攻击性。如果听到声音就能知道吧,尽管这么想,可那人总是孤零零的,没见过和谁说话的样子。
我会这么观察,恐怕是第一眼见到就被她吸引了吧。没错,是“她”,正确答案是女孩子,但我是又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这件事。
“那个孩子是谁啊,好像总待在那儿。”
我还偷偷和黑川小姐打听过。她隔着柜台朝大厅的少女看了一眼。
“哦哦,是我们这儿的座敷童子[注]。”
[译注:座敷童子是日本传说中的一种精灵,是住在家宅和仓库里的神。按照传说,座敷童子常常戏弄家里的人,会为见到它的人带来幸运,有座敷童子在的家庭会很富足。]
“诶?”
我禁不住在黑川小姐和大厅角落的女孩之间来回看了三次。
“光是待在这儿我们家的生意就特别好,就让她待着了。你也能看到啊,灵力挺强的嘛。”
“等下,我说?”
“有一半是开玩笑的。”
玩笑指哪一半?是说灵力如何如何那句吧?
“她哪个乐队也没加,到处当外援演出。什么乐器都能玩,水平没没得说。好像还能拿到点演出费。”
“嗬……”还有靠这个赚钱的啊。明明和我差不多岁数,真厉害。既然什么乐器都能演,需求应该相当高。
话虽如此,我又不玩乐队,只要用电脑姑且自己也能玩各种乐器,应该没事可找那个座敷童子。
但,我怎么也离不开视线。从第二天开始,每次到“moon echo”来都会寻找那人的身影。
*
在录音棚的练习几乎都是和诗月一起。原本她就常来“moon echo”,变成这样也算顺其自然吧。
“论乐器的质量绝对是那套gretsch更好,但在学校怎么都会顾虑周围。那个仓库隔音不是很妥善。”
诗月难为情地说道。原来那样还算在顾虑啊?我想起她在仓库敲鼓时的样子。实际上,在狭小的录音室里合奏时诗月会全力敲鼓,我都快被声压挤扁印在墙上了。
那是六月的第一次放学。我和诗月一同来到“moon echo”,下午五点零五分前在柜台办完手续,接过从黑川小姐那儿借来的器材,一边走向楼梯一边和以往一样环视大厅。
那个座敷童子就在沙发后的角落,双手抱膝,戴着耳机愣愣地抬头
望向天花板。
哦?
今天她膝盖上放着个奇妙的东西。
“for sale 什么都做 价格可谈·便宜到爆”
……是块写了字的写生板。
“真琴同学?怎么了?”
“你认识那个人吗?”
诗月随着我的视线看去。
“……嗯,在这儿见到过几次。可能是常客吧。”
我差不多是无意识地朝那边走去。座敷童子的视线从天花板缓缓向下移动后焦点对准了我的脸。
“啊啊!那个。”座敷童子站起身来。“是顾客呀,欢迎光临!”
传入耳中的第一声像粗砂糖一样涩辣又甘甜,果然还是听不出男女。t恤尺码也很大,难以分辨体格。
“我什么都做,保证服务周到!价钱也可以打折!”
座敷童子说着不住地朝我这边凑,于是t恤松垮张开的领口中不只露出锁骨的线条,还有更里面的位置。等等这可不是我主动的,但就结果而言的确看到了两处隆起的小丘,这才知道眼前的座敷童子是女孩子。我慌忙抬起视线,恰好和她四目相对,又慌忙扭过头蒙混过关。
“不是,那个,我没说——”
“真琴同学!?”
背后传来声音,校服夹克的袖子被人拽住。
“不、不行,这是性犯罪!”是诗月。
“哪里犯罪了!?”
“竟然付钱让女性给自己服务。”
你快给所有服务业的女性道歉吧。
“无论哪种演奏(y)我都没问题喔?”座敷童子笑眯眯地说着,左手做出握住棒状物体上下移动的手势。“对技术也有自信。”
“看、看吧!”诗月说话声变了调。“又是y又是技术的!太下流了!”
“我倒觉得只是在说音乐……”那个手势估计是握吉他琴颈吧。
“凛子同学和我说过,真琴同学动不动就跑去性犯罪,要我盯紧点。还说你手巧嘴巧的估计总找各种理由争辩……”
“我哪是争辩根本就是被人找茬吧?还有‘手巧’是从哪儿来的?”
“我觉得比只有嘴巧的男人强!”
话越说越乱你这个座敷童子能不能别插嘴?
“我无论手上还是嘴上都擅长!能当主唱也能玩大部分乐器。啊,主唱是这位嘴巧小哥来吗?”你少给第一次见的人起外号了。“今天是两个人练习?缺不缺什么配器?比如贝斯之类的。”
“呃……不缺……嗯,没问题。”
听我回答,座敷童子露出非常难过的表情。尽管因过意不去而心痛,我还是朝诗月转头。
“看吧,是说乐队的事。”
“这、这样啊。我朝别的方向误解了……”
“如果非要不可的话那方面的服务倒也可以考虑。”喂你这个座敷童子别故意煽动误会了!你看诗月都满脸通红了不是!
继续说下去真不知道要掉进多大的坑,我抓住诗月的手腕朝b3录音室的门口拖去。背后传来座敷童子心切的声音。
“人手不够就叫我啊,随时都行!”
一个小时后,我和诗月结束了练习来到大厅,又看到那个座敷童子正朝其他乐手搭话。
“演出缺人手我可以帮忙,很便宜的!”
我和诗月互相看了看,估计两人脸上都是同样困惑的表情。世上还真有这种怪人呐。
*
“啊——碰见小朱音了?让她给你服务了?”
第二天,和华园老师说起录音棚那个座敷童子,就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老师认识吗?黑川小姐是说老师介绍过去的。”
“嗯,是我做家教时教过的学生。不去上学,但是脑子很聪明,再加上我很会教人,结果她考进了私立初中。哎,到头来在那边还是不上学一直玩音乐。”
既然说家教还有私立初中,那家里还挺有钱的吧。看她在做那种买卖(?)还以为肯定是缺钱呢。
“后来过了挺久在去年又遇到,她都初三了还没决定出路,我就随便问她‘要不到我们高中来?’结果还真考过了。好像是4班来着。”
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啊?话说4班?我朝旁边的凛子看去。那时我们三个正在音乐准备室商量下周上课的内容,而凛子对我的话丝毫不感兴趣,只是翻看着乐谱。注意到我的视线后抬起眼神。
“朱音?我们班没这个人。”
她好像在听。
“就是说高中也一样不上学吧。”
华园老师举着盛红茶的杯子,悠闲地说。
“我听黑川说她整天泡在录音棚,那孩子真的什么都能弹呢。啊——要是来上学的话我讲课就更轻松了。”
“你还想更轻松吗?现在手上的内容是盘算着偷懒两周都交给我们吧?”
“你很懂嘛musao,毕竟认识了这么久。”
不是才刚两个月。
“但没办法啊,下周游戏大作的续作一波接一波发售,这哪还顾得上工作。”
“你要为了玩游戏请假啊?”
“不只是游戏!有时候还整天睡觉或者看漫画呢!”
“这些我根本就无所谓。”
凛子冷淡地说道。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无所谓。被添麻烦的不是我和你吗?但凛子指着手上的乐谱继续说。
“比起这个,第三学期的音乐节,全体选选修音乐的学生都要参加唱巴赫的康塔塔,这计划是认真的?整首曲子要花四十分钟呢。”
所谓康塔塔,是由管弦乐、独唱、合唱综合在一起的大规模声乐套曲,而且是多乐章,不是普通高中生想碰就能碰的。
“大家都有干劲嘛,办公室里也在谈论,气氛上很欢迎啊。编曲都让musao做了,事到如今再说不干musao不是很可怜。”
“你就不觉得我被塞了编曲这件事可怜吗……”
“没有没有,我一直觉得musao这孩子挺可怜的。”
“怎么好像说我坏话一样。”
“你被害妄想太强烈了。我都没说哪里可怜吧。”老师笑吟吟地戳了戳我的脸颊。“哎,非要说的话,是胸部的大小可怜。”
“一个男的很正常吧!”
“明明穿女装。”
“凛子同学您明明对话题不感兴趣能不能不要突然从一边戳我痛处?”
“知道了,我不说女装(じょそう→josou)了,回到康塔塔上吧。”
还以为凛子怎么忽然这么老实——
“然后说到村濑君编曲的这部康塔塔,前奏(じょそう→josou)太长了。当然这样的前奏(josou)和原曲一致,但反正是用钢琴弹前奏(josou)吧,那就该剪短。为了让前奏(josou)像个前奏(josou)需要相应的庄重感,而且巴赫的前奏(josou)本身已经超出了前奏(josou)的范围——”
“不是不说女装(josou)了吗!?”
“我是说前奏(josou)啊?你想什么呢?”
我只好咬牙切齿。一脸冷淡地戏弄人,这女人简直是魔鬼。
这时,音乐室的门被打开,诗月走了进来。
“老师,志愿参加康塔塔的人员名单我整理好了!”
诗月把写了三张a4纸的名单放在书桌上,上面列满了学级和姓名。各个学年和班级的都有。
“呜哇,我就随便说说,结果找到这么多人。”
华园老师说得事不关己一样。
“志愿,是说……?”我朝诗月看去。
“是募集音乐节想参加康塔塔的人。”诗月一脸得意地回答。“虽然没选音乐课但想试试,这样的人有很多呢。”
“哦……”
我再次朝名单看去。排在最前头的是1年3班,百合坂诗月。她选的是书道。其他的志愿者也是选的书道或者美术吧。这么一来康塔塔的圣歌队人数会膨胀到我预想中的三倍左右。
不对,等等。
“陪这几十个人练习的人……那个,当然是老师对吧?”
“当然是你啦。”
“为啥!?”
“因为这些孩子们没选音乐,肯定要在课外时间练吧,和我又没关系。学生们志愿参加,那指导的人不也得是志愿的才行。”
“可是我也不是志愿的啊?”
“村濑君的确没什么‘志’。”凛子从一边冷冷地说道。
“诶?那个,凛子同学,你突然说什么?”
“应该叫你无志。”
“明明是从没听过的词,我怎么这么受伤?”
“那就叫你无知。”
“这么直接的坏话让我很直接地受了伤害。”
“算了,既然无志就没办法,我带他们练习吧。”凛子叹了口气。
“啊,嗯,能的话最好。”
“我还要弹钢琴伴奏有多少只手都不够用再加上连前辈们都要指导对我这种内向的人心理负担相当大而且不是我编的曲要领会编排用意相当费工夫一个人看着他们练习放学后的时间就几乎都要花在这上面也没时间预习复习其他功课导致成绩下滑最后影响大学入学考试还有找工作恐怕给整个人生都要带来不良影响但我还是会一个人负责。”
“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我来行了吧!”
“是吗?帮大忙了。”
“真琴同学,你对凛子同学真的好温柔……有点不甘心……”
“你怎么看出温柔的啊?我这只是拼命抵抗精神攻击!”
“然后,呃,老师,”诗月重新转向华园老师。“选修课程,不能改成音乐吗……?”
“诶——?”老师睁圆了眼睛。“你是说现在改?不学书道了?”
“是的。那样在课上也能练习,而且我也想听听老师的课。不只是我,有很多人都想换成音乐,因为评价很好。”
“哼哼,评价?什么评价?”老师喜形于色。
“合唱的指导非常细心能切实感到自己进步,伴奏的感觉也不错,鉴赏课上的解说生动有趣让人对古典产生兴趣等等,选了音乐的同学们经常这么说。”
“这不是有八成左右都是靠我和凛子……?”
虽然自卖自夸也不太合适,但我实在忍不住。
“你们两个是我培养的所以是我的功劳嘛!”老师仰头摆起架子来。真希望她直接一头仰到地上。“但学年中途想改选修科目实在太勉强了吧。”
“这样……啊……”诗月垂下肩膀。“一开始选音乐就好了。”
“书道不也是想学才选的吗?”
听我发问,诗月摇摇头。
“是母亲让我选的,说是和花最相通的就是书法。”
哦哦,要是那个母亲这么说我一点都不奇怪。
“没事,到二年级就可以了。”华园老师说道。“不过不知道那时候我还会不会在职,毕竟这么偷懒嘛,哈哈哈。”
“既然有自觉就认真出勤啊!”我大声喊道。
*
那个周末,我第一次听到朱音的演奏。
每次去录音棚“moon echo”都会被黑川小姐塞些杂活,作为谢礼黑川小姐让我免费看了场演出。之前也写过,“moon echo”不只有录音室,地下还有livehouse。
说起来丢人,在此之前我从没去看过现场演出。
我喜欢的音乐家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几乎不来日本,再有的根本不办现场演出。再加上我自己嫌麻烦又心疼钱,觉得有钱的话与其买票画上一整天往返现场,不如用来买新的乐器或者音源在屋子里摆弄更有意义。
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现场演出是别人请客。
老实说,我对外行的演奏没什么兴趣,但那时在一起的诗月很起劲。
“我没看过现场演出,第一次是和真琴同学好高兴!”
见她两眼放光对我这么说,也没法拒绝她直接回家。
地下那一层大概有篮球场大小,进了厚重的隔音门后右边是饮料吧台,左手边的一角有调音(pa)室,舞台设在正面,在脚灯的灯光中朦胧浮现话筒架和爵士鼓的轮廓。
我进来的时候离开演还有很久,场地内只有正在准备的工作人员。裸露着弯弯曲曲的通风管的天花板上盘旋着紫烟,周围充满酒精的味道和粉红噪音与令人心痒的昂扬感。
不久后,听众们成群涌进会场,昏暗的空间眨眼间闷热起来。估计超过一百人了吧。睫毛膏,手机还有银饰品纷杂的光粒在黑暗中舞动,众人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会场仿佛满潮的海面般开始澎湃沸腾。
本以为现场演出和在自己家里戴着耳机听没多大区别,可如今我很快开始反省。皮肤上火辣辣的感觉恐怕不只是因为空气混浊。喉咙干渴得厉害,胸口逐渐涌起热量,几乎喘不过气。
仅仅这么小的一间屋子,而且是完全不认识的三支业余乐队联合演出,情绪就已经这么激动。如果遇到最喜欢的乐队,经过激烈的抢票争夺战后如愿来到现场,恐怕连皮肤都要烤焦。
黑暗染上颜色。
彩色灯光照射下的舞台上出现了几个人影。日光渐层(sunburst)与冲浪绿色(surf green)的吉他琴体反射着光芒,话筒的啸叫声不时抓挠天花板。
大家晚上好,貌似主唱的男性打了个不怎么机灵的招呼。大概是大学生吧。从观众群中响起年轻女性的欢声。吉他手和贝斯手都是一副潇洒的容貌,感觉整支乐队很受女性欢迎。但——
“真琴同学,那个人。”身旁的诗月低声说着,伸手指去。
我朝鼓手看去。
是朱音。
她穿着朴素的纯黑色t恤,躲在舞台里面的阴影里毫不起眼,如果不定睛一直看,视线就要被吸顶灯和镲片反射的光遮住了。
随着她高高举起鼓棒敲响四声倒计时,演奏开始了。
那一天,我只看着朱音的身影,只听了朱音的声音。
老实说,三支乐队都没什么特别的,不值得花钱去听。但令我吃惊的是三支乐队的演出中都有朱音出场。先是鼓手,接着是节奏吉他手,最后是贝斯手。
她的演奏也没有任何突出之处,三次全部彻底融入平平无奇的乐队演奏中,合适到甚至让人忘了她也在台上。
能做到这样反而厉害吧?
三支乐队风格完全不同,而且她又负责不同乐器,却像变色龙一样融入背
景完美地完成自己的角色。一般人可做不到。
原来如此——这水平的确能赚钱。她把才能用得也太浪费了,为什么会练出这种技术?
到头来,本打算打发时间的演出让我从头到尾享受了一番。除了朱音的演奏以外我什么都不记得,甚至想不起来歌词是不是日语。
“很厉害对吧!?”
散场后,走出大楼时诗月兴奋地说道。
“那个人,是叫朱音同学来着,吉他和贝斯都弹得太棒了。而且彻底配合着周围的水平,完全没显得突兀。”
“听了这种东西,像我这样哪一样都半吊子的人真有点丧气……”
“啊,但是,但是,我觉得鼓她比不上我!”
诗月突然态度强硬起来。
“哦,是啊……这我当然知道。”
“所以绝对不能找朱音同学换掉我,更不能让她提供过分的服务!”
“就说了我才不会呢。”
原本就是为了诗月练鼓才去录音棚,再雇其他鼓手简直莫名其妙吧。
“我放心了。”诗月微笑着说。“要是真琴同学因为性犯罪被逮捕我会很难过。”
我才难过呢,别再提这茬了。
“然后呢真琴同学……呃,接下来怎么办?”
诗月眼神朝上看着我说。接下来?我仰头朝上看去。杂居楼狭窄缝隙间露出的晴朗天空已经完全昏暗。
“不回家吗?已经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
听我回答,诗月微微睁大眼睛,然后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我有句话要和你说。”
“……哦,嗯。是什么话?”我禁不住提起防备。
“听好了,犯罪的是不行的。但是!如果不是犯罪的事就可以做!”
我一头雾水。这话过于理所当然,完全摸不着头脑。这需要大声说出来吗?周围的路人也好奇地朝这边看。
“这我倒明白……?”
“不,完全不明白!那明天见!今天谢谢你陪我!”
诗月愤然朝大道大步走远,拦下出租车痛快地离开。我歪着头纳闷,朝车站走去。
这天晚上没有就这么结束。在车站,我再次和朱音不期而遇。
时间刚好是回家高峰期,站台上挤满了工薪族和学生,可她怎么都显得鹤立鸡群。明明是黑t恤加利落的短发,丝毫没有打扮,而且两手空空没拿乐器,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存在感。周围的乘客也纷纷转头朝她看去,可本人始终戴耳机低着头。
算了,我和她又不算认识,偶尔坐同一趟车也没必要特地去接触。可她忽然抬起眼神时凑巧发现了我,还挤过人群靠了过来。
“嘴巧小哥!好巧啊!”
就说了别用这个称呼。
“呃,我有村濑真琴这个正经的名字。”
“这样啊,抱歉!是村濑真琴这个正经的名字呀!昵称小真琴!”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我什么时候和你这么熟了。
“今天也是从录音棚回家?啊,难道说看了演出?”
“呃……啊,嗯,是的。黑川小姐说给我门票免费,机会难得就看了。”
“真的!好高兴,我也上台了不过没发现吧?”
“不,发现了,这还用问吗,而且三场都有。”
朱音用指尖挠挠脸颊。
“发现了啊,那可不妙。我是外援不该显眼。”
“虽然不显眼——”我把正要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很难解释,而且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特地说出口。但朱音奇怪地歪着脑袋,一直盯住我的脸,我只好再次开口。
“该说正因为不显眼反而让人注意到吧。嗯,也不是,明明速度的把握和声音的粒度全都放了水,却明显提高了演奏的整体水平,那个,抱歉,曲子本身不怎么对我胃口,几乎只听了你演奏的部分。”
我含糊地说着,只见朱音两手捂住通红的脸。
“诶诶……呜哇……”
指缝之间冒出声音来。糟了,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就在这时,电车进站,盖住了朱音的声音。
我们随着周围的乘客被挤进车厢,一同被挤到了另一侧的车门上。眼前是朱音还红着的脸,而我的脸又被压在车窗玻璃上一副怪相,窘迫得要死。话虽如此,再花力气钻过拥挤的乘客从她身旁逃走又更尴尬。
“你听得那么仔细?有点高兴,但是太羞耻了。”
列车刚刚开动,朱音就满脸含羞地笑着说道。
“还有其他可听的吧?”
“嗯……除了你我完全没在意……”
“呜哇,只有5厘米的距离下说这种台词?你没事吧?”
我还想问你呢,没事吧?说什么呢?
“所以说所以说,这回你知道我的手腕了吧,下次愿意雇我不?”
我看着车窗外,完全没底气地说:
“我又不缺人手。”
“为什么?不总是只有你和鼓手那个女孩两个吗,而且演的曲子都是平克·弗洛伊德或者深红之王那类特别偏门的,感觉褒义来说不受欢迎。”
“你等等,什么叫‘褒义来说不受欢迎’?”
“凭感觉不理解吗?”
“理解倒是理解!虽然不甘心但还是理解!但你是不是觉得任何贬义词前面加个‘褒义来说’就不会被骂?”
“然后呢,我觉得那种褒义上一辈子交不到朋友的音乐还是要正经配一个贝斯手。”
“怎么感觉表达更恶劣了?”
“吉他也好键盘也好我都能弹,不要试试看吗?”
正在犹豫怎么回答时,列车到了下一站,下去不少乘客后车里宽松了,我和朱音之间也有了能喘口气的距离。
“为什么那么想做外援?”
听我发问,朱音显得有点难以回答,错开眼神朝斜上方看去。
“我想积累各种经验扩展风格,然后就会有更多地方叫我去。”
这样的打算倒是相当不错,但朱音突然失去自信的样子让我感到奇怪,于是继续问:
“既然水平这么高,感觉做正式成员而不是外援更好,哪个乐队都特别欢迎吧。自己成立乐队估计也很快就能招到人。”
朱音难为情地苦笑。
“那个不太行吧。我没有什么自己想玩的音乐,光是被叫去帮忙就很感谢了。”
不敢相信她会说这种话。没有想玩的音乐?那种人能有这个水平?肯定是有什么练习的动机吧。
“光是能靠自己的手腕赚点钱就够充实了。”朱音笑道。
“你这么需要钱?”
“不是缺钱,能赚到钱这个事实让我高兴。所以价格也定得超便宜,对方讲价就继续打折!”
“那个,作为参考,刚才演出的出场费是多少……?”
朱音一下子得意起来说出了价格。尽管已经尽可能降低标准做好心理准备,可听到的价格比自己想象中还低了三个等级,我简直对今天那三个乐队的人感到愤怒了。
“怎么样?要不要找我试试?”
“都说好几次了,没什么需要,我又不搞演出,只不过是想配着鼓一起练琴。”
“这样啊……
”
她有点丧气,靠在门上,眼神朝窗外飘去。玻璃上映出半透明的侧脸,窗外铁路沿线的路灯反反复复地在傍晚的昏暗中拖起发光的尾巴。
为什么她这么卖力地朝我推销呢?对谁都是这样吗?还是说因为和我年龄相近?
“不过要是想法变了随时过来啊,我基本都待在‘moon echo’。我会抱着膝盖一边听酷玩乐队一边眼泪汪汪地等你的!”
拜托你别拿笑脸说这种刺激人罪恶感的话行吗?
列车再次进站,朱音说着“那我在这一站下,拜拜啦!”走出车门,我也无奈地跟上。见朱音愣愣地盯着我看,只好尴尬地别开视线。背后的车门关上,列车踏着铁轨留下喧闹的声音,吹起我脑后的头发开走了。
朱音抱着肚子笑出声来。一下子吸引了周围刚下车的乘客们的视线。
“原来同一站下车啊?”
“看来是……”
“家是不是离得挺近啊?话说黑川小姐好像说过,我们是同一所高?虽说我完全不去。”
说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
出了车站两人还是同一条路,别搞不好发现其实是邻居,我开始担心了。夜路渐渐没了人影,对话进行不下去会不会局促啊。
“为什么不去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
为了避免尴尬,我开口问道,可说出口后又开始深刻反省。
“对不起,当我没说!肯定有各种原因吧,也不是随便能和别人说的。”
“啊哈哈,也不是发生过什么,自从开学我一次都没去过嘛,单纯是凭感觉不想去。”
朱音步伐轻飘飘地走在我前面两步的位置说道。
“我倒好奇大家还真愿意去学校呢。”
“……诶?”
“你看,没人拜托我吧?又没有谁和我说,你给我去。而且是那种一大群人一起干什么的地方。”
老实说我不太懂她在说什么。
但唯有一件事我明白,现在自己已经很接近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我盯着朱音的后背,一时间一言不发地继续沿夜晚的人行路走着。不知是她的步伐变慢,还是我无意识中加快了脚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在了她半步之前的位置。每当路灯从我们头顶划过,两个人影便重叠伸长,像时钟的指针一样转到我们右手边,然后在背后的黑暗中消失。脚步因沉默变得沉重,我开始咒骂自己神经大条。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说话前不能多考虑考虑对方的情况吗。
两人继续一言不发地走着,终于,我家所在的那栋公寓在小路另一头露出影子。
……咦?
朱音仍然跟在我后面。真的是邻居?
“……那个,我家就在那儿。”我指向黑暗中成排窗户发出的光。
“你家也在这附近?”
“不是,是六丁目[注]。”
[译注:丁目,用于表示地址。日本的地址构成通常是:区-丁目-番-号。]
那不是还没过国道的地方吗?她怎么一直跟到这儿来。
“但今晚我不想回家嘛,所以就跟上来了……”
我往后退了差不多六米。这人说什么呢?
“开玩笑的。”朱音咯咯地笑了。“这句话一直想说一次,而且不想回家也不只是今天晚上。我已经习惯在外面打发时间了所以没事的,那拜拜啦小真琴。”
朱音摆摆手跑开了,她的身影离开路灯的光影很快被黑暗吞没,消失不见。
我叹了口气,朝家里走去。真是累死了。
“不把她带回家吗?”
旁边突然传出声音,我吓得跳了起来。是姐姐。
“明明我能帮你和妈妈他们保密。”
“不、不、不是,你、你说什么呢?不是这回事。”
“都让她说今晚不想回家了,你真是没志气。”
你从哪儿开始听的啊?仔细一看发现姐姐穿着t恤和短裤,一只手提着塑料袋,估计是去便利店了。真不凑巧。
“总觉得你最近很招女人啊,果然是因为之前女装吧,是我给你打扮得好?”
“才没关系呢!”
我不想再说下去,大步走开,但很遗憾要回同一个地方,姐姐也快步跟了上来,对朱音的事一直刨根问底直到家门口。说真的今天晚上太累人了。
*
再次碰到朱音是第二周的周一傍晚。那天我和凛子还有诗月一起来到“moon echo”。要说为什么连凛子也跟来,据本人所说是要监视我免得在密室对诗月进行性犯罪云云。这个理由姑且不论,既然她来了那就没理由不弹乐器,于是让她负责合成器。凛子虽然是古典钢琴手,但意外的是涉猎范围很广,摇滚和爵士也弹得熟练,相比于只有我和诗月两人的时候,合奏有趣了好几倍。
充实的一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大厅,听到耳熟的磁性嗓音在和谁争论。
“用不着了是怎么回事?说好是到下个月末吧。”
“——就说不会再拜托你了!”
“为什么?下次演出曲目几乎一样吧,用我不就行了?”
是朱音。她在大厅一角被三个年轻男人围住,气氛好像不怎么和睦。那几个男的我也有印象,在记忆中翻找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不是那天晚上和朱音一起上台的乐队嘛。
“我演得有那么差劲?有的话我就多练练……”
“不是那回事啊。也不是,某种意义上确实没错吧。”
男人说得吞吞吐吐。发现在大厅招来了其他顾客的视线,乐队的人皱着眉头出去了。朱音喊着“等等!”追了上去。
大厅被不快的气氛笼罩。
凛子不认识朱音的长相,看着我的眼神充满疑问。诗月小心翼翼靠近玻璃门朝外面打探,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走了出去,我也担心起来跟在后面。
在大楼外不远的街道树旁,我们看到朱音和那三个男人。三人都背着吉他盒,朱音原本娇小的身材显得更加矮小柔弱。
“——所以我才不想说出来啊。”
貌似主唱的男人对朱音说的话传进耳朵:
“你是配合我们的水平放水了吧?这很伤自尊的。”
诗月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听了这话僵住了。我也一样。
“我们确实没什么水平,但让你那么配合还是不爽。”
“……怎么会——这样……”
朱音想要争辩的声音失去气势,断断续续的。
我和诗月都在观众席听过,所以明白。那么在同一个舞台上一同演出的人恐怕明白得更彻底吧。当然他们也可以换种说法,比如让她配合得更自然一点,或者说让她更努力和其他乐器融到一起。
但,无论怎样用语言掩饰,朱音本人应该比谁都清楚。
那天晚上,朱音故意没用出100%的实力。
“只要拜托你帮忙我们也演得很顺手,听着就好像水平提高了一样,但这种事感觉对我们不好。”
三个人留下这句话,快步离开了。
朱音垂头站了一会儿,然后用手背蹭蹭湿哒哒的脸,向柏油路长叹一口气,朝录音棚的方向——也就是我们的方向转身。对上视线,她的脸一下子染上夕阳般的红色,哭肿的眼角留
着眼泪的痕迹。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已经掉转脚跟,朝大路跑开了。
我和诗月还有凛子只好互相看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7 比钻石更加罪孽深重
华园老师告诉我一条情报,我们高中有唯一一个和朱音来自同一所初中的学生。
“既然在意就去打听一下?”
老师这么说着,脸上明显是觉得有意思才告诉我的。尽管按她说的做有点不爽,午休时我还是去了1班。
姓森下的那名女生长了一头天然卷,皮肤晒成了漂亮的小麦色,看起来性格快活。课桌旁边挂着球拍袋,大概是网球社的吧。
“宫藤同学的事情?想问什么?”森下同学歪头询问。她说宫藤,原来朱音是名字不是姓啊。
“那个,你知道她是我们学校的吧。”
“好像是。入学考试的时候看到过,但她完全没来过吧?估计还是不上学。”
“啊——嗯。是说初中时也是这样吧。”
我附和着在脑子里琢磨借口。
“然后说是差不多该劝她来上学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了我。教音乐的华园老师好像认识宫藤同学,本来应该老师负责的结果推到了我身上。”
“哦哦,你还真辛苦。”
这理由是彻头彻尾的谎话,然而对方毫不怀疑地接受了。看来华园老师随意使唤我这件事有这么出名吧,心情真复杂。
“嗯,不过……”森下同学朝教室张望,同学们都怀疑地看着这边。她指了指教室门口,快步朝走廊走去,意思是不好在其他人面前说吗。我也急忙跟上。
在楼梯缓台,森下同学给我说了一点宫藤朱音的事。
“我和她不熟所以知道的不多。”她先打个铺垫,然后清清嗓子。“说是不上学,但二年级中途为止还是正常去学校的,虽说老是逃课,经常被叫到校长室去。每周也就音乐课会去听。钢琴弹得特别好,老师就把伴奏交给她,结果曲子被她随便改得很夸张,总之就是随心所欲吧。”
初中时代基本和想象中一样,我不由得小声笑了。
“一年级的时候前辈的乐队邀请她加入,文化节上演出来着,效果特别好。不过后来好像和前辈们吵了一架,乐队解散了。明明大家都很喜欢,说让她们明年继续出场呢……”
森下同学面露苦色。
“后来好像还和同学年的人组过乐队。具体我不了解,听说成员不停地换,我有个弹吉他的朋友也和宫藤同学组过一次队,结果说练习太辛苦不玩了。”
听她语气越来越沉重,我插嘴问道:
“……二年级文化节的时候出场了吗?”
森下同学摇头。
“第二学期开始宫藤同学不来学校了,好像到头来和谁组乐队都不长久,经常闹矛盾,是个问题儿童吧。”
我含糊地向她道谢,离开了那里。
走过教学楼之间的天桥时,我一句一句回想森下同学的话。问题儿童,这词真方便,完全是为了把问题装袋贴好标签,等着收集车送到不知道的地方处理掉。为了移开视线,远离麻烦,不久后就会忘得干净。无论谁都会这么做,每个人光是解决自己面对的问题就已经竭尽全力。
可为什么我不这么做呢?
我和朱音只不过在录音棚认识说过几句话而已,还算是陌生人,连全名都是刚刚才知道。哪怕宫藤朱音这个人在下个瞬间消失,我仍然会一如既往地度过明天和后天,日常生活不会有变化。
但,记忆和音乐会留下来。
那天晚上朱音的演奏不知被她稀释了多少倍,却仍然没有失去魅力,依旧在我耳中回响。而贪心又钻牛角尖的我,今后的日子会时常妄想朱音100%实力的演奏吧,尽管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次听到。没有任何希望的空虚期待像断线的风筝,摇摆着越飞越高。
那样的日子——实在是太苦涩了。
这段时间我开始在音乐准备室吃午饭。里面有开水能吃杯面,也方便解决华园老师推给我的编曲工作。
午休时老师不在准备室,估计是去外面吃饭吧。拜此所赐屋子里很安静,可以集中精神写谱子或者想事情——本来是这样,可最近凛子和诗月也开始把家里带的饭拿过来吃。
“估计村濑君没有朋友要是放你一个人不管说不定会被午饭噎住嗓子死掉。”凛子表示。
“真琴同学,如果变成那样我就把吸尘器戳进你嗓子里把饭吸出来的请放心吧!”诗月说道。要是真想我放心希望你能让我一个人待着。
静心思索的计划被粉碎,我只好把刚才从森下同学那儿听到的话说给两人听。毕竟之前朱音那个不和睦的场面她们两个也在场,无论如何都会在话题中出现。
“为了查那个人的事,你还特地东跑西跑?”诗月说着脸色发青。至于受这么大打击吗?“真琴同学又是这样,看到女孩子遇到难题不管是谁都想上去关心!”
“不是对谁都这样。”凛子冷淡地指出。“想想我和你,还有那个女生,明显是有一定选择标准。”
“啊,还真是……”诗月伸手捂住嘴睁大眼睛,然后立刻吊起眉毛。“那问题更大了!竟然只要容貌漂亮,就算没那么熟悉的人也要伸手帮忙!”
“诶诶诶诶……等下,那个,你们在说什么……”
“村濑君意思是说我们不漂亮?”
“到底是在问什么啊!”
“你看着我的眼睛老实回答,我和百合坂同学漂不漂亮?”
被她盯着眼睛问出这种话,我只能把脸转向一边,可那边又有同样逼近盯着我的诗月,我又慌忙把头扭另一边,最后视线还是回到凛子脸上,无可奈何地回答:
“是吧,嗯,当然,相比而言……啊不对根本用不着比较,是非常漂亮。”你们让我说什么呢。
“不敢相信。面朝着女性说这种话不羞耻吗?”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真琴同学,麻烦也朝着我说,先说上五次!”
我才不要呢,这什么羞耻y。
“别担心,百合坂同学,刚才村濑君的羞耻发言已经用手机录下来了。”
“删掉!立刻删掉!连手机一块儿砸了!记忆也抹掉!”
“单纯凭长相就想帮助女性几乎就是性犯罪,这份录音是罪行的证据不能删。”
“哪儿犯罪了!?况且说什单凭长相,我可没这么说。”
“要不只是看长相,那为什么想帮那个叫朱音的人,请解释!”
为什么连诗月也要逼问我啊。
没办法,我只好说出自从听过朱音演奏后一直缠在心头的疙瘩。老实说,这比面朝女性说对方漂亮要羞耻一百倍。
不过,诗月听过后老实地点头同意。
“……我懂。”
“懂什么?”
“是那位女生的演奏。当时她完全没认真,所以很想听认真起来会有多厉害。原因就这么简单吧?”
“啊……嗯。”
尽管感觉被她用“就这么简单”来概括没法释然,但越想越觉得完全如诗月所说,就这么简单。我只是想听一听而已。
“……就这么简单吗?”
凛子也逼问过来。看到她阴沉的眼神,我畏缩着点头。
“如果是这样那还可以准许。”
为什么非要你准许才行啊?
“……不过啊,虽然事到如今已经查这查那,可总觉得不是我们可以插手的问题……”
“怎么现在才提这个。”诗月一脸无语。“我那时候你明明插得一点都不顾忌。”喂,别把“手”字省略,听起来太糟糕了。
“感觉就算村濑君现在在这儿死了转世成狗再死了转世成蛤蟆,还是能说出‘事到如今……’这种话。”
除了说我坏话以外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百合坂同学,麻烦你了。”
“好。”
“麻烦什么?”还有为什么这么含糊诗月就能懂?
“我也来帮忙,免得真琴同学继续尝试单独和女性接触发展成性犯罪。”
“先不管内容,这么长的句意靠刚才和凛子交流眼神看懂了?”
“凭我和凛子的关系嘛。”“有我们之间的友情不是理所当然的。”
“两个骗子!你们相处有那么久吗,最近才认识的吧!”
“友情靠的不是交往长短而是深浅,一个朋友也没有的村濑君估计理解不了吧。”
“唔……”我说不出话来,绞尽脑汁想找到反驳的理由。况且她怎么认定我没朋友?因为我午休时不像个高中生一样和同学一起愉快地吃饭,而是到音乐准备室来?可这么说你们不也一样吗。行,就按这个路子反击。可不等我开口,凛子就继续说:
“而且百合坂同学和我之间还有同为犯罪受害者这个牵绊。”
“我对你们什么都没做过吧!?”
“我又没说加害者是村濑君。这就叫不打自招。”
我哑口无言。
“真琴同学,‘你们’是说对我们以外的人有过性犯罪行为吗!?”
不行,我想跑了。到厕所吃饭然后写谱子吧。
“好了,继续欺负村濑君就没时间吃午饭了,百合坂同学,到此为止吧。”
“我说,对你们两个而言刚才那些就和吃饭前打招呼说‘我开动了’一一样吗?”
“没错。”“才怪呢!”饭都吃不香了!
两个人打开饭盒吃了起来,要是再离开总觉得好像没礼貌的是我一样。没办法,我嚼着配菜面包,眼神回到乐谱上。
“然后,话说回来了。”诗月打探着我的表情说。不用把话说回去,你们给我回(教室)去。“我也想听听那位朱音同学认真的演奏。”
“诶?啊啊,嗯。”
还真说回去了,她竟然还记得。
“哎,确实想听……下次雇她试试?也不行,那她就不认真弹了吧……”
“交给我吧,我有个主意。”
诗月自信地挺胸说道。
*
可是,自那以后我们再没在“moon echo”见过朱音。
明明录音棚去得越来越频繁,在大厅却看不到她。我开始担心向黑川小姐打听,对方也一脸发愁。
“自从那件事以后完全没见过她。”
那件事,估计说的就是我们也看到的那次演出后不和的场面。看来事情也传到了黑川小姐的耳朵里。
“听说她是被三支去做外援的乐队同时炒了,特别消沉,没想到就不来了。要是座敷童子不见了,我家的生意会不会不妙啊。”
“诶,三支乐队——全都把她炒了吗?”
那时一起去录音棚的诗月和我互相看了看。
“是不是……同样的理由呢。”
听诗月小声说道,我也轻轻点头。很有可能。那天晚上,无论是朱音的吉他,贝斯还是鼓,演奏都完美做到了无色无味。估计在演出后的酒会上,乐队的人尽情对不在场的朱音抱怨了一通,然后三支乐队都决定把朱音赶走……
这样的发展毫不奇怪。
黑川小姐朝凝神思考的我说道:
“对了,你和她家离得挺近吧?”
“诶,你怎么知道的?”
“美沙绪告诉我的。”
喂!学生的住址是私人信息吧!
“要是遇到的话,和她说一声不用顾忌想来就来。”
“……哦……行吧,要是凑巧遇到了就和她说……”
离开录音棚以后,诗月逼问过来。
“你和她是邻居吗!?”
“啊啊,嗯……也算不上邻居,只不过回家时同一站下车。我家在二丁目她家在六丁目。”
“为什么这么清楚……”
见诗月担心地打探我的表情,我慌忙回答:
“是凑巧一起坐过电车,就是那次演出那天回家,然后聊了几句,我说,绝对不是我偷偷跟在她后头啊?”
“哦,哦哦,我也觉得真琴同学不会做跟踪这种事。”
看到诗月吃惊的反应,我挠着头后悔。之前被她们纠缠不休地说成罪犯,忍不住抢先说出了没必要说的理由。
“那样的话,真琴同学,今后没事时也频繁到六丁目那边闲逛制造和朱音同学偶遇的机会怎么样?”
“诶……?啊,啊啊,嗯……”
这才是跟踪吧?算了,不能说出口,要是话题再拐到那方面去太人头疼,而且现在没有其他办法。
可是,就算和朱音牵上线,诗月到底打算做什么?尽管她说有主意,可没告诉我具体内容。
“这种事情要保密效果才好。”
我不放心极了。不会是什么主意都没有吧……?
*
说是六丁目,可是面积很大,只靠从学校回来绕路去转一下不可能再遇到。绕路回家的路线试了三天后,我开始觉得这个实在没戏。
那么,该怎么办?
朱音是我们高中的学生,只要拜托华园老师就能告诉我们住址,那不就一下子解决了吗?……想到这里,我立刻朝腿上锤了一下警告自己。那是私人信息吧,你想什么呢,之前不还因为同样的理由对老师生气吗。况且查到住址不请自到那才是彻头彻尾的跟踪狂,对方肯定也要害怕,哪还能拜托她到录音棚去。必须装出不期而遇才行。
回家路上,我在栏杆上坐下,叹了口气。六月的夕阳满带梅雨季的闷热气息。这种大太阳下徒劳地徘徊,感觉要像蛞蝓一样被晒干印在柏油路上。
好好想想吧。
如今朱音在干什么。
躲在屋子里失落?感觉她不是那种性格。话虽如此,也不像是能立刻转换心情精神地四处游玩,她要是有这么粗线条,也不至于不适应集体生活不去上学,成为到处寻找雇主的座敷童子。她内心有她自己的阴暗与伤口。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自己和她认识不过几周,没说过多少话,擅自臆测对方的心理是不是太狂妄了?我对她哪有什么了解?
我揪起被汗打湿粘在大腿上的裤子,总算有一点风吹了进去。
冷静下来,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有一件事我能肯定:朱音毫无疑问是个音乐人。无论哪种乐器都那么擅长,那么对音乐倾注的大量时间和热情应该是我这种人没法比的。她没理由被抛弃。
至今为止她都作为外援参加练习,就是说租录音室的费用全都让雇主掏,自己尽情用大音量把乐器玩了个遍。如今被炒掉,就再没人给她出钱。对高中生来说,录音室的租借费用相当高(虽说我是靠干杂活的报酬免费用,对这个金钱概念有点淡化)。那么到了怎么也忍不住想弹吉他的时候,会怎么办?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那时我还没遇到电脑音乐这种东西。拿到父母给自己买的第一把吉他后欣喜若狂,一整天弹个不停,结果被骂太吵踢出家门,背着琴包骑上自行车——
我想到了那个地方。
我赶快回到家,冲进自己的房间背上吉他盒,被母亲问“你干什么去晚饭还吃吗?”时应了句不用了就跑出家门。
来到河滩,太阳已经完全落山,静谧的夜色开始靠上脸颊。蓝色天空的背景下浮现铁路桥的影子,列车的整排光点在铁路上桄榔作响后朝昏暗中开去。
我把自行车停在自行车道旁。吉他盒斜背的带子因重量勒得肩膀发痛。汗水变凉,湿润的草味将我笼罩。我沿着长满杂草的斜坡朝河滩向下走去。
业余棒球场地不知被谁用工具理得平整。一名散步的老人被三只胖墩墩的大型犬拖着一样从身后超过去。夏天的虫子们在草丛阴影里孤独地鸣叫,吵得人头痛。我四下看去,环视逐渐笼罩四周的薄暮。河面吹来的风撩起额发,一点点带走体温。
上次来这片河滩是多久前的事了呢。小学离这里近,上学放学路上经常经过,总能看到练习乐器的人。吉他,小号,长号还有萨克斯。有人做发声训练,还有人用小型音箱放音乐努力练舞。在这里不用担心周围的视线或者噪音扰民,大家都随心所愿地沉浸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中。年幼时,每次看到那份光景都会暗自心怀憧憬。
说不定朱音也有过同样的体验。
如果是那样,在没有任何乐队接受朱音的现在,说不定她也会抱着心虚、不甘、对演奏的渴望以及自己的乐器,回到这个地方来。
蹬着自行车时,我曾有种猜对的预感。但如今踢开杂草走在河边,被周围的黑暗和水流的声音抽走热量,脑袋渐渐冷静,便开始觉得,不可能那么称心如意。明明我和她的共同点只有年龄相同住处相近又都玩音乐。
铁路桥仍然在远处,走了再久也不见接近。踩下沙粒的声音越来越催人犯困。脚步变得迟缓,刚才应该听到过的列车声也再次响起,放光的虚线在夜空留下尾巴。
胃仿佛突然被空腹感紧紧勒住。
我真蠢。明明不可能那么轻易见到,却不吃晚饭就跑了出来。吉他盒因后悔和徒劳感变得更加沉重,我一边被压得喘不过气,一边拖动脚步。
身体筋疲力尽,我内心最刻薄的自己冒了出来。
就这么想听那家伙的100%吗?说不定她当外援时无聊透顶的演奏就是上限,除那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呢?
的确有可能。我空虚地自问自答。
但我还是想听。如今想来,管他55%还是87%还是1200%,无所谓,我就是想听朱音的演奏。她看起来并不安定,正像是座敷童子一样,一不留神就会消失,没有机会再会。所以我才不想离开视线,不想放手。而现在已经失去这些,我只能想象了。想象她的指尖,她的吐息,还有扫弦的动作与弹出的经过句——
我听到了。
不知不觉中,我垂头停下脚步。
再次抬头,眼前呆板地伫立着比黑夜更黑了几分的影子。是支撑铁路桥的粗壮混凝土桥墩。我转头朝向桥上,视线沿着远离大桥的方向前进。在斜坡和桥相接的地方,是一团极度浓缩的黑暗。
吉他声的确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踢开沙粒,跑了起来,踏入桥墩投下的大片阴影中。空气凉飕飕地啃咬皮肤,脚步声很快变成踩下草丛时柔软湿润的声音。我沿斜坡朝上跑去,途中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定睛朝大桥脚下的黑暗看去。
是朱音。她真的在哪里,靠在变成陡坡的桥体上,立起一边膝盖,把颜色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吉他放在大腿上,伏下视线像哄婴儿般的手势抚动琴弦。这是什么曲子?明明是简单的和弦变换却充满歌意,仿佛每一颗声音的粒子都在黑暗中发光。
不久后,旋律现出身影。
是哼唱。朱音的声音柔和地裹住金属弦的闪耀。这时我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体验。唯独我们之间的时间慢慢倒转,西边黑暗的天空渐渐染上血色,困倦的夕阳将铁路桥的影子拖得越来越长,向身后延伸——
幻觉突然消失。
是曲子中途断了。黑暗中传来草被擦过的声音。
“……诶?”
听到声音,我身体僵住了。
“小真琴?”
感到朱音从膝盖上拿下吉他站起身,我一瞬间想要逃走,又立刻暗自责骂。跑什么,不是来找她,然后如愿找到了吗?认真面对吧。
“……呃——啊,嗯。”
没想到真的能再见到,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面传来朱音从草上滑下来的声音,她从铁路桥的阴影下来到了稍亮一点的地方。
“好巧啊!怎么了?啊,”朱音指着我肩上的吉他盒。“难道说你也在这儿练琴?我打扰你了?”
“不,没打扰——”
“真的?”朱音眼神朝上看来,模样让人心疼。“可以抱着膝盖坐你旁边听吗?”
你还真喜欢抱着膝盖坐啊。那个,该说是你穿热裤大大方方露腿坐在旁边让我有点静不下心吧,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把吉他盒从肩上放下。空空如也的琴盒中塞满谎言的重量消失,我松了口气。
“呃,这个,是想装个样子带来的。”
朱音不解地歪起头。尽管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还是继续说道。
“遇到的时候能装作偶然对吧。就说我是为了练吉他来河滩的,可不是为了找你……你看,那什么,要是被知道我在找你不是让人挺难为情……”
“诶?……是说再找我?那说出来没事吗?不是难为情吗?话说我现在已经够难为情了呀?”
“啊啊,嗯……”
你别说出来啊,我也难为情,差不多有你三倍了。
“我实在是不擅长在这方面演戏。”
“那一开始别带什么吉他不就好了。”朱音笑得身体摇晃。她说得完全没错。
“不过我以前就想在河滩上练琴,这是真的。”我牵强地找了个借口。“各种人都在这儿练,在室外弹乐器也挺新鲜的。”
“你喜欢野外演奏(y)?”
“这已经不是招致误会的级别了吧!”
朱音再一次笑出声来,可举动莫名显得刻意,笑得勉强。然后她一咕噜躺在斜坡上。
“但是,那个,总之你在找我?为什么?”
“呃,就是……最近你没来录音棚,就想是怎么了。黑川小姐也在担心。”
“诶,是吗?啊哈哈,这样啊。怎么还担心我呢,明明我总是拿别人的钱用录音室,也没帮她赚到钱。”
不不你帮她招来顾客了——而且就算不提赚不赚钱,总是待在哪儿的人忽然不见了,会担心不是当然的吗——虽然想这么说,可没能说出口。因为朱音笑得实在太空虚了。
“我还以为黑川小姐会生气呢,在店里闹得不愉快。”
“不,那件事……也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啊,都不记得自己搞砸多少支乐队了,还真是不长记性。我自己都要讨厌自己了。竟然放水……肯定要被发现的吧,被炒也是当然的。”
我敢打赌,要是你用上真正实力的话当天
肯定要演砸,结果还是一样被炒。
“哎,反正是外援,乐队不至于解散,只不过我被赶出来而已。还以为外援不会有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费用也特别便宜……是不是不该要钱啊……嗯……”
朱音一时在草地上翻来覆去自言自语,不久后坐起上半身朝我看来。
“那小真琴找我有什么事?愿意雇我了?我现在心情特别低落,正是好机会喔,稍微被同情一下就要大减价了。”
我咬住下唇低头。
并不是同情。……不,果然是同情吧?总之我不希望她这么理解,但又不知该怎么说。既然想不到如何解释,是不是说明她说得没错?
我把憋在胸口的那口带着青草味的气息朝脚下吐出。
再怎么想也没用。总之现在找到她了,现在我能做到的也就这么多。
“……嗯,在想要不要找你帮忙。”
听到我回答,朱音脸上浮现难以形容的表情,苦涩又安心,仿佛就快渴死时看到一汪肮脏的泥水一样。
“明天可以到‘moon echo’来吗?”我问道。
“知道了,要演什么?带什么乐器去?”
“……抱歉,我不知道。那个,不是我找你过去,和我一起练习还有个女孩是鼓手吧,是她拜托我找你的。”
“……这样啊。”
朱音说着,表情再次蒙上阴影。
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啃着caloriemate[注]充当晚饭,面朝电脑屏幕上的浏览器搜索框反复尝试陷入苦战,想知道朱音在桥下指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
[译注:caloriemate,由日本大冢制药生产的能量补充食品品牌。]
但,当时只听到了短短一小段。和弦行进大体知道,但完全没有其他线索,没法搜。
……不,我还听到了哼唱。虽然不知道是开始唱的部分还是中途,但她唱了两小节左右。如今有听歌识曲这种方便的东西。用话筒录下旋律,就能从汪洋大海般的数据库中找到相似的曲子。
话虽如此,音符数量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且也未必是职业歌手正式发表过的曲子——我不抱期待地朝话筒哼了一段后,就因极度发达的信息技术瞪大了眼睛。识别很快有了结果。
wands 《same side》
wands。wands?
我听过这个名字,是日本的团体,我出生以前出现的乐队。他们不是靠流行味特别浓的摇滚好几次大热吗?这和刚才听朱音的演奏印象上实在相差太远,我开始怀疑识别错了。
我在视频网站找到那首曲子播放。
平淡的吉他扫弦拖着回授声响起。歌声寂寥地呢喃。的确是朱音弹的那首曲子。
我反复听了三遍。到第四遍时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切换浏览器标签,再次开始用搜索引擎四处寻找。
这曲子到底怎么回事?
在泡沫经济末期不停和电视剧还有广告合作,专辑大卖特卖,简直是商业摇滚界的天赐之子,他们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伤痛才会喷发出如此鲜明的黄昏色?
还有,为什么朱音会哼唱这首歌?
回过神来,我的手指已经不自觉地启动itunes打开商店,完全不在乎wands的其他歌,只买下《same side》,然后打开自动循环戴上耳机。闭上眼后,眼前出现映着晚霞的斑驳河面。吉他开始在意识的角落削磨。
我靠在椅子靠背上,对歌声听入迷。
*
第二天傍晚,朱音背着黑色的吉他盒出现在“moon echo”,盒子相当宽。待在大厅里的常客们见了她议论纷纷。
“咦……”“最近都没看到她。”“听说闹什么矛盾来着?”
朱音穿过自动门,在周围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环视大厅,看到等在柜台旁边的我,脸上松了口气。但接着看到我旁边的诗月和凛子,眼中又微微泛起不安。
“是宫藤朱音同学吧。我叫百合坂诗月。”
诗月优雅地行了一礼。然后伸手介绍凛子。
“这位是冴岛凛子同学。和我一样师从华园老师。”
“……美沙绪老师的学生……?”
大概是听到自己知道的名字,朱音的紧张似乎稍稍缓解。哎,诗月倒不算她的学生,不过用不着那么较真。“或者说是被害者集会。”凛子嘟囔了一句。“听说华园老师做过你的家教,肯定使唤你干这干那来着,所以我们是同胞。”
“使唤……?没有啊,也就是替她完成大学的任务吧,听曲子记谱那种。”
那就是所谓的使唤。那个女的,从打工的时候就是不良教师。
“朱音同学,看来你是天生被人使唤的性格呀!”
诗月硬是用高人一等的态度说道。
“今天请让我来使唤你。当然报酬会事先付清,这点尽管放心。”
“嗯,嗯。谢谢。”
“录音室也租好了。”
诗月预订的是d6录音室,“moon echo”最宽敞的房间,里面还设有容纳了录音器材的调音室,面朝爵士鼓时左手边那一整面墙上贴着镜子,估计是为了也能练舞吧。老实说,有点难为情,因为和自己同年代的三个女孩子一起进录音室这种白日梦一样的现实正发生在我身上。
在今年春天之前,把自己关在昏暗的房间里盯着屏幕,用鼠标吭哧吭哧埋头苦干就基本是我音乐的全部了,而现在明明才过了不到三个月,已经有这么大的变化,真不知道将来会看到怎样的景色。
“那个,呃,要演什么?”
朱音在地上放下吉他盒,抬起眼神依次反复看着我们三个问道。
“先把钱付清吧。”诗月打断她说。“请点一下。”
朱音伸手接过信封,朝里面看了一眼以后瞪大了眼睛。
“不、不行的这么大一笔钱!”
我也看到了,里面是一沓万元纸币。我半张开嘴盯着诗月。她在想什么?
“请不要在意。插花非常花钱,所以我每个月从母亲那里拿到的零花钱都用不完。”
“好羡慕——不对不是这个问题……”
我禁不住插嘴,可诗月毫不在乎地继续说。
“朱音同学,听说你在这之前让好几支乐队解散了。”
闻此,朱音身体僵住了,我也朝诗月凝视。这么不客气的话,可以随便对没那么亲近的人说吗?
“而且做外援加入的乐队也都把你解雇了。”
“……嗯,嗯。”
“我觉得按你的做法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她说得实在太过分,我正想阻止,却被正在诗月旁边调整合成器的凛子狠狠瞪了一眼,一副要勒死我的架势。我吓得浑身发抖闭上嘴。
“是、是啊——”朱音僵硬地苦笑。“我也觉得自己应该更努力,满足不了雇主的期待会很愧疚,所以价钱也很低。”
“就是这里不行。”
诗月果断地说道。朱音面露疑惑眨了眨眼睛。
“我的妈妈……是花道的宗家。”
诗月伏下视线讲了起来,阴郁的声音在录音室的地板上盘绕。
“花道是非常花钱的艺术。无论道
具还是服装,妈妈花钱都毫不吝啬,而且接受工作时也是,会提出非常高的价格,哪怕是熟人的委托也毫不松口。因为那是身为花道家的骄傲。在决定每月给我这么大一笔不符合身份的零用钱时,妈妈是这么说的:高价买,高价卖,做不值钱的买卖的人只能招来不值钱的顾客。”
朱音猛地睁大眼睛。诗月抬起头,双手包住朱音捏着信封的手。
“这是我给你开出的价格,赌上自己的骄傲断定你的技术值这么多。所以,接下来请你拿出和价格相符的水平演奏。”
诗月弯下腰,朝愣愣低头的朱音脸上看去。
“还是说你没有自信?那样的话也没关系,请你立刻回去,我也只会为自己没有看人的眼光而羞耻。”
“还有,要是回去的话就再也别接近村濑君。”凛子插嘴道。
“啊、对,还有这个!要是从这儿逃走的话再也不许向真琴同学推销下流的服务!”
……越来越严肃的感人气氛全毁了。
一时间,朱音继续低着头一动不动,d6录音室充满令人难耐的险恶气氛。
但不久后,她蹲下来打开地上自己的吉他盒。烈焰蓝(blues burst)涂装的厚重琴体出现在眼前,边缘漆成黑焦色。是半原声吉他es335。从爵士到摇滚,可以适应多种风格的名贵产品。肯定是因为不知道要弹什么曲子,于是干脆拿了能发出多彩音色的乐器吧。就因为她能这样为别人着想,才哪儿也去不了,只能抱着膝盖坐在大厅角落,默默等待顾客上门。
“……知道了,我弹。”
她手指沿着琴颈摸上去说。
“不过,要弹什么?”
“交给朱音同学决定。”诗月答道。如果不是举止柔和的诗月,这句话恐怕听起来会冷酷得多。
我斜眼看了看不知所措的朱音。以前,她说过自己没有什么特别想玩的音乐,那是真心话吧,所以现在会像现在这样,弯着腰紧紧抓住深海色的吉他一言不发。说老实话,无论诗月把选曲交给朱音,还是朱音什么也选不出来僵在原地,都在我预料之内。
不,更正一下,不是在我预料之内,而是正如我的期待。
我也觉得自己是个讨厌的家伙,没什么辩解的余地。我在心里期待朱音束手无策。
因为——
可以由我来提。就是那首歌。
“那样的话。”
我从自己的琴盒里拎出乐器说。
“昨天在河滩弹的歌。唱那首吧。”
朱音朝我看来,那双眼睛就像雨过天晴时的迷途猫,即便看到我手里的贝斯,表情依旧阴霾。
“虽然只花了一个晚上,不过我练过了。贝斯。”
我这种水平弹的贝斯,没有力量支撑在朱音背后推动她前进。她再次朝下看着自己的吉他沉默起来。
但,我又加了一句。
“之前听了你做外援那次演出隐约感觉到了。虽然什么乐器都弹得顺手……该说是本职吗,你最想做的是主唱对吧?”
她肩膀猛地一抖,但没有其他反应。
我带着祈祷般的心情把贝斯接上音箱,开始调音。
凛子也和我一样把合成器放上琴架,脚下接好延音踏板,再用连接线接上调音台。
只有诗月没有动,在朱音面前等待回答。
等到朱音终于抬头,已经是我把话筒接上调音台,室内充满堵住胸口般浓密噪音的时候了。
两人没有说任何话,但诗月看到朱音的表情后点点头,绕过鼓在鼓凳上坐下,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副鼓棒。
到头开还是要靠合奏,我心想。
没办法。我们就只有这样。靠语言并不准确,也不完整,有时甚至不真实,光是要传达一份心情,含义也会轻易歪曲变味,甚至崩坏消失。但音乐绝不会有这种事。因为音乐本来就没有什么含义,只是演奏者和听众的心经由空气波动的媒介发生震颤,共鸣,各随自己的想法创造幻想。
调音完成后,朱音站在话筒架前。
紧绷的空气散发出电气的味道。
捏紧拨片的纤细小手朝琴弦向下挥去。在晚霞映衬下,染上朱红的河水被手舀起又任其从指间洒落——如此令人愉悦的凉爽又寂寥的下行音型(catabasis)。
随即,朱音将歌声吐向话筒。
才只听一句,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已经失去的东西、幼年时憧憬的景色、今后也将不断失去的一瞬间划过的光、绝对无法触及的遥远群星——这一切都被包含在歌声中。
……不行,不能沉浸其中。我抓住歌词的间隙,握住琴颈的手用上力气。金属弦粗涩的触感陷进指腹,稍稍将意识拉回现实。
在和弦变换时,我轻轻用指尖拨弦。
静静附上的那颗低音实在过于分明,我暗自吃惊,然后立刻发现,不只是我的声音。只由底鼓和踩镲组成的节拍轻轻撑住我们的后背,甚至还有夏日清晨的雾霭般淡薄清爽的风琴声。明明没有互相示意,我和诗月还有凛子都从同一处踏入歌曲,仿佛几道潺潺流水在谷口汇聚成一条河川。
诗月和凛子应该都不知道这首曲子。诗月敲的是非常简单的节奏型,凛子则尽可能选择不会破坏和弦行进的空五度白键,两人都还在摸索。必须由我领在前头了。
但朱音毫不在乎我的顾虑,踩下效果器踏板开始撩拨六根琴弦。es335的回响席卷着杂音碎裂、歪曲,曲子一口气过热。本来像细小水泡般轻声低语的歌仅过了两个小节就变成沸腾的开水。诗月的鼓点感受到那阵温度变化,急促地加花,将风琴的雾霭撕得粉碎。
朱音的声音从那龟裂中迸发,透过话筒,让整个录音室里的所有的东西都带上电流。我已经喘不过气,紧紧抓住在副歌的逶迤中互相争执的大调和小调,将贝斯的切分音掺入其中。随着任凭贪欲吞食使空间越发扩张的悠长旋律,凛子也用助奏咬紧不放。
这是何等的激情。真的是特别的声音,也是首特别的歌。
wands 《same side》——
曾有两个热爱硬摇滚的年轻人,他们被日本创造热门艺人方面屈指可数的制作公司being发掘,赋予了“魔杖”这个名字,然后抛进了泡沫经济的高潮时期。being倾尽全力不断向魔杖中倾注受人欢迎的电子流行乐,通过与电视剧、广告和动画的商业合作,将他们华丽地包装。他们的歌销量令人眼花缭乱。一百万,一百万,又一百万,然而——两个年轻人却蜷缩在being用魔法卷起的漩涡中央,疲惫不堪。
这不是我们想做的音乐。这不是我们预想的未来。我们只是任凭别人的意愿组合在一起,被迫接受别人的曲子,戴着面具演奏。
已经受够了。
第十张单曲是两人独自创作的。他们隔着电话哼唱暂定的歌词,指尖拨响吉他,摸索着和弦行进编排曲子,和过去一样将憧憬和冲动直白地刻进音符。
《same side》……
对他们两人来说,这也是首特别的曲子。
然后,销量并不好。
唱片榜上排名第二,销量超过二十万张。在如今二十一世纪来看并不算没有希望,但在当时being卷起的狂潮中被干脆地打上了失败作品的烙印。对他们两人不加修饰展现的本色,这就是来自
大众的回答。没有人期待他们流血,人们想要的只是充满流行乐魔法的明星,哪怕肌肤受伤,从中流出的也必须是碳酸饮料。
两人扔掉魔法杖,退出了乐队。
尽管如此,歌还是会留下来。只要对谁来说特别,就会不断被传唱。在他们两人痛苦得快要崩溃,却仍挣扎着想要创造属于自己的音乐时,我们还没有出生。但歌声能飞跃时间的空白,甚至跨越世纪,令内心相连产生共振。
《same side》。
朱音从中听到怎样的心思,又产生了怎样任性的幻想呢?那不是罪过也不是过错,因为音乐不是语言,而是在吞没语言的深重昏暗中生息,超越语言消失在遥远天边,所以不分什么对错。他们有属于他们的欲望,她有属于她自己的欲望,仅此而已。
而现在,我也陪伴在同一边。
朱音仿佛野兽的吼声在镲片的余音中萦绕。第一遍副歌结束,她慢慢收回效果器的踏板,再次低声奏起起清音的旋律。诗月和凛子已经听过一遍,不再畏首畏尾。风琴声衬托着朱音粗涩的歌声,军鼓的崩坏声完全契合扭曲着堕向黑暗的吉他音色。在这之中,我只顾得上拼命用和弦根音勉强跟上,品尝着不甘与喜悦,被第二遍副歌的狂乱吞没。无论支撑吉他独奏(solo)使得音域不会单薄,还是在第三遍副歌中掀起浪潮预示终结的,全都是凛子。
终于,寂静回到身边。
确认其他所有乐器的回响都被空气吸收后,朱音弹着琶音哼唱出最后一句。
唱完后,她难为情地擦掉脸上的汗,把吉他放在琴架上以后,不变的时间继续在房间里流淌。
几乎在同时,我和朱音朝背后被鼓掩埋的诗月看去。她一脸淡定地重新缠好鼓棒握柄的带子。朱音不安的视线甚至飘到了我脸上,就算这么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样,刚才的演奏可以吗?
诗月抬起眼神,长睫毛的翘动显得特别刻意。
她先是意味深长地朝我微笑,然后转向朱音。
“……1500日元,差不多就这样吧。”
我没能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但视线一角的朱音垂下肩膀。
就是说这是对刚才演奏的评价吧。她说只值1500日元,远远比不上事先付好的价格。
“其中的500日元左右,”凛子调整着合成器的设置说,“应该是靠我弹出来的。”
“……呃,那个……对不——”
朱音的声音消沉下去。可诗月继续说:
“今天这个房间租了两个小时,你可要好好演,对得起剩下的报酬。”
令人害臊的几秒钟沉默过后,朱音痛快地抬起头。
“嗯!我要可劲服务,你们就别想休息了!”
“我要时不时休息,尽量多选不加键盘的曲子。”凛子懒洋洋地插嘴。朱音咯咯地笑着,再次把吉他背带挂在肩上。
“然后朱音同学。”诗月一本正经地说:“刚才弹琴的时候,你动不动就朝真琴同学那儿看,有什么想法请你现在就说清楚。”
“……呃,可是……”
朱音扭扭捏捏地来回看了看诗月和我的脸。我确实注意到她好几次朝这边偷看。
“你就是这样,喜欢在没必要的事情上顾虑才会丢了工作!来吧,坚决果断地说个痛快!”
“呜呜……我、我知道了!”朱音两手握拳转向我。“小真琴,贝斯弹得好烂!”
我抱着贝斯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就是这个劲头朱音同学,再多说两句!”
“感觉我来弹贝斯还好一点,可那样的话就必须让小真琴来弹吉他结果还是太强求了,所以没什么办法呀!”
“非常坦率又爽快,这感觉很棒,朱音同学!保罗·麦卡特尼也是这样毫不掩饰自己比约翰和乔治更会弹吉他也比林戈更会敲鼓才让披头士解散的!”
这算哪门子圆场啊?
“没事吧?小真琴像乌龟一样缩起来了。”
“没事的,计划就是等朱音同学说得很过分让真琴同学受伤,我再去安慰他提高好感度!”“过分的是你吧!”“啊啊不小心说出来了。”
诗月两手遮住发白的脸,不过这也都是演戏吧。
“真嫉妒诗月。”凛子在旁边嘀咕了一句。“竟然比我还会作弄村濑君。”
“麻烦你别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争强好胜……”“我才没打算作弄人,全都是认真的!”那不是更过分?
“那个,不过,虽然小真琴贝斯弹得烂但嘴上会说话。”
“完全算不上安慰啊!”
朱音又笑了,声音像素烧的土铃一样悦耳,然后朝话筒说出令一切告终的魔法。
“——那下一首歌!”
她说着用吉他弹起连复段(riff),所有的呼吸便全部为了音乐被收缴,根本没有余力继续交谈。在疾驰的节奏中,凛子的钢琴滑音还有诗月加花的鼓点涌了进去。我也不能落后。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老歌。保罗·麦卡特尼将林戈·斯塔尔的鼓贬得一无是处,险些毁掉披头士,却还仍若无其事地自己敲鼓创作了这首歌。
《back in the u.s.s.r.》[注]。
当然三个女人毫不留情。我光是死死抓住超过音速飞向苏联的喷气式飞机不被甩落,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译注:这首曲子1968年8月22日开始录音,但保罗·麦卡特尼对鼓手林戈·斯塔尔的演奏不满,反复提各种要求,结果惹怒林戈使其跑出录音室,在大约两周的时间里脱离乐队。后来这首歌由保罗敲鼓,乔治·哈里森弹吉他,约翰·列侬弹贝斯完成了收录。u.s.s.r即union of socialist soviet republic,苏联。]
*
周末过去,星期一——
星期六开始下的雨停了,火辣辣的太阳预示梅雨季的结束。刚进校门时两手边花坛里繁茂的紫阳花也似乎输给炎热红了很多,夏天就快到了。
在教学楼玄关门口,一个意外的人物朝我搭话。
“早啊小真琴!”
是耳熟的磁性嗓音,带着攻击性的面容也很熟悉。但我没能立刻认出是谁,因为她穿着我们高中的校服。
无法置信,是朱音。
“……这什么表情啊,……不是说过我们同一所高中的吗?”
“……呃,啊,嗯。”
来上学的其他学生对站在门口不动的我们两个盯着看了几眼,从旁边走过。
“……你不是不上学吗?”
“不能来吗?”朱音撅起嘴唇。
“不是不是。”倒不如说不能不来。“我是吃了一惊。怎么突然想来学校了?”
“被小诗说了,让我别再去卖。然后你看,我也不能整天抱着膝盖坐在那儿等客人了不是?”
喂,少说什么去卖,被人误会怎么办。
“我就想,差不多该认真当个高中生了吧。只要来学校也能见到小真琴小诗小凛,还有美沙绪老师。”
“嗯,是吧……挺好的。”
竟然能发生这么大变化啊?真没想到。话说回来她明明一直不上学,现在却一脸毫不在意,意思是没什么太严重的理由吗?……想到这里,我仔细朝朱音看去,就发现她脸
上有点僵,裙子下露出的裸足也在微微发抖,这么一说从刚才起不进门一直站在外面说话就够怪的了。
“哎呀,哈哈哈。真一来到这儿,还是要紧张吧?”
注意到我的眼神,朱音不自然地害羞笑了。
“昨天,听我说要去学校妈妈哭出来了,好像她给老师打电话之后老师也哭了。真是的,别给我提高难度呀,明明接下来要闯进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呢,唉,怎么办嘛。”
不可能毫不在意。她有属于她的绝望和黑暗。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待在同一边。
“……音乐室。”
干燥的喉咙卡住声音,没能好好说出话来。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什么时候都能来。基本上华园老师或者我,……反正是你认识的人会在。”
那时朱音终于露出的表情,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笑容。
“……嗯!”
我目送朱音朝四班的鞋柜跑去。这时,在那边正在脱鞋的两个人进入视线。
“早上好,朱音同学!你说来上学是真的呀!”
“原来你没信吗!?”
“教室和厕所的位置还有同学的名字还有课程内容还有体操服的穿法都不知道吧,暂时我会帮忙。”
“至少体操服我自己会穿!不过谢谢!”
哦哦,她和凛子同班,诗月也是隔壁班的,那就不用担心吧。虽然刚才费力装模作样,不过大概用不着我出场。话说她之前就告诉那两个人要来学校吗?怎么突然关系这么好?明明都不告诉我。
算了,也好。
我转身朝自己7班的鞋柜走去。我有属于我的无趣生活。
铃声响了。大群学生的脚步声从身后超过。我随便把脚拧进室内鞋,朝楼梯跑去。
8 夏日再度到来
“最近你是不是没搞musa活?”
午休时,几个人聚在音乐室商量合唱练习的日程,华园老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musa活是什么?”诗月从一旁问道。我猛地站起身来,差点把椅子踢倒,抓住老师的手拽进音乐准备室。
“我倒不讨厌男孩子强硬,可是还有别人看着——”
“才不是这回事!诗月和朱音都不知道musao的事呢,麻烦你别说出来啊!”
“musao活动简称musa活,这都能听懂呀。你是不是自己也觉得再不搞一搞不行了?”
“才没有呢!这么怪的语感还能有哪个词,一听就知道了!总之我早就说过好几次在学校想保密所以别说出来——”
“是、是什么秘密呢,还要和老师单独说。”“musao是啥?”
回过神时,发现准备室的门开了个小缝,门缝外是诗月和朱音的脑袋叠在一起,更后面是无语耸肩的凛子。我抱起了脑袋。
用手机看过视频,诗月和朱音兴奋不已。
“诶——这是小真琴?腿比我还好看吧?”
“真琴同学,这么有魅力的女性竟然一直在身边……而且每天都能对裸体又看又摸,太不检点了!”
连自己都不能看不能摸的话洗澡怎么办?
“哎,反正也没法一直瞒下去,趁伤害不大的时候暴露不是挺好?”
华园老师这个暴露秘密的罪魁祸首说道,口气完全事不关己,真让人火大。也不对,算是我自己暴露的吗?是不是不能怪别人……
“但这个点击量好高啊。”朱音把脸凑近手机屏幕说。“曲子我也想好好听一下,能接上耳机吗?”
她问过手机的主人凛子,连上耳机戴好,然后两手轻轻按着耳垫开始随节奏晃头,咧开嘴笑了。看得我好难为情。
“小真琴,这个不错呀!”
听过一首之后,朱音把耳机交给诗月说。
“不只是大腿,曲子也好听!演奏明明不怎么好却完全听不出来,是视频剪得好吧!”
明明被她夸,我却完全不高兴。
“……这个,是经常和我在录音室练的曲子吧。原来编曲这么好……”
诗月戴着耳机,陶醉地低声说道。
“大家来一起排小真琴的曲子吧,其他还有很多对吧?有四个人的话能演的范围也更大,做新视频也不错!”
朱音把手撑在课桌上,身体蹦蹦跳跳。
“呃……算了,我也不是……”
“我觉得很好。”没想到凛子也有干劲。“要是为了我们排练,村濑君写谱子也不会像平时那么偷懒。”
“你少说得好像我平时经常偷懒一样,至少给凛子的伴奏谱都是认真写的。”
“没错,因为是为我写的。所以说只要为我写就没问题,对村濑君来说我是特别的。”
“等等,说法好怪啊,你看这两个人都误会了!”
诗月两手捂着嘴满脸通红,朱音兴致勃勃地探过身子。
“哦哦,你们两个别误会,不是那个意思。”凛子的语气极其冷静。“特别指的是不能没有我。”
“……你是故意让人误会的吧?”越听越像那个意思。
“就好比咕咾肉里的菠萝,干炸食品[注]上的柠檬,中华冷面里的橘子……就是这种程度,不能没有对吧?”
[译注:干炸食品(唐扬げ),中文里也有时直接称为“唐扬”,日本的一种烹调方法。通常特指炸鸡块,广义上则指将各类食物、大多数情况下肉类(尤其是鸡肉)放入油中炸制,同通常会配上柠檬或蔬菜色拉。与快餐中的炸鸡区别在于干炸食品是将鸡肉等食材先用调味品腌制入味,再裹上干粉炸;炸鸡则是鸡肉本身并不腌制入味,油炸之前或油炸之后在包裹的面粉上着味,二者口味也完全不同。]
“是不能有才对!全都用不着!”
“村濑君,你刚才的发言是和四十亿人为敌。”
“吃干炸食品喜欢配柠檬的人比基督教徒还多!?”
“没事的真琴同学,我也三种都不需要!”诗月插嘴道。“比方说,只是打个比方啊,那个,要、要是和我结婚的话,每天都给你做不加菠萝的咕咾肉。”
除了咕咾肉就不给我做别的是吗……
“还有我还有我!那我也都不需要!”朱音精神地举手。“要是娶我的话遇到干炸食品就帮你把柠檬以外的东西全都吃完。”
“除了柠檬以外就是肉了吧!那才是本体呢!让我吃点啊!”
“你真打算娶我?小诗怎么办,重婚?”
“不是打个比方吗!”
被她们围攻时预备铃响了,离午休结束还有五分钟。
“今天第五节课,是体育吧?”
诗月慌忙站起身,凛子和朱音也回过神来看了看表起身。
“我不知道更衣室在哪儿!”“一起去吧。”
“那我们先走了,放学后见!”
三人匆忙离开音乐室,得救了……
从音乐室的窗户看去,他们跑远的背影越来越小。
朱音开始上学后过了两周,果然还是在意同学的视线,在教室里待不下去。她还说,如果没有凛子同班,说不定又会恢复不上学的状态。而凛子午休和放学后常到音乐室来,于是朱音也紧紧跟着泡在了这里。
至于华园老师,正如之前的预告(?),很快就开始使唤朱音做助教。按老师的说法是想让朱音多和其他学生交流,也好适应学校,但她本意绝对没这么值得称赞,肯定是想自己越轻松越好。
不过嘛,就结果而言——我再次朝窗外看去。
在走廊正中央,几个一年级女生迎面看到朱音她们,笑着朝朱音招手,朱音也向她们回应。
朱音自己也在努力适应,一点一点前进。
虽然不至于说“反观我”,但这段时间我始终心不在焉也提不起劲。季节从春天变换到夏天的这段时间,我和这三个人依次相遇,被她们吸引,扰乱心绪,苦恼不已。事后想想看,自己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没头没脑地东奔西跑让身心都被消磨。如今事情纷纷沉静,我开始迷茫。
日子风平浪静。
每天只是上学,听课,处理老师给的杂活,回家时绕路去录音棚——日复一日平稳度过。
这生活相当不错,该满足了。但我感受到的却不是平稳与安心,而是倦怠。精神萎靡,感到无趣。
不行,肯定是发生了太多事情让感觉不太正常了。这是普通的生活,脑子也快点恢复平常的模式吧。
好了,我也该回教室了。
我站起身,把文具和饭盒放回包里,这时华园老师开口。
“所以musao,试试看怎么样?我是认真的。”
“……试什么?”
“刚才说的,大家一起做视频。感觉能录下好东西嘛。”
“诶诶诶诶……不是,她们三个确实水平很高,可用在我的视频里实在不太好吧。”
“为什么?只要你拜托,她们应该很高兴出演,都是同一支乐队的一员吧。”
“乐队……?……不是啊?”
“啥——?”
听到华园老师突然大
叫,我看了看刚才三人离开的音乐室双开门,而后视线回到她身上。
“不是休息和放学后总待在一起吗?不是一起去过好几次录音棚吗?这还不是乐队?”
“我可不记得组过队。”
“不是乐队的话四个人躲在录音棚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我要和黑川说一声让她装监控摄像头了啊?”
“行行行你去说。”
“呜哇最近musao的反应真冷淡,不缺女人以后立刻就变样。”
“是是是你说得没错。”
“……我要哭了啊?”
“要不要纸巾?我这儿有。”
华园老师假装嚎啕大哭,抢走我手里的纸巾用个精光,还把空袋还回来。没有谁比她更适合“没大人样”这个词了。
“实际上就和乐队一样吧,而且配器都凑齐了。”
老师和以往一样若无其事地回到正题,我已经没心情吃惊,反而觉得佩服。
“我完全配不上那三个人,缺个人弹吉他或者贝斯。”
“诶——但你不是在作曲这个最重要的地方有贡献吗。”
“最近没用我的曲子啊,因为都没有歌词。”
“这么一说确实是……我说,为什么不连歌词一起写?因为会暴露自己是男的?也不对,穿女装之前就全都是没歌词的曲子,又不是不能唱对吧?我听小诗月说了,唱得相当不错呢。”
“呃……不是……嗯。”
我视线游移不定。说起来以前有过一次在诗月旁边负责主唱来着。是《creep》那时候,但那次应该说是迫不得已吧。
“……我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声音。”
“哼——”老师扫兴地撅起嘴。“但是现在有小朱音呀,你就别担心,歌词也一起写吧,不然多浪费啊。她们几个都那么厉害,要是有歌词视频点击量不会很高?能到一千万吧。”
“一千——”
我咽了口唾沫。就算一千万期待过高,上百万应该没问题。那三个人可不是我这种假货,而是货真价实的女高中生,而且每个人水平都够高……不对不对冷静点好好想想。
“拜托她们帮我赚点击量不好吧……”
“啊——?为了赚点击量连女装都穿上的男人,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
完全正确,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哎,就算她们三个光和musao之前那样露出大腿,点击量就能在后面加个零,不过就算不露,单看曲子也相当不错吧。”
“唔……”
我开始思考自己在犹豫什么。最近我经常和那三个人一起去录音室,也常在这个音乐室合奏。但让她们一起演“musa男”的曲子就是另一回事了,怎么说呢,就是——
“让她们把才能用在我个人的兴趣上,该说是太浪费,或者说不自量力吧。”
华园老师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小声叹了口气。
“村濑君,你呀,真是……”
好久没听过老师叫我的姓,我吃了一惊朝她的脸看去,但没听到接下来的话。老师的视线转向墙上的挂钟。不好,午休还有两分钟结束,我也不能磨蹭了。
正要走出音乐室时,老师说:
“难得靠我的人望让这么厉害的人聚到一起,真希望你能尽情享受。”
“她们又不是老师找过来的吧!”
听到我吐槽,老师只是抛了个媚眼然后关上门。
这人真是,说话从来不正经。无论凛子,诗月还是朱音,和我相遇都只是偶然,和老师明明没有任何关系。
我朝楼梯走去,途中忽然停步,朝音乐室的门回头。
没有任何关系——真的吗?
凛子和我都被华园老师随便差遣,互相更加了解的契机是老师牵线让我们一起干活。
诗月原本和华园老师亲近,被老师叫她帮忙一起整理仓库才和我认识。果然还是靠老师牵线。
朱音是老师的朋友,也是黑川小姐的录音棚的常客,而我会去那家录音棚是被老师拜托去送东西。
三个人都通过老师和我相遇。
是老师有意让我和她们接触?
不会吧,想太多了,肯定是凑巧。
但——
这时脑袋被上课铃声轰炸。我回过神来,朝教室跑去。是正式铃,完全迟到了。
*
华园老师的建议姑且不论,我自己也觉得再不上传新视频就不妙了。视频的评论和私信满是期待新作的消息,关注者上涨的劲头也没有减退。
坐在合成器前考虑下一首曲子怎么办时,脑子里无论如何都会浮现那三个人的合奏。
特别是朱音。
她拥有我理想中的嗓音。
其实,最早上传到视频网站上的五六首曲子都本打算带歌词的。最后变成器乐曲的原因与之前和华园老师说的一样,自己的声音没法让我满足。
但现在有朱音在。
手放在键盘上摸索和弦,嘴上哼唱着不知什么语的曲调,遇到中意的段子就记下谱子。我久违地沉浸在百分之百为自己而做的音乐里。铅笔在五线谱上滑动的手感,耳机中积攒的热量,旋律盘旋在眼皮里带来的微痛,这一切都令人愉快。
词句几乎是下意识地浮现在脑海,与旋律完美契合。以前我在cd内页之类的介绍上看到“词和曲同时写好了”时总觉得信不着,但现在明白这种事的确存在。
我熬夜做出器乐部分的样带,躲进壁橱用被子盖住脑袋,把暂定的歌词录进话筒。耳垂都要被闷炸了。
回到电脑前混音,把完成的音轨自动播放,音量调到最低以后躺到床上。
桌面音箱中流淌出微弱的歌声。
在黑暗中闭上眼,便总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声音。估计是在想象中和朱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了吧。
好想快点把样带拿给那三个人听,但又感到害怕。两种矛盾的心情在心里互相摩擦,给桌上传来的歌声配上了奇妙的摇摆节奏(shuffle)。我闭着眼,陷入浅浅的睡眠。
*
“——来排这首歌吧。”
第二天午休时给她们听过后,最先赞同的没想到是凛子。
“钢琴部分编曲太差劲了,我重新做,不然对不起唱歌的朱音。”
坐在旁边椅子上的朱音听了眨眨眼睛。
“这个,我来唱?不是小真琴想唱才写的曲子吗?”
“不,是给你唱的。”
“咦——明明小真琴是男生?”
“现在只是为了配合样带用男声的调子,可以配合朱音调整。”
“不是这个意思,主唱是最受欢迎的,这么痛快交给别人好吗?”
“我又不是为了受欢迎才写歌……”
“黑川小姐说男生都是为了受欢迎才玩乐队的啊。”
好吧好吧。毕竟开录音棚,估计整天都能看到这种例子。
“真琴同学这辈子都不用再受欢迎。”诗月强硬主张。“要是越来越多就麻烦了。”
越来越多是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受欢迎的权利还是有的吧……
“如果朱音做主唱,村濑君还能弹什么?”
凛子冷静地回到正题
。
“对啊对啊,这样录音的时候小真琴不就没位置了吗?吉他和贝斯都是我弹得更好。”
“我自己不演也没什么啊,毕竟还需要技术人员。排练的时候倒是能弹吉他或者贝斯。”
“贝斯!就弹贝斯吧。”
诗月用力凑了过来。
“贝斯和鼓是节奏组,一心同体。正所谓第一次共同作业。”
“……不是第一次了吧?”
“就是这个固定的说法[注],请你多认真学习!”
[译注:第一次共同作业(初めての共同作业),在日本通常指婚礼上新婚夫妻一起切蛋糕。]
为什么要冲我生气啊。
“行吧,贝斯倒是可以。”
“那今天去‘moon echo’!房间预订四点的?”
新曲子的录音当天就结束了,我自己也感到惊讶。
放学离开学校,来到录音室后我先只告诉三个人和弦行进,具体编曲交给每个人自己发挥排了一次,结果一下子就有了致密的演奏,完全听不出来她们是第一次上手,我兴奋得发抖。
“前奏从钢琴进是不是更好?四小节之后加吉他齐奏。”
“我试试,不过不喜欢搞成德式金属那种感觉,想用野性一点的吉他效果。”
“那敲四下就合不上吧?用这个节奏型开始怎么样?”
“很好啊!”“唯独踩镲最开始就加。”“那从前奏开始!”
……就是这个感觉,编曲越来越精细,负责贝斯的我光是小心别搞砸就费尽了心力。
“有之前编好的伴奏音轨吧?笔记本电脑也带来了,跟着合一遍吧。”
朱音指着我放在房间角落的电脑包说道。
“嗯,姑且是有……”
刚才编曲被她们大改特改,音序器里的音轨也要跟着调整才能用。但我一点也不想浪费现在这个瞬间还在沸腾的热量,于是靠墙猫腰紧盯着电脑屏幕,抓紧时间做了一份新的伴奏。
“诗月,你以前有没有跟着节拍器敲过鼓?”
“没有。不过没问题的,毕竟是真琴同学做的伴奏。”
不太懂她有什么根据说没问题。要让乐队演奏和音序器制作的音轨完全同步,需要给鼓手戴耳机听节拍器。如果不习惯的话相当难,就算合上拍子,演奏也容易变得机械,失去律动感。
——这种担忧对她来说是多余的。第一次排练,鼓就完全没有失去能量,简直不像跟着音轨在敲,我仿佛听到鼓浑身上下都涌出管弦乐的声音。
“刚才录的这一遍,直接用来当节拍器音轨吧。”我擦着额头的汗说着,然后抱起笔记本电脑走进调音室。
之后不用出去了,已经用不着我再演奏,接下来要依次录下诗月,凛子和朱音各自的部分。
把刚刚排练录下的演奏接上耳机,依次叠加录制每个人的部分。先是诗月的鼓,然后是朱音的贝斯,接着凛子的钢琴,后面是三份吉他,这些也全都由朱音弹。最后,是朱音的主唱,以及和声。感觉像是在画稿上反复涂抹色彩,鲜亮的世界逐渐开阔,实在令人愉快。
不知不觉中,门上的红色灯盏已经开始闪烁,提醒五分钟后租用时间就要结束。我们急急忙忙收拾器材,离开录音室。
接着我们决定直接去家庭餐厅,用笔记本电脑简单混音,轮流用耳机听刚出炉的音轨。每个人都急切地想快点听到。当然,最先听这份荣誉落在负责混音的我头上。操作程序时鸡皮疙瘩始终消不下去。
“……做好了。从谁开始听?”
见我说着把耳机放在桌子正中央,三人同时想伸出手,又猛地停住。凛子眯起眼睛收回脖子,诗月难为情地缩起身体,朱音含羞笑了,三人各自又收回手。
“呃。”“那么。”“嗯嗯。”
三个人暧昧地说着。真没想到能看到凛子和朱音客气。从谁开始不都一样。
“就按加入的顺序从小凛开始。”朱音说着指了指凛子,后者默不作声地点头,再次伸出手。
“加入什么的顺序?”我问。
“就是进乐队的顺序。”
“乐队……不是乐队吧?”
我禁不住做出和华园老师那时一样的反应。
“原来不是乐队吗!?”朱音猛地大叫,让服务员和周围的客人纷纷转头看来。“我还以为是自己进了你们三个组的乐队呢。”
诗月和凛子互相看看。
“……没有这么回事。”
“只不过是我麻烦他们一起练鼓而已,所以说真琴同学是我专用的。”
能不能不要趁乱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哎,要想组乐队你们三个组就行了,用不着我吧。今天正式录音的时候我也什么都没弹。”
“那是因为录音……对了,要是现场演出的话小真琴也要弹一样吧?”
“现场?不不,你说什么呢?哪有这个打算。而且你们看,只要听了这个就知道。”我指了指耳机。“没有我出场的份。”
三个女人表情复杂地互相看看。怎么回事啊,全都一脸不满,这么执着乐队的形式吗?我倒也懂,一起在录音室录过一首歌,心情自然比较兴奋。
但只要听过,应该能理解我说的话。
先是凛子伸出手,拽过耳机戴上。我在电脑上开始播放。四分钟,凛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浮起水珠的冰茶杯子,除了手指敲下节奏全身以外一动不动。
终于,她一言不发地摘下耳机,交给斜对面——我旁边的诗月。
诗月也一样,四分钟里两手撑着耳垫,低下头听得心驰神往,右边膝盖随着自己敲下的节拍微微摇晃。之后她又把耳机交给朱音,果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就连朱音也一言不发。大眼睛睁得更大,嘴唇无声地跟唱自己的歌声,两手简直像一对恩爱的鸟,时而相扣时而张开,拍打翅膀。
沉默还在继续。我拿着还回手上的耳机,实在觉得心里没底。
“……那个,毕竟是临时混音,声音单薄也没办法,嗯,之后回家我会好好重新做。然后,我是觉得还不错吧……呃,不行吗?”
朱音吓得一愣,诗月猛地回过神后非常歉疚地伏下视线。凛子叹了口气开口。
“不是不行。……岂止是不错。”
“……哦,所以……?”
“抱歉,真琴同学。”诗月抬起眼神看过来。“反应这么奇怪让你担心了。感极至深说不出话,这种感觉你知道吧?”
我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我说,这个要发到哪儿去吗?传到网上?”
朱音兴奋不已地站起身,脸朝我凑过来说道。
“这个要发到小真琴的频道对吧?绝对能火,说不定还会被很多人翻演呢。”
“诶……不了……演奏完全没有我啊。”
“作词作曲都是小真琴呀!”“制作也是真琴同学把!可以叫你制作人吗!?”才不要呢,好像多了不起似的。
“这首曲子最厉害的地方,”凛子指着电脑说。“明明演奏完全没有村濑君,而且朱音的人声本该特别突出才对,但怎么听都马上知道是村濑君的曲子。”
闻此,朱音和诗月也点头赞同。
“我也一边唱
一边觉得,要是小真琴来唱就好了。”
“敲这首曲子和真琴同学经常合奏的时候感觉一样,所以同步演奏完全没觉得吃力。”
“那……不是因为你们一开始就知道是我的曲子吗……?”
“没那回事。”凛子有点不高兴了。“既然这么想你可以试试。直接把这首曲子放到你的频道去,什么也别解释。要是不像你的曲子,听众应该会有什么反应。”
“是……这样吗?”
总感觉她们单纯是想连哄带骗让我在musa男的频道把曲子发出去。
“可是,要上传的话不只声音,还必须有视频……”
“我就猜到会有这种事,刚才排练的时候用手机录下来了!”
诗月得意洋洋地拿出手机。你以为会有哪种事啊?
“为了让真琴同学在最前面,我是把手机放在贝斯音箱旁边录的!”
结果我完全没被拍进屏幕。也难怪,离得太近超出拍摄角度了。诗月脸色发白,差点瘫在家庭餐厅的地上。
“正好。”凛子冷淡地说。“我们三个都拍到了。这个能和声音合到一起对吧,因为是同步演奏,速度应该没有偏差。”
“这儿有电脑,现在就能做吧?”
说得可真轻松,但我还是答应了。只要让视频和音频在开头同步而已,很快就能做好。三个人再次轮流戴上耳机,听了一遍配上视频的曲子。
这次她们很快说出了感受。
“……怎么说呢,非常……非常像那么回事。”
“是吧!完全是音乐短片(mv)了。”
“视频没太拍好的地方反而更有味道。”
确实,像那么回事,我自己都觉得吃惊。位置固定的摄像头角度有点歪,键盘手只拍到了背影,鼓手穿校服的身影被远处模糊的爵士鼓挡住,弹吉他的主唱的胳膊和侧脸不时进入镜头。感觉只要简单剪辑一下就能直接当mv用。
“这个,直接上传吧!好想让全世界的人听听!”
朱音兴奋个不停,凑近得已经几乎和我贴上了。
“可是,长相暴露到网上不就糟了……?”
“没事的,反正拍得也不清楚!”“我也不在意。”“要是把真琴同学清清楚楚地拍下来就好了……”
三个人都完全没当回事。我勉强糊弄过去,抱着乐器和电脑逃回了家,然后躲在自己的房间,重新混音,再配上视频反复循环播放。效果确实相当不错,要单纯当成一次尝试,留下录像只有我们几个自己看得心满意足也太浪费了。
不过啊。
虽然凛子和朱音都那么说,果然这算不上我的曲子吧。要大言不惭地说是自己的作品发布,实在是提不起劲。
提示音响了。在只有电脑屏幕发光的黑暗房间里,手机的屏幕在书桌一边孤零零地亮了起来。
我拿过手机一看,是华园老师发来的line消息。
“听说新曲子做好了?让我听听嘛,快点上传。”
我仰头朝漆黑的天花板望去。是听朱音或者谁说的吧。
消息变成了已读,要是不立刻回复真不知道之后要被她说什么。
“做是做好了,可我完全没有贡献,感觉传到频道里不太好。想听的话我带到学校去。”
不到二十秒就再次收到回复。
“不用在意那么多啦快点上传。明天开始我请了两周假,暂时去不了学校。”
两周?那到暑假之前她不都几乎不用教音乐课了吗。说真的,这人怎么还没被辞退?
“你要是不上传,我就在musa男的交流板上散布谣言,说你做好了新曲子但因为做变形手术耽误了时间。”
我把手机朝床上扔去,然后自己也把脸按在枕头上,冥思苦想怎么才能摆脱华园老师的威胁,却越想越麻烦。也行,上传好了,又没什么损失。
我分别向凛子,诗月和朱音发line征求同意。
明明已经很晚,三个人都很快有了反应。
“不是说过可以了吗。”“我很期待!”“登上世界舞台啦!”
我叹了口气,再次转向电脑,仔细做好最后阶段的混音,视频也适当加一点特效,然后是标题字幕。时针转过零点时,全部工作终于结束。即将点下上传按钮时,我不得不承认。
我自己也想发出去。尽管嘴上说这说那,可这么厉害的东西要藏起来不公开可真忍不住。被华园老师威胁的时候,我其实打心底松了口气,觉得这下有理由了。
真是丢人。
按照凛子的建议,我完全没对视频做什么解释。盯着提示正在上传的圆形图标不停旋转,我感到胃底开始发热。已经停不下来了。尽管每次发布新曲都会感受到这种同时掺杂兴奋、期待和不安的热量,可这次格外不同。
在网站上播放上传好的视频,进行确认。
点击量,1,最初的足迹。
从样带的阶段算起,我已经不记得已经听过几百次,这回再一次一直听到进度条完全变红。没问题。
我用力合起笔记本电脑,从衣柜里拿出睡衣和内衣,离开房间。
尽管冲过澡,激烈的心跳完全没有平息,走出浴室后依然浑身发热。我一口气喝光了冰箱里的一升麦茶。
眼下,全世界已经有几个——几十、几百个人在听那首曲子了吧。他们和她们会听到什么呢?内心会不会被打动?那首歌真的是特别的吗?不会是我太兴奋结果自我意识过剩吧。
别再想了,我压扁空塑料瓶丢进垃圾袋。
回到房间,钻进被窝后闭上眼,朱音的歌声依旧在耳中回响。
*
第二天早上起床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得了。
盛夏火辣的朝阳挤过窗帘钻进房间,我皱着脸下床,打开笔记本电脑。
看到点击量,我还以为页面出了问题,不由得刷新了一下,然后还是不敢相信,关掉浏览器又重新打开。
点击量已经超过60万,评论栏无论滚动多久也看不见底,整个屏幕都透着热气。内容也和以往截然不同。尽管屏幕上的女高中生变成了三个(而且所有人都是真货),但提到这点的评论还不到十分之一。
“看哭了。”“从早上开始一直循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好专业”——
毫不掩饰的称赞接连不断,让我一阵眼花。
写这些评论的,估计大多不是频道的关注者,而是新来的吧。这儿的常客可不会写这些。我想着搜索一看,才知道视频正被sns到处扩散。
就算到了学校,上课时我也心不在焉。课间休息时用手机看到点击量和评论的增长后甚至发抖。其中两成左右是高兴,剩下八成近似于恐惧。同班的女生们聚在一起聊着“你听这个了吗?”“好像到处都在传”,看到他们手机上的视频正是我的曲子,禁不住想从教室里逃出去。总之我实在不想一个人憋在心里,不停祈祷快点到午休。凛子也好诗月也好朱音也好,华园老师也行,真想快点和她们说说眼下的现象,尽量减少心里的负担。
听到第四节课下课的铃声响起,我立即冲出教室,朝音乐室跑去。
“哦哦村濑君,看的人好像越来越多,这个是不是点击量越多能拿到的钱越多啊?有多少?你不觉得我也应该有点分成吗?”
在音乐室前碰到凛子,她拿着手机突然说起这话来。可笑的是心头的热量一下子消退,我也得以冷静下来。
“……诶?哦哦,嗯,那个……”
“小真琴——!好厉害啊,已经过百万了!”
响彻走廊的喊声和脚步声传来,不用转头看也知道是朱音。
诗月已经先等在音乐室里了。我们进去后她也完全没发觉,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机不知在干什么。
“……评论全都好普通啊,这样的话就让我来……‘musao多露露面’‘快给我看musao的大腿’,就这么诱导评论。”
“你干什么呢……”
“咿呀!?”
诗月在椅子上跳了起来,手机差点从桌上滚下来。
“不、不是的,那个,这,你听我解释。”
脸色通红开始辩解的诗月让人相当同情。
“我才不是想操纵评论让真琴同学快点上传女装视频呢,嗯,还有,这个和这个和这个和这个也不是我写的。”
意思是其他都是你干的咯?还有能不能别光挑和大腿有关系的评论?你是有多闲啊。
“好厉害,村濑君。”凛子瞄着诗月的手机叹了口气。“有人说musao变成三个人了不知道哪个才是musao,谁也没发现本人其实不在里面。就是说平时扮女装太完美了,真棒。”
“我完全不高兴……”
“唱歌的明明是我却有人说你声音也可爱呢小真琴!”
为什么是你高兴啊?
“不到一天就这么火,私信那边估计收到一堆更激动的吧?”
“啊啊,嗯,有可能……”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查看私信,新视频上传后不过十二个小时,就已经收到了上百条私信,挤满收件栏。因为是直接写给本人,内容全都比评论栏的那些更长,闷得我喘不过气。尽管一条一条打开,可脑子已经撑得满满的,根本读不下去。
但,在开到差不多倒数第三封的时候,我停下了手。
内容是这样的。
“您好,鄙人是naked egg股份有限公司的柿崎。
这次联系您是通过录音棚moon echo的黑川小姐的介绍,事出突然还请见谅。
敝公司业务上进行音乐相关活动的策划与运营,在即将到来的8月28、29、30日,打算邀请众多网络艺人举办现场演出。这次恭听您发表的新曲,又把以前的曲子全部听过后确信,您是可以肩负下一代的艺术家。在此诚邀您出演敝公司策划的活动——”
我反复看了两遍。内容过于意外,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无意识地把手机拿给凛子她们看。
“……这次活动,是商业公司主办的盈利活动?”
“是发给小真琴的吧?演奏的是我们,这方面怎么办?”
“这人好像和黑川小姐认识……说不定华园老师会知道什么。”
听诗月这么说,我朝音乐准备室的门看去。
“说起来老师呢?”朱音问。
“……啊,她说从今天起休假两周。”我回忆起来答道。
“诶——又休息?自从我不上学几乎再没听过老师上课呢,总是小凛代课,还让我帮过忙。”
“她就是这种人,真不务正业……”
我叹了口气,锁上手机屏幕。
“那,怎么办?”
凛子正面盯着我问道。
“什么怎么办?”
“演出的委托。要接受?还是拒绝?”
“哪有什么接不接受,没法出场吧?录音里也没有我。估计对方什么也不知道,误以为我们是乐队。”
“要乐队组起来不就行了,我不在意啊,可以出场。”
“我也是!想去!”朱音两眼放光,晃得椅子直响。
“和真琴同学同台……好棒啊。”诗月想着开始走神。
“要是现场演的话小真琴也必须弹吉他或者贝斯呀!我之前不就这么说。”
不是不是你们怎么劲头这么足?朱音我倒能理解。
“凛子……你不怕在台上演出吗?”
“那还用问,你想什么呢。在台上演奏听观众鼓掌赞不绝口,这几个人里面谁比我经历得更多?”
这么说也是。以前都叫她砸场子的呢。
“诗月呢,对了,你母亲不会说什么吗?这次演出说是还在网上直播,要是被她知道你在摇滚的现场演出的话……”
“自那以来妈妈完全不管我玩音乐了。”诗月毫不在意地说。“我用作品堵上了她的嘴。”
“堵上嘴?”
“是的。虽然自己说有点不好意思,但自那以来我的作品好了很多。鼓让我的插花有了活力,理解这件事后妈妈就再也不说什么了。毕竟不管是好是坏,那个人的全部心思都在花上,在这方面我很尊敬她。”
这样吗……听她这么说我才想到,最近经常在录音室练习到很晚,确实没发生什么。
呃,那——
意思是只有我还有顾虑吗。
“……小真琴不想去吗?”
被问得这么直白,真难回答。
“接到委托的是村濑君,所以你来决定。”
事到如今再甩给我就更难办了。
我根本就没想过现场演出。我来?在观众面前演奏?这之前我只会独自躲在昏暗的屋子,在电脑上拿音符左搬右套,反复看着情况编辑掩饰蹩脚的吉他演奏做出曲子。
我低头站起身,不想和她们对上视线。
“……抱歉,忘记把午饭拿来了,我回教室去。”
我扯了个谎逃出音乐室。
*
那天放学后,我一个人去了“moon echo”。
坐在柜台里的黑川小姐很快注意到我走进大厅,朝我招了招手。
“那首曲子美沙绪告诉我了,相当轰动嘛。”
“……诶,哦。”
“然后,那个是在我们家录音室拍的视频吧?”
“啊……是的,不好意思,没征求同意。”
这么一说之前擅自拍了,是不是不好啊?
“没事啊,不如说想让你写上是在‘moon echo’拍的,帮我宣传一下呢。”
“哦……”
“我家的录音棚趁机火一次对你们没什么影响吧?视频又没露脸,就算来一群看热闹的也认不出来你们。”
“这倒是。”
这时我想起了正事,把脸凑近黑川小姐小声问:
“对了,有个听过那首歌的人给我发私信,自称是策划公司的人,和黑川小姐——”
“啊,柿崎?嗯,我玩乐队的时候认识的。”
还真是她的熟人。要问的问题一瞬间就有了结果。
“已经联系你啊,工作效率真高。美沙绪啊,跟我说这首歌真的厉害,问认不认识干这行的人,想让你们更火一点。我想起柿崎正费力气找能出演活动的人呢,就正好介绍给他了。他嘴上净说好听话不过人不坏,可以信任他没问题。”
“这样……啊……”
华园老师这么多管闲事吗,我想着垂下
肩膀。
老实说,我希望黑川小姐说的是“我才不认识那种人”才特地来到这儿的。要是黑川小姐说不认识,就能找理由说信不过然后拒绝。
这不是反倒更难回绝了吗。
“不去吗?场地相当大,而且活动又出名,还有人靠这个商业出道呢,挺好的机会嘛。”
这么提高难度,我心里越来越没底。
“美沙绪也怎么都想看你们演奏,就去一次嘛。”
“为了老师没必要特地搞这么夸张……她想听到录音棚来玩不就行了。”
黑川小姐睁大眼睛,然后深深长叹。
“……美沙绪还什么都没说?”
我歪头纳闷。黑川小姐的声音和表情都蒙上阴霾。
“……说什么?”
“美沙绪去不了学校,她住院了。”
9 乐园杂音(reprise)
第二天早上,我提前来到学校去了音乐准备室。门没锁。我带着不好的预感开门,结果在盛夏感到一阵寒意。原本摆满漫画的柜子,杂七杂八放着游戏机、电热水壶和马克杯的办公桌,还有随意堆放着乐谱还有文件的电钢琴上,全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时间,我大脑里也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门口,只有视线朝屋子里飘去,寻找华园老师的痕迹。
简直就像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啊啊,是村濑君,对吧?”
背后传来声音,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发现是教导主任。
“你好像一直被华园老师拜托帮她上课吧。是来拿什么能用的东西吗?昨天很多都收拾走了。”
教导主任说着,两手抱着全学年份的音乐教材。
“接任的老师从第二学期开始过来,第一学期剩下的课就只能自习了吧。我倒也会看着,但什么都不懂呀,还要继续麻烦你了。”
我嘴里干巴巴的,拼命地活动嘴唇和舌头,可还是一时发不出声音。
“……接任,是说……”
总算说出这短短几个字。教导主任脸上有点吃惊。
“咦,我还以为和你说过了呢,没从华园老师那儿听说吗?”
“……没有。”
从花园老师的嘴里——什么也没听说。
“这样啊。花园老师的病有点麻烦呐,她不是经常请假吗,要去医院检查之类的。好像是胰脏吧,我也没听说具体是什么病。尽管她经常去医院还一直坚持上班,估计连这也开始太勉强才辞职。我今天正想告诉学生们呢……这样啊,你也没听说呢,嗯,这就有点见外了。”
昨天,黑川小姐也了一样的话。
“美沙绪连你也没告诉?那几个姑娘也是?真过分,要不是病人我都想狠狠揍她一顿了。”
我甚至提不起生气的心情,只是脑子愣愣的。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的确能想通。再怎么不务正业也不可能为了玩请那么多假。但,就算如此。
教导主任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微微低头致意,朝楼梯走去。
不知不觉中,双脚没有把我带到教室,而是来到玄关门口。看到我换上室外的鞋,刚到学校的同学们都一脸不解。我避开他们的视线,从停车场那边的后门离开学校。
没什么地方可去。我避开太阳,穿过商店街的拱廊前往车站,无意识地绕着车站前的公交转盘转了四圈左右,又接连逛过开着空调的书店和便利店。尽管早已过了上课时间,我却没心情回学校。上高中以后这是第一次逃课。
真没想到自己会受这么大打击。
平时总是被那个人随便使唤,作弄,折腾,笑话,给我添了不知多少麻烦。现在她不见了,不是清净了吗?
为什么。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杂居楼的疏散楼梯阴影里蹲下,拿出手机,用line给华园老师发去消息。内容只有一句话,请联系我。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写的。回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自己主动联系老师。我一动不动地攥住手机等着,消息始终没有变成已读。
我朝毫无变化的液晶屏幕盯了差不多十五分钟,终于下定决心打电话,却只听到呼叫声徒劳地循环。
我在路面被炙烤弥漫出柏油气味的街上徘徊,每隔一个小时给老师打一次电话。并不是期待能接通,而是觉得不这么做不行,否则我就要被困在盛夏没有尽头的白天。
打到第五次时,呼叫声突然戛然而止。
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周围汽车的声音太吵了,我立刻冲进附近的银行。寂静和被空调冷却的空气刺得耳朵发痛。
“……我说啊,村濑君。”
是熟悉的声音。那张恼火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我可是在医院呢,怎么可能随时接电话,理解一下嘛。我倒也知道我不在了让你寂寞。”
我一言不发,等待她的声音渗进脑中某个重要的地方。意识需要花时间明白这不是幻听。
“村濑君?怎么了,能听见吗?咦,难道说不是村濑君?比如被猫擅自按了手机?呜哇那我不就是对着猫嘟嘟囔囔吗,这也太羞耻了。”
“……不是猫,我能听到。”
电话另一头传来猛地撞上什么东西的声音。不是吓了一跳碰倒东西,就是气得把枕头砸到墙上了吧。
“听到就快点回话啊musao!性格真恶劣。”
“性——”怒火比歉意先涌上心头。“性格恶劣的是老师吧!这么重要的事一直不说。”
嘶——对面传来吸鼻子的声音。……她在哭?怎么会。
“……对不起。”
柔和的声音传来,仿佛用指尖轻轻一碰就要变成沙子散架,让我倒吸了口气。虽然不是哭腔——但沙哑的感觉更让人心痛。
“……是哪家医院?”我忍着喉咙的疼痛问道。
“……这也不能说。抱歉……不想让你看到。”
老师的语气完全听不出来以往的轻快。胸口内侧传来一阵阵焦躁。
“我也和医生咨询过,能不能想办法让我定期去医院不住院,尽量坚持下去……哎,毕竟是自己的身体,隐隐约约明白太勉强了。和你们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待在那儿真的很开心。”
午休和放学后的音乐室。起初只有我一个人,后来凛子被叫来,诗月开始常去,朱音也重新上学,把那里当做自己的容身之处。大家聚在一起才有的气氛。
“该说是开心吧,嗯……很开心。我也一样,结果在那个地方就没法把沉重的话说出口。总是想着一定要说一定要说,不知不觉呢,就,这样,恶化了。现在只能辞掉工作住院。”
“不能……办理停职之类的吗?情况好转以后再来学校。”
我的声音仿佛午后阵雨拍打纱窗的前兆,不吉又脆弱。
“校长和教导主任也这么和我说……可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到外面走,不能给他们添麻烦呀,对接替我的人也不好。”
有什么味道糟糕的东西从嗓子里滑落。病情有那么严重吗?
“啊哈哈,也不是要死,不用那么担心啦。不过,本来想努努力干完今年呢。音乐节演康塔塔,那个也是我提出来的……”
老师的声音简直就像要被拖进黑暗消失,我徒劳地朝空中伸手,手指划过温热的空气。
“……然后,要是……接任的老师同意,能不能把计划进行下去啊。大家都带着干劲报名参加了,只要你或者小凛子看着他们练习就行。”
干嘛啊说得这么没底气,我想着咬住嘴唇。和以往一样颐指气使不行吗。
“……会演的。”我克制住话音中的感情回答。“该演还要演,和接任的老师没关系。都开始商量暑假练习几次了,怎么能中途放弃。练习全由我和凛子监督,不行的话第二学期开始的音乐课也全改成自习好了,然后想怎么干怎么干。话说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把各种事都推到我们头上的吗?”
“啊哈哈哈。那种目的我一点都——不对占四成左右?嗯再多一点吧,差不多有八成是这个理由。拜此所赐我轻松了不少呢。”
真想骂她几句,可怎么也组织不好语言。
“不过啊,村濑君。剩下的理由……最大的理由,是你什么都能做到。就算我觉
得有点难的问题,你也能花各种心思解决。那几个女孩也都被你帮到了……特别是小朱音呐,不敢相信她竟然愿意来学校。”
“……不是我做到的,每次都是靠谁帮忙——”
“是你做到的喔,我都看在眼里。”
老师用带着热量的话语直接按在我的心脏上。
“每次看到你出色的地方,我都好高兴,还有尽管嘴上不停抱怨还是会按我说的做好。啊,对了,新曲子我也听了,谢谢你上传。既然能这么火,其实也用不着我多管闲事吧。”
多管闲事。她通过黑川小姐介绍给音乐业界的人。为什么?
“不过呀,那首歌不是这么厉害吗?我好想快点看到你面向更广阔的世界演出,一天也不想多等。你看……我也不知道会不会什么时候就不能随便上网了……”
我摇了摇头。尽管明白不说出口就什么也无法传达,但话语终究没有成型。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任性了,你就和以往一样心胸宽广地原谅我嘛。那拜拜了,村濑君,我永远支持你。”
电话沉默了。我靠着墙朝下滑,瘫坐在地上。看到接待处穿制服的年轻女职员担心地靠近,我这才想起自己是在银行。对不起,我低头道歉,快步走了出去,又被阳光迎面痛击,差点倒在柏油路上。
但,这次我没有停步,因为心里已经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穿过校门时,刚好听到铃声响起。朝教学楼之间的天桥外墙上挂着的大钟看去,已经到午休了。我带着一身汗跑进教学楼草草换上室内鞋,跑上楼梯。
到四楼时,我差点和走廊对面跑过来的人撞上。
“啊呀!”
两个人互相抓住,像华尔兹的舞步一样一起转了一圈才一起停下。
是朱音。
“——小真琴!?你这不是来学校了吗!我们正要去找你呢!”
朱音生气地说道。接着对面又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真琴同学,听说你今早开始就不在,我还在想你去哪儿了呢。”是诗月。
“电话不接line也不看。”凛子也一脸不高兴。
“……啊,啊啊,……抱歉。”
刚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注意到手机提示。
“然后啊小真琴,美沙绪老师——”
朱音话还没说出口又咽了下去,大概是看我的表情明白了吧。
“……难道只告诉你了?”
听凛子发问,我摇摇头。
“……昨天听黑川小姐说的。”
“哦。……我们也是刚听教导主任说。”
没人继续出声。我们四个人都抱着同样的心情,虽然每个人比例稍有差别,但都是混杂着烦躁,后悔和无能为力的感情。
走进音乐准备室,感觉比今早看到的时候东西更少了。空荡荡的柜子角落里象征性地沾着灰尘,已经什么也没有的桌面上,留着马克杯杯底形状的咖啡渍。
凛子打开电钢琴的盖子,手指沿琴键一枚一枚摸过。
诗月一动不动盯着孤零零地留在橱柜里的刻花玻璃花瓶。
朱音走到窗边,脸颊靠在窗帘上,心不在焉地俯视操场。
看似只是不值得一提的小线头纠缠在一起,实际上却是不可缺少的绳结,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四分五裂,无法挽回。就是这种心情。如今在一切活力与声音都被夺走的空洞房间,不知该互相说些什么的人只能聚在一起,体会彼此没什么热量的无力感。
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虽然她自己说是最后,但以后甚至没法联系吗?
我拿出手机。未接电话有——刚刚凛子打来的一次和诗月的三次,只有这些。line的消息也只有凛子,诗月和朱音发来的。
对了,视频网站的频道里有没有收到什么?那个人可是musa男的听众。我心想着打开浏览器。点击量就快超过200万,评论的数量已经膨胀到让人失去翻下去的念头,未读的私信数也是三位数。
但,其中没有老师发来的。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
窗外阵雨般的蝉鸣令人空虚,明明出了一身汗,我还是感到一阵寒意。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我心想。真希望下一场暴雨把整个世界染上灰色,打碎所有的声音,让我们什么也别听见,再把窗外的一切都洗刷干净。
然而心愿空虚无力,只有刺耳的嘈杂笼罩四周。
但这时,一阵歌声传来。
四个人的视线聚集在声源上,是桌上的手机。
估计放下的时候碰到屏幕了吧。是我们的歌。已经听过几万次,无论和弦行进,连复段的模式,加花时的步调还是副歌中互相交织的副旋律,都如同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
手指开始拨动空想中的琴弦。
凛子的手指开始踱步,摸索骨头的触感。
诗月的肘部和膝盖躁动着渴求节拍。
朱音的口型随歌声变化,吞咽空无一物的虚空。
其实我明白,现在该说什么。只有那一件事而已。和老师挂断电话的瞬间开始,我就明白了。
只是一直没能鼓起勇气。
趁歌声还没有结束,我叠上自己的声音。
“——去参加演出吧。”
三名少女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要完全承受一切太过沉重,我伏下视线,看着用轻微的音量继续唱歌的小块机械说下去。
“老师想听,所以,去参加演出吧。”
我抬起视线。
凛子情绪淡然,诗月面色含羞,朱音满脸笑容,三人都点点头。
*
和策划公司的柿崎氏第一次见面时,对方吃惊得不行。
“哎呀,您还真是男性呀,哎,嗯。”
七月最后一个星期一,我们约在新宿的咖啡店见面,互相自我介绍后他第一句就是这个。
“您网上的资料我当然看过,不过所有的视频,嗯,怎么看都是女孩子,我还以为您是为了吸引眼球给自己设定成那种角色呢。而且至今都是器乐曲,这还是第一次发有人声的嘛,我就更没怀疑。”
他这么想也难怪吧,毕竟还没穿女装时候的曲子全都被我删了。不如说有同样想法的观众应该相当多。
和之前黑川小姐说的一样,柿崎氏相当会说好听话。年龄大概三十四五,皮肤晒得蛮黑,似是运动类型的人,汗腺发达耐不住热,在开着空调的店里还是频频拿手巾擦额头,两眼有神地闪闪发光。
“哎呀不过高中生这点是真的呢,这可好极了,高中生这个名头价值最高嘛。然后视频里那三个女孩,哦,啊,这样,是一个乐队的?实际就是她们在演啊!诶,愿意出场?太棒了。”
店里的温度仿佛上升了两度左右。
“然后日程已经排好了,musao——叫您musao先生可以吗?村濑先生?好的,那村濑先生的出场安排在第一天开头的40分钟没问题吧?毕竟是学生不能太晚,就放在前面了。”
有40分钟?而且是开场?情况比想象中更夸张,我听着就发抖,本以为只是混在其他一大群人里面演一两首歌呢。看我一脸不安,柿崎氏似乎理解反了,急忙补充道:
“太抱歉了,您可能觉得有点短吧,而且没有安
可,毕竟3天请了12组艺人。”
“不不不是嫌短……就算给我们那么长时间,也没有多少可演的歌——”
话没说完我又改口。
“……之后就写新的。”
“好极了!把主持人的串场算进去差不对是7、8首这感觉!哦哦对了,先把报酬谈好吧!”
这人的确能说会道的,但同时又是正正经经的社会人士,看来可以信任。商定彩排和器材这些具体事项后,他最后问道:
“对了,出演艺人的名字怎么办呢?”
“诶?”
“如果想用‘musa男’也可以,但你们是乐队吧?我们老板呀,看过视频就认定是女子乐队了,虽然实际上也差不多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还是好好以乐队的名义出场比较好。老实说老板好像不喜欢musao这个名字,想换个更吸引眼球的,甚至都想冲过来自己给你们起名了,哎呀真不好意思,那个人实在我行我素的,不过姑且和你们说一声老板的意愿。”
“哦……”
“啊——没事没事别在意,这么说太失礼了,真对不起。毕竟是以musa男的名义出的名,村濑先生不想改的吧,刚才当我没说。”
“不,不是的,抱歉。”
自己犯蠢的反应被他误解,还让他道歉。
“可能确实是这样,而且也是她们出场,我之后问问。”
*
第二周在录音棚练习后来到家庭餐厅,我提起这件事。
“……乐队名?唔。”
凛子的反应似乎不怎么关心。
“听说乐手这种人给乐队起名的时候一定会吵起来,有时候还闹出流血事件。”
“你这是哪儿听来的歪门知识……的确很多时候没法顺利定下来就是了。”
“乐队吵架的事就交给我!”朱音得意洋洋地说道,可这完全不是该自满的事。“还有一次因为乐队起名解散的呢,根据这个经验我建议,猜拳赢了的人来定,其他人不准有意见就行了!”
“……猜拳之前我想先听听朱音想起什么名。”
“嗯——我没什么讲究吧。”
朱音说着皱起眉头考虑了一下。
“我想想啊,‘death’,‘dark’,‘killer’还有‘blood’和‘madness’里面一定要用上两个,剩下的怎么都好。”
“一点也不好啊,猜拳还是算了吧……”乐队名会变成那样的概率有四分之一也太可怕了。
诗月小心翼翼地说:
“用花来命名么样呢?其实组乐队是我从小开始就有的梦想,很早之前就考虑过。”
“花的名字,不错啊,毕竟是女子乐队。是什么名字?”
既然是诗月,能起个清新可人的名字吧,我刚这么想,就看她拿出记事本和笔写个不停。
“‘曼陀罗华·摩珂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怎么样,很帅吧?这是出自法华经的天界四大名花,也是彼岸花别名的由来,我们正好是四个人,再适合不过了对吧。”
“驳回。”
“为、为什么!”
我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难写又难念,而且太长了。
这时凛子无语地叹了口气,然后开口。
“那我也说一下自己的意愿。”
“呃……那个,希望你能说个正经点的……”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有不少明明是乐队名字里却带‘orchestra(交响乐团)’的例子吧,我挺喜欢那样像模像样的。我们也这么来吧。”
“哦哦……比如elo之类的。”还真够正经的,我带着歉意放下心来。
electric light orchestra,yellow magic orchestra,brian setzer orchestra。嗯,哪个都挺别致的。
“果然缩写成三个首字母不错呀!”
朱音说道,完全没在反省。我正想在她说出dark madness orchestra之类的名字之前让她闭嘴,却被诗月打断了。
“orchestra,好棒啊。爵士乐队也有不少呢。”
“嗯……什么名字好呢,我想想,ngo。”“那叫非政府组织。”
“那pko。”“那是联合国维和行动。”
“uno。”“那是桌游。”
身旁是朱音和诗月毫无营养的对话,凛子朝我看来。
“乐队从你开始,剩下你来决定。”
的确,唯独我什么方案也没说,太丢人了。
orchestra。妆点我们乐队的名字。
至今为止,说到我的交响乐就是合成器还有电脑里安装的音序器了。我曾觉得靠一个人就能做音乐,而且至今确实都是一个人做的。但,独自做只有一个人的份。音乐是种不可思议的东西。牵扯到两个人以上就不再是单纯的加法,而变成复杂的乘法计算。所以既可以因小数或是负数的原因让成果变成废品,也可以与此相反,产生谁也无法想象的能量一直飞到宇宙。
无论结果如何,如果没有最初人与人的相遇与相互接触,就什么也无法开始。我们也是这样。华园老师为我和凛子搭桥,才终于踏上起点。
一切的开端——都在那里。
我忽然朝凛子看去,便明白她也想到了一起。开始的地方。被栏杆围起,青草、苔藓和沥青的国度。那个午后天空始终辽阔,仿佛可以去任何地方,但结果那里也没有去成,我们的钢琴声就被带着阵雨预兆的风吹散。
“……paradise noise。”
我低声说道。
这次,我能够承受三个人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paradise noise orchestra。”
盛着乌龙茶的玻璃杯侧面浮出水珠,被我用手指抹下,在桌上写出三个首字母。pno。
“我觉得很好。”凛子说道,另外两人相视一笑。
*
演出场地位于惠比寿,是一家气派的livehouse。地上楼层里有咖啡馆,时尚杂货店,百货店等等,主要的地下楼层据说能容纳1000名观众,就算我对livehouse不怎么了解也知道这场地相当高端。容纳人数达到四位数的地方应该不多见。
当天为了彩排,我们午后在惠比寿站集合了。
凛子,诗月还有朱音三个人全都穿着白色基调的热裤和与其完美搭配的筒状紧身胸衣,如此尽情享受夏日的穿扮大大方方露出肩膀和腿,让我没法直视。你们是商量好穿什么的吧?我还和以往一样是不起眼的t恤加牛仔裤。
算了,我弹贝斯也没有solo,又没什么不好。反正观众都是来看她们三个的,说不定根本注意不到我。
目的地离车站很近,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场地,就被清洁与现代化的内部装修所折服。和“moon echo”那个狭小又不怎么干净的livehouse彻底不同。调音(pa)室像宇宙飞船的驾驶舱一样,还有用插花装饰的中央舞台,天花板上吊着三面巨大的屏幕。从舞台两侧到背面之间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放置器材。
我们走下楼梯时场地还在进行布置作业,工作人员正把一块很重的led告示牌接在屏幕下面。
“测试一下!随便在上面写点评论!”
一名工作人员喊道。led告示牌的右端出现“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是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腿!”滚动到左边消失。
“啊哈哈,估计工作人员是musao的粉丝呢。”
朱音看着牌子笑了。
“那个是哪里发来的评论啊?”诗月问。
“听说要在网上直播,估计要在上面实时显示观众在直播网站上的评论。”不知道为什么凛子这么熟悉。
观众不只是在场的1000人。通过网络,能让几万、几十万人听到。我感觉紧张感不停地聚在屁股后。
完全走下楼梯,我沉浸在现场带着火花的气氛中。
就快到正式上台了。回过神时脚步已经停下,膝盖开始发抖。然而除我以外的三个人还毫不在意地谈笑,从工作人员之间穿过要走到舞台那边去了。诗月发现我没动,转过身来。
“真琴同学?”
“……啊,抱歉,没什么。”
我锤了下自己的大腿打气,朝三个人追去。
“哼,是紧张了吧。”凛子挖苦地说。
“当然紧张了,不如说你们都好淡定啊,明明接下来就要在这么大的场地演出。”
“钢琴比赛的场地经常比这个还大。”
“我也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场地演出,不过可能是场次多了吧,没那么紧张。”
“在品评会上要和很多客人打招呼,还挺习惯的。”
这样啊,慌里慌张的只有我自己吗,真丢人。要打起精神才行。
“但我们三个都比不上村濑君。”
“……诶?”我疑惑地盯着凛子。
“因为村濑君面对过上百万人吧?”
“是啊,完全就不是一个等级。”
“算是吧……虽然不是实际面对面而是隔着网络……”
“而且还穿着女装,就更不一样了!”朱音同学你别提这个。
不过,我感到轻松了不少。如今只能下定决心了,整个暑假几乎全都用在了练习上。
我一点点回想起这一个半月的经过。
演出用的歌完全不够,于是我拼命写了新歌。每首都录下来传到了musa男的频道里。场景都是在录音室排练,每次都没拍到我自己。争论三个人里面哪个是musa男的评论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因为我把频道名从“musa男”改成了“paradise noise orchestra”,而且如今开始乐队活动后获得的观众远远超过了过去,其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以前还有个穿着女装小气地发表些器乐曲的家伙。没错,哪有人在意我啊,没事的,所有人迷上的都是朱音,凛子和诗月,我只要和练习时一样把贝斯弹好就行了。
“啊,你们来了,路上辛苦了!”
这么说着跑过来的策划公司的柿崎氏。
“要换服装吗?啊,就这样?也是,哎呀你们都太棒了太可爱了,好,好,很快就要彩排了,先把随身物品放到准备室。”
他和除我以外的三个人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却一副已经一起工作好几次的态度,这人还是这么能说会道。
然而就是这个柿崎氏,在我们去准备室放好东西后出来时,迎上来的脸色却一反常态愁容满面。是出了什么事啊?
“太对不起了!”
他突然跪拜在走廊正中央。
“……怎,怎么了?”
“是我们老板,说什么都要让pno按女子乐队的形式演出,刚才亲眼看了三位就更劝不住了,就是说,那个,倒不是说村濑先生不能出场,只不过,呃,在舞台上的位置啊,在鼓旁边那个灯光基本打不到的地方——”
我愣了一会儿。
说白了,就是让我别抢风头,装得像个外援一样。
“当天说这种事真的太对不起了,但还是希望你们能考虑一下。”
柿崎氏始终没有抬头。我看着他,内心莫名冷静。也是,对主办者来说不让人看到台上有多余的男人,按三个女高中生组的乐队来办更舒服吧。吸引粉丝的也是她们而不是我。柿崎氏的说法是老板的要求,他自己虽然过意不去但只好听从,但究竟是怎么样就不好说了。说不定这人也劲头十足地想排除我,只不过为了不起争执才让老板扮黑脸。我已经冷静得能猜到这些。
“但小真琴也是我们的成员……还是队长呢,没有他就没有我们乐队。”
朱音在一旁不满地说。
“是,我也很明白,但是……老板有什么想法一说出口就谁也劝不住,考虑到以后绝对是这么办比较好,也可以说村濑先生是以制作人的身份在背后支持大家……”
总觉得越来越觉得麻烦。
我朝舞台看了眼就发现,凛子弹的键盘位置相当靠近中央,负责主唱的朱音用的话筒则朝右边偏了不少。干什么啊,我心里苦笑。这不是已经按三人组乐队来布置了吗,根本没想听我们的意见。于是我的位置就是在鼓的右边,被监听音箱包围的那处黑暗。
“……行吧,也没什么。反正我是贝斯,又没有solo。”
“诶——怎么连小真琴都这么说——”
“村濑君说可以的话不就没问题了?”凛子冷冷地说道。
“真琴同学说想一直在鼓旁边和我贴在一起所以我也没问题。”
诗月说着莫名其妙的理由表示同意。要是贴在一起的话贝斯和鼓都没法演奏了吧。
“太感谢了,帮大忙了!”
柿崎氏用力行了一礼,感觉走廊地面都要被他砸裂了。
“啊,好像已经准备好彩排了,那麻烦你们一起确认下站的位置还有灯光之类的吧!”
柿崎氏带着吵闹的脚步声跑远后,凛子朝我瞪来。
“……干什么?”我不安地问道。
“真的可以吗?决定参加这次演出不是为了享受聚光灯吗?”
“咦?怎么这么说?我不显眼也没事啊,话说贝斯手不能显眼吧。乐队本身引人注目不就行了。”
“……我不是说这个。到头来你一点也没成长……”
“等等,怎么到现在了才说这个?我不是拼命把贝斯练好了吗,都花了那么大工夫!而且要是录音的话确实朱音来弹更好,但现场演出只能我来。”
“就说了问题不是这个啦小真琴。”
“是的,不是这个问题。”
干什么啊,怎么连朱音和诗月都这样。
“但我能独占真琴同学所以完全不在乎。”
“小诗!你总是这样宠着他!”
她们争论着快步朝舞台走远了。真搞不懂,就这么想让我显眼?之前不就是你们大发牢骚说我贝斯弹得烂,还一直督促让我多练习的吗?
“pno的各位!”工作人员大声喊道。“麻烦你们调试了!”
我也慌忙朝舞台跑去。
随着开演时间将近,准备室里开始听到地面震动似的声音。我握紧手机,在sns上到处看。来这次现场的观众纷纷表示自己到场。
我再次悄悄环视准备室。包括我们在内,今天有四组人出场
,但乐队形式的只有我们,另外还有两个单人和一个二人组,屋子里一共有八个人。其他人都是更年长的男性,刚刚才头一次见面,却已经找朱音,诗月还有凛子毫不生分地搭起话。
“新歌我全都听了,你就是musao对吧?果然是女孩嘛,身体那么漂亮怎么可能是男的。”
“不是我呀,我只是做主唱。虽然我也一直觉得要是自己也能作词作曲就好了!”
“咦——真的?不对不对肯定是骗人,现在没时间,之后可要让我好好问个清楚,晚上结束以后聚餐都来吧?就在我熟人开的一家不错的酒吧。”
“不,我们全都是高中生,不能喝酒而且家里还有门限。”
对那些男人,朱音巧妙地应付,诗月则一副大小姐的模样敬而远之,至于凛子是彻底无视。三人都用自己的方法应对。而我待在准备室的角落,没有任何人过来,搞不好是被当成帮忙搬东西之类的人。哎,实际上也差不多,拜此所赐我也能抑制紧张的心情。没人会看我——我无数次说服自己。
准备室的门猛地打开,是工作人员。
“pno的各位,出场时间到了!”
朱音和诗月还有凛子一同站起身,我差点从钢管椅子上摔下去。
“那我们先去把气氛炒热啦!”
正要离开准备室时,朱音朝其他出演者摆摆手说道。她真是太习惯现场演出了,实在让人放心。我只要悄悄躲在诗月旁边的阴影里,跟上朱音那道光就足够了。
但,当我真的站在舞台上,这种天真的想法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观众席上欢呼声雷动,天花板和脚下同时照来暴力般的灯光。所有的一切都被鲜明的光影反差染上色彩,灯光豁开黑暗,欢声,鼓掌声和脚下踏响的拍子将空气切得粉碎。和彩排时同样的舞台布置,同样的灯光,却仿佛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朱音朝观众席挥手,从吉他琴架上拿起自己的prs custom24。背上背带时她极其自然地朝我们回头,脸上有力的笑容仿佛说:一开始就给他们来狠点的。诗月朝她微笑着,身体沉入鼓中,凛子只是回了个眼神,在双层键盘架前的高凳上坐下。我彻底吐出盘踞在肺里的滞塞空气,拿起鼓旁的昏暗中立着的precision bass。不够风雅的粗壮琴颈,背带深深陷进肩膀带来的沉重,都不可思议地让我感到亲近。
四声倒计时响起。
音色闪耀到极限的钢琴连复段开始奔跑。凛子手指上编织的技巧无人可比,内声部蕴藏起两层复杂的切分音,充满炫技意味的和弦步调甚至令人陶醉。踩镲的节拍在随着钢琴声激起毛刺。弹过一巡后,吉他琶音盘旋而上,9音和11音像指缝插刀游戏一样挤进和声的间隙。欢呼声只退却了一瞬间,又像海啸般涌起拍回舞台。我后背上打了个哆嗦。在音乐的力学里,不安,期待和昂扬带来的能量性质相同,无法区分。这股能量将我牵动,同时将到场的上千观众,还有网络线路另一侧的上百万听众拖入其中。
歌声从朱音唇中流淌而出。
正式上台前最后一次在录音室练习时,她说的话历历在目——舞台是有生命的。如果不开演,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因为它是活物,现场演出也因此叫做live。这是真的。在我们的掌中,脚下,包裹我们的炽烈光线深处,有声音在呼吸,带着心跳向四周扩散。传来的的根本不是奏响乐器之类轻拂而过的触感,而是浓厚甘甜的风暴,将我们自身切削得四分五裂后溶解到大气之中。
这心情棒极了。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变成香槟。我把唯一还留在身边的现实感——左手中盘曲的金属弦死死握紧,免得被带走吞没。随着声音的奔流,我分辨出诗月刻下的节拍跟紧,继续如走钢丝般迈开步伐。逆光中朱音的剪影高高跳起,吉他solo化成电光的长蛇,撕裂舞台上的一切后跳进观众席,从人群之间撕咬奔行,在天花板上纵横留下杂乱的伤痕后跳跃消失。
彻底降下的光点中,朱音两手扶住话筒再次唱了起来。
第二遍副歌短短的8小节之间,支撑歌声的只剩下贝斯和鼓。没事的,我无数次鼓励自己,在声音的间隙填补助奏。没事的,诗月会在身边保护我。朱音的歌声清晰地传来,我不由得动起嘴,配上和声。但我面前没有摆话筒,那阵声音也就没有任何人听到,只是被乐队的演奏掩盖,连我自己也听不见。无处可去的歌声在喉咙深处痛苦挣扎。
朱音娇小的身体旋转着跳起,高举的手连同拨片一起朝吉他腹部扣下。整首歌在身体落地的同时结束,欢呼声也随之高涨到四倍。汗珠在视野中飞散发光,身体喘不过气,喑哑的喉咙火辣辣地发痛。但诗月不给乐队成员和观众一点喘息的余地,立刻敲响四下军鼓,用昂扬的鼓点撼动整个现场。
我也不能被甩掉,用力咽下唾沫,意识挤进节奏,准确地将下行音型刻在底鼓的切分音上。凛子的钢琴滑音牵动观众们旋风般的欢声,毫不留情地袭来。在让人睁不开眼的光与声的雨中,我几乎沉溺其中。
继续下吧,下得更猛烈些,把如今心里的疙瘩连同焦躁和懊悔一同冲刷得干干净净吧。我在心底如此许愿。
但雨终究停了。
“——ise noise ochestra,谢谢大家——!”
听到朱音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天棚灯的光线在水膜另一边软绵绵地溶化扭曲。我用手背抹掉紧紧粘在额头和眼皮上的汗。
从刚才就没停下的这阵喷气式飞机似的轰响是什么?我晃动迷迷糊糊的脑袋四下看去。对了,这是台上,我靠着的粗糙的大黑箱子是贝斯音箱吧,那粗暴地打下的光线另一头涌来的这声音是——
观众的鼓掌,口哨,还有不成语言的叫喊。
啊,彻底结束了。
7首歌全部演完。几乎没用主持人串场,一路跑到了最后。指尖和脚尖带着惬意的麻痹感,总觉得自己会就这么全身溶化在舞台的地面上。现在走得动吗?能用自己的腿回到后台吗?我从肩上摘下贝斯,放在琴架上,背靠器材蹭过去一样从一片阴影移到另一片阴影,拖着身体来到还带着热量的音箱背面,才总算喘了口气。总觉得身体中重要的液体还在不住地从耳洞里流走。
笼罩全身的黑暗中刺人的感觉渐渐淡去,我才总算能回到后台。
“辛苦了!”“太棒了!”
“真不得了!”“我要听哭了!”
“谢谢你们!”“在台上很开心!”
工作人员和乐队成员们快活的声音在头上飞来飞去,我在地上拖着脚步,差点滑倒。
从器材的夹缝里朝舞台看去,照明已经关上,微微的光亮回到观众席上,工作人员正跑来跑去,为下一组出演者布置舞台。
这样——就结束了吗。我弹得还好吗?应该没问题吧。完成了和练习时一样的演奏,也没显得刺眼。这一夏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但,我想到。
就这样结束,真的好吗?总觉得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说到底我为什么能下决心站到这个舞台上?
对了,是想让那个人听到我写的歌,想让她知道我的心情。有没有成功传达呢?
嘈杂的内心被什么人踢了一脚。一脚不够,还在执拗地不断踢着。干什么啊,好疼,谁啊?
抬起头,我才发现。
是从观众席传来的。一千人跺脚拍手的声音完美同步,
掀起了原始的节奏。
“……好像在喊安可。”
一名工作人员低声说。
另外三个在舞台上进行布置的工作人员停下手,把正打算撤下来的吉他和贝斯放回原位,从舞台两边跑了过来。
“他们喊安可怎么办?气氛热烈得不行。”
如今回响的节奏形成了连续的冲击,比修建地基时打桩机发出的声音更加强烈而坚实。我开始怀疑,只靠人类的手脚真的能发出这种声音吗?
“不是说没有返场吗。”不知是谁说道。
“时间倒还有点剩余。”这次是柿崎氏的声音吧。
“分给我的时间占用一点也没事,这么热情的话就给你们好啦。”这个声音好像是下一个出场的人。
“……怎么办,小真琴?”朱音朝我看来。
“演什么?”凛子问得很爽快。
“可是,能演的曲子都演完了啊。”诗月说。
没错,已经没有备用的歌,原创曲全都用完了。该做的不是已经都做了吗?已经够了吧?我朝自己躁动不安的内心说道,用指尖拂落站在睫毛上的汗珠,大喘一口气。
这时,舞台背面高高挂起的led告示牌映入视线。
上面一直滚动显示着观众写在直播网站上的评论,如今大量文字在上面像洪水般飘过。
但我在那道浊流中发现了一条消息。
“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啊musao。”
我还以为是幻觉。因为不可能这么凑巧。通过网络汇集的成千上万条评论中,我偶然头朝告示牌看去的瞬间,飞进眼里的——竟是那个人发来的。
怎么可能有这种奇迹。
但。
有一阵声音在我内侧敲打,和呼喊返场的大地轰鸣完美合拍。
是心跳。心脏敲打得肋骨发痛。
如果说奇迹,我和凛子相遇,帮助诗月,再把朱音拉回学校,如今来到同一个舞台上已经是一连串的奇迹,在这些奇迹的起点,就是那个人。
所以,我才能相信。
就连情景都浮现在眼前。她懒洋洋地盘腿坐在病床上,耳朵里的耳机连着膝盖上的平板电脑,低头看着我们微笑。
最后一次通电话时,那个人说过。
——好想快点看到——
说这话的时候,细弱的声音完全不像那个人的性格。之前明明蛮横地要我做这做那,唯独那时的话语犹豫不决,脆弱得仿佛是祈祷。
——你面向更广阔的世界演出。
我还没有兑现那个承诺。
……musao。musao!
听到声音,我回过神来。
led告示牌上的那条消息已经被其他数千条文字挤到屏幕外,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呼喊同一个词的声音传了过来。musao呢?对啊,musao在哪儿?出来啊,musao!
我的确听到了,是现实中的声音,年轻男人们的声音从我面朝的观众席前面传来。
“musao快出来!没来吗?”
手打拍子要求返场的声音带上了迟疑,气势微微减弱。
“musao?”“不是乐队里的人吗?”“没在刚才那几个女孩里面?”
观众席里七嘴八舌地冒出声音。
“不是啊。”“再说musao是男的。”“我就是想终于能看到他才来的呢。”
我打了个哆嗦,还以为是身上的汗结冰了。
musao。musao。musao!
不知不觉中,呼喊声变了。配着手脚打出的拍子,一千人一起喊着我的假名。喂,住嘴啊,你们基本都是最近才来听的观众吧,知道我以前的事情的不就刚才出声的两三个人吗?干嘛啊,不明白怎么回事还跟着喊。这就是演出现场的魔力吗,因为是活物,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就算这样——
映在视野一角的led告示牌上,也无数次飞过如今还在回响的那个名字。热风在背后膨胀的错觉袭来,仿佛要把我吹飞,掀起,抛向陌生的天空。
有人粗暴地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了起来。
转头看去,是凛子。她静静地朝我的脸注视,然后视线改变目标。
是舞台的方向。
诗月噗嗤一声笑了,重新拔出插进屁股口袋里的鼓棒。
朱音拍了拍我的后背。
三个人都没有主动行动,而是等我的反应。
大家——都在等我,那个人也是。
我生硬地点头,掉转脚跟,朝大量器材打下的参差不齐的影子对面、射下强烈光线的方向走去。越过地上盘曲的线材,走过逐渐升温直至过热的黑暗,钻过叮叮镲的架子——
来到光下。
灼烧皮肤般的欢声将我笼罩。呼喊名字的声音仿佛一同碎裂,化为热情的飞沫四散。不可思议的是,注视着我的两千只眼睛里完全看不到困惑。让我来可以吗?你们那么热情地喊着安可,想叫来的不是朱音,凛子或是诗月吗?看到我这个不认识的男高中生,抛来的眼神和喊声为什么还是这么兴奋?难道是被现场的气氛热昏了头,只要能起哄就行了?
还是说——
你们真的在期待我?
我走近话筒架,想发出声音,嗓子却像要揭开结痂的伤口一样刺痛。我咽了口唾沫缓解疼痛,挤出话来。
“……不好意思。……我是musa男。”
说出的话实在无趣,连自己都受不了。但回应我的却是差不多有刚才四倍的欢呼。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朱音就是一直站在这样令人目眩的孤独中吗。
“……啊——那个,”我反复用舌头润湿嘴唇。“不好意思,我真的是男的。”
连爆笑声都让我心生怯意。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呃……谢谢大家喊安可,不过已经没有歌可演……”
什么都行啊,随便演点什么。不知是谁的声音传来。
没错,他们可不是叫我回来闲聊的。
已经站在灯光下,就只能唱了。
我拿起身旁琴架上朱音的吉他。背带挂在肩上时,我感到身体被绷紧,还有硬质尖锐的prs custom24带来的沉重与冰凉。
“……那……就唱我在频道里发布的第一首曲子。只用一把吉他真是对不起,那个,虽然当时传的是器乐曲但其实是有歌词的……啊不是,总之——”
我混乱的话被钢琴声打断。
模糊扭曲到极限的罗兹钢琴(rhodes piano)。真是危险的音色,仿佛身陷梦中之梦,又再次沉入梦境般滞塞而困倦。
我屏住呼吸,朝舞台后方看去。不知是什么时候,凛子已经坐在乐器前,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沉入键盘,虚幻的和弦带来波浪残响般的节奏。是我的曲子。那是甚至还没有用musa男这个名字的时候,在刚刚创建的视频频道里,带着令人心焦的不安上传的第一首曲子。
下个循环,鼓点蹑手蹑脚地加入。在我背后传来底鼓和踩镲构成的硬质节拍。这也是现实中的声音。我朝后看了一眼,诗月在反射着光芒的叮叮镲与嗵鼓之间朝我微笑。
第三个循环,贝斯的脚步轻轻倚上鼓点,我很快在背后感受到体温和呼吸。就算不回头看,
也知道是朱音从背后靠了上来,指尖温柔地拨响我的precision bass。
简直就像直接把我脑中描绘的音乐投影到台上一般。如果这不是乐园还能是什么?明明是从来没有合奏过的曲子,明明是我已经删掉的曲子,为什么她们三个都——
算了,现在这些疑问根本无所谓。音乐还在继。不知不觉中,观众们拍手打出的拍子也和诗月的鼓点重叠,变成了收敛的反拍。从最开始,我的歌就无处不在,等待发芽,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我重新捏好拨片,朝话筒靠近一步。
本该是在遥远的过去就已抛弃的歌词,却自然地从嘴里流淌而出。眼泪也快要流出来了。之前明明那么讨厌自己的声音,被凛子,诗月和朱音的演奏染上色彩后,如今已经变得惹人喜爱,久久刻在心里。用手掌制音的琴弦每次被拨动都会像心跳般搏动。
而我自身也不断被诗句温柔地削磨,撕扯,四散成无数碎片,化为数以万计、亿计的鸟群飞向世界的任何地方。每一枚碎片的翅膀很小,拍打起来弱不禁风,只能承载细微的心念。尽管如此,还是能穿云过海,冲破夜色,化为火种燃起各色灯火。一定能传达到世界的任何角落,包括那个人身边。
阳光从云缝射向海面般的弦乐声叠在我的歌声上,通过凛子涂抹延展的管弦乐声,无限持续的固定音型发展成万华镜般五彩斑斓。在副歌的高潮,朱音朝我转身,接吻似地把脸靠近话筒,将和声交织进我的声音之中。
歌声快被眼泪淹没了。不要停下,飞得更高更远吧。
在朱音的声音支撑下,我被牵着手,在没有遮拦的昏暗天空中自由前进,已经不知道到底是在上升还是下坠,也不知道填满视野的汪洋光点是星星还是街灯。
歌声在地平线处结束。
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我们的管弦乐(orchestra)仅靠风的余韵缓缓前行。军鼓从诗月编织的鼓点中消失,底鼓也反复减半,最后同样消失,只剩下踩镲无限澄净的余晖。
我静静拨响最后的开放和弦,在余音缭绕中回头,右手高高举起,依次朝凛子,诗月,然后是朱音看去,最后放下手来。
呼啸的掌声吹向汗涔涔的脖子。朱音放下贝斯朝我竖起大拇指,朱音投来感激至深的眼神,感觉就快淌眼泪了。凛子拍了拍我的胳膊,最先从舞台侧面下去了。
我也从器材的缝隙间走下舞台,期间好几次回头朝观众席看。不知是汗还是眼泪的水珠沾在睫毛上,模糊了浮在黑暗海面的无数光粒。
10 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八月剩下的几天,我一步也没出过家门。
演出第二天我大睡了一整天,之后一天全身仍然酸疼得要命,连冲澡都特别吃力。感觉一个夏天的体力全都在那四十分钟里用得干干净净。
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看演出的录像,想确认自己的演奏有没有出问题。没想到还挺不错,稳稳地支撑着曲子。还有,从观众席来看真的完全看不见我。明明诗月和鼓在灯光聚集下华丽又显眼,紧靠她旁边的位置却像气阱一样暗,再加上监听音箱挡住视线,只有贝斯琴颈时隐时现,要是不提醒可能甚至没人会发现那儿还有个贝斯手,怎么看都是个华丽的三人女子乐队。
这么一说,到头来返场时我还是违背主办者的意向,站到了前面,没出问题吗?演出结束后柿崎氏只是说辛苦你们了演出棒极了,之后没有任何消息。
算了,这事用不着我操心。
乐队的三个人也完全没有联系。演出结束后大家都累坏了于是就地告别,之后又没什么事情,反正到了九月又能在学校碰面。
为什么返场时她们能一起演奏我唱的那首歌——尽管想知道,但终究没能问出口。总觉得一旦和她们询问,那天的奇迹就会烟消云散。
*
就这样,我的暑假彻底燃尽,第二学期到了。
上学让我特别不安。那场演出在网上直播,我完全露了面,而且sns上也成了挺热门的话题,到处登上网络新闻。说不定也有学校里的人看到。
我的担忧成了现实。九月一日早上,见我走进教室,立刻有几个同学围了过来。
“村濑,演出我看了!”“你小子挺行呀。”“还玩乐队啊!”
“那个是四班的冴岛同学吧?”“果然在一起搞啊。”“同一天出场的有桑田p还有秀岳p吧,要到签名了吗?好羡慕,我是他们的粉丝呢。”
被他们问个不停时铃声响了,我们去体育馆参加开学仪式,结束后回教室的路上也被人问个不停。
不过,喧闹也只持续到第一节课的下课时间为止,平稳的日常痛快地回到身边,真是意外。偶尔有别班的女生过来,在门口探头看到我,然后悄声谈笑着跑开,其他时候都很清静。
我有点泄气。
“……怎么了村濑,你是想被叽叽喳喳吵得更欢?”
“组了个那么让人羡慕的乐队还想更受欢迎?你就知足吧。”
同班的男生们说道。
“不不,不是说这个。”我争辩说。“还以为你们会更吃惊呢,比如我把自己写的曲子传到网上之类……之前没说过吧?”
“最近才知道。”“不过也没什么可惊讶,感觉挺正常。”
挺正常是什么意思?
“你看,村濑你什么乐器都能弹又会唱歌而且谱子也说写就能写。”
“是吧。就算说你是半职业的我都不怎么惊讶。”
“音乐课也几乎是你一个人教的。”
这么回事吗?我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视频的频道已经被众人所知,女装的事应该也暴露了,但不知为什么完全没人提。不会是女装的事他们也觉得“挺正常”吧?
我简单想想就有了推论。现在的账号上,无论musa男这个名字,还是资料上说自己是男的这句话都已经改掉。就是说如果之前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看了女装的视频,肯定以为是凛子、诗月或者朱音!嗯,这个推测应该没错,太好了,我的人生有救了……
我放心地瘫在桌上时,同学继续问。
“啊对了村濑,你和华老师联系了吗?”
“情况怎么样?”“我们想去探望,知道在哪家医院吗?”
“不,完全不知道……”
见我摇头,同学们全都一脸失望。
我心情也一样。演出结束后,还以为老师会用line或者邮件或者视频频道的私信再找我。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学期就到了。说不定病情严重得让她没有余力联系,想到这里心情就一阵暗淡。
尽管如此,放学后双腿还是下意识中朝音乐室走去。
在午后执拗的阳光下,我经过被烤热的走廊,走上楼梯来到四楼,正好看到有个人影从音乐准备室出来。
“……啊,村濑君?是村濑真琴君吧?”
一名年轻女性小跑过来。是这个学期开始新到任教音乐的小森老师。她好像刚从音乐大学毕业,完全不适合穿西装的模样,要是换一套衣服的话岂止像大学生,说她是高中生恐怕都有人信。刚才开学仪式上被校长介绍给大家,那副未经世故又靠不住的样子很快在班里成了话题。不过,为什么她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是新任的小森,今后请多关照!”
她说着深深低头。
“华园前辈经常提起你,说上课的事什么都可以问7班的村濑君,以后要麻烦你了。”
“诶,啊,好的……”这好吗?你是老师吧。“……咦,前辈?”
“啊,我在音乐大学是后辈,找不到工作一直在打工,今年春天开始前辈问能不能接任她的工作,和我说了不少。”
原来如此,华园老师的后辈。
就是说包括继任她也打点好了,而且为了不让没有做老师经验的人突然被扔到学生面前束手无策,于是先把各种事情教给我和凛子。虽说被托付这种事我们是觉得挺麻烦。
对了,如果是这个人有可能知道华园老师在哪里住院,或者被老师拜托传话之类的。
“那个,”
“什么事!”
“你知道华园老师现在怎么样吗?我连她在哪家医院都不知道。”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小森老师伏下视线。“她好像不希望有人去探望。”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比如给我带句话之类的……”
小森老师摇摇头。
“暑假以后就没有联系。”
我丧气地垂下肩膀。
“啊,不过她说让村濑君帮忙准备上课的内容。另外还有什么东西交给你,她告诉我只要这么说你就能懂。”
小森老师说着,把一枚带塑料牌的钥匙交给我。
牌子上写着“北教学楼 屋顶”。
来到屋顶,阳光毫不留情地朝我劈来。四周散发着草和沙土的味道,栏杆对面是刺痛眼睛的蓝色一望无际。地面水泥块的缝隙间顽强生长的不知名的花也在夏天失去生气,变得枯黄。
风变强了,剥下裹在我皮肤上的热量朝天空飞远。
上次来到屋顶,还是和凛子比试的时候。那候是华园老师从办公室借来的钥匙来着?
要给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完全没头绪,之前她也没说过什么。
我伸手遮住阳光,环视屋顶,除了草和水泥地面以及栏杆外,没有显眼的东西。
她不会是不惜扯上新来的老师也要捉弄我吧?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想回楼梯去,这时才发现。
在门上,贴着一块不大的白色正方形物体,刚好是视线的高度。是贴纸,上面印着黑白相间的几何学点迹。
二维码……?
我屏住呼吸拿出手机,用摄像头扫描。
浏览器启动,急不可待等到加载完成,便看到了屏幕上的网站。是我
一直用的那家网站,页面上列着相似的视频缩略图。
我点开最前面的视频。
熟悉的房间出现在眼前,屏幕里超过一半是三角钢琴的黑色光泽,还有对面写着五线谱的黑板,近处是乳白色的课桌桌面。不会有错,黑板木框上的伤痕,还有地毯上的污渍,都是我每天能看到的,是这所学校的音乐室。
影子打琴键上。
坐在钢琴凳上的那个人脸在屏幕外,但只看手就知道这是谁了。就是这双手总是捉弄我,折腾我,偶尔在背后推我前进。
那双手忽然从膝盖上飞起,落在白键上。
在毫不间断地奏响的d音上铺开的分解和弦仿佛水花,经过微弱的强调,旋律鲜明地在空气中浮现。我倒吸了口气。这首曲子我知道,比谁都了解,是我创建视频频道后上传的第三首曲子,那时我还没有自称musa男。后来我觉得这首曲子蹩脚于是羞耻地删掉了。改编成视频中的钢琴独奏后几乎没留下原样,但只要听过我就知道。
手指在液晶屏幕上滑动,播放其他视频,全都是我过去的曲子。它们曾经一度降生在这个宽广的世界,如今已经被抹杀只剩碎片,借着崭新又令人怀念的透明钢琴声再次开始呼吸。
对了,那个人曾说过——
改编好了就弹给你听,我保证。
直到刚才我都忘记了这个承诺。
她真的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看着,听着,触碰着我。说不定比我本人更了解我。所以,没错——那天演出返场时,凛子,诗月还有朱音能轻松地支撑我的歌声,也肯定是让她们听过吧。心头浮现的那个景象栩栩如生,真是神奇。我不在的午后,洒满倦怠阳光的音乐室。那个人是这样说的吧:我很了解musao,比你们谁都了解。她自满地说着面向钢琴,温柔地用琴键让我最初的那些歌重新有了生命,而如今也像这样——
胸口深处那块发烫的地方孤零零地亮起,浮到喉咙的位置。我用力忍住呼吸,把视频暂停,从口袋里拽出耳机接上,插进耳朵,然后再次开始播放。
来自大海尽头的候鸟歌声超越了季节、风和云,在耳中响起。这是我的歌,同时又不属于我。
视频频道的描述是这样写的:剩下的曲子也会依次录下,请点击关注。
事到如今我才注意到频道的名字,叫“misa男”,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美沙绪啊。这么说来名字只有一个音不一样。
[译注:misa男→misao,美沙绪→misao。]
我走近栏杆,额头压在上面。乳白色的教学楼沐浴着阳光,天井里的银杏树梢燃烧着绿色。汽车沿校门口的马路开过,顶棚反射的光线刺痛眼睛。在热浪中,环绕寺庙的竹林和更远处住宅的屋顶微微摇曳。继续向前看去,街市逐渐溶进夏日的天空,分不清界线。耳中回响的钢琴声简直像是从脚下的音乐室传来。
我听到了声音。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转过头,便看到从走廊朝这边走来的三名少女,她们一同朝这边招手,我也轻轻招手回应。
关掉手机屏幕,摘下耳机,钢琴声却仿佛仍在继续——在遥远春日的音乐室,在同样的夏日中不知何处的病房。
然后,我背靠栏杆,闭上眼感受眼皮上的阳光,侧耳倾听。在她们来到这里之前的短暂时间里,从风、机械和人们的气息中寻找乐园之泉的旋律。那是令人怀念的声音、已经遗忘的歌、没有名字的花的低语,同时,或许也是我自己的心跳。
后记
我第一次以音乐为题材写小说,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是《离别的钢琴奏鸣曲》,和本书一样由电击文库发行。啊不是不是,我绝不是想让你们连那部也买下才故意完整写出书名和出版社。一块儿看的话肯定能有趣好几倍,不过也不能用后记本来就不多的篇幅写这种厚脸皮的请求,当然不能。感谢各位的购买。
这次,时隔已久再次写音乐青春,也算是回归初心,于是重新看了一遍《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结果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时代的隔绝。毕竟当时的主角是用walkman cd机听音乐!看了看版权页,2007年出版,还是iphone元年呢。回想起来,我们也走过了很长的路,读者里面说不定已经有没见过cd的人了吧。这么说来我手上的cd也大部分都处理掉了,最近甚至不再“买”曲子,开始完全在订阅制网站上享受音乐。
不过也有不变的事物。
我第一次以音乐为题材写小说,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是《离别的钢琴奏鸣曲》,和本书一样由电击文库发行。啊不是不是,我绝不是想让你们连那部也买下才故意完整写出书名和出版社。一块儿看的话肯定能有趣好几倍,不过也不能用后记本来就不多的篇幅写这种厚脸皮的请求,当然不能。感谢各位的购买。
这次,时隔已久再次写音乐青春,也算是回归初心,于是重新看了一遍《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结果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时代的隔绝。毕竟当时的主角是用walkman cd机听音乐!看了看版权页,2007年出版,还是iphone元年呢。回想起来,我们也走过了很长的路,读者里面说不定已经有没见过cd的人了吧。这么说来我手上的cd也大部分都处理掉了,最近甚至不再“买”曲子,开始完全在订阅制网站上享受音乐。
不过也有不变的事物。
我第一次以音乐为题材写小说,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是《离别的钢琴奏鸣曲》,和本书一样由电击文库发行。啊不是不是,我绝不是想让你们连那部也买下才故意完整写出书名和出版社。一块儿看的话肯定能有趣好几倍,不过也不能用后记本来就不多的篇幅写这种厚脸皮的请求,当然不能。感谢各位的购买。
这次,时隔已久再次写音乐青春,也算是回归初心,于是重新看了一遍《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结果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时代的隔绝。毕竟当时的主角是用walkman cd机听音乐!看了看版权页,2007年出版,还是iphone元年呢。回想起来,我们也走过了很长的路,读者里面说不定已经有没见过cd的人了吧。这么说来我手上的cd也大部分都处理掉了,最近甚至不再“买”曲子,开始完全在订阅制网站上享受音乐。
不过也有不变的事物。
我第一次以音乐为题材写小说,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是《离别的钢琴奏鸣曲》,和本书一样由电击文库发行。啊不是不是,我绝不是想让你们连那部也买下才故意完整写出书名和出版社。一块儿看的话肯定能有趣好几倍,不过也不能用后记本来就不多的篇幅写这种厚脸皮的请求,当然不能。感谢各位的购买。
这次,时隔已久再次写音乐青春,也算是回归初心,于是重新看了一遍《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结果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时代的隔绝。毕竟当时的主角是用walkman cd机听音乐!看了看版权页,2007年出版,还是iphone元年呢。回想起来,我们也走过了很长的路,读者里面说不定已经有没见过cd的人了吧。这么说来我手上的cd也大部分都处理掉了,最近甚至不再“买”曲子,开始完全在订阅制网站上享受音乐。
不过也有不变的事物。
我第一次以音乐为题材写小说,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是《离别的钢琴奏鸣曲》,和本书一样由电击文库发行。啊不是不是,我绝不是想让你们连那部也买下才故意完整写出书名和出版社。一块儿看的话肯定能有趣好几倍,不过也不能用后记本来就不多的篇幅写这种厚脸皮的请求,当然不能。感谢各位的购买。
这次,时隔已久再次写音乐青春,也算是回归初心,于是重新看了一遍《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结果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时代的隔绝。毕竟当时的主角是用walkman cd机听音乐!看了看版权页,2007年出版,还是iphone元年呢。回想起来,我们也走过了很长的路,读者里面说不定已经有没见过cd的人了吧。这么说来我手上的cd也大部分都处理掉了,最近甚至不再“买”曲子,开始完全在订阅制网站上享受音乐。
不过也有不变的事物。
我第一次以音乐为题材写小说,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是《离别的钢琴奏鸣曲》,和本书一样由电击文库发行。啊不是不是,我绝不是想让你们连那部也买下才故意完整写出书名和出版社。一块儿看的话肯定能有趣好几倍,不过也不能用后记本来就不多的篇幅写这种厚脸皮的请求,当然不能。感谢各位的购买。
这次,时隔已久再次写音乐青春,也算是回归初心,于是重新看了一遍《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结果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时代的隔绝。毕竟当时的主角是用walkman cd机听音乐!看了看版权页,2007年出版,还是iphone元年呢。回想起来,我们也走过了很长的路,读者里面说不定已经有没见过cd的人了吧。这么说来我手上的cd也大部分都处理掉了,最近甚至不再“买”曲子,开始完全在订阅制网站上享受音乐。
不过也有不变的事物。
我第一次以音乐为题材写小说,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是《离别的钢琴奏鸣曲》,和本书一样由电击文库发行。啊不是不是,我绝不是想让你们连那部也买下才故意完整写出书名和出版社。一块儿看的话肯定能有趣好几倍,不过也不能用后记本来就不多的篇幅写这种厚脸皮的请求,当然不能。感谢各位的购买。
这次,时隔已久再次写音乐青春,也算是回归初心,于是重新看了一遍《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结果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时代的隔绝。毕竟当时的主角是用walkman cd机听音乐!看了看版权页,2007年出版,还是iphone元年呢。回想起来,我们也走过了很长的路,读者里面说不定已经有没见过cd的人了吧。这么说来我手上的cd也大部分都处理掉了,最近甚至不再“买”曲子,开始完全在订阅制网站上享受音乐。
不过也有不变的事物。
我第一次以音乐为题材写小说,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是《离别的钢琴奏鸣曲》,和本书一样由电击文库发行。啊不是不是,我绝不是想让你们连那部也买下才故意完整写出书名和出版社。一块儿看的话肯定能有趣好几倍,不过也不能用后记本来就不多的篇幅写这种厚脸皮的请求,当然不能。感谢各位的购买。
这次,时隔已久再次写音乐青春,也算是回归初心,于是重新看了一遍《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结果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时代的隔绝。毕竟当时的主角是用walkman cd机听音乐!看了看版权页,2007年出版,还是iphone元年呢。回想起来,我们也走过了很长的路,读者里面说不定已经有没见过cd的人了吧。这么说来我手上的cd也大部分都处理掉了,最近甚至不再“买”曲子,开始完全在订阅制网站上享受音乐。
不过也有不变的事物。
我第一次以音乐为题材写小说,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是《离别的钢琴奏鸣曲》,和本书一样由电击文库发行。啊不是不是,我绝不是想让你们连那部也买下才故意完整写出书名和出版社。一块儿看的话肯定能有趣好几倍,不过也不能用后记本来就不多的篇幅写这种厚脸皮的请求,当然不能。感谢各位的购买。
这次,时隔已久再次写音乐青春,也算是回归初心,于是重新看了一遍《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结果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时代的隔绝。毕竟当时的主角是用walkman cd机听音乐!看了看版权页,2007年出版,还是iphone元年呢。回想起来,我们也走过了很长的路,读者里面说不定已经有没见过cd的人了吧。这么说来我手上的cd也大部分都处理掉了,最近甚至不再“买”曲子,开始完全在订阅制网站上享受音乐。
不过也有不变的事物。
1 协奏曲憧憬
仅仅加上与你的知识相称的行为,加上信仰,加上美德、忍耐、节制,加上爱。
它将被称为慈爱,正是其余一切的灵魂。
如此,你将不再因离开这乐园而不快。
还将因为在内心拥有一座乐园而无比幸福——
————————《paradise lost》john milton
在日本,音乐用语基本上都没经过翻译,直接把外语发音转换成片假名来表示。钢琴(ピアノ,piano)、小提琴(ヴァイオリン,violin)、大提琴(チェロ,cello)等乐器的名字如此,乐谱上登场的各种符号也如此。断奏(スタッカート,stato)、渐强(クレッシェンド,crescendo)、渐慢(リタルダンド,ritardando)、快板(アレグロ,allegro)、柔板(アダージョ,adagio)……等等。意大利语很多,就更让人觉得晦涩,不熟悉音乐的人恐怕看了也摸不着头脑吧,最开始我也是这样。
不过,音乐用语中唯有一个范畴与众不同,每个词都对应着准确的译名。
那便是乐曲的种类。
像交响曲(交響曲,symphony)还有歌剧(歌劇,opera)都确定了和外语相对的译名,而即兴曲(即興曲,impromptu)、间奏曲(間奏曲,intermezzo)一类的词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原本外语的发音,此外还有不少佳译,像是夜曲(夜想曲,nocturne)不仅字面优美,表意又准确,真是翻译得漂亮。
我曾思考过,为什么只有乐曲种类的译名得到了普及。
虽然只是我的想象——会不会是因为其他的音乐用语是「为演奏的人准备的」,唯独乐曲种类的名称是「为听的人准备的」呢?对于那些去听演奏会以及买唱片的人,为了更容易向他们介绍曲子,于是有了这些词。
其中,我最喜欢的译名是协奏曲(協奏曲,concerto)。
由一种独奏乐器担任主角,与从旁协助的乐团协作演奏。
过去这种曲子曾以同样的读音写作「竞奏曲」,完美体现了独奏乐器和管弦乐亦敌亦友的演奏形式,让我不禁陶醉地觉得:汉字文化太了不起了!
对手也好同伴也罢,面对数十人的管弦乐组合,独奏的那一人只能独自周旋。身负如此荣誉与重担的舞台实在少有。
对于学习钢琴和小提琴的孩子、以及他们背后的家长来说,协奏曲是遥不可及的心愿。首先一般人根本没有演奏的机会。除非能升入有音乐学科的学校取得首席的成绩,或者在哪个乐团赞助的著名大赛上拿到冠军,不然就要等有机会成为职业乐手——
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些都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
第二学期开始后第二天的午休,我们被叫到校长室。
「我们」,说的是乐队的四名成员。
冴岛凛子。过去参加过各种比赛的原天才钢琴手,被称为砸场子的,但发生过许多事情后脱离了参赛生活。
百合坂诗月。花道宗家的女儿,为继承流派在插花技术上接受了英才教育的纯正日式大小姐,却又是个强劲的爵士风鼓手,演奏时带来充满能量的律动。
宫藤朱音。从初中时期开始不去上学,整天泡在录音棚玩音乐,什么乐器都能熟练驾驭,曾在各乐队之间辗转的万能女歌手。
然后是我,曾靠女装来赚点击量,一个没什么气量的网络乐手。
我们四个在同一所高中上学,组成名叫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乐队,今年暑假第一次参加活动登台演出。
原本传到视频网站上的原创曲子已经引发关注,再加上演出直播到网上,被大群人看到,其结果便是——
我们现在相当出名。
「这件事吧,嗯,本身不是什么坏事。」
校长的视线在我们四个人之间徘徊,没底气地说道。
「校规有禁止玩乐队,你们也没疏忽学业——哦哦,对了,宫藤同学吧,呃,好像是入学以后一直请假,但自从组乐队就来上学了?是呀学校里有朋友在的确更愿意来,挺好的挺好的。」
听校长讲了这么多,还是搞不太懂这人到底想说什么。升任校长的考核里不会有一项是考人怎么把话说得云里雾里还能一直说下去吧?旁边的教导主任也一脸为难。
「只不过,出了名以后,呃,就容易遇到麻烦吧。毕竟是在网上出了名,可能有完全不认识的人来套近乎。」
哦哦,是说这个啊。
「还有,钱的问题……是最重要的。你们……可能赚了不少,这方面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对待。」
听了校长的话,凛子,诗月还有朱音一同朝我看了过来。
「啊,哦,嗯……没问题。」
我暧昧地回答。
之后校长又啰啰嗦嗦地叮嘱了不少事情,才总算说「那就这样」放我们离开。
可正当我们要走出校长室时,却又被校长清清嗓子叫住:
「然后那什么。」
校长瞄着教导主任的脸色凑上来,偷偷递过一张扁扁的东西。
是色纸。
[译注:色纸,日本的一种方形厚纸,有些有金色或银色镶边,尺寸有20cm*17cm和18cm*16cm两种。主要用途有书写和歌、俳句、绘画、书法以及签名等等。]
「我女儿是你们的粉丝,想让我要份签名。」
教导主任刻意大声叹了口气。我也是一样的心情。
「还有啊,活动的周边有没有剩下的?t恤之类的。」
你的主要目的绝对是这个吧?
「钱的问题!得认真对待才行呀!」
离开校长室后,朱音立刻说道。
「要让我这个乐队解散评论家来说,金钱问题能在乐队解散的原因里面排到前三名呢。」
「这算什么评论家,一点用处都没有……」
有这方面的需求吗?不过朱音才高一就已经亲自经历了十几支乐队的解散,可能确实有独到之见。
「既然说前三名,那其他两个是什么?」诗月很感兴趣。
……用不着在这儿深究吧?
「一个是男女关系的问题吧。」
「这个没问题,毕竟是真琴同学嘛。」
听了诗月的发言,旁边的凛子也点头。
「村濑君是不会犯那种错误的。他从不犯什么错误,有时候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他以前犯过什么错。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但我们真的很信任他。」
「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啊,说得太绕了。」
怎么说呢,真希望能你更痛快地信任我。
「是呀。小真琴弄出的男女关系问题也就是不小心戴错了我的胸罩吧。」
「我根本就不戴啊!?」
「抱歉,说完我自己扎心了……我的尺寸竟然连小真琴都能戴……」
可我因为冤罪比你扎心三倍啊?
「朱音,别担心。」凛子说道。「我们乐队里有三个人身材贫瘠呢,唯一的敌人就是诗月。」
「就说了别把我算进去!这种架你们女生自己去掐!」
「呜呜,我不是敌人……」诗月用两只胳膊抱着胸,带着哭腔说道。「这样也有这样的辛苦。」
「哎,也是,肩膀肯定容易酸。」
「合身的内衣也不好买吧。」
「对!就是这样!而且一到夏天下侧特别闷。」
她们一时热闹地讨论起男生听不懂的话题,于是我偷偷拉开距离。
「——那前三名里剩下的原因是什么?」诗月忽然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还要继续说啊?」朱音睁大了眼睛。我也有同感。
「因为那不是最重要的吗?解散的原因可要小心。」
「嗯——也是。最后一个是『没什么理由,就是腻了』。」
「那就没问题了。我不可能对真琴同学腻味的。」
听了诗月的话,凛子也在旁边点头。
「村濑君真的是怎么看都不腻,怎么玩弄也不腻。」
怎么觉得是在说我坏话……而且不是说乐队的事吗?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不过说不定小真琴会对我们腻味呀?」
都怪朱音多嘴,诗月听了瞪大眼睛。
「那怎么行!真琴同学,我会努力做各种事不让你腻味的!为了真琴同学我要学会一边用手织围巾一边用脚打鼓。」
「不不,用不着练这种
杂技。」还有,你本来就够让人看不腻了。
凛子也跟着凑热闹:
「这样啊,说不定我和村濑君也到了倦怠期。仔细想想性犯罪的段子太烦人了,一点都没下功夫,我反省。得多换点新角度来贬人,免得你腻味。」
「真希望你能早三个月反省。话说贬人这事本身你放弃行不行?」
凛子听了,夸张地睁大眼睛。
「可以吗?要是我不贬低你,就单纯变成秀恩爱的高中生情侣了,感觉挺恶心的。」
「啊?……哦哦,不对……嗯?
「我试试看。村濑君总是好温柔,每当看到有困难的人都不辞辛劳去帮忙,而且听我讲再怎么任性的要求都能包容,又特别适合穿水手服,拥有迷倒上百万人的耀眼才能,我要吐了。」
「我也一样。」简直是酷刑。
「已经不行了凛子同学我心里要到极限了!再多赞美真琴同学几句!」
「要到极限就赶紧停下啊!我早就坚持不住了!」
「而且说的全都是真的呀,不是很厉害?这么看小真琴不是超级抢手货吗?还靠上传的视频赚了不少,很有钱对吧?」
靠朱音这句话,一直脱离正轨的对话像彗星一样绕过壮丽的轨道,终于回到原本的位置。
凛子清了清嗓子。
「没错,只剩下金钱问题了。认真商量出结果吧。」
这事也不想被别人听到,于是尽管午休时间不长,四个人还是特意来到校外的麦当劳。
「上次的演出费平分了,不过也没多少钱。」
凛子严肃地说了起来。
「问题是视频网站。点击量超过一千万,赚了相当多吧?」
「……呃,老实跟您们讲,确实赚得相当多。」
我的回答莫名其妙变成了敬语。
「那也平分……就行了吧?虽然我那个账户不是立刻就能取出钱……」
「嗯,不好说呀。」朱音说道。「虽然演奏和出场的都是我们,但曲子是小真琴的,而且那个频道本身也是靠小真琴一手培养。」
「也不是,频道能这么火都是靠你们三个出演的视频,不是我一个人做到的。」
「为什么在这方面自卑?都穿上女装吸引观众了,还要否定自己心酸的努力吗?」
别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装作生气行吗凛子同学。
「最近小真琴完全没穿女装呀。可以靠真正的女高中生气场吸引观众了,所以假的已经没用了?真的好吗?不觉得对不起那个穿水手服的女孩吗?」
「才不觉得呢!本来就是我自己!」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评论说希望那个水手服再此登场?」
「我打心底无所谓!」
「就是说啊真琴同学,连我都偶尔写评论说再让水手服musao出来呢!」
「原来是你干的啊!?话说诗月你自己穿上拍视频不就行了吗,那套衣服借你。不露脸又没人看得出来。」
……空气凝固了。
咦?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如果是我,那个,立刻就要暴露不是本人……」
我正想问为什么,却发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胸口,于是明白了。哦对啊,尺寸上确实要暴露。
凛子一脸不爽地来回看了看我和诗月说:
「你刚才想过要是我就没问题对吧?」
「才、才没想过呢!」我拼命争辩。
「别看我,我也没戏,和小真琴比胸可是大多了啊!?」
「那不是当然的吗!我是男的啊!还有这事就别再说了!」
「村濑君一直在说胸部胸部的,钱的事一点都没谈下去,午休都要结束了。」
提起来的又不是我,不是凛子和朱音吗……?
「总之,视频的收益里也有一定部分是我们三个的贡献,但村濑君的工作量相当大。这部分大家都同意对吧?」
凛子依次看了看我们三个人的脸。真亏她能接着刚才的对话正经地总结。我们一同点头。
「在这个基础上,要说那笔钱该怎么办。」
诗月从旁边喘着粗气说:
「我觉得应该存起来!到时候用在结婚还有新居上!」
「你说什么呢……?」
「现在倒没因为缺钱发愁,但不想以后因为这个吵起来,现在先算清楚比较好吧。」朱音认真地说道。「就取个整,小真琴7成,我们每人1成就挺好的吧?」
听到这么极端的分配,我吃了一惊,可更让我吃惊的是凛子和诗月也点头同意。
「我觉得妥当。」
「要是真琴同学同意,我就没问题。」
「可、可以吗?那不几乎都是我拿?」
「毕竟几乎都是村濑君的作品。而且不止要费工夫,器材和软件之类的也要花钱吧?」
「嗯……那倒是……」
「那就这么定啦!」朱音笑了。「演出之类的到时候看情况定吧。」
「好想再去演出呀……」
诗月盯着远处嘀咕了一句。
「我也是,上次演出很开心。」
凛子也跟着说道,她这么有热情还真少见。
「其实有不少人来问过要不要参加演出。」
听我这么说,三个人脸色都变了。我慌忙加了一句。
「不过看着都特别可疑,目前全拒绝了。」
不管怎么说,有人岂止说不给演出费,还要我们出钱。校长说过出名以后就有可疑的家伙凑上来,其实这份担忧已经成了现实。
「现在想想,柿崎先生的活动相当良心了呀。」
夏天找我们出演的那次活动,就是柿崎先生所在的公司主办的。
「他说过以后办活动还会再找我们吧?」凛子问。
「嗯,是吧,毕竟评价不错……但他说下次是冬天。」
「冬天吗,好远啊。」朱音说着在桌子下面啪嗒啪嗒晃脚。「在那之前还想演一次,最好是我们自己办专场。之前都被人安排好了,想试试只靠我们自己能吸引多少客人。」
「全都自己搞不是特别麻烦吗?」
「嗯!超麻烦!卖票之类的事简直是地狱!但就是那些事很有意思。」
「村濑君,sns你都玩哪些?」
凛子突然问道。
「我?twitter和instagram倒是有账号……但都只看看,自己什么都不发。」
「太不积极了。之后立刻去各个平台注册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账号,卖力宣传。」
「我来?」
「拿7成就是这么回事。」
「呜……」
这人,一扯上钱就简直换了副模样吧?
「而且要是自己办专场,曲子完全不够。为了提高知名度还有收集资金,也要再多做些视频才行。」
「只要真琴同学再穿上女装,就能一次性达到所有目的!」
「别再提这个了!」我慌忙把诗月拉住。
之前定在午休结束五分钟前的闹钟响起,女装的话题才没有继续蔓延,我们走出麦当劳。
回学校的路上,凛子忽然问:
「对了,那种视频网站上,未成年人能收钱吗?」
「啊——未成年的话必须绑定监护人的账号,不过我开始拿视频投稿的时候和父母说过,他们很痛快地帮忙搞好了。收益化的申请也很顺利。」
听了这话,三个人盯着我的眼神都好像有什么想说。
「……村濑君的家庭环境,真幸运。」
凛子嘀咕了一句,诗月和朱音也点头。
「……是,是吗?……嗯,也是,随便我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这确实非常感谢。我老爸好像大学时代玩过乐队,我最开始的吉他和合成器都是他用旧的。」
「哦?小真琴是音乐精英呀。」
「完全没那回事啦。我只是拿到了乐器,之后全是靠自学。凛子还有诗月不是更算精英吗。」
凛子是曾在各种大赛胜出的钢琴手,而诗月从兴趣广泛的大富豪祖父那儿学过正统的爵士鼓。我的音乐底子完全没法和她们比。
「但我家里只看得上古典,对摇滚乐队之类的讨厌透了。」
凛子伏下视线嘟囔了一句。
「诶?那玩乐队的事……没和家里说?」我问道。
凛子轻轻点头。
「最好一辈子都不说。要是被知道了,绝对要惹出麻烦。」
当然这事不可能一直瞒得住。
*
声音。
「——不是说禁止打工吗,为什么允许玩乐队!这是有金钱问题的,学校不打算管吗!」
「……哎呀,冴岛女士,可是这个,和普通的打工不一样,属于个人的兴趣了呀,就我们来说也没理由干涉。」
接着是校长完全没底气的声音。
乐队?冴岛?
怎么觉得——好像说的就是我们?
「学生就该最优先学业吧,我是为了这个才让她上普通的高中。要是想搞音乐就让她考音乐学科了!现在竟然玩乐队!」
「唉,总之啊,先和您家孩子好好谈一谈……」
校长越说声音越小,都快听不见了。
之后他们好像又谈了两三句,但总觉得偷听也不太好,于是我从门口离开,不清楚具体内容。
「——告辞了!」
随着声音,校长室的门开了,一名女性走了出来。
她年龄大概四十五岁上下。看到那五官分明的面孔,我立刻明白是凛子的母亲。连刻薄的气质都一模一样。
我退到墙边用手里的纸箱遮住脸。凛子的母亲没在意我,朝楼梯的方向走去。看到她离开的背影,我才朝校长室的门口看去。
透过门缝,能看到校长为难的表情。
「……啊,啊啊,村濑君。」
被校长发现,我也不好直接走开。
「呃,周边,我拿来了。」
「噢噢,真是谢谢了。女儿会高兴的。」
校长接过纸箱,脸上的表情依然复杂。
「……刚才的事,村濑君听到了?」
「……不小心听到了一点。」我老实回答。
「那个人呀,是冴岛同学的母亲,好像不想让冴岛同学搞乐队,可她这么说让学校也很为难……话虽如此,我个人来说是支持村濑君你们的,但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说你们加油吧……」
这语气简直不可靠到了极点,但也没办法,这事没理由指望校长。
「最近那种家长变多了呀。明明完全是自己家的问题。」
头疼啊头疼。校长一边嘀咕,一边抱着装满周边的箱子缩回校长室里。
放学后我们基本会去录音棚排练,不知不觉中四个人在北校舍的门口集合已经成了习惯,可是那天凛子没有出现。
「唉——真是吓了一跳。突然有个大婶跑到教室里来。」
和凛子同班的朱音告诉我们。
「她进来就问『班主任在哪儿』,然后把小凛带到外面去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凛的表情那么可怕,之后两个人好像一起回去了。那是她母亲吧,两人长得特别像。」
「啊,line上也发来消息了。」诗月看了眼手机说道。
乐队的line群聊里发来了凛子冷淡的消息。
「家长来碍事,今天的练习我请假。」
我把在校长室遇到的事说给诗月和朱音。
「哇……这可是……麻烦了啊。」
朱音愁眉苦脸地说道。
「我妈妈……还算好讲道理,真是庆幸……」
诗月也一脸沉痛地嘟囔。
以前,她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作为花道宗家的母亲反对她继续音乐活动。
不过她那时的情况很简单。因为母亲是担心玩乐队会影响花道水平继续进步,而诗月用作品证明了自己在花道上的成长,对方就再没有出言反对。
而凛子的情况——看来没那么简单。
「我都想把自己家里的放任主义分给她一点了。」朱音说。
「朱音同学以前不上学,整天泡在录音棚给乐队帮忙赚零花钱,当时家里没说什么吗?」
「完全没有。该说是无语了吧,或者是放弃了。感觉他们是觉得总比我一直窝在屋子里强。」
真是太宠我了呀,朱音说着笑了。
我也拿手机看了眼line,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只好留下变成已读状态的消息,把手机放回口袋。
我回想着刚才目击到冴岛母亲的模样,低声说:
「……从小就到处参赛的孩子,好像家长全都特别热衷于干涉他们学什么啊……」
「有历史和权威的技艺都是这样吧。」诗月点头说道。「花道也是。比赛里经常拿名次的人,他们的家长之间都像对手一样。」
「她原本就不是摇滚圈子的……不会放弃乐队吧……」
听我小声嘀咕,诗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摇摇头肯定地说:
「绝对不可能,因为凛子同学她可是超喜欢超喜欢超喜欢超喜欢得不得了。」
朱音也点头盯着我。
「不可能放弃呀,因为她那感觉是超喜欢超喜欢超喜欢超喜欢得光是看着就难为情嘛,一直都是。」
「是吗?」听着两人说得特别起劲,我心里冒出疑问。「感觉她没表现过对乐队有那么深感情……」
「不是说乐队。」
「诶……哦,哦哦。嗯,抱歉。……嗯?」
那还能是说什么?
但我的疑问被赤裸裸地无视。
「总之这是凛子同学家里的问题,我们来做我们能做的事情吧。」
「是呀。还要排不少新歌呢,把编曲搞到简直不需要小凛,让她后悔今天没来吧。」
接着,我们三人去了新宿的录音棚。
这天我们明白了两个事实。一个是就算凛子不在,乐队也搞得起来。吉他,主唱还有贝斯和鼓都齐全。另一个事实是,这还不如搞不起来了。没有凛子,我们就和随处可见的三人乐队一样,毫无看头。
「今天……还是算了吧。」
研究了三十分钟左右编曲,我停下演奏说道。
「没有凛子都排不出像样的曲子。」
「声音真的完全铺不开……」朱音也从肩上摘下吉他说。
「今天就只练以前的曲子吧。」
诗月在鼓后面沮丧地说道。
*
第二天,课间休息时凛子来到我的班级。
「村濑君,能麻烦你立刻把钱给我吗?」
厅她突然说出这话,我还有周围的同学都吃了一惊。
「反正将来都要变成我的钱,没什么不好的吧。我忽然需要用钱。」
班上到处飘出了流言蜚语。
「诶,怎么回事?」
「是说村濑借了冴岛同学的钱?」
「感觉要是那家伙,借钱的时候完全没罪恶感。」
「将来说的是怎么回事?不会是结婚——」
「喂,等、等等!」
我拽着凛子的手逃出教室,把她带到楼梯缓步台问道:
「到底什么情况!?」
「就说了,我的那份钱。之前你说不是立刻就能取出钱,但我想尽快拿到。」
「不是,付钱倒没什么,但你说得那么怪才被班上的人误会了吧,还有人说什么结婚。」
凛子歪头纳闷。
「被误会有什么为难的吗?」
「那当然有了!」
「为什么?我倒是没觉得,村濑君你呢?」
怎么感觉之前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要说为难的理由,只有一种可能。村濑君有其他喜欢的人,要是被人误会和我订婚,传出去会妨碍你恋爱。是这么回事吗?」
「就这一个?不是,其他的——」
「还有其他的吗?具体说说?」
「呃,不,那个,嗯——」
「没有了吧。那你有其他喜欢的人吗?」
为什么非要从这条路把我堵死啊,真没法理解。
「……不,倒是没有。」
「真的?你再仔细想想?真的没有?」
「干什么啊!不用仔细想也没有啊!」
「哦。那不就和我说的一样,结论是没什么为难的。」
你怎么还有点高兴啊?把我说得没法反驳然后品味胜利的滋味是吗?
「哎,别说这个了,那为什么突然需要钱?」
「收下自己的钱需要理由吗?」
「呃……不是,倒不需要……只是觉得在意。」
感觉可能和她母亲的事有关,但我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问。毕竟那不是凛子主动说出来,而是我凑巧听到的。
「村濑君对我有那么在意?」
「这算什么问题啊。……当然在意了,就想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听我这么说,凛子又翘起了嘴角。
「这话听着真舒服,能不能再和我说上五次?」
「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一直和村濑君玩乐队。」
听她的语气突然变得认真,我反而不知所措。凛子长出一口气继续说:
「……可是被妈妈知道了,不出所料她表示反对。昨天甚至冲到学校来和老师抱怨……真丢人。」
「……其实,昨天我在校长室前面看到了你母亲,然后从校长那儿听说了一点情
况。还有,和诗月跟朱音也说了。」
既然提到了这件事,还是老实坦白更好吧。听了我的话,凛子猛地拧起眉毛。
「真是太丢人了。妈妈一提起我弹钢琴的事就忘乎所以,还发火说她给我零花钱不是为了让我玩乐队。」
「哦哦,所以才需要钱。」
凛子苦恼地点头。
「哎,要是这样就明白了。我先把你的份取出来。」
「能把你的份也给我就好了。反正将来都是我的。」
「为什么要变成你的啊!?」
「感觉要是村濑君的话,借着气氛硬逼上去就能成。」
「我是不是被看得太好说话了……?」
「然后能不能帮我和诗月还有朱音适当解释一下?我不想把这种自己家的丢脸事再说几次,今天也要早点回去和妈妈谈,没法参加排练,但不是说要放弃乐队。你和她们说别担心。」
「哦哦,嗯,我知道了,之后告诉她们。」
「不过她们两个肯定根本没觉得我会放弃乐队。」
「是啊……她们完全没担心这个,真意外。」
凛子挖苦似地露出微笑。
「没理解我爱得有多深的只有村濑君。」
「啊?嗯……可是你看,平时根本看不出来你有这个意思嘛。」
对乐队的感情,感觉这种有人情味的概念和她扯不上关系。
「平时我一直在表达自己的爱,没意识到的就只有村濑君。」
听她说得这么肯定,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好了。
仔细想想,最先提出组乐队的好像确实是凛子,乐队的名字也有一半是凛子的主意。所以她也是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支乐队吧。
「然后呢,村濑君怎么想?要是我不在了会不高兴?」
听了这话,我眨眨眼睛。
「……那当然了。干嘛啊这么突然,你要是走了当然头疼。昨天排练的时候简直受够了。三个人排了下新歌,可是你不在排出来的曲子完全没意思。」
凛子抱起胳膊,绷着脸仰头望了会儿天花板,不久后凝重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说:
「40分。」
「这是什么的分数!?」
「村濑君对爱的表达。」
「不对我完全搞不懂了啊?现在又没说对乐队的感情。」
「那就0分。」
和那两个人说一声啊。凛子留下这句话,走上楼梯离开了。
干什么啊,真搞不懂。
*
第二天,凛子没来上学。
「她从早上就没来。」
课间时朱音告诉我们。
「我给她发了line,可消息一直是未读……」
诗月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消沉地嘟囔。
「小真琴,昨天小凛真的没事吗?没有什么不妙的感觉吗?」
「完全没有……就和我说的一样,感觉她没太当回事啊。」
「不会被关禁闭了吧。比如她母亲说除非放弃乐队不然不放她出来……」
现在又不是明治时代。
三个人一时间想不出主意,最后朱音鼓起干劲说:
「这样好了,放学后去她家里看看。」
「你知道在哪儿吗?」
「嗯。之前给她寄过旧合成器。」
跑到她家里去……感觉凛子不喜欢被这样过度干涉。但这次算是紧急情况。今天本来也要去录音棚排练,可她没来上学,又不和我们联络,甚至没看line消息,这实在不对劲。
「一起去吧。」诗月也点头同意。
放学后,三个人立刻坐上电车。
从离学校最近的车站坐了五站后下车。朱音盯着手机地图带路,最后指向离车站很近的一块最好的地段。眼前伫立着一座高层公寓,块头大得要命,大概有四十层左右吧,抬头望去简直要仰过去摔到地上。
公寓大门当然是自动锁,朱音在内线电话上按下房间号2503拨通。
「……哪位?」
一个女性的声音传来。不是凛子,而是年龄更大的——就是那个母亲吧?
「那个,我是小凛——凛子同学的同班同学。」
朱音把脸凑近内线电话,结结巴巴地说道。
「今天她没上学,也联系不上,就很担心,所以来看望她。」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声答道:
「凛子的朋友。我知道了,这就过去,请稍等。」
她到这边来?不是让我们进去?
过了一分钟左右,我们透过玻璃看到一名女性从电梯厅穿过公寓门厅走了过来。自动门开了。
是凛子的母亲。
「凛子平时受您们照顾了,谢谢今天特地来看望她。」
冴岛妈妈殷勤地说着轻轻低头,背后的门关上了。看来她压根就不打算让我们进去,想直接把我们打发回去。
「今天凛子身体不舒服,一直躺在床上。之后我会告诉她你们来过。」
「那个,我们想见凛子同学,有事要和她说。」
诗月凑近了一步。冴岛妈妈眯起眼睛冷淡地回答。
「要是有什么事需要转达,请讲。」
「不,我是说想见凛子同学。」
「她状态相当不好,现在不方便。」
「可是——」
双方互不相让,最后冴岛妈妈用力长出一口气,绷起脸来。
「……你们是和她组乐队的人吧?我在视频上看过。」
她语气完全变了,毫不掩饰敌意。
「我就直说了,凛子再也不会见你们,她要从现在的学校退学。」
我打了个寒颤。
诗月激动地逼了过去。
「为什么!那不是凛子同学的意愿吧!?」
「这是我家里的事,和你们没关系。」
「有关系!我们是一个乐队的同伴!」
冴岛妈妈刻意叹了口气。
「所以我才不愿意让她去什么普通学科。」
她语气里透着厌恶。
「你们肯定不懂,但她弹的钢琴真的与众不同,她有足够的才能成为钢琴家,连演奏一流的管弦乐还有协奏曲都不是梦,实际上也有不少人来谈过呢。所以我本打算让她去有音乐学科的高中然后上音乐大学的。可是……发生了很多事,她本人说什么都不想再弹钢琴了,我才不情愿地把她送到了现在的高中。」
冴岛妈妈的语调病态般狂热,与其说在和我们讲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本来还觉得要是本人不愿意那实在没办法……可这不是还能弹吗!还在乐队里弹!真不敢相信。既然愿意弹就要让她走音乐的路。知道吗?她的才能可不该浪费在高中随便玩玩的乐队上。」
被她甩了这么一堆话,我们三个都无语地愣住了。
「她现在需要的是与才能相符的意志力。因为内心不坚强,才因为得不了第一就说不弹钢琴了。要是那副模样,有再好的才能也当不了职业钢琴家。这次可得让她认真面对钢琴,所以为了不让你们碍事,希望再也别来见她。」
冴岛妈妈自顾自说了一通,然后掉头走进门厅。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在眼前关上。
是朱音最先回过神。
「——她、她、她这什么意思!?」
她冲到内线电话前,想要再次敲下房间号,我只好抓住她的肩膀。朱音粗暴地甩开我的手,回头说:
「小真琴被她那么说就不生气?」
「生气啊,气得不行。但现在在这里闹也没用,先回去吧。」
虽然我说得故作冷静,可实际上要是再看到那个母亲的脸,真害怕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我就是气到这个地步。
竟然说「你们肯定不懂」?
开什么玩笑。凛子弹的钢琴有多么特别,我这个直接听过她演奏后心服口服的人比全世界任何人都清楚。
而且——
「她的才能可不该浪费在高中随便玩玩的乐队上」。
「这次可得让她认真面对钢琴」。
现在回想起那个母亲说的每句话,都让我气得五脏六腑翻涌个不停。这辈子我都没生过这么大的气。
绝对要把凛子抢回来。
*
尽管气势汹汹地下定决心,可实际上要怎么办,我完全没主意。
和诗月还有朱音分开后回到家,我抱着膝盖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怎么也想不到好办法。
说要退学,校方绝对要挽留。到那时必须让校长站出来和凛子的母亲抗议。还有……让音乐老师也宣扬一下上课时凛子弹的钢琴对她有多大帮助?华园老师不在实在可惜,但新来的小森老师应该也被她帮过不少忙。
可是,我越想越觉得傻。
因为家长的判断擅自退学?而且在现在第二学期才刚开始的时候转到有音乐学科的高中?这种事不可能说得通吧!脑子清醒点!我真想和这么那个大婶吼回去。见鬼,果然那个时候就该从她旁边跑进门厅冲上电梯坐到二十五楼踢开2503室把凛子带出来。
如果是在想象中,多胆大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但现实里,我只能在床上抱住膝盖。
回过神来,屋子里已经一片漆黑。
我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肚子咕噜噜直叫。回家后还什么都没吃。好奇怪,竟然没人来叫我吃晚饭。
我来到客厅,便撞见了穿着睡衣把毛巾盖在头上的姐姐,她刚洗完澡出来。
「你的晚饭?没有啊。叫了也没反应,就只买我自己的份吃了。你睡着了吧?」
转头一看,桌上摆着几个便利店副食品的空盒子。我不记得被叫过,估计是想事情时没听到。
「……咦,妈妈他们呢?」
「今天不是周五吗?」
「啊……」
新学期刚开始,我还没习惯记住每天是星期几。对啊,今天已经到周末了。我们家父母年近五十,可夫妇感情相当好,格外重视两人相处的时间。星期五的晚上经常扔下两个孩子不管跑去喝酒。
没人给我们做饭。
冰箱也几乎是空的。
没办法,我把钱包塞进口袋离开家。
发现有什么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公寓前不远的街道树下,我吓了一跳站住了。路灯的光也被树叶遮住,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啊,村濑君。太好了。」
2 掌中乐团
凛子果然也没吃晚饭,于是两人前往便利店买了不少吃的,然后偷偷回到我的房间。多亏姐姐已经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父母也还没回家,把凛子带进我的房间才没被任何人发现。
「嗬,基本和我想象中一样。屋子里到处是乐器和乐谱,都没地方落脚。」
凛子环视着室内狭小的空间说道。
「这要是我睡在床上,村濑君就没地方睡觉了。睡钢琴下面?」
「你才去钢琴下面睡呢,你以为这是谁的屋子啊。等等不对!」
凛子态度太过平淡,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责问。
「为什么来我家住?」
「别那么大声音。你姐姐不是在家吗?」
「啊……抱歉。」这已经不知道到底谁是主人了。
「我和妈妈吵架离家出走了,可是手机被没收,没法和别人联系。」
「那可真……不容易。」
「然后离家出走能指望得上的,也就是理解情况的乐队成员家里。可诗月家很有钱,说不定有警卫。朱音不久前还不去上学,感觉父母管得挺严的。所以就决定是村濑君了。」
「诶……你这个自作主张的排除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给你添了麻烦,可是没有其他人能拜托了。」
见鬼!太狡猾了,唯独这种时候态度这么安分!
「要是你让我出去也没办法,只能去公园的厕所一直待到早上了。」
「我知道了!你待在这儿就行了!」
「是吗?谢谢。」
凛子答道,脸上笑也不笑。
「那床好像不愿意给我,得铺个睡觉的地方。能借一套被子吗?椅子还有音箱和键盘琴架之间好像能勉强腾出一个人躺下的空间。虽然看着有点窄,但村濑君你也知道,我胸很平的所以没问题。」
「床也给你睡!」
「是吗?谢谢。」
我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连床都被她占了。
她在想什么?都这个时间了,而且是男人的屋子啊?估计是觉得我什么也不会做所以没当回事,而且她想的确实没错。换个角度觉得能被她信赖,心里倒还算好受,可是。
就算我什么都不干,也忍不住去想啊?
不知道凛子明不明白我心里的疙瘩,她把便利店袋子里的东西摆到桌上,两人一言不发地吃着没什么味道的晚饭。
「……然后,今天你不是没来学校吗。」
吃完后,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们挺担心的,三个人一起去了你家。」
「啊,嗯。后来我听说了。那时候我和妈妈刚吵过一架,躲在屋子里用超大音量听『人间椅子』来着,当时没注意到。」
真搞不太懂这家伙的音乐口味……搞不好比我兴趣还广?
「我就说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又和妈妈吵了一架。」
「凛子吵架是什么样,我完全想象不到……」
「大概和贬低村濑君的时候没太大差别,只不过把温柔的成分全都去掉。」
「原来平时那样还能扯上温柔啊?你这副表情什么意思,好像知道我没意识到以后很受打击一样?我反而受打击了好吗?」
「要是妈妈也能像你这样正面还嘴就好了,可她完全不听我说什么,只顾自己说个痛快。」
真希望你别在这种地方拿我去比较。
「……呃,是退学的事?」
「对,而且还要我立刻去有音乐学科的地方。不用想都知道不可能。」
「那肯定不可能啊。」
「当然要是我拿出真本事的话确实容易。」
「容易吗!?到底怎么样啊?」
凛子耸了耸肩。
「妈妈说那种话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她有些门路。而且我很熟悉要通过入学考试该怎么弹,只要有那个想法就能考过。」
要是正常的时期正正经经努力考上的学生听了,估计要发火。
「但我没那个想法。我才不想去什么音乐学科,所以不可能。」
倒也是。就算水平再高,如果本人不愿意肯定考不过。
「那你老实和母亲说不就好了。」
「我说了,结果她说我态度不积极,是我不好,完全谈不下去。」
凛子说着叹了口气。我也只能跟着叹气。
总觉得她状态不太对。
和母亲吵架跑出家门,这已经不像凛子的风格了。
哪怕对方是家长,也应该用更超然的态度言辞犀利地争论,彻底驳倒对手——凛子应该是这种女生才对吧。
现在的凛子口气看似和往常一样,却缺了点锐气。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副模样,不知道该如何对待。
更别提那种一想就觉得麻烦的家庭问题。
尽管如此,我还是思索有没有什么突破口。
「你放弃过一次钢琴吧?那时候怎么让母亲死心的?」
凛子听了不情愿地回答:
「我是真的一根指头都不愿意碰到钢琴,而且听到钢琴曲都吐出来了,初中每节音乐课都跑到医务室里。就算是妈妈也没辙了。」
「哦哦,嗯,都到那个地步了……」
完全脱离和钢琴有关的生活。
其中大概有为了让母亲放弃于是演戏的成分,但肯定也有不少是真实的心情吧。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凛子的确对钢琴感到憎恨。
可如今——
「现在已经做不到同样的事了。」凛子抱着膝盖嘟囔。「因为有了乐队,要我完全抛弃钢琴,不可能的。」
听到她这句话,我偷偷感到高兴。
但就是因为这个,凛子的母亲也无法放弃对女儿弹钢琴的执着吧。
只要看过演奏就明白,凛子对音乐的热情仍在她心里继续燃烧。
「都是因为学钢琴的时候……拿到了点不上不下的成绩,现在妈妈才不愿意彻底放弃。」
「她还说什么,有人来找你参加专业的管弦乐或者协奏曲演奏。」
凛子不痛快地点头。
「好像是小学的时候,有人通过电视台来谈过。那个时期我每次参赛都能拿第一。你看,我无论是年龄还是外表都有商品价值对吧。」
真佩服她能自己说出这话,虽然我也懂。
「不只是这样吧,他们不是也认同你作为钢琴家的能力吗?」
听了我的话,凛子绷紧嘴唇摇摇头。
「不是钢琴家。」
「……诶?」
「我才不是什么钢琴家,只不过是个砸场子的。」
搞不懂她的意思。她不是弹得那么好吗?
凛子的手指爬上旁边的电钢琴,低声说:
「钢琴家,是个特别的称呼,和弹得好不好没关系。哪怕弹得再好,站在再华丽的舞台上,如果琴声只能传到评委的笔上,就只能算玩弄手指。哪怕弹得再烂,用路边的垃圾一样没调好音的钢琴来弹,只要能传到谁的心里,那个人就是钢琴家了。」
哪怕是再便宜的合成器。
哪怕是在被泥土和苔藓弄脏的水泥地上。
只要能传进什么人的心里——
我站起身,打开笔记本电脑,慎重地压低音量,免得隔壁的姐姐听到,但又要让凛子听得清楚。
我打开浏览器,点击书签。
桌面音箱里流淌出欢呼和伴随着踏步的掌声。在声音的间隙中,闪烁着扭曲的罗兹钢琴(rhodes piano)断奏。
凛子抬起头。
是上次演出的录像。我们的第六曲,由凛子的独奏开始奔跑的快节奏曲子。兴奋的观众们都举着手,让人几乎看不到舞台,只能偶尔看到prs的琴体反射灯光,刺痛眼睛。
就算看不见,也能明白,凛子就在那里。
她的存在充满魔力,将现场所有的呼吸与心跳都聚在琴键上糅合,化作狂热。
「如果是这样,现在的凛子,」
我注视着她的指尖说:
「就是钢琴家呀。」
然而,无论她自己的声音,还是我的话语,都没能传进她的心中。一曲结束,风暴般的喝彩声将歌声的余韵淹没后,凛子轻轻摇头。
「……是不是呢,我不知道。在这个舞台上,我也不算主角,而且乐队带来了巨大的能量,很容易误以为是自己的力量。」
乐队力量就是你的力量啊。合奏不是算加法,而是乘法,不是主角占几成配角占几成这种无聊的账单……我本想这么说,却没能找到合适的语言。
恐怕凛子心里也明白,所以就算我解释出来也没有意义。
主角。
凛子做主角的舞台。
:
「你只是不想转学去音乐学科对吧?不是说今后只演摇滚。」
「当然了。」凛子点点头,继续把下半边脸埋在胳膊后面。「肖邦也好,李斯特也好,舒曼也好,斯克里亚宾也好,现在我依然喜欢,而且还在认真练习。」
「还想过将来有一天要在舞台上演……?」
「独奏……已经没有那个心情了。乐队太开心,如果要登上舞台,最好能和谁一起。」
「这样啊。……那,比如说协奏曲呢?要是能演想不想试试?还是说只有你母亲有这个想法然后自顾自兴奋?」
凛子微微动了下肩膀,大概是在苦笑。
「要是有那个机会的话。……不过,和妈妈想的不一样,对我来说那样的梦想永远也——」
「不只是梦想。来演吧。」
她的眼睛依然像藏在幽暗的森林里一般没有光亮。我继续说:
「要是一直练古典曲子,你母亲就不会有怨言吧。乐队排练也不用过来,暂时先专心练协奏曲。」
「这……或许是没错,可是……」
「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能拖延时间。说不定你母亲也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总之先糊弄过去,别和她正面争执,把手机也拿回来。只要能恢复之前的生活……剩下的,呃,总会有办法……」
凛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嘴,认真听着,最后翘起嘴唇。
「……我说,村濑君。你说得简直像是在想办法解决我的问题,但其实理由有一半只是想听我弹的协奏曲吧?」
「呃……」
被发现了。这还能暴露吗。也难怪,毕竟理由太牵强了。
「……嗯,哎,不如说是有一半以上,不对是八成左右……」
我老实坦白。
「但感觉这办法也不算太糟……」
我越说越没底气。
这次凛子脸上终于清楚地露出笑容。
「村濑君,你的这种地方。」
抱歉——我正想抢先道歉,却听到凛子接着说:
「我最喜欢了。」
我愣住了,然后难为情得要命,只好把头扭到一边。
「……啊啊,哦。……没惹你生气就好。」
「这反应20分。」
「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啊!?」
「但实际上要怎么办?演协奏曲哪有那么简单。」
见她说回原本的话题,我松了口气,把笔记本电脑拿到凛子旁边。
「当然管弦乐那部分要改编成我们乐队用的。」
「这种事——做得到吗?不会把曲子给糟蹋掉?」
「做得到啊。你可别小看摇滚的历史啊,在古典里泡大的大小姐。」
我带着玩笑的语气说道,但凛子没有笑,只是略带不安地抿起嘴唇。我慌忙故意更轻松地说:
「总之重点在于选曲。要在你想演的曲子里找到特别契合我们的一首才行。」
我拿耳机连上电脑,把一边递给凛子,另一边塞进自己的耳朵。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太幸福了。
我们搜索各种钢琴协奏曲,试听,有时凛子拿我的电钢琴弹上一会儿。这个不对;这个没戏;这个好像能行,同一个作者的其他曲子怎么样;还有这么厉害的曲子啊,等等。我们一边讨论,一边在音乐历史的广袤海洋中摸索前进。
3 克利奥帕特拉之梦
我曾听过一个说法,就是爵士鼓手看不起摇滚鼓手。
初中时,我通过视频网站认识的网络乐手里面有个当时正活跃的爵士鼓手。虽然不是职业音乐家,但每个月在东京都内办一次演出,基本能让可以容纳一百人的场地满员。
「那什么,说看不起也不是有优劣的差别。你看嘛,就好像河的上游下游一样?从爵士转行到摇滚的大有人在对吧,比如杰夫·波尔卡罗(jeffrey porcaro)还有米奇·米歇尔(mitch mitchell),记得bonzo好像也是?但反过来就没有了。」
就算和我说「你看嘛」,我对鼓手又不太了解,怎么会知道。
「摇滚里的鼓总之就是声音大,而且声音一直大,没个张弛。一旦习惯了,就再也不会打爵士鼓了。」
「嗯——因为完全不一样所以很难两面兼顾,这我倒明白。」
我翻捡自己贫乏的爵士乐知识回答。
「倒不是说爵士鼓就安静,但和摇滚不一样,不是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响,而是变化很多对吧。」
「对对,你很懂嘛musao。虽然被叫做节奏组,但实际上关键在于和贝斯配合,一起分担保持节奏的任务,演到精彩的时候不卖力秀一下就太没劲了。摇滚鼓手估计是做不到吧。」
虽然那次只是线上的语音交流,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这语气明显带着优越感。
「不是说没有优劣的差别吗?」
「诶?啊哈哈哈,对对,那当然没错啦。」
看来被我说中了。
「另外乐器和身体的用法也完全不一样呀。摇滚第一下都是穿透力十足的底鼓,然后二四拍打军鼓吧,靠右脚和左手。说白了只要会这两样,总能把摇滚玩起来。但爵士的基础在叮叮镲和踩镲的踏板上,就是右手和左脚。不会这个就玩不起来。所以要是被问到如果去无人岛的时候只能带两种鼓要怎么选,摇滚鼓手选底鼓和军鼓,我们就是选叮叮镲和踩镲。」
去无人岛就别带鼓啊……心里这么想,但我说不出口。
后来过了很久,我偶然有机会和职业的爵士鼓手聊天时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于是问了一下。
「无人岛?只带两种?」
那位鼓手听了皱起眉头。
「底鼓和侧嗵鼓吧。个头最大,方便攒雨水对吧。」
这回答真够没情调的。
*
随便使唤我在课上帮忙的华园老师辞职后,本以为能从这份苦差事中解脱,可到了第二学期,音乐课上更忙了。接任的小森老师刚从音乐大学毕业,而且就职失败后直到不久前还在靠打工赚生活费,真让人不放心。
「要教三个学年的课程真的不容易。华园学姐每天都能处理这么多事情,真厉害。」
第四节课下课后,回到音乐准备室的小森老师一脸疲惫地说道。稚气的面容配上这个体格,而且仍然把同样是音乐大学毕业的华园老师叫做「学姐」,她浑身上下都还像个学生。
「哎,倒不是华园老师处理的……」
主要是我和凛子。
「不过,我可能终于习惯了。」小森老师说道。「也知道村濑君要怎么用了。」
你习惯的是这个啊?把我当备品吗?
「我准备了很多饮料和零食做谢礼!午休和放学后也可以一直待在这里的。」
「啊,好的,这倒是很感谢……」
她甚至准备了给我用的玻璃杯和马克杯。
「村濑君在班里待不下去都是我害的,可得负起责任才行……」
「谁说待不下去了?」我反射性扯了个谎。
「诶……啊,啊啊,哦,这样啊,太好了……」
小森老师说着眼里冒出泪珠。
「那村濑君不在这里吃午饭也可以啊,我只好一个人吃……虽然寂寞但我要坚强一点。」
「啊,不是,但今天在这儿吃,还要准备下周的课程。」
我不禁立刻回答。小森老师听了,脸色顿时好了起来。
「是吗?谢谢!果然饭还是和其他人一起更好吃呀!」
老师正在泡茶时,准备室的门开了。
「中午好!啊,小真琴真的在这儿!」
是朱音。
「我不是说了吗,村濑君没朋友,如果第四节是音乐课,午休时肯定是无所事事地待在准备室里。」
凛子也跟在她后面进来。总觉得刚才听到了很伤人的诽谤,但要是指责她,结果肯定是让自己的伤口更大,于是我决定保持沉默。我可是学到了。
然而小森老师却接起这个话题。
「不是的,村濑君在班里融入得不错,但担心我一个人才陪着我的!」
别再说了,不用帮我圆场。你看朱音笑嘻嘻的,凛子一脸冷淡,两人眼神的温度差距好伤人。
但后面第五节课是凛子他们偶数班的音乐课,话题很快变成了课程的准备等等事情。我松了口气,拿出当午饭的面包。
五分钟后。
「抱歉,我来晚了!书道的作业耽误了时间。」
诗月也拿着饭盒走进准备室。
这已经完全成了我们乐队的据点。虽说从华园老师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
四个女高中生(啊不对,其中一个是老师来着)把饭盒摆在桌上,其乐融融地一起吃饭。看了这副景象,我开始不安地觉得难不成连这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还是赶紧把自己的饭吃完,到音乐室练钢琴吧。
不过,听着小森老师、朱音还有凛子认真讨论课堂的安排,旁边的诗月突然怪声叫道:
「要是我也选音乐就好了!」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朝诗月看去,只见她眼泪都冒出来了。
「完全插不上话,好寂寞啊,明明难得和真琴同学一样在奇数班!我也想和真琴同学一起被老师使唤!」
「听你说得好像多让人羡慕一样,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诶……啊,那,我也想和老师一起使唤真琴同学。」
「光是调换顺序就让人火大得不行啊?日语还真好用。」
「使唤小真琴那不是我们乐队一直在干的事情嘛。」
「没错。特别是诗月装鼓还有调音的时候总是让村濑君帮忙,使唤他这件事你排第一。」
「不只是放学后,在学校里我也想和真琴同学一起!」
「书道的课上,跟着音乐室传出来的曲子敲鼓点怎么样。」
我有点无奈地随口一说,可诗月听了一脸认真。
「那确实能感受到真琴同学的节拍……不过用笔敲鼓点的话墨汁要甩得到处都是……还有真琴同学听不到我的声音就没有意义……」
你别当真啊,给我认真上课。
「不过百合坂同学,你不讨厌书道吧,听说成绩很厉害呢,第一学期还拿到了金奖。」
听了小森老师的话,诗月得意地点头。
「是的。我不想被人觉得不想学书道于是偷懒嘛。而且只要功夫学到家,以后老师说不定会和我说『呃啊,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放心在音乐的路上前进吧。』」
「怎么可能变成那种剑豪故事一样……」
还有那声「呃啊」是怎么回事?你打算对书道的老师干什么?
「选修课啊,你看,到二年级还能改的。」小森老师说道。「而且要是想和村濑君一起干什么的话,除了选修课以外是不是也有机会?」
「上课时间以外……是吗……」
诗月嘴里嘟嘟囔囔,接着陷入沉思。
凛子和朱音一时间也在意诗月的反应,但就快到来的音乐课更重要,于是继续和老师商量起来。
我没怎么参与话题,看着诗月认真的眼神,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
学生会会长来到我班上,是第二天的事情。那时候刚刚放学,多数同学还留在教室里没回家,我也正把课本装进书包里。
「村濑君!村濑真琴君在吗——?」
听到清亮的女声,班上的同学一同转头朝教室后面看。
那个戴眼镜的短发女生身材十分匀称。从毫不畏缩地走进教室的模样看,估计是高年级学生。她举止利落,各种意义上都显得干练。我想起来了,是学生会会长。
「啊,找到了。」
她看到我后,径直走了过来。
板,还摆着几张大桌子。桌上堆满了各种印刷文件、笔记本电脑还有裁纸机等东西,墙边是没整理的硬纸箱摞得很高,屋子里一片凌乱。
我被带到屋子最里面。两台沙发面对面摆着,勉强空出会客的空间。学生会的成员们好像全都满怀期待地盯着我,总觉得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我们想郑重地拜托村濑君一件事情~」
在我对面坐下后,学生会会长说道。每句话末尾的音调都往上翘,像是猫捉弄人时的拳头,让我感到莫名的压力。
「下个月,有文化节对吧?」
「……诶,啊啊,哦。」
十一月初是文化节,但听她提到我才想起还有这么件事。我们学校的校风非常尊重学生的自主性,不存在强制每班必须准备什么节目的说法,完全是自愿参与,而我又没参加社团,所以完全没放在心上。
「村濑君的乐队,可不可以来演出啊~」
「诶……」
「中夜庆搞乐队演出已经是每年固定的节目了。所谓的中夜庆吧,你看,我们的文化节不是持续两天吗?就是第一天结束后交给学生自己搞的活动。其实本来更想等第二天结束后办后夜庆犒劳大家的,可是那样就要拖到太晚没时间收拾,于是定在第一天晚上。然后呢,希望到时候你们能出演。」
她说着不住地凑过来,我不禁用力往后靠,身子都要嵌进沙发靠背里面了。
「……可是,其他想出场的乐队还有很多吧?」
「确实多,报名的有二十组左右。」
「二十——」
我们高中这么流行玩乐队吗?哦对了,因为不用以班级为单位准备节目,所以想到搞乐队的学生也很多?
「如果是那样,也不用特意找我们吧。」
「这就有很深的缘故了呀,话说起来有点长~」
学生会会长一脸高兴地开始长篇大论。
「中夜庆的乐队演出变成每年固定的节目,是因为很多学生都有这个意愿,可前期准备非常辛苦。首先就是太吵了!要到学校周边挨家挨户上门,低头说对不起我们这边有点吵还请多包涵,这完全是苦行了。每次是执行委员和学生会成员一起分担,可大家都说不想干第二次了,这也难怪嘛。还有出演的人也是大问题。明明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可是报名的有二十组啊?去年也有十八组来着?当然不可能让他们全都出场,而且就算只选一部分,每个乐队也只能分到十五分钟左右,演不了多久就得下去,搞得怨声载道的。然后最大的问题,这事你可别和外面说啊。还有老师也想组乐队出场,不光占用时间,演的曲子也都没人听过,评价糟透了,得找什么办法制止他们。」
「啊,哦……」
本来就不多的演奏时间还要被老师占用,那的确是问题,而且被学生讨厌这个事实也不太想被老师那边知道吧。
学生会还真不容易……我深表佩服。
不过就算是这样。
「那为什么要找我们呢?」
「要是村濑君你们愿意来,问题就全都解决了对吧~」
学生会会长两眼放光,声音也兴奋起来。
「首先是和周边住宅的交涉!听说是学生的乐队演出不少人都要皱眉头,但要是说找专业的乐队来,基本上能让他们痛快地点头!然后就是不需要筛选出演的乐队了!因为没人有胆量和pno同台演出对吧?谁也不想被拿来对比,而且要是因为占了pno的演出时间遭人白眼肯定也不舒服对吧!同样还能牵制老师的乐队!」
「……那不是我们要被人记恨……?」
「完全没那回事!我们收到几百条建议说想让pno在文化节上出演呢!而且报名的乐队里也有人说想听pno!肯定高兴还来不及呢!」
「哦……那个,反正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总之先和乐队的人说一下。」
*
「我觉得不错。」
凛子当即回答。还以为她会嫌麻烦呢。
「可以吗?没有演出费啊。」
「村濑君脑子里只有钱吗?就没有纯粹喜欢音乐的心情?」
「呃……」
本想先提醒对钱很用心的凛子,却是这个结果。
「就算没有演出费应该也有不少好处,去参加吧。」
「好处是什么好处。」
「如果是学校的活动,妈妈也越来越难对我去录音棚排练有什么怨言,今后的行动更方便,还有给学生会卖个人情说不定对以后有好处。」
「这样啊……」
看着对钱以外的方面也同样细心算计的凛子,我放下心来。
「在文化节演出!很有高中生的感觉呀!
朱音说着两眼放光。
「我初一的时候也和前辈一起参加过文化节的演出呢,好怀念!结果我比前辈的主唱还亮眼,大吵一架,当天就解散了。」
「多说这种不吉利的消息对谁有好处……」
「到了初二,离文化节还有两个月就吵架解散了,都没能参加,而且从那段时间起我就不去学校了呀。」
「别说了!我要哭了!」
「初三的时候一天都没去过学校。」
「这话到此为止吧!我要胃疼了!」
「拿不到演出费也没问题,把我的青春找回来吧!」
顶着一副灿烂的笑脸却说出这么悲壮的决心,反而让我压力好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意外的是,诗月的反应莫名平淡。
「好的,文化节上演出。我觉得不错。最近时间都花在协奏曲上,没什么机会试新曲子,而且要是能完整拿到两个小时,能演的曲子相当多。」
「两个小时……哦哦,嗯。要是只有我们出演,确实是这样。……其他还有很多人也想上台,真的不会被怨恨吗?」
「没事的。而且反正也不可能让想上的人全上,还不如只有我们更公平。就算搞成除了我们只让老师们出演之类的情况,一样会有人不满。」
「那倒也是……」
这时我忽然发现。
「……老师们想出场,这事我说过?」
「诶?」诗月眨了眨眼睛。
「不是,学生会会长说过要保密,我应该没说出来才对……」
诗月瞬间面无血色。
「诶?是,是这样?刚才真琴同学没说吗?」
「没说呀。」「没说,现在才知道。」朱音和凛子立刻回答。
「诗月,难不成你之前就知道了?不如说——」
「不、不是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为了在学校能多和真琴同学待在一块儿才通过班里的执行委员给学生会会长出主意呢!」
……解释得这么详细,谢谢你啊……
搞什么啊,原来是诗月干的好事,难怪事情这么突然。
「小诗,为什么要瞒着不说?我们又不会妨碍。毕竟我们也一样多了待在一起的时间。」
「不如说还要帮忙呢。真得好好学学诗月这个坏心眼。」
「呜呜,不是的,我才没有那么黑心肠地暗中活跃呢……」
尽管被朱音和凛子两人一同揶揄,诗月还是不停地拼命否认罪状。到底什么原因让她这么执着啊。
不过总之,正如诗月的打算,那之后我们在学校里待在一块儿的时间一下子增加了许多。决定要在文化节上演出,就要和人商量在体育馆布置场地、确保音响安排到位等等,要做的事数也数不尽。
*
就这样每天忙得要死,时间到了十月第一个星期五的傍晚。
那天诗月要练习花道,放学后立刻回去了,朱音和凛子说是先去看看文化节演出用的服装,两人去了池袋。我被叫去帮忙制作文化节时体育馆门口的装饰(虽然怎么想都不是我分内的活),换上室外穿的鞋走出楼门时,已经快到下午五点了。
正要朝校门走去,我忽然注意到停车场最近处停了一辆湛蓝色的敞篷车。匀称的车体美得几乎让我忘记了呼吸。发动机盖子最前头的徽标是长着翅膀的字母「b」。
宾利?
我们学校怎么会有这种豪车?
更令人吃惊的是,那辆蓝色宾利静静朝我滑行,停到了侧面。我吓了一跳站住不动。坐在驾驶席的是个戴墨镜的老人。他面容精悍,满头白发整齐地梳到后面,嘴唇上蓄着白胡子,笔挺的水蓝色衬衫故意穿得随便,敞开到第二颗扣子。手臂瘦得露出骨头却又肌肉强健,后背挺得很直。尽管脸上带着皱褶,气质却不显老。
「呦,等你好久了。上车吧。」
老人说着探过身子
,打开副驾驶席的车门。
我不禁转身朝后看。没叫我吧?
「就是你。村濑真琴君是吧,一眼就看出来了。」
「……诶,哦,啊。……您是哪位?」
老人一言不发,直接从仪表板上面的专用支架上拿下手机,递给我看。
待机画面的照片是被爵士鼓围在中间的老人本人,还有靠在旁边把脸凑过来笑着的少女。少女伸出的胳膊消失在屏幕外面,估计拍照片的就是她。
我认识这张脸,很熟悉。是诗月。
然后,再看看爵士鼓。
我的视线回到老人脸上。
「难道您是诗月的祖父?」
老人点点头。
「我叫百合坂禄朗。快点上车。」
载着我的湛蓝色宾利直接开出校门,离开国道,开上了首都高速路。
事到如今,我才开始心慌。
不能随便上陌生人的车,这不是小学就学过吗……?
首都高速路?干什么?我要被带到哪儿去?
总觉得看了一张照片就信了,但还没有可靠的证据证明这个人真的是诗月的祖父吧?
可是这个自称百合坂禄朗的老人一开口,说出的话题全都和音乐有关。
「诗月隔了挺久才打来电话,可净是说些乐队的事,她过得开心比什么都好。演出我也在网上看了,就是那个,突然演普罗科菲耶夫那次。嗯,钢琴和吉他那两个小姑娘挺行的。你嘛,嗯,编曲不错,但想弹还差太远了。诗月的鼓也算是不错,但空第一拍的三连音后面有反拍的时候敲不稳,这坏习惯还没改掉啊?你下意识想帮她纠正结果反而拖了后腿。还有,体力不够嘛,安可曲的时候已经累得不行对吧,一个合格的贝斯手在那种时候能帮鼓手偷懒,还不会被观众发现——」
不会有错,这人绝对是诗月的祖父。
他说的每句话都点到了核心,而且正中要害。如果不是诗月说的那个教会她打鼓的祖父本人,绝对说不出这些话。
可就算是这样。
「……呃,请问现在要去哪里?」
我总算等到他暂时停下话头,于是问道。
「去目黑,快到了。」
车子离开首都高速路,从大道开进小路。又过了几分钟后,在一栋住宅前停下。
这一带是高级住宅区,周围看不到什么人影。宽阔的坡道旁建着一栋栋设计雅致的独栋住宅,每栋之间都留出了宽敞的院子。再往前走一点应该就是代官山,但这里却安静得出奇。
禄朗先生用遥控器打开停车场的卷帘门,把宾利停了进去。
「这儿是给诗月建的秘密基地,平时完全用不上,里面有点乱,多包涵一下啊。里面谁都不在,不用拘束。」
他毫不在意地说出不得了的事。为了孙女盖出这栋豪宅,平时还完全用不上?你到底多有钱啊。
不对,更扯的是听他几句话就直接跟过来的我自己。
就算他真的是诗月的祖父,我也没问究竟有什么事,而且不能说绝对对我没有歹意吧?
确实不能否认我内心感到好奇,以及忍不住想体验一次坐宾利的感觉。
可已经跟到了这儿,如今说要回去也不太对,于是我跟着禄朗先生走进正门。
对于住宅的豪华与对空间奢侈的用法我已经有心理准备,没太惊讶,但被他带着走过通往地下的楼梯,打开灯的瞬间简直说不出话来。
酒吧吧台前是并排的凳子,旁边留出宽敞的空间摆着六脚圆玻璃桌,高高的天花板上装着吸顶风扇,而最里面高了一段的舞台上是爵士鼓和三角钢琴。
「这地方不错吧?」禄朗先生走上舞台说道。
房子地下的演出场地。
棒极了,好想住在这儿。
「想不想住在这儿?」
被他看透心里的想法,我吃了一惊。禄朗先生哈哈大笑。
「想要的话,这房子可以给你。」
「……啥?」
这人说什么呢?我和他完全是陌生人吧?
「不过要看审查结果了。乐器要用哪样?」
我已经完全搞不懂情况了。审查?乐器是怎么回事?
「愣着干什么。我说来演一场,看你有没有几下子。你也是个乐手对吧?被带到这种地方,还能有什么事。」
「啊……哦。」
为了这个带我过来?还说审查,意思是演得好这栋大豪宅就给我?我还是莫名其妙。
「我可听诗月说过,你基本什么乐器都能玩。不过这儿的贝斯只有原声的啊,会弹不?」
见禄朗拿下巴比了比躺在舞台旁那个有棺材大小的盒子,我拼命摇头。要说爵士乐里面的「贝斯」,可不是电贝司,而是低音提琴。我碰都没碰过。
「……钢琴的话,算是会一点。」
「爵士里面会弹什么?」
「什么也不会,就连听都只听过皮毛。」
禄朗露出苦涩的表情,然后垂下肩膀。
「……唉,没办法吧。是这个国家的爵士乐手偷懒,没有努力让年轻人明白里面的魅力。在日本玩爵士的人可能只会越来越少了。」
哪有这么夸张。看着他的样子连我都觉得心痛,于是拼命回忆。
「……啊,只有一首。《克里奥帕特拉之梦(cleopatras dream)》我稍微练过。」
禄朗先生的表情变得比刚才更不高兴五倍。
「我说你啊,要是有机会和其他玩爵士的聊天,可千万别提这首曲子,不然就要看到我这种不高兴的眼神。」
「为什么啊?这是……名曲吧?毕竟连不熟悉爵士的我都知道。」
禄朗先生叹出的那口气像油一样浓稠黏腻,落在他脚下。
「也就日本人觉得是名曲。旋律顺耳,和弦也简单,最主要的是电视广告里用过。玩爵士的都喜欢装模作样充内行,通俗的东西一概嫌弃。拿你知道的曲子打个比方,要是有个不怎么懂钢琴音乐的人过来说『longing/love[注]是非常有名的曲子对吧』,你怎么想?」
[译注:《longing/love》,美国钢琴家兼作曲家乔治·温斯顿的作品。]
「……啊——是,那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哎,曲子本身没有错。」
禄朗先生说着在鼓凳上坐下。
「是首不错的曲子,巴德·鲍威尔(bud powell)弹的曲子怎么可能没水平。不过这首挺难的,今天没有贝斯,低音部分可得全由你来填上。从鼓先进可以吧?」
「诶,啊,那个——」
「适当找机会进来,要是弹得没劲我立刻就停下。」
别提准备演奏,我甚至还没靠近钢琴。正往台上走的时候,就被暴雨泼了一身——有一瞬间我真的产生了这种错觉。那阵鼓点就是如此激烈。
转头看去,在拍打翅膀胡乱反射灯光的镲片另一头,是被晒黑的胳膊正不住地跃动。焦躁感从腹底涌起,让我跑向钢琴凳,连掀开盖子都感到急不可耐。好不容易分清因鼓刷而漫漶分层的节拍,屏住呼吸,冲了进去。
《克里奥帕特拉之梦》。
狂乱的高手巴德·鲍威尔尽管因精神疾病与酗酒饱受痛苦,却仍留下这首充满歌意的原创曲。
在只有两种和弦绵延反复的涟漪间,插进略带哀愁的旋律。乐句我只会两种,于是仅仅十二个小节就用完了所有存货,左手义务性地按着和弦,心里一阵绝望。接下来全都要靠即兴弹下去,早知道就该选别的曲子,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就算不往鼓的方向看,也知道禄朗先生正狠狠瞪着我,压力好大。
不管怎样,要弹出点什么才行。
右手爬上键盘。原来如此降a小调总之先弹黑键就能让音阶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很方便啊?偶尔加点八度音?突然加速变奏的话招数很快就要用完,所以得慢慢来。首先多加点切分音即兴——
「干什么弹得缩手缩脚的!」
禄朗先生的大吼声飞了过来。
「别害怕弹错,巴德·鲍威尔都经常错得一塌糊涂呢,更要紧的是律动!放开手脚!弹成什么样我这儿都能接住!」
我咽了口唾沫,几乎是下意识挺直身子。
弹歪的,把即兴继续下去。
鼓点带来的危机感莫名让人愉快。明明是第一次体验才对,却又似曾相识。总感觉自己要被甩掉,却又被推动力稳稳抓住不肯放手,好像能永远奔跑下去——
这样啊,是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敞篷车。
仿佛与风同化的蓝色宾利continental gt convertible。
「找到感觉了啊!还能更起劲吧!管他是胳膊肘还是什么全都用上!」
禄朗先生在驾驶席兴奋地喊道。我光是跟上这个速度已经竭尽全力了,真觉得他强人所难,但最后还是用自暴自弃的音簇回击。无论弹出什么都能得到加速后的回应,简直痛快得无法自拔。
回过神来,我也和禄朗先生一样笑得合不拢嘴。
无视乐句本来的段落,将其搅得七零八落再重新拼接,若无其事地混进别的曲子,把一切都扔进发动机当成燃料。
最后连自身也不例外。
所以即兴演奏结束时,我们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因为禄朗先生没拿住鼓刷才画上丢人的句号。我们互相看看,嘻嘻哈哈地笑了好一阵。
「好久没敲这么长时间了。虽然不想说,但真的上年纪了呀。以前能演一晚上呢。你好像还能继续?」
「……不,我也不行了……让我歇一会儿……」
禄朗先生起身绕到吧台里,拿出威士忌的酒瓶和两个玻璃杯。
「纯饮行吗?」
「不不不,我还没成年。」
开玩笑啦,禄朗笑着给我拿来瓶装的矿泉水,自己拿麦卡伦纯饮,没有加水(straight, no chaser)。
[译注:straight, no chaser一方面指威士忌的喝法,同时也是美国爵士钢琴家、作曲家塞隆尼斯·孟克的作品《straight, no chaser》。]
后来,禄朗先生一边模仿各种爵士鼓手,一边给我讲些滑稽的趣闻。可惜太多段子都和毒品还有犯罪有关,没法在这儿引用。
聊了一阵之后,禄朗先生感慨颇深地嘟囔:
「就算这样啊,鼓手在乐手里面也是最安分的一类人了。」
「听完这么多故事以后再听到这个,好像完全没有说服力……」
「是比较而言啦。毕竟鼓手只靠自己什么都做不到。鼓这种乐器没人合奏就什么都搞不起来,所以为人处世很重要,真的奇怪的家伙就接不到工作。」
原来如此,这么说的确没错。
「我辞掉工作以后,一个人想干什么干什么,虽然自由自在,却也无聊得要命。到了这把年纪,终于发现自己不适合一个人待着。本来还挺期待原计划里面退休以后坐船旅行呢,最后干脆把预约取消了。在海上也没法敲鼓嘛……」
这时,我想起「去无人岛带哪种鼓」那个话题,于是向禄朗先生问了一下。
「带鼓去无人岛?这什么问题。」
他听了一脸不解。也难怪。
「呃,就是去无人岛时只能带一本书,或者只能带一张唱片,不是有这类问题吗,可以说是鼓手版吧……哎,都是些闲话,不用太在意。」
禄朗先生沉思了一会儿,把留在杯底的两毫米左右琥珀色液体倒进喉咙,望着远处回答:
「要是我,什么也不会带吧。」
「诶?」
「鼓也好,唱片也好。要是带着,不就只能听带的那件东西了吗?但如果什么也不带,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在心里回放任何音乐,岂不是棒极了。」
这个时候,禄朗先生的侧脸上刻下了几道沧桑的阴影,仿佛真的是在无人岛上体验过永世孤独的岁月。
正当我和禄朗先生讨论各种钢琴和鼓编曲上的问题时,楼梯处传来门铃声。
「打扰了。祖父大人?您在地下吗?」
是少女的声音,接着是走下楼梯的脚步声。
「真琴同学!?」
是诗月。
「啊呀,已经这个时间了。」
禄朗朝墙上的钟看了一眼。发现已经过七点时,我也吃了一惊。沉浸在即兴演奏还有讨论里,忘了注意时间。
「为什么真琴同学会和祖父大人在一起?」
诗月跑了过来,睁大眼睛来回看着我们。大概是花道的练习结束后直接过来的,她手上拎着装了花道工具的包。
「啊——那个……从学校回家的时候被叫住……」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冷静下来想想看,无论突然开车把我拉到这儿的禄朗先生,还是老老实实跟过来的我自己,行动都不太对。
「难得来东京一趟,想直接和你一直挂在嘴边的村濑君聊聊,就开车把他抓来了。」
禄朗先生不以为意地说道。
「对了村濑君,我太享受即兴,把正题给忘了。」
「正题,是什么来着?」
「就是审查你有没有资格得到这栋房子啊。」
诗月听了脸上满是惊讶。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提过……那个,是开玩笑的吧?我一个外人,又没理由收下……」
「我认真的。这房子在遗书里是给诗月继承,要是你和诗月结婚,将来就是你的了。」
「祖父大人!?」
诗月的声音变了调,满脸通红。我也张口结舌。这算什么事啊。
禄朗先生侧眼看了我们一下,又朝钢琴看去,继续说:
「不过审查的结果,不合格啊。节奏感不错,但要让诗月嫁给你这种钢琴弹得半吊子的男人,我可不答应。」
「哦……」
我松了口气。本来也没什么结婚的打算,闹出什么误会让对话越来越奇怪就麻烦了。
然而诗月把我推到旁边,一口气逼到禄朗先生面前。
「祖父大人!钢琴不是真琴同学的本职,希望能在其他方面审查,那个,贝斯——弹得没那么好所以吉他……也普普通通,呃,哦对了他女装非常在行。」
她可能想帮我说话,可结果让我精神上伤痕累累。话说用不着审查吧,禄朗先生你也别光顾着哈哈大笑啊快阻止她。
「哎,别那么在意,不是说机会就这一次,多练练再来挑战吧。不过我可等不了太久啊,已经这么大岁数,没多少日子了,还想早点抱曾孙呢。」
「不,不是,您说什么呢,那个,即兴演奏很开心,我也想有机会再一起玩,但不是说为了这个目的——」
「真琴同学!你怎么能这么没志气,请多有点挑战精神!」
为什么你要生气啊。
禄朗先生喝得大醉,于是成了听众。我和诗月试着几次合奏《克里奥帕特拉之梦》,但我的演奏比刚才还磕磕绊绊。诗月敲爵士鼓的水平也不差,但连我这个爵士外行都带得动的禄朗先生果然还是不一般。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很晚,我向两人告辞。
「擅自把你带过来,本该送你回家的,但不小心贪杯了啊。」
禄朗先生说着低下头。
「不不,车站很近,没事的。」
诗月说送我到车站,跟了出来。已经是十月份,太阳落山后夏天的余韵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凉风拂过脖子,令人愉快。在昏暗的马路上,两人在路灯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这个周末,我要和祖父一起住在那栋房子里。」
在路上,诗月和我说道。
「那要是来了劲头,转身就能去地下室演一阵啊,真好。」
「明后天真琴同学也可以来玩啊?住下来更好。」
「不了,也不好老是打扰,而且这周末的时间全都要用来做新歌的样带。」
「这样啊……」
见诗月垂下肩膀,我慌忙继续说:
「你祖父好潇洒啊。鼓敲得那么好,兴趣又广,一开口全是有意思的事。」
「是的呀!祖父真的很棒,我从小就特别喜欢他,到去年为止都住在他家,每天简直太开心了。」
「要是我也有这样的祖父就好了。我家祖父和外祖父去世得都挺早的,连长相都记不太清。」
「只要和我结婚,祖父就也是真琴同学的祖父了!」
怎么能只为了这个结婚,而且那太对不起诗月了吧。
「然后三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周六从早演到晚,周日从早演到晚,周一也从早演到晚,一整年从早演到晚。」
诗月像是踩着舞步一样,走在我前面几步滴溜溜转圈,嘴上热切地说着。我苦笑道:
的。
可是看着诗月莫名兴奋,我感到不太对,于是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比如……令尊令堂?」
诗月在人行横道前站住了。
前面的车道上,几辆汽车顶着着刺眼的车头灯光交错开过,狂躁的风吹起诗月的头发。
她转过身来。因为逆光,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那个,要是我误会了你别生气。……听说那栋房子是给你建的秘密基地,还有你来的时候带着花道的工具吧。没回家直接过来,我就想说不定是没和父母说一声……」
我只能看到诗月微微活动嘴唇。
「……真琴同学,你为什么——明明重要的事情总是那么迟钝,却偏偏能注意到别人不想被发现的事情呢?」
虽然她开口时带着玩笑似的语气,声音却显得脆弱,让人放不下心。
「你会担心,我非常高兴,不过没事的。不是我遇到了什么事情,只不过这周末不想和父母待在一起,于是来避难了。那两个人因为自己的事情就要花尽心思,说不定就算女儿不在也根本不会发现。」
听到这些,我完全不觉得没事。
信号灯变绿,车子的流动开始淤塞停滞。诗月迈开不安定的步伐走上人行横道,我慌忙跟在后面。
到了车站,我们两人一时间站在售票机附近一言不发,心不在焉地望着被检票口吞吐的人群。
「呃,那个……」
终于,诗月犹豫地开口。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百合坂家有很多亲戚,事业做得也很大,经常出些矛盾。然后这次父亲又被发现有外遇。母亲作为花道的宗家能自己赚钱,就算离婚也完全不在乎,不如说离婚会有麻烦的好像是父亲,因为不少工作的门路要断掉。于是这周末家族的人要聚在我家商量今后的事情。」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事情乱得像团麻,实在让人头疼。
诗月难为情地继续说。
「我当然不想待在那种地方,所以给祖父打电话,然后他为了我来到东京。」
只不过没想到真琴同学也在,诗月说着笑了。
「和之前一样,我只不过是趁早避难了,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也不想了解。又不是我有什么麻烦事,所以完全没问题。而且还有祖父在。」
我朝脚下看去。
发车的广播声传来,夜晚的寒意深深渗入脑中。
我再次抬起视线。
诗月仍然柔和地微笑着。
的确,好像也没什么。又不是她自己的问题,而且还有禄朗先生帮着她。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围忽然降温,我仍然因为不安而心烦意乱。
「……嗯。那,下周一学校见。……帮我和禄朗先生问好。」
「好的。真琴同学回家路上也小心。晚安。」
在站台上等待电车时,诗月的每一句话仍和不久前与禄朗先生演奏的节拍重迭,像海潮般在耳边不停回响。
4 至爱红宝石
“感觉新歌有爵士味啊。”
朱音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嗬,这么一说还真是。”
凛子说着,手伸向合成器面板,改成略暗的钢琴音色,我拿来的新歌前奏被她用复杂的半音阶即兴分解弹了出来,可真够灵巧的。
“哇!超爵士!弹成这样我没信心能配合好啦!”朱音抱着肚子大笑,但还是配上一段像模像样的吉他,她也不简单。
周末过后去录音棚排练时,她们第一次听样带就是这个反应。和禄朗先生的即兴留下的印象太深,周末试着听过各种爵士,结果明显对自己写的曲子也有了影响。
“嗯,这只是样带,不用太在意,编曲接下来再考虑。”
我有点没自信,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凛子立刻冷淡地回答:
“我知道。这份样带里的钢琴没法用,只是表面上模仿爵士,听了完全没感觉。”
最近要是没有她这份刻薄劲,我反而不满足了。
接着我们加上诗月的鼓试着合奏,可是到第一遍副歌结束时朱音立刻大声说:
“小诗的鼓好像也是爵士味?而且和小真琴的贝斯太合拍了,好可疑!你们两个上周末肯定有过什么事吧!”
我眼神朝下不敢看她,这直觉也太准了。
“什、什么事也没有呀!?”
诗月的声音变了调。
“是真的!只不过一起在地下室待到很晚!还没像凛子同学那样住下来过夜呢!”
她脸红红的,咚咚咚地踩着底鼓争辩。这还不如不解释了。不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但能不能别只把你祖父也在一起这点给省略啊,你看凛子和朱音眼神都不对了。
“星期五回家的时候,诗月的祖父突然过来——”
没办法,我从头解释了一遍。
听我说到豪宅的地下有演出场地,朱音开始两眼冒光。
“好想住在那儿!”
这家伙真是忠于欲望。不,我也有过完全一样的想法。
“小诗,和我结婚吧!一起住在那儿!”
“不,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没事呀,两个女生结婚不算数的!之后还能再正常和男人结婚!”
诗月抱着胳膊微微歪头。
“确实……这么一说……”
什么叫“这么一说”啊?
这时凛子也一脸淡然地参战。
“我说你们两个,结婚倒是可以,但谁来做饭?有人会做吗?”
诗月和朱音互相看看。
“我完全不会。”朱音说。“小诗看气质好像没问题。”
“我也只拿过花剪和鼓棒……”
“诶,明明是大小姐!?没有新娘修行吗?”
“新娘修行——”
诗月睁大了眼睛,不知为什么不住地朝我这边瞄。
“——嗯、嗯嗯,当然有了!比如练习不在咕咾肉里放菠萝之类的。”
我还第一次听说有人练这个。等等,不练就一定要放进去?那个菠萝也太喜欢咕咾肉了吧?
凛子非常刻意地叹了口气,然后摇头。
“就你们这样也想结婚,真是不知道自己斤两。”
“也没必要说得这么过分……那凛子你会做饭吗?”我朝她问道。
“当然是一点都不会了。”
“那你这副了不起的态度是哪块油田里冒出来的!?”
“我说啊,村濑君,过去我可是以职业钢琴家为目标的。从五岁开始就到处在大赛里获胜,前途被人看好,家里也特别认真。妈妈甚至特地跑到学校去威胁老师说‘把我家孩子的体育课、家事课还有美工的实技课免除,不然如果手指受伤就找你们赔钱’。在家里就更不用说了,甚至不让我进厨房。你觉得这样我能会做饭?”
“为什么是说教的口气啊,话说你家长好可怕!虽然已经知道了。”
“小真琴会做饭吗?”
朱音忽然朝我问道。诗月听了反应也非常强烈,死死地盯着我看。
“……算是会一点吧。父母经常不在家,老姐也总嫌麻烦,很多时候只能我自己做。”
“什么嘛,那就放心了。”
“哪里放心了!?又不是我要结婚吧?”
“完全没法放心,不如说问题重大!”诗月脸色发青地说道。“这么下去带小孩、打扫、洗衣、做饭、作词作曲还有做视频全都要交给真琴同学,会过劳死的。”
“打扫和洗衣服总会做吧——不对!啊啊不行了槽点太多不知道从哪儿开口了!”
“的确,要是全交给村濑君,那一辈子都吃不到带柠檬的干炸食品。”凛子说道。“接下来练习做饭吧。”
“接下来要练的是新歌!”
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把她们拉回正轨。
“这儿可是录音棚,我们花钱租的啊?一直聊天也太浪费了!”
经我提醒,第一次合奏的完成度就很不得了,真让人又高兴又火大。
“结果生气的村濑君弹的贝斯是最烂的。”
完整合过整首曲子,凛子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完全没法反驳。
“小真琴,你没有爵士贝斯的才能,别一直嘣嘣嘣嘣地弹四分音符了,让人找不准节奏。”
朱音的追击更加具体,说得我心好痛,都快站不稳了。
“那个,真琴同学……”
唯独诗月应该能帮忙圆场!我期待地抬起头。
“下次去目黑的家里即兴,让祖父来弹贝斯吧。”
结果她是最过分的。
*
没想到很快又有了和禄朗先生一起演奏的机会。
听说在那之后,诗月一直住在目黑的别第。
“父母间的商议好像不顺利,于是我继续避难生活。虽然离得有点远上学不方便,但其他方面没有不满意的。”
诗月高兴地说道。
“啊,以前也说过,完全不用担心。不如说我都想一直和祖父住在一起算了。”
“家里的人不会来把你带走吗?”
“没问题,大家都不愿意靠近的。祖父和百合坂家几乎断绝了关系,因为过去好像干过特别过分的事。祖父把家业还有家人都扔下不管,跑到美国创业大赚了一笔。”
诗月像讲电影片段一样咯咯地笑着说道。
“父亲也经常说,没把他当自己父亲。毕竟是被抛弃的,也难怪这么想。但对我来说却是最棒的祖父了。”
还真是够过分了。
失望——倒不至于。感觉这种事他的确干得出来。果然很多爵士乐都不能用常理来考虑吧,虽然这偏见太草率了。
“然后祖父让我带真琴同学过去。”
这是放学回去的路上,凛子和朱音也听到了。
“我们呢?”
朱音立刻有了反应,嘴上说着打探诗月的表情。
“诶?……不,那个,朱音同学和祖父不认识吧?”
“是不认识。小诗好狡猾,我想去碍事!小凛也快说点什么!”
“我可不干那么孩子气的事。”
“咦——?”
“按我的做法,就是每隔五分钟给村濑君的line发这套没地方用的‘邻居家大妈一个劲喊丘吉尔名言’的贴图。”
“比起用处我更搞不懂你为什么要买……”
“咦这是什么我也想要。”
朱音说着拿出手机。一时间我手机的提示音也响个不停。
“能不能别在line的群聊里开雅尔塔会议?而且全都是一副大妈脸,好可怕啊!”
朱音尖笑着差点晃出人行道。好危险。
随着这些毫无益处的对话,我们已经到了车站。我和诗月要坐以往用不到的目黑方向班次,与朱音还有凛子在地下道告别了。
“真琴同学!晚饭也一起吃怎么样!”
看不到两人的影子后,诗月期待地问道。
“祖父说也算是为前几天突然把你带去那件事道歉还有道谢。”
“啊?没事的,我也很开心,哪用得着道歉——”
见诗月一脸沮丧,我慌忙说:
“啊,嗯嗯,机会难得,请让我作陪。”
我给父母发了line消息,说今天去朋友家做客,吃完晚饭再回去。
到了目黑的住宅,出来迎接的禄朗先生昏昏沉沉的,眼皮也睁不开,看到我和诗月后不停点了好几次头。
“来了呀,谢谢啊。不好意思,白天一直在睡觉,结果搞得这么邋遢。”
话虽如此,禄朗先生肯定是听到门铃后赶快换了衣服吧。得体的穿着一看就知道他擅长交际。要是我遇到同样的情况,现在绝对还没换下睡衣。
“喝上一杯就能清醒吧。”
“祖父大人,医生不是嘱咐过要少喝酒吗。”
诗月担心地说道,但禄朗先生笑着摆摆手,从橱柜里拿出酒瓶和玻璃杯。
“不喝点怎么摇摆得起来。村濑君,饭也在这儿吃是吧。”
“啊,是的,承蒙招待了。”
“我来做饭!”
见诗月干劲十足地说着戴上围裙,我瞪大了眼睛。
“……诶?等等,之前你不还说不会做饭……”
“哈哈。哎,我们在下面边玩边等吧。”禄朗先生说着拍拍我肩膀。
我满怀不安,看着诗月蹦蹦跳跳地走向厨房,然后被禄朗先生带到地下的演出场地。
这儿的音响设备也很完备,禄朗先生给我听了各种爵士唱片。内容主要以钢琴为中心,是为了照顾我特地选的曲子吧。把各年代的钢琴家统统放过一遍之后,最后又回到巴德·鲍威尔上来。
“怎么样,明白巴德厉害在哪儿了吗?说实话就行。”
禄朗先生笑吟吟地抿着苏格兰威士忌说道。
“呃,好的。……老实说,不是很明白。感觉确实是正宗的爵士,但要说厉害,塞隆尼斯·孟克更厉害吧。”
我从摆在桌上的唱片中找到一张指着说道。封面上是个戴墨镜的黑人,严肃的脸有些细长。禄朗先生点点头。
“因为孟克厉害的地方很好懂啊。超乎常理,谁也跟不上,所以到最后几乎都是钢琴独奏。”
玻璃杯里的冰块叮当作响。
“而巴德厉害的地方,光听是听不出回来的。外行常这么说:这就是所谓的爵士钢琴嘛,和其他爵士钢琴家听着一样嘛。估计你也是这个感觉,对吧。”
“呃,那个……是的……对不起,太外行了。”
“不,这样就行,你的耳朵没问题。”
禄朗先生把玻璃杯放在桌上转过头去,朝背后静悄悄伫立在舞台上的三角钢琴瞄了一眼。
“不过,想法反了。”
“反了?”
“不是巴德和其他人弹得一样。而是其他钢琴家全都是像巴德那样弹的。”
一时间,我没能理解禄朗先生说的内容有多么不得了。见我一脸呆愣,禄朗先生的眼神回到钢琴上继续说:
“你意识里那种‘有爵士味的钢琴’,是巴德开创的啊。估计大家听过后纷纷被折服,感到羡慕,然后去模仿。我也好想生在那个时代。”
我说不出话来,于是也朝钢琴看去。漆黑浑浊的侧面上,像香烟的烟雾一样细细映出我和老人的身影,而吸顶风扇的影子带着困倦的节奏不停旋转,将我们的身影上部拦腰截断。
门口传来走下楼梯的脚步声。
“久等了!”
是诗月。她手里的大托盘上满是冒着热气的盘子。
摆在桌上的每一道菜卖相都很好,看着就觉得好吃。
“诶,这些是诗月做的?不是不会做饭——”
“因为我修行过了!”
“就是把藤村女士预先做好的菜热了一下吧。”
禄朗先生立刻插嘴说道。藤村女士,说的好像是保姆的名字,禄朗先生在他茨城的住宅已经雇用了很久。就是说特地让她也来过这里。
“祖父大人!为什么这么快就戳穿啊!”
诗月眼泪汪汪地说道。
“想糊弄人就多用点心。沙拉酱和牛肉的酱料都被你弄反了。”
“啊……”
诗月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我慌忙开口:
“没事的,味道差不多,这样也很好吃。”
“……不,相同的成分只有酱油和洋葱泥。沙拉酱里面的醋是用红酒和苹果做的,还有紫苏和罗勒增添香味,不太适合肉;而牛肉酱料里面牛至的香气太浓,还加了一点蜂蜜,感觉不适合用在沙拉上。”
“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却不会做饭啊!?”
豪华的晚饭让我这个吃饭没那么挑剔的人非常享受。禄朗先生一直在喝酒,没怎么吃东西,诗月的饭量也非常小,结果负担基本都落到了我的胃上。饭后休息时,禄朗先生朝诗月问道:
“敏夫和美树子夫人也挺担心的吧,你都一周没回家了。”
估计是诗月父母的名字。
“叫我回去的邮件发来了好几封,但我觉得不是担心。父亲只不过觉得拉拢我对离婚仲裁有利,母亲脑子里只有花道,单纯是看我最近没练习心里不痛快。”
诗月一脸淡然地说道,反而是我开始不安。我完全是外人,这事不该听吧?
“唔。敏夫喜欢沾花惹草是遗传了我啊,美树子夫人也不容易。要说给孩子添麻烦,我干得过分多了,没资格生敏夫的气。”
总觉得这事让人笑不出来,可不只禄朗先生,诗月也哧哧地笑了。
“可是,现在的生活可没法一直持续下去。”
“啊……是……是啊。”
诗月垂下视线,朝咖啡杯看去。
“一直依赖祖父大人——是不行的呀。”
“不是说嫌你麻烦。不过老是让藤村女士跑那么远过来也不太好。”
“是啊……对不起,我只顾着自己。”
“要是可以,我也想一直和你住在一起,但今后的事情说不准,没法保证啊。”
“是、是啊,祖父大人也有自己的安排……”
诗月抱着头发起愁来。禄朗先生长叹一口气,然后换了个语调。
“抱歉啊,我没责备你。当然不是突然让你今天就回去,而且村濑君也在这儿。今晚要演个痛快。”
“……嗯!”
诗月说着站起身,挥去阴沉的气氛,开始收拾餐具。
禄朗先生从仓库里拽出和他一样高的乐器盒,横放在舞台上打开。
是低音提琴。
“贝斯您也会弹吗?”
诗月的确说过“让祖父来弹贝斯”,没想到是说真的。
“各种乐器我都练过,因为想保证遇到任何舞台都能冲上去演两下。在美国到处乱逛的那阵子,每天晚上我都是这么在酒吧过的。”
真是人生的达人,我心想。
禄朗先生调音的时候,洗完碗的诗月回到了地下室,满脸兴奋地在鼓凳上坐稳,开始做手腕的柔软操。这时禄朗先生说:
“今天是三重奏,想比上次玩得像样一点。村濑君,把你擅长的曲子全都弹一遍,什么都行。”
“诶?可是之前我也说过,爵士完全不懂。”
“和上次不一样,这次加了贝斯,别管什么古典还是乡村,只要弹出那个味儿就是爵士了。肯定有点东西的吧,别在意,能弹就行。”
没办法,我一首接一首弹出自己为数不多的钢琴曲存货。巴赫,贝多芬,莫扎特这些人的曲子(里面还有弹不好的)让禄朗先生直皱眉头,诗月也在鼓后面憋笑。
但换成游戏音乐时,禄朗先生的表情变了。
“刚才的好像可以啊。”
“诶?……这是游戏的bgm(背景音乐)啊?”
“是吗,我好像以前在哪儿听过。听着起劲,又有那个味道,值得演演看。游戏的音乐就是能循环播放对吧?不是挺适合即兴的吗。完整弹一遍听听,我把和弦记下来。”
确实,为了能一直循环,游戏的bgm没有结尾,适合爵士即兴,可是。
只听我弹过一遍就搞清楚和弦的禄朗先生指示诗月说:
“节奏放慢到三分之二左右,懒洋洋的更有意思吧。叮叮镲打摇摆节奏(swing),踩镲打二四拍,军鼓边击(rimshot)也加进去。”
然后他抱着低音提琴,在高高的凳子上坐下。
我下定决心,转向钢琴。用眼神朝诗月示意后,几乎是听天由命地敲响最初的9和弦。
骇人的加速度让我朝后仰去。
在诗月颗粒感分明的叮叮镲声音下,禄朗先生的节拍开始呼吸,一同催促我的内心,毫不停歇地接连跳向下一段乐句、再下一段乐句。映在眼中的一切都急速向后退去,转瞬间周围已经昼夜颠倒。
无法置信的是,禄朗先生选的曲子是《超级马里奥兄弟》的地上关bgm。那段轻快的旋律本该让人想起鲜亮而原始的芯片音乐,而如今凭借节奏组两人强劲的动力,竟变得暗淡苦涩,仿佛萦绕着紫雾的香烟。我手指上生硬的感觉眨眼间被迎面吹来的风打散,只剩下微热的焦躁感开始摇摆。
那是拼上性命的冲刺。我们的马里奥一刻也没有停步,也见不到有酷霸等待的终点。一点点改变面貌的新风景由我们的指尖编织,出现又消失,然后再次出现,如此不断反复。以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心里竟沉睡着这么多旋律的碎片。
就这样,马里奥穿过森林,游过大海,跨越沙漠,冲上云端——
最先用光力气的是禄朗先生。
他开始跟不上诗月驱动的节奏,好几次弹错音,最后大笑着停下演奏。
“……演得不错嘛。”
禄朗先生倚在低音提琴上,看着我大口喘气。
“不好意思啊,体力撑不住了。可能有点喝多了。”
“才不是有点!祖父大人,您这不是站都站不稳了。”
诗月噘着嘴站起身。
被孙女扶着坐回玻璃桌旁,禄朗先生还是不吃教训地朝酒瓶伸手,真拿他没办法。
“都运转过热了,可得喝点酒凉快一下”
“真是的,祖父大人!”
但我也浑身是汗,一样需要冷却,问禄朗先生要来冰水,一口气喝光。
“我休息一下当个听众了,你们演到尽兴为止。”
之后我和诗月互换位置,大笑对方蹩脚的演奏,还借用禄朗先生的低音提琴尝试了一下后立刻放弃,真是乱玩了一通。
我待到了很晚,打算回去的时候,禄朗先生说晚上不安全,给我叫了出租车。
“要不住一晚?诗月肯定高兴。我也想早点抱曾孙。”
“祖父大人!?您、您说什么呢!”
诗月的声音变了调,说真的别开这种玩笑了,简直是性骚扰。
“我回去再多练练,下次合奏的时候好斗个痛快。”我答道。“另外爵士曲也练得更像样一点,呃……就练会一首塞隆尼斯·孟克的曲子。”
“嗬,口气不小啊。”禄朗先生说道。“下次合奏吗,能演就好了呀。”
他的回答相当没底气,让我也有点担心,但还是坐上了开来的出租车。
结果,担心的事情成了现实。
约好的合奏没能实现。
*
文化节越来越近,校内的气氛也开始紧张,可第二周的星期四,诗月突然请假没来上学。
我们正觉得差不多该为中夜庆的演出认真排练,于是预约了录音棚,打算傍晚过去,可从早上起诗月就不在学校。
line上的消息也一直是未读状态,午休时到教师办公室向三班的班主任打听,却得知“从早上就联系不上百合坂同学”。
听我说完这些,凛子一脸不高兴。
“就快正式演出的时候擅自翘掉重要的排练,诗月真是精神松懈。”
“你真好意思说别人……”
忘了上个月自己干过什么吗?
“小诗不来排练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好担心。”
朱音盯着自己的手机说道。我也点头。按她的性格,就算有什么急事也会和我们说一声才对,情况有这么紧急吗……?
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时,我的手机振动起来,是诗月打来的电话。
“喂?现在——”
“真琴同学,对不起。”
听到诗月毫无精神的细弱声音,我说不出话来。
“今天的排练,我——可以请假吗……”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电话对面传来什么东西互相摩擦的声音。
不,这是……呜咽?
“……昨天,祖父倒下了。……手术刚刚结束,还没清醒过来,我要陪着他。”
问过是哪家医院,我立刻挂断电话,朝教学楼出口跑去。背后响起铃声,通知午休还有五分钟结束。
“村濑君?”“小真琴,怎么了?”
两人的声音和脚步声追了上来。
那是内堀大街上的大型综合医院。
和接待处确认后,我们前往特别病房的六楼。
走廊里没什么人影,诗月正坐在墙边的沙发上,就算我们靠近,她一时间仍然低着头。
“……啊……真琴同学。”
迟钝的反应,杂乱的头发,还有眼睛下的黑眼圈都清清楚楚告诉我们她的疲惫。
“大家一起来了啊。”
诗月想朝我们笑笑,却没能成功,只露出脸颊抽搐似的表情。
“下午的课……大家都翘了吗?”
为什么你还要担心这个,我心想着朝背后的凛子和朱音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前的情况太过沉重,于是下意识想找地方逃避,才去注意根本无所谓的事情。
“你祖父怎么样……?”
朱音朝病房的门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
诗月低下头。
“……还没有醒来。”
她只应了这么一句。我们站在走廊正中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围静得要命。
终于,一阵脚步声打破寂静。
“大小姐,我把换洗的衣服拿来了。”
朝声音转头,便看到一名和蔼的半老女性拿着纸袋朝这边走来。注意到我们,她微微低头致意。
“请问——是学校的朋友吗?”女性看着我们的校服说道。“平时是我照顾禄朗大人的生活。”
我们也只好低头。这名女性大概就是名叫藤村的保姆。
“然后,大小姐,”她重新转向诗月。“您先回家休息一下吧。”
“不用,没事的,我要待在这里。”
诗月打起精神回答。
“在这儿也能借用淋浴,而且有地方吃饭。”
“可是……”
“藤村阿姨才是,从昨天开始一直在忙吧,谢谢,辛苦了,之后我来就可以。”
保姆盯着诗月想继续说什么,还朝我们看了一眼,好像想让我们也帮忙说两句,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深深行过一礼,从走廊离开。
“从昨天一直没休息?没睡觉吗?”
朱音靠近诗月问道。
“是的,没有,只是迷迷糊糊打了会儿瞌睡……”
诗月含糊地回答,看着朱音的眼神很涣散。
“可是,我想等到祖父醒来。”
“情况怎么样?”
凛子平淡地问道。
诗月垂下视线,什么也没回答。
冷雨之夜般的沉默降临,我们只能盯着各自的脚尖。
接着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诗月抬起眼神,小声说着“是医生”,从沙发上起身。
穿白大褂的两名男性和一名女性走了过来。打头的男性医师戴着粗黑框眼睛,一头浓灰色的头发好像很坚硬。浑身上下分明散发着威严。
“感谢您这次答应我们不讲道理的请求。”
诗月低头说道。那副成熟的举止让我吃了一惊。
“哪里,毕竟是对我有大恩的会长,我来主刀也是应该的。”医师说道。
会长,好像是说禄朗先生。
“而且现在被您感谢还早,只是手术结束了而已,之后我们也会尽全力——”
这时医师停下话头,看了我们一眼朝诗月问道:
“这几位……是您的学友吗?”
“是的。”诗月无力地回答。
“您父母——或者其他亲属呢?”
诗月摇摇头。
“我打过电话,但谁也不来。”
医师轻声叹了口气。
“麻烦了啊,最好能让他们立刻过来的。”
胃的深处一阵绞痛。
医生说希望患者的家人能都过来,意味着——
“我听说会长和他的孩子们比较疏远,可连这种时候都……”医师打心底遗憾地低声道。
没错,如今应该在场的,不是我、朱音还有凛子。
“本想说一下手术后的事情……没办法,就和诗月小姐……”
这时,凛子突然从旁边插嘴说:
“诗月,我们回去了,还要排练呢。”
我吃了一惊朝凛子看去,只见她一把抓住朱音的胳膊。
“离文化节不到一个月,新歌还完全没搞好呢。”
诗月空洞的眼睛盯着凛子。
“我们去做只有我们做得到的事情,你也一样。”
她的话既冷酷又温柔。沉默片刻后,诗月点点头。
凛子和朱音经过医师们面前朝电梯走去,尽管心里犹豫,我也迈开脚步。
没办法。也不是我的家人,待在这里又没有用。
然而,凛子停下脚步转过身,粗暴地从背后把我推了回来。
“跟过来干什么,你去陪着诗月。”
“诶?”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人在走廊里越来越远。
“我们去把新歌搞定,让你们两个都没事可干!”
最后,远远传来朱音的声音。
转头看去,诗月靠了过来,紧紧拽住我校服外套的袖子。
只有诗月,其他任何亲属都没来。
——只有我能做到。
“……医生,有什么事,请和我说。”
她细如蚊讷地朝医师说道。
“可以让这个人也一起听吗?虽然不是亲属,但——是祖父亲近的朋友。”
禄朗先生的朋友。
我们只见过两次,年龄也差了有五倍。
但我们曾共享同样的节拍,演奏同一段旋律;一同弹着切分音,朝天花板的灯光仰头挥洒汗水;曾因同一处休止符深深陶醉。
医师点点头,催我们走进病房。
里面是宽敞的单人间。如果没有摆在床边的大型电子医疗仪器,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酒店的套房。
坐在仪器前的年轻医师站起身,朝这边低头致意。
禄朗先生的身体陷进床里,不省人事地睡着,头上密密缠着绷带,还戴着网套。他脸颊消瘦,皱纹就像风干龟裂的泥土,原本肌肉强健的体格也瘦得让人怀疑是不是萎缩了一半。我甚至没能咽下嘴里积攒的苦涩唾液。
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禄朗先生吗?
曾轻松地让叮叮镲的每一下摇摆节奏(swing)都散发出生命力的那个人,如今却躺在这个死亡气息淤积的屋子里,萎靡地闭着眼睛。
不——
之前有过不止一次前兆。
我想起和禄朗先生的闲聊,演奏间歇时他的举动,还有他偶尔露出的阴郁表情。他说遗书里让诗月继承那栋房子,还说没多少日子了想早点抱曾孙——当时我还以为是开玩笑,但或许那是禄朗先生本人早已预见的未来。现在回想起来,他说想一直和诗月一起生活但今后的事情说不准时,脸上的表情相当寂寞。
我和诗月并肩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医师的话,我几乎没听进去。
脑部的血管如何如何;接下来四十八小时内会想尽办法提高可能性如何如何;如果醒不过来的话如何如何。这些话全都从意识的表面滑落,没听进心里。我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诗月僵硬冰冷的侧脸。
“……我可以一直陪着他吗?”
诗月终于开口,最先说出的便是这个问题。医师带着愁容点头。
“可以的,这样会长也会高兴吧。”
潮湿的寒意涌上胳膊和侧腹。
如果患者病危,医生会允许亲属一直陪同。
这不就是说——希望很小吗。
如果有什么情况,请立刻叫我们。医师们说完,一同离开了病房,只留下我、垂死的老人、还有他的孙女。
四周静得令人恐惧。
明明这里是市中心,却听不到车的声音,脚步声也消失得一干二净。除了机械运转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到。
我盯着禄朗先生无力地瘫在被子上的胳膊。
骨头和血管凸显出来,仿佛只有两根鼓棒并拢那么粗,实在令人心痛。
“……去年,祖父也倒下过一次。”
诗月嘟囔了一声。她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床另一头小桌上的花瓶。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变得微弱,把红色和黄色的非洲菊照得雅致。
“是让我也住在他家里的时候。那时虽然没严重到需要做手术,但医生说以后很可能再病倒。后来祖父把事业都交给部下接手,完全退休。再后来,他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用不完的钱、渐渐老去的身体、以及一颗怀揣着某种向往的内心。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过去,他对家人做得很过分,还逃走了。虽然事业成功,却被亲戚们疏远。祖父总是笑着说没办法。”
诗月两手重叠,放在床单上,指尖在微微颤抖。
“他说毕竟是独自随心所欲地活到现在,死的时候也只好独自一人……这样子,太寂寞了。要是祖父不在了……我——”
诗月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咬紧下唇,用力抓住床单,趴在了床上。
但——我盯着禄朗先生下巴上花白的胡子轮廓心想。
你不是说过吗,鼓手只靠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不和其他人一起合奏,就什么都搞不起来,怎么能算什么都没有呢?现在不是还有诗月陪在你身边吗。
此外,还有一样东西。
和禄朗先生聊过的每一句话,都从水底浮到意识的表面,爆裂开来。
我问过,如果去无人岛只能带两种鼓要怎么办。
那时他带着沉思后的眼神回答,什么也不带。
要是带着什么,就只能听带的那件东西,但如果什么也不带,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在心里回放所有音乐——
回过神时,我已经闭上眼睛。
总觉得能感受到心跳和呼吸。不知那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身旁的诗月,或者说——
在柔和的黑暗中,我抬起双手。
我们仅仅一同度过两个晚上,给他听过自己蹩脚的钢琴,问过他关于爵士的蠢问题,又聊着爵士乐手们无聊的段子开心地大笑。这样的我和他仅仅算是陌生人,但如果说现在我待在这间病房里有什么意义的话。
如果现在,有什么事只有我能做到——
我轻轻落下手指。
指尖传来的,是黏土般粗糙的触感,下面是柔弱的搏动,再下面是坚硬、细腻而紧绷的手感。再那里,我开始弹起犹豫不定的上行音型,仿佛摸索着寻找现在还活着的东西与过去曾活着的东西之间的分界线。
记得钢琴的琴键就是骨头。我用自己的手指确认了这一事实。
因为,我听得到声音,真的听到了——
塞隆尼斯·孟克那克制的钢琴声,仿佛玻璃橛子默默掘进土中。
如果睁开眼睛,面前便只会剩下我用双手的指头在年老的病人手臂上轻柔敲击这一冰冷的现实。哪怕这个屋子里有一丁点乐音,意识也会完全被吸引,根本听不到来自内侧的回响。
我的音乐被流沙径直向地底落下般的寂静裹住。
我和他说好了。
到下次合奏时,要练会一首孟克的曲子。
所以,这不过是自我满足。
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弹下去。
我小心地扩展音域。在高处弹响八度音,右手小拇指险些从禄朗先生的肩膀上按空;而潜到更深处,左手便在禄朗先生的手心迷失方向。
只有我能听到的抒情曲。
人会这样独自死去啊,我心想。
无论我心中响起多么美妙的旋律与和声,都无法让现实中的空气振动,在意识外侧,一个音符也传不进他的心里,或许我和他看似有短暂的接触,但那就像夜空中擦肩而过的彗星和卫星,二者之间永远横亘着令人绝望而又深重的真空。
现在也是如此。
人与人之间能够相通、能够理解、能够联系在一起,这些全部是幻想,其实能做到的只有仰望远处闪烁的光亮,而就连那也只能看到几千几万年前的光辉,原本的星火可能早已燃尽。
既然这样,至少在闭上眼睛沉浸在音乐中的这段时间里,把这些都忘掉吧。
旋律在指尖自然而然地分化。
一个个音符有时不和谐地相撞后破碎,抓挠着我自身容器的内侧向上攀爬,而后落下。因为孤独又空虚,音乐才会产生如此复杂而又美妙的回响吗?
如果没错,那真不知道这是何等悲哀的技术,又是为何等悲哀的生物而诞生。
尽管明白,手指还是没有停下。我想不到其他能做到的事情,只好像数着在心中不断积攒的砂粒一般叠下半音阶的乐句,在左右手之间抛动。扩大诠释原本的和弦,将神经过敏般涌上心头的片断一网打尽,瞬间铭刻在键盘上。撕扯伤口的手停不下来。疼痛像自体中毒般源源不断创造新的旋律,化作电流穿过指尖,又唤来下一阵疼痛。
我明白,这是从内测削磨自己。
最终,我也会变成泡沫后碎裂消失吗?就像塞隆尼斯·孟克那样,不与任何人相依,独自在空中飘荡。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吗?
忽然,我发现听到的不只有自己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旋律间隙中,有谁填进了叮叮镲摇摆节奏(swing)的细流,仿佛黎明天空中淡去的银河。随后,分别用军鼓与底鼓插进深沉的一击,仿佛想确认我真的存在。
是诗月吗。
或许,她也和我一样在旁边闭上眼睛,将意识沉浸在幻想中,在床沿的铁管上刻下节拍、踏响漆布的地面。
或者,就连在肩并着肩的距离下感受到的这份温暖与节奏,都只是我的错觉。
不,是哪种都好。
只要感受律动就够了。
我屏住呼吸,浸入延展的骨架森林,一丝不剩地刮下紧贴在琴键之间的生命余韵,将其接连变换成微热的和声,释放到大气当中。
我明白,活下去就是向死亡前进。
我也明白,每当一段乐句的光在耳中散去,返回手指的微弱搏动便会变得更弱。
最后的颤音,已经完全是骨头化作砂土崩垮的声音了。
我收回双手,放在床单上。
余音还在持续。
一阵空虚涌上心头。冒出的汗开始降温,变成古怪的触感渗入皮肤,冲淡余下的热量。空洞的余韵甚至化为寒意,苦味粘在嘴里,我抓住床单的手颤抖着。
自己在干什么啊。
病房里,昏睡中的他独自在生死的交界处徘徊,而我又不是家人,却坐在床边不走,假装弹什么钢琴——
“……《ruby,my dear》”
一阵声音传来。
我睁开眼睛。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变得衰弱,却刺得我的视野满是伤痕。
他的脑袋仍陷在床里,被绷带、纱布和网套挤压得很小很小。尽管如此,眼皮还是微微睁开,露出深处的火光。
视线相碰后,禄朗先生沙哑地喃喃道:
“……你小子,选的曲子总是这么伤感。”
“祖父大人!”
诗月站了起来。圆凳在身后倒下,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可她毫不在乎地趴到床上,紧紧抓住禄朗先生的胸口。禄朗先生只能勉强转动眼球,看了我一眼后视线回到天花板。眼皮柔弱得好像一旦松一口气就要再闭上,分不清和周围皱纹的区别。
“……医院啊。……情况怎么样了,我没闹出什么交通事故吧?”
“是吃饭的时候倒下了。太好了。啊……祖父大人,祖父大人!”
诗月的眼泪把被子打得湿透了。我一时间愣愣地望着两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按下按钮叫护士过来。
禄朗先生朝还趴在他胸口的诗月伸出左手,无力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再次只转动眼睛,看着我嘟囔说:
“……你陪着诗月啊,谢谢了。”
我摇摇头,想露出笑容,可嘴唇僵硬得不听使唤。
“……没什么,我只是坐在这儿发呆,什么也没做。”
嘴里终于说出话来。
“演奏不错。比孟克弹得更直率。”
禄朗说道,声音轻微得和呼吸差不多。
“竟然听出是哪首曲子了吗。”
“姜还是老的辣嘛。”禄朗先生自嘲似地笑了。
“祖父大人,别说话了,安静地等医生过来吧!”
诗月用力把被子拽高,都快把禄朗先生下巴上的胡子遮住了。
等到一大群医师过来,我便走出病房。
透过走廊的窗户,能俯视医院楼中间正方形的天井。被建筑的影子推挤后所剩不多的和煦阳光下,一个穿睡衣的孩子正坐在轮椅上慢慢追赶鸽子。在白杨树之间,能看到一群白衣外穿着水蓝色对襟毛衣的护士若隐若现。
我抬起自己的双手,注视还在发麻的指尖。
钢琴声仍在耳边回响。
塞隆尼斯·孟克,《ruby,my dear》。这首曲子几次被收录进专辑,是他中意的原创曲。我也是听过后立刻觉得喜欢。
伤感。或许吧。
我怎么也没法像孟克那样发出厚重又彰显存在感的声音,弹的时候或许非常简单地表露出孩子气的感情。
这样就好,只要能传进他心里就足够了。
实际上的确做到了。明明我们之间隔了几亿公里的距离,彼此都在孤独地航行。
我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想象他今后的轨道。
那首《ruby,my dear》便是我们最近接的时候。
如今演奏已经结束,我心中莫名确信,两人的道路再也无法互相交错。
*
第二周,我在学校听诗月说禄朗先生出院了。
“这样啊,能回家了。太好了。”
“是的。可是……”
诗月露出愁容,欲言又止。
“右手和右脚好像不听使唤。虽然也在做康复训练……但毕竟年纪在那里,据说很困难……”
半身不遂。
我回想起禄朗先生同时蕴含细腻与豪放的鼓点。
如今已经没法再听到了。
“然后,他说让我和真琴同学道歉,说好再一起合奏的承诺没法兑现了。”
“诶?……哦哦,嗯。……嗯……”
我的确想让他听到我练习的成果,想再合奏一次,但怎么说呢,现在心里的感情并不能用惋惜来形容,换成遗憾或者悲哀,也不太对。
要说寂寞——嗯,近了许多。
这感觉就像是秋天就要结束时树叶失去颜色,积在柏油路上风干后被车轮碾碎,而自己只能一味地看着。或许,用酒精和毒品代替燃料,磨削自己的身体与灵魂来演奏的爵士乐手将这种心情称之为忧愁blues。
你想弹这个,还差得太远了——我仿佛听到禄朗先生的声音。
“对了,祖父说还有一件事。”
听到诗月的声音突然变得快活,我吃了一惊。
“他说审查通过了!”
审查?什么审查?还有为什么诗月高兴得要跳起来了?
“不记得了吗!”诗月挑起了眉毛。“就是判断真琴同学能不能得到目黑那栋别第的重要审查啊!”
“哦……哦哦。确实有过这回事,不对,那是开玩笑吧?”
“继承不动产的事怎么可能拿来开玩笑!”
要继承那栋房子的不是你吗。还有,这种让人不安心的词能不能别大声喊出来?这儿可是学校啊?
“等下等下,在说什么?”
朱音闻声立刻凑了过来。音乐准备室很小,说什么都会被大家听到。在窗边一脸平淡的凛子恐怕也不例外。
“我祖父那栋有演出场地的房子在目黑——”
诗月开始耐心细致地解释,朱音听完立刻朝我逼问:
“小真琴!竟然是奔着财产结婚!”
“嗯,我就猜到你绝对要这么说。才不是呢……”
一开口就被否认的朱音眨了眨眼睛。
“你不要吗?那我可要收下了。”
这对话好像以前也有过?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不行,都说了要需要审查的。”诗月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也审查一下我嘛!钢琴就行了吧?键盘乐器我也比小真琴弹得强五倍呢!”
朱音说着,打开音乐准备室里配备的小型电钢琴。
“我也参加,想要目黑的豪宅。”凛子也突然参战。
“虽然完全不懂爵士,但既然是村濑君能弹下来的东西,我应该能弹得比他强十倍。”
你们一个个全都看不起我是吧?唯独这两周我可是整天听着巴德·鲍威尔和塞隆尼斯·孟克练下来的啊?嘴上想这么说,可听了朱音和凛子站成一排,即兴联弹出爵士味十足的钢琴,那可比我强了五十倍,真是丧气。
“完全不行!别小看爵士,你们以为这种水平就能抢走我的财产吗!”
诗月你怎么也起劲了。
不过看她们挺开心的,于是我不去在意,来到旁边的音乐室。
我也练了挺久,弹得还不错呢,要听听吗?我朝着空无一物的空中问道,然后坐在三角钢琴的凳子上,打开盖子。
刚敲下琴键,那天在病房里充满我内心的《ruby,my dear》带来的幻想立刻崩坏四散,连我自己也大受打击,弹到第八小节时,手指已经拌在一起动不了了。
我弹得有这么烂吗……?
不,稍微想想就能明白,那时我没实际弹出来,只不过在脑海里播放想象中最棒的演奏,一旦和现实中的自己比较,肯定是这个结果。
原因我明白,但——
还是拿这丧气的心情无可奈何。
真想到无人岛去了。就像禄朗先生说的那样,不带任何与音乐有关的东西,孑然一身地随大海漂流,被冲上沙滩,抱着膝盖仰望星星,耳边只听得到冲刷脚尖的波浪声。
直到她们三个吵吵嚷嚷地从准备室过来,我始终在沙滩沉浸在妄想中的钢琴声里。那心情棒极了,简直让我想哭。
5 爱是武勇,爱是自由
初中时我经常被问到:为什么你听的全是西洋音乐?因为和同学聊音乐时完全聊不到一起。
“装帅?觉得j-pop太土了?”
“不是啊,哎呀,啊哈哈。”
我只能笑着敷衍过去。
不随大流、敢于选择不同道路的自己与众不同——要说没有这种心理那是骗人,可不管怎么说只听西洋音乐的主要原因在于父母。父亲就只听西洋音乐:甲壳虫、齐柏林飞艇、滚石乐队、皇后乐队、平克·弗洛伊德,如果从小听这些长大,不管是谁都会像我一样吧。一个小孩又不具备自主选择音乐的理论基础与经济条件。
当然原因不全在父母身上,我自己也有一个无论如何都对本土音乐喜欢不起来的理由。
那就是对歌词无法接受。
本来,我们熟悉的流行音乐是从英语圈流传过来的,写歌时是为了用英语唱。说到英语,大半单词里每个元音旁都紧紧跟着辅音,写歌词时基本上是“一个音符一个单词”。
可日语单词的音节非常多,没法像英文歌那样,一个音符一个单词地给旋律配歌词(虽然也有樱井和寿那样硬安上歌词的人)。而提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是只把印象深刻的部分换成英语,比如副歌里只有一句歌词用英文写。
初中时,我对此嗤之以鼻。
真难看,完全暴露了对欧美的自卑。与其这样还不如全都写成英语歌词呢,连这点语言水平都没有,却在这儿耍小聪明。
等上了高中,自己也开始作词作曲后,真想把初中时的自己痛扁一顿。
和自卑没关系!根本没余力在意那个!歌是给日本人听的,歌词当然主要要用日语写,而为了同时保证易于传唱以及整体的观感,只在副歌里加英语是最快的捷径。就技术而言是必然的选择。
我很晚才明白这一事实,可理论与心情是两回事。
道理我懂,但没法像软件升级一样立即将原本的价值观全部替换。
初中时的心情仍占据内心,时不时从内侧戳动。每当我要写歌词时,就能听到嘲笑的声音。
拜此所赐,如今我仍在艰难地与日语搏斗。
*
“可以让我也写写歌词吗?”
离文化节只剩两周,我们在录音棚排练时,朱音开口说道。
“我写的歌词……不行?”
我心虚地问道。
“倒不是不行。嗯——”
朱音转了转眼珠。
“唱起来顺口,但该说是很难记吧。因为内容挺抽象的。”
“我以前也觉得。”诗月在鼓后面说道。“真琴同学写的歌里面,完全没有情歌!”
“呃……嗯,确实……”
的确,我没法反驳。为了想办法给旋律配上有意境的日语,歌词都变得暧昧,可以从不同角度理解。而且更重要的是,写恋爱如何如何的,感觉好害臊……
“玩音乐的人怕害臊怎么行。”凛子说道。“更害臊的事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比如女装。”
“不准说那事害臊!”
“穿女装不害臊吗?那很好,以后多穿穿。”
“诶?啊,不是,那个——”
我没过脑子就反射性开了口,结果是自掘坟墓。
“那比女装还害臊的情歌就由我来写吧!”
朱音干劲十足地说道。
“这我倒非常欢迎,不过怎么突然想写歌词?”
听我发问,朱音有点难为情。
“果然作词就该是主唱来吧?而且我也想要版税!”
“你说版税,我们又没打算发售。”
“发售呀!能赚钱的!”
“我也想赚得更贪心点,好早点从家里逃出来独立生活。”
凛子认真地加了句不得了的话,不过毕竟发生过那种事,倒是可以理解。
“我也觉得能商业化挺好的吧,不过要先解决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见三人听了一脸茫然,我把precision bass放到琴架上,打开放在录音棚角落的笔记本电脑,按顺序播放我们乐队至今录的mv。
“虽然这话我自己说也不太合适,但声音太单薄了。问题不在于演奏,而是录音。”
“是……这样吗?”诗月抬起视线看着我说道。“我还觉得尽管录音不是本职,真琴同学也相当努力了呢。”
“听起来有这个感觉,就是说不够内行啊……啊,抱歉,我不是生气。”
见诗月的脸色明显变得阴沉,我慌忙补充道。
“要拿出去卖,就意味着去和专业制作的曲子摆在一起,不能拿不是本职当借口。”
“是啊……”诗月说着低头。感觉她想帮我圆场,但又不得不承认声音单薄这个事实。
无论录音还是混音,都不是只要有录音仪器的知识再积累到操作经验就能立刻学会的技术,真正做起来更复杂。换句话说,这是和吉他或者鼓有同等地位的“技艺”,既体现个性,又考验品味。我自己录音后和专业的音源对比,也找过各种书来读,对此深有体会。这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东西。
“那,我也要学录音!”
朱音握紧双拳,兴致勃勃地说。
“别勉强了,朱音你本来要负责的声部就多,刚才不是说还要写歌词吗,哪有时间负责录音。”
“只要逃课——”
“不行!绝对不行!学生要优先学业!”
“咦——连我父母都不说这种话。感觉在他们眼里,我一周能去一次学校就谢天谢地了。”
那是因为你两年都没去过吧……
“朱音你怎么了?突然什么都要做。”
凛子眯起眼睛问道。朱音苦笑着沉默了一下,好像不太愿意说。
“……哎呀,要是能正式发售,就想多分到一点。你看,我一直靠给人帮忙赚钱,天生小气啦。”
以前你好像什么时候说过不缺钱来着?
“但就算朱音学会录音,也必须负责演奏,很没效率吧。”凛子冷静透彻地指出问题。
“嗯——也是……”
“那果然还是要交给真琴同学吗?”
诗月说着,来回看着调音室的玻璃还有我的脸。
“虽然村濑君的水平不高,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器材性能有限。”
凛子的发言简直刻薄到让人爽快。没办法,这是事实。作为录音师,我只是略懂皮毛,而且“moon echo”这里到底还是主要给人排练用的,配备的录音器材只能算说得过去。
“无论器材还是人才,是不是都完全交给另外的人更省事啊……”
我叹了口气嘟囔。
“就是拜托专业的人?”朱音问道。
“专业的人?……哦哦,嗯,要是考虑效果,确实是这样。”
资金不是没有,但要通过什么门路,又要去拜托谁呢。毕竟直接关系到音源的质量,我也不想随便在网上搜搜就决定。
“不如说,上次演协奏曲的时候我就打心底觉得,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真想全都交给别人……”
“就是想找人做经理?”朱音问道。
“哦,嗯,有个经理挺好的,不过也要有人愿意做才行。”
“我要做!我来做蜂蜜腌柠檬!”
“都说了你怎么什么都想干啊?你手上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吧!还有我们不是运动社团,用不着柠檬。”
“这样啊,小真琴吃干炸食品是不浇柠檬汁来着。”
“谁提到干炸食品的事了!?”
*
正好我后来和柿崎先生见面,就和他也打听了这件事。
“经理是吗!确实呀您们差不多该找一个了,正式出道也可以开始考虑了呀!”
“不不,还没到那么夸张。”
paradise noise orchestra首次登台演出是在夏天的一次活动上,那次活动正是由柿崎先生所在的公司主办。
这人会说话又能带动气氛,不出所料聊到了这上面。
“录音也认真起来,是吧!我觉得好啊!太棒了!哎呀感觉您们直奔着成名去了,到那时候就不好随便找来参加我们公司的活动了呀,可得趁现在让您们多来几次。签约的地方已经定了吗?”
柿崎先生自顾自说得越来越远。
今天我来到新宿的咖啡店,原本是为了协调文化节上需要的音响器材和他碰头。中夜庆的演出场地在体育馆,但音响质量不高,至少想用好点的器材和调音师,便想和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柿崎先生商量。本来如果只谈必要的事情,十五分钟就能结束,可对话随着几句闲聊越扯越远,桌上的两只咖啡杯早已经空了。
“不是说想搞商业制作,只是想改善音质。”
“就是说想达到商业化的水平吧,那就是商品化了,换句话说不就是商业制作嘛。”
听他这么说确实没错。
……这人嘴真巧啊!
“实际是什么情况呢?”柿崎先生的语气认真起来。“各位pno的成员也有做职业乐手的打算对吧?”
他不是问“有没有打算”,而是问“有这个打算对吧”,让我莫名感到一阵压力,结果盯着空中沉思了一会儿才回答:
“凛子很想靠音乐赚钱吧,还说想早点独立。朱音也是以前就干些类似自由乐手的事情赚钱,感觉是打算靠音乐吃饭。诗月……虽然有家业,但时不时就说想玩一辈子乐队之类的话。至于职业乐手……怎么说呢……”
“村濑先生呢?”
“我吗,嗯——”
我把手伸向额头。明明店里没开暖气,上面却冒出了汗。
“确实觉得要是能靠音乐吃饭就好了,但想法很含糊,没认真思考过。像我这种态度随便的人谈什么职业不职业的不太好吧……也没有觉悟或者热情……”
柿崎先生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
“啊啊,失敬!哎呀真是抱歉。”
不知道是不是想掩饰难为情,他叫来店员,又给我们两人各点了杯咖啡。
“职业乐手里面,这么说的人也相当多呀。必须有职业意识啦,觉悟和气魄和外行不一样啦这种话。但我觉得没多大关系。现在这个时代,谁都能在网上发消息宣传,职业和业余之间不像过去那样存在太大的隔阂。”
往端来的咖啡里加进大量砂糖后,柿崎先生继续说道:
“我也是呀,因为干这一行,见过成百上千的乐手。我们公司主要的业务就是从网上发掘他们,然后找来参加活动,业余的比较多,其中有很多人都让我想提醒他们觉悟不够,得多有点危机感。”
他说着语气越来越直率。
“那群人该做的都不做,嘴上说着想卖座、想出名、想正式出道,实际却浑浑噩噩地每个月办演出然后每次都入不敷出。但村濑先生您们不是不一样吗。该做的都做了,而且每次都有成果。结果代表一切,有没有气概根本不重要。观众们在乎的不是干劲或者态度,而是好听的曲子还有高质量的演出。”
见我眨眨眼睛,柿崎先生笑着继续说:
“而且村濑先生您们才上高一吧?未来不是有无限的可能吗。要是都三十四五岁,没机会再转行,倒是需要紧张感和觉悟,下定决心是继续以职业乐手为目标还是该放弃,但年轻的时候按兴趣爱好的感觉含糊地做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啦,不如说该继续往含糊这个方向努力呢。咦?这说法好像有点怪。”
“啊,没事的,我明白。”
“哎呀,啊哈哈,好像太认真了。可能我太喜欢pno结果忍不住激动。录音师这件事,我也找找看啊,请让我也帮忙,因为希望您们录出最好的效果!”
“……啊,好的,这倒是很感谢。”
麻烦他这么多真的好吗?尽管这么想,但又没有其他人可拜托,于是我决定坦率地接受他的好意。
和柿崎先生告别后,我直接去了“moon echo”。本来还打算顺路去乐器店和书店,但和他谈得太久,时间拖得不上不下,排练时间就快到了。
两手插进夹克口袋,迎着刺人的高楼风等待信号灯变绿时,我思考起自己的未来,想象到了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后仍然站在舞台上的自己。
不太能想象。
但我更无法想象自己每天早上扎紧领带,去公司上班的模样。
*
第二天,午休刚开始,朱音少见地来到了我的教室。
“歌词写好了,能不能帮我看看呀?”
“是可以……之后不是要去音乐准备室吗,怎么还特意过来。”
“被小凛和小诗看到会很难为情的。”
原来如此。也不是不理解,但给我看就行了?
两人来到了楼梯的缓步台,从朱音手里接过折起来的活页纸,展开后读了一遍。
“……啊——嗯。”
没能立刻想好该怎么说。
“我想听小真琴真实的意见啦,不用顾忌。”
不用顾忌吗,也是,顾忌也没意义。
“知道了,那我就直说吧,非常孩子气……”
“我就猜到……”
原来你自己知道啊。
“自己试着写词,我才发现小真琴有多厉害。呃,怎么说好呢?该说是工整呢,还是正经呢,或者说像模像样吧。竟然能写出那样的歌词呀!”
这话听着好像不是坦率地夸我,心情好复杂。
“因为写的时候想的全是怎么能写得像模像样呀……虽然比不上真正的职业乐手,但就算只有气氛也要搞得地道一点。”
“要是听的人都觉得像模像样,不就已经很地道了吗。”
她能这么说我感到安慰,但我自己也觉得差不多到极限了。至今歌词都是好不容易才找到合适的词串起来,所以朱音说愿意做真是帮了大忙。
“那个,朱音的这份,虽然整体来看不太行,但到处能找到很不错的句子,和我的相比地道多了。”
“是吗?真的?不是安慰我?”
看到朱音不安地抬起视线,我点点头。
“比如这里,还有这里,读着特别有感觉。”
我指着活页纸上的几处说道,朱音转眼间快活起来。
“这些地方我也觉得挺不错的!”
此外,这种我自己怎么也写不出来的直白情歌果然很棒。
“如果能在这个基础上,把整体上生硬的地方改掉就好了。”
朱音听了又一脸沮丧。
“我的词汇量不够啊。”
“这方面多读多写,渐渐就好了。”
“是吗,只要努力学就能解决?但日语本来就不适合写情歌吧?”
突然听到这个,我眨了眨眼睛。
“……是吗?比如说?”
自己没写过情歌,不是很理解。朱音抱着胳膊说:
“比如说啊小真琴,英语里的i love you,简单直白就很好对吧。但日语里该翻译成什么?”
“‘我爱你(愛してる)’不行吗?”
[译注:此处日语为进行时。]
“这句话吧,总觉得像是在表达‘状态’,没法打动人对吧。该怎么说,就是,没有积极冲对方示爱那种感觉。”
“是吗,嗯……确实,原本日语里好像没有‘爱(愛する)’这种动作。”
所以才会把汉字的“愛”接上“する”强行造了个动词。
“我听说过!所以夏目漱石才会说‘就翻译成月色很美’,对吧。”
“这事好像是都市传说。”
“假的吗!?我白感动了!”
“和我说也没用。”
“是吗,那我去和夏目漱石抱怨!在杂司谷灵园对吧!”
他本人肯定更为难,明明是别人擅自编的。
“日语的歌里,大家都一个劲地唱着‘我爱你(愛してる)’,也没什么不行的吧。”
听我说得不怎么在乎,朱音挑起了眉毛。
“那来试试能不能打动人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朱音突然双目含情,盯着我的眼睛踏近了一步,凑近到我能感觉到她呼吸的距离,热切地开口:
“……我爱你。”
我禁不住往后仰着退了几步,结果肩膀撞到了缓步台的墙。
“……怎么样,完全没心动吧。”
“不,心动得不得了。”
“心动了?太好啦!”
你怎么高兴起来了,自己的主张不是被推翻了吗?
“可是,刚才那么突然,又是两人独处,这种环境下心动是当然的吧。”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不停找理由,可能是不想被她发现剧烈的心跳还没平复。
“是环境的问题?那回教室再试一次?”
“绝对不行!”
本来同班的同学就对我和女生的关系有很大误会,要是在教室里和我说“我爱你”时被人看到,简直不敢想当天要传出多可怕的谣言。
朱音耸耸肩继续说:
“i love you倒是还能说我爱你(愛してる),但i need you就真没法用日语来表达了吧?”
“i need you……我想想。‘我把你看成是必要的(私はあなたを必要としています)’。”
“又不是考试答题!”
“听着完全没感觉呀。啊,不用试了,这句我没意见。”
“日语里原本就没有和need对应的动词啊。”
确实没有。“必要(必要とする)”“需要(要する)”这种拘板的词语,比“爱(愛する)”更生拼硬凑,听着非常事务性。
“不如自己造词了吧。”
听到我的提议,朱音盯着空中嘀咕起来。
“嗯——need翻译成日语……needする,就是说……”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
“尼抖(にーどる)。”
“那是针(needle)……”
朱音咯咯地笑了,然后又猛地把脸凑过来说:
“我尼抖(にーどる)你。简直是杀害宣言呀!”
“都要扎人了……”
“嗯……有没有更贴切的说法呢。”
“为什么对need这么执着?”
我觉得在意就问了一下,只见朱音眨眨眼睛,然后露出不知是尴尬还是害羞的复杂笑容。
“哎呀,总觉得喜欢这个表达吧,感觉很真切。你看,知道有人需要自己,不觉得心里一暖吗?”
“嗯——。嗯。是……这样吧。”
也不是不明白她想说的意思。
“就是说比起i love you,朱音你更喜欢i need you。”
“更想听人对我说的绝对是i need you呀!来!”
朱音说着突然朝我张开双臂。
“来什么?”
“为什么不明白!”朱音撅起嘴来。“按这个对话接下来应该是小真琴对我说i need you吧!”
“明白就怪了!为什么啊!”
“我说啊,关心成员的精神状态也是乐队队长的重要职责啊?你想,要是我闹别扭,吉他和主唱就都罢工了啊?”
“为什么是我被威胁……?”
还有,也没经过什么商量,我就成了队长,好像这之前现场演出时凛子也介绍说我是首席,这已经是既定事实了?什么时候定的?
“更别提我们乐队里都是什么人了。有一次受挫经验,现在言行也不安定的钢琴手;家里情况复杂,又容易妄想加失控的鼓手;两年没上学,现在也没太融入学校,有点对人恐怖症的我。小真琴可是责任重大。”
“我开始不想干了……”
“拿这三个人摆在一起,我还算好的对吧?”
“这种别扭的自信拿去改善对人恐怖症啊!”
“啊,聊得起劲,没注意已经这个时间了!不快点去准备室的话不安定小朋友和妄想症小朋友要担心了。”
朱音说着非常不礼貌的话转向楼梯,我也追了上去。
在音乐准备室,小森老师和凛子还有诗月正围着桌子喝茶,看来三个人都已经吃完午饭了。
“刚才在楼梯那儿,听到朱音好像正练习对村濑君表白爱意。”
凛子一脸平淡地说道,诗月听了咣啷一声撞开椅子站起身。
“什、什么!我还好奇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这么晚呢!”
“淡定淡定,小诗没事的,是练习,不是正式的。”
朱音笑着摆摆手。
“这……这样吗,那就好。”
诗月坐回椅子上。可能正因为经常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情绪激动又是因为什么而心情平复,才会被朱音评价为容易失控还有喜欢妄想。
“就是常说的练习时当成正式上场,正式上场时当成是练习呀。”
完全没搞清楚情况的小森老师在旁边多嘴,结果诗月又开始激动。
“那不还是正式的吗!”
“就说了不用担心啦小诗,正式上场时就当成是练习,所以是练习。”朱音答道。
“是、是呀,如果是练习……那不就是正式的吗!啊不对,正式的时候又是练习……但果然还是正式的吧!就是说练习时……”
诗月变得像是追着自己尾巴的小狗一样安分下来,但凛子还没停。
“然后呢村濑君,我路过的时候只听到一两句i love you还有i need you之类的,实际上是在干什么?”
“呃,那个,就是说歌词——”
我正想解释,却注意到朱音恳切的眼神。对了,她说歌词的事还不想被凛子和诗月知道。
“啊——嗯,没说那么难为情的话。就是在聊‘爱是武勇’‘爱是自由’,所以被听错了吧。”
“小真琴,这两句诗听着羞耻多了……”
“你以为是谁害的啊!?能别突然拆台吗?”
没想到被朱音本人背叛。而且凛子接着追击。
“老实说是在商量英语歌词和日语歌词不就行了。”
“你这不是全都知道吗!怎么还骗人说‘只听到一点’啊?”
“因为好奇村濑君会找什么借口。没想到硬编出来的谎话竟然比事实更羞耻三倍。”
“唔唔唔……”
“爱是自由是什么回事,难道说出轨ok吗!出轨我可绝对不允许啊!”
连诗月也复活了。
到头来,这屋里没有一个人帮我说话,多亏接到电话我才得救。
“啊,抱歉,是柿崎先生。”
这通电话简直让我感动得要掉眼泪。我拿着振动的手机逃到音乐室。
“哎呀真是抱歉,这个时间打电话。还在学校吧?我是想应该在午休才打的。”
“啊啊,是的,正好是午休。”
“抱歉打扰了,发生了件不得了的事,就想尽早告诉您。那个,响子·克什米尔(kyoko·kashmir)您知道的吧?”
“……是的,当然知道。”
他怎么突然提这个。
说到响子·克什米尔,是出身于日本但闻名全世界的音乐界大人物。本名好像在西洋人嘴里不好发音,而欧洲巡演期间,“kashmir”这个爱称在当地粉丝之间传开(据说原因是现场演出时经常翻演齐柏林飞艇),如今在日本也完全被接受。
“拿录音师那件事去和我们老板商量来着,结果直接被当成是pno想正式出道在找制作人了。然后我们老板和响子·克什米尔关系不错,拿pno的事去拜托了一下,结果对方也说以前看过视频,觉得有兴趣。”
发展实在太过迅速,我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握着手机听下去。
“好像已经谈到实际制作试试看,哎呀也没知会村濑先生您们就风风火火地搞出这么件事,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您们要不先见个面看看呢。”
之后和柿崎先生又谈了一会儿,可具体内容我完全没记住,有一半时间都在走神。
打完电话后回到准备室。听我说了刚才的事情,朱音跳了起来。
“真的?确定真是响子·克什米尔?我是铁杆粉丝呢!小真琴你没被骗吗?”
“我也不敢相信,但柿崎先生又没理由骗我们。”
诗月也一副安分不下来的模样,反复起身又坐下。
“要说响子·克什米尔负责制作,就是偏硬核吧。去年推出的那个从试镜选出来的组合搞的也是特别重型的迷幻音乐(trance),真不知道我们要被怎么料理呢,会不会是基督摇滚(christian rock)?现在想想就开始激动了。”
“冷静点,还没到那个阶段呢,只是来问问我们想不想见个面。”
凛子比另两个人镇定。
“响子·克什米尔有那么了不起吗?虽然曲子我是听过。”
“小凛你不知道吗?”
“只听传言说她是双性恋,不只和女鼓手关系不浅,遇到其他的女孩也是立刻就出手。”
“这种事不用知道吧!肯定是无稽之谈!”
“不,根据我的独家情报,她已经和鼓手在海外同性结婚,还有孩子了。”
在旁边听着她们的对话朝莫名其妙的方向发展,小森老师手忙脚乱地朝我投来求救的眼神。
“啊啊啊啊啊怎么办听到了这么震惊的消息,村濑君我该怎么办?自己心里藏不住呀,能发到twitter上吗?”
“绝对不行!”
*
那周的星期日,我们和响子·克什米尔同时被约到了新宿的一家录音棚。
这完全是突然袭击,因为柿崎先生只是说录音安排好了,让我们去试着录一首看看。
刚走进录音棚的等候室,门旁边的柿崎先生最先注意到我们四个,靠了过来。
“路上辛苦了,呃,那什么,有一点突然的情况——”
坐在更里面沙发上的一名女性站起身,大步走了过来,推开柿崎先生站到我们面前。
“打扰了,见到你们我真高兴。”
她说着依次朝我、凛子、诗月和朱音露出微笑。
这世上真的存在凶暴的美。
比如被猎物的血染红嘴角的豹子,比如雪崩吞没整座村庄时将其压塌的瞬间,比如彻底为杀戮而设计、没有一丝瑕疵的战斗机。面对她,我们完全被迷住,无法抵抗。这一天,第一次亲眼见到响子·克什米尔时,我感受到的便是这样的美。利落的羊毛衫配黑色牛仔裤,如此朴素的穿着在她身上却显得异样美艳,细长的眼睛中亮着好战的火光。她应该快四十岁才对,可容貌年轻得说是大学生都很难怀疑。
“听说今天在这里录音,刚好我有空,就来玩了。我只是在旁边看看,你们不用在意。”
听了这话,怎么可能不在意。
响子·克什米尔和我们每个人握手。朱音已经面红耳赤,完全忘乎所以;诗月也恍惚得眼神迷离;就连凛子身上都透出紧张的气氛。我也是,感觉某种超出体温的东西从她手心流进自己的身体,一时间有些陶醉。
“真好,想起我高中的时候了。”
透过隔音玻璃望着正在录音的凛子、朱音和诗月,响子·克什米尔低声感慨道。录音时我不用负责任何声部,于是一直在调音室里陪她聊天。
“克什米尔小姐……是高中时出道来着?”
我回想着模糊的记忆问道,她应该是相当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商业舞台上。
“叫我响子就行了,克什米尔又不是名字。”她说着笑了。“出道是大学的时候吧。从高中开始好不容易做到办演出不亏钱,不过就乐队的完成度来说没那么高。”
“是吗,但响子小姐的高中时代已经是传奇了。”
收录她文化节演出的盗版录像,画质和音质都糟透了,却能在拍卖网站上以十万日元的价格成交。但响子小姐笑得肩膀直晃。
“评价过高了呀。从乐队水平来说,现在的你们比我当时强多了,而且到头来我们没有继续下去。”
“是、是这样吗……?”
被名扬世界的响子·克什米尔如此评价,真是难为情。
“但脱离乐队后,几个人也在音乐业界非常活跃是吧,就是说原本每个人都很厉害……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呢?”
“男女关系的问题呀。”
以前似乎听过的理由突然又被提起,我禁不住后仰。
“和你们一样是三女一男,在所有男女比例里面是最糟的对吧。恋爱的风暴呼啸而过,乐队承受不住,结果解体了。所以看着你们就觉得心头一紧。”
“哦,哦……”
“而且啊,少年,你和我当时恋上的那个男孩非常像,让我想起那份甜美又苦涩、无可替代的心痛回忆。”
听到这话,我也感到心头好沉重——是现在进行时。
“所以如果我来当你们的制作人,就要禁止乐队成员之间恋爱。好不容易付出心血培养起来,要是解散就白费了。话虽如此——”
透过厚厚的玻璃,响子小姐的视线倾注在正拨响prs custom24的朱音身上。
“要和十几岁的少年少女说禁止恋爱,就等于和太阳说不准发光一样,不可能的呀。而且她们每个人都那么有魅力。”
“不是,呃,那个……这种担忧估计——”
我苦笑着正要回答,却又闭上了嘴。先不提禁止恋爱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我注意到她说了件更重要的事。
“……当制作人的事,是真的吗?”
我压低声音问道,免得同一间屋子的录音师和柿崎先生听到。
“我有足够的意愿。”响子小姐答道。“不然也不会特地来见你们。不过不是说已经确定了,还要看你们。少年觉得怎么样?想让我当制作人吗?”
被她直截了当地询问想法,我一时间答不出来。
“那个……老实说,我还不是很理解制作人是怎么一回事。”
这话实在丢脸,等于什么也没回答。但响子小姐笑着点头。
“这样啊。也难怪。我实际进入这个业界,经过各种人负责制作,但还是完全不懂。直到自己开始当制作人,才总算是理解了。所谓制作不用考虑得那么复杂。在完成一部作品时,制作人的职责便是所有叫不出名字的工作。”
我注视着响子小姐的嘴角,看来她不是开玩笑。
“所有,是吗。”
“没错。由乐手和技术人员负责明快又有艺术性的工作,除此以外全部是制作人的职责。换句话说,就是让你觉得‘好麻烦啊,好想只管玩音乐’的所有工作。”
被她看透,我打了个寒颤。响子脸上是迷人的微笑。她这样的人能毫不顾忌地把手伸进别人的内心,只拿走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不留下一丝伤痕。
“责任还有风险都由我来承担,如何?”
明明她表现出的完全是盛情——或者说正因为如此——我心里一阵畏缩。
“事情太突然了,该说是还没能冷静地考虑……”
“这种事不需要冷静思考再得出回答呀。”响子作弄人似地轻轻推了下我的肩膀。“不过心情我倒是理解。”
让她失望了吗。
不,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只要立即回答“请做我们的制作人”就好了。现在的我连反省的资格都没有。
这时录音师来找我。
“村濑先生,关于副歌的录制,可以确认几件事吗?”
同时,吉他部分的录音结束,朱音走进了调音室。
“那我和她聊聊。”
响子小姐说着站起身。我仿佛感到热量的化身从身旁离开,无以言表的心虚感觉涌了上来,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放弃了。
难不成这是单人面谈?
开始录音后,乐队成员分散在同一栋建筑的不同位置。现在凛子还在钢琴房里单独练习,而诗月接替朱音走进录音的单间。响子小姐会在今天突然过来,就是因为这时候正适合单独找每个人谈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的面谈结果……
响子小姐带着朱音朝大厅走去,但走到门口时回过头对我说:
“哦对了少年,刚才说到乐队没有继续下去的原因。”
我停下正朝录音师走去的脚步,转头朝响子小姐看去,只见她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说男女关系问题是骗你的,我们分开是因为更复杂却又积极的理由,所以放心恋爱吧少年。”
说完,响子小姐没在意朱音满脸惊讶的表情, 揽着她的肩膀走出屋子。
真是的,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
不知是不是我的推测没错,后来响子小姐又分别把凛子和诗月带到休息室聊了些什么。至于我,虽然不用演奏,但必须关注录音的全过程并且提出建议,结果没法从录音师身边离开,也没时间去问其他同伴和响子小姐谈了什么。
这天最有冲击性的事情发生在录音完成之后。听过临时混音,响子小姐一脸满足地点头说:
“非常好。今天这样就结束了吧?还有一点时间,能不能再顺便听我一个任性的请求?”
“是什么事呢?”柿崎先生苦笑着问道。
“我想听听这首曲子合起来演一遍。不过。”
她别有用意似地朝我看了一眼。
“贝斯由我来弹。”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由人分说的力量。
实际上,录音棚的工作人员没表现出什么疑问,麻利地布置起来。录音棚宽敞的空间给四个人一起演奏也绰绰有余。朱音、凛子还有诗月都有些过意不去地朝我看了过来,但还是能看出她们眼中更多的是对于能和响子小姐一起演奏的期待。
然后,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我目睹了令人绝望的乐园。
因为曲子还没发布,响子小姐应该是今天第一次听,但她弹的贝斯已经完美无比。
我曾在哪本书上看过,贝斯真正需要的是支配力。
如今我能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响子·克什米尔的手指编织出的节拍冰凉坚硬,却直接注入血管,唤起身体深处的热量。我们的意识被一个个休止符与切分音轻易切开、触动、攻陷,心中最重要的部分暴露在她面前。
到结尾的余音消失的四分二十六秒中,她的贝斯将我们完全支配,甚至连呼吸都需要经过她的允许。她从肩上摘下我的precision bass放在琴架上,我才终于能在椅子上坐下,不如说到那个瞬间之前,我都没意识到自己还站着。
然后,响子小姐依次与每个乐队成员拥抱,大家都因为愉快的疲惫感脸色发红,眼眸甚至变得润湿,闪着欲火。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呢——我感到心寒。
为什么我要被玻璃隔开,留在这一边呢?
为什么我没能待在那片光和热之中呢?
凛子,诗月,然后是朱音推开门回到调音室,最后是响子小姐。
“刚才的是录下来了,怎么办?”
录音师来回看着我和响子小姐问道。
“请给我们!!”
朱音兴致勃勃地答道。
“这音源可是不能公开的宝藏,哎呀赚到了。”
柿崎先生也兴奋地说道。
在我心里,是想再听一次的心情和不想再继续看到自己不在其中的心情互相争执,发出刺耳的声响。
响子小姐用毛巾擦擦额头的汗,环视我们说:
“非常棒啊。果然有很多事都要直接见面,一起合奏一次才能知道。今天真是来对了,想做你们制作人的心情也更坚定了。”
我感到屋子里一下子升温,皮肤火辣辣地起了反应。但相反的是,肚子深处一阵冰冷,仿佛有什么沉积的东西不安分地从正下方戳动胃部。
凛子和诗月疑惑地互相看看,朱音朝响子小姐靠近半步,好像要说什么,却被她抬起手打断。
“哦对了,先说好,我不是希望这支乐队保持原样。你们自己应该也清楚——”
她的视线依次环视三名少女的脸,最后停在我身上。
“少年,唯独你的水平和她们差别太大,如果我开始当制作人,就必须先把你从乐队里抽走。”
一张名片被放在桌上。
“要是下定了决心,随时联系我。”
说完,她离开房间。
6 七十亿分之一
离文化节只剩下两周。
放学后,校内的状态已经不能用兴奋来形容,简直可以说是杀气腾腾。从教室到教学楼背后都能听到工具声,负责外出购物的学生们抱着鼓囊囊的袋子在走廊来来往往,合唱社和吹奏乐社每次见面都因为争练习场地起纠纷,美术社和手工艺社的成员为了赶时间制作展示品,每个人都带着黑眼圈。
体育馆里也准备好了幕布和照明,变得像个“剧场”了。
这周星期一,学生会会长拜托说希望我们在舞台上演奏一次,顺便测试灯光。
“负责的同学说是没用过专业的演出灯光,心里没底,想试一次。麻烦啦!”
消息转眼间传遍全校,体育馆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那,就试一首曲子……”
听到我的话,凛子用和弦弹起了轻快的前奏。
是让我们成名的那首最有名的曲子,原本毫无疑问能炒热气氛,实际上挤在体育馆里的学生们也“哇”地发出欢呼。
但那阵热气慢慢萎缩。
演奏结束后,待在舞台侧面的学生会会长立刻走了过来。
“哎呀,谢谢啦!啊哈哈,果然不是专业的音响就提不起干劲,毕竟是体育馆放广播的喇叭!不过是测试,这样就足够了。”
我们四个消沉地离开体育馆。
接下来还要去录音棚排练,可在前往新宿的电车里我们开起了反省会。
“这是组成乐队以来最差劲的演奏。”
凛子语气阴沉地说道。
“会长说是音响的问题,那是给我们台阶下吧……”
诗月也垂下肩膀。
“听众们也感觉到了呀,完全没劲头。”
就连一向快活的朱音也听不起精神。
至于我,已经完全心不在焉,甚至不记得自己在体育馆的舞台上都弹了什么。
因为——不久前刚发生那件事。
“果然还是好好谈一次有个结论比较好。这样下去没法排练。”
凛子侧眼看着我,冷冷地说道。
“就算说谈一次……”
诗月嘟囔了一声,靠在车门上。电车开过铁轨缝隙的节奏掩盖了她暂时的沉默。
“……我想把这支乐队继续下去,就我们四个人。”
“我也一样。”凛子点头。“没法想象自己在其他的地方玩音乐。已经把我带到了这里,不负责到最后怎么行。”
“那,我们三个人的意见统一了呀。”
朱音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结果还是要看小真琴的想法。”
我咽下一口带着怪味的唾沫。
为什么要看我的想法?我是要被舍弃的那个,哪有什么选择权。
不,毕竟乐队从我开始,意见当然不能无视,可是。
“如果大家都这么想……而且我也想把乐队继续下去,那就……”
“怎么这个语气。”凛子一脸不满。“这件事应该由村濑君决定吧。”
“诶?不是,你说我来决定……我没有束缚大家的权利吧?”
“真琴同学再多束缚一点!我不想把关系搞得好像只有女方纠缠不休一样!”
“诗月别闹,现在说正经事呢。”
被凛子责备,诗月没了精神,这情景真少见。
“我从昨天一直担心小真琴会不会说要离开呢。”
见朱音说着一脸担忧,我别开了眼神。
“……嗯,哎,要说完全没想过那是骗人。”
“真琴同学!?”诗月的声音变了调。
“没事的,只是稍微想过一点,大家都说不行,我怎么能离开呢。”
“这说的好像在顾虑我们一样,真不痛快。”
“顾虑?嗯?感觉……不算顾虑……”
“哎,总之小真琴会留下对吧,那就放心了!”
朱音刻意快活地说道。凛子抱着胳膊环视我们。
“既然全员意见一致,这件事就到此结束,可以吧?”
其他人也生硬地点头。
到此结束,本来这样就好了。
可是,我心里这团疙瘩又是怎么回事呢?
对话再次断绝,只剩下列车踏过铁轨的忙乱声音,我伸手穿过吊环,假装愣愣地望着窗外,偷看其他乐队成员的脸。
朱音、凛子、诗月,她们三个一定能成为明星。如果由响子·克什米尔当制作人,从一开始就能引起轰动。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被我这个拖后腿的人浪费——这让我过意不去,无地自容。
我的确有这种心情。
但,如果只是这样,就无法解释自己内心中令人压抑的焦躁。
来到新宿的“moon echo”,开始排练,声音也只是从我的表面滑过,怎么也传不进心里。
“stop,stop。”
我中途停下演奏。
“抱歉,总觉得……找不到感觉。”
同情的视线聚集过来,让我难熬极了。
“要拿我做参考吗?我来弹一遍贝斯?”
朱音担心地问道。
“啊啊,嗯……听听昨天录的那份吧。”
拿到的临时混音文件存在笔记本电脑里。看到大家点头,我把电脑接上录音棚的音响开始播放。
从前奏的鼓开始,音源的压力、清晰度还有平衡度和我们至今录的完全不一样,听了就像从迷茫中清醒一般。贝斯、吉他还有管风琴鲜亮的色彩层层重叠,音域朝多个方向延展开去。
“……不愧是专业的水平……”
诗月低声说着发出叹息。
“今后录音全都想去那里,但价格太贵。”
凛子在网上查了一下,郁闷地嘟囔道。
“职业乐手也会去,日程上很难有空位吧。”
朱音用指尖敲打着节奏,一脸遗憾地说。
如果有了制作人。
只要接受响子小姐的要求,我离开乐队,就能把制作的资金问题和经理的工作交给她,每次都能用上顶级的录音棚和录音师。
只要没有我——
总觉得她们在表达这个意思,胃部一阵抽搐。尽管我明白她们不是这样的人。
朱音从后面打探我的电脑屏幕,注意到文件夹里的另一个音频文件。
“……这个,是昨天那个?”
“哦哦,嗯。……和响子小姐演的那份。”
我忐忑不安地打探着其他成员的脸色问:
“这个也放一下?”
她们纷纷僵硬地点头。
昨天,演奏刚结束时大家的情绪明明那么高涨,朱音甚至说“多少次都愿意听”,可听了响子小姐的提议后却没法彻底开心起来。
好害怕听到。
但,还是想听。
我双击文件。
甜美到令人窒息的四分半时间填满了狭小的房间。那时的热量,不只是和憧憬的明星一起演奏这一情景的产物,演奏本身带来的破坏力也是货真价实。就算是录音,也没有失去那份力量。
曲子结束后,一时间仍没有人开口。
手心里汗津津的,在电脑的触摸板上留下湿漉漉的黑色痕迹。
盘踞在肺部的东西逐渐有了形状,从内侧辗轧骨头,唤醒热量与疼痛。
我知道。
这种感情——是不甘心。
“果然事情没结束啊。”
朱音的一声嘀咕戳破了沉默的气氛,其他三人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你们不生气吗?被人说不需要你们的乐队啊!而且是用这种让人无话可说的做法!”
为什么你要生气啊,我心想。不被人需要的不是我吗。
“当然小真琴说不会离开所以只要拒绝就完事了,可是还没法消气啊!这可是自尊心的问题!”
“……那朱音你想怎么办。”
凛子也开了口,脸上表情像是嚼着什么毫无味道的东西。
“那还用问吗!”
朱音干劲十足地答道,转向我伸出手来。
“响子小姐的名片,是小真琴拿着吧?给我看看。”
我眨了眨眼睛,犹豫片刻,从钱包抽出名片递给朱音。
结果她当场拨通了电话。
“……啊。那个!昨天,昨天非常感谢您能过来,我是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主唱宫藤,”
她慌慌张张的,刚刚十几秒前的勇猛劲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制作人那件事,呃,我们这儿真琴当然绝对不接受您的条件,所以要拒绝,不过,”
不知是不是干劲太足没地方用,朱音把手机在左右手之间不停换来换去,还到处乱走,结果腰撞到了鼓上。
“然后呢就是,下周六的晚上您有时间吗?”
我终于明白朱音想说什么了,同时倒吸了口冷气。
“那天我们会在文化节上演出,是我们最新的演出!请过来听听!”
她可是闻名世界的响子·克什米尔啊?怎么可能有空来看高中生的文化节。但朱音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还有,我们想把这个乐队一直继续下去,如果让您当制作人,也只考虑乐队现在的形式,所以!绝对要让您说出‘我刮目相看了’,我们就是要演到那么棒!到时候请再来问我们的想法,麻烦您了!就这样!”
挂断电话后,朱音喘着粗气神采奕奕地朝我们转过头。
“我说出来了!”
为什么这么得意啊。
“……诶,刚才的真的是响子小姐?和她本人说的?”
“嗯,本人。”
“你这是干什么啊!让她来文化节?她怎么会有那个闲工夫——”
“她笑着答应了呀!人真不错!”
真的假的啊,我已经搞不懂了。
“好厉害,不愧是朱音同学!”
诗月兴奋地两手挥舞着鼓棒。
“一下子就有了干劲,感觉接下来能好好排练了。”
凛子也说着回到琴架旁,开始拿毛巾擦拭键盘。
“不对啊先等等,大家……都是认真的?意思是让响子小姐认可我们的乐队?”
“当然是认真的啊!”
“响子·克什米尔来当观众简直棒极了!”
“被人用演奏打败,就该同样用演奏还击。”
我不禁仰头朝天花板看去。
她们就是这样的人,遇到不满的事情便会对抗。那我呢?
“小真琴就甘心吗?”
朱音从正对面盯着我问道。
我一时没能回答。
不甘心啊。
当然不甘心。我必须是最不甘心的那个,朱音表现出的愤怒本该是属于我才对。刚才她的暴举应该由我来做。这更让我不甘心。
“不过村濑君是被她说水平差别太大,可能没有努力的积极性。”
听了凛子的话,我后脑勺猛地一热。尽管知道她说话刻薄,但没想到会这么直接地挖苦人。
我用力扣上笔记本电脑,从琴架上拿起贝斯。
“好啊。让响子小姐听了演出给我们趴在地上道歉。”
我不顾后果吐出暴论。
瞻前顾后顾忌分寸的家伙,还玩什么摇滚乐队。
*
话虽如此,离开录音棚后,便不可避免地考虑到现实情况。
当前的问题,在于我们出演的中夜庆只是校内活动,不会对外开放。
第二天放学后,我立刻去了学生会办公室。
“客人?来中夜庆?是校外的人?意思是想特地请人来听?”
学生会会长饶有兴趣地问道。
“啊,是的,那个……”
要是老实说对方是响子·克什米尔,真不知道要闹出多大骚动,于是我含糊其辞。
“是以前各种活动时受过照顾的人,也算是表达谢意,还有,觉得要是能来听我们的新歌就好了……”
基本上都是实话。学生会会长听了兴奋地凑过脸来。
“业界的人?真厉害呀,感觉离出道越来越近了?啊,是不是还要拍摄?拍到校内的东西点麻烦。”
“不是,只是来看。”
“是吗?那倒是——”
她说到一半,却好像忽然想到什么闭上嘴,犹豫片刻后刻意换了语气。
“不过啊,特例一旦开了个头,以后就没完没了,怎么办呢。”
她看着莫名其妙的方向,不住地侧眼朝我瞄。她想说什么?
“能想想办法吗?杂活之类的,有能做到的事情我都愿意帮忙。”
她脸上顿时露出满足的笑容。这人太好懂了。
“是吗?这样啊,如果村濑君说什么都想请客人来,那真是没办法,就专门发行招待券吧。”
学生会会长把手边的厚纸剪成两半,用油性笔写下“中夜庆特别招待券”,接着自己签字,然后盖上学生会执行部和文化节执行委员会的印章。
“两张够吗?还是说要叫更多人?不超过五个人的话,只要让他们别太显眼,我们就没意见吧。”
“啊,没事的,两张足够了。”
毕竟是她特地手写已经做好的东西,也不能说只需要一张,于是我把两张都接了过来。
“然后,要说是交换条件也不太合适——”
学生会长说着,指向贴在黑板旁公告板上的一张海报。
文化节,miss·contest。请踊跃报名。
“参加的人不太够呀,能不能来报名呢?绝对能炒热气氛。”
“选美是吗。……好的,我去和她们说一下。有三个人呢,应该能有一个人愿意出场吧。”
原本还担心她会提更过分的要求,听了这个反而放心了。凛子——估计绝对不愿意,但朱音什么事都有干劲——不过她说有对人恐怖症来着?说不定诗月会愿意参加?
我正在心里琢磨,却见会长笑着摆摆手。
“啊,不对不对。我们的选美比赛,按惯例是女装选美。”
“……啥?”
“我第一次看到村濑君的时候就觉得绝对能行!朝冠军努力吧!”
听我说了来龙去脉,乐队的成员也兴奋得不行。
“果然所有人都能看出真琴同学的可爱之处呀!”
诗月说着两眼冒光。
“赶快制定方案吧。虽然觉得村濑君拿冠军基本没悬念,但不知道校内有没有哪里藏着伏兵。”
凛子的语气像个冷静的军师。
“条件这么简单太好了呀,小真琴!本来平时就经常穿。”
朱音毫不在乎地说着拍拍我肩膀。
“我才没经常穿呢!这哪里简单了,我说啊你们仔细想想,把女装视频传到网上和在校内穿女装的羞耻等级不一样的吧!?”
“的确。在网上更羞耻。”
“网上有上百万人看到呢。”
“要是文化节,最多也就上千人吧。”
“呜呜呜呜呜……这,这么一说……”
我抱住了脑袋。怎么给自己挖坑啊。
“总之这是让响子·克什米尔能来中夜庆的交换条件对吧,不是只能接受吗。横下心放手干吧,就是因为只穿女装,做得不上不下的才会羞耻,只要完美地变成女人,就没人会笑话。”
听凛子说得好像一本正经,我攥紧拳头朝她瞪去。
“别说得好像事不关己,要丢脸的可不只我一个,还有mister·contest呢,当然是男装。会长说你们也要有个人参加!”
“那就朱音了。”
“要是朱音去,不用想我们也能拿双冠。”
“我去我去,男装小意思了。要不我还能平时都只穿男装。”
“干什么啊太狡猾了!多为难一下啊!”
但现实是我只能横下心来,为了不丢脸,彻底装扮得像个女人。
于是那天回家前,我先绕路去了朱音家。
“不知道为什么,有段时间父母给我买了一大堆少女风格的衣服。”
在回去的电车上,朱音和我解释。
“是不是觉得让我穿得可爱就能去上学了?啊哈哈。我也不感兴趣,根本没穿过。小真琴和我体型差不多,应该能穿吧。”
“真不知道我是该感谢还是该难过。”
“反正我也不穿,你用完可以自己留下的。”
那我可要全力拒绝,还有你说这话不觉得对不起父母吗。
朱音的家和我家非常近,在同一站下车,没走多久就到了。在六丁目有一处成排建着独栋房屋的住宅区,宫藤家就在其中。屋子有两层,还带着院子。
刚打开玄关的门,便遇到了大概是她母亲的女性。
“朱音你回来——”
她看到我,睁大了眼睛。
“乐队成员。以前也说过的吧?有点事要商量就带过来了。”
朱音粗鲁地说着脱掉鞋子。
“……打,打扰了。”
我也低头致意,走上三合土。
“哎呀,哎呀呀呀,欢迎。”
宫藤妈妈笑眯眯地对我说。
“真抱歉呀,没想到她竟然会带客人来,我得去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什么点心。”
“什么都用不着!”朱音大声说道。“不用张罗!还有不能上二楼来啊!没多大的事情,他很快就回去!好啦走吧小真琴。”
平时朱音遇到什么事都笑着应对,在家人面前就时常态度粗鲁啊,总觉得有些放心了。
上了二楼,来到走廊尽头,左手边便是朱音的房间。里面大概有八叠[注]大小,本该相当宽敞,可实际上放着电钢琴和各种吉他,墙上还有天花板几乎不留缝隙地贴着各种摇滚乐手的海报,让人感觉很狭窄。仔细想想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女生的房间,可看到眼前的房间非但不紧张,还有种亲近感。
[译注:叠,日本房屋面积的计量单位,由于不同地区规格不同,1叠对应的平米数介于1.45㎡-1.82㎡之间。]
“随便找地方坐吧,乌龙茶行吗?”
“啊,嗯,谢谢。”
我在小桌旁坐了下来,然后惊讶地发现,课桌脚下甚至有个小型冰箱。她被宠得也太厉害了吧。要是朱音像我以前一样以做电脑音乐为志向,绝对要躲在家里不出门。
“啊,这个杯子是美沙绪老师的。算了就用这个吧。”
她说着把两个倒好茶的马克杯拿到了桌上。放在我前面的杯子上印了一圈横山光辉的《三国志》里面的著名场景。
“为什么华园老师的——啊,对了,以前是你的家教来着。”
“对对,不过其实几乎没学习,一直和她闲聊,或者玩乐器。我父母是觉得说不定音乐大学的学生能和我聊到一块儿,就指定要美沙绪老师过来了,啊哈哈,结果算是正如所料吧,但对他们来说就是期待彻底落空了呀。”
“大学生时的老师……是不是和现在没多大变化啊?”
“嗯。完全没变化。不如说现在更孩子气——”
说到这儿,我们意识到不知不觉中用上了现在进行时,一同回过神来闭上了嘴。
现在,她已经不在身边了。
“……不知道有没有精神。”
朱音嘀咕了一声。
“……要是有精神就好了,要说住院后有精神……好像也不太对。”
我两手包住三国志马克杯回答。
华园老师辞职后,已经过了一个季节。
如今,打开音乐准备室的门时,我仍觉得她好像还在那里,笑着给我泡茶;把杂活扔给我;模仿着讲出作曲家还有乐团指挥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逸闻;知道我数学考试差点不及格于是多管闲事地说要教我,结果拿课本扫了几眼就说完全看不懂然后扔到一边。
“总觉得就算说再也见不到,也没有真实感。”
听我嘟囔了一句,朱音歪过头。
“还能见到吧?只要身体好起来。”
“呃……啊啊,嗯……”
没错。正常来想又不是死了,应该还能见到。但总觉得那种希望也很缥缈。
“说不定文化节会忽然跑过来玩呢?”
“不不,再怎么说也不像是能立刻好起来的样子吧?虽然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
“对了对了,你说拿到两张中夜庆的招待券吧?既然多出来一张,就给美沙绪老师送去好了。”
我眨眨眼睛。
“你说送去……知道在哪家医院吗?”
“我也不知道!但校长肯定知道吧?就拜托说不用告诉我们在哪里,只要帮忙把东西送去就行。”
“怎么能给校长添那么大麻烦……而且就算送过去,老师也会为难不是,她又没办法过来……”
“不会为难呀,肯定会高兴的!真是的,我去拜托校长啦,招待券给我。”
竟然要跑到校长室去拜托私事,她没犯糊涂吧。这家伙嘴上说什么对人恐怖症,却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对别人毫不拘谨。可能是不习惯被丢进一大群人中间,但一对一对话就没问题。
见我从包里拿出招待券,朱音一把抢走一张放进吉他盒的口袋,然后忽然盯着我说:
“小真琴你啊,每次提到美沙绪老师的事情总会露出平时不会有的表情。不知道该说是忧郁,还是柔和,或者算朦胧吧。”
“诶?是,是吗?”
那到底是什么表情?
“对我们来说,心情有点复杂。”
朱音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那笑容和华园老师很像。
“我们,说的是?”
“我和小凛还有小诗。”
“为什么心情复杂?啊,是无法理解她对我那么过分,我现在却觉得寂寞?”
“不是不是,说什么呢?”朱音哈哈大笑。“这我们能理解啊,非常理解,还用问吗。不过,她让小真琴有那样的心情,对我们来说算是遗憾吧,或者说是不甘心——”
朱音说着把后脑勺抵在床沿蹭来蹭去,但很快又停下。“不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说着起身。
“日语真不方便!找不到特别贴切的词。”
“这话以前你也说过啊。有那么不方便吗……啊,不过……”
仔细想想,要说我对华园老师的感情是“感到寂寞”也不太准确。对她不在感到心痛,盼望能够再会,以及已经无法再次见面的真切预感——其中每种都对,却都不完全对,没法用一句日语来完整地表达。
或许正因为如此,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该把华园老师放在记忆中的那个位置才好。
对我来说,那个人到底算什么呢?如今这个问题仍没有答案。
“对了,小真琴。”
朱音的语气变得特别明快。
“i need you这句话,我想到了特别贴切的日语翻译。然后歌词也顺利地写出来了。”
我正要沉浸到朦胧的思绪之中,听了朱音的话猛地回过神来。
“如果i love you是‘我爱你(愛してる)’,i need you就是‘我恋着你(恋してる)’。”
“……嗯?……不是,等等……为什么?”
朱音坐在窗边,交替拍打着双脚,神采奕奕地说:
“因为无论爱还是恋都对应love不是很奇怪?明明完全不一样。”
“这倒是。”
“然后我翻遍了词典,发现日语里原本就有‘恋慕(恋う)’这个动词呀!这似乎不是像爱一样积极又暖心的感情,而是更加拼命的思慕,难以排遣,又无处寄托。这不就已经是i need you了吗?”
我重新注视朱音的脸。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留缝隙地填进自己胸口形状奇妙的空洞里。
“发现这点之后,总觉得轻松了一点。”
“……轻松?”
“我呢,总觉得自己是没用的小孩。”
朱音抱住双膝,坐在床边仰望天花板,危险的姿势让我好担心她会不会摔下来。
“父母还有老师说的事情我完全做不到呀,又不喜欢和太多人待在一起,加过的乐队全都解散,最后连学校也不去了。然后就觉得至少想在擅长的音乐这方面做点什么,于是到处去给人帮忙。那时候心情很轻松的。很容易被感谢,而且因为是外援,演出后能理所当然地立刻离开,出什么事也不是我的责任。”
朱音的视线缓缓落到膝盖上。
“可是,自从来到现在的乐队,我开始思考过去那些事都算什么。根本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嘛。后来遇到响子小姐,听她说了那种话,想到小真琴可能离开,实在坐立不安,一整晚听着邦·乔维思考need该怎么翻译,最后恍然明白。哦,是恋慕,不是必要不必要。”
她说出的词句零零散散,却还是毫无阻拦地到达我内心深处,但在血管中留下某种不自然的感觉。
我明白。
朱音说的事情,还有心中不安的实质,我非常清楚。
但,那不是我的心情吗?如果没有大家,我才是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战战兢兢地害怕被抛弃——
“然后,有了这些心情后写出的歌词是这个!”
她刻意打起精神,递出折起来的活页纸。就连接过来展开,都花了我相当多力气。
成排圆滚滚的字迹是用用自动铅笔写下的。
我反复读了三次。读第一次时屏住了呼吸;第二次时伸出手指描过每个字读下去;第三次时沉浸在言语的细流中。
“……怎么样啊?”
朱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大概是误会了我视线的意思,她红着脸朝床里面退。
“不,不行吗?完全不行?”
“不是,没那回事。”我慌忙说道。“很好啊,写得真棒。比之前的那份好多了。就用这份吧。”
“真的!?”朱音一下子跳起来凑到我身边。“不是恭维?”
“音乐的事情我才不会说恭维话呢。估计凛子和诗月也会说就用这份。”
“太好啦!可是感觉小真琴你好像还想说什么。”
“哦哦,嗯。”我低头朝纸面看去。“刚才听你说得我非常感同身受……可是,呃,提到恋慕的歌词一次都没出现,就好奇是怎么回事。”
“啊——嗯,对!啊哈哈,怎么回事呢?”
朱音事不关己似地笑了。
“想到那些之后开始写歌词,然后怎么说呢,感觉藏在心里就足够了。现在还不能用这个词,要留到更重要的时候。”
不用在新歌的歌词里,还能用在什么时候?尽管这么想,但诗意这种东西没法用理论解释。而且朱音写的这份歌词非常好,所以她的感受一定是对的。
接着,我朝林立在房间角落的吉他瞄了一眼。
“不过歌词这种东西,只写在纸上读果然还是——”
“得唱出来听听,对吧!”
朱音开心地表示赞同,准备好吉他和贝斯。
“乐器还有唱歌没问题吗?明明是在自己家,不会吵到别人?”
“没问题,这个房间装修成隔音室了。”
说真的你爸妈也太宠你了吧!我在自己房间录人声的时候可是要躲进壁橱蒙上被子唱的啊?心里羡慕着,我把fender jazz bass的背带挂在肩上。朱音又坐到床上,把gibson hummingbird端上膝盖。
调好音之后,朱音的指尖在吉他琴体上敲响四下倒计时。
只有原声吉他和贝斯的朴素伴奏,使得朱音的歌声清晰地戳进胸口。
我也自然而然地张开嘴唇,和声从中流淌而出。
合奏时,令人愉快却又寂寞的气氛始终笼罩着我们,仿佛屋外的世界早已毁灭,最后活下来的两个人却没有察觉,依旧在不停歌唱。
所以唱完后,难以言喻又令人难耐的安心感与失落感一起涌上心头。
朱音一脸满足地接连点头,站起身把吉他放回琴架。
“很好呀!就是这个感觉!小真琴呢?”
“……嗯。歌和歌词都非常好。”
“毕竟由我作词小真琴作曲,当然是最棒的了!怎么了,情绪这么低落?”
“不,你应该也明白原因。”
我垂下视线,朝手上的四根粗弦看去。
“啊——没有小诗的鼓,贝斯靠不住的感觉就更明显了呀?”
被她毫不掩饰地说出来了。正是如此。
从肩上摘下贝斯后,我萎靡地长叹一口气。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练了。”
我自己也知道声音低得快听不见了。
“不是的,小真琴,我觉得技术上没什么问题。声音颗粒感整齐,节奏稳,又不会弹出多余的音,该停的地方都能停。真让人想问了,除了这些贝斯还需要什么?”
“但现实是大家觉得不满意吧。”
“所以那是……精神上的问题?气氛或者风格之类的?经验多了总有办法的吧?”
“文化节就在下周啊!没法指望经验啊!”
“小真琴你不用努力也没问题,我们三个人努力就够了。”
“为什么啊,那不就和之前没区别吗?整个乐队再怎么受好评,我还是最需要努力的那个吧?”
“还要更努力吗?小真琴你的理想太高啦,想成为什么样的贝斯手啊?参考自己向往的贝斯手说不定能抓住什么头绪。”
被她问到这个,我开始犹豫该怎么回答。本来我的目标也不是贝斯手,但要说理想的话——
“克里斯·沃斯坦荷姆吧。”
“那是谁来着?”
“muse的贝斯手。”
朱音在床上笑得打滚。
“理想真是高过头啦!那个人除了贝斯演奏以外其他方面也太厉害,没法参考吧?”
“可能是没错……”
他涉猎广泛,能演奏多种乐器,创造的音也很独特,唱歌毫不逊色于主唱马修·贝勒米。虽然是我向往的乐手,但现在是因为贝斯演奏本身遇到了障碍,好像没法把他当成合适的目标。
“没有什么人的贝斯演奏让你深受触动吗?”
我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不是没有想到答案,而是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人,那便是前几天突然出现在录音棚的响子小姐。
我没有勇气老实说出口,于是含糊其辞。
“哎,嗯,我多找些歌听听学习一下。”
我说着拿起包起身。
“等等别走啊。”
朱音拽住了我的手腕。
“为什么要回去!还没说正题呢!”
“正题?”
“女装!”
我愣了两秒,才猛地回过神来。
这么一说,是因为这件事过来的。
“……啊——嗯,我给忘了。感觉无所谓了?”
“有所谓!我们两个绝对要一起拿冠军!”
你怎么这么有干劲啊。
朱音伸出双手,一口气打开衣柜。里面挂着的衣服各式各样。
“amavel、liz lisa、secret honey之类的都有,先试哪件?”
听她接连说出一串甜得腻人的品牌名,我已经放弃了思考。
那天晚上,我给响子小姐打了电话,告知招待她来中夜庆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并告诉她什么时间来比价好。传达过这些事务性的联络事项,我鼓起勇气问道:
“响子小姐的本职不是弹贝斯吧?”
“只是练过一点吧,怎么了?”
只练过一点就能弹到那样吗,自己和她的差距让我一时间哑口无言。见我没出声,响子小姐先开了口。
“哦哦,难道说遇到什么难题了?然后想问问我的建议是吗?”
这人真是敏锐得要命。
“呃,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改善了。”
“而这件事偏偏是来问我?”
响子小姐在电话另一头笑了。土铃般的爽快笑声令人愉快。
“是……是呀……毕竟您是审查员。”
“少年,弹贝斯同样不是你的本职对吧。是不是在众多武器中,有一样和我情况相似,就觉得能借鉴呢?”
“也有这个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最近让我内心最受冲击贝斯演奏——就是不久前听响子小姐在录音棚演的那次……”
“哦?不是我谦虚,当时情况很特殊,演奏带来的冲击性也更强了几分。一方面是你写的曲子,再加上唯独你的部分由专业的人来演,肯定没法冷静地听吧?”
“这——可能确实没错。”
说到这里,我用力深呼吸,小心没有发出声音。响子小姐这个人,光是和她交谈就要消耗大量的气力。
“可是,无论情况怎样,听过演奏受到冲击仍然是事实啊。音乐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法排除自己的感情冷静去听对吧。”
这次,响子小姐像爆竹一样哈哈大笑。
“没错!这次是你赢了呀。”
“……啊,抱,抱歉,说得这么自大。”
竟然朝闻名世界的响子·克什米尔大发议论,而且本来是我先主动向她请教的。
“嗯?我没生气啊,百分之百是你说得对。你心里贝斯手排名的首席位置,暂时就由我荣幸地收下好了。”
听她这么说,我更惶恐了。
“不过,至少从演出视频上来看,你的演奏技术上没有什么问题。”
之前朱音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也就是说当时她的评价不是偏袒自己人。
“如果是本职弹贝斯的人,说不定能在更细致的地方找到问题,但现在真正应该重新审视的不是那些细枝末节对吧?”
“呃……那就是——心态的问题吗?”
“有这个可能,但如果连我这个外人都能轻易用语言描述出问题所在,你自己肯定早就能发现了。”
还真是这样。我感到一筹莫展。
“我完全没有成为职业乐手的思想准备啊……”
“怎么才算有思想准备?你们找我去看演出,是为了让我认可吧?那不就是想成为职业乐手的思想准备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又愣住了。
没错,我们是想让响子小姐认同自己,让她改口说想做这支乐队的制作人,才会发起这次挑战。
但,就算我们赢了——
我还是完全无法想象,经过响子·克什米尔的制作,站到商业舞台上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明明主动提出较量,却从根本上偏离了方向。
只有我是这样吗?朱音、凛子还有诗月早已做好思想准备了吗?
“……我不是很清楚,在职业乐手的路上走下去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内心脆弱,我不禁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像响子小姐那样面对几十万几百万人把音乐做下去的觉悟,我还完全没有,然而不久前听响子小姐说了那种话,突然不知所措了,好丢脸……”
“我不是为了几百万人做音乐啊。”
响子小姐的声音静静渗入我的脑海。
“……诶?”
“我的专辑的确卖出几百万张,也被播放过几百万次,至今为止有几百万人来看过我的演出。但那些只是结果。每一次,我的歌都是为了当时的仅仅一个人而唱的。”
她的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像为我而写的歌。
“让音乐传进几百万人的内心,这种事我从来没做过,也没有任何人能做到。只要给一个人听就够了。因为这个世界就是由七十亿中的每一个人组成。”
期待你们的演出喔,响子小姐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被独自留在了只有手机屏幕发光的漆黑房间里。闭上眼睛,刚刚听到的种种话语便像成群的萤火虫般在黑暗中穿行。
7 孤独燃烧的海
文化节第一天那个星期六,毫无疑问成了我上高中以来最纷乱忙碌的一天。
首先是早晨。和朱音一起来到学校,刚到门口就被凛子和诗月强行带音乐准备室,发现小森老师已经把整套化妆工具摆在桌子上等着。
“要论化妆,我这个大人的水平绝对比高中生强!我可是靠引以为傲的可爱迷人化妆法在应聘时十六连败了!”
老师的语气满是自信,然而听起来一丁点都不可靠。
“话说等等,为什么突然要化妆!?”
我正要大声抗议,却被三个乐队成员按在椅子上。接着是小森老师动手用发带固定住头发,在我脸上抹起各种东西来。
“嗯——感觉底子好没什么发挥空间啊。我高中的时候皮肤也是这么水灵呢。就按自然风格简单搞定吧。”
二十分钟后。
递到手里的镜子上映出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我大吃一惊,结果面前的女人也大吃一惊。
“……真琴同学,好厉害……化妆之后简直不敢认了。”
诗月声音颤抖着小声说。
“虽然听说过平时不化妆的男生化起妆来更起劲,这真让人嫉妒了。”
凛子感慨不已地叹了口气。
“还有假发呢!戴上吧!”
朱音吵着从纸袋里拿出光泽亮眼的长假发,盖在我头顶。
“呀啊啊——!这美人是谁?我都不想做女人了啊?虽说今天真的要不当女人!”
你能别在我耳边大声喊吗?
“衣服也快点穿上吧,我已经忍不住了!”
“忍不住想干什么?没必要穿这么早吧。”
“想什么呢。”凛子叹了口气。“要拍照贴在投票板上,所以一早就要换衣服。没听说吗?”
“诶——……是吗……”
朱音满脸期待地从纸袋里拿出衣服,展开给大家看。
“锵锵!给我买来以后一次也没穿过的复古公主风连衣裙!”
“真琴同学,快!快点穿上!”
诗月同学,你的眼神认真得吓人啊……?
没办法,我拿着那件轻飘飘的衣服去了男厕所,万幸的是成功换好后回到准备室,一路上没遇到任何人。
诗月感动至深,甚至冒出了眼泪。
“镜子里竟然有这么美丽的女性,却永远遥不可及,难怪真琴同学发誓说一辈子不结婚呢……”
我可不记得发过这样的誓啊?你别擅自把我的一辈子给定下来行吗?还有为什么刚才开始老师就拿手机拍个不停?
“村濑君,这个可以发到instagram上吗?”
“不行!绝对不行!”
“我觉得只要付过使用费就没问题。”
“为什么我的肖像权是凛子来管?还有朱音,感觉衣服上的饰边比试穿的时候还多,而且肩口怎么这么大,你是不是擅自——”
我刚开始抱怨,却发现朱音不在。
“……咦,朱音呢?”
凛子一言不发地指了指门。这时,门把手仿佛看准时机一般转动,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冲了进来。
“怎么样?我扮的是男招待!”
朱音大概是和我同一时间去厕所换了衣服。双排扣的黑色厨师服配黑色半身长围裙,长裤也是黑的。但要说像不像男的就是另一回事了。双排扣的上衣贴合身体,哪怕胸部稍有隆起都很显眼,而且腰部的线条也体现得分明,反而比平时的便服更有女人味。男装好难啊……
“朱音同学也太可爱了!我家的厨房慢性人手不足,真希望能有五个朱音同学。”
“咦——被人说可爱真是心情复杂,明明是男装。”
“朱音,不用担心。”凛子一脸得意地说:“和女装不一样,男装选美在评比时几乎不考虑像不像男人这条标准。只要服装像那么回事又有视觉冲击力,就能拉到票。”
尽管这说法到底有没有根据值得怀疑,但被凛子像模像样地说出来,似乎的确有了效果。朱音听了点头:“这样啊,那肯定能拿冠军!”这么简单就接受真的好吗?
我们拉开还想继续拍照的小森老师,离开音乐准备室,下楼梯来到三楼。
校内人声嘈杂,充满了眼看就要沸腾的热气。
无论哪间教室的门口,都有用各色油漆涂抹的胶合板、各式各样的幕布等等装饰。每一面墙上都贴满了宣传节目的海报。离开场还有三十分钟,能感觉到四周紧绷的气氛。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学生们里穿校服的很少,更多的是社团活动的制服、参加演剧的舞台装束、餐饮店的服务员打扮,实在是应有尽有。
很好,这样我穿的女装也不会显眼,如果顺利,说不定在到达学生会办公室前都没人发现我是村濑真琴……我心里盘算着,躲在朱音背后沿走廊前进。
我的推测有一半错了。没过多久我们就被学生围了起来。
“哇宫藤同学好帅!”
“我们店里也搞这种制服就好了。”
“之后来帮忙当店员嘛。”
“要参加选美吗?”
不管怎么说,漆黑又时髦的朱音非常引人注目,转眼间就有一群女生聚了过来,接着她们很快注意到我。
“咦,这是谁?”
“啊,我知道了,难道说是新成员?”
“哇——超可爱。”
“这是舞台服装?我绝对力挺!”
“其他学校的吗?没问题吗,不是还不能进来。”
“要在今天的演出上公开?”
“村濑君被开除了吗,没办法,果然全员是女孩更好看嘛。”
“能一起合影吗?”
还来不及我插嘴说什么,各种臆测愈演愈烈,接着是更多注意到骚动的学生聚了过来,形成一堵人墙。
“不行!两个人都是我的!”
“不准拍照。后面会办付费摄影会,喜欢的话到时候再过来。现在我们赶时间还请让开。”
被拼命阻拦的诗月还有商人气质暴露无遗的凛子护在后头,我们好不容易穿过走廊,经过另一侧的教学楼,总算来到学生会办公室。刚一进门,我就蹲了下来大口喘气。由于是复古公主风的衣服,里面有类似束腰的结构,腰被勒得好紧,喘口气都要累死人。
“啊哈哈,小真琴,谁都没发现呀!”
朱音愉快地拍打我的后背。
的确,没有任何人发现我是村濑真琴。尽管之前猜对了,却让我内心的伤痕进一步扩大。
不过学生会会长还是一眼就认出我来。
“呀哈,果然我没看错村濑君,质量好高。快点来拍照吧!”
我按指示站到挂了白色背景的墙边,被会长手里数码相机发出的闪光灯淹没。之后又拍我和朱音的合照,而且对姿势和表情的要求都细致无比,真让人怀疑有没有必要。
据说所有选美参赛者的照片都会用大尺寸打印出来,贴在校门广场位置最显眼的公告板上,旁边安置投票箱。今天一整天的公众投票结果加上正式评选时审查员的打分,最后选出冠军。
包括我在内,参加女装选美的人一共有七个,这时全都聚在学生会办公室里。
“村濑你……太强了……怎么做到的啊。”
有个面熟的学长也来参加,满脸战栗地朝我搭话。他穿和服打扮成名妓风格,也下了不少功夫。
“这已经稳赢了吧,我们就在旁边当绿叶陪衬好啦。”其他参加的人也在我的衣服和头发上摸来摸去,笑着说道。
“呃,嗯……辛苦了。”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之先低头好了。
“那拍照已经结束,可以换衣服了吧?”
听我发问,学生会会长睁大了眼睛。
“换衣服?为什么?”
“呃,那什么……正式评选是傍晚吧?也不能一直这副样子等到那时候。”
“就是要这副样子等到傍晚!”
会长穿着粗气说道。
“参加选美的人直到正式评选都要穿着参赛服装在校内漫步,这是为了给自己拉票!要是还有其他节目那没办法,不然基本一直保持现在的样子!最开始我就解释过,村濑君你‘嗯嗯嗯’地点头了对吧?”
我顿时脸色发青。
当时没什么兴趣,听选美的注意事项时一直心不在焉。朱音也一脸意外地瞪圆了眼睛看着我。
“还是说村濑君要参加什么别的活动?”会长问道。
“……不,没什么……”
“那就到校内转转满足一下大家的眼球吧!加油啊,把气氛炒热吧!”
我垂头丧气地离开学生会办公室。
“小真琴,一起在学校里转转吧!两个人一起走更好对吧!”
朱音精神饱满地说道。
“啊,好的,麻烦您了……”
我下意识说了敬语。要是独自用这副公主似的打扮在整个学校里逛,实在是心里没底,她的提议简直是救星。
“那个,本来我也想一起跟着,免得真琴同学被坏家伙缠住。”
诗月过意不去地说道。
“但之后必须去花道社露面。”
“我也是,父母说要来,必须去把他们打发回去。”
凛子忧郁地叹了口气。
“要是知道我在中夜庆上演出,说不定妈妈又要闹出事来,得赶快让他们回去才行。朱音,村濑君就交给你了。”
“嗯!就由我来保护真琴公主!”
别这么叫,太怪了。
两人挥挥手走开时,校内广播传来响亮的号角曲调,接着是学生会会长的声音。
“各位早上好。大家一定一直在为今天努力准备,接下来的两天,不留遗憾地发挥所有热情吧!文化节第一天正式开始!”
众人的掌声传遍教学楼,接着被大群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淹没。
“我有不少地方想去呢,可以吗?书道社听说相当不错,书道选修课的优秀作品也会一起展示,所以会有小诗的作品。然后我们班的女生开了豆沙甜点咖啡店,试吃的时候就觉得特别棒,不早点去要卖光了,还有还有——”
朱音两眼放光,拉着我的手向前走去。
男招待&公主的组合相当引人注目,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叫住,大概率是说想和我们合影。不久后公主是我这个真相传开,有人喊着名字给我加油,甚至有人专门带其他学校的朋友来看,周围吵闹得没法安心走路。
即便这样,朱音也一路护送着我,发现有意思的节目便跑过去玩。
“完全没听说文化节的鬼屋难度这么高啊!”
我们大喊着,连滚带爬从恐怖电影研究会认真监制的腐尸之屋里逃了出来。
接着是创意咖啡店,是自愿参加的三年级学生开的。
“情侣限定挑战!保持公主抱姿势吃完整份芭菲就免费,去试试吧!咦?这种情况我是男的?”
就算朱音穿了男装,臂力还是女生的水平,根本抱不动我,于是放弃了。
之后是天文社的占卜馆。
“小真琴占卜的结果怎么样?我是这周完全没有桃花运,特别要提防比我年龄大的!”
这和我的结果完全一样。说是占星术其实就是随便胡扯吧?
本来说的是为了选美比赛给自己宣传如何如何,但回过神来我和朱音都只是和普通学生一样在开心地逛文化节。到了下午,校外来的访客也多了不少,走廊里到处挤满了人,从中间走过去都要费很大力气。
逃离要求签名和拍照的粉丝,我和朱音躲到了楼梯后面的狭小空间。四周满是灰尘让人不太舒服,但总之能喘口气了。
“高中的文化节竟然搞得这么丰富呀!已近眼花缭乱了!”
朱音脸上浮现愉快的疲惫感。
“开心是开心,但是好累。今天一天已经不知道被人拍过多少次照片了。被那么多人围在中间果然不习惯。从舞台上往下看是没问题,但在同一个高度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还是静不下心来。”
“可你给粉丝发福利的时候完全好像没怯场。”
“是吗?其实心里特别害怕啊。”朱音苦笑着说道。“感觉这种活动,果然是为好好上学顺利融入班级的人准备的呀。也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来参加到底合不合适。”
我注视着朱音的侧脸。在她的脸颊、眼睛还有嘴唇上,能看到些许阴霾。
“……现在,朱音也在好好上学,而且没有逃课吧。”
“那倒是。”
朱音说着用双臂抱住膝盖,只是眼下她被裹在厚实的黑色厨师服和围裙里,盖住了令人放不下心的纤瘦手脚。
“在班级里也是,哪怕小凛也在一起,果然还觉得哪里不太习惯。虽然努力装作是能和大家打成一片的高中生,但忽然回过神来,就觉得自己果然还是那个独自抱着吉他在河滩上唱歌的人……有时我会这么想。”
我的视线在朱音面容的纤细轮廓上划过。
然后,和她一样注视着堆积在地上一角的灰色尘絮开口:
“那样不也挺好吗。”
我能感觉到,朱音朝我的脸颊看了过来。
“一个人孤零零的也不是坏事,而且没给谁添什么麻烦,又不是说一直和大家待在一起就是对的。我也一直是孤独地做音乐啊。有些事独自一人做不到,但也有些事只有独自一人才能做到,就只是这样而已,所以只要在必要的时候和其他人待在一起——”
说到这里,我一时语塞。
“……啊,抱歉。要是用必要这个词,就好像让你只在需要的时候利用别人一样。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说,”
朱音轻轻笑了。
“不是‘必要’,而是‘尼抖(にーどる)’?”
“啊啊,嗯,可能吧。”
我无力地朝她笑笑。
对话一旦中断,走廊传来的喧嚣便更加清晰而又无趣。招揽客人的声音、指引来客的校内广播、水声、孩子们的笑声、远处铜管乐器的合奏……
“——这样啊,孤零零的也好呀。”
不久后,朱音继续垂着视线,盯着自己围裙的口袋嘟囔道。那声音仿佛地球另一侧打来的电话。
无论和再多人愉快地欢笑,一旦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就会变回独自一人。面对键盘时、拿起花剪时、在崭新的活页纸上用铅笔写下最初的诗句时,无论如何都会是一个人。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在阴暗潮湿的土中扎根生长的草,努力活过各自的人生,尽管如此还是会彼此恋慕,才能够聚在一起乐队,产生短暂的联系。
一旦散开,就又会变回一个人。我们就是这样。
不久后,朱音轻声开了口,那声音与叹息几乎没有区别。
“……不过,今天有小真琴陪着我真是太好了。”
我再次注视朱音的侧脸。她的声音太过寂寞,让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犹豫了一会儿该怎么回答,我还是开玩笑似地说:
“我也很庆幸啊。要是一个人用这副模样到处闲逛,被人围起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啊哈哈!其实我也一样!所以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时候就把话题抛给小真琴,拿你可爱的地方糊弄过去呢,发现了吗?”
“哦哦,嗯,多多少少吧……因为我也是这么干的……”
“今后的日子也要互相帮助呀。”
这时,校内广播中响起了引人注意的嘈杂铃声。
接着是学生会会长的声音。
“miss·contest及mister·contest的正式评选将在三十分钟后开始!各位参赛选手请立刻到后门停车场集合!另外各位如果还没有投票,请在截止时间前积极参加!接待处在校门口的广场!”
已经到这个时间了吗,我慢吞吞地站起身。
然而,朱音没有动,依然蹲在地上抱着膝盖。
“……怎么了,不过去吗?”
“嗯……”
她柔弱地笑着抬头朝我看过来。
“再等一会儿。……好想一直待在这里。”
“……诶……可是,比赛——”
“我知道嘛!”
朱音突然大声喊着,猛地站起身,脸上的阴霾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走吧小真琴,绝对要拿冠军!”
停车场上一辆车也没有,不过布置了有十五米长的舞台,挤在舞台下的观众足有上百人。在舞台一端的评委席位上,坐着体育老师、美术老师、学生会会长、新闻社社长、演剧社社长五个人(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是这个人选)。担任主持的是广播社社长。
首先,是参加mister·contest的七名男装女生在舞台上排成一排。宝冢风的王子殿下、自卫队军官制服、倾奇者风格的和服等等打扮华丽的一群人中间,最显眼的还是朱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总之她光是站在那里就美得像幅画。
接着到了提问环节,主持人组织观众自由提问时已经完全分出了胜负。在争抢着举手的观众里面,主持人选了一名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女性。接过话筒后,那名女性说:
“我想请问宫藤朱音小姐!今天要办演出的传言是真的吗?”
看来是pno的粉丝。现场掀起一阵不安的吵嚷声。朱音的眼里一瞬间闪过困惑,但立刻摆出恰到好处的遗憾表情回答:
“很抱歉,是在中夜庆上演出,只有我们学校的同学可以参加。”
诶诶——之类的声音在观众之间此起彼伏。
“想听!”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能不能想想办法!”
到处传出不情愿的声音,现场流露出负面的情绪。老师们明显一脸嫌麻烦,学生会会长也靠近主持人想抢过话筒。我在舞台后看着那副样子,感到一阵担心。
这时,朱音用格外清亮的声音说:
“那,代替演出——这么说也不太好,就唱一首。”
台下传来沸腾般的欢呼和掌声,舞台跟着一阵摇晃,甚至嘎吱作响。
她选的曲子也很完美,是我们学校的校歌。因为改编成灵魂乐风格来唱,校外的人说不定会当成是pno的新歌,但本校的人很容易听出熟悉的旋律。
等到朱音唱完时,紧皱眉头的体育老师和美术老师也满脸笑容地和大家一起拍起手来。
“那么, mister的审查结果将在稍后与miss的结果同时发表!”
面对观众席兴奋的气氛,主持人不服输地大声说道。
“接下来,是大家期待已久的miss·contest,请参赛者入场!”
在舞台后等待的我们接替朱音她们走上舞台。
“小真琴也唱一首啊!肯定受欢迎!”
与朱音擦肩而过时,她竖起大拇指说道。不不,听你唱完哪还有勇气开口啊。
和其他参赛者来到舞台,下面便传来一阵嘈杂,又渐渐平息变成有一定音量的窃窃私语。
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朝我看。
是自我意识过剩?不对,到处能听到“musao?”“是那个?”之类的嘟囔声。
“那不是真的女人吗?”
“这犯规了吧。”
不是错觉。带着巨额压力的视线正集中在我身上,同样站在舞台上衣着华丽的女装男生们也时不时朝我这边瞄。奇妙的热量在脑中堆积,让我听不清楚主持人的声音。好像是说什么请分别做自我介绍,接着话筒被递到我手上。
“……啊啊,呃……我是一年七班的村濑真琴。……兴趣,是音乐……呃,”
好可爱,说点有意思的,唱一首啊,给我们看大腿——等等起哄的喊声从四处传来,我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这是在干什么啊。
又不是自己主动想穿女装,也不是非要胜出才行。
我囫囵吞下嘴里躁动不安的话,想把话筒还给主持人。观众间发出不满的声音,主持人苦笑着说“再说点什么……”。不,我没什么可说了。已经够了吧,到此结束。
“村濑君的女装太完美了,大家都在讨论呢!”
主持人刻意明快地说着把话头丢给我。
“感觉好熟练啊,难道说之前有过穿女装的经验吗?”
观众中的一部分猛地沸腾了。我偷偷打探主持人的表情。这家伙,绝对是明知故问吧?
我暗自叹了口气。musa男的事情只要在网上查查立刻就能知道,也没法一直瞒下去。
算了,承认好了,反正也是事实。
“……呃,是的。以前为了给视频赚人气,在姐姐强烈推荐下试过。”
到处响起“musao”的叫喊声。我已经抬不起头了。
“这样啊!看现场今天各位粉丝也聚了过来,有没有什么话想对他们说?”
喂,住口啊,我没什么想说的,赶快让我把话筒递给下一个人。
然而,再一次被人把话筒推回来,战战兢兢地环视挤满台下的观众们,我发现了。
在厚厚的人墙外侧,是凛子和诗月。她们也注意到我的视线,诗月满脸笑容地朝我挥手,凛子不满地抱着胳膊,嘴上说着什么朝我使眼神。
呼吸卡在嗓子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两个人都对我有什么期待。
大概舞台后面的朱音也一样。
她们在期待什么啊?要说我有什么必须回应你们的期待,也是音乐方面吧,和女装有什么关系?
不过,我转念想想,慢慢吐出一口气,小心不其他人发现。
这也是我的一部分。村濑真琴不只是由音乐构成,我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
用汗津津的手重新握紧话筒,我开口说:
“……当时是为了点击量,并不是自己感兴趣才穿的,现在靠乐队里大家的力量,已经不需要我穿女装也能让大家来听我们的歌了,所以……如果不是这件事,我也不会穿。”
总觉得耳边传来舞台后面朱音的窃笑。
“……不过,多亏了女装……我才能遇到现在的同伴,组成这么棒的乐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或许穿女装也没什么不好……”
“那也就是说女装棒极了!这么说没错吧!”
主持人两眼放光逼近我问道。现场的热气也一口气涌了过来。
好像只好配合一下了。
“……呃,是的。女装棒极了。”
怒吼般的喝彩声呼啸而来,几乎要把舞台掀翻。
之前和响子小姐约好,中夜庆开始十五分钟前在学校后门碰头。
见我迟到五分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去,响子小姐瞪圆了眼睛。
“这打扮真是另有一番迷人的味道。”
“呃,哦……抱歉来晚了。”
我大口喘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不只穿着选美用的复古公主风连衣裙,还挂着获得冠军的绶带,头顶甚至戴了冕状头饰。被响子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一下子开始发烫。
“呃,这是那什么,因为获胜后发感言拍照还有采访之类各种事情太多,没时间换衣服,那个,让您等这么久真的很抱歉,这是招待券,要是被谁说什么就拿出这个说得到允许了,体育馆地面铺了东西直接进去就行不用换鞋,然后还有——”
我实在太难为情,说话越来越快。
“就穿这身衣服演出吗?很棒啊。”
“不,不是啊?接下来赶紧去把衣服换了——”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体育馆那边传了过来。
“小真琴——!时间要来不及了,说让我们就位!啊是响子小姐,今天非常感谢您能来!尽情享受演出吧!”
是朱音。她朝响子小姐低头致意,然后拽起我的袖子。
“让我换个衣服啊!”
“没那个时间了,直接这么上台不就行了!那响子小姐,回头见!”
朱音用力把我朝体育馆去,背后是响子小姐挥手目送我们离开。
“你倒是换好了衣服,耍赖呀!”
她已经不是男招待打扮,而是舞台服装。漂亮的礼服上束腰处紧紧贴合身体,更加凸显胸部的线条,尽管风格复古却又不失性感。朱音也拿了冠军,所以一样有拍照和采访等等事情才对,她怎么有时间换衣服的?
“因为给我拍照时没花时间嘛。错就错在小真琴太可爱了。”
“那不是你选的衣服吗!”
我被她从体育馆后门拽进了后台。凛子和诗月也已经换好舞台服装等着我了。虽然颜色和花纹不一样,但和朱音是类似款式的古典礼服。
“换衣服?没那个时间。马上开演了。”凛子态度冷淡。
“真琴同学,就这样四个人保持一致最好!”诗月一脸高兴。
我仰头朝昏暗的天花板看去。因为已经去依次和周围的民宅说好只会吵到晚上七点,中夜庆的结束时间是绝对不能变的。要是我再花时间换衣服,就要减少曲目。
没办法,我死下心,只把头饰和绶带摘了下来。
然后,看了一圈乐队成员整齐划一的近代欧洲风服装,我突然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她们:
“……难道说今天选这种衣服,是因为猜到会变成这样?”
凛子、诗月和朱音互相看了看。
“没有的事。”“偶然啦。”“小真琴你想多了!”
听了她们节奏整齐的回答,我的疑问一口气变成了确信。
“果然是想好的吧!不对,是为了变成这样故意诱导的吧!?”
“好啦好啦小真琴,现在不是逼问我们的时候!今天必须打倒的对手是响子小姐!”
朱音说着拍了拍我的后背朝舞台走去。凛子和诗月已经走到了灯光下,迎接挤满体育馆的全校学生发出的欢呼。
我停下脚步。
朱音也发现了,朝舞台侧面回头,担心地看着我。
“怎么了,小真琴?”
“……嗯……啊啊,没事。”
打倒响子小姐。
要让她主动说:抱歉,想把你们拆开卖真是太失礼了,我还是想要你们四个组成的整支乐队。
要是她真的说了——该怎么办?
我心里还没有答案。在怎样的地方,又要为了谁而歌唱。
这个问题没能朝朱音问出口。要是听到她痛快回答,就要面对只有我难看地在地面匍匐这一事实,那也太心酸了。
继续带着迷茫,我从舞台侧面走了上去。
鼓掌与欢呼声猛地冲了过来。和前两次演出相比,这次涌来的声音更加尖锐而又率直。不知是因为大家和我一样都是高中生,还是因为我紧张的理由和平常不同。接下来的演奏是要接受审查的。
从琴架上拿起precision bass,挂在肩上,穿着公主风服装的别扭感觉更强了几分。从大块敞开的领口中露出的肩膀上,背带直接勒了进去。腰部被束腰绷紧,使得贝斯琴体与腹部之间留出了奇妙的空隙。
我朝鼓回头,向诗月点头示意。
四人的视线在舞台正中央相碰。
就在彼此重新把视线转向观众的瞬间,4拍倒计时将我连同别扭的感觉一起拖进节拍之中。
根本没时间烦恼。我的皮肤很快被手中撒野的四根琴弦割裂,沾满看不见的鲜血。
那个时候,我简直是个空虚的筒子。音乐不是从我体内涌出,而是自远处而来,从中间穿行而过,将我的内侧撕得粉碎。明明这是自己写的曲子,自己填的歌词,听起来却像是首陌生的歌。尽管如此,手指还是擅自在琴弦上滑行,律动在脚下翻涌,从地面掀起浪潮。不知不觉间,甚至连歌声都从我嘴里流淌而出,化作和声与朱音的声音互相倚靠。
还有这种形式的音乐吗,我心寒地想着,身体一阵颤抖。
遇到响子小姐,见她在第一次听到的曲子里负责贝斯就弹得与我有天差地别,于是我日夜不休地练习。由于反复练习,已经能跳过大脑,直接将身体与结果联系到一起。这成果可真是了不起,哪怕内心还停留在无比幽深的泥泞中,血肉、骨头与神经还是会擅自继续歌唱。
心情舒畅得令人恶心。
或者可能是我想得太多。
音乐本来就是为了刺激与兴奋而存在,所以如果声音径直穿透身体,把里面搅得乱七八糟、破开通风孔,那么那样子就好。哪怕内心在角落缩成一团,或者被碎片割得满是伤痕,也没什么关系吧。
只要一切随波逐流。
吉他solo(独奏)仿佛喷气式飞机的轰鸣,接替朱音的歌声继续响起。凛子不服输地弹出挑战性十足的高速经过句,以此争夺高音域。诗月的节拍本该已被践踏得狼狈不堪,此刻却变得更加有力,从地面下撞击着我们,仿佛在说,要跑得更远,跳得更高;要继续拍打翅膀,捕捉所有的风暴。
这时,我并不是处在乐队的中心,而是无法上升也无法潜向深处,只能在她们三人的夹缝之间愣愣地站着。被上下撕裂的伤口中没有流血,只有音乐擅自流失。
不能这样下去,否则不就和以往一样了吗——
随着吉他solo达到最高潮,在我心中微弱的述求声被随之而来的副歌轻而易举地抹去。副歌中是朱音的歌声,还有我自己的歌声。
为了不被大家丢下,我独自闷头练了几个星期,终于达到的就是这种水平吗?
自己的肉体和感觉全部被声音带来的快感分解得七零八落,接着被冲刷干净,只剩下少得可怜的思念挣扎着没有放手,在黑暗中寻找着什么,想要得到救助。
响子小姐——在哪里呢?
我马上就找到了。在体育馆的另一头,有个人影靠在篮筐正下方的墙上。明明头发是黑色,衣服也显黑,人影本该被黑暗笼罩才对,可我却清楚地知道就是那个人,虽说没法看清她的表情。
在她听起来,现在的我怎么样呢?
明明水平应该提高了,可我却觉得和一个月前相比离她更遥远。
或者说,这阵令人心寒的空虚感只是我多虑?响子小姐会称赞我技术上的成长吗?
一曲结束,几百名学生跳着挥舞手臂,欢呼到嗓音嘶哑。但我眼里只看得到狂热的海洋对岸——昏暗中有个人影,仿佛朦胧点亮的漆黑火柱。额头淌下的汗珠掉进眼睛里,火焰变得模糊。
——让音乐传进几百万人的内心,这种事没有任何人能做到。
那时响子小姐的话,在嘈杂的欢呼声中清晰地浮现。
——只要给一个人听就够了。
仅仅为了一个人歌唱。
应该打倒的是响子小姐——所以应该忘记其他的一切,只为响子小姐一个人而唱吗?
不——
“……那个,接下来是新歌。”
朱音将带着汗意的声音吐向话筒。观众们仿佛熔岩的海洋般沸腾了。
“至今包括歌词在内都是小真琴来写,不过这次我第一次写了歌词,希望大家能喜欢。”
欢呼的大浪飞溅起水花涌来,在舞台边缘撞得粉碎。朱音在话筒架前一个转身,与诗月面对面摇摆着肩膀与脑袋,两人一同倒计时。拨片敲打琴弦,令人目眩的扫弦连复段(riff)开始奔跑,仿佛将时间与空间都细细切碎。诗月的底鼓声几次在反拍处响起,让焦躁感更加强烈。
朱音的视线转向凛子。几乎只剩下起音(attack)般扭曲而又锐利的钢琴声将节拍进一步细分。
然后,是我。
在朱音注视下,我硬是被带进状态,猛地弹起右手,开始接连向乐队的发动机中注入燃料。
朱音再次翩然转身。
古风礼服的长裙像黎明时的花朵般蓬松地展开,又再次垂下,裹住双腿。
明明是不知听过多少次的歌,此时朱音的声音却将我的世界彻底重新粉刷。
每句歌词都像是甘甜的雪花,扎进皮肤,却只留下些许静谧的疼痛后消失不见,让我回想起其内侧存在的切实热量。
歌词每过一巡,黑暗都染上颜色。
我自己没能编织出的词句硬质而又鲜活,纷纷变成飞虫、变成火花、变成星星,纷纷飞散。
这——果然是我的歌。
我的乐队。我选择的场所。由我组建、命名的乐团。
在被充满能量又华丽的少女们环绕的虚饰城堡中,即便内侧只有让声音回响的空洞,那片无可替代的空无所有也属于我自己,只能承认,并接受现实。这不是为了放弃,而是为了从这里出发。过去,我曾独自待在阴暗的屋子里,只在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亮下不停做着或许不会有人听的曲子。如今也一样。即便点击量增加了几百几千倍,我仍然是我一个人,只能把这双手、这阵歌声传达给唯一的一个人。
如果这样——
眼看就要到副歌,鼓声忽然断绝,缭绕的管风琴声形成的薄膜也消失,只剩吉他和贝斯的回响裸露在外,释放到漆黑的虚空。
朱音朝我转身,露出微笑。
我向她看去,视线中蕴含着许多难以言表的心念。
现在,就只为了你歌唱吧——只为了给这首歌赋予词句的你。
我走向话筒架——不是自己的那只,而是朱音的那只。她脸上有些惊讶,但退后半步迎接我的到来。
叮叮镲的声音开始炸裂。在化作光雨落下的弦乐声中,朱音抓挠着六根琴弦,我也让四根琴弦不停搏动,两人的歌声重叠在一起。两道声音在焦点处交融,化为电流冲过缆线,带着大量的心愿与祈求后增幅,得到解放时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声音。
我明白,朱音也在为了唯一的一个人歌唱。
她仿佛化作三棱镜,将所有的声音尽数吸收,分解成未曾见过的色彩后迸发。尽管这一切都只为了一个人,但那片光芒太过强烈,想要独自接受时无论如何都会满溢而出,向整个世界扩散。人们擅自将其抓住,误以为那是为自己而唱,于是产生热量,又再次四溢——
就这样,音乐便能跨越时代与国境。
而我们则站在那片海滩,总有一天会被海浪冲刷到连骨头都腐朽,最后化为沉眠在水底的砂粒。而生命将通过音乐相连。
痛切的诗句结束,钢琴solo的旋律接替歌声响起。
我从话筒架前离开,回到独自一人的黑暗中,回到令人欣喜的孤独中。那孤独的感觉仿佛冰冷、严苛又荒凉的夜空,却又清澈得能看到星星。
我能感到,自己手指产生的搏动传遍整个乐团。
钢琴似哭似笑的下行音型激烈地响起。朱音则跟着铺上音色令人神往的solo,和她的歌声一样甜美得令人陶醉,无法忘却。
踩镲细碎的颗粒以及嗵鼓重叠起伏的波纹,让数千数万细小生命的喧闹声从阴暗中浮现。底鼓则是在远方积雪覆盖下的群山间不断反射后逐渐衰减的回响。在那片光景中,怎么也找不到我用贝斯踩下的脚步,因为那已经完全渗入土地与风中。
这个夜晚是属于我的地方——只要从这里起步,可以到达任何地方。
是她们让我明白了这件事。
拨响最后的开放和弦,朱音向我转过头来。大片欢呼涌起,甚至让我担心会不会把天花板连同钢筋一同抖落,脚底传来舞台嘎吱作响的震动。
朱音通红的脸上冒出汗珠。她对我说了什么,可被观众的叫喊与拍手跺脚声完全淹没,让我没能听到声音。
尽管如此,我还是明白。
刚才声音交融时,她的一部分注入我的体内,如今仍留在心中静静呼吸,所以哪怕不通过空气的振动也能传达。
为更重要的时候准备的魔法般的咒语,甚至不需要言词。
当然那或许只是我的错觉,是自我意识过剩带来的误会,但人类就是会蠢蠢地被这样的谎言、梦境或是幻影所驱使,念起诗句,唱出歌谣,心生恋慕。
朱音满面含羞。
我不知道该对她露出怎样的表情。
诗月敲起更加激烈的半拍shuffle(half time shuffle)。观众开始沸腾,凛子用扭曲到刺耳的管风琴声弹出令人目眩的八度跳跃,宣告战斗开始。我也被节拍拖着离开朱音的笑脸,随奔流前进。
朱音笑着把眼神从我身上移开,朝沸腾的观众们踏近一步,在舞台边缘举起右手回应欢呼,接着顺势挥下拨片,轻易跨过扭曲的黑暗开始奔跑。
目标是下一首歌,再下一首歌——
8 黎明将你带来
响子·克什米尔不久前才结束世界巡演,这次十一月在涉谷o-east的活动其实是时隔两年在日本公演,场地(以她的名声来说)相对小了点,能容纳1300人。当然门票的争夺战相当惨烈,尽管主办方细心地做足了对策提防倒卖,还是接连在拍卖网站上出现价格高达六位数的拍卖品。
“啊啊啊——简直棒极了!”
安可过后,朱音像是刚洗过桑拿一样浑身是汗,满脸通红又掩饰不住兴奋,不停地拍着我的肩膀。
“果然还是要livehouse呀,换成圆顶的场地,音响效果就不行了!这次门票抽选的概率有多少啊?如果没有招待券,一辈子都没机会看到这种公演呢!”
“这之后真的可以去后台打扰吗!?”
诗月也两眼放光。她当然也喜欢响子·克什米尔,不过更重要的好像在于和响子小姐做搭档的鼓手。诗月是她的忠实粉丝。
“当然了,演出只是附赠的,去听审查结果才是今天的目的。”
只有凛子故作冷静,但看演出时她在旁边特别起劲,那模样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现在她脖子上还热得泛红。
“好像已经和工作人员讲过,我们走吧。”
我指了指通向舞台后侧的走廊,率先走了过去。
文化节之后,已经过了一周。
那天晚上,响子小姐结束后立刻回去了,只用邮件发来了这么一条消息:
“演出非常棒。辛苦了。今天你们大概还要忙,而且我也要为回答做好准备,今天就先回去了。”
事后的整理工作很忙,我们也都累坏了,而且之后还有文化节第二天的活动,的确没力气立刻去听结果。
第二天,一封邮件发来,招待我们去看现场演出。
单方面受邀请过意不去,所以算是回礼——她是这么说的。意料之外的礼物让我们感激不已。
来到后台,诗月根本不管响子小姐,直接拿出白色腕带和油性笔朝鼓手跑去说“打扰了可以麻烦您签名吗!”时声音已经变了调。鼓手是个性格爽快的短发女性,记得比响子小姐小一岁,但果然完全看不出是快四十的人。
“好呀~。今天谢谢你们过来啊。听说是高中生乐队?哇,真的是三女一男,想起我们那时候了呀。”
见鼓手笑眯眯的态度亲切,诗月更加得意忘形。
“那个,新歌的前奏我本以为绝对要两只底鼓结果只有一只而且今天看了现场还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可不可以——”
“诗月,我们是在人家正忙的时候来打扰的快回来。”
要是放着不管,感觉她能拿鼓的事聊上一个小时,于是我慌忙拽住诗月的手腕把她拉回来。
响子小姐苦笑着指了指走廊。
“换个地方吧,毕竟是关系到将来的大事。”
带我们来到自动售货机旁边没有人影的地方,响子小姐说了声“好啦”,然后抱着胳膊仰头朝天花板望了一会儿。她穿的舞台服装是黑色皮制超短裤配露出肚脐的筒状紧身胸衣,而且这会儿刚从舞台上下来,身上还散发着热气,头发被汗粘在额头上,浑身美艳得不同寻常。
“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呀……不过看来无论我说什么,结果都不会变了。这一周里,你们也没有心急对吧?”
我一时语塞。她说得完全没错。
“我太期待演出了!这一周一直兴奋得睡不好!”
朱音热情地说道,但现在说的不是这个,虽然我也期待得不行,结果睡眠不足。
“太好了。那不管结果如何,都没白叫你们来呀。……先说结论吧。”
说到这儿,响子小姐闭上嘴,简单环视我们四人。
我咽了口唾沫。尽管不用为审查结果担心,但要真听她说的时候不可能完全不紧张。
“……是我输了。你们作为一支乐队棒极了,成长快得惊人,真让我瞠目结舌。”
最先浮现的情绪不是喜悦,而是安心。
诗月和朱音抱在一起欢呼起来,凛子则是一脸淡然,好像在说“那不是当然的吗?”
可是,知道是喜人的结果,我心情更沉重了。
“……那个,非常感谢,能听您这么说我们很高兴……可是,呃,虽然这件事是我们提起的,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时,响子小姐倏地伸过手,用食指按住我的嘴唇。
我吓了一跳,朝后跳去。响子小姐捉弄人似地笑着说:
“今天是为了宣布自己惨败才叫你们来的,至少让我装装样子,假装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嘛。”
脑子里一阵发热。真是丢人,竟然让她说出这种话,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听我重新说‘请让我做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制作人’,你们打算拒绝,对吧?”
我不禁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朝她看去。
“呃,是的,那个,我们考虑了很多,果然……”
“少年,今天在这儿不用说那种温柔的谎话。你们根本就没考虑很多吧,老实说就好了。”
不行了,我完全没法直视响子小姐的脸。
但旁边的朱音毫不胆怯地说:
“是的!从最开始,给响子小姐打电话的时候就是这个打算!”
凛子冷淡地加了一句:
“没错,目的只是得到认可,因为这是自尊的问题。”
本以为至少诗月能说句话圆场,结果我想错了。
“不过,要是不让您认真评判要不要做制作人,我们受伤的自尊心可没法恢复。”
响子小姐大笑起来,头发都甩乱了。
“这么几个有个性的姑娘聚在一起,真亏你们能把乐队维持下去呀!”
哎您说得还真是,我完全同意。
“……我不是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犹豫了很久……”
见我依然嘟嘟囔囔地辩解,响子小姐为难地笑了。
“你也不是犹豫要不要接受我做制作人吧?只不过是没能正视早已得出的答案。”
我两手捂住脸。全被她看透了。
不,现在必须自己开口回答,否则更加失礼,以后真的没脸见她了。我打起精神注视着响子小姐回答:
“……是的。不管结果如何,都打算拒绝您。一方面我们想按自己的节奏来,而且现在还是高中生……此外,虽然是个人的因素,总觉得如果接受,就没法纯粹地享受响子小姐的曲子了。该说是要和自己搞混吧……”
“嗯。对你们来说可能也是这样更好吧。”
响子小姐温柔地笑着点头。
“就我个人而言,非常非常想看到亲手料理你们这样的逸材后能得到怎样的成果。不过,考虑到你们的人生,现在还是尽情享受高中生活,慢慢思考今后的事情更好。”
到了这地步,还能听到她为我们如此考虑,真的抬不起头来。
“谢谢您。真的很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
响子小姐说着大笑。
“其实你们能拒绝,我有点放心了。虽说想当你们的制作人,但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可能搞不定。这几个姑娘简直是三匹烈马,少年你想必很辛苦吧。”
“呃……哦,嗯……”
见响子小姐问我的想法,三个人狠狠地盯了过来,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朱音故意一脸不满地说:
“可是响子小姐不是也很过分嘛!竟然说只想要小真琴,用不着你们三个!听了这话当然要生气了!”
……嗯?我听错了?
我朝朱音的侧脸凝视过去。
“确实呀,我承认那时的无礼。”响子小姐答道。“可是也理解一下我的心情呀,当时眼里只看得到少年了。你们不也拼命抵抗,不想让少年被我抢走吗?就是说和我是一样的心情。”
“理解是能理解,但还是非常生气!还有真琴同学绝对不给您!”
诗月面露愤慨。唯独我跟不上对话的内容,只能愣愣地来回看着她们的脸。
最先注意到我不对劲的是凛子。
“……村濑君,难道说,”凛子眯起一只眼睛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莫名其妙的误会?”
“诶?……嗯,就是那个……你看,我一直在拖大家的后腿……所以就是我退出,剩下三个人出道……”
这个时候,我头一次成功让响子·克什米尔打心底吃了一惊。而且是以完全出乎意料、又完全让我高兴不起来的形式。她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哈哈大笑。
我愣愣地看着响子小姐笑得靠在墙上,眼睛里甚至冒出了眼泪。
“……少年,你……你这个人啊……”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
“哦哦,这么回事啊,确实……我说得也容易搞混啊。是说‘唯独你的水平差别太大’‘要把你从乐队里抽走’来着……可是,没想到!”
她好像还没笑够,说话的间隙中还呼哧呼哧喘气。
“没想到你完全理解反了呀。”
反了。
我把眼神从响子小姐身上移开,看了看朱音,还有诗月。她们两个也一脸古怪,就像是意识到把人体模型错当成真人打招呼一样。别愣着啊,快帮我说点什么。
帮了我一把(虽然其实没帮到)的是凛子。
“我就觉得好像不对劲,对话总是驴唇不对马嘴。当时我说你可能没有努力的积极性时你好像还生气。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没错,她确实这么说过,那不是挖苦,而是字面的意思……
回想起来,如果拖后腿的是我,朱音为什么那么生气,还有搞不懂为什么她问我“怎么还想更努力”,那些全是我的误会,如果反过来理解就全说得通……可是……那种事……
我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正要不住地往下滑。
朱音两手伸进我的腋下,硬是把我撑起来。
“有点不敢信啊,怎么回事,不明白吗?这支乐队是靠小真琴支撑的呀,怎么可能想把小真琴去掉只要我们呢!”
诗月也不服输地隔着朱音的肩膀表示责备。
“真琴同学,意思是你根本没理解自己有多厉害吗,明明每次见面都在称赞!还不够吗!?”
最后是凛子静静地朝已经快到极限的我补了最后一刀。
“对不起,村濑君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平时贬低得太厉害。今后我只会说夸奖他的话。”
“那也太恶心了住口啊!”
“啊,好像恢复了吐槽的力气。总算放心了。”
这家伙……
虽说我的确开始从茫然若失的状态恢复了。
“真琴同学这副模样让人很担心乐队的未来!”诗月晃着我的肩膀说道。“接下来去麦当劳开会,各自说出真琴同学的一百个优点!当然我能说上一千个!”
“饶了我吧……真那么干我要彻底崩溃了。”
“好呀!轮流来,让先说不出来的人请客!”
朱音无视我细弱的声音,毫无意义地发挥自己顺应气氛的强项。
响子小姐在一旁听着我们没营养的对话,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变成关怀小孩子的微笑。
“看来这支乐队里最大的问题的少年呀。”
“诶,等等,这评价我可不同意!”
“是说前途光明又充满磨难。我在各种意义上都很期待你们喔。”
响子小姐说着朝后台方向走去,不过在走廊处停下脚步,转过身说:
“那,下次见面就是同台演出的时候了。”
能听到这种道别的话本该再高兴不过,可我还没从打击中缓过劲,根本没有高兴的心情。
*
发生了太多大事,到了十一月后半段,我周围的日常生活终于平静下来,精神也总算恢复,于是在视频网站上更新了pno的频道,上传中夜庆时录的视频。
如果直接上传就不用花多少时间,但考虑到同学的隐私,我只好动手编辑,免得乐队成员以外的人露脸,等全部完成时已经是深夜了。最后确认过视频,我钻进被窝,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没有定闹钟,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醒来时是中午十一点,实在是睡过头了。
看了看昨晚刚上传的视频,点击量相当不错,第一天算是开了个好头。然后评论栏里少见地出现了对我的赞赏。以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朱音、凛子和诗月身上,更别提很多时候我根本就没在视频里出现。
这——嗯,估计是女装的效果吧。
重新从观众的角度审视中夜庆的舞台效果,我也不得不承认女装的质量。小森老师化妆的技术还有朱音的服装搭配都不简单。哪怕和同台演出的三个真正的女孩对比也没有一丝破绽。而且所有人的服装风格相同,再加上只有我打扮得格外华丽,结果显眼得不同寻常。
所以,并不是作为乐手和其他三个人达到了同等水平——
可是评论栏里随处能看到有人提到贝斯和伴唱。
我伸手滚动页面。技术提高了、音色不错、只有这个声音适合朱音的主唱等等评论接连跳进视线。
我长出一口气,放开鼠标,整个人倚在椅子靠背上。
还没法接受现实。
因为我曾无数次在那些耀眼的才能面前感到挫败,匍匐在地上。如今的心情仍然像是羡慕地仰望天空的爬虫。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
关注的频道之一上面出现了标志,告诉我里面有更新。
是misa男的频道。我猛地直起上半身重新拿住鼠标,点击频道。
名为“全球最快cover(翻弹)”的那份视频,是今早八点上传的。
我们在中夜庆上第一次公开的新歌——的钢琴独奏版。是用平板电脑的钢琴应用弹的。琴键数量少,编曲简单,但旋律不只是模仿朱音的歌声,而是改编得只用钢琴也弹得像模像样。
平板电脑大概是放在床单上,瘦骨嶙峋的手指按下琴键的动作令人心痛。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猛地涌上心头。
我甚至屏住呼吸,没法冷静地听下去,于是点下暂停开始深呼吸。
这时,我在静止的屏幕上发现了。
在画面上方,枕头下的夹缝处露出水蓝色纸片的一角。
是学生会会长手工制作的中夜庆招待券。朱音从我手里抢走,说通过校长送过去的那一张。
真的送到了。
我重新从头播放。
细瘦的手指,细瘦的乐音。明明熟悉却又显得陌生的旋律。炽热的思念涌上心头。好想见到老师。见到后想说好多话。好想被她训,被她笑话,被她看透、使唤、作弄。
但,线路能传达的只有音乐,所以接下来我只好擅自将回忆向更远处涂抹。
你做到了呀,我一直看着呢。
我仿佛真的听到了老师的声音。
把音色单薄又柔和的钢琴独奏听到最后,我再次点击播放按钮,这一次闭上眼睛任回忆四溢。眼皮内侧充满春天和夏天里鲜亮的色彩。稀稀拉拉的脚步声穿过走廊;椅子嘎吱作响,吵闹地宣告放学;铃声忧郁地响起;一阵阵风从屋顶吹过。
最后,染上颜色的幻想和钢琴声一同被吸进虚空,消失不见。
我睁开眼睛,环视周围的现实,以及自己堆满乐器、乐谱和杂志的狭小房间,轻声叹了口气。
我站起身,把midi键盘连上笔记本电脑,挪动椅子,坐在两块键盘的正中间。是印着英文字母的键盘,和涂成黑白两色的键盘。言语,和音乐。
而后,我在谱架上将五线谱本展开全新的一页,沉浸在耳机笼罩下带着暖意的孤独中,开始写出下一首歌——仅仅为了如今无聊地待在病房的那个人。今后生命将把歌声相连,歌声又传递着生命,周游全世界的海洋,等将来我老去时,再变成细碎的涟漪回到岸边就够了。心中带着这般黎明的景象,我将自己的心跳化作下一颗音符,记在五线谱上。
<完>
1 触及水底的丝线
网译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tsdm轻译组
翻译:真霄蜗牛
图源:真霄蜗牛
升上初中时,父亲把他用过的fender precision bass送给我当升学礼物。日光渐层(sunburst)色的琴体上贴满了各种乐队标志的贴纸,让父亲他幼稚又偏门的音乐历程一目了然。把琴拿到手的当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上面涂满柠檬油,把贴纸一张不剩地剥得干干净净。
“爸你以前是贝斯手?”
干完手上的活,我朝父亲问道。
“嗯?……算是吧……玩乐队的时候是弹贝斯的。”
这回答实在是不干脆。
仔细想想,父亲时常念叨喜欢哪种音乐才显得帅,听得我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可一提到自己演过什么音乐却总含糊其辞。不只贝斯,他还有吉他和合成器,而且每样都弹得不错。
“听好了啊,真琴。把乐器给你,你得听我说件事情。”
听到煞有介事的铺垫,我心里只有不好的预感。
“你的名字是来自川本真琴,小学时我跟你讲过对吧?”
“嗯,老师要求的。”
记得是小学二年级,有份作业要我们问父母自己名字的由来。川本真琴是和我父母同年代的个性派独唱女歌手,不太符合父亲专注硬摇滚的口味,所以我还想过自己的名字八成是母亲起的。
然而父亲说出了惊人的事实。
“名字是我想的,但来自川本真琴这说法是为了说服你妈妈扯的谎。”
“……诶?”
“其实是代表‘真正的琴’。”
“真正的琴?是怎么回事?”
“就是吉他。我想让你当吉他手。”
莫名其妙。父亲低头望着被擦得锃亮的贝斯琴体,带着哭腔继续说:
“当一群全都想弹吉他的人聚在一块儿,弹得最烂的那个只好去弹贝斯了。我就是这样,所以是假琴。我不希望你变成这样。”
“咦……这算什么意思……那你就别给我啊。”
听了这些话再接过贝斯,总觉得心里不舒服,没法痛快地收下。但父亲又一脸百味陈杂地开口:
“但贝斯也练一练,将来更容易在乐队里保住自己的位置啊,我就是这样……”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才不管那么多,况且也不想被父亲担心这种事。可是白拿到乐器,又不能开口抱怨。于是我收下了父亲用过的“真琴”washburn w1566,还有“假琴”fender precision bass。那种对不起全世界贝斯手的主张当然被我拒之门外。
在一旁听到我们对话的姐姐把这件事说给了母亲,结果父亲挨了好一通骂,后来他再也没对我的音乐活动多嘴。
三年后,我竟和父亲的警告如出一辙,成了乐队里弹得最烂的那个,而因此受到的对待不是“被迫去弹贝斯”,而是“被迫不弹贝斯”。这次就是这么件事情。
*
“好想要更多钱……”
去录音棚排练后来到麦当劳,朱音盯着手机屏幕嘟囔道。
“怎么突然说这个,在外面提钱,多没情调——”
“可是要找有水平的录音师,录音的费用也很贵啊。本以为上次那个地方特别贵,可后来知道只要是专业的地方行情都差不多。一首曲子二三十万日元。”
“那么大的开销就连我也吃不消呀。如果把零花钱全花在这边,就没有钱练习插花了。”
诗月说着皱起眉头。她是花道宗家的女儿。因为是门很花钱的技艺,每个月从母亲那儿拿到的数额都相当可观,但还是和雇专业录音师的费用没法比。
“身为乐队队长,村濑君还不够自觉,得更主动想些赚钱的法子。”
凛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那啥,以前就觉得奇怪了……我是队长吗?”
听我小心翼翼地开口,三个人一同睁圆了眼睛。
“队长这称呼你不满意?那‘指挥’或者‘主人’怎么样。”
“不不不,我不是说这个。”
“除了村濑君,还有谁能管住我们这三个麻烦的女人?”
“别自己说这话啊!让我怎么回答!”
“而且我们三个都是装傻的,负责吐槽的只有小真琴一个。”
[译注,此处指漫才,是日本的一种喜剧表演形式,与中国的对口相声相似。大多由两人组合演出,一人担任滑稽的角色负责装傻,另一人担任较严肃的角色负责吐槽。]
“那又怎么了?”虽然接受自己负责吐槽这个说法也不太对,但我还是先不去理会。
“另外还是贝斯手。”
“诶,这有关系吗?乐队队长不是负责哪个部分的都有吗?”
“而且收益里拿七成,相当于碇矢长介呀。不就是队长嘛。”
[译注:碇矢长介(1931-2004),做过贝斯手、喜剧演员、电影演员。喜剧演员时代主要负责吐槽;乐队时代5名成员的收益分配是碇矢长介6成,其他4人各1成,据传言因此他与其他成员常发生冲突。但乐队的各种经费也几乎由碇矢长介一人承担,所以实质上的收益只比其他成员稍多一些。]
“这算什么理由啊!我白花时间听这么久了!”
“小真琴是碇矢长介いかりやちょうすけ。”
“我倒没说让你简单总结。”
“小真琴发起火来超可怕いかりはちょうすげ——”
“还不是因为你这句低级笑话!”
“演出倒是没亏钱,但想赚钱还要靠视频吧。”朱音毫不在意地回到主题上。
“得不停上传新歌才行。”
“就说了有钱才能录新歌。”
兜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
十一月的我们已经燃烧殆尽。
新歌的素材还有很多,我们却提不起劲录上哪怕一首。来到录音棚也只是适当合一合以前的曲子,之后花三十分钟闲聊打发时间,就这样过着倦怠的日子。
并不是说在文化节上耗尽了所有热情,问题出在更早的时候。只体验过一次在专业录音棚受到无微不至的服务,我们心里的标准就变得奢侈起来。
“听过去的曲子就觉得丢人啊。”我说着在手机上看了一眼频道里的视频一览。“真想全都重新录一遍。”
“那要花的钱就得按几百万来算了吧。”凛子态度冷淡。
“嗯……是吧……至少乐队演的部分都重新录……还是要上百万啊。”
“最好还能拜托上次的地方,但那边好像不接普通人的委托。”
“到头来什么事还是要靠钱和关系。”
虽说才上高一就看得这么透也不太合适。
关系吗。不是没有,不如说不久前自己主动抛开了一个正合适的机会……
见我默不作声,朱音似乎心领神会,笑吟吟地开口:
“小真琴是不是在想,要是接受响子小姐当制作人的提议就好了?”
我听了一阵咳嗽。
“不不,才没想呢。”
只想过一点点。
“总之就是需要钱呀。来省钱吧!”诗月干劲十足地站起身子。
“你说省钱,从哪里省?”
我们乐队就没有哪次铺张浪费过。
“嗯……我想想……酒席就不办了,新婚旅行也在国内解决。”
“小诗!?快回过神来,要等二十岁以后才能喝醉说胡话呢!”
“诗月,现在在说正事,要去新婚旅行你自己去。”
你们这不也能吐槽吗,果然还是觉得没必要非让我当队长。不对,更主要的是我不想把吐槽也当成是队长的职责。
“用以前的曲子就行,只把视频重新拍一下怎么样?现在全都是在录音棚演奏的录像对吧,换成更下功夫的视频说不定能吸引点击量。”
凛子提的方案还挺正经的,我吃了一惊朝她看去,可她见状却不解地歪头纳闷,我只好找借口似地说:
“听起来不错,但如果不能花钱,就必须有特别吸引人的创意了。”
“拍小真琴穿女装除草然后带助跑弹前奏的视频吧。”
朱音毫无预兆地说了这么一串东西。
“啥?什么视频?再说一次?”
“都说了是小真琴穿女装じょそう除草じょそう然后带助跑じょそう弹前奏じょそう。”
“不是等一下我完全听不懂啊!?”
见我手足无措,凛子在旁边一脸平淡地说:
“是说打扮成女孩拔草然后猛冲十米之后开始弹序曲吧。”
“你是怎么完全听懂的!?还有别再讲这种没营养的笑话了啊。”
“怎么会没营养,拍出来肯定好看!”朱音继续坚持。
“老是担心失败可当不成演员。”凛子说着一脸无语。
“我又没想当演员。”
“真琴同学光是穿女装じょそう就能保证上百万点击量,要是再加上除草じょそう、助跑じょそう和前奏じょそう就能乘上四倍了呀!”
这话已经彻底莫名其妙,我听得脑子里一团糟。
凛子拿手机查了些什么然后开口:
“还有除霜じょそう这个词。再让你清理冰箱里结的霜吧。”
“全都是家务活呀!那打扮成女仆好了。”
“正统的女仆围裙裙子太长了不方便助跑,用迷你裙吧,还能展现真琴同学漂亮的腿部线条。”
三个女生像是自己要穿一样兴奋地讨论个不停。
*
本以为她们是开玩笑,可过了几天朱音不仅真的带来了迷你裙女仆装,还画好分镜,让我在杂草茂盛的学校后院拍了视频。
尽管不是新歌,这份视频的点击量依然不断增加,可观众们看了只觉得我穿着女仆装跑来跑去,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个叠了五层的谐音笑话。不过我完全不在乎。
当然,这世道可没有容易到一份视频就能变成立刻赚到几十万的摇钱树。
“这样的东西再做十份上传,这个月就能有钱录一首歌。”凛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才不要呢!准备起来不是相当麻烦吗,每次还要花钱租服装。”
“干脆去买好了。给小真琴买上十套,就用这次视频赚的钱。”
简直是本末倒置。
*
那天夜里,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电脑前,久违地启动了音序器。
最近一直忙着排练和演出,就算写新歌,每样乐器的编曲都是乐队成员各自搞定,录样带也只需要弹唱一次就完事。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用音序器尽情摆弄复数音轨是什么时候了。
做出混杂着唱针噪音的刺耳节奏型,铺上过耳难忘的贝斯行进,使其不断循环。然后用各种音色把脑海中浮现的乐句原封不动地记录在乐谱上。如果感到不满足,便试着叠加几层效果,或是故意用量化(quantize)功能把节拍修得参差不齐……
这心情舒畅极了。
直到半年前,这些就是我的整个世界。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只需要键盘和鼠标就能编织出不值一提的音乐。那是全世界只有近一千人能听到我声音的小小乐园。
而如今,它已经延展得连我也摸不清边际。
手头有了三辆马力与响应速度一流的车子,便总觉得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太浪费了。尽管如此,像以前那样自在地遨游在电脑音乐的国度中,玩乐队时绝对体验不到的乐趣便重新焕发生机。就像精致的机关盒,里面设下的种种机关全部如自己预料般活动,仿佛一切尽在手中掌握。无限延展的乐团,以及这个小巧的玩具,二者不分孰优孰劣,都是构成我自身的一部分。
而且,现在手上的东西就算不花高价雇录音师,也能达到不错的音质。因为一切都能在电脑里解决。
但,就算完成这首曲子,又能怎么样?
我已经没法变回身为musa男的自己,频道也改了名,变成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东西,没有地方可以发布自己的曲子。
不,也不是没有。可以新建一个自己用的账号,或者就算我突然若无其事地把自己的曲子传到pno的频道,也不会给谁添麻烦。
但总觉得没有被期待,结果无法付诸行动。
弦乐音轨完成后,我保存曲子,关掉音序器。从椅子上起身,直接倒在床上。手脚发麻,脑子晕乎乎的,刚摘下耳机的耳朵接触到冷空气,肩膀和脖子不禁一阵发抖,于是我拽过被子紧紧裹住身体。已经彻底入冬了。
虽说发抖似乎不只因为寒冷。
我并不迷茫,也没有停滞不前。无论作曲还是排练都能体会到成就感,也明白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可是,独自一人时闭上眼睛,便总会蜷起身子。
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变化,自己停下脚步,可风景却不断向后退去越来越远,感觉好害怕——这便是我现在的心境。
响子小姐来当制作人。或许接受那个建议更好……
虽然听朱音提起时我糊弄过去了,但现在同样的心情正越发分明。
被人束缚,就意味着变得轻松。看似自由自在地奔跑,实则被响子小姐牢牢地抓住项圈的拉绳,一旦我们要走进歧路就会被拉回正途。但我还不想被束缚,想要按自己的节奏走下去,于是拒绝了项圈。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判断、自己的考量,所以思考也好,辛苦也罢,都要自己来承担。明明选择了可以前往任何地方的自由,却因不知走到了哪里而心生怯懦。真够蠢的。
paradise noise orchestra正变得我越来越难以驾驭。
大家都说乐队是从我开始,所以我是队长,但如今已经完全超出了“玩我喜欢的音乐”这个范围。况且也不是从我开始的啊?四个人不知不觉间凑到了一起,正好那时候遇到了演出的机会,就只是这样。非要说起点的话——
我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枕边摸索,找到手机。黑暗中,液晶屏幕微弱的光线照在脸上。我点开line图标。
和华园老师的聊天记录仍然停在那一天。知道她住院那天,我发的“请联系我”便是最后的消息。
这可是从你开始的啊?我朝屏幕无声地抱怨。是你把我们聚在一起,点燃火种,待到火势旺盛却又擅自消失。这是你的责任,所以你也有义务思考我今后该怎么做吧?
本想发一条新消息,可最后还是从屏幕上移开手指,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
其实没什么事可商量,自己不过是战战兢兢地害怕被大家甩在后头。而且我能轻易预料到结果——就算给她发消息也只会变成已读,不会有任何回复。
musao,你只不过是心里不踏实,想和我说话对吧?
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老师捉弄人的模样。
嗯,确实没错。
由于她本人不在眼前,我才能回答得无比坦诚,这便是想象的好处,虽说也有缺点。最主要的是丢人,就算没被别人看到,我自己也觉得丢人。
我把想象中的手机也塞进什么阴暗的角落忘掉,闭上眼睛。
正要睡着的时候,枕头下(现实中)的手机开始振动,我惊得跳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柿崎”。
“久疏问候了,我是naked egg的柿崎!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naked egg股份有限公司,是我们第一次登台演出时策划活动的主办公司。从那以后,我们受过负责人柿崎先生的不少关照。
“事出突然实在抱歉,请问这周四或者周五有空吗?”
“啊,是说冬天演出的事吗?我这两天都没问题。”
夏天那次活动似乎颇受好评,他说过下次也会找我们参加。可柿崎先生在电话另一头清了清嗓子。
“也有那件事,呃……可以麻烦您联系其他成员,大家一起空出时间吗?”
这语气听起来不太干脆。
感觉像是花费心力想把不好开口的事情说得没那么可疑,结果反而让人生疑。
“太抱歉了,这请求真的非常自作主张。想请pno的各位见一个人,是位贝斯手——”
*
周四放学后,我们四个一同前往青山。
以往要商量什么事情,柿崎先生都会来到池袋或者新宿见面,但这天他说想让我们到他公司去。
那座雅致的办公楼第六层有一半是naked egg公司的办公室。用内线电话联络后,我们被带到会议室。出来迎接的除了柿崎先生外,还有个富态的中年男性,打高尔夫球被晒黑的皮肤油亮油亮的。是玉村经理。
“哎呀真是麻烦您们过来一趟!辛苦啦辛苦啦。”
满脸笑容的玉村经理凑了过来,洗过的牙齿亮得刺眼。
“大家是刚放学吗。哎呀虽然视频上也看过穿校服的模样,但亲眼看到的气质就是不一样。下次演出干脆穿校服怎么样?啊,学校那边不好交代吧?那就设计一套校服风格的服装。”
这人说起话来比柿崎先生起劲五十倍。
“如今在新锐艺人里面噗喏也是格外华丽嘛,我们公司下次在圣诞节办活动的时候打算把您们当主角宣传呢,哎呀已经把全公司都押在噗喏身上了,对了听说那个响子·克什米尔当制作人的事被您们拒绝了?真了不起,噗喏的音乐才能也是独一无二的嘛。”
求你了别把pno念成“噗喏”行吗……
“今天要给您们介绍的贝斯手呢,哎呀那可是不得了的人才,气质、技术还有魄力一样不缺,绝对能让您们认可。已经让她去最近的录音棚等着了,我们也赶快过去吧。”
“不是,我们又没在找贝斯手——”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声音非常小心,玉村经理好像完全没听见,摇晃着庞大的身体走出会议室。柿崎先生非常过意不去地在面前双手合十冲我们低下头,催促我们也跟上。
凛子,诗月和朱音一同盯着我,好像在问“没问题吗?”,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从坐电梯到离开大楼,经理始终情绪高涨地对“噗喏”的未来夸夸其谈,什么武道馆啊东京巨蛋之类的,根本不给我插嘴的机会,而且那家录音棚和办公室之间只隔了一栋楼,我们没多久就到了。
前几天从柿崎先生那儿听到的说法是这样的:
和以往一样,经理又独断专行地给pno找了新成员。考虑到经理的面子,希望我们能去见个面。
夏天演出时,我被安排得在舞台上根本不显眼,结果pno看起来像是三名女孩组成的乐队,那就是玉村经理干的。这次又擅自找来个女贝斯手,说好听点就是做法始终如一?
为什么我们全员都要为了这种事跑到青山去?朱音当时抱怨过——在电话里果断拒绝不就好了嘛,就说我们已经有你这个贝斯手了。
她说得完全没错,但毕竟一直受柿崎先生的照顾,结果我说服三名成员,今天特意来了一趟。实际上,我对那个贝斯手确实好奇。
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柿崎先生说和我们同龄,又是女生,贝斯的水平有保证,我们发布的曲子全都会弹。这真想见一见,最好能听她弹一下。
来到地下,玉村经理推开尽头的厚重隔音门,便听到里面传出贝斯经过句的高速演奏,皮肤、天花板和墙壁都哧哧地发颤。
里面的排练室相当宽敞。尽管放了三角钢琴和一套鼓,屋子却完全不显得狭小。左手边的整面墙上贴着镜子,看来这里还会用来练习舞蹈。
站在贝斯音箱前的女孩注意到我们走进房间,从肩上摘下乐器放在琴架上。她身上穿着校服,大概也是放学直接过来的。
“初次见面,我叫志贺崎伽耶。”
她说着朝我们微微低头。四目相对时,总觉得被狠狠地盯住,我差点朝后退去。
玉村经理说得没错,她的确有气质,简直是长满了刺的玫瑰。慑人的美貌让我想起响子·克什米尔,但那个人凶猛的魅力是有意而为,眼前的女孩则让人感觉是没能完全控制热情,有一部分流露在外。分左右扎起的发型让她显得有些稚气,却更凸显攻击性。
我正犹豫该怎么回答,她已经大步走过来,凑近了打量我的脸。
“——啊?”
我不由得朝后仰。诗月瞪大眼睛,凛子皱起眉头,朱音愣愣地张大了嘴。志贺崎伽耶眯起眼睛,话中带刺地说:
“是男装啊,就是说没认真起来吗。”
“……啥?”
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是mu——村濑真琴murase makoto先生对吧?”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用力咬住开头“mu”那个音。
“正式活动时是穿女装吧,不久前的舞台上也是那样。打扮成男的就是说还没认真进入乐手模式吗。”
她是从哪儿得出这种歪理?
“唔,有道理。”
“有才怪了啊凛子!你怎么同意了!”
听到凛子莫名其妙地帮腔,志贺崎伽耶也一脸认同。
“觉得我不过是演出的外援,所以没太当回事是吧。好啊,接下来就让您改变看法。”
我是真的,一丁点都没搞懂现在的情况。演出的外援?她到底在说什么?
“是啊是啊别的先放在一边来演一下吧,难得乐队的各位都来了。”
玉村经理忽然插到我们中间说道,语气热情得过头。
“乐手之间果然还要用声音交流!哎呀伽耶的水平可是非常高,噗喏的曲子全都会弹呢。各位的乐器——哦哦没带是吧,实在抱歉了只能用这边备用的将就一下,东西本身都不错,而且调好了。”
经理起劲地说个不停,而且连吉他音箱都开始亲自调整。朱音戳了戳我的肩膀。
“小真琴,怎么回事?好像我们拜托他找外援的乐手一样?”
“不不我也完全搞不懂。”
感觉能让事态收场的只有柿崎先生,于是我朝他看去,却发现他也一脸错愕地盯着经理,好像在说“这事我完全没听说啊?”。不行了,简直是一团乱麻。
这时,志贺崎伽耶再次从琴架上拿起自己的贝斯,把背带挂在肩膀上。
她用力拧开音箱的旋钮,屋子里便充满令人窒息的噪音。
事后回想起来,这一天的事情或许正因为她是贝斯手才会发生。我曾听过一位著名的贝斯手说:贝斯是弹奏旋律的乐器,但本质上是打击乐器。
那纤瘦的琴体中同时具备吉他和鼓的能力,可以独自奏出音符与节拍——也就是勾勒乐曲的轮廓。
所以仅仅一个小节,我就听得入神。
我立刻知道了是哪一首——我们总是放在最前面演的快节奏曲子。明明贝斯行进和我弹的时候完全不同,但我还是听出来了,甚至能听到踩镲交织着复杂的强弱变化在疾驰。
或许正因为如此,最先动起来的是诗月。她绕到鼓后面的鼓凳上坐下,拿起放在军鼓上的鼓棒。现实中的声音与假想中已经开始奔跑的节拍准确重合。接着,朱音满脸好奇地走近吉他琴架,背上背带。清爽感十足的清音扫弦与贝斯行进完美贴合。最后是凛子,她一脸无奈又嫌麻烦地走向钢琴,却一口气弹起充满张力的滑音,挑战似地冲进合奏之中。
朱音将歌声投向话筒。
我独自一人在声音的奔流中呆立不动,眼神无法离开志贺崎伽耶在奶油色琴体上飞舞的细瘦手指。那动作太过优雅,引人入迷,让我没能立刻注意到她手中乐器的特殊之处。
但耳朵比眼睛更早发现奇怪的地方。进入副歌时,以前从未在我的世界中出现的乐句自地底涌起,将我拖进黑暗,沉入群星密集到让人无法呼吸的辽阔夜空。为什么能下潜到这么深?
然后我终于发现。
是五弦贝斯。
在普通贝斯的最低音e弦下面,还绷着一根更粗的琴弦。她的手指正在那根弦的表面柔和地拨动,仿佛抚摸猫的喉咙,可铺在合奏下的低音却像玻璃的湖面般坚实。
我从来不知道,凛子的钢琴声竟能烤焦那么高的天空;诗月踩下的底鼓声竟能如此猛烈地剜入大地;朱音的歌声竟能如此有力地将世界一分为二。
我从来不知道,我们的歌声竟会如此遥远。
结尾的和声仿佛舍不得散去般久久萦绕,最后被朱音挥起的胳膊斩断。四名少女互相看了看被汗水打湿的脸。我被耳边残留的余韵挤到墙边,无力地靠了上去。
“……五弦真棒呀!到高潮部分能降到c#呢,在那个地方随着低音一步步下潜,唱起来实在痛快。”
朱音大口喘着气说道。没错,五弦贝斯能发出比四弦更低的声音,所以乐句的幅度也大大提高。这是我的乐器无法跨越的物理性屏障。
“这首歌是用五弦呀,第一次听的时候就想过了。”伽耶说着点头。
“pno的其他歌都是用四弦更好。还要演下一首歌,我换一下。”
“是根据不同的歌来换啊。”诗月在鼓后面说道。“果然五弦不方便p是吧。刚才的曲子律动感强倒还好,换成更摇摆的曲子就不好办了。”
“没错!就是这样,五弦和四弦完全是两种乐器,必须制音的位置更多,能弹的乐句也不一样。”
伽耶回答时语气仍然带刺,但也透出些许欣喜。
“虽然相当不错,但还是更希望弹的时候能减掉低音部,挪到中音部上。声音比村濑君弹的更粗,而且和钢琴的左手有冲突。”
凛子也加入对话。接着四个人兴致勃勃地交换意见,然后回到各自的位置。玉村经理就像望着自家孩子参加运动会一样,微笑着不住地点头。
向经理询问情况的想法已经被我抛到九霄云外。我始终无力地靠在墙上,注视着没有自己的paradise noise orchestra向未知的大海泛舟前行。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响子小姐曾拿起贝斯,代替我在眼前与乐队合奏。那时,我因为自己和她之间的实力差距深受打击。但,如今支配我的是完全不同的感情。的确,伽耶的水平也远比我高超,可我根本就没有产生与之比较的念头。一切都不一样。击弦,连音时手指的步伐,琴弦粗涩的触感,还有一瞬间便将意识掠走般的休止——简直是我不认识的乐器。这到底是什么?那把像她自身的一部分般柔顺地演奏的乐器到底是什么?
啊——原来是这样。
那就是低音吉他(bass guitar)吗。
到了第三曲的副歌,发生的事情让我极度茫然若失。伽耶走近朱音的话筒架,探过身子添上自己的歌声,与朱音的声音交织。
强烈而又清亮的高音,与朱音炽热的磁性嗓音形成鲜明对照。
从正中央将灵魂一分为二般的和声充满排练室,不断回响。这样的声音,我绝对做不到。
一刻不停演完四首曲子后,四个人终于停手,一同仰头呼出发热的吐息。
玉村经理毫不顾忌地鼓掌,打散了曲子的余韵。
“哎呀实在是棒极了棒极了!伽耶也完美地融进去了!”
在琴架上放下贝斯,伽耶用毛巾擦着脖子上的汗答道:
“我觉得自己的演奏能让各位满意。”
“当然非常满意啦!大家都这么想对吧?那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柿崎啊,我还有其他事要去开会了。”
“诶!?”
柿崎先生原本坐立不安地待在排练室的角落,突然被他抛过话头,不由得发出了怪声。看来他打心底吃了一惊,甚至没余力掩饰一下。
“不是玉村经理——”
那我走了啊!玉村经理说完离开了屋子。
接着柿崎先生竟求救似地朝我看了过来。我也束手无策,对眼前的情况只有强烈的不安。
伽耶走了过来,责备似地问道:
“我觉得自己这样的贝斯手只当成一次外援太浪费了。我绝对能让pno的声音更上一个台阶,应该当成正式成员采用。”
声音中充满自信又咄咄逼人。不过刚才她的表现的确配得上这个态度。
话虽如此——
“呃,那个,我们来只是因为经理说有个贝斯手想让我们听听,呃……完全没听说演出外援的事。”
伽耶僵住了,表情微微扭曲。
柿崎先生小心翼翼地从旁边插嘴:
“伽耶小姐,我们这儿玉村是怎么和您说的?”
伽耶眨眨眼睛,像是寻找迷宫出口般依次看过我们的表情,然后视线回到柿崎先生脸上。
“就是说……pno在为了下次演出找贝斯手,为此还进行了选拔。玉村先生说来了将近五十人,当然最后选的是我,让我今天来见面,说要是表现出色有可能成为正式成员。”
柿崎先生两手捂住脸,蹲了下去。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一个大男人变成这样。
“……实在是对不起……我们经理,经常干这种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已经贴在地上快听不见了。
“该说是故弄玄虚吧,或者是吹牛……对各处尽说大话,觉得只要最后圆得回去就能赚钱……”
啊,嗯,我基本上知道,他就是那种人,而且估计自己也清楚,所以刚才把事情推给柿崎先生后跑了。我和凛子,诗月和旁边的朱音满脸无助地互相看了看。
终于,伽耶忍不住了。
“那就是骗我了!?”
我们都吓了一跳。
“明明还选拔过?不敢相信,意思是别说外援,根本就没招人吗?”
一时间没意识到她是在朝我问……才怪,无论怎么看都是问我,只不过我不愿意承认现实罢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嗯,呃……就是这么回事。”
“那一开始说出来不行吗!而且为什么要来?听说的时候拒绝不就好了,我还一起合奏,像个傻子一样!”
她说得完全没错。
最后柿崎先生下跪道歉,总算让事态收场。
“这次真的非常抱歉!之后我会好好和经理说,让他去找您道歉!”
伽耶见状顿时消了气,别开眼神,嘴上嘟囔着什么,匆忙把两把贝斯装进琴盒,凶狠地深深低头致意,然后离开房间。那副模样让我们开不了口,只能默默目送她离开。直到隔音门关上,气压差撕扯鼓膜,我才终于吐出堵在喉咙里的一口气。
*
第二天到录音棚排练,我依然完全没法集中。
演奏期间,我总是不经意想起昨天伽耶弹出的贝斯行进,然后想要模仿,接着便意识到自己的贝斯没有第五根弦,而伽耶也不在这里。
昨天真不该听。
和上次因响子小姐受打击相比,一切的情况都完全相反。那时我被打垮,又感到憧憬,想要尽全力追上她的脚步。但,面对伽耶我甚至没感到不甘心,只觉得像是在街上看到跑车一样。哇,好棒,太酷了,开起来肯定快,但我又没有驾照……
“停停停。”
一曲还没结束,凛子就停下手来。
“今天不行,别排了。”
诗月同样点点头起身,朱音也耸耸肩,从吉他上拔下音频线,开始收东西。咦,结束了?还有十五分钟左右吧?一言不发之中,三人的意见已经达成一致,动作迅速地准备收拾回去,感觉好可怕。我也无可奈何地把音箱音量拧到最小。
收拾好音频线之类的东西,凛子把钢管椅子拽到我旁边坐下,抱着胳膊翘起二郎腿。朱音也同样靠过来,倚在高高的贝司音箱上,嘴角是翘着,眼神可没在笑,表情非常难以形容。本以为诗月总不会表现出攻击性,结果她特地把鼓凳搬到我面前,仰面朝天摆起架子。她平常举止娴静,这幅样子便显得好笑,可眼前的气氛实在让我不敢笑。
“呃,大家有什么事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村濑君,那个女生——名字是志贺崎伽耶来着?”
凛子语气平淡,声音却充满压力。
“你想把那个女生加到乐队来是吧?”
“……诶?不……怎么会。”
“小真琴,不擅长装糊涂就别勉强了。你想模仿她结果弄得手忙脚乱的,完全暴露了。”
完全暴露了吗,也难怪。虽然昨天练了一下,可乐器的音域不够,根本就没戏吧。
“真琴同学又是这样,看到可爱的女孩就忍不住!”
“不是等等,和可爱不可爱没关系吧?”
“那她不可爱吗!?”
怎么扯到这儿来了?
“……可爱是可爱。”
“在我眼前夸其他女性可爱是怎么想的!”
“我还想问你是怎么想的呢!我该怎么办啊!?”
“不好了,小诗要因为爱情匮乏症失控了,小真琴快和她说上十次‘你好可爱’!!”
“诶诶诶……为什么啊?”
“不抓紧的话她要发病了!要对着看不见的鼓敲起260bpm了!”
这是哪门子的病啊。真没办法。
“诗月,你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
说到一半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要把可爱かわいい听成可怕こわい了,脑子里一团糟。
“啊啊啊啊啊啊真琴同学我太幸福了受不了了两手要抖成260bpm了。”
这结果不还是一样吗。
“村濑君,和我只要说二十次就好了。”
“好才怪!次数还更多了!话说这算怎么回事啊?”
“是村濑君太大意了,竟然说乐队成员以外的人可爱,快反省。”
“可是确实可爱啊有什么不好。可爱还不让人说了?”
闻此诗月两手捂住通红的脸,在地上打起滚来。这人突然是干什么?……又不是说你——不对,也不是说没说你……
“朱音,你听到没?就因为像刚才那样毫无意识地说这种话才让人信不过。最近没怎么贬他,但果然还是性犯罪者。”
“说得真的是好自然啊,肯定对其他人也是同样的话说个不停。”
“除了乐队里面,哪儿还能找到谁说啊!”
没想到这话成了自掘坟墓(?)。朱音笑吟吟地凑过脸来。
“哦?意思是对乐队的人就能说?小诗以外的人也可以?比如呢?”
真是搞不懂怎么扯过来的。
“没错,村濑君就拿我忍着吧。我的话一百万次‘可爱’都听得下去。”
“那也太恶心了吧?”
“如果是凛子同学和朱音同学,我就当做特例认可。”
不知道为什么诗月若无其事地复活了,而且好大的架子。
“不过那个女生确实可爱啊。”朱音突然恢复了平常的状态。
“叫什么来着,我想想,是志贺崎伽耶同学。”
“身上的艺人气质好强烈。”
“感觉在哪儿看到过。上过电视吗?”
这几个人,总是把相声说着说着瞬间回到正常的对话,头不晕吗?我已经因为疲劳觉得头晕眼花了。
“啊,网上一搜就出来了。”
听到朱音的声音,诗月和凛子都从手机侧面看去。我也悄悄靠过去从反方向探头。
“哇,是志贺崎京平的女儿!”
“那个演员?啊,原本是歌手来着?”
“对对,红白歌会上出场的常客!她母亲是黛兰子!这么一说是挺像的!”
“难怪唱歌也是专业级。是不是她父亲教的啊?”
“不过她父母好像都和摇滚扯不上关系,真奇怪。”
“小凛不也一样,无视家里的意愿玩摇滚嘛。常有的事啦。”
“这么一说,诗月也是宗家的女儿,却是摇滚鼓手。”
“等等她比我们小啊,初中生!就长成那样?发育太好了吧!?”
女生们聊得热闹,由于我完全看不到屏幕,于是用自己的手机查了一下。
歌谣界[注]王子志贺崎京平(本名:志贺崎耕平)。“王子”是他出道时被人起的昵称,一直用到现在,如今已近花甲之年,最近更多是作为演员活跃于公众的视野,我对他的印象也是大河剧多于歌手。此外他女性经验实在华丽,和第三任妻子——宝冢歌剧团出身的女演员黛兰子的女儿便是伽耶。伽耶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与哥哥,每个人都作为演歌歌手或是演员在娱乐圈占有一席之地。伽耶上电视以及当时装模特的经验同样很多,今天春天上映的电影里也有不少戏份。
[译注:歌谣,昭和时代日本流行音乐的统称。]
完全是名门出身啊,为什么这种人会想加我们的乐队?
年龄——今年上初三。柿崎先生说和我们同龄并没有骗人,但要说学年就低了一级。原来如此。我能明白为什么玉村经理不惜说谎也想让她加入。长相、演奏技术、话题性,再加上比我们更年少。作为“女子乐队噗喏”的第四个人来说,很难找到比她更符合条件的逸材,哪还有选拔的必要,直接拍板都没问题。
“不过嘛,哪怕是再优秀的人才,也不能让女孩加进来。”
凛子冷淡地说着,把手机按到朱音胸口。
“是啊,再增加就麻烦了。”诗月听了也点头。
“退一万步讲,小凛遇到比自己胸部大的女孩也要拒绝对吧。”朱音表示。
“诶!?那不是几乎所有女的都不——啊疼疼疼凛子好疼啊别踩了!”
刚才实在是我不好。凛子也少见地动了真怒。
“况且她昨天相当生气,连联系方式都没留,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了吧?”凛子一脸不痛快地说道。
“本来我们就有真琴同学了,根本不需要什么贝斯手。”
“那个经理,估计无论如何都想把我们当女子乐队推销。”
“早就是女子乐队了。他只不过没发现真琴同学有多可爱。”
三个人突然一脸淡然地得出结论,我听了倒是松了口气,但自己就没法轻松地说出那么简单的结论。因为大家不都因为伽耶的演奏入了迷吗?不只贝斯的水平,连歌声也不逊于朱音。
大家真的不觉得可惜吗?
结果我独自抱着心里的疙瘩,那天的排练就结束了。
在大厅付完钱时,柜台里面的黑川小姐叫住我。
“小真,今天来帮个忙。我们家网站想做个新视频,你挺擅长的吧?”
“啊,好的。”
这家录音棚“moon echo”被我们当成据点,经常来排练,黑川小姐便是这里的年轻老板。她很久以前就喜欢随意让我干各种活,但也经常给我们免费用录音棚,没什么可抱怨的。除了姐姐以外只有她会叫我“小真”,再加上随便使唤我的态度,总觉得像是多了个姐姐。
其他三个人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就地解散,而我被留在事务所里用电脑做起视频。幸好不是什么麻烦的东西,三十分钟就搞定了。
来到外面,天色已经相当暗了。十一月的白天很短。东新宿的办公街上,道路两旁一栋栋不高的办公楼肩并着肩,只能看到狭窄的天空,从上方吹下的高楼风直接带来夜晚的寒意,我把外套的纽扣扣紧到最上面。
正要朝车站走去时,一阵声音从背后把我叫住。
“——mu、……村濑真琴murase makoto先生!”
回过头去,我睁大了眼睛。
是志贺崎伽耶,她正从录音棚的大厅走出来。
“……为、为什么你在这儿?”
听到我发问,伽耶扭头朝上看着“moon echo”的招牌说:
“pno经常来这家录音棚已经出了名,感觉过来的话说不定运气好能遇到。”
出了名吗。拍的mv里经常出现,要确定位置并不难,不过我们也该多注意下自己的隐私了吧。
“昨天很抱歉,我突然就走了。”
见她老实地低下头,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呃,该说是正常吧……”
但伽耶立刻又抬起头,凑到跟前。
“然后,我想重新谈一下。”
迫于压力,我朝后退去,差点被台阶绊到。
“请让我加入乐队。”
2 即便那是虚假的爱恋
站在寒冷的室外说话也不太合适,于是我带着伽耶回到录音棚的大厅。黑川小姐隔着柜台奇怪地看过来,但接着看到我背后的伽耶便立刻会意。
每小时的0分和30分前后,录音棚的大厅常挤满了等人或者付钱的客人,其他时间则变得闲散,因此我们也能找到空着的沙发。
“……呃,那什么,昨天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我先低头道歉,却被伽耶不高兴地打断。
“mu——村濑murase先生又没有骗人,反而是受害者吧,没理由道歉。我也不是希望听你道歉才来的。”
“哦……”
她说得倒是没错,可摆出这种态度不是让人有理也不敢讲吗。
“很久以前我就觉得玉村经理净说好听话,好像那样还给公司带来好处了。虽然这么说好像帮他圆场一样,但我的实力足够让pno认可,最后能加入的话就原谅他好了。”
这态度简直像从天界俯视地面一样,用桀骜不驯来形容都算客气,反而让人没了脾气。当然她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这不是说大话。
“呃,不是,志贺崎小姐弹的贝斯的确厉害——”
“等等。”
伽耶突然严厉地开口打断。
“麻烦别这么叫我。”
她那眼神简直像要把我的耳朵揪下来。
“叫我伽耶。其他人也让他们这么叫的。”
这么一说,玉村经理也是叫她名字来着。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既然这么讨厌,我还是按她说的做。
“伽耶小姐是很棒的乐手,但我们已经有贝斯手了,而且就是我。”
这话自己说出来有点难为情。可自卑也没用,经历过响子小姐那件事以后我已经学到了,于是直视着伽耶的脸说:
“当然我比你差了太多,但就算这样也不能说让我退出——”
“说什么呢!?学长退出那还有什么意义!”
她突然开口反驳。我惊得目瞪口呆。
“……‘学长’是怎么回事?”
“啊、”
伽耶脸红了起来,把站起的身子坐回沙发上。
“……对不起。……我打算考大家上的高中,不小心说出口了。”
连学校都要上同一所?她打算追到我们这儿来吗。
“这么喜欢我们乐队,我是很高兴,但也不需要两个贝斯手。”
“学长不是专门弹贝斯的吧。录音的时候都没弹,和演出一比较就知道。”
“……嗯,这倒是……”
她听出来了吗,真不简单。录音时贝斯是让远比我强的朱音负责。
“吉他和键盘都能弹,又能唱人声,没必要执着于贝斯吧。演出的时候是不是有过多加一把吉他的想法?如果我这个贝斯手加入,学长就能去弹节奏吉他。有些歌还可以换成其他乐器,比如打击乐器,还有一首用口琴的,这样演出质量也能一下子提高很多。”
“哦哦……原来如此……”
她说得特别快,但每一点都让我深感赞同。
我们乐队有凛子这个卓越的键盘手,多亏她巧妙地帮我维持着声音的厚重,目前才没有出现明显的问题。但我好几次想过要是能再有一个吉他手就好了,比如朱音弹吉他独奏(solo)的时候,或者想同时加原声吉他和电吉他的时候。如果我能从贝斯的位置上解放出来,就能作为游击部队随机应变,补到需要的位置。舞台效果也能多一分色彩。
“而且我还能配上方叠加和声。”
“呜……”
这一点也是很大的优势。我是男的,发不出比朱音更高的声音,唱和声必然会变成下方叠加。如果有个能唱上方叠加和声的歌手,合唱部分也会有很大提高。
不妙,我找不到拒绝她的理由。
伽耶再次把手撑在桌子上,猛地探过身子,补上最后一击:
“长相我也有自信不输给大家,相信能入学长的法眼。”
“诶……不是,别说得好像我是凭长相选的乐队成员——”
“没按长相选还能找到那样三个人!?不可能!”
你生什么气啊。
“那选拔成员的时候,学长的评分标准里没有长相吗?”
“别提什么标准,根本就没选拔过。”
“都没选拔就能找到那样三个人!?不可能!”
别这么大声音,录音棚的工作人员都朝这边看呢。
“该说是运气好遇到的吧。其实原本没打算组乐队,只不过分别和那三个人认识了,然后就说机会难得要不要一起玩乐队。”
伽耶非常刻意地长叹一口气。
“看来学长有什么特点能吸引这种人啊。”
“我哪有什么——”
“可现在不又来了我这第四个?”
这家伙,推销自己的时候和呼吸一样自然啊?自信得毫不做作,我听着反而越来越觉得爽快。
“总之就是会让我加入对吧。”
明明对话莫名其妙,我却不知为什么被切断了退路。
不对,别再骗自己了。原因很清楚,我已经坚定了让伽耶加入乐队的心情。
“……但这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啊,说这种话不就像我已经同意她加入了吗。不过确实是同意了,被她知道也没什么问题。
伽耶一脸意外地歪头纳闷。
“这是学长的乐队吧?队长说ok不就定了吗?”
“也没确定谁是队长。”
“咦——?可是学长把成员聚在一起,作曲、做视频也全都是学长负责,不就是队长吗?”
怎么最近经常被人提到这个。谁是队长有那么重要吗?
“嗯,总之你加入的事情我会问问其他人。刚刚所有人都还在的,要是你提前三十分钟来就能直接商量了。”
“啊……这样吗。”伽耶不知为什么无精打采地嘟囔道。“要是我早点来就好了。”
然而这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旁边的黑川小姐突然插嘴:
“你不是一个小时之前就来了吗?”
伽耶跳了起来。黑川小姐耸耸肩继续说:
“你是故意等小真以外的人都回去的吧。”
嗯?就是说她觉得单独和我交涉更容易说服,才在等机会?黑川小姐,把这件事揭穿也太无情了……虽然我不在意。
“诶……啊……不、不是——”
伽耶满脸通红,从沙发上猛地站起身。
“那,替我和乐队的其他成员问声好!”
她说着快步离开大厅,见状我慌忙追了上去,在自动门外不远的地方叫住伽耶的背影。
“等一下等一下!联系方式!你有line账号吗?”
伽耶惊得一跳,然后停步转过身来。她脸还红着。
“line?和学长?可、可以吗!?”
“什么可以不可以,不知道怎么联系之后很麻烦吧?”说着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啊……哦,哦,是啊。”
伽耶慌忙拿出手机,和我加上好友。她盯着手机屏幕,嘴角翘了起来。怎么了,我的头像有那么好笑?
“那拜拜啦!”
伽耶猛地低头致意,一束头发飘到了空中,然后转身朝大道方向跑去。
*
“村濑君想让她加入的话,倒是可以。”
凛子好像不太高兴,态度冷淡。
“既然真琴同学决定了,无论多辛苦我都接受。”
诗月说着悲壮地点头。
“小真琴这么判断的话就没错吧。”
朱音兴致索然。
第二天午休,和聚到音乐室的乐队成员说了伽耶的事,结果是这样的反应。我依次打探三个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哪里不好吗?”
“倒是根本没有一丁点不好。”凛子说。“村濑君突然捡来个女孩这种事我都习惯了。”
“凛子同学这是第三次了呀。我只经历过朱音同学那一次,还没什么心理准备。”
“诶,每次都是这样?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啊,不过好像和我那时候挺像的?小真琴真的是理所当然一样和女孩子搭话啊。”
“等等,等等!”
我忍不住抬高了音量。
“这我想说的就多了,首先!没有一次是我主动去搭话的吧?都是凑巧认识的,每次都是我先被搭话!不是吗?”
“是吗?我那时可是突然听你说‘为你写了首曲子,弹给我听’。”
“我也是,在傍晚的河边听说‘非你的歌声不可’被拉进来的。”
“我也是,相亲的时候真琴同学闯进来说‘没必要对父母安排的婚事言听计从’把我带走了。”
“少篡改记忆了!特别是诗月说的百分之百是捏造吧!”
“可这次是村濑君主动的吧。”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原谅篡改啊。
“是我主动——不对,本来是对方先说要加入乐队——算了谁主动倒不重要。”
“全员赞同所以没有任何问题,可村濑君刚才一直激动个什么劲。”
因为你说了多余的话!虽然想大吼两句,但想到多余的麻烦事可能会变成五倍左右压到头上,于是我选择沉默。
的确,没有问题。现在只要立刻联系伽耶,说“恭喜加入我们的乐队”就好了。我还在纠结什么呢。
“的确不是积极地赞成就是了。”朱音少有地面容严肃。
“如果不是小真琴开口,我根本就没考虑让新成员加入。”
“而且我们四个一直很顺利,也害怕出现变动。”诗月说道。“特别是我是节奏组,受到的影响也会最大。”
“咦,但之前合奏的时候诗月不是和她很合拍吗?”
“合拍是合拍,但我和真琴同学之间有超越这个层面的东西!”
听她说得这么超现实主义,真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离圣诞节的演出不到两个月了吧,竟然在这个时候变动人员。村濑君真的是看上个女孩就不顾一切。”
“你说看上,是指演奏,指音乐那方面啊?别说得这么怪行不行,诗月都开始瞪我了!朱音你也别光笑,帮我说两句话!”
总觉得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原地转圈,对话丝毫没有进展。得到成员的谅解,让伽耶加入,事情明明很简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心里最犹豫的大概不是我们,而是村濑君自己。”
凛子这话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情。
“……诶?”
“其实村濑君本以为今天我或者诗月还有朱音总会有一个人反对吧。只要有一个人反对那就没办法,加新成员的事不用再提了,到此为止。可谁也没反对,结果你只能带着心里的疙瘩去面对那个女孩。”
我微微张开嘴,愣住了,一句话都没法反驳。
诗月感慨不已地开口:
“不愧是凛子同学,这么了解真琴同学。我好嫉妒。”
“那当然,我和村濑君交往很久了。”
“小凛你的发言很危险啊!如果是‘认识很久’倒还可以,‘交往很久’就越界太远了!”
“能抓住这点,朱音也很了解我。”
“嘿嘿,毕竟我和小凛交往很久了嘛。”
诗月担心地朝我的脸看过来。
“真琴同学,被说中心情受了不小的打击吧。如果是以往,听到刚才的对话已经吐槽三次了。”
“哦哦,嗯,你来替我一会儿……”
我在音乐室窗边的座位坐下,无力地靠在窗框上。
凛子说得完全没错。本以为那三个人里面总会有人对伽耶加入表示抵触,我也就能联系她拒绝了事,安心地回到日常生活中。没错,我是想要安心。虽然听过伽耶的演奏后内心兴奋不已,但接受她加入乐队也会带来很多不安因素,感觉有什么重要的部分会被毁掉——
“先试试看,不行的话再重新考虑就好。”
听到凛子的话,我猛地回过神来。她拿出手机朝我敲了敲屏幕。
“既然已经定了,就快点联系她。和她加过line吗?直接拉进乐队群里。”
“哦哦,嗯……”
估计她那边也是午休时间,很就收到了回复。我们纷纷在自己的手机上看到“伽耶”加入群聊。
“那明天就让她来录音棚排练。”凛子说着输入消息。
“就算初中生也不会手软啊!要彻底锤炼!”
“得教教她,对真琴同学出手会是什么后果。”
“感觉小诗像有权势的女官一样。”
“没错!我要像春日局一样掌管大奥!”
[译注:在日本江户时代,大奥是江户幕府将军的生母、子女、正室(御台所)、侧室和各女官(称为“奥女中”)在江户城的住处,类似中国古代的后宫;春日局,本名斋藤福,父亲是明智光秀的家臣斋藤利三,后来成为江户幕府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乳母,奉命前往皇宫觐见后水尾天皇,得到天皇赐号“春日局”。在江户城大奥掌权。]
“正式采用为贝斯手,就意味着要负责贝斯部分的编曲。村濑君,再上传一份新歌的样带。不是最近临时录音的那份,而是最开始只有吉他和人声的那份。要是不能从白纸状态把编曲搞定,就派不上用场。”
“咦,让她到明天排练前做出来?”我担心地问道。
“当然了,就算是新人也不能降低标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合伙欺负新人……?我早早地感觉到乐队增加到五个人后未来一片昏暗。
*
“各位学长学姐,请多关照了!”
第二天傍晚,我们来到“moon echo”b6室时,伽耶已经先到了。见到我们四个,她很有精神地低头致意。
“感谢您们同意我加入。话筒我已经调好了。饮料的话朱音学姐是蜂蜜茶对吧。这是凛子学姐经常喝的德劳特沃(gerolsteiner)。还有给诗月学姐准备的无糖和微糖两种红茶。”
三个人都愣住了。
“……为什么连饮料的口味都知道?”我小心翼翼地发问。
“pno的视频已经看过好几次,而且还和柿崎先生打听过。”
做得这么彻底,简直可怕。然而递给我的是个小水壶,这待遇也差太多了,不过我还是心怀感激地收下。
“学姐……是怎么回事?”凛子面色复杂,在我耳边小声问道。
“哦哦,她好像准备考我们高中。”
伽耶听了,精神十足地说:
“来年起我就是学妹了,在学校也请多关照!”
这和第一次见面时留下的印象相差太大,三个人似乎都很吃惊。
最先被伽耶的“学妹气场”击败的是朱音。
“朱音学姐,今天我也把jazz bass和sadowsky的五弦都带来了,乐句怎么分节可以多提提意见吗?”
“我是,学姐……”朱音感慨不已地呢喃,然后握住伽耶的双手。
“嗯,小伽耶有什么想法也尽管说!贝斯编曲方面我比小真琴出的主意还多,觉得犹豫的时候也是我来弹弹看的。”
说好的毫不手软地锤炼呢?我从旁边看了眼朱音的表情,结果发现她脸上堆满笑容,像一块快要化掉的年糕。对了,这人初二初三几乎没去过学校,人生中完全没有过被后辈仰慕的经历。
诗月也很快被笼络。
“诗月学姐,我站在这个位置可以吗?学姐是玩爵士出身,贝斯在右手边更舒服吧?”
“诶,……哦,好的,哪边都没关系。”
“学姐敲鼓时没有多余的动作,所以我想尽量站近一点配合,能感觉到体温的距离最好。”
诗月的脸颊隐隐泛红。
“嗯,嗯嗯!当然可以,近到贴在一起吧!我会在后面支持你的!”
你不是要做个有权有势的女官吗?
本以为凛子才不会因为对方热情难却而心软——
“凛子学姐的左手总是能完美地配合贝斯呀,弹得特别即兴的时候也不例外。是怎么做到的呢?”
“没什么难的。村濑君的事我无所不知,只要演奏的时候想着他,基本就知道接下来贝斯要弹什么。”
“是这样吗。那今天起我就要变成mu——村濑murase学长了。”
“你说这话,明不明白对我来说变成村濑君意味着什么?”
“明白,被骂得再狠我也能接受!”
“哦,明白就好。”你都不否定的啊?“这决心值得表扬,又是比我小的女生,我可说不出过分的话。彼此多体谅吧。”
对同年级的男生你能不能也体谅一下?
而且不知该不该说是理所当然,实际开始演奏后,伽耶和凛子的合拍程度远超过我。不用再弹贝斯的我专心在旁边听,再次感叹凛子竟可以轻轻松松地做到这么困难的事情。
排练结束后,在麦当劳开会时已经是其乐融融。
“诶,小伽耶明明是模特,化妆品还在松本清买啊?”
[译注:松本清,日本最大的连锁药妆店品牌。]
“是的。比起价格之类的,更重要的是适不适合自己的皮肤。有很多东西便宜又好用。”
“佳丽宝(kate)我也在用,口红效果特别持久。”
“化妆刷也是百元店的东西比资生堂的更适合自己。”
“凛子学姐用的这套好可爱啊,都是在大创买的吗?”
[译注:佳丽宝(kate),一家走平价路线的化妆品品牌;大创百货,经营连锁百元店的企业,店内商品价格均为100日元。]
我不停小口喝着冰咖啡,冰块融化后味道已经被冲淡。总觉得和她们好疏远,仿佛一阵凄凉的风猛然吹过。
这算什么情况?以往来开会可不会变成这样。大家一起讨论当天排练时在意的地方,或者最近新出的歌里哪首比较好,总之都是音乐的话题,可不知为什么唯独今天的主要话题成了化妆品。排练太过充实,没有什么需要反省的?还是说新成员既是模特又是演员,大家都很在意内行的美容技巧?或许两种因素都有。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五个人。
四个人的时候,我会坐在桌子的一角。但变成五个人以后,我就被挤到旁边的桌上,剩下四人组成的女生方阵发展为女生王国,最后只有女生存在的维度就开始收束。不妙,搞不好到下周我就要被彻底遗忘,哪怕不去录音棚排练也没人会发现。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我的尴尬,诗月特地朝我搭话。
“啊,真琴同学平时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
“我一个牌子都不认识!”
你不用勉强把话头扔给我啊?
“真不想让村濑君也加入这个话题。明明什么都不做皮肤就这么好,简直耍赖。”
“不敢相信对吧。真不知道毛孔是什么结构。”
“真琴同学要是连护肤都认真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说不定会美得连视频频道都被封掉。”
“呃,我想想,为了补充女性荷尔蒙,村濑学长要多吃发酵食品和食物纤维。”
“伽耶也不用努力融入话题!我没这个需求!”
一同面对三个人就够绝望了,再多一个真吃不消。
“我说啊,聊点乐队的事行吗,第一次五个人排练,肯定有什么要说的吧?比如哪里很好,哪里还有不足之类的。”
“就算这么说嘛。”
“全都很好呀。”
“没什么可抱怨的。”
与聊化妆品时那股劲头的落差让我一阵心寒。
“我也觉得自己的演奏已经超出了大家的预期。之前和我合奏的时候学姐们是试探着演的对吧,今天的压力完全不一样了。我也用掉了200%的力气。”
伽耶的感想是最用心的,让我有了点安慰。不过真亏这家伙能如此自信的同时又压低姿态,真搞不懂她的精神结构。
“村濑学长,现在可以看作我被正式采用了吧?”
“咦……啊,嗯,嗯?”
这话说得好像之前是暂定一样。不对,确实是暂定?我依次打探凛子、诗月和朱音的表情。刚才排练时三个人那么投入,感觉她们都没意见。
“……大家都同意吗?”
“应该由村濑君来决定。”
“真琴同学同意就没问题。”
“都说了要队长定啦。”
为什么一扯上这件事就完全甩给我啊?的确是我提出想让伽耶加入,但连做决定都完全交给我也太奇怪了吧,好像让大家迁就我的任性一样。
……实际就是我的任性吧?我心里也隐约意识到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在伽耶完美的演奏面前,自己仍觉得心里不痛快。
“怎么样呢,学长?”
伽耶一口气探过身子,把脸凑了过来。我不由得别开视线。
“哦哦,嗯。我当然觉得没问题,不过。”
不过。
总觉得想保留意见,想加个条件,拖延下去。
“啊,对了。正式加入乐队倒是可以,但你不忙吗?还有模特和演员的工作吧?”
我忽然想到这点,就问了一下。伽耶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
“……模特的工作……我还有想要的乐器,所以继续做到攒够钱,但很快就会辞掉。演戏的工作绝对不会再做了。”
我把纸杯轻轻放在托盘上,小心不发出声音。是不是提到了什么不该提的事情?伽耶凝视着空了的薯条盒子,毫无感情地轻声说:
“反正无论干什么,别人都会说是靠父母的关系。去年拍的电影也是,本来那个角色已经决定由另一个人演,位置却被我抢了。”
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个世界于我们而言太过陌生。
“后来就因为这个被人找的麻烦简直无法置信,盒饭里被放黏合剂之类的。我的学校里有不少艺人,这类消息传得快。虽然是初高中连读,但一想到后面还有三年就受不了,所以想考学长学姐们的学校。”
“这件事,和父母说过吗?”
或许实在是在意,诗月小心地问道。伽耶摇摇头。
“我自己决定的。只要参加其他学校的入学考试,就自动失去升高中部的资格,到时候父母也只好同意。”
这样没事吗?不过是别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多嘴。
“呃,那,弹贝斯还有玩乐队的事也没说吗?”
朱音担心地看着伽耶的脸。
“弹贝斯——实在是瞒不住,但乐队的事没有说,反正他们肯定要反对。”
我们乐队的人,怎么一个个家里的情况都这么麻烦……
“嗬,本以为小伽耶是受父亲影响开始玩音乐的呢。唱歌也很棒呀,不是跟父亲学的吗?”
“和爸爸没关系!”
她一下子扬起声音,引得店里的人都朝这边看。
“爸爸的歌我没听过,也不想听。歌谣曲不是从昭和年代起就没什么变化吗。我想玩属于自己的音乐,靠自己的能力。”
她吐出的激情让纸杯里剩下的冰水也跟着抖动。
我咽下苦涩的口水,悄悄打探伽耶的表情。那双眼里甚至要冒出泪珠。
以前,她曾经因为被我用姓氏称呼而生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朝家庭情况最相近的凛子抛去求助的眼神。也不知道有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她朝我使了个眼色后开口:
“算了,和我们没关系。又不是雇用,不需要父母许可。今后走商业路线时遇到什么纠纷的话到时候再考虑。”
这种时候看到凛子现实主义的一面,我感到既庆幸又害怕。
“是呀,小伽耶选了贝斯真的太好了。要是去唱演歌之类的,我们就没法认识了嘛。”
朱音的率直则让我由衷庆幸。伽耶吐出细长的一口气,垂下僵住的肩膀。
“……对不起,突然喊了出来。”
诗月大概也想尽力改变沉重的气氛,刻意明快地问:
“对了,为什么是贝斯呢?很少有人一开始就选贝斯吧,听说更多是组乐队时被安排的。”
伽耶的视线转向诗月,眨了眨眼睛。
“……那是因为——”
她从琴盒侧面拿出手机,放在桌上。
“当时拍电影特别忙,偶尔去学校又遇到不开心的事,每天很辛苦。正当我想干脆一死了之的时候,在网上看到了视频。”
屏幕上显示出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频道主页,关注按钮已经变成灰色的“已关注”。下面排列的视频缩略图上,是凛子、诗月和朱音穿校服的身影在跳动。
伽耶两手捧起手机,仿佛保护快裂开的蛋。
“看到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把音乐玩得这么棒,我吃了一惊,猛地回过神来,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然后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到达同一个地方。”
她眼中浮现出带着另一种意义的泪珠。
“思考要怎么才能站到那样的女孩身旁,得到的结果就是这个了。”
伽耶说着,把旁边的黑色琴盒拽到身旁,额头抵在顶部。
“我一直在憧憬,所以现在非常幸福。”
*
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依次把我们乐队的mv重新看了一遍。
尽管是静音播放,我仍觉得三名少女简直要冲破显示器,将乐音戳进自己的肋骨。叮叮镲泛起光辉的缝隙间,诗月挥舞鼓棒跃动的轨迹仿佛月下张开的花瓣。每到激烈的经过句,凛子扫过键盘的头发犹如夜风中婆娑的树梢。独奏(solo)结束后朱音兴奋地抛起拨片的手掌好像冲出夜幕飞起的白色鸟群。
那是伽耶憧憬的地方。
因为怎么也找不到贝斯手,自然会怀疑是支没有贝斯的乐队,而且她猜对了一半。
话说回来,如果她知道pno之后才开始弹贝斯,那时间相当短啊,还能有哪个水平?论潜力岂不是比我们乐队里任何人都大?
我把手机放到枕边,翻了个身。
如果伽耶也在,pno无疑能进一步成长,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乐手。但听了她的情况,老实说,内心沉重……感觉就像是多了份责任,要守住她容身之处才行。合奏让我非常满足,却仍觉得心里有疙瘩,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啊。
不对不对,哪有什么责任,都是错觉。她只是乐队的成员。凛子不也说了吗,大家为了玩喜欢的音乐而聚在一起,根本没必要尽什么情分。
这时我忽然想到。
对玉村经理——姑且要尽一下情分?
毕竟是通过他认识了伽耶……虽然不知道后来的情况他听说了多少,但接下来若无其事地让伽耶加入乐队开始活动,实在是对他太失礼了。
我想象了一下和玉村经理报告时的情景。
虽然发生了很多但今后伽耶同学会作为pno的正式成员一起努力。感谢您为我们介绍了这么优秀的乐手。
哎呀是吗那真是太好啦太好啦!您看我说得没错吧,对噗喏来说她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再合适不过了对吧?我就觉得您们肯定能高兴。
……嗯,八成会是这样。那个经理绝对会这么说。明明说大话惹出了麻烦却丝毫不愧疚,还说得好像都是自己的功劳一样。
想到这里,我感到后背一阵寒意。
不过嘛。
报告以及道谢,总归是要做的。
我摸索着拿过手机,拨通柿崎先生的电话。
*
三天后的傍晚,我独自前往位于青山的naked egg公司。
在电话里,柿崎先生一个劲道歉,坚持说让他们经理来向我道歉并且道谢,但我不愿意让他过来。那样就没法趁早说完趁早走人了。
来到办公楼门口,刚好遇到一个大汉从人行道另一边过来。正是玉村经理。身上那件带毛皮的浮夸外套泛着光泽,简直太符合他在我心中的印象了。
“哦哦村濑先生!来得好早呀!您好您好!哎呀太好啦我也刚办完事回来,差点就要让您等了。”
一起坐上电梯,经理又一次开始谈起“噗喏”的未来,甚至扯到了电视剧主题曲、music station还有红白歌会,我真想求求他别再说了。果然就该用电话简单报告一下了事。
来到办公室,经理带着我穿过堆积如山的资料走进里面的会议室,一路上他的舌头转得越来越快。
“哎呀这次我也挺蛮干的给大家添了麻烦,不过伽耶就是这么棒的人才嘛!结果圆满就没问题!”
这话不是被添麻烦的人才能说吗……?
“毕竟那是志贺崎京平和黛兰子的女儿呀,啊这事您知道的吧?她和黛兰子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京平大老板来找我的时候还觉得他宠女儿的毛病又犯了,可听过演奏以后简直是各种意义上都大吃了一惊啊。”
我停下脚步,凝视着经理的后脑勺。
对方也惊讶地转过身来。
“您怎么了?”
“……京平……是伽耶的父亲?来找您……是怎么回事……”
玉村经理略显尴尬地露出苦笑,挠了挠头。
“啊——你说京平大老板是吧?他知道女儿想加入噗喏,于是找尽各种门路,最后找到的就是我这里呀。”
“诶……?可是,不是说有选拔……”
“啊哈哈哈!哎呀就是那么一说!你看,让伽耶弹给我们听的时候,不得有个借口吗,京平大老板肯定也不想让女儿知道是靠自己托的关系。”
我张大嘴愣住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更里面传来巨响,好像是什么东西倒了。我一个激灵朝那边转头,便看到跟前的会议室门被打开,旋即一个人影冲了出来。人影从成堆的铁架子和硬纸箱之间穿过,跑向另一边的走廊。
校服背后的头发分两边扎起,是伽耶。为什么?她怎么会到这儿来?刚才的话她听到了?听到多少?
一阵脚步声绕过成片的办公桌越来越近。
“啊,村濑先生。”
是柿崎先生,他手里拿着瓶装茶和纸杯。
“现在伽耶小姐应该在会议室里等——”
大概是看我的表情意识到出了大事,柿崎先生来回看着我和经理的脸,压低声音问:
“怎、怎么了?昨天伽耶小姐打来电话……说要和经理报告的话她也一起……咦?村濑先生没听说吗?”
我用手捂住脸,叹了口气,再次朝门口看去。
回到家后拿出手机,发现伽耶已经退出了乐队群聊。
我把脸按在枕头上,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睛。
3 沙漠中鸣响的钟
“……我觉得和那个经理断绝关系比较好。”
凛子冷酷地说道。
“是呀,今后说不定被他惹出更大的麻烦。”
连诗月也满脸苦涩地表示同意。
“完全没有恶意反而可怕啊。”
朱音含着盒装果汁的吸管嘟囔道。
第二天放学后我们在音乐室集合。不出所料,听我讲过来龙去脉后三个人接连发表毫不留情的意见。
“嗯,哎,这倒没错,但我们受过柿崎先生不少照顾,而且圣诞节的演出已经说好出场,做了不少准备……”
我回答得模棱两可。
“圣诞节的演出当然要出场。”朱音说道。“演出是想参加。能免费让我们在大场地演出确实很感谢,但之后的事情要好好考虑了。”
的确啊。虽然对不起柿崎先生,但以后别再参加那个公司的活动比较好?而且柿崎先生是不是该跳槽啊?那家公司有问题吧?
“那和伽耶联系过吗?”凛子问道。
“我发过消息,但只变成了已读,完全没有回复。说不定是不想和我说话。谁替我试试吧。”
“肯定要村濑君去联系啊。”
“如果真琴同学不行,全世界就没人能行了!”
“发消息没反应就打电话呀!还等什么!”
为什么非要一起朝我发火?
“女人看到消息不回,就是在等电话喔!”
诶,有这回事?
“我让消息变成已读都是因为要好好考虑再回复……”
“遇到虽然麻烦但是无视以后更麻烦的人我才会只让消息变成已读。”
“不一样啊!三个人说的都不一样!”
“你们两个说真话干嘛?要是能骗过小真琴,以后只要看过消息放着不管就能接到电话了嘛。”
“大意了。”“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诶,骗人?是骗人的?到底怎么回事?”
“别啰嗦了快给她打电话。消息变成已读就是说没被拉黑吧,那说明还愿意说话。”
她说得轻松,但打电话伽耶又未必会接,等电话接通时内心受折磨的也是我啊?
可是的确,不聊一聊就什么都无从谈起,我无可奈何地用line给伽耶打电话。
注视着硕大的通话图标,总觉得时间过去了两个小时。发现三个人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不由得转过身去。
电话通了。我跳起来跑到窗边。
“……我是村濑。”
一时间,电话另一头没有任何反应。在隔了好几层纱布般的沉默中,隐约能听到很多人的动静、木材和金属互相摩擦似的声音、橡胶和混凝土好几次碰撞的声音。我开始担心,对面真的是伽耶吗?她应该也刚放学,是不是还在学校里?
“……非常抱歉。”
听到她的声音,我用力咽下口水。为什么要道歉?
“哪里,我这边才是——抱歉突然打电话。呃……”
我用舌头舔了好几次嘴唇,心里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甚至想要不要打开免提让后面的三个人说,不过还是摇摇头克制住。邀请伽耶加入的是我,所以要负起责任。
“昨天……你在那家公司……是吧?我瞄到了一眼。”
“是的……非常抱歉,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她听到了。我没有问听到多少,因为答案再清楚不过。
“然后,就退了乐队的line群聊——”
“请替我向大家道歉。难得让我加入了。”
被她打断的后半句话在我喉咙深处沉甸甸地凝固,接着化作疼痛。
“我没有资格和大家一起演奏。”
“不对,你等等。”
我一边挤出声音,一边拼命思考该说的话。怎么回事?为什么有这个想法?
“资格是什么资格?我们都认可了伽耶啊,觉得你是个很棒的贝斯手,绝对要一起演,所以让你加入的。就算选拔是经理的谎话也没有关系。”
电话中传来吸鼻子的声音。
“……可是能介绍我过去,本来是靠爸爸的关系啊。”
“那又怎么样!”
“如果我今后和学长学姐们一起玩乐队,沾了爸爸的光这件事就会一直留下去,永远不会消失。学长想让我抱着这种心情玩音乐吗?”
没错,抱着这个心情继续弹啊。我心里这么想,但发不出声音,因为伽耶带着哭腔的声音太过脆弱,稍一触动就要破碎四散。
“所以,对不起。”
电话被挂断了。
冰水煮沸般矛盾的感情在肺腑堆积,握住手机的手垂了下去。抬头看向窗外,校园中的银杏映入视线。高高的树梢上,一簇完全变黄的叶子还死死挣扎,眼看着就要被初冬的风带走。
转过头去,凛子、诗月和朱音聚在黑板旁的桌边,静静看着我。她们眼中浮现出某种同样的感情,那不是不安或是担心,非要说的话,是在等待什么。
我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愣愣地盯着早已变暗的手机屏幕。
有人来到身边,在我手边打下影子。
“……伽耶她……”
“只是听村濑君的声音,就基本猜到了。”凛子说道。
不用我亲口解释,真是太好了。
另一个人似乎在我身旁的位置坐下,一缕长发拂过我穿着长裤的大腿。这大概是诗月。接着背后也传来微弱的体温。朱音大概正想朝我手上打探。
被三个人围在中间,极度迷茫的心情平复了许多,接着涌上心头的是愤慨。
靠父亲的关系又怎么了?无所谓的吧。你意气用事的理由不是毫无意义又不值得一提吗?
但,我其实明白。她的律动与的歌声,也正是来自于那种无聊的意气、来自她幽暗的内心深处。所以现在无论是言语还是道理都没有意义。
该怎么办才好。
随着内心的烦躁,手指不由自主地滑动手机屏幕。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搜索伽耶父亲的名字。玉村经理叫他“大老板”,不过他真那么了不起吗?唱大[注]又怎么样。连续十七次出场红白歌会又怎么样。你看看,最近都没正经出什么新歌不是?唱的都是很久以前的昭和歌谣,算个屁啊。
[译注:日本唱片大奖,简称“唱大”,是从1959年开始举行的日本音乐竞赛活动,由日本作曲家协会主办、tbs协办。]
我从口袋里拽出耳机,连上手机。
每次划动手指,充满油腻味和老人味的歌名和歌词便从屏幕上滑过。粘在肚子里蠕动的愤慨又逐渐变成另外的感情。我感觉要吐了,舌头在没有一丝水分的嘴里无数次搅动,咽下可怜的一点唾沫。
“然后呢小真琴。”朱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下来怎么办?”
“就算伽耶同学不在,演奏也不会缺人。”身旁的诗月轻声说道。
“真琴同学无论如何都想和她一起演是吧,甚至要让出自己的位置。”
“嗯……嗯……”
我暧昧地应着,手指没有停下。
“但全家都是艺人,感觉水太深了,不知道我们外人该不该插嘴……”
“只要真琴同学在,我就满足了,也不用勉强……”
“小伽耶在的时候鼓声明显不一样呀,简直飘飘欲仙了。那种感觉,小诗你能彻底放弃?”
“别说得像毒品一样!朱音同学不也是,被配上上方叠加和声的时候都精神恍惚了好吗,那种声音真琴同学可做不到吧!?”
我用手掌猛地按住两边太阳穴,短短地吸了一口气。
诗月和朱音还在争论着什么,由于戴着耳机,我听不太清楚内容。诗月不时从侧面认真打量我的表情,眼中的不安愈发明显。虽然想和她说点什么,但我的意识有一半集中在手机屏幕上,没能顺利组织语言。
“你们两个不用担心。”
凛子忽然开口,她的声音莫名清晰。
“从正面仔细看看就知道了,这不是犹豫该怎么办的眼神。”
凛子在桌子对面蹲下,从下面猛地把脸凑近,我不由得朝后仰。
“这眼神,是在犹豫该选哪首曲子。”
我的视线在凛子的脸和手机屏幕之间来回看了三次,最后死下心叹了口气,放松身体靠在椅子靠背上。
凛子她——有时真的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毕竟交往很久了。”凛子说着淡淡一笑,在与诗月相反的位置坐下,靠近课桌后朝我的耳朵伸过手来。
“凛子同学!为什么理所当然用起同一副耳机啊!”
诗月大声嚷嚷起来。凛子已经把拿下来的一边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耸耸肩说:
“已经一起用过好几次了。”
只有过一次好吗。
“不行!那这边我要了!”
还留在我耳朵里的另一边耳机也被诗月伸手拔了出去,结果被耳机连在一起的凛子和诗月把我夹在中间。这是干嘛啊。
“你们俩好狡猾!我两边都要!”
朱音从后面拔掉了两个人的耳机。
“公平起见,两边都让我来听吧。”
“哪里公平了,这不是只有朱音同学有好处吗!”
“耳机只有两边,我们有三个人,无论如何都会开战。”
我伸出右手,按住因为女生们在身边吵嚷而开始发痛的太阳穴,左手把耳机插头从手机上拔了下来。
“啊……”
三个人都停下了。
“……是,是啊,用外放就能一起听了,真琴同学真是天才。”
“这不是当然的吗!还有能别打扰我吗?”
“咦——有什么不好,大家一起来选曲子嘛。”
“不,这种事一群人一起干的话,只会拖拖拉拉的没法决定,花更多时间——”
但,决定时只需要一瞬间。
听完那首歌的第一遍副歌,我们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看。
没人开口征求意见。朱音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查歌词,凛子坐到钢琴凳上开始扒伴奏谱,诗月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录音机,放在谱架上。
这世上的确存在这样的曲子。
“啊,有英文版歌词,用这个版本?”朱音说着朝我看过来。“不知道是哪首歌更好吧?”
“哦哦,嗯。那样更好办。”我点头同意。
“凛子同学,要记下谱子吗?”
“不用。和弦不是很难,而且只是录样带。”
我们用录音机一次性完成了简单的样带,里面只有凛子的钢琴和朱音的人声。把样带和配上和弦的歌词文本一起传到云端,在乐队内部共享,不到一个小时就搞定了。
“啊——谢谢。”
我偷瞄着三个人的表情,含糊地说道。
“本来没想让大家帮这么多的。总觉得这次是我自己任性地想让伽耶加入,大家好像不太喜欢……”
“原来有自觉呀。”朱音说着笑了。“不过我们不喜欢的不是小伽耶啦。”
“咦?”
“贝斯还是让真琴同学来更好,这个想法没有变。”诗月说道。“但我们更不喜欢伽耶同学以这种方式离开。”
“希望村濑君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决定。”凛子也点头说道。
“为此要全力让伽耶回来。”
我只能朝她们露出僵硬的笑容。
这支乐队的人——都太有个性了。
然后我再次把耳机插进耳朵,沉浸在朱音的歌声和凛子的钢琴声中。之后就看我怎么编曲了。这首歌相当难啊。旋律悠长,休止符也不少,如果助奏编得不漂亮,曲子听起来就蠢透了。弦乐、铜管乐、钢琴、吉他,五花八门的乐器声在脑中回响,种种光景从眼皮上划过。
选择。我回味凛子说的话。
这时,我想到了。如果伽耶能回来——面对成为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贝斯手的她,我要说的第一句话。
真是过分。那句话糟透了,但又是我毫无掩饰的真实心情。
为了自我满足,为了有所选择,为了惹人怜爱的孤独,现在我想得到伽耶。
*
十一月将尽,白天也越来越短,到傍晚时便气温骤降。从新宿站到“moon echo”没多远距离,但手还是会在路上冻得不听使唤,来到录音棚要缓一会儿才拿得起乐器。
“那伽耶会来吗?”
凛子说着,把手里的暖宝宝蹭得沙沙作响。
“会不会呢……我发了消息,但只看到变成已读。”
“又是这样?怎么不打电话。”
朱音抱怨着,和诗月互相握住双手,嬉闹着取暖。
“上次挂电话的时候是那个气氛,我都不敢打了啊,反正她不会接。”
“怎么会!如果是我接到真琴同学的电话,绝对会在两秒以内接通!”
诗月,现在没说你。
“样带和歌词都发过去了,之后为了尽量能让她过来——”
耳边忽然“嗡”地一声作痛,说到一半的话也被我咽了下去。
我们的视线集中到门口。厚重的隔音门令人焦躁地缓慢打开,穿得鼓鼓的伽耶挤了进来。她好像是跑过来的,通红的脸上满是汗水,耸着肩膀大口喘气,围巾松松垮垮的快要滑到地上了。
“小伽耶!你来啦!”
朱音一下子跳起来跑了过去。伽耶推开朱音,逼到我面前。
“直播!?已经开始了吗!?快关掉!”
怀疑的视线聚在我身上。
“直播是怎么回事?”凛子来回看着我和伽耶。
我不知道该朝哪里看,只好把眼神转向ampeg音箱的外壳说:
“呃,因为不知道伽耶会不会来,我就说今晚六点开始在录音棚直播,发布新成员加入的消息,不过当然是骗人的……”
“骗我的吗!?”
伽耶的声音格外刺耳,我只能低下头不敢看她。
“哇,小真琴真差劲。
“像呼吸一样欺骗女孩子,真琴同学好棒。”
“伽耶因为这次的事被骗好几次,心里已经受伤了。还要再骗她,真没人性。”
她们说得真够过分。
“没办法的吧!发消息都没有回复,要是她不来不就白准备了。”
伽耶的脸涨红得像晚秋的浆果,转身就要朝门口走去。我慌忙叫住她。
“等!等一下!骗你是我不好,我道歉!但只要一首!陪我们演一首曲子就行!”
“告辞!”
伽耶不为所动,打算直接离开,可手腕被侧面伸过来的手抓住了。她想用力甩开,力道却被巧妙地化解,没法挣脱。
是凛子。
“伽耶,接下来要演的曲子——”
凛子抱住伽耶的身体不让她逃脱,轻声在她耳边说:
“很特别。我们不会传到网上,也不会在演出时用。只有今晚,我们paradise noise orchestra会为你而演。”
伽耶在凛子怀里猛地一抖。
“就算你现在离开,我们依然会继续,而且不再演第二次。如果你还是不在乎就走吧。”
伽耶扭动身子,朝凛子瞪去,嘴唇里明显有太多话要说,但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慢吞吞地退到墙边,脱下外套蹲了下去。
我小声松了口气,没让任何人察觉。
给贝斯调好音以后,我静悄悄地靠近伽耶问:
“……发过去的曲子,你听了吗?”
她动作极其轻微地点头,根本不朝我看。
“……那不是学长你们自己的曲子吧?毕竟是英语。”
“嗯。叫《arms of another》,是福音音乐。很久以前英国一个叫helen shapiro的爵士歌手……哦,你不知道是吧。”
她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太好了。现在不知道最好。
而接下来,我们必须要让她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伽耶你来弹贝斯是最好的……”
“……我又不是乐队的人。”
她叽叽咕咕地说着,依然不愿意看我。
没办法。我回到音箱旁边,把背带挂上肩膀。
四个人的视线在排练室正中央交织。
诗月克制地敲响四声倒计时,随后节拍像寂静的波纹般从我手中扩散开去。钢琴和弦与底鼓声仿佛船桨在水面的一次拍打。很快,看不见前方的黑暗被朱音的歌声撕破。
明明只有一束光,却牢牢地刻在了胸口。
忽然,从心头涌起的一阵感慨堵在了喉咙里——和这些人相识真是太好了。和凛子相识,我明白了无处不在却又无法触及的乐园的确存在;和诗月相识,我明白了从大海远方漂来不知名的花朵那枯萎的残骸之美;和朱音相识,我明白了将黄昏天空的残阳推向大地另一侧的夜晚是如此强劲。
然后,我朝缩在房间角落的伽耶看去。
和你相识,我认识到几乎要从内侧将自己蚕食的贪婪私欲。所以希望你也能明白,能够了解这首歌。
我踏破黑暗,听着背后朱音的歌声迈开脚步。如今脚下已经有了确切的形状。地面支撑着我的身体抬高,向前冲去。加速的步伐与诗月的底鼓节拍相依。她的鼓点竟无比温柔。凛子悄然用接连不断的和弦为歌声的间隙染上色彩,仿佛不和谐的钟声。如此哀痛的乐句根本不足以填补孤独,反而让刮来的风更加狂躁。
靠近话筒后,我们被解放到沙漠的空中。
脚下用力踏下的每一颗砂粒都化作军鼓的余韵四散,在我们背后点缀出骄傲的踪迹。朱音的歌声在高空有力地扩散,而我的声音则化作篝火将其传颂。众多乐音被投入火中,让火烧得更加猛烈。凛子的声音。诗月的声音。此外,还有阵响亮的声音几乎笼罩整段副歌——是男声。
我再次朝伽耶看去。
不知不觉中,少女已经站起身来,那双大眼睛睁得更大,寻找声音的来源。没错,你肯定知道,因为这是一直伴随你的声音。自从你生命的旅途开始,这声音便陪在你身边,注视着你,拉你的手前进。
所以。
歌唱过一巡,朱音的声音再次落到地面,在沙子上刻下足迹。我静静走近伽耶,指着precision bass的琴体朝她点点头。
应该由你来弹。
伽耶显得迟疑,低头避开我的视线。我用手指轻柔地拨响空弦,继续朝她靠近一步。这是属于你的地方,只要你还是你,就无法逃离。
终于,伽耶抬起头来。
尽管眼里就快流出泪水,她还是朝我踏近一步。我抬起贝斯的长琴颈,用右手把琴体轻轻推向她。不能让曲子中断,所以背带上的重量就由我独自承担。为了不让你在眼泪中迷路,我会在旁边努力支撑,而你只需要一心演奏。
伽耶小巧的身体钻进我的两臂之间,从我左手上抢走琴颈,右手寻找琴桥,手指在琴弦表面摩擦。
就这样,我被拖进伽耶的节拍中。
声音从背后的扩音器中传来。如果不靠电力增幅,我抱着的这把乐器发出的的声音便低得几乎无法分辨,可从琴体上传来的颤动却让我产生错觉,仿佛自己的心脏与琴弦直接相连。这时我终于意识到,鸣响的不只是乐器。当各处的声音超越单纯的空气振动现象,不断连结在一起形成音乐时,乐器、世界和人之间的界线将彻底消失。我们的血肉和骨头开始鸣响、演奏、聆听、震颤。
伽耶将声音洒向话筒,仿佛要追上再次跃起的朱音。牵动几万人影子的那阵声音再次从地表涌起。我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只能祈祷歌声可以飞得更高,更远,将自身也投入燃烧的火中。第三遍副歌开始,我和伽耶已经分不清彼此。她的身体被夹在precision bass和我的身体之间,已经完全融合同化。我甚至有种错觉,是自己的手指被琴弦的感触撕扯,自己的喉咙发出少女的声音。朱音在间歇的瞬间回过头,随着钢琴逐渐暗淡的光辉抛出最后的诗句时,我也仿佛觉得那是说给我的话语。
不对。这是为伽耶准备的歌,这里是为伽耶准备的场所。
叮叮镲细长缭绕的余音彻底碎裂,随风飘散,最后所有的乐音都被空气吸收,消失不见——
伽耶扭扭捏捏地从我身旁离开,退到墙边。
我猛地感到一阵幻痛与失落感,仿佛左半边身体被完全掠走。
室内充满微弱的白噪音,我们一同陷入沉默,静静地注视着歌声最终到达的地方。
“……刚才那个……”
最先开口的,是伽耶。
“是……爸爸的声音……对吧。为什么?”
我松了口气,朝放在凛子脚下的笔记本电脑看去。
太好了,她听出来了。
“嗯。从志贺崎京平的专辑里采样,用在副歌里了。”
“咦……可是……诶?爸爸的歌?可刚才那是英语——”
“哦哦,嗯。”
感觉有点窘迫,我继续看着笔记本电脑回答:
“抱歉,好像骗你好几次一样。这个是英文版,原曲叫《是你敲响钟声(あの钟を鸣らすのはあな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歌,好几次红白歌会上都有人唱。是伽耶一直不待见的昭和歌谣。”
我听到她倒吸了口气。
“这首歌被很多人翻唱,你父亲也唱过。那个,你父亲的歌,我把音乐网站上会员套餐里能听的全都听过,感受和伽耶你基本一样。几乎全是老掉牙的东西,没什么新意,不值得一提。之后又觉得明明他水平这么高,怎么净唱些无聊的东西。但唯独这首歌——”
我的手指轻轻从贝斯的拾音器上拂过。
“听了就立刻明白,这首歌很特别。我们四个一起听的,然后大家都立刻明白。的确有这种歌存在,所以被我们选中了。”
我抬起头。
这时我终于有勇气面对伽耶依然迷茫的眼神。
“音乐就是这样。只吸收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丢掉其余部分继续前进。或许现在让我们入迷的音乐在五十年、一百年以后也会受到同样的对待。任性的孩子们只从中夺走自己喜欢的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贪婪地吞下,带到下一个时代去。音乐就是通过这样任性的做法不断发展到现在,今后肯定也会是这样。”
我从肩膀上摘下背带,把沉重的乐器放在琴架上。热量从身体内部浮到表面,在空气中散去。伽耶靠在墙上,慢慢滑落坐在地上。
我一步一步靠近,蹲下身子让视线和她齐平。
“所以,伽耶也可以更任性一些,只拿走能用的东西就好。因为托关系而内疚,这和刚才的合奏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根本不用在意。”
我伸出手,坦率地说出自私自利的欲望:
“我想要伽耶的声音。”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到最后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眼里好几次泛起泪珠,都被她闭紧眼皮忍住。
终于——
她轻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我的手。
最觉得放心的恐怕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为了不让大家发现,我有些粗鲁地拽起胳膊,帮伽耶站了起来。
离开录音棚,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从头顶吹下的高楼风冰冷得让发热的身体一阵疼痛,我用力重新背好贝斯琴盒,把手塞进外套口袋里。四名少女正在栏杆旁等我。
“咦,录音棚的费用是村濑学长一个人付吗?”
“没错,不过视频网站的收益也几乎都是他的。”
“偶尔能免费让我们用,一个人付钱比较好算呀。”
“对了,伽耶同学加入以后的分配——”
她们好像正在给伽耶讲乐队的各种事务。看到几乎没出什么矛盾,我暗自松了口气,快步朝她们走去。
“那,今天要去麦当劳不?”朱音朝我问道。“今天只排了一首曲子,而且没打算在演出时用,开会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但效果那么好,感觉可以加进演出的备选曲子里。”
“我也觉得,不然有点可惜。”
开会。开会啊。
感觉——有件事不适合让她们一起坐下来听我说,光是想想就觉得心情沉重,所以现在在路上快点说完比较好吧。
“啊——呃,关于演出,有一件事……”
不出所料,众人的视线都聚集过来,我不禁缩紧身子。
喂,好好说出来,这不是自己决定的吗?
凛子,朱音,诗月,最后是伽耶。我依次偷偷地打量她们的表情,先垂下视线,憋住一口气再吐出来,最后下定决心抬起头。
“可以……听我说个任性的请求吗?”
没有任何人回话,我心里冒出一阵不好的预感。栏杆另一边的车道上,来来往往的车子开过,发动机的声音一时间遮住我接下来的话。凛子是一副“想说就说啊”的表情。诗月眼中充满了包容,反而让我害怕。朱音明显是觉得有趣。至于伽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根本不敢看。
我好不容易才开口:
“圣诞节的演出,希望把我除外,由你们来演。”
听我说完,四周陷入死寂,我站的位置仿佛结冰的湖面正中央一般冰冷坚硬。
大概过了十秒,凛子开口问“为什么?”虽然话里没有一丝感情,但比一言不发要好几万倍。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接着说:
“就是……最近,我一直在迷茫。乐队一下子发展起来,观众增加了,演出的场地也越来越大……但我原本是个孤零零的网络乐手,现在怎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算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吧。”
我从口袋里抽出双手,在冷风中好几次张开又握住,想要抓住现实的感觉,却怎么都不顺利。
“希望能给我独自思考的时间。还有……我想专心做个观众,听听这支乐队的声音。所以——”
诗月朝我靠近半步,尽全力保持温和的声音问:
“就是说,圣诞节演出结束后会回来,是吗?”
我注视着诗月,沉默地垂下视线。
朱音淡淡笑了。
“小真琴,这种时候没法说谎会吃亏的呀。”
我缩紧了脖子,原因想必不只是寒冷。
“总之先立刻回答‘当然会回来’不就好了。……不过如果能做到,根本就不会笨拙地说出这种任性的要求吧。”
完全被看透了。难为情与愧疚的心情让我抬不起头,而凛子又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
“我倒是不在意,反正村濑君肯定会回来。”
诗月也握紧拳头说:
“我也没问题。会像等待刑期结束一样克服过去的!”
朱音也捉弄人似地拽着我的耳朵说:
“独自活动重新审视乐队也是常有的做法呀。”
可不肯罢休的只有一个人。伽耶满脸通红地大声说:
“这、这算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加入了啊!?难道拉我进来是为了找替角吗!?”
“啊……嗯,也难怪你会这么想,不过顺序反了。正因为伽耶加入了,我才会想到暂时脱离。”
“那么热情地要我过来,结果自己却跑了是怎么想的!?我、我、我该怎么,mu、村濑murase学长——我……”
我一句话也没法回答。伽耶憋红了脸,话说到一半没了下文,咬紧牙转过身去。
“够了,我回去了!”
伽耶愤然大步走远,但在过人行横道前站住转过头,大声说:
“周二周四有家教没法去录音棚排练!其他日子是五点以后!请把日程安排写到line上!还有村濑学长大笨蛋!我绝对不原谅你!”
在开始闪烁的绿灯下,伽耶朝车站方向跑去,转过大楼拐角后便看不到她的背影了。
我无力地在栏杆上坐下,郁结地朝自己的脚尖吐出一口气。
“真的是差劲到无可救药。”听了凛子平淡的语调,我两手抱住脑袋。可她的话还没完:“不过村濑君的这一点我——”
“小凛你总是这么宠着他!”朱音打断她的话,语调明显在忍着笑意。
“没办法,这一点到死也改不过来,只能一起疼爱了。”
诗月说道,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懂了还是没懂。
这一次,唯独这一次,我完全没法辩解。
“我们会好好照顾伽耶同学的,真琴同学请努力改造吧。”
说得真像我要服刑一样,求求你换个说法行吗……
“嗯。总之……伽耶就拜托你们了。”我向她们低头。“她对pno很憧憬的,一直梦想着能和大家一起演出……多合奏几次应该能让她恢复心情——大概吧……”
突兀的沉默降临,我奇怪地抬起头,发现三个人都睁大眼睛盯着我。
诶,怎么回事?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刚才这话是头等重罪。”凛子别下嘴角。
“刑期要延长到五倍了……”朱音也一脸无语。
“竟然没发现,不愧是真琴同学。”
“咦……?”
“伽耶同学不是说了吗,拍电影的时候很忙,特别辛苦的时候在网上看到视频开始学贝斯。这么说最少也要一年前了,那时候还没有pno。”
我张大嘴愣住了。
没错,电影在今年春天上映,拍摄再怎么说也是去年——我们乐队是今年夏天成立……不对,记得伽耶说是“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才对——
我忽然意识到了。女孩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
诗月叹着气说:
“没错,伽耶同学憧憬的是musa男。”
的确,那时我穿的是女装。
以musa男的身份传的视频里只用弹吉他和键盘,所以想要一起演奏会选择贝斯,这道理说得通……可是……
“小伽耶不是好几次差点叫出‘musao’又改口的嘛。”
朱音也加了一句。
“对喜欢自己甚至把贝斯练到那个水平的女孩就这么对待,真没人性。”
凛子一如既往毫不留情,我感觉大脑已经麻木了。
“不过村濑君的这一点我——”
“就说了小凛你别宠他啦!”
“这次真琴同学的过分之处发挥得恰到好处,所以我要宠着他。”
“咦——真没办法,那我也一样好了。小真琴,今后也可以继续任性,毫不在意地践踏人心喔。”
总觉得正被她们用砂糖熔铸成匕首咔哧咔哧地戳弄胸口。真想在寒冷的天空下直接蹲下闭上眼睛,就地睡着。
但,这是自己的选择。如果有罪恶感,一开始就不该开口。于是我定神抬起头,迎上三名乐队成员的视线。
“……那个……呃,这次真的完全是我任性的要求,找借口也没用,但我真的想在这支乐队一直做下去,为此很多地方都想重新审视吧,但要说‘绝对会回来’,又感觉不够诚恳。”
“没事的,我明白。如果确信绝对会回来,暂时脱离就没有意义了。”
凛子淡淡地笑着说道。我一下子脸红到了耳根,没法直视她的表情。她为什么比我自己还懂我的心情啊。
“圣诞节的演出也在亲友席上后悔吧,肯定让你跪下来哭着求我们说要回来!”
朱音说着一巴掌拍在我胸口。我忍住那阵令人愉快的疼痛,不住地点头。
能认识这几个人真的太好了。
我们并排朝车站走去。吹来的高楼风依然猛烈,我却觉得寒意比刚才少了一些。
如果回家路上能一直保持这个气氛,这一天就算有个不错的结尾,但遗憾的是诗月忽然大叫起来。
“对了!沉浸在演奏的余韵里完全忘了!”
我们一同朝诗月转头。
“……怎么了?”
“还有更无法饶恕的重罪!和伽耶同学!好像理所当然一样贴得特别紧是吧!”
我想起来了。
“这么说确实贴在一起让她弹贝斯了呀。哇——举动实在太自然,我都差点忽略。”
“用双簧戏的姿势弹琴,拿这个当借口去碰女生是村濑君的拿手好戏。”
“呃,不是,那个——”
我慌忙辩解。
“那个你们看,摘下琴递给她的话贝斯不就中断了吗,没办法才——”
“无论伽耶同学不会带乐器来还是她最开始不愿意弹应该都能预料到呀!所以全都是计划好的对吧!?”
“怎、怎么会!只不过是那时临时想到的办法——”
“临时能想到那个姿势更厉害。通常来说要和女孩子贴上的时候都会有点犹豫才对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只能溜之大吉。感觉这一天结束得很糟糕。
但没办法,这也是我选择私欲的结果,没人会来帮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无论是迷失道路,还是在黑暗中点起灯火,或是敲响钟声,都不会有其他人陪在身边。
4 离去的芳醇黄金(mellow gold)
最近读过的小说里,有个老妇人在生前准备自己的葬礼。
她专门指定在仪式进行时播放的bgm(背景音乐)是甲壳虫乐队的《eleanor rigby》,歌词中提及一名孤独的老婆婆的葬礼,的确是非常应景,但要给自己选这种歌吗?想到这里,我感到后背一阵寒意。
如果是我,会怎么办呢?
既然玩音乐,葬礼上也想放自己的曲子……是这么回事?如果是,就必须先写一首有葬礼味道的曲子。以前在新闻里看到过,一名摇滚乐手的葬礼上,在场的客人们伴随快活的摇滚乐愉快地送别故人。可那篇新闻的附记又里写着“法号**院居士”,实在不协调,看得我浑身不舒服。毕竟是葬礼,我更想放肃穆的曲子。
但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自己的葬礼如何如何根本无所谓吧,死都死了。
办葬礼不是为了死者而是生者,所以只要让活着的人满足就好,哪怕不办我都没意见。不如说自己死的时候不办更好,反正我也不愿意出席别人的葬礼。
不管怎么说,现在就想象自己的死还太早了些。但十六岁的冬天,我无法避免地要面对死亡。
*
暂时脱离乐队,在自己的屋子里扣上耳机,面朝音序器的钢琴卷帘窗口(piano roll),我感慨不已。演出的确开心。站在舞台上迎着灿烂夺目的灯光与鼎沸的欢呼,拨响乐器将歌声抛向话筒,那种快感无可替代。但我真正喜欢的其实是作曲。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从自己内心最为幽深的地方寻找音符,逐一填在乐谱上。大多数时候都不会顺利,一次又一次倒退重来,有时还要回到开头全部删掉。闭上眼睛,在空想的风中苦苦等待,寻求开始哼唱的预兆。当指尖偶然触碰到旋律的边角,便拼命抓住,拽到身旁。我想要的东西绝不会从天而降,而是埋在漆黑幽暗的深处,只能徒手小心地将其掘出,弄得指甲缝里塞满泥土。但正因为如此,它才更显得惹人怜爱,难以割舍。总算完成一首自己能够认可的曲子时,已经亢奋得快要失去意识。
而且现在,有很快就能来听我作品的伙伴。
整合音频文件,上传到乐队用的服务器上,然后发到line的群聊里。
不过这一天,凛子发来这样一条消息:
“我也写了一首歌。”
我惊讶地点开那个文件。
第二天午休,来到音乐准备室后我们立刻讨论起凛子写的新歌。
“原来小凛会作曲啊,好惊讶!”
“这是基本素养。”
“我觉得曲子不错,但不知道适不适合我们乐队的声音。关键看伽耶同学了。”
“这方面就要靠大家帮忙了。而且我也想练一练吉他,考虑到作曲,多少要有所了解。”
“啊,那一起去乐器店吧!我最喜欢让别人买乐器了!”
我用手机重新读着乐谱,一言不发。
“怎么了村濑君,我写的歌比想象中还像样,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受到了威胁?”
“诶?啊啊,不是,嗯。”
她说得基本上没错。要是其他成员连作曲都能做到,那我是不是真的没用了啊?
“可是小真琴现在脱离乐队,也谈不上在队内有没有位置呀。”
“呜……这倒没错……”
“真琴同学有很重要的职责,那就是保养我的眼睛。”
“把照片设成待机画面不就行了……”
“那当然已经设过了!”
咦,已经设了?好可怕。不对这不是文化节时的女装照片吗!给我删掉!
“那村濑君,从乐队活动解放出来,轻松自在地享受着一个人的生活,现在时间上应该很充裕。”
凛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哦,是这样没错。”
“音乐节的康塔塔,所有练习都交给村濑君了。”
“啥——?”
“因为我没那么多时间啊。”
音乐节是将在第三学期举行的全校活动,主要内容是班级间的合唱对抗赛,但还有个特别节目,以选修音乐的同学为主自愿参加,上演巴赫的康塔塔。当然不可能演完整部作品,但只节选合唱用的部分也有不少的分量,练习一直进展不顺。
“能全部交给村濑君是吗,谢谢!”小森老师放心地笑了。她今年二十二岁,刚从音乐大学毕业不久,从第二学期开始来到我们学校,接替华园老师教音乐。如果突然就要指挥康塔塔的练习是个不小的负担吧。
虽然对我来说一样是个不小的负担。
“凛子不来帮忙就相当难办,还需要伴奏呢。”
“如果只是练习用的伴奏,村濑君也能弹吧。我为了圣诞节的演出忙得要死呢,这种时候乐队队长还突然脱离了。”
“啊……对不起……”
“干脆连正式上场的伴奏也全交给村濑君吧。康塔塔的伴奏用钢琴弹太单调,不如音序器编合奏更好。”
“咦——?都推给我吗?音乐节是第三学期的事,正式上场的时候凛子不也闲下来了?”
“不确定圣诞节以后队长会不会回来,所以不知道我到时候闲不闲。”
“啊……对不起……”
“还有我想喝乌龙茶了去给我买来。”
“这和让我跑腿没有任何关系吧!?”
“因为队长脱离弄得我身心俱疲,都没力气去小卖部了。”
“啊……真的抱歉——不对你打算这么使唤我一辈子吗!?”
“是啊。”
凛子说得毫不迟疑。我差点忘了,她就是这种人!
不久前她似乎痛快地接受我脱离的请求,可实际上相当记仇?不过完全是我不好,又很难回绝。
这时小森老师在一旁过意不去地说:
“是我不好,什么事都麻烦你,所以会负起责任的。一起去小卖部吧。”
“哦……”
真不知道这算哪门子负责。既然觉得过意不去,应该不是和我一起去,而是替我去跑腿吧?不过再怎么说她也算老师,这话我说不出口。
可正当我和小森老师朝门口走去时,凛子突然一脸不高兴。
“果然我也要一起去。”
“啊?既然要跟过来,不如你自己去吧?”
“那不就没意义了吗。”
“三个人一起去更没意义吧!”
“那请让我也一同过去!”诗月也站起身来。“只让凛子同学监视还不放心。”
“我一个人留下来好寂寞!一起去吧。”
结果五个人拖拖拉拉地去了小卖部,真是莫名其妙。
*
到头来,在录音棚排练时我也要过去。
“呃,我是说过……暂时脱离乐队……吧?”
在与以往完全相同的气氛中被带到了“moon echo”,我在门口提心吊胆地问了一声。
“嗯。所以小真琴只要般器材、调音还有付钱就行了。”
“啊,操作电脑、效果器和录音机也拜托了,还有帮我保养眼睛。”
“还有乌龙茶。”
你们适可而止行吗?
连伽耶都来抱怨我的态度。
“我和大家还几乎没什么交流,如果村濑学长不在那不是很尴尬吗!请每次都过来!”
第一次开会的时候你已经和她们三个聊得很愉快了吧?被晾在一边尴尬的是我好吗。
排练结束付过钱后,成员们没说什么就直接准备去平时用来开会的麦当劳。可我被姐姐叮嘱尽量早点回去,于是慌忙朝她们背后说:
“今天晚上有份大包裹要送到我家,可家里只有老姐一个人,她要等我回家后再出门,让我早点回去。……开会也不用我去吧。”
伽耶回过头来,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愉快。
“乐队变成我们四个以后,还是第一次排练,要反省的地方有很多。学长一直在旁边听着,不说说意见会很难办的!”
“可是,我有事啊……”
“那,那,我们去拜访学长家!如果只是等快递,也不耽误开会对吧!?”
闻此,诗月睁大了眼睛,话音甚至发颤:
“伽耶同学,太有天分了。连我也想不出这么生硬的借口……”
“才,才不是借口呢!”伽耶红着脸低下头。
“去吧去吧,我想看看小真琴的房间。这种机会很少有的。”
朱音也毫不掩饰好奇心。
结果五个人一同来到车站,坐上同一辆电车。女生们在车里也很快便聊得热闹。
“小凛去过一次来着?”
“对。大家不用拘谨,当成是我家就行。”
“咦?凛子学姐,呃,那个,和村濑学长是什么关系——”
“比陌生人好,还不算朋友。”
“那不就是陌生人吗。”
“伽耶同学,吐槽内容太没趣了,这样可没法认可你正式成为我们的贝斯手。”
“啊,抱歉,我还不习惯吐槽。”
“这样啊,小真琴脱离以后还有这个影响,真难过。”
“就不能因为音乐方面的理由难过吗!?”
“啊伽耶同学,听听这个节奏!学到了吗这才是正宗的味道。”
这算哪门子指导啊?
到站下车,朝我家走去。虽然在那个气氛下只好答应把所有人都带过来,可接下来怎么避开姐姐把她们带进家里呢?总之先让她们四个在外面等一下——正当我在思考时已经能看到公寓楼,凛子便指着说:
“就是那边的六楼。姐姐还在等着,快点过去吧。”
还来不及我制止,四个人已经加快脚步走进门厅,接着在家门口撞上了姐姐。
“小真你回——嗯?”
看到等在我背后的四人,姐姐微微睁大眼睛。
“客人好多呀。”
“啊,嗯,嗯,是乐队的人。”
打扰了——女生们一同说着低下头。姐姐从她们之间穿过,来到走廊。
“家里没怎么收拾,你们随意坐吧。那我出门了。”
她说着朝电梯走去,又忽然转身朝凛子说:
“咦,上次好像是你来住过。”
“是的。那天受您照顾了,抱歉突然过来。”
凛子有礼貌地回答。
“没事啊,那之后你们相处得也不错,太好了。”
“诶,发现了吗!?”我大声喊道。凛子离家出走时,我明明小心谨慎没有惊动姐姐呢。
“你以为能瞒过去吗?”姐姐好像彻底惊呆了。“那小真就拜托大家了啊,我们父母大概十点回家。”
她说着摆摆手,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被发现了吗,我不禁一身冷汗,可凛子似乎毫不在乎。
“……那,那,那个人,就是真琴同学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好,好紧张,都没能好好打个招呼……”
目送姐姐离开的诗月说着,声音发颤。
“好漂亮……”朱音也感叹道。“等小真琴成了女大学生,会不会也是那样啊。”
“会才怪!我上哪儿变成女的去!”
“那,那个人!我憧憬的musa男就是那个人吧!?”
不,很遗憾,是穿着那个人的水手服的我。伽耶对不起……
我的房间本来就被乐器、成堆的书、乐谱还有电脑桌塞满,再进来五个人以后已经连转身都很困难。
“啊哈哈哈不出所料!一看就知道是小真琴的房间!”朱音立刻躺了床上。
“等,等一下,这么狭小的屋子还让凛子同学住过一晚吗,到底是睡在哪里?”
“我就正常睡床上。”
“还没结婚呢太不检点了!”
“可我在地上睡的!”
几个人吵闹的时候,伽耶在屋子里到处打探,脸颊泛红。
“啊啊,全都是在这儿录的呀……啊,《洛可可风鞭挞金属》就是用这把ibanez弹的对吧!这支口琴在《仿拉赫玛尼诺夫小回旋曲》里吹过,这是《圣杰罗姆几何学电子流行乐》里当琴架用的毛巾挂,这边是《大干旱巴洛克金属》里当踏脚台用的广辞苑词典!太激动了,musa男的音乐都是从这里诞生……”
她恍惚的声音开始变尖。我随便起的曲名被她背得这么熟练,太难为情了。
“怎么说呢,伽耶同学,好像是认真的……”连诗月都被吓到了。
“这种远古铁粉已经能和美沙绪老师势均力敌……”朱音也有点怕。
屋子里几乎没有能坐下的地方,伽耶和诗月坐在床沿,朱音躺在她们背后,唯一的椅子被凛子占据,而我只能站在门口。
“那关于今天开会的议题。”
凛子郑重其事地说道。
“等村濑君的父母十点回到家时该怎么解释现在的情况,我们来考虑一下吧。”
“不是,你们赶快开完会回家不就行了?”
“可我们单纯是来玩的,没有其他议题啊。”
“现在就给我回去!”
*
这样的生活来到十二月初,华园老师在line上发来了消息。那天晚饭后,我独自待在在屋子里,心不在焉地听着桌上音箱播放的柴可夫斯基钢琴三重奏,这时手机振动,响起提示音。
我对着屏幕反复看了看,没错,是华园老师发来的。
“你不玩乐队了?”
我轻轻把手机拿到床上,弓起背蒙上被子。虽然想打字回复,可手指不听使唤。
“老师怎么知道的?”
尽管是短短一句普通的话,我还是花了很久才全部输入。手机上很快收到了回复。
“演出公告上看到的?kaya是谁啊”
我也去看了一下,发现这次圣诞节演出的宣传网站已经做好了,上面有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名字,代替我出现在贝斯手位置上的名字是kaya shigasaki。
“有人介绍来一个不错的贝斯手,就想让那个人替我出场,自己在台下当个观众听一听。仅限这一次,不是说退出。”
“那就好。”
那就好。
仅靠line上简单的文字交流,没法知道对方的表情。老师发这些消息的用意是什么呢?而且,总觉得——其他想说的、想问的、想让她教我的事情还有很多,可指尖想要继续在屏幕上划动时,却迷失了方向,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这时,屏幕下方忽然又冒出了灰色的文字框。
“没有直播吗?”
刚刚吸进的一口气被我分几次慢慢吐出。
还是事务性的对话比较轻松。
“这次好像说不只有网络乐手,还有更出名的人出场,所以没法直播。”
“遗憾?不过好厉害啊”
接着聊天窗口下冒出一个垂头丧气的狸猫贴图。
我也想让老师听到,最好她能到现场——尽管我明白那不可能——
“那带我去嘛?musao也要去现场看对吧”
我睁大眼睛,凝视那条消息。
带她去?老师已经出院了吗?我双手紧紧握住手机,站了起来,毛巾从后背滑了下去。
但手机上很快收到下一条消息。
“用外放保持通话状态”
看过两次,我重新坐下,再次仰躺在床上。
通过手机听,是这个意思啊。
我慢吞吞地输入回复。
“不能太明目张胆,但可以一直把手机放在口袋里。”
“谢谢?我很期待”
老师发来一个挥手道别的狸猫贴图以后,对话就结束了。
我把这段简短的聊天记录反复读了几次。
到头来还是没能听到声音,只有文字。感觉——她好像挺有精神的。说不定是时间很晚了不能出声。没错,对方发来消息,就是说至少愿意用line交流。之前可是整整半年完全没联系过,这不是很大的进步吗。
那天深夜,misa男的频道时隔已久上传了新视频。
床单上放着一架玩具钢琴,比枕头还小,古典风格的装饰细腻而又美观。键盘只有两个八度,每个琴键都比手指更细。老师的左右手灵活地叠在一起,精巧地把曲子改变成三个声部演奏,真不简单。
是威猛乐队的st christmas》。
过去,我曾把这首歌的名字理解成“最后的圣诞节”,也没仔细听歌词,以为唱的是恋人或者自己要死去的悲剧。后来看过歌词发现根本没什么悲伤的,只不过“去年的圣诞节”失恋了所以今年可要找到恋人,听着还挺惨的。
不是“最后”,因为还活着,今年和明年一样要过圣诞。
看到视频的说明,发现上面只写着“advent #1”。降临节。人们数着离圣诞节还有多少天,打开降临节日历的小门拿出糖果,每周换上不同的蜡烛点亮,把大块圣诞面包一点点切下薄片吃掉……
下一首曲子的更新,以及圣诞节的到来,都让我急不可耐。
然后,我忽然想到什么,到各sns网站上看了下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账号。
圣诞节演出的公告下面写着大量评论。
“musao不玩了?”“换贝斯手了吗?”“真琴不在就变成另一支乐队了。”“变性之后换了艺名?”“shigasaki sayaka真的是那个志贺崎伽耶?”“我受打击了。”
我慌忙在各处发出公告解释:
村濑时隔已久想要独自作曲,这次演出暂时休息。贝斯手是新加入的强力成员,与pno配合完美,圣诞节时一定能为大家带来最精彩的演出……
我把手机扣在枕边,关灯盖好被子。
闭上眼睛,我心想。
已经对外声明想要独自作曲这个理由,圣诞节前必须做出点什么上传才行,不然太没面子了。
不,对外公开的理由不重要了。misa男都更新了视频,正宗的musa男怎么能整天无所事事。到圣诞节为止,我能写出几首曲子呢?要写什么样的曲子?用怎样的声音妆点何种颜色的夜晚?数着自己内心暗处浮现的那些飘忽不定的声音泡泡,我渐渐陷入沉眠。
*
录音棚的排练我仍然每次都要参加,康塔塔也是我独自带人练习,再加上期末考试越来越近,这个十二月实在忙碌。但和脱离乐队之前相比,还是多了不少空闲时间。
最主要的是内心变得从容。
最近这半年,我一直在不停思考乐队的事情。paradise noise orchestra便是我生活的重心,而且比例占到了九成。每天醒来后首先考虑的便是下次排练的安排或者最近的演出。
如今义务感这一负担被摘掉,天空显得格外广阔。
不只是写曲子,听的东西也要多一些才行。我久违地花上一整晚在音乐的海洋畅游。一首一首听完所有新歌;随着会员的推荐功能摸索下去;在喜欢的音乐博客上看来看去;浏览熟识的网络乐手开的频道。光顾着自己写东西,感性很快就会枯竭,要多补充一下。
就这样,我遇到了那首曲子。
起因是我很久以前起经常看的音乐博客。上面有一篇文章说,听到了有意思的曲子但不知道是谁的,博主说是浏览比较小众的视频网站时发现的:
“演奏也好录音也好,怎么听都是专业水平,可完全不知道出处。声音似曾相识,但用各种音乐搜索工具又找不到相似的东西。这种东西会藏在网上不知名的角落,真让人兴奋。”
带着半信半疑的心情,我点开上面的链接,接着便仿佛迎头挨了一棒。
原声吉他的扫弦声仿佛锯子在内心表面磨削般粗犷,打击乐的雨点带着泥土的味道。我甚至没有觉察到说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低喃中仿佛凝聚了原住民的哀怨,与鼓声完全同化,无法分辨。明明只是一个人的声音,在我听来却像是少年少女们以及死者们的轮唱。锡塔琴令人毛骨悚然的琶音炙烤夜晚。
忽然,一道假声划破天空,溢出的光亮将一切烟雾与黑暗放逐,我听得喘不过气来。这是什么?为什么这种曲子不为任何人所知,被遗弃在网络的角落?
我深呼吸让内心镇定,再次从头播放。
没有视频,屏幕上单调地显示着“audio only”字样。标题是0000864.mp4,但这大概不是歌名,单纯是文件名吧。不知出处,但无疑是专业的作品。声音华丽又富有张力,编曲给人带来紧张感,音域非常平衡,但——
这仍是份未完成的作品。
说唱中隐约含着女性的甜美,却反而显得尖刻过头,用高音唱出的副歌则无比清澈。两者带来的压力都扣人心弦,却没能实现调和。彼此互不相让,气氛一触即发。
还需要另一种声音,来完全包覆二者间的隔阂。
为了给这份东方色彩过度强烈的节拍中增添潮水的香气……比如把弦乐弄成左拐右拐的感觉……另外贝斯行进有点弱,再加强一点……
我启动daw软件,导入0000864.mp4,把所有想到的改编内容都叠在上面。连接两人声音的新旋律自然而然地从意识的表面浮现——面对沿循吉他独奏(solo)唱出的悠长假声旋律,使用切分音实现反复设问的音型。接着,我把之前记在谱子上的电钢琴经过句也输入,继续为整首歌收尾。在壁橱里对着话筒录下歌声,再加上效果弥补声音的单薄。曲子逐渐完成的过程,就像干涸的河川靠洪水恢复流淌。
混音完成时,我回过神来。屋子里好暗,冰冷彻骨。现实中的寒意一口气涌来,我打了个寒颤,慌忙用毛毯裹住身体。
已经过了半夜0点。
我不记得自己连续做了多久,连晚饭都忘了吃。
走出自己的房间,屋子里一片漆黑,家人好像都已经睡了。拿着厨房里剩下的切片面包回到自己房间,用咖啡冲下肚子后再次扣上耳机,重新听一遍刚完成的曲子。
这东西——该怎么办呢?
擅自拿网上淘来的曲子改编,著作权上不太正当。但,我还是想发布。靠pno频道的众多关注者扩散出去,说不定能有谁听了知道这首歌的来头——不,实话说来源根本不重要,这单纯是自我展示欲。这么厉害的歌,怎么能藏起来不给大家听到。
我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地苦恼很久,终于输给了欲望。
打开电灯,给吉他调音,拍下非常简单的演奏视频,之后叠在原本的音频上简单调整长度便完成编辑,最后传到pno的频道。为了尽量避免纠纷,我关掉了这份视频的打赏选项,在说明部分也附上链接写道:伴唱音轨使用了这首曲子,因为不知道出处所以尚未征得同意,如果有谁知情请联系我,若有版权问题我会立刻删除……
注视着上传完成,我心中抱着与以往完全不同形式的不安。这已经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频道了,自作主张说不定会给乐队添麻烦,可如果新建一个频道可能又没多少人来听,但最好能让更多人听到,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听天由命吧。
我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爬回床上。
*
时隔已久以musa男的身份发布个人作品,初期获得的点击量和乐队的演奏视频几乎差不多。我甚至没穿女装,视频标题也是“请知道这首歌的人告诉我详情”,本来还担心完全没人看,看来是想多了。
“打扮成男的也好可爱。”
……看到排在最前头的评论是这种东西,我真想删掉,但后面有很多人谈到了曲子本身,总算让我松了口气。
很快,也出现了不少关于原曲的推测。特别是非常有特点的说唱声音吸引了众多听众的兴趣。评论里列举了好几个乐手的名字,我逐一听过,感觉哪个都不像。
pno的成员们听了也都没有线索。
“是不是海外艺人?那范围就太大了,没法找。”
午休时在音乐准备室里,朱音听过一遍原曲后说道。
“但副歌是日语啊。”诗月指出问题。
“而且这首原曲也可能是从别人的曲子里采样后录上了自己的歌。”
听了凛子的话,朱音也点头同意。
“说唱有很多都是这么做的,越来越难找了。”
我战战兢兢地听着她们的对话,找到机会小声问:
“呃,这个,著作权方面相当危险,大家觉得怎么样?虽然我都上传了……”
“反正要村濑君自己负责,没什么。”凛子说着耸耸肩。
“没有盈利的话,就算原本的歌手来投诉,只要道歉后删掉视频就行了吧。又没有做得偷偷摸摸的。”诗月的意见也意外地普通。
“既然怕就别发布嘛!”朱音说得毫不留情。
哎,她说得没错。既然担心,一开始就不该发出来。但曲子很厉害,我又以此为基础完成了更厉害的曲子。
“村濑君最近越来越任性。”
听了凛子直截了当的话,我脸色发青。
“……诶……是、是吗?”
声音发颤,是因为被她说中了。
擅自找来新贝斯手,擅自脱离乐队,用网上找到的音源擅自做出曲子上传……
“尽情任性下去就好,有什么事尽管说!如果是真琴同学,说什么我都听。”
诗月你平时正常听我说话就行了。
朱音一直专心划着手机看,这时开口说:
“评论好多啊。……洼井拓斗?是谁啊?”
我们一同朝她的手机屏幕看去。
按时间排序的评论栏里,列着这几个小时留下的一长串评论,好几条里出现了同一个名字。
“说唱是不是洼井拓斗?”
“可能是洼井拓斗,很像。”
“记得洼井拓斗搞网络电台的时候写过这种曲子。”
我们互相看了看。
感觉这名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
搜索一下,便找到了大量照片,这时我们所有人都想起来了。
“啊,我看到过。是模特……来着?或者是演员?”
“好像演过音乐剧。是不是还办过个人作品展?”
“不是舞蹈演员吗?我看过视频。”
三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我听着好糊涂,不过继续查了一下才惊讶地发现她们都没说错。
洼井拓斗。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英国人。幼年时期在东京长大,十岁时移居伦敦,学会舞蹈和唱歌,成为音乐剧演员活跃在舞台上。几年前在日本作为个性派时尚模特崭露头角。油画的才能也得到认可,办过好几次个人作品展。不仅能作词作曲,吉他也弹得很好。此外长相俊美,兼具令人不寒而栗的锐气与忧郁,真不知道上天给了这个青年多少恩惠。
他好像有视频频道,于是我进去看了一下。
里面几乎都是跳舞的视频,但成排的缩略图之中时不时出现他抱着吉他的模样。我点开最近的一份。
是贝克的《where its at》。
听了慵懒而又忧伤的一段乐句,我立刻确定了,就是他。
“的确是这个人啊。”朱音小声说道,凛子和诗月也点头。
我们把所有演奏的视频看过一遍,却没有找到那首“原曲”。
“好像没有收录到专辑里。”
“可是,那份音源相当专业啊,是认真做出来的。”
“会不会是只在海外发售?”
“里面还有日语歌词,不可能。说不定是雪藏的音源。”
“那又为什么会被传到网上?”
一时间,三个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最后朱音忽然转过头,快活地朝我说:
“总之问问本人就清楚了对吧!而且见面还能顺便征求使用许可!”
去问本人。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难得找到了线索,可我怎么都觉得心情沉重。就算真的是洼井拓斗的歌,也未必能征得同意给我用,而且说不定会惹怒他让我删掉,或者要我赔偿损失……
我摇摇头。
这都是自作自受,已经放到网上,没法回头了,只能老老实实地把该做的做到。
我在视频频道的档案处找到他的联系邮箱。
洼井拓斗先生您好。鄙人村濑真琴是一名网络乐手,这次的伴唱音轨用了这家视频共享网站上找到的曲子,请问是洼井先生您的作品吗?如果是,那实在是万分抱歉,请允许我事后才来征求许可——
每打一个字,胃部都一阵刺痛。
惊人的是,当天晚上我就收到了回复。
“村濑先生您好。我叫新岛,作为洼井拓斗的代理人负责他的全部事务。尽管唐突,但请问这周您是否有哪天可以空出时间?这次的事情非常复杂,洼井本人也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他说很希望能与您见面直接聊聊——”
事情发展之迅速让我有些头晕。
*
三天后的傍晚,我来到位于御茶之水的一座小楼。
在约好的五点准时走进入口,便看到坐在大厅沙发上的男性站起身来。他大概三十岁左右,身穿深色西装,戴着眼镜,头发梳理得整齐,看起来很有教养。
“是村濑先生吧。我是新岛。今天谢谢您特地过来。”
由于在网上频繁露脸,这种时候就算第一次见面的人也能一眼认出我来,真是方便。我深深低下头。
“这次,呃,擅自用了洼井先生的曲子,非常抱歉,然后那个……”
“哦哦没关系,这件事后面再说。洼井已经在下面准备了。”
新岛先生催促我走进电梯。
地下格外宽敞的录音棚里已经准备好乐器。两台音箱,放在键盘琴架上的korg kronos ls,两支话筒架。
一名年轻男性坐在吉他音箱前的钢管椅子上,正在给ovation电吉他调音。
他抬起头,看到我后只嘟囔了一句:
“我是洼井拓斗。”
在网上看到照片时,我也感受过那种令人心生不安的美貌,但亲眼见到时又感到一阵无可比拟的杀气。头发脱色变成纯白,细长的双眼仿佛是用冰锥的尖端草率雕刻而成。我仅仅是侧眼看了一下,就感觉要有一头食肉的猛兽现出原形,扑过来撕咬。
调音结束后,洼井拓斗站起身来。我反射性后退。
他没有扑过来,而是朝这边扔出什么——是折起来的纸。我接到手上展开,发现是乐谱,真是莫名其妙。接着,他指了指键盘。我朝经纪人新岛氏看去,发出求救信号,结果他用眼神示意,好像在说“实在是抱歉”。
“d调。你随便找机会进来。one、two。”
洼井拓斗完全不说明情况,径自弹起吉他。就是那首曲子。他仍然是一副要吃人似的眼神,结果我尽管迷茫还是站到键盘前。怎么刚一过来突然就要合奏?你不是有话要说吗?困惑、疑问以及怯意填满整个脑袋,都快要从耳朵里冒出来了。
但当洼井拓斗走近话筒开始低喃,我的意识便倏地下陷,沉浸到音乐当中。他的声音比录音中更加锐利、更加不详,同时又仿佛在冥想。
一道视线划破我的脸颊。
我一边将管风琴白玉般的声音薄薄地涂开抹平,一边拽过话筒。
叠上自己声音的瞬间,一阵颤栗般的快感从喉咙爬了上来。两人的歌声在音质、节奏、旋律乃至使用的语言都不同,相通的就只有节拍与和弦。二者的争斗听起来竟会如此凶恶而又甜美。
所以第一遍副歌唱完时他突然中断演奏,我心头猛然涌起一阵寒意与绝望,趴到键盘上快要吐出来了。管风琴声令人不快的不和谐音充满整个录音棚,我慌忙起身调低音量。洼井拓斗瞄了我一眼,把吉他放在琴架上。
“确实是本人。你真是个高中生?”
他语气粗鲁地说着,重新在钢管椅子上坐下。原来让我合奏是为了确认是本人啊?看脸不就知道了,还专门把我叫到录音棚来?
新岛氏帮忙拿来椅子,于是我无法释然地坐下。
“新岛先生,你先出去一下,我想单独和他谈。”
我大吃一惊,央求似地朝新岛氏看去,对方也同情地看了过来。
“没事的,我不会打扰,而且我在的话村濑先生更好开口吧。”
听了新岛氏的话,我真想拼命点头,但洼井拓斗毫不理睬。
“行了,你在的话我不好开口。我也没说要干什么,看我要打人的时候再进来拦住就行。”
你这不是要动手吗!我差点喊出来。新岛氏轻声叹了口气走出录音棚。总感觉室内一口气降了三度。
洼井拓斗把椅子朝我挪近了五厘米左右,翘起二郎腿。
“那什么,……musa……mu……mura……?”
“我叫村濑真琴murase makoto。”
“村濑真琴先生。那份音源是谁上传的,你完全不知道?”
他的语气依然粗鲁。哎,如果是这副打扮和态度可唯独语气殷勤,反而让我不舒服。
“是的。就和邮件里和新岛先生联系时说的一样。”
言外之意就是告诉他果然还是新岛先生留下来更好说话,可是完全被无视了。
“呃,那个,果然是洼井先生的歌吧?”
“叫我拓斗就行。”他一脸不高兴地说道。“洼井kuboi这名字没少被人笑话,说是什么cool boy。”
“哦……”
他是在英国住过来着?估计也挺辛苦的。
“是我的歌,但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这首歌本来不可能公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网上。”
拓斗先生说完便不再做声,一动不动地盯着话筒架的一根支脚,那眼神与其说是在斟酌话语,不如说是在等待什么。
但他终究还是再次开口。
“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当时我准备在日本发专辑出道。广告合作的事谈得差不多了,制作人是我自己指定的,录音都搞定了。”
“在日本?……哦哦,原来如此,然后呢。”
我不经意嘟囔了一句,却见拓斗先生皱起眉头。
“什么原来如此?”
看来是惹怒了他。我清了清嗓子才回答:
“不是,那个……感觉拓斗先生喜欢的音乐在日本完全火不起来,但吉他和说唱特别帅,如果给副歌配上吸引人的旋律,在日本就受欢迎了。想到这里就明白为什么编曲会是那样。”
而我听第一次时感受到的说唱与副歌之间的“隔绝”,如果说也是这一制作过程的产物那就说得通了。
这时,眼前发生了让我难以置信的事。
沉默片刻后,拓斗先生笑了出来。
他仰面朝天,烫成大波浪的头发左右乱晃,钢管椅子也被他坐得嘎吱作响。他晃着上半身笑了个痛快,而我心里只剩下恐怖。
终于,拓斗先生耸着肩膀喘气,视线回到我身上。
“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啊。”
感觉自己像是在和装作懂人话的豹子对话。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他的意图。
“你说得没错啊。制作人说照这个状态做卖不出去,于是没问我的意见就在副歌里加进了日语唱的旋律。”
不问歌手的意见?专业的录制现场还能有这种事?不对,反而正是因为专业吧。
“……可是——”
我本想开口,最后还是把话咽下肚子。这话不能说吧?
拓斗先生朝我看过来。
豁出去了,别再顾虑,一口气把想法说出来吧。
“副歌我觉得非常好,特别是最开始按吉他独奏来唱,循环到第二遍时离开原本的旋律越来越高的那一段。”
“……是啊。我也这么想。”
原来你不否认啊?我真搞不懂这人了。
“不是说因为那个制作人的自作主张生气了吗?”
“我生气了啊。做出来效果是好,但已经不是我的曲子了。我就这么说的,把出道的事给毙了。”
我无语了,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这种对艺术顽固又偏执的人竟然真的存在。他不是说连合作都谈好了吗?真不知道给周围添了多少麻烦。
“被人上传的那首歌,是当时临时的混音文件。为什么现在这时候会出现在网上……我完全想不到来头。”
凛子之前推测是雪藏的音源,看来她猜对了。
“呃,那总之,著作权方面实在是没办法对吧,真的很抱歉,我回去就删掉。”
“我无所谓。”
“诶?”
“但刚才也说了,权利不只归我一个人所有。编曲以及写出副歌旋律的是那个制作人,还要去那边征求许可。”
“不是,还关系到其他乐手吧,贝斯手鼓手等等。因为是雪藏的音源,使用权之类的估计也没好好管理。”
“重新录就行了。”
我开始头疼了。这人说什么呢?不是说音源的使用许可吗?
“我没想做到那个地步——”
“为什么啊,都做到这个完成度了现在你要放弃?”
这话我还想说呢,你当时不就放弃了?
“制作人名叫莳田旬,可能就是那个人上传的。我不知道现在他在干什么,本来大多数情况都在做幕后工作,联系方式也让我给删了。毕竟干的事太对不起人,没脸再见他。”
“……哦。”
“这个业界的人你认识得多吗?”
“认识几个,但不多。”
响子小姐的脸最先浮现在脑海。然后还有——玉村经理?不对,我可不想把他也给算上。
“那就能找到门路联系上莳田咯。”
“但音乐业界很广的啊。”
“也有人说比想象中小多了,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就说了为什么非要让我行动?只要我放弃不就没那么多事了?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了,小心翼翼地问道:
“……呃,就是说,拓斗先生,呃,想联系上莳田先生是吗?但又觉得尴尬,就想通过我牵线。”
拓斗先生的表情明显扭曲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这相当于已经承认了。
他咬紧牙,盯着空中看了一会儿,然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
“……当时我太不成熟了,本来还有其他做法的。但那时的我没能做到,结果让那个人丢了脸面,那首歌也毁了。”
所以呢?
自己不肯主动道歉,却想通过我这个第一次见面还不怎么了解的人去接触,适当帮你点好话?
我咽下刻薄的挖苦话,开口说:
“……知道了,我和熟人打听一下。”
*
回到家后,我先在频道里把那首曲子改成非公开状态,并且附上说明:感谢大家提供的消息,著作权方面比较复杂所以先取消公开。抱歉打扰大家了。
然后,我开始搜索莳田旬这个名字。
很久之前他出过两张原创专辑,但做的工作似乎大多不会留下名字,能找到的信息少得可怜。偶像组合的曲子,广告曲,电视剧里的伴奏曲,此外他做过类似自由撰稿人的工作,还和人合著出过一本书。
我办的会员套餐里也有那两张专辑,于是听了一下。
匠人气质,这便是我的第一印象。音乐令人浮想联翩,但每个音都是经过计算后写下,就像用尺子量过一样始终与听众保持一定距离,营造出令人愉快的疏远气氛。
这——相当对我胃口。虽然估计销量不太行。
把我穿女装之前做的那种不温不火的电子乐做得更洗练几万倍后,大概就会是这种感觉。如果没有和乐队的人相识,我一定会朝这个方向发展,然后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挣扎着溺死在电子乐的海里。
我调低音量播放,继续查他的资料。
洼井拓斗出道告吹的新闻也被我找到了,上面出现了制作人莳田旬的名字。但网上的话题也就只有这么多。
我把他参与制作的曲子也全都听了一下。
总觉得,那个未曾谋面的莳田旬的形象开始在我心中成型。
一眼看去是个百分之百满足客户需求的匠人,但在乐曲编排的细节中透着独特的执拗。钢琴乐句里能听出爵士乐的素养,又喜欢固执地引用电光乐队,对空间的构筑则与山下达郎相似。
专辑发布时,他曾有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身材纤瘦,眼神柔和,很难给人留下印象,总觉得移开视线的瞬间就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看起来像个大学生,但就算说是五十岁也不会让人感到异样。
是不是去联系出这张专辑的公司就行了啊?
可是啊,现在已经知道那份音源没有正式公开,而是因为纠纷被雪藏的东西,连外流的经过都还不知道。突然拿这种事去咨询,征求使用的许可,难度太高了吧?
为什么我非要做这种事情不可?
……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心情正一点点淡去。
是因为听了莳田旬的几首曲子?所以想见他的心情变得更加强烈了?
不对。回想起来,和拓斗先生见面的时候,我的想法就已经越来越积极。
你说只要获得使用那段旋律的许可,之后重新录音就行了?
真可笑。想什么蠢事呢。
最好笑的是,现在我也开始有了相同的想法。那首“原曲”里有三个部分不可替代:吉他、说唱、最后是那段副歌。其中两个已经在我手里。一首歌还不完整时就能放出那么耀眼的光辉,所以我想把它完成。
只能去找门路打听了吧。
在我的熟人里面,响子小姐应该是业界里交际最广的,但说我是她的熟人是不是脸皮太厚了……?虽然知道联系方式,但因为这种私事去麻烦平时那么忙的人,总觉得开不了口。
玉村经理。真不想欠他的人情。就算拜托柿崎先生,到头来还是要靠玉村经理的人脉,结果没什么两样。况且那家公司主要业务是运营演出活动,与音乐业界的联系有多深还要画个问号。
这样一来——
读着莳田旬出专辑的新闻,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打开line,给伽耶发了条消息: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有件事想拜托,内容有点复杂,可以用电话说吗?
我很快收到了回复。
“请稍等一下我换衣服?之后我拨过去”
换衣服?为什么?不是电话吗?
过了有十五分钟我才接到电话。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的伽耶打扮漂亮得甚至让我怀疑是不是今天要办圣诞聚会。怎么是视频通话?话虽如此,我这边不开摄像头感觉也不合适,于是继续接通。
“抱歉这么晚找你,谢谢了。那个,不用开视频也可以啊。”
伽耶睁大了眼睛。
“诶?可是诗月学姐说pno的成员之间打电话时必须开摄像头呀。”
为什么要和她说这种胡说八道的事情?对了,肯定只是想看伽耶在自己家里是什么样子对吧?
“你听我说,我们乐队的人总是一本正经地胡扯,有时一点也看不出是开玩笑但其实是骗人。那三个人都一样,所以别太当真比较好。”
“这话从一本正经地骗了我好几次的学长嘴里说出来可真有说服力啊?”
糟了,她说得没错,真是惭愧。
“然后呢,想拜托我什么事?”
“哦哦,嗯。这事有点怪。”
我说出了制作莳田旬那张专辑的公司。
“我记得伽耶你的父亲也在同一家公司出过专辑对吧?”
大概是提到了父亲吧,伽耶满脸不愉快。我怀着歉意继续说:
“我有事想找那家公司的人,想问问可不可以靠伽耶联系到他们。”
光是这么说估计她莫名其妙,于是我全都解释了一遍。是关于我之前上传的曲子,我和“原曲”的歌手洼井拓斗聊过,而且必须征得制作人莳田旬的同意。
听着我的解释,伽耶的脸色越来越严厉。这也太可怕了,所以我才不想用视频通话的。
等我说完,伽耶非常刻意地长叹一口气。
“学长,你知道我不喜欢靠父亲的门路对吧?”
“嗯,是……”
“明明知道,还要来拜托我吗?”
“是没错,但是你看,之前不也说过能利用的要尽情利用吗,就觉得自己话都说出口了,总要说到做到吧,啊,那个,当然我会回礼的,有什么事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
这次,她叹气的时间足有刚才的两倍。
“我听大家说过很多村濑学长的事情。”
伽耶突然说起这个,我有点不知所措。
“凛子学姐、朱音学姐还有诗月学姐都和我说了很多,感觉光是村濑学长的事情她们就能说上两天两夜。”
诶,什么情况,好可怕啊,都说了什么?
“她们说得太多,我也听得越来越糊涂,于是就问了。简单来说,村濑学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用一句话来概括。然后三个人的回答都完全一样。是个乐痴。”
“……哦。”
“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考虑音乐的事。觉得能写出一首好曲子的时候脑子里就完全装不下别的事情了。我也隐约觉得好像是这样,但今天很清楚了。村濑学长真的是个彻彻底底、无可救药的乐痴。”
我缩起了脖子。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吗。真没法辩解,因为最近连我自己都开始这么想了。
“我去问问经纪人。估计和那家公司还有联系。”
“诶……啊,谢、谢谢!”
手机上的伽耶突然把脸凑近了。
“说好了啊!”伽耶满脸通红。“我说什么都答应,可别忘了啊!”
还不等我回话,电话就被挂断了。
我叹了口气,给手机插上充电器。
笔记本电脑上还在用几乎听不到的音量播放莳田旬的歌。那阵歌声模糊而温柔,仿佛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昨日梦境,引人入迷。
5 昨日与明日的反复(refrain)
在电话里,拓斗先生依然态度粗鲁。
“莳田旬先生出专辑的那家公司,我应该能联系上他们,但果然还是拓斗先生去谈更合适吧?”
“凭什么这么说。想用音源的不是你吗,你自己去。”
嗯——坚称自己不在乎是吗,这人真顽固。
通电话时看不到对方的脸,所以无论他多不痛快都没什么可怕的,于是我痛快地问出心里的疑问。
“和莳田先生说话,会让您觉得尴尬吗?”
拓斗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没那回事。……是我不想。没什么可说的,也没有开口的资格,就这样。”
“闹翻的时候吵得那么厉害?”
我继续追问。自己很少有这么刁难人的时候。
连做到临时混音的曲子都被弃之不顾,出道的事也告吹,他们不可能吵得不厉害。但拓斗先生实在乖僻,让我忍不住想为难他。
“才没吵呢。我说不干了就离开录音棚,后来再也没说过话。”
“那样的话,不是更应该有什么话该和他说?”
“没有。”
“可是你们双方不都没和对方说自己的不满吗?”
“我没什么不满。”
这人怎么这么别扭。
“那你听了首曲子也想用在伴唱音轨里,所以肯定明白。编曲不赖,那个人擅自加进去的东西也很有灵性。”
“我当然知道啊。”
两名奇才动了真本事互相碰撞,曲子没被毁掉已经是奇迹了。
“如果他把曲子改烂了还好,那只不过是我选错了人。但他的能力是货真价实的。”
“拓斗先生是……自己找的制作人来着?”
“有人来谈出专辑的事之后,我听了几千张日本人的专辑。其中大多数都是垃圾,只有那一个人让我愿意把自己的歌交给他。”
这不是什么奇迹般的相遇,而是不断在沟里的污泥中淘到腻味,直到最后才发现的一束光。
“实际上和他一起做音乐,就知道我没看走眼,但做出来的已经不是我的歌,而是那个人的歌了。我很清楚没有其他办法,要么放弃出专辑,要么就只能放弃自己的风格。”
或许正因为他笨拙到令人绝望,创造出的声音才会那样动听,却又带有裂痕。
但,我还想再用常识性的理由多试探他一下。
“已经过了这么久,说不定现在见面后彼此都没那么在意了。”
“放屁,我这个问题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被时间给解决。”
他这口气可真够可以的。
我心里明白,自己开始对洼井拓斗这个人物有了好感。
他对制作人也是这副态度吗?如果是,就能理解为什么制作人哪怕不经他同意也要耗费心力编曲,让曲子成型。因为他简直是头美丽的猛兽,无法正常交流,却又难以弃之不顾。
“就是说——”
靠话语真的能准确传达吗?我怀着不安,用舌头润湿嘴唇。
“总之想再一次把那首歌完成,其他事无所谓,是吗?”
“一开始我就这么说的。”
你可没说,反而东一句西一句的,我光是修修补补努力理解重点就费尽了力气。
“可是,不是因为无能为力才放弃的吗,为什么事到如今又想完成?”
“那个时候我无能为力。但现在不是有你吗。”
电话被挂断了。
我深深陷进椅子的靠背里,环视自己的房间。明明周围很熟悉,可过了一会儿现实感才回到身边。现在——才晚上八点吗,总觉得和他谈了一整晚。
拓斗先生的话在头盖骨下面翻转,飘荡,静静地哭泣。
因为有我。
这算什么意思?你了解我多少?不是只听过我传到网上的曲子吗?
只听过曲子。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从存曲子的文件夹里选出一首开始播放。是被我改成非公开的那一首。拓斗先生、我、还有未曾谋面的莳田旬的声音在意识表面互相融合又绽开。
眼下,这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电话响了。
“这还是第一次给您打电话。我是白石。”
一阵清爽的女声传来。白石?我思考片刻后立刻想起来了,是伽耶的经纪人,和我有过几次邮件交流。原来是女性啊?之前我完全没注意全名。
“给您打电话,是想说关于莳田旬先生和那家唱片公司的事。”
“太、太感谢了!”
“对了村濑先生,请问您这周末有时间吗?”
“诶?”
*
星期六上午十点,我与白石小姐约好在上野站的检票口前见面。
她身穿明亮的茶色双排扣大衣配灰色西裤,年龄大概三十七八,浑身充满气质与活力。明明一头短发还戴着眼镜,却完全不让人觉得严厉,真是不可思议。
对方立刻注意到我。
“村濑先生,今天谢谢您特地过来。”
“哪、哪里,我才要道谢。抱歉了,还让白石小姐一起过来,我自己去应该没问题……”
她不仅在麻烦的私事上帮忙,还来陪我一起去,实在是过意不去。但白石小姐摇摇头说:
“不,那件事只是顺便。关于伽耶,有几件事情必须告知村濑先生才行,刚好过去的路程挺久,正合适在路上说。”
“诶……啊,是……是这样……”
一路上要接连坐新干线、慢行列车和巴士,单程大约两个半小时。要谈事情的时间绰绰有余。
“我的工作就是帮助和支持伽耶,哪怕要和她父母作对,所以会最大限度尊重伽耶的想法,但同时也要考虑与事务所的合同,接下来的要求还请村濑先生务必遵守。”
在没有其他乘客的绿色车厢[注],我和白石小姐并排坐在最前排位置,听她耐心讲解。
[译注:绿色车厢是日本国有铁道和jr各公司旅客列车内比普通车厢更舒适、设备更豪华的一等车厢。]
“呃,难道说禁止乐队活动吗?”
“音乐活动本身没有问题,出演音乐会也ok。但,肖像权已经与事务所签订排他性协议,不能擅自销售照片和视频,必须先向事务所提出申请。这次我已经和运营公司谈过圣诞节演出的相关事宜。关于伽耶参加乐队活动,村濑先生也需要了解不少注意事项,这份资料还请过目。”
她准备得真周到。面对足有六页a4纸的条款风暴,我目不暇接地迅速读完。艺人在这方面也太麻烦了。
“另外就当我唠叨,您乐队的其他成员也算是在娱乐圈活动,会遇到同类问题。要想妥善管理各种权利,还是签订合同交给事务所比较好。”
“啊,好的,我会考虑……”
“还有作为伽耶的经纪人,有件事我必须了解。可以认为您和她是男女朋友关系吗?”
“没有的事!完全没有!”
“我不会责备您,也不会要您和伽耶分手或者参加记者招待会,单纯是想有所把握,考虑今后对伽耶的活动会有怎样的影响。伽耶说现在已经相当于被您表白,意思是她在撑面子?”
“没错!应该是!我和她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
就这样,在新干线的车里我一直被她刨根问底,逃都没地方逃。到郡山站下车时,我脚下已经有点踉跄了。
接着我们上慢行列车坐了三站,再换巴士进入山区,最后在河边的车站下车,两边是坡度平缓的梯田。
田边散落着被割下的稻草,偶尔有红胁蓝尾鸲落下来啄食稻谷壳。晴朗开阔的天空湛蓝而又冰冷坚硬,沿山脊延展的薄云一动不动,丝毫没有飘走的迹象。映在眼中的一切——就连自己吐出的白色哈气,都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才在风中渐渐淡化。
沿河边走着,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孤零零的两层房屋。白石小姐对照手机上的地图和那栋房子看了看后点头。
在铺了砾石的停车场上,一名男性正在拿软管给老式面包车洒水清洗,注意到我们后抬起头,随即面露困惑,大概是看到我和白石小姐这一奇妙的组合吃了一惊。
“您好,我是白石,前几天给您打过电话。”
听到白石小姐低头问候,男性露出笑容。
“哦哦,远道而来辛苦了。我是莳田。”
以前我在网上看过莳田旬的照片,他的面容在脑海中与面前的男性重叠。刻在眼角和嘴角的皱纹述说着岁月的无情。
莳田先生带我们走进玄关,朝通往二楼的楼梯大声喊道:
“妈妈,妈妈!……好像不在啊。”
等我们拖下鞋进屋,他转过来过意不去地说:
“不好意思,她好像出门了,家里没什么可招待的。”
我们被带到客厅。桌椅、隔开厨房的珠帘还有带很多抽屉的柜子都很老旧,让人心情平静。看到唯独崭新的电视和电话,反而莫名觉得坐立不安。
看到莳田先生端过茶来,白石小姐递出准备好的纸袋,里面是盒装的点心。对啊,小礼物。这种事我就想不到,有经验的社会人士能一起过来或许是帮了大忙。
“这次擅自用了音源……真的非常抱歉。”
我说着,朝坐在桌子对面的莳田先生深深滴头。他为难地笑了。
“哪里哪里,没事的。我这边也没遇到什么麻烦。”
然后,他朝远处看去,眼角的皱纹透出岁月的味道。
“那首曲子呀,是公司说要我发过去。可我不太懂,就问过熟人传到了网上。结果好像谁都能听到了吧?哎呀,真抱歉。虽说已经删掉,但还是打扰了大家。不过会被搞音乐的年轻人用到,我很高兴啊。洼井……拓斗先生也还记得是吗,虽然不知道现在他怎么样,但还活跃在音乐业界,真是太好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好。大概是注意到对话即将中断,白石小姐接起话来问:
“旬先生一直待在这里吗?”
莳田先生寂寞地垂下视线。
“嗯。身体垮掉之后工作也休息了,之后一直在这里。”
“这样啊。”
“但乐器和电脑都带到了这边。音乐这东西吧,只要有心情在哪儿都能做,到头来和休息之前比也没什么变化。”
随后,莳田先生站起身来,指向走廊。
“难得您们过来,请看看房间里的样子吧。很少会有搞音乐的客人来到家里,我想炫耀一下嘛。”
跟着莳田先生,我和白石小姐走上陡峭狭窄的楼梯,来到二楼。
来到走廊尽头,他打开左手边的门。
六叠大小的和式房间里,放着几把吉他和贝斯、三层的键盘琴架、音箱和堆满乐谱的书架,没有多少空余空间。浓厚的金属和电气味道沉积在地板上。
我踏进房间,心头便涌起一阵深切的怀念。明明这房间是第一次来,却让我感到似曾相识。
天蓝色的telecaster;日落色的stratocaster;涂层剥落后显得破旧的epiphone casino。走近琴架上的键盘,发现上面没有一点灰尘,看来如今也在细心打扫。乐谱严格按字母顺序排列,这点也和我的习惯一样。ac/dc、空中铁匠(aerosmith)、爱丽丝囚徒(alice in chains)……
“果然呐,还是舍不得扔掉。”
莳田先生在门口低喃道。白石小姐等在走廊,完全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一时间,我独自待在这个寂静无声却又充满音乐的房间,呼吸里面的空气。
不久后,莳田先生静静走进屋子,来到键盘琴架旁,从脚下的抽屉型收纳盒里取出什么东西,起身递给我。
是u盘,一共四枚。
“基本上都在这里面了。有那首曲子,还有之前的曲子和后来没做完的曲子。”
我眨了眨眼睛,盯着莳田先生看去。
“请拿去用吧。”
“……可以吗,这不是很珍贵——”
“可以的。”
他打断我的话,和蔼地笑了。
“音乐这东西,如果不让人听到,就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在回去的慢行列车里,白石小姐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真的很感谢她的体贴。
坐上新干线,她立刻从包里拿出超薄笔记本电脑,放在我的膝盖上。
“还有耳机。您可能想立刻确认内容吧。”
这个人做事实在太周到了啊。是不是要想做艺人的经纪人,就必须达到这个水平啊……
我感激地接过来,逐一确认收下的u盘。里面不只存了之前那首曲子混音前的数据,还塞满了成百上千份文件。有单纯胡乱写下构思的文本、歌词的片段、随意弹出的吉他连复段录音,有旋律音轨和试唱都完成的作品、大概是交响乐的四个声部的编曲草案,还有几乎完成的曲子。
真是个小小的宇宙。
我用两手轻轻按住耳机,身体陷进靠背里闭上眼睛,意识沉浸在莳田旬的世界。
直到列车停下,被白石小姐轻轻摇晃肩膀,我一直在群星间漫游。
*
离圣诞季只剩两周的周末,我再次与拓斗先生见面。
“为什么要到录音棚来,还让我带着吉他?”
刚一碰面,他就抱怨个不停。
“第一次见面时拓斗先生不也把我叫到了录音棚……”
我开口反驳,结果被他瞪了一眼。
不过明明我没怎么解释情况,他却真的带着吉他过来了,看来本性还是坦率的嘛。哇,这吉他不是taylor的912ce吗。真想摸两下,能让我弹弹就更好了,哪怕只有一次——不对不对,我让他特地过来可不是为了这个。拓斗先生肯定很忙,记得他经常来往于日本和英国,说不定快回英国去了呢。
“呃,其他音轨都做好了,只剩下录我和拓斗先生的歌,还有吉他。”
“啥?你突然说什么呢?”
“之前不是说过,那首歌重新录音就可以了对吧。”
“干什么不得有个先后顺序吗!你见到莳田先生了?”
“是的。我得到了使用的许可,还拿到了混音前的音源,只要搞定副歌,之后我——”
“他都说什么了?”
你不是说自己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可问的吗?我真想直接说出口让他难看,但还是克制住自己。今天花大价钱租了专业录音棚,得赶紧办正事才行。
“那件事之后再说,总之来录音吧。上次拓斗先生叫我去的时候不也突然让我合奏吗?这回算是扯平了。”
见拓斗先生还想开口,我操作控制台和笔记本电脑开始播放音源。调音室里回响起厚重的旋律音轨、叠在上面的弦乐以及莳田旬清澈的歌声组成的三重唱。
见拓斗先生把话咽下,我也停下曲子。
“那,从吉他开始录吧。”
虽然暗自胆战心惊,表面上我还是努力保持语气强硬。
拓斗先生一脸窝火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拿着吉他站起身。看到他走进录音室,我总算松了口气。
开始录音后,他立刻露出音乐家的眼神,演奏的质量也远超过原有的音源,甚至有余力仔细地给我唱的副歌提意见。
“莳田先生和你的声音不能分出主次,得融到一块儿去。高音部分放松,低音的时候爆发出来,你的话能做到吧?”
“我试试看……啊,那个,唯独高潮部分我一起说唱怎么样,说不定更顺耳。”
而实际上一试,他对我的说唱也毫不留情地指出很多问题。
“真听不下去。这可是当打击乐唱的,别在乎单词。特别是介词还有冠词,全都咂个舌就行。注意抑扬顿挫。”
由于没有预算再雇录音师,录音也是我们两人完成,给一个人录音时要由另一个人操作调音台。拓斗先生也懂怎么用,真的帮了大忙,但他的要求越来越细,越来越严,我都搞不清楚这次录音到底是谁在主导了。
不过,当得到的声音分毫不差地与构思中的轮廓重合,那一瞬间的心情简直棒极了。
我们一刻不休地唱个不听,花了大概三个小时才终于让拓斗先生满意。
尽管时值严冬,屋子里的空调却已经被关上。我上半身只穿着一件t恤,回到调音室喝光了第三瓶水。
“拼录音也在这儿做?”
“哦,是、是的……请稍等一下……”
我调整呼吸,面向电脑,在录下的好几份人声里选出各处最好的部分,拼成一份。话虽如此,拓斗先生那部分怎么听都是第一遍最好,完美地让粗犷与纤细并存。他大概是重视灵感的那一类人。而我就不行了,唱得好的部分与不太行的部分交替出现,要反复截取、拼接,才能保证整体的安定。莳田旬的副歌录音也留下了好几份,于是同样重新拼接,参考着拓斗先生的意见做出最满意的一轨,我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因为一直听同一首曲子,感官被磨耗得分不清好坏了。我特地走出大楼,沐浴晚风,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任由发动机声和远处的列车声从身旁飘过。
等到身体和头脑都充分冷却,我回到录音棚。
“混音也是你来?”
“是的,总之先临时做一份。”
考虑音量平衡与空间配置,将分开录音的各声部整合成一份立体声音频。鼓是靠采样得来,贝斯和键盘由我重新弹,吉他则交给拓斗先生。此外,还有人声。
毫无疑问,这是三个人创作的曲子。拓斗先生和我,还有莳田旬。
混音结束,我把输出转到调音室的音响,开始播放刚做好的曲子。
脑子已经因为反复录音开始意识模糊,这时又开始被剧烈起伏的吉他扫弦声轰炸。
拓斗先生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盯着空无一人的录音室,侧耳倾听。
说唱开始了,仿佛自海底浮上水面的泡泡。听到这里,拓斗先生闭上眼睛。
为什么呢?我开始思考。
他的声音如此棱角分明又带有攻击性,可随着一句句歌词唱过,在我听起来却变得像孩童的抽泣。堵住胸口的一阵钝痛袭来时,莳田旬的假声柔和地劈开阴云降落,然后在比天地之隔还要遥远的两人之间,如今是我的声音架起七彩的桥梁,使他们相连。
——两人连在了一起。
这首歌我已经反复向话筒唱过几十次,本该早已厌倦,可回过神时嘴上又开始哼唱。
随着副歌进入高潮,我加快步伐,将拓斗先生被眼泪打湿的低喃变作脚步声冲上台阶,接着抓住莳田旬的歌声。三者互相纠缠、融合,时而高高跃起,时而滑动身体在下方支撑。我们一同飘荡,直到最后完全相连,分不清哪边是谁的声音。湛蓝与黄金的交界即将消失。
整首歌的四分四十秒结束时,我只能让无止境反复的歌声渐弱淡去。因为我好想一直听下去,除此以外想不出其他办法让歌声结束。
等到歌声完全断绝,只剩令人心焦的噪音,拓斗先生仍闭着眼睛。我低头看着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等待他开口。
“花了好久啊。”
终于,他低声说道。
“这首歌,花了好几年才完成。”
我点点头。
他认可这首歌已经完成了,现在就先老实地感到高兴吧——尽管我如此说服自己,却没能成功,感情快要抑制不住了。
“然后呢,莳田先生怎么样,他说什么了?允许我们发布吗?现在人在哪儿,在干什么?还干这行不?”
我合上笔记本电脑。液晶屏幕太刺眼了。
“莳田旬先生他——”
话到一半却说不出口,我指了指手上的电脑。
准确来说,是电脑侧面插槽上的u盘。
“——就在这里。”
脸颊感觉到他的视线,但声音过了好久才传进耳朵。
“你什么意思?”
我忽然感到担心,我们两人间的距离已经远到连音速都慢得令人急不可耐吗?但,他开口前一定思考过我话里的意思,而我已经没什么可考虑,只能如实相告。
“上周,我去了莳田先生的老家,和他父亲见面,聊过后收下存着乐曲数据的u盘。他说可以自由使用。”
抬起头后,看到拓斗先生的眼神意外地清澈,我好不容易才坚持继续对视。
“去年夏天,莳田旬先生去世了。”
我的声音仿佛再次潜入厚重的空气,花了很久才到达拓斗先生耳边。
他淡紫色的嘴唇微微颤抖。
“……你骗我。”
话语从嘴里滑落,激起微弱的波纹。
“要是真的,应该上新闻吧?”
我摇摇头。
“他的工作不怎么能留下名字,而且很久前就生病了,好像一直是半引退的状态。……参加葬礼的也只有家人和几个熟人。”
我伸出手指,抚过u盘的棱角。
“葬礼时要用那份音源,他父亲……不太懂网络,发给殡仪公司时错发到了视频网站上。可能以为那是传送文件用的。”
多亏一个偶然的错误,我才能与拓斗先生、还有莳田旬相遇。
“所以,那个人留下的——只剩这里面的音乐了。”
拓斗先生变得面无表情,仿佛被漂白过一样。
“……你怎么不早点说。”
他的声音里微微透出一丝感情。
愤怒——是对我,或是对他自己。
我强迫自己不能伏下视线,用力抓紧膝盖,迎上他的双眼。
“要是先说出来,您不就没心情录音了吗。”
拓斗先生一脚踹倒椅子起身,揪住我的领子。
我颤抖着声音继续说:
“一个认识的女孩对我说,我是个不懂人情味的乐痴,最近我自己也开始这么想了。可是,把拿到的音频全都听了一遍,然后一次又一次听过旬先生的声音,无论如何都想把那首曲子完成。为此您的吉他和歌声必不可少,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不能道歉。只要说一句“对不起”,我自己就能轻松很多,但面前这个人的感情却将无处宣泄,所以必须由我来承受。
拓斗先生的手碰到的我下巴,有什么东西顺着灌进我体内,那感觉仿佛浮着冰块的开水。光是不移开视线就让我用尽了全力。
最后,抓住我领子的手指还是松开了。
拓斗先生到录音室里把吉他装进琴盒,背到肩上,一言不发地离开录音棚,我一个人被留在沉默中。
莳田旬歌声的余韵仿佛金属粉尘般漂浮在空气中,只要稍活动身体,皮肤便不断被刺痛。
身上忽然感到寒冷,于是我穿上放在房间一角的外套,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无论歌手受到再大的伤害,或者患病,甚至死去,转换成电子数据的音乐都不会消失。
但,这首歌已经不会被任何人听到了。
因为这同时也是拓斗先生的歌,没有他的允许就不能公开。
事到如今,我痛切地回忆起莳田旬他父亲的话:音乐这东西,如果不让人听到,就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到处给很多人添麻烦,又没有任何挽回余地地伤害到拓斗先生,最后的结果仅仅是一时的自我满足。
我整理好东西离开录音棚,结过账后走出大楼,耳朵被十二月的夜风无情地撕扯。
*
“所以呢,那首歌怎么样了?”
第二天pno到录音棚排练时,伽耶朝我问道。
这问题也够残酷了……不过转念一想,事情的经过她只听到一半,也有权了解后面的发展吧。
“‘那首歌’是指村濑君的个人作品?”
“结果还是那个洼井谁谁谁的歌吗?”
“之前删了吧,果然有版权问题?”
其他三个人都凑过来追问,如此一来,也没法搪塞。
没办法,我全都说了出来,包括自己没告知莳田旬的死就让拓斗先生一起录音。讲的时候感觉肋骨处一阵阵绞痛,但全都说出来之后发现内心稍稍轻松了一点。
我这人真是无可救药了。
她们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
“学长,呃,那个……真抱歉……我不该问的。”
伽耶畏缩地嘀咕道,然后匆忙开始调贝斯音箱。
“真琴同学,今天……你可以先回去。”诗月也非常客气。“总是麻烦你干杂活也不太好。”
“圣诞节正式上场时只能由我操作合成器,差不多该熟悉一下了。村濑君不在也没关系。”
就连凛子也说出这种话来。
在奇妙的氛围中,乐队成员们开始准备排练,而我愣在屋子的一角望着她们。
“不回去吗?想看看?倒也可以。”
听了朱音的话,我不由得开口:
“呃,不是,那个……还以为要被数落得更厉害呢,比如没人性或者冷血之类的。”
凛子听了一脸不爽。
“要是说那种话,没人性的就是我们了。”
“我们也分得清能开玩笑和不该开玩笑的时候啦!”朱音撅起嘴说道。
看到连凛子和朱音都表示关心,我越来越丧气。
“……呃,嗯,那……我出去凉快一下,很快就回来。”
“凉快……真琴同学现在是冬天啊!?”
我朝慌乱的诗月摆摆手,走出隔音门,从大厅来到外面的人行道。冷空气毫不留情地从头顶吹来,轻易突破粗呢大衣厚厚的布料,侵入皮肤。我颤抖着身体,在大楼的奠基石和杜鹃花花坛间的夹缝处蹲下。混凝土表面的寒意透过牛仔裤渗进身体。
今天,新宿的夜空依然疏远而狭窄,风里夹着焦糊与油腻的味道。红色、绿色、蓝色的光在视野一角若隐若现,让人静不下心。
对啊,已经到了圣诞的季节。
明明还有两周,可大家都已经开始兴奋。
自从录音那天,我便失去了听音乐的欲望。自己亲手让那首曲子渐弱淡去的结尾,还有拓斗先生的声音,都像耳鸣一样残留在意识里。
路对面大楼的窗子里零星亮着灯,就像音序器里点缀在钢琴卷帘上的音符,让我想起自己拼命翻找莳田旬的u盘时看到的内容。
鼻子深处一酸。
这——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差点哭出来。我两手插进口袋攥紧,拼命忍住。我哪有资格哭,只不过从没见过的人在一年多以前死去罢了,而自己只是个小偷,听凭欲望偷走他的音乐,如今抱着无处可卖的赃物。
难得脱离乐队得到自己的时间,这样下去直到圣诞节都不会有任何成果。上传一首版权没保证的曲子,又立刻删掉,之后保持沉默?这实在丢脸又难为情。评论栏和sns上没人闹起来吧?
我开始担心,拿出手机查看。
首先是pno的频道,目前评论栏里没出什么混乱。
然后我忽然发现,misa男频道的图标上出现了提示更新的标志,于是用冻僵的手点下,焦急地用不听使唤的手在屏幕上僵硬地划动。
有新上传的视频。缩略图和上次几乎相同,一台小钢琴放在床单上。
标题是“advent #2”。
我四处翻口袋找出耳机,用几乎没知觉的手插进手机。把耳机塞进耳朵后,点下缩略图。
瘦骨嶙峋的手再次出现在键盘上。
模仿钟声的前奏,雪花飞舞般的琶音。这——
是山下达郎。《christmas eve》。
巴洛克风格的编曲与闪亮的音色以及曲调非常相称。照这个样子看,她是打算之后每周都上传超有名的圣诞曲吗。
我把后脑勺抵住大楼的墙壁,仰望看不到星星的天空。
重复听完二遍时,连脚尖都冻麻了,到第三遍时又一次差点流泪,但被我猛地屏住呼吸忍住。
自己没资格哭,必须把所有泪珠都压到心底,变成音符。想到这些,我才总算有力气站起身。
悄悄回到录音棚时,演奏完全没中断,不知道是大家没注意到还是假装没注意到。
我直接坐到角落里的钢管椅子上,看着没有我在的乐团一首接一首完美地演奏我的曲子。室内温暖的空气不住刺激已经冷透的皮肤,我知道血液开始恢复流动。
曲子间歇时的对话也只是反省演奏内容或是提出新想法,甚至没有一个人朝我看,这份体贴也让我感到暖心。
排练结束,四个人开始收拾时,我忽然想到一个疑问,一边帮忙卷音频线一边问凛子:
“那个,凛子写的歌呢?不练吗?”
“哦哦,那个啊。”
凛子欲言又止。其他成员也一脸复杂地看了过来。
嗯?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吗?
“不打算排了。”
“……诶,为什么?曲子很好的吧?”
见我追问,凛子一脸为难。
“和大家一起试着编曲,但怎么都不顺利。用钢琴作曲时还觉得不错,实际排练却发现不对。所以放弃,要重新写。”
“咦……嗯……”
这样好吗?不过既然凛子和其他人都这么想,那只好接受。
“我又一次痛切地明白村濑君有多厉害了。”
“呀呜、”
嘴上发出怪声,连自己也吓得缩起脖子。她怎么突然说得这么直白。
“真亏村濑学长能那么勤快地不停写新歌,还都能完成编曲。从没重复用过musao时代的曲子,就是说灵感用不完吧。”
“神在创造真琴同学的时候,肯定把所有优点都分到可爱的模样和音乐才能上了。”
“明明没人情味,可写的歌是真厉害。哦,正因为没人情味?”
“等等!刚刚还那么体贴呢!?”
朱音有点无语地歪过头。
“有不能开玩笑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转换得太快了吧!?”
“是挺快,不过是说小真琴的心情。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朱音说着笑了。
“还真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脸色好多了。”诗月也高兴地说道。我慌忙伸出两手捂住脸。
我有这么好懂吗……
“发生了什么?”
凛子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问。
“没事,呃……可能……是多亏了山下达郎……吧……”
虽然回答莫名其妙,但也不是谎话。我顺利蒙混过关。
可有一件事我大意了。凛子她们也知道华园老师的频道,第二天她们意识到真相,把我好一通捉弄。
*
那个周末,拓斗先生发来了邮件。放学回到家查看邮件,在收件箱里发现了一个不熟悉的英文名,再加上没写标题,我还以为是骚扰邮件,可仔细一看是洼井拓斗在国外用的艺名。
“请把之前的录音文件发给我。混音和母带处理我这边找人安排。之后准备在我的频道公开,你那边别上传。收益对半分。附件是合同草案,请告诉我邮寄地址。”
邮件正文只是冷淡地罗列要说的事项。
没有问候、回顾或是责备的话。
干巴巴的文章印证了邮件出自拓斗先生本人,我感到淤积在腹底的残渣开始静静气化。
这不是安心,也不是感到解脱,而是非常难以形容的感触,仿佛非常珍惜却不得不放手的东西朝天空飞去。
恐怕他的怒火没有消失,也不是说就此原谅我,只不过那个人和我一样——是个乐痴而已。
所以,我不会道歉,回复邮件时也只写下“我知道了”。文件非常大,于是我传到中转站后在邮件里附上链接。
发出邮件后,疲劳感爬上全身,一时间我无力地倚在椅子上,数着自己的心跳。
然后,我撑起上半身,扣上耳机。
自从录音那天起,我就因为失去欲望而把那首歌塞进文件夹里,不再理会。如今它终于开始再次播放。
吉他连复段蹑手蹑脚地靠近。我闭上眼睛,眼皮上浮现出拓斗先生在录音室里的模样。他在膝盖上抱着taylor 912ce弹拨,纤细锐利的指尖在琴弦上打下锯齿状的影子,随着他的呢喃起舞。
我仿佛还看到自己在他身旁拨响precision bass哼唱。
此外,隔着拓斗先的另一侧,甚至还能看见一个身影。那人正用手指温柔地爬过yamaha modx8的琴键,唱出高高的假声。
一切都是幻觉。
他已经化成了灰。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想法。我无法请求他原谅,无论怎样的补偿或慰藉都是徒劳。
但,他并没有消失。他的声音还活在我的电脑里、活在网络的海洋、活在光盘上刻下的微小坑洞深处。音乐这东西,如果不让人听到,就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只是一段虚幻而又短暂的时间碎片——
但只要还有人在听,就永远不会消失。
6 乐园四重奏:advent
在大巴赫的作品中,有一部系列作品名叫《圣诞清唱剧(christmas oratorio)》,正如曲名所写,是专门用在圣诞节的时候。这部康塔塔由六部分组成,合计演奏时间近三个小时。写成这样的大长篇,是为了分六天演奏。
不是圣诞节吗,为什要花六天?
这涉及巴赫所在的时代,所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圣诞节指的是从12月25日(降临节)到1月6日(主显节)之间的十二天,巴赫为其中最重要的六个日子举行弥撒而写的曲子,就是这部《圣诞清唱剧》。
然而随着历史变迁,被称为“耶稣诞生日”的只剩下圣诞节期间的第一天,也就是12月25日,此外由于新教徒主张禁欲,“连续十二天节庆吵吵闹闹的太不像样子”这一观念也被多数人所接受,渐渐地,圣诞节就变成只有12月25日了。近年来,多数情况都是在一天内演完巴赫这部共有六部分的清唱剧。
不过在欧洲,特别是在天主教风俗还根深蒂固的国家,人们仍觉得圣诞节到1月6日才结束,很多家庭会把树木上的装饰保留到新年伊始。
我是觉得,如果日本的圣诞节也有十二天就好了。
大家都喜欢过圣诞,时间延长肯定高兴,蛋糕卖不完的问题也能得到缓解。如果父母忘记提前买礼物,还不用急着挤进人山人海的玩具反斗城(toys"r"us)。
要说我为什么会考虑这种蠢事——十六岁这年的圣诞节,我可是过得相当不容易。但要说都是被圣诞节只有一天给害的,那就是无理取闹了。
*
paradise noise orchestra准备出演的圣诞节活动办得相当盛大,从12月25日下午5点开始连续四小时左右,而且pno又是第一个出场。
和夏天出场的活动相比,这次规模更大,地址位于台场,是东京都内最大级别的演出场地。里面甚至有二楼的席位,一共能容纳两千多人,实在大得要命。
多亏暂时脱离乐队,我才能暗自松一口气。
之前在网上看过当天的节目单,发现上面列着很多连我都知道名字的音乐家和演奏家。要和这些行家们同台演出,光是想想就要胃疼了。
难道说我其实相当容易紧张,关键时刻爱出问题?……夏天登台时我就隐约有了这种担忧。如果今后能把贝斯继续交给伽耶,自己只负责作曲,那简直不能更轻松了。虽然之前说的是暂时,要不彻底脱离算了?
这时,手机振动了。
看到正是伽耶发来的line消息,我吃了一惊。
“明天要不要一起去乐器店?我想了解一下效果器,让弹出的声音更接近学长。”
她真是积极。我每次都根据曲调来加各种各样的效果,这方面伽耶肯定相当辛苦。和她约好时间地点后,我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傍晚,我和伽耶在池袋碰了面。由于直接从学校过来,两人都穿着校服。
“在池袋可以吗?虽然我离得近还挺好。”
记得伽耶的学校在涉谷,选御茶之水一带不是更方便吗。
“我想去学长常去的乐器店。难得让学长给我挑。”
“也是。”
嗯?可以让我选吗?这我可一下子就有兴致了。以前朱音说要陪凛子买吉他的时候满脸兴奋,现在我很理解她的心情。自己不用出钱还能在店里选这选那,简直棒极了。
池袋聚集了石桥(ishibashi)、池部(ikebe)、黑泽(kurosawa)这些有名的乐器店,电脑音乐(dtm)器材也很丰富,再加上上学放学路过,所以是我最常来的乐器店街区。带着伽耶走进店里,迎面便是一大片吉他,多得排到了天花板。穿过乐器的丛林,朝更里面的电子机器柜台走去,心情越来越兴奋。每次过来,我都觉得想在这儿住下,从早到晚试弹。
来到效果器的柜台,伽耶仰头看着货架吸了口气。
“以前没买过效果器……原来有这么多种啊。”
“诶,真的?”
不对,我差点忘了,她弹贝斯的时间还非常短。看到我演奏的视频之后开始弹贝斯,那再长也就两年出头,而且一点吉他的经验都没有,难怪没接触过效果器。
望着架子上摆的各种商品,伽耶朝我问道:
“吉他手只要看到特定的中间色就能想到对应的boss效果器,这说法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啊……应该是编的段子吧。”
“芥末黄。”
“过载(overdrive)。”
“橙色。”
“失真(distortion)。”
“水蓝。”
“合唱(chorus)。”
“这不就是真的吗?”
“啊啊还真是!”我抱头感叹。
这时熟悉的店员来朝我搭话:
“阿mu,好久没见啊。听说这次演出你休息了?怎么了?”
“啊,没事,就想独自专心作曲,然后贝斯由她来弹,今天来看看效果器。”
“诶,这是想让她学你在现场拿electro-harmonix摆出那种变态组合?”
“你少管我。话说那个牌子你这儿还卖呢?”
“nano系列现在都有货,另外自动哇音(auto-wah)有兴趣不?”
“啊这个之前就想用用了,能试一下吗!”
就这样,我和店员一时间聊得火热,把店员推荐的新商品从头到尾试了一遍,尽情转旋钮改变声音,还试了特殊的演奏方法。
“伽耶,这个很厉害吧?打开滤波器以后高音就‘啪呜啪呜’的,好有意思。用在舞曲里绝对有气氛。还有滑音时噪音像乌鸦叫一样。”
“……pno演出的时候用得到吗?”
听到她冷静地发问,我才意识到刚才把她晾在一边,脑子一下子冷却下来。
“啊——抱歉,一个人这么兴奋。”
然而伽耶不知为什么有点难为情。
“不是的,学长开心就好,但我感觉这个非常难,担心自己能不能用好。”
“真的抱歉!是要给伽耶你选效果器才对。”
“交给学长了,选学长喜欢的就可以。”
听到这种话,脑子里便会不住地涌起冲动,想让别人掏钱买下连自己都未必会用的怪东西然后尽情摆弄,但我还是克制住欲望,选了和自己一样的配置。
“失真类的很少啊,真意外,还以为会是那种把声音拧得乱七八糟的呢。”
结过账后,伽耶低头看着纸袋里面嘀咕道。
“哦哦,嗯,在家里倒是会那么玩,但到了舞台上用得还挺简单的。虽然现在说这话已经太晚了,但贝斯基本上不用失真更好。”
见伽耶忽然在人行道正中央停下,我慌忙继续说:
“不是,那个,失真说白了就是把声音稀释扩散,失去重心以后就起不到贝斯该起的作用了。特别是我们乐队不只是吉他,连凛子也喜欢让钢琴失真,要是连贝斯也这么玩就没法合奏,全都散了。前奏只有贝斯突出的时候,或者是特定情况下用一下还行吧。虽然也有人一直用失真类效果,比如班弗三人组(ben folds five),贝斯上面就只有钢琴,所以才玩得起来。必须考虑整体效果,大家一起讨论什么地方用失真——”
话说到一半,我忽然回过神来闭上嘴。糟了,一激动就说得这么快。伽耶的眼神好冰冷。
“抱,抱歉,我自顾自说这么多。”
“没事,这倒无所谓,我还想再多听听呢。”
咦……可是你好像心情不太好啊?
“村濑学长,你在音乐方面对乐队成员了解这么多,除了音乐以外的事情怎么就是那样呢……”
“诶?啊,嗯……”
我没问“那样”是指哪样,反正基本也猜得到,要是问出的结果比我想象中更过分反而难办。
“请多体谅体谅别人的心情。”
“我会努力……”
“对了,听说池袋有家专营戚风蛋糕的店特别好吃。”
“是吗?蛋糕我不太了解,查查在哪儿?”
“这时候就该说‘那一起去尝尝吧’!位置我肯定查过啊!”
“哇。……哦,抱歉。……一起去吗?我请客。”
“请客就做过头了!我赚的钱更多!”
“别人的心情也太难猜了!”
经过地下道,走出西口,繁华街区已经彻底变成圣诞节风格。店铺门面装饰着红、绿、白三种颜色,天色差不多暗了下来,灯饰开始闪烁,到处能听到《铃儿响叮当(jingle bell)》或是《圣诞老人进城来(santa us isin to town)》。
距离演出,还有一周出头。
从车站前走了五分钟,周围的住宅稍多了一些。我们来到坐落着那家咖啡店的安静地带,走进店里发现席位几乎被坐满,除我以外都是年轻的女性客人。视线纷纷朝这边聚集。尽管伽耶穿着初中校服,还是完全掩盖不住她身上的艺人气质,结果吸引众人注目,真让我坐立难安。
“然后呢,学长。之前说过我说什么你都答应吧。”
点好单后,伽耶问道。我听了缩起脖子。
“嗯,是说了。还求你手下留情,最好是在我能做到的范围内。”
“24号,那个……学长有空吗!?”
伽耶的声音突然扬了起来,你看看周围的人不都在朝这边瞧!
“……嗯,哎……是没什么安排。”
“明明是平安夜!?”
干嘛啊,你有意见?
“呃,就是说……没有和家人一起过节的打算吗?”
“我爸妈心态年轻得过分,平安夜肯定要两个人去哪儿过夜。估计老姐也要出去玩,虽然不知道是和男友还是朋友。”
“那不就只剩学长一个人孤零零的吗!”
“是没错,但从初中起就一直这样,而且总给我买相当贵的乐器当礼物,也没什么不好。”
“那、那就和我!”伽耶探过身子,声音也抬高了。“24号可以陪我一起过吗!”
周围开始窃窃私语。“说了”“说出来了”“加油”之类的声音传进耳朵。快住口啊我们不是给人看热闹的。
——咦,啊——?
“不是,等下,是平安夜啊?这种事,那什么——”
我有点慌了,话都说不清楚。你一个艺人和男的约好一起过平安夜,这不行的吧快冷静一下,还有我自己也冷静!
“就是说,呃。”伽耶说着脸红到了耳朵。“我还是第一次现场演出,正式上场前一天肯定紧张,所以,呃,想听学长讲讲贝斯手该有的心态。”
我听了一愣,然后长出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太好了。差点闹出莫名其妙的误会,真是丢人。
“嗯,那样的话没问题,如果你愿意听我说的话。虽然我也说不出多有用的东西。”
“就是要学长才好!”
都说了,怎么从刚才开始你的声音就这么大。
“呃,就是说,学长一直和她们三个一起演出,舞台方面也是学长最有经验了,所以才想到的。”
“是吗?那三个人每次演出都简直把‘不怯场’写在脸上了,只要交给她们——话说伽耶你不既是模特又是演员吗?”
“啊,请等等,具体内容到24号再说!”
“哦,好,真抱歉。”
这时红茶和戚风蛋糕终于被端了过来。来这里的目标出现在眼前,本以为对话会暂时中断,可店员刚离开,伽耶便立刻重新开口:
“然后时间定下午七点可以吧?还是在池袋。”
“等等,为什么那么晚?你家里规定八点必须回家吧?”
“为什么学长会知道!”
“之前白石小姐和我说了不少。那个,她说如果今后要继续和你相处的话,有些事需要了解。”
“白石小姐……多管闲事……”伽耶说着咬住嘴唇。
“不是多管闲事啊,我可不想再和谁父母起什么冲突了。”
“那就六点——但那样就赶不上星象馆的时间……”
星象馆?嗯?怎么回事?不是要说演出的事吗?
“那拜托五点五十分了。”
“哦哦,嗯。”
“啊,那个,这件事太丢人了请和大家保密!”
“这我倒是明白……”
“那么,事情也定好了,来吃蛋糕吧!”
伽耶大口吃起蛋糕,满脸喜悦,总觉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像是初中生的一面。
*
第三学期的音乐节上,我们志愿上演的康塔塔是巴赫的《心与口,行为与生活》,最后决定节选第一乐章和最终乐章。其中最终乐章被编为钢琴曲,是非常有名的合唱《主啊,人所渴望的喜乐》。如此选曲是华园老师的意见,她说果然还是大家都熟悉的旋律更好。
夜晚,我窝在自己的屋子,把伴奏用的交响乐输入音序器。
巴赫果然好厉害。都不用在音色上下多大工夫,曲子就已经相当好听。
不过光是这样没什么看头,也研究一下巴赫的其他曲子吧,于是我打开浏览器。也就是在这时,我知道了《圣诞清唱剧》的存在,一时间听得入迷。其中第二部的管弦乐序曲特别棒。
这首是g大调,节拍也一样,能混到《主啊,人所渴望的喜乐》里面啊?脑子里冒出创意后便再也坐不住,于是我和交响乐谱格斗了几小时,完成时已经是半夜。
虽然有些犹豫,我还是给凛子发了过去。如果我继续一个人把康塔塔做下去,音乐节的事可能真的要完全变成我独自操劳了,所以想把凛子也拖进来。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刷牙时收到了line消息,是凛子发来的。
“关于伴奏我有事要说,能早点到学校不?”
当时我正含着牙刷一只手拿手机,看到她的消息差点把嘴里的东西都吐出来。
怎么回事?是哪里搞砸了吗?
由于心里不安,我坐上比平时早了四班的电车来到学校。凛子就在一年七班等着,教室里完全没有其他人。
“伴奏我听了,感觉相当不错。”
“那真是谢谢。”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心里想着,我递出手机解释说:
“这边还有转换成midi的文件,能用app播放,可以按需要选小节,感觉练习的时候方便。”
“原来如此。意思是让我拿着这个去看着女声部分的练习?”
“嗯,是吧。凛子你的话可能直接弹钢琴伴奏更快,不过女高音和女低音分开练习的时候就……”
我偷偷朝凛子的脸瞄了一眼。明明说的事情很正当,没必要害怕,可我还是忍不住打探她的脸色。
“知道了,谢谢,帮了大忙。”
凛子的反应莫名老实。好可疑,这我反而没法放心。
“呃……想说的就是这个?感觉是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
“要说的是编曲。你加了《圣诞清唱剧》里第二乐章序曲的管弦乐(sinfonia)吧?”
闻此我睁大眼睛。
“你竟然听出来了。”
“古典乐方面我比你了解一百倍,当然能听出来。”
也对——吗?不,就算这样也太惊人了。
“又不是那么出名的曲子,而且我只用了八小节。”
“是我喜欢的曲子,听过很多遍了。我家有彼得·许莱尔唱的dvd,哈农库特指挥,女声部分用的是少年合唱。”
“诶,太好奇了我也想看。”
“是父母的东西,没法借走。”
“呃……啊,哦,嗯……这样啊。”
“要来我家看吗?”
“凛子你家?诶,可以吗?我想去。”
我立刻抢着回答。闻此凛子拿出手机。
“那24号的——你几点过来?”
“怎么确定是24号了?”
“如果不是平时的白天,父母会在家,你不想碰到她们吧?”
“呜……这……倒是没错。”
凛子的母亲记得我,而且自协奏曲那件事以来她对我的印象应该糟透了,我可不想碰上她。如果是平时的白天就必须等寒假,24号是最近的。第二天有演出,而再往后她父母估计也有年末年初的休假。
“而且,”凛子毫不在意地继续说:“既然是圣诞节的曲子,就该在圣诞节听。”
“可是……可以吗?”
这是平安夜啊?父母不在家时叫男的过去,就意味着——
“我无所谓,村濑君你有什么问题吗?”
“啊,没事,没什么问题……”
只有我在操没用的心?凛子真的只打算看dvd,没有其他特别的意思?
“整首曲子相当长,我们边吃午饭边看吧。12点行吗?”
“哦,嗯。”
约好时间后,凛子便立刻准备离开教室。
“那个,想说的是这个?”
我不由得叫住她问道。凛子转身微微点头。
“对。编曲时竟然毫无根据地混进圣诞曲,明显是村濑君的圣诞节完全没安排只能孤独寂寞地度过。”
“我编曲的时候才没想过这个呢!而且圣诞节的安排——”
“有吗?”
我正要回答“有”,却立刻闭上嘴。伽耶说过想保密的。而且就算她不提,我也不打算说,不然像在炫耀一样,太丢人了。况且只是和伽耶聊聊演出的事。
“……不,没什么安排。”
“太好了。”
不知为什么,这时她露出了今天早上最灿烂的笑容,我完全搞不懂。圣诞节没安排的男生有这么滑稽吗?
凛子摆摆手离开一年七班,这时同班同学也走进教室,已经来不及再叫住她。
“可以陪我去买舞台服装吗!”
同一天第二节课下课时,诗月特地来到我的教室。
“不是已经买了吗?”
“啊,是的,已经选好了四个人一样的服装。”
这次的演出是四个(真正的)女孩子,肯定相当华丽。
“但我不是鼓手嘛,难得买了新衣服,可是从观众席上几乎看不到,于是打算在鼓上做什么装饰,然后把同样的装饰戴在头发上之类的……想花工夫弄些亮点!”
“原来如此,这方面鼓手确实吃亏。我觉得不错,不过和大家一起商量更好吧?”
“不、不行不行!”
诗月大声说道,班上的同学们都看了过来。她本来就显眼,从进来的时候就吸引了周围的注意。被她拽住校服外套的袖子,我也低头站起身,一起离开教室来到楼梯的缓步台。
“那个,要是被大家知道我想出风头,会很难为情……所以保密……”
“和我说就没事吗?”
“真琴同学已经好几次看过我难为情的样子了!”
都说了,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话能别在外面说吗?还好先从教室里出来了。
“而且这次真琴同学是从观众席上看对吧,我觉得可以从观众的角度来帮忙一起挑选。”
“如果愿意让我选的话……什么时候去,今天?”
诗月一下子精神起来,然后拿出手机。
“今天要去录音棚排练……明天,后天,哦哦这周已经排满了……下周的话……”
你语气怎么这么刻意?手指根本没动吧?
“啊啊怎么办呀只剩下24号了!”诗月非常高兴地宣布。
“是吗……”
24号我已经有了两份安排,再怎么说也只能拒绝了吧,或者换其他日子。正当我在心里盘算时,听到诗月兴奋地说:
“三点左右怎么样,到时候我喜欢的爵士三人组在西口公园办圣诞音乐会。”
三点。西口公园?
“池袋?”
“是的!”
“不是要买东西吗?”
“啊,是、是要买东西但机会难得再加一点别的安排!”
我查了下那场圣诞音乐会的时间。下午三点半开始,预定演一个小时。
和伽耶约好的时间是五点五十分。
如果同样在池袋,勉强赶得上。或者说凑巧能赶上。按音乐会结束后花一个小时买东西来算,只要之后立刻跑去东口应该勉强来得及。
问题是音乐会的开始时间。在凛子家把《圣诞清唱剧》全部听完时,估计已经过了两点半。然后立刻出来坐电车,这样一来——
“……三点……十五分左右的话……中午我有点事。”
“好的!那就三点十五分!”
看到诗月满脸笑容,“不行时间果然还是太紧”这话也说不出口了。
不知道算不算该来的总会来,是朱音给我补上了最后一击。
朱音和我家离得近,我们总是一起回家。这天在录音棚排练解散后,两人一同坐电车,在同一站下车,迎面看到站前广场上的彩色灯饰。
“哇,商店街也开始认真了呀。”
在铺着瓷砖的广场正中央,朱音欢快地不停转圈。各色灯光从四面八方照亮她背着吉他琴盒的背影,形状复杂的影子在她脚下像花朵般盛开。
“平安夜晚上好像有很棒的节目喔,今年说是灯影戏!”
“啊——我父母说每年都狠厉害,不过我没看过。”
“真的假的!明明是本地人!?好可惜!”
“就算你说可惜,这么冷的天,一个人特地跑来看也挺奇怪的。”
“一个人?诶,和家人一起来不就行了?关系紧张吗?”
于是我把和伽耶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但和伽耶不同的是,朱音没有就此罢休。
“你父母那么亲密!?意思是去约会吧?”
“明明都五十左右的人了。”
“诶——上了年纪的夫妇还能这么亲密,不是让人很羡慕吗?我家倒不算关系不好,但完全没有这么恩爱呀。感觉每天很平淡。”
“因为是别人家才觉得羡慕吧。实际上我这个儿子撞见好几次之后,嗯——虽然算不上恶心,但心情还挺复杂。”
“是这样?”
“不过能放下不少钱留我一个人在家,我倒觉得轻松。”
“这样啊。那要不然——”
说到这儿,朱音没了声音,不知为什么害羞地笑了,在原地转了两圈才继续说:
“今年要不要和我一起来看?”
我眨了眨眼睛。
“今年,等下……今年的平安夜?”
“难得同样是本地人嘛!”
怎么回事,今年的圣诞节是怎么了?到头来要和乐队的所有人见面?是不是一周后有演出,各种事情挤到一起,结果大家都心情激动啊?
“啊,不过我得陪陪父母尽孝心才行,时间会相当晚。”
“尽孝心……”小孩子用这个词还太早了吧。
“因为我一直不上学,害他们特别担心呀。要一起吃烤鸡还有蛋糕,一起看《小鬼当家》让他们放心才行。等到之后可能差不多九点——”
话说到一半,朱音猛地回过神,伸手捂住嘴。
“抱歉,说得好像小真琴已经答应陪我来一样。会不会添麻烦?”
我慌忙摇头。
“没这回事的。……我想想,嗯,夜深的时候我也方便吧。我们都能走路回家,也不用担心末班电车的时间。”
“诶——”
朱音的脸“唰”地红了。
“再、再怎么样,也没说要待到末班车都结束的时间呀!?那个,如果小真琴无论如何都想的话,那个——”
“不、不是的!抱歉!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见我惊慌失措地否认,朱音撅起嘴唇。
“没说吗?”
“没说没说!”
“真的?”
“你怎么抓住这点不放啊?”
“嗯——”
一时间,朱音猛地倾斜上半身摆出奇怪的表情,从奇怪的角度盯着我的脸瞧。说真的,这是怎么了?
不久后她直起身子。
“哎好吧,那就24号。我家里的宴会结束后再给你发line,现在也不知道要到几点。”
“……嗯,嗯。”
和伽耶约的是六点左右,虽然不知道要花多久,但再怎么说九点也能回到这边。
“那小真琴!虽然还早先祝你圣诞快乐!”
朱音好几次回头朝我招手,渐渐朝车道另一边的区域跑远。等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我才长叹一口气。
疲劳感从脖子周围一口气喷涌出来,全身都变得沉重又潮湿。
平安夜那天转眼间就排满了,而且分四次。这应该叫什么来着,双重预约——是同时有两份,三重的话再加一份,就是说四重预约?有这个词吗?不,从时间来看所有安排都错开了所以没问题?
才怪呢!问题多了去了!12月24号从早到晚依次和四个不同的女孩见面,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顶不住啊!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
刚好全家四个人都坐在晚饭的饭桌上,于是聊起了圣诞节的打算。被父母笑眯眯地问“真琴怎么安排?”时,我拼命扯谎说什么安排都没有,至于姐姐,他们根本没问,太过分了。和我不一样,姐姐可是彻彻底底的社交动物,估计父母也不担心。
“就没有和哪个乐队的成员有进展吗?”父亲兴致勃勃。
“完全没有,都说不是那种关系了。”
尽管暗自心惊肉跳,表面上我还是冷淡地回答。
“是吗,可是啊真琴,真亏你能和女孩子一起玩乐队。”
父亲说着感慨不已。
“我那时候乐队可是完全禁止女人加入,因为容易出矛盾。”
“禁止不也没意义嘛,反正没女人缘。”
了解父亲学生时代的母亲毫不留情地挖苦道。
“搞原创金属乐,歌词用英语,观众有八成是男的吧?剩下两成女生都是奔着主唱去的。”
“没错。奔我来的女孩就那么一个。但和那一个人修成正果了所以我挺厉害的吧孩子他妈。”
“那也是孩子他爸这辈子唯一一次机会嘛。”母亲说着笑了。
哎,那什么,求你们了别在自己家上高中和上大学的孩子面前秀恩爱行吗?虽然和朱音说过“算不上恶心”,但现在我真想改口。
“不过小真你现在从乐队休息了吧?”姐姐插嘴说道。“出什么事了?和哪个女孩闹僵了?”
“才没有呢,只不过想专心单独活动才暂时脱离的。”
“来了!单独活动!是乐队解散的前兆!”父亲说着喝干了罐装啤酒。“听好了啊真琴,乐队活动啊,一是忍耐,二是忍耐,没有三四了。”
“是是是,快别说了孩子他爸。”母亲拿柠檬塞进父亲的嘴里让他闭嘴。
“真琴玩乐队吸引到的客人已经是你这辈子的五倍了,你作为乐手的经历完全没参考价值,也没资格发言。”
每次我家的餐桌上都是这副风景,没有比这更让人消化不良了。
洗过澡后,我立刻躲进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等待纠结的心情渐渐平息。
今年简直要人命的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明明不需要出场演出,我却紧张得不行。
而且,尽管对很多人说是为了单独活动脱离乐队,可目前我还什么都没做。
和拓斗先生一同完成的那首歌是很大的收获,但还没发表。毕竟要拜托专业的人混音,而且既然要在拓斗先生自己的频道发表,mv里的视频估计也要下功夫,恐怕要很久之后才能问世。
虽然也做了学校音乐节用的伴奏,但那个几乎是巴赫的原曲,理所当然是首好曲子。
我……好像什么也没干啊?这不单纯在休息吗?
不妙。再这么懒散下去,连吉他怎么拿都要忘了。说不定我的频道里也堆满了听众不满的声音——被这种被害妄想驱使,我打开电脑查看。
太好了,并没有那一类评论。上次的视频设成非公开后再也没有动静,倒是有人表示担心。
这时我发现,misa男频道的图标上出现了提示更新的标志。
视频的位置列着三张一样的缩略图,都是枕边放着玩具钢琴,让我差点看漏最新的那份。从上次算起刚好一周,连发布时间都和前两次一模一样。“advent #3”是约翰·列侬。
《happy xmas》。
纤细的手指怜爱地按下琴键。两串旋律在仅有两个八度的狭窄音域中巧妙地交错,互相映衬。重叠在一起的左右手背看起来像是不可思议的生物。
我扣上耳机,靠在椅子靠背上闭起眼睛,对华园老师弹的钢琴听得入神。
重复到第四遍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没错,我也写一首圣诞曲吧。
关掉浏览器停下声音后,我摘下耳机。
不需要太大的干劲,也不用写出什么大作。简单编曲,歌词也写得朴素,给人回到家的感觉,和声保持三度——
回过神时,旋律已经从嘴唇间流淌。
我从架子上拽出五线谱本,握住铅笔,沉浸在涌上心头的构想中。今年想必会非常辛苦的平安夜暂时从脑海中消失了。
7 乐园四重奏:christmas eve
曲子完成时,已经是24号早晨。
录好人声以后又继续调整编曲,结果花了一周时间。赶不上圣诞节的圣诞曲实在是太蠢,于是我23号结业式以后立刻回家躲进了屋子,通宵把曲子做好。等混音结束,上传完成时,窗帘的缝隙已经逐渐泛白。
迫于难以抵抗的睡意倒在床上,我真想直接睡去,但还是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勉强爬了起来。今天的安排紧得要命。首先中午十二点要去凛子家,所以绝对不能睡过头。考虑到出门的准备和电车的时间,我把闹钟定到11点,这次总算陷入沉眠。
我没有做梦,几乎是昏睡过去,所以被闹钟吵醒时甚至错以为是时间一瞬间跳到了中午。
冲过澡强行让头脑清醒过来,急急忙忙地换好衣服时,我在玄关被姐姐抓住了。
“小真,平安夜去见女孩怎么能这副打扮。”
“为什么会知道是见女孩啊!?”
“一看就知道,而且你连礼物都准备了。”
她说着指了指我的包。这人怎么会这么敏锐啊?
姐姐不由分说地选好搭配让我换上。下半身是黑色修身裤,上半身穿白色长袖t恤,外面再套一件砖红色米兰诺罗纹(mno rib)针织衫。
“外套把我的双排扣大衣借你。”
“那不是女式的吗!”
“给你按i线条打扮的,女式的更好啊。看你这么苗条。”
我也没时间和她争论,只好披上那件奶油色的外套冲出家门。
虽然不甘心,但在车站的卫生间照镜子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全身打理得特别利落,还很有品位。但我可不会感谢她啊!绝对不会!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造访冴岛家。
从我家坐电车花了15分钟,出了车站面前便耸立着那座四十几层的高层公寓。这里可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上次是凛子和家里闹矛盾没来上学,结果我们乐队三个人一起跑过去来着。
如果可能,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和凛子的母亲见面,不过她真的不在家吧?我暗自祈祷着,在大厅里按下房间号码。
听到是凛子接起内线电话,我姑且松了口气,坐电梯来到二十五楼。
开门看到我时,凛子睁圆了眼睛。
“……衣服是你姐姐给选的?”
“你怎么知道?”
“怎么看都不像村濑君会选的搭配。太合身了,品位也太好。”
“那真是谢谢。”
听着似乎被夸了,其实没那回事。凛子平常就是这样。
“简直太有品位了,一眼看上去都没发现是女装。”
“才不是女装呢!”
我被带到了客厅。本来就预料到会相当宽敞,结果实际一看比我想象中还大了六成左右。而且这客厅和餐厅是分别独立的?真有人住在布局这么奢侈的家里啊,简直像样品房一样。
这天凛子穿着白色的长袖罩衫和浅粉色的针织喇叭裙,俨然一副大小姐风范,再加上和我的服装色调莫名相似,总觉得好难为情,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在沙发上吃午饭吧,我准备了三明治。今天家里没有别人,可以尽情放松。”
凛子说着操作遥控器,接着客厅里面一台大得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寸的电视被点亮,映出似乎是教会内部的昏暗音乐会场,乐团背后立着大量圣诞装饰的冷杉树。少年合唱团穿着红色和白色的服装,非常可爱。
由早期古典乐的巧匠尼古拉斯·哈农库指挥,乐队奏响步伐悠然的前奏。刚才走进厨房的凛子捧着大托盘回到茶几旁,上面是几个盛满三明治和沙拉的盘子。
“这全都……不是凛子做的吧,之前你也说过不会做饭。”
“是哥哥用我买来的东西按我指示的菜谱做的,不就等于是我做的吗。请尽情享用吧。”
“和你做的完全是两回事啊!”
凛子听了皱起眉头。
“奥斯卡金像奖给最佳影片颁奖时,你知道是谁去领奖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记得是制片人来着?”
“对。所谓作品,就是周转资金指示别人做出的东西。换句话说这就是我的作品。”
“是是是恭喜获奖!”这人也太喜欢讲歪理了。
承蒙奥斯卡赏光(?)三明治和沙拉都非常好吃,然后我才意识到凛子刚才说了件很重要的事。
“咦你有哥哥啊?第一次听说。”
仔细一想,我完全没在意过乐队成员的家庭构成。
“大概多大?大学生?”
“不是,已经工作了。”凛子说。“他自己一个人住,但在外资企业上班,圣诞节假期长,这段时间一直泡在我们家。让他帮忙做完饭就赶出去了。”
“……感觉好对不起你哥哥,我要消化不良了……”
“可是哥哥在的话不方便吧?”
“呃、”
不是,那个,只有凛子你觉得轻松吧?我说得没错吧?
“不用在意,尽情享受巴赫吧。”凛子说着指指电视屏幕。
彼得·徐莱尔和库尔特·莫尔的歌声的确美妙,男童高音和男童低音纤细的线条也相当新鲜,但想到这段愉快的时间是建立在她哥哥的牺牲之上,我就感到内心难以平静。
“虽然想亲手给村濑君做饭,但不能对妈妈或者爸爸说你要来玩吧?所以只能指使哥哥了。”
“我的罪恶感更沉重了……”
这样啊,看来她父母对我们乐队的成员还有负面情绪。那我过来真的好吗?得小心别留下证据才行。
“就算点个披萨外卖我也不在意。”
“就算村濑君不在意,我也会在意。”
这——到底是哪种在意?
“其实呢,我真的想自己做,但又不能把没练好的难吃东西端出来,而且一想明天有演出又不能伤到手指,这样下去一辈子都学不会做饭。”
“学不会就学不会呗,人都有不擅长的事。”
“要是我一直学不会,做饭就要永远交给村濑君了,没问题吗?”
“这话是什么前提啊!?”
“况且村濑君不也要弹吉他和键盘吗,得爱护手指才行。多为自己考虑一下。”
“先让我想明白现在是在说什么……”
“所以这里有份礼物。”
凛子突然说出这话然后拿起沙发旁边的纸袋,让我吃了一惊。
里面是皮革制的手套,看起来挺薄,但戴上发现相当暖和。我反复朝凛子的脸看了两三次。
“最近你不是总说手冻得不听使唤,没法弹琴吗?”
“……啊啊,哦,嗯……谢谢,帮大忙了。”
闻此,凛子脸上相当得意。
“而且这个不只暖和,还不影响手指活动,冬天在室外弹钢琴很方便。”
“我什么时候会在室外弹钢琴啊?”
“比如说生活困难吃不上饭,连住处都没有了,只能在街头表演赚钱。”
“正常人到那个地步都会去打工吧!”
“你不是要把一切奉献给音乐吗?”
“这话是有余力奉献一切的人才能说出来装样子的吧!”
“不过别担心,到时候我也一起陪你,在旁边弹钢琴。”
“我越来越想不明白那是什么情况了啊?”
“啊,第二部的管弦乐(sinfonia)。”凛子说着指了指电视屏幕。康塔塔的第一部结束,第二部的序曲——正好是我混进伴奏的地方开始了,莫名其妙的对话就此不了了之。
之后一段时间,我们悠闲地吃着饭,专心听巴赫的曲子。
结果等我找到机会把礼物交给她,已经是整部作品都听完的时候。看到我把包装好的礼物从包里拿出来,凛子睁大了眼睛。
“没想到村濑君这么有心。”
“不是,那个,怎么说也是圣诞节嘛。”
真是难为情。
“可以打开吗?”
“嗯、嗯。”
看着凛子的手指小心地揭开包装上的胶带,我感到心跳变得急促。这礼物真的可以吗?她会高兴吗?
打开包装拿出里面的塑料盒,凛子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然后噗嗤一声笑了。
“拿合成器的音源送女生做圣诞节礼物,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找遍全世界也就只有村濑君了。”
“诶,啊,不是那个,我真的不知道该选什么好,然后觉得这个绝对用得上,凛子你之前不也说过,想再多加点浩室类的音色吗。”
这次我买的是用于电子流行乐的数字音源集,里面汇集了各种合成器音色。
“嗯,我很高兴。”凛子说道。听到她坦率的话,我松了口气。本来还一个劲担心她会无语或者捉弄我很久呢,真是太好了。
“但这个好像非常贵吧?”
“啊啊,不是,其实没花钱……我在乐器店攒了特别多点数。”
凛子柔和地笑了。
“一切都很有村濑君的风格。”
“是、是吗?”
“村濑君的这种地方我——”
这时,手机振动了。
是闹钟。接下来还有安排,所以我设在了两点五十分。
“啊,抱歉,我差不多要走了。有东西必须去买。”
平时凛子几乎喜怒不形于色,可这时脸上明显能看出遗憾。
“买东西?立刻就要用吗?”
“嗯,是吧……”
陪诗月去添置她明天的服装——明明老实坦白就完事了,可不知为什么我说不出口,只好含糊其辞。
“哦。我是觉得能一直待在我家就好了。”
这语气听起来也非常认真,我感到胃部一下子缩紧了。
“来年圣诞节把时间安排得宽裕一点吧,再准备好蛋糕。”
我眨了眨眼睛,朝凛子淡淡的笑容看去。来年?意思是来年也一起看音乐会视频?这我倒是很高兴,不过还有蛋糕?之后再交换礼物,不是要一起待更长时间……?
这简直——像圣诞节一样。
不不,本来就是圣诞节,我想什么呢?结果我不敢直视凛子的笑脸,只好别开视线。
“多谢款待。dvd也谢谢了,非常好看。”
我含糊地说道,凛子立刻回答:
“我也是。能和村濑君一起听真是太好了。我更喜欢那首曲子了。”
呜哇,说得这么意味深长真的好吗?我一直低着头,却觉得心脏激烈地跳着,从下面把肋骨戳得好疼。
“那明天见。就算村濑君不在,pno也能演出最棒的效果。”
到达池袋西口广场时已经是三点二十五分,诗月看到我便用力招手跑了过来。
“真琴同学!太好了!”
同时,周围几个年轻男人一脸不爽,刻意狠狠咂舌后走远了。
“好害怕,好多男人过来搭话!”
诗月说着紧紧抓住我的小臂。
“抱歉,来晚了……”
这天诗月穿着轻飘飘的毛皮外套和黑色紧身裤,叫不出名字的发型也非常可爱,明显下了功夫。这样的女孩出现在平安夜的西口公园,自然会吸引男人。
“已经没事了,因为有真琴同学在!把凑上来的人都干掉吧!”
“就算你有这个期待……”
话虽如此,乐队里除了我都是女孩,男性粉丝很多,今后出现这类麻烦的可能性不小,得准备什么对策才行,但我又应付不来——我一边想着,一边被诗月拽着前往艺术剧场。
池袋西口公园的野外剧场甚至配备了大型屏幕,布置相当豪华,观众席也有大约五百个位置。要坐椅子需要像我们一样提前预定,但想站着看似乎没有限制。聚在周围的观众们都把外套或是夹克穿得鼓鼓的,形成一堵人墙。
我们坐下后,诗月看着我手上说:
“啊,这副手套好棒!是新买的吗?”
“啊,嗯,别人送的。”
是凛子送的——这话不知为什么没能说出口,而且感觉不用特意说出来吧?我心里没由来地冒出了借口。
“太好了。我也考虑过手套,差点重复了。”
“诶?”
诗月从手提包里拿出绿色的小纸包,上面装饰着金色贴纸和红色缎带。
“现在就交给真琴同学吧,免得忘记。”
诗月也准备了吗。我暗自松了一大口气。幸亏自己预先准备了礼物。
我轻轻揭开胶带打开。小小的方形物体带着麻布的手感,上面有非常漂亮的彼岸花刺绣——这个,额……说是钱包也太小了。
打开用钩子扣上的盖子,发现里面附着几个挺窄的口袋。
“是装u盘的小包。”诗月说道。“空闲的地方还能放拨片或是零钱。”
“啊——原来如此,很方便啊,我老是担心u盘会丢。咦?这东西也能买到啊。”
“不,是我做的。”听到诗月毫不在意的话,我惊得朝后一仰。
“诶,做的?自己做这个?会刺绣也太厉害了吧?”
“母亲说裁缝也是基本的教养,让我学会了。”
怎么说呢,花道的宗家真的是太高雅了吧,感觉好可怕。
“收到这个以后都不好意思拿出我的礼物了……”
嘴里禁不住说出真心话,但诗月听了两眼发光,猛地把脸凑了过来。
“真琴同学的礼物!?给我的?好高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只要是真琴同学给我的无论是什么都喜欢!”
周围座位上的人不住地朝我们看,就算是让诗月冷静下来也好,于是我从包里拿出礼物,好几次确认没拿错之后递给她。
“哇……哇!”
诗月立刻把包装打开,然后露出的笑脸几乎让我忘了十二月室外的寒冷。
“防滑带!好可爱!正好现在用的已经破破烂烂的,太谢谢了真琴同学!”
那是缠在鼓棒上防滑的带子,平时消耗得还挺快的,感觉送给鼓手不会有错,发现相当少见的花纹以后我就立即决定了。
“是桔梗和龙胆,还有这么雅致又漂亮的防滑带呀,不愧是真琴同学。”
“不不,真的没花太大功夫就找到了……”
送出的东西和收下的东西差距太大,实在是过意不去。不过她高兴倒是好事。
交换完礼物时,周围一阵窃语。是乐手出现在了舞台上。
乐队的国际色彩相当浓厚。钢琴手是个高个子黑人,这么冷的天气还穿着短袖t恤;褐色皮肤的贝斯手戴着眼镜,看面容似乎是中亚人;次中音萨克斯手大概是日本人。三人看起来都是四十几岁。
“没有鼓啊,这种组合真少见。”
“但是律动很棒,作为鼓手我反而更感兴趣了。”
演奏刚一开始,我就被充满张力又富有生气的声音所折服。
演出中适当穿插着《圣诞老人进城来》或者《白色圣诞节》等等应景的经典曲目,到了原创曲三人则轮番铺开热情的即兴。由于没有鼓点这一绝对的主轴,乐队的中心不断变换,展现出万花筒般的回响。有时甚至是萨克斯来掌控节奏,让我体会到爵士的深奥。
一个小时里,他们几乎没有停歇。演奏结束的瞬间,我和诗月都站起身来,高高举起双手鼓掌。
“三个人都在海外非常活跃,几乎不会到日本来,能和真琴同学一起听实在太棒了!”
诗月蹦蹦跳跳地说道。我也抑制不住兴奋,明明是冬天却脱下了外套。之后顺路去咖啡店时,两人点的也都是冰咖啡。
休息二十分钟左右,我们来到东武百货商店。
“今天真琴同学好性感,衣服是你姐姐选的搭配吗?”
并肩站在电梯里时,诗月望着我全身说道。
“奇怪了,为什么会知道啊……?”
凛子也是一下子就知道了,可是真的有那么容易看出来吗?
“前段时间遇到你姐姐的时候看她打扮得非常漂亮,感觉和真琴同学今天的整体色调很像。还有这件外套,是女式的吧。穿在男生身上这么合身,也就是真琴同学能做到了。”
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好可怕。
“好棒的姐姐啊,真希望她也能做我的姐姐。”
“诗月是独生女来着?”
“是的,所以我以前就很羡慕别人家姐妹——不对!不是想要姐妹,而是要真琴同学的姐姐!变成我的姐姐!”
你突然这么激动,真搞不懂。
在女装卖场,诗月一直兴奋个不停。
“看这个,感觉这件连衣裙很适合真琴同学!”
“为什么要给我选啊,才不穿呢……”
“啊,不用担心我来付钱。”
“不是我没担心这个啊?你不是要买能在舞台上显眼的东西吗?”
“那只不过是借口——啊,不是,额……”诗月低头朝手提包看去。“真琴同学送我的防滑带已经足够显眼了。”
这东西从观众席上几乎看不见啊?不如说你原本就没打算添置舞台服装是吧?只是想出来玩吗,那一开始这么说不就行了。
“无论音乐会还是买东西,只要直接说我都能陪你啊……”
听了这话,诗月红着脸朝脚尖看去,过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
“这样吗!那、那我要尽情买自己的衣服了!全身都按真琴同学的喜好选,所以真琴同学来决定吧!”
等等,别把责任推给我啊。
之后我被诗月拽着到处逛商场。一个男人被带到女装卖场的试衣间前面等人换衣服,天底下简直没有比这更难熬的事情了。
“真琴同学,这套怎么样!”
帘子一下子被拉开,穿扮一新的诗月出现了。尽管已经反复几次目睹这一景象,可我还是忍不住别开视线。
“请仔细看嘛真琴同学!”
不是,那个,诗月你背后的篮子里还放着刚脱下来的衣服,我肯定没法直视啊。
“……嗯,感觉你穿什么都合适……”
“什么都合适就难办了!我要全买下来了!”
我束手无策地用眼神朝附近的店员求助,对方察觉情况,靠过来时把苦笑里的苦涩成分控制在了十分之一以下。
“是呀,您男朋友身材苗条,打扮得整洁利落,您选冷色调的衣服比较搭。”
“您说什么了!?请再说一遍!”
诗月没穿鞋就从试衣间冲出来逼近店员,把人家都看楞了。
“呃,就是说,您男友身材苗条——”
“对就是刚才这句,请再说一遍!再多说几遍!”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我把诗月推回试衣间拉上帘子,然后朝店员低头道歉。真的对不起。虽然我不是她男友。
我到达太阳城60大楼时,离6点还剩5分钟,完全迟到了。
听到我说有其他事情差不多该走的时候,诗月苍白的脸色让我怎么也忘不掉。虽然她又立刻摆出笑脸说明天见,但我还是感到非常心痛,也没能说出“之后是去见伽耶”。感觉说了更麻烦。
“表演已经开始了啊!”
伽耶已经等在星象馆的柜台前,见到我便不高兴地吊起眉梢。看到眼前她的模样,我与其说惶恐,不如说是先僵住了。
“……干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伽耶撅起嘴问道。
“啊啊,没事,真抱歉来晚了。”
“看得入迷了”这话可说不出口。虽然凛子和诗月的打扮也非常下功夫,但伽耶无论发型还是服装都更上了一个台阶,真怀疑她是找了专业的造型师,哪怕和周围的客人说这是给星象馆拍广告片都不会有人怀疑。
可是啊,客人们齐刷刷全都是情侣。但毕竟是平安夜的星象馆,非要说的话也算理所当然。
不仅如此,为了让人可以躺下来看,星象馆的观众席是在柔软的地板上放着大号垫子,摆出两人专用的舒适空间。
……这真的没问题吗?要是她的经纪人白石小姐知道了,恐怕会大发雷霆。
“快看呀学长,这里的表演经常由音乐人制作,最令人吃惊的是今年圣诞节的制作人!”伽耶说着展开小册子靠到我旁边。好近,太近了。“是响子·克什米尔!”
我吃了一惊,把其他问题都抛到脑后,专心看起那本册子。
的确,上面写着:音乐·综合制作,响子·克什米尔。
“我猜学长绝对会喜欢。本以为拿不到票,抽中的概率好像特别小。”
“肯定的吧……呃,嗯,太谢谢你了。”
馆内的照明熄灭了。
幻境般的广播中,的确是响子小姐的声音。
我把脑袋倚在垫子上,重力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被吸进夜空。
这简直是麻药上瘾般的体验。专门为星象馆所写的情景音乐实在浓郁。汪洋般的弦乐云海中时而有打击乐如闪电般划过,不知是哪种语言的合唱层层叠叠,在云层间逶迤起伏。
终于,云开见亮。
通透的漆黑中,逐渐亮起满天星光,仿佛呼应钢琴的震音。我感到身体内侧和外侧的界线开始动摇,慢慢消失。
整整四十分钟,我溶化在宇宙中,与空间同化。等到音乐止息,馆内亮起昏暗的灯光,我仍没能立刻起身。
“……学长?学长!?”
随着声音刺激耳膜,伽耶从我脸的正上方冒出头来。大概是看到我一直愣着不动,她的眼里写满不安。
“……啊,抱歉,没事……只不过太享受了,没回过神。”
“是、是吗……吓了我一跳。”
之后伽耶看了一眼周围接连起身的情侣观众。
“……啊,感觉我也有点直不起腰,等一会儿再出去吧。”
伽耶说着也倒在垫子上,躺到我身边。脑袋被她的小臂紧紧贴住,我心里一惊。事到如今,我才因为这个情侣座席的危险构造感到焦急。这几乎是双人床了吧?
可是我也还直不起腰,暂时没法起身。
两人并排躺着,一言不发也很尴尬,总之得说点什么才行。
“……嗯,太厉害了。曲子和影像非常搭配,人声衬托着星星,视觉效果和音乐的相互作用好厉害啊,将来我也想办一场这样的演出。不过估计要花很多钱,而且相当费事。”
“学长看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
耳边响起伽耶不愉快的声音。
“诶?……嗯。那个,知道是响子小姐的曲子以后,意识无论如何都会放在音乐上。啊,当然星星我也看了啊?虽然看了,但对星座不太了解。”
“我说的不是星星。”
“哦……诶?诶——?”
“差不多该出去了,学长。”
她硬是把我拽了起来继续说:
“肚子饿了呀!要不去哪里吃饭吧。”
我们去了太阳城60三楼的美食街。平安夜晚上,加上是星期五,无论哪家店都排着队。正当我以为没希望的时候,伽耶毫不犹豫地朝意大利餐厅走去。
“这不是坐满了吗?”
“学长在这儿等一下别进去,我去问问店员。”
听到她莫名强硬的语气,我尽管纳闷还是等在走廊里,结果看到伽耶进门后和上了年纪的服务员说过三言两语,很快便回到我旁边。
“说是有位置!进去吧,运气真好。”
“你没说什么预约之类的……?”我刚听到了一点。
“啊?听、听错了吧!”伽耶面露急色,先一步走进店里。要是预约好位置,也不用瞒着啊?我只觉得感谢呢。
虽然到了晚饭时间,但之前在凛子家已经吃了很多,肚子不怎么饿,于是我只点了意大利面和沙拉。
等服务员撤走菜单,伽耶兴奋地说:
“对了学长,今早上传的新曲子我听了!非常棒!”
“诶……哦哦,谢谢。”
她关注得好频繁啊。记得是musa男的粉丝来着。
“上一次学长用巴洛克风格编曲,已经是前musa男时代的第六曲《大东京蒙特威尔第美兰可丽卡》了呀,这次小提琴独奏的效果非常好,另外还听到了铃声,那是给铃鼓加了什么效果对吧,做得像乌鸦叫一样,和学长的假声特别搭。”
她对我也太了解了吧,好害怕。还有“前musa男时代”是怎么回事?哪个领域会用这个词啊?
“但没穿女装,只有这点好遗憾。”
“我说啊,穿女装是因为点击量太少,实在没办法才想的苦肉之计,今后我又没打算继续。”
“所以有份礼物送给学长。”
已经连续三次,我都不怎么惊讶了。不过“所以”这个连接词让人在意。打开伽耶给我的包装一看——
“是化妆套件!”
蒙布材质的盒子里,摆满了闪闪发亮的小瓶。我把盒子里面的东西和伽耶得意的表情来回看了两次。
我用不着——这话实在说不出口……
“哦哦,嗯,谢谢……”
“请把它交给学长的姐姐。”
“诶?可以吗?”本来还打算瞒着伽耶这么干,没想到送礼物的人会直接说出来。
“因为给学长化妆的是你姐姐对吧?”
“我根本就不化妆。”
“今天的衣服也是学长的姐姐选的吧,外套还是女式的。”
“你们怎么都一眼就看看出来了!?”
“你们?”
“啊,没什么,抱歉。”我清清嗓子糊弄过去。“嗯,总之我回去拿给老姐。她应该会高兴吧,谢谢。”
让她继续谈化妆的事就麻烦了,于是我赶快从包里拿出礼物。伽耶的反应更加激烈,脸上泛起红潮开始发抖。
“给、给、给我的!?学长送我?这、这就是所谓的圣诞礼物吗,不会吧,可是——”
“没什么会不会的,也不能只收你的礼物却什么都不表示。”
伽耶迫不及待地解开缎带。
看到里面手掌大小的三种瓶子,伽耶的声音变了调。
“学长送的也是化妆品!?”
“不是,是保养乐器用的油和蜡。”
为什么会被看成化妆品啊?果然是没见过吧。
“伽耶你不是经常保养乐器吧,之前我就觉得在意。抱歉,可能是多管闲事了。”
“啊……”
伽耶缩起了身子。她成为乐手的时间还不长,不太了解演奏以外的知识。
“是、是啊……非常感谢。”她怜爱地看着小瓶。“学长送的油和蜡,我会一辈子珍惜。”
“不用珍惜,这是消耗品。”
这时饭菜被端上桌,于是我们一边吃一边说清洁乐器的方法。
吃完饭后,我们走出太阳城60,周围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大楼入口前的广场上,装饰在花草丛上的彩灯已经点亮,很是华丽。地上的星星太过耀眼,池袋天空中真正的星星连一颗也看不见。
“那接下来,”伽耶兴奋地说道,嘴里冒出的一团白气衬着她背后的各色灯光。“去下一个地方吧,飞镖酒吧怎么样。”
“说什么呢,要回去了。”
“什、什么!平安夜和女生去星象馆!在意大利餐厅吃过饭还交换礼物!然后直接回去!?”
“回去啊。你家不是限制回家时间吗?”
“啊啊啊啊啊——”
伽耶甩着双手,很不甘心。
我们在池袋站告别,要坐的电车也是不同线路。
“明天好好在观众席看着我们的演出吧!肯定会后悔得跪下来求我们让你回去!”
隔着自动检票机,伽耶噘着嘴说道,然后朝楼梯跑去。
在回去的电车里,朱音发来了line消息。
“没想到家里的聚会很早就结束了,几点见?”
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八点,不知道伽耶能不能赶上家里的时间限制。
我在手机上回复朱音“现在就行,东出站口见”。
到站下车,穿过检票口来到东口,迎面便是一大片温暖的灯光。池袋的灯饰华美又极其张扬,很适合拍照,而我家附近的站前商店妆点的灯饰则相当有家庭气氛,仿佛烘烤面包的火光。大群人聚在站前广场,抬头仰望悠然变换的灯光,不过比起年轻男女,更显眼的是家庭团体。
在广场正中心,我看到了朱音的背影。
明明没看到脸,可我一眼就知道是她。
其他人分散在灯饰繁密的广场外围,她的周围则空间开阔,孤零零的轮廓格外显眼。那身影虚幻得仿佛马上就要消失,同时又带着星星寿命将近时放出的光芒。我加快脚步朝她走去,可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脚下也开始失去力气,最后在还有几米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明明近得只要再走几步就能碰到,我却感到与她无比遥远,两人间横亘着几光年的真空。
但很快,朱音慢慢转过身来。
那双眼睛似乎还没从梦中醒来,里面映出我的身影。
“——小真琴!?怎么了?咦?为什么是从那个方向过来?”
看到朱音大叫着跑过来,我的意识也回到现实中。对啊,她没想到我会从车站出来,所以面朝街道的方向等着。
“哦哦,嗯,去买了点东西回来。”
“嗯——?”
发现朱音看向我的包,我便从里面拿出给朱音的那份礼物递了过去。只见她睁圆了眼睛。
“……诶——?小真琴的?送给我?”
“至于这么惊讶?”
“呃,嗯,没事,是去买这个了?”
虽然不是今天买的,但让她保持误会就不用再多解释,于是我含糊其辞。
“可以打开吗?”
见我点头,朱音解开缎带,打开包装。
“哇——是循环工作站(loop station)!”
朱音忽然欢呼,让我差点跳起来。那是朱红色的组合效果器pact effector),可以把吉他弹的短乐句临时录音后循环播放,用一把吉他实现复杂的合奏效果,是件相当精妙的好东西。
“之前你不是说沉迷艾德·希兰吗,所以就选了这个。”
“我超开心!可以收下吗!?我可要用了啊,一直用到坏!”
“尽情用吧。乐队里很少用得到,我还有点犹豫,但又想看看朱音会怎么用循环效果。”
今天我第四次放下悬着的心。四个人都喜欢我送的礼物,真是太好了。由于完全不懂该怎么选适合女孩的漂亮东西,结果全都是从乐器店买的,我心里相当不安。
“收下这么棒的东西,我准备的礼物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来了呀。”
朱音说着害羞地笑了,把手伸进外套口袋。
我接过纸袋打开。
里面是几十枚眼泪形状的塑料薄片,叠成棒状包装得整整齐齐。是吉他用的拨片。
“咦,这……是乐队标志?原创?你做的?”
拨片表面用金色的艺术字刻着“paradise noise orchestra”,造型可爱。
“嗯。起初是打算自己用,不过反正要做,就连小真琴的份也做了。你是泪滴(teardrop)派的吧?我是饭团(triangle)派的,所以两种都做了。材料不用担心,是硬邦邦的尼龙喔。”
“……连我的喜好都知道啊……”
在乐队里我几乎只弹贝斯,而且是指弹,应该很少有机会看到我用哪种拨片。
“不久前不是去你的屋子玩吗,那时候就检查过了!”
“哦哦,这样啊。……嗯,谢谢。……收下这个,总觉得想立刻站到舞台上。”
“明天突然冲到台上来一起演呀?”
这还是算了,我都一直没参加排练。
“啊,八点半!表演开始了!”
朱音朝广场一角指去。灯饰起初是蓝色,由绿色过度后变成黄色,然后是白色,颜色变换的同时泛起波浪,将我们团团围住后升向空中。
“这么冷的天,没有白等呀。”
朱音笑着说道,脸周围裹着白气,嘴唇的血色淡了不少。
“到有屋檐的地方去?这里风大吹得冷。”
“不了,这里是特等席喔,看得最清楚。而且。”
朱音靠到我身上,把手伸进口袋。
“这就暖和了。”
我心里扑通一跳,缩起身子。好暖和,不如说是从身体内部开始发热,感觉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了。就算隔着厚厚的布料,还是能感觉到朱音的体温。
“这件外套不错呀!手感真好。”
说着,朱音把脸颊靠在我肩膀上。我更加不知所措,绞尽脑汁想要说点什么。
“哦哦,嗯,其实这件衣服——”
话说到一半,又被我咽了下去。
至今已经连续被三个人看出是姐姐选的,不过在朱音面前似乎还没暴露。那就别说出口了,不然太难为情。
“是你姐姐的衣服对吧?没问题的,非常合身。”
“果然你也是一伙儿的啊!?”
“一伙儿的?”
“啊,不,没什么。”
“我也想穿这样的衣服,可是完全不合身。原来可以用修身裤来搭配啊,学到了。你姐姐好有品位,是不是在做读者模特之类的?”
“不知道,感觉她就算在做也不会和家里说。”
“为什么?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连衣服都能借给你。”
“该说是关系好吗……嗯,倒是不差,但只有我单方面被摆弄。最开始穿女装也是被老姐逼的。”
“这样啊。”
朱音笑了,白色的气息像一大团毛球一样飘在她胸口。
“但我很感谢你姐姐喔。”
我眨眨眼睛,盯着朱音的侧脸。她的脸颊被闪烁的灯饰打下各色舞动的影子,眼眸中浮现出破碎的宝石。
“……为什么?”
朱音看着我,眯起了眼睛。
“因为小真琴穿了女装才会被美沙绪老师抓住弱点,然后和我认识的。考虑根本原因,就是你姐姐的功劳。”
这样的想法——该怎么说?虽然不能完全否认。
“能遇到小真琴真是太好了。如果没能遇到,我可能依旧在录音棚的角落里廉价推销自己,在没水平的乐队之间到处奔走,这次圣诞节仍然觉得和父母待在家里太郁闷结果跑出来,现在一个人待在这儿。”
朱音把视线转向灯光组成的云团,我也随着她朝空中望去。上下移动的光粒仿佛是指挥棒摇摆的尖端,指示乐团奏响极弱(pianissimo)的声音,动作轻柔,同时又蕴含意志。
如果我们没能相遇——彼此都像如今眼前孤零零的光点。
这样啊,或许的确可以这样考虑。
但对于这场相遇,我想要赋予更确切的形状。
“如果没能遇到——或许这种说法并不存在。”
“……诶?”
脸颊上感觉到朱音的视线,我注视着灯光的律动继续说:
“无论怎样,我们总会相遇。就算那天没有在moon echo看到你,也一定会以另外的形式相识。我是这么想的。”
要说为什么——
因为这是那个人的心愿。
“……这样啊。”
过了一会儿,朱音嘟囔了一声。
她纤细的身体上传来温度,倚在我的身上,张开插在我口袋里的手,像是要确认什么一样再次握住。
“小真琴和我之间有这样的牵绊,却擅自脱离了乐队呀。”
听她突然换了个古怪的说法,我不禁一阵咳嗽。
“哎呀,不是,那个——”
“我明白的,个人活动也做得很好。今早上传的圣诞曲很棒喔。”
“……那真是谢谢。”
“要是更早点上传就好了!能用在明天的演出上。”
“已经好久没有靠自己完成一首曲子,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状态。”
朱音禁不住笑了。
“没事啦,我们还准备了别的圣诞曲,所以没问题。”
“别的?”
“对。是翻演,用在安可的时候。不是太出名的曲子,小真琴可能不知道。”
她们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呢?最近两三次排练我没去,估计就是那个时候吧。
“虽然这么说也不太对,但难得小真琴脱离,我们就决定演一首你完全没参与的曲子,加紧时间完成的。小真琴绝对会喜欢,所以期待一下吧。”
“……这样,嗯……我非常期待。”
不久后,灯光的波涛开始平息,变成轻快的闪烁。
周围聚集的观众们热闹地谈笑着,三三两两散去。
“结束了呀。”朱音低声说。“下一次好像是九点开始。”
“不了,挺冷的……”
“那,来我家不?还是去小真琴家?”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那白天就可以?”
“我没这么说!”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十点,最后我们还是耐不住寒冷去了车站前的家庭餐厅,闲聊了一会儿。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走廊和客厅都一片漆黑。
冲澡时,伴随着从发梢滑落的水珠,我仅存的一点体力也一同流走,被吸进排水口中。
好累啊。
换上睡衣后,我连吹干头发的力气都没有,直接钻进了被窝。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经历这么要命的平安夜。分别和四名女孩见面待几个小时,还有交换礼物——这体验当然既开心又新鲜,但我真的不想尝试第二次。要是能分成四天就好了,真希望圣诞节能像过去的欧洲那样有好几天……
明天的演出终于要来了。
我只是个观众,不用提前出门去彩排,能睡个好觉。话虽如此还是不能迟到,于是把闹钟设好。
用手机看了下今早上传的圣诞曲,点击量还不少。
然后我才注意到,misa男频道的图标上出现了提示更新的标志。
距离上次正好是七天,连发布时间都和前面三次完全一样,是下午六点。
“advent #4”是我不知道的曲子。
真意外,前面三首明明都超级有名。
估计也是圣诞曲——虽然可能是玩具钢琴亮闪闪的声音让曲子带上了圣诞的味道,不过旋律我没有印象。
但,总觉得甜美又令人怀念。
我戴着耳机闭上眼睛,眼皮上的夜空中,星星纷纷落下。一颗又一颗的光辉落在地上,在琴键上弹起,破碎后化为乐音奏响。
8 乐园四重奏:christmas day
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看了眼表发现是十二点,还没睡醒的脑子里满是疑问。“嗯?怎么时间完全没变?”意识到真相时我差点从床上滚下来。自己一觉睡了超过十二个小时。
换完衣服发现手机被扔在枕头边上,于是慌忙插上充电器。今天和华园老师约好要通过电话让她听演出,要是中途没电也太悲哀了。流量——还够不够啊?如果只用语音应该不用担心。
来到客厅时,父母和姐姐一同笑话我睡过头。可你们都是早上才回来的吧?
不知是昨天吃得太多,还是疲劳感仍没有散去,我完全没有食欲,便只用红茶填满肚子。
心不在焉地看着家人准备午饭时,门铃响了。
是快递,一个大概要两只胳膊能抱起来的硬纸箱。
单据上写的收件人是我。
看到寄件人处“华园”这个姓氏的瞬间,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名字是“美智代”。这是谁?华园老师的家人?母亲或者姐妹?
把包裹拿到自己的屋子里开封,发现里面填满了缓冲材料,最上面放着一枚小小的留言卡。卡片四周是一圈可爱的兔子图案,中间有一句手写的文字:
『 merry christmas from misao to musao 』
不会有错,是华园老师的字。教音乐课时有很多机会写英文字母,我看过好几次。
拿出用来缓冲的泡沫后,下面是一台玩具钢琴。这东西我记得,和老师在视频里用的一样。拿笔记本电脑打开浏览器确认,发现是同一种款式——不对,根本就是同一件东西。盖子上轻微的划伤,还有那枚略微有凹陷的琴键,都完全一致。
意思是说圣诞节礼物吗。
我又看了眼快递单。寄件人的住处在八王子,估计是华园老师的老家。这台钢琴本该在住院的老师手里,为什么会通过老家寄过来?更何况昨天还上传了最新的曲子啊?
内心一阵嘈杂不安,有种不对劲的感觉黏着在喉咙里。
我忽然发现。
贴在箱子上的快递单厚度不对。
这——是已经贴过一张单据,又在同样的位置贴了一张新的吧。重复利用快递箱时经常这么做。
带着心中的悬念,我动起手来,想小心地揭下上面一层,却发现单据被胶粘得很紧,下面的一张也要被带下来,结果硬是撕破了。好不容易都揭下来时,能看清的部分已经所剩无几。
……12月3日。……-eleven……医院店。……园美沙……
是先从医院里的便利店把钢琴寄到老家吗,然后让家人转寄给我。为什么多此一举?哦哦对了,是不想让我知道她在哪家医院。但这个努力一下就能看出来啊?比如想办法把盖住的部分揭开,或者透着光看。
伸向箱盖的手又收了回来。
还是算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跑过去见面?老师不是说不想被人看到吗。
我把玩具钢琴放在膝盖上,确认琴键能正常发声。再次打开misa男的频道,确认音色也一样。
的确,是老师弹的那台钢琴。
现实中自己手上有一件和屏幕上相同的东西,这一真实的感受带来了奇妙的乖离感,仿佛自己和现实偏离了十五度左右,各种各样的景色以微妙的角度映在眼中,很不协调。
怎么回事啊?好像哪里不对劲。
疲惫感还留在体内,思维停滞淤积,让我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奇怪。
尽管冲过澡换好衣服,连续喝了三杯热咖啡,夹在喉咙某处的异样感觉还是没有消失。
下午三点半,我离开家。
从上午很早的时候,乐队的line群聊里就能看到四个人从各自的视角报告说已经到达现场、彩排结束、休息室的样子、其他出演者的情况等等。我不用上台演出,只要赶上开演时间就可以,一路上随着电车摇晃,心不在焉地看着大家发上来的照片前往台场。
演出场地是一座形状扁平的两层建筑,位于填海土地的沿海处,跟前伫立着海滨公园的大型摩天轮。十二月的太阳早早便已西斜,橙黄的阳光将摩天轮照亮。音乐厅入口前有等待进场的观众们排起长长的队伍,贩卖周边和用来拍照留念的展台前也黑压压挤满了人。队伍前头有人举着牌子,提示入场号码牌上的数字,整理队列的工作人员正大声呼喊指引观众。队列沿着层层折返的绳索慢吞吞前进,像是一条消化不良的大蛇。
“村濑先生!路上辛苦了!”
随着喊声,我看到一个人影跑了过来。是柿崎先生。
“请从后门进,对了,这是入馆证。”
帮大忙了。刚刚以为要排那么长的队,我都怕了。
“可是村濑先生,选二楼最后面的席位真的可以吗?现在也来得及插到更好的位置。”
“啊,没事的。我想从后面看。”
见柿崎先生仍然一脸不可思议,我补充道:
“呃,就是说,虽然也想看乐队演出,但更想知道来看我们的观众都是怎么样的人,就觉得最后面的位置更好。”
“……哦。”
柿崎先生似乎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也难怪,但我没法解释更多了。
绕道去后门的路上,柿崎先生忽然问道:
“您身体不舒服吗?”
“诶?”
“那个,您脸色好像——”
“不,没事的。”我糊弄过去。
心里还有解不开的疙瘩,感觉好郁闷,而且我想不通原因。本来以为是心理作用,可是已经表现在脸上了吗?
“听说村濑先生脱离乐队的时候,我还担心是身体状态不好呢。那个,表面上说想专心单独活动……之类的。”
见柿崎先生一脸认真地表示关心,我慌忙摆手否认。
“不是不是,真的只是我自己的任性要求。”
“这样啊,哎呀真抱歉,我这还闹出误会了。毕竟也上传了新曲子嘛,我昨天听了!简直太棒了!最近一直工作连轴转,我都受不了了,但24号听了那个一下子就有了欢庆圣诞的心情!发布的时间也特别完美呀。”
“哦,哦……您喜欢就好。”听他这么夸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那个时间发布,也只不过是因为通宵才好不容易赶上……”
“是吗?哎呀,还以为是挺早之前就录好音,用定时功能设到24号发布呢。”
对了,视频网站有这个功能来着,我都没用过。
来到建筑背面的器材搬运口,佩戴对讲机的工作人员们在狭窄的走廊里来来往往,气氛变得紧绷。
“要见乐队的人吗?她们应该还在休息室。”
“不了,剩的时间不多,我直接去观众席。”
和柿崎先生告别后,我走上楼梯。
刚走进音乐厅,我立刻被一股热气裹住。
眼前一楼的位置几乎满员,观众席没有座位,每二十个人用格子状的栏杆粗略隔开。舞台上摆着的乐器是熟悉的prs、sadowsky五弦、korg和yamaha叠成两层。
以往总是侧眼看着的她们,今天要从正面看去。
明明我对这一天迫不及待,可现在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胸口。不知为什么,刚刚和柿崎先生的对话还在耳边打转。
到底是哪一点让我在意?
脸色差?估计是昨天通宵之后接着要命的日程,疲惫感还没散去。不对,问题不在这儿。好像是更——柿崎先生是不是说了什么重要的事?新曲子。圣诞节。定时发布。
意识的表面变得粗涩,柿崎先生说过的话在上面抓挠。
定时发布。没错,视频网站有这个功能。
所以呢?
手机振动了。
是朱音发来的line消息:小真琴来了吗?不会是睡过头了吧?
凛子也来了消息:怎么不到后台来。
诗月的消息很早之前就发到了:上台前想见到真琴同学。
正在我一条条看的时候,伽耶也发来了消息:学长莫非已经到观众席了?
我在乐队的line群聊里回复:
……我已经来了。时间太紧就直接到了观众席,在二楼最后面,你们估计看不到。大家加油。
四个人接连抛出表示不满或是寂寞的贴图。
华园老师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
主动给她打电话就行了吧?她应该会接,毕竟都约好了。现在那个人在做什么,还在住院吧?但既然能录视频还给我寄礼物,多少应该有些精神。
视频。每周一份,四次。
心中含糊不清的东西逐渐凝固成型。
发布视频。送给我的礼物。今早,我看到了从医院寄出的快递单,寄件日期是12月3日。不对劲。不知不觉中,心跳在耳边轰鸣,乔治·迈克尔、山下达郎和约翰·列侬的歌声不和谐地重叠在一起,让意识浑浊。
场地内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只剩舞台还有光亮停泊。观众席间骤然腾起一阵嘈杂声,化作热云。
手中握紧的手机再次振动。
是华园老师打来的语音通话。一时间,我无法置信地注视着液晶屏幕正中间醒目的接通按钮,然后屏住呼吸点下,放在耳边。
“……喂?”
里面传来的——不是我殷切期盼的声音。
一阵不安的女声传来,声音更加年轻而又不可靠。
“请问是村濑同学——村濑真琴同学吗?”
我用左手捂住手机想要回答,但喉咙沙哑发不出声音,咽了次唾沫把堵在喉咙的那口气挤走。
“……是的。”
“我叫华园美智代,呃,是……美沙绪的妹妹。听说您是姐姐的……学生。”
是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发出声音。妹妹?华园老师的妹妹?名叫美智代,也就是说是她从老师的老家把玩具钢琴寄给了我,那为什么会用老师的账号给我打电话?不安的心情像蜜蜡一般凝固,粘在耳朵深处。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电话另一头,美智代小姐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姐姐拜托我的。其实她让我今天这个时间给村濑同学打电话,什么也不要说,保持接通就好,还说什么也不要和您解释。”
把这件事拜托妹妹。
是因为——自己做不到……?
“姐姐今天要做手术了。”
言语像冰冷彻骨的空气化作刀刃,轻轻插进我的眼球底部,将心中某样很珍贵的东西彻底斩断,却不带来疼痛。
“大概从上个月起,情况恶化得相当严重,于是转到了更大的专科医院。”
“……这样啊。”
从自己嘴唇中扑簌落下的话语相当陌生,仿佛是其他人的声音。
“可是,手术之后就能好起来吧?”
“还不知道。”
这个时候,美智代小姐通过网络传来的声音是我唯一能真切感受到的东西。无论现场的热气、呼喊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报幕声、还是观众们的鼓掌声,都像是浓重雾霭另一头的影子。
“据说是非常难的手术,成功的前例也不多。……就算这样,姐姐连起身都已经很吃力,继续硬挺着早晚要……姐姐也和医生商量过,就……”
为什么呢?
从舞台右边出现的诗月、凛子、伽耶还有朱音,都沐浴着如此耀眼的光,散发生命的喜悦,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转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真不想知道答案,但又不得不问。
“是这个月月初。”
这个月月初。
和那台玩具钢琴从医院寄到她老家的时间一致,藏在下面的第一张快递单上也写着,这个月3号。如果是这样。
华园老师用一天把“advent #1”到“advent #4”全部录好,设置定期发布。所以发布日期的间隔刚好是七天,时间也都正好是晚上6点。然后她把已经用不上的玩具钢琴寄到老家,安排在圣诞节时寄到我家里。而我一无所知,每周听到新上传的圣诞曲后天真地感到开心,深信老师是每周在床上愉快地录音,期待不已地盼望圣诞节——
不知不觉中,那个人已经——
“姐姐说,什么也不要告诉您。”
美智代的声音已经像潮湿的沙块一般,就快碎裂。
“无论是现在的情况,还是手术的事,都不要和您说,让您以为她很有精神就好。虽然自己没法听电话,但要我假装和您接通。……可是,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那太过分了。姐姐总是和我说起村濑同学,听着就明白她很珍惜,然而,说不定……已经再也——却什么也、不告诉您——”
朱音和伽耶从琴架上拿起自己的乐器,把背带挂在肩上。诗月躲进由鼓组成的密林。凛子在高高的椅子上坐稳,手指柔和地在琴键上爬行。现场的热量开始气化,炫目的光线让我眯起眼睛。黑暗又空虚的麻木感浪潮般靠近,将我卷入其中。
“或许本来……按姐姐的安排,不告诉您更好,所以我这么做可能很过分,但是,”
“不会的,这样就好。”
我已经不清楚是哪里好了。
或许,无论她怎么做都只会有最糟的结果,况且我已经知道了,已经不剩下任何选择。
要说现在我能做到的事。
“这次通话,可以一直保持接通吗?那边是医院吧?有没有禁止打电话?”
“不,那个,可以的。……有家人等待的房间,如果是在那里的话。”
“这样吗,那么——”
滑溜溜地盖在我意识表面的非现实感被踩镲的四声倒计时剜开、撕裂、扯下,露出里面的东西。
“请保持接通吧,到我们的演出结束为止。”
随着欢呼声,满载着镶边(nger)效果的吉他连复段响起,将浑身已经毫无遮掩的我吞没,咬得七零八落。音乐的力量真实到残酷,刺进我现实中的肉体,摇晃我的大脑,刺激其深处不知该称作灵魂、自我还是兽性的东西。我无论如何也没法从这一力量中逃脱,只好垂下握着手机的手,用全身迎向管风琴用八度音跳跃奏响的呼啸风暴。
内脏被紧紧抓住。
自己手中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乐器。仅仅作为听众时毫无防备地承受伽耶的节拍,原来是如此沉重。我被钉在地面,毫不留情地接受朱音吼声的洗礼。
我们向世界散播的东西竟如此罪孽深重。
在这个沉溺于恋爱与歌声的小小箱馆外侧,如今也有人降生;有人含泪别离;有人无声地绝望;有人独自向寂静的大海划桨出航。
但,这些都无足轻重,音乐仍会不停鸣响。乐园的喷泉不在乎众人的喜怒哀乐,只会卷曲它双曲线形状的臂膀,不断喷涌,叮咚作响。生命的尽头横亘着死亡,跨越死亡后又有另外的生命,没有任何人能够切断这一圆环。
歌声的间隙中,凛子高高伸出左手向上指去,右手化为暴雨刨削琴键,浸入其中,用扭曲的合成主音(synth lead)奏响经过句,电光般纠缠住笔直向前的吉他独奏,将其撕得粉碎。
总觉得,她在正着我。
我要把你劈开,一点不剩地挖出里面的东西——凛子的指尖仿佛发出言语。
这当然是错觉,可我明白,如今挤在场馆里的几千人都看到了同样的梦幻。我们不去关心快乐以外的任何情绪,是一群将自我封闭在场内沉溺于狂躁的共犯。场外的世界再怎么萌芽、盛开、结果、腐败坠落,也无关紧要,我们依旧待在这里,点燃自己的罪过。
回过神时,我已经合着朱音的歌声唱了起来。
作为融入背景的一粒沙子,我没有止歇地吐出不会被任何人听到的歌声。
这些歌,没有任何人比我更熟悉。
在深夜倦怠的寂静里,我独自沉浸于铅笔和咖啡的味道,在纸上写下了这些曲子。微弱又不起眼的火种被几名少女从我手中夺走,赋予心脏与手足,给予言语后解放。
我为什么会想要从外面眺望那座乐园呢?结果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如今我带着不甘、憧憬与饥渴,就快溶化消失。
这一天,我明白了。能散发出最强存在感的便是“不在”这一事实。
我不在其中,不在那片耀眼的灯光下。
现在,我只能在遥远的沼泽边,哼唱没有任何人能听到的歌。低头能看到手机屏幕亮着,显示通话仍在继续,但无论靠多少电波、线路和卫星转接,最终也只能在医院的等候室停步,送不到那个人耳边。心愿与约定都徒劳地悬在空中——
由我命名的乐团完美无缺。
那是四名少女构成的通透结晶,角度的变换令人眼花缭乱,蕴含的光亮也不断改变颜色,却不曾有一点歪曲或浑浊。朱音的歌声如烈酒般带着磁性,再注入伽耶那蜂蜜般甜美柔和的嗓音,二者互相融合,盈满整个场馆。我已经无法呼吸,只能沉溺其中,意识从自身脱离远去。
我差点失去意识,不再清楚自己到底是站着、坐着还是已经倒下。视野下半部分憧憧摇曳的是一楼观众们的手吗?这倾盆大雨般的声音——是掌声?
她们连续演了多少首歌?又花了多长时间呢?朱音还有伽耶笑着向观众席挥手。凛子擦擦额头的汗,操作旁边的电脑。诗月喝光瓶里的水。
纷乱又不停歇的鼓掌声不久后统一步调,变成令人焦躁的节拍。
是安可。
已经结束了吗。终于结束了吗。渴望与安心,两种矛盾的感情在我心中粘稠地混在一起,彼此拒绝,在脑中引来一阵钝痛。
什么也没能做到啊。
离开那座乐园,独自来到如此遥远、昏暗、寒冷又荒凉的星球,却什么也没能找到。事到如今既没有回去的地方,又不知道回去的方向,与任何地方的联系都已经断绝。
“——谢谢大家。在最后,”
朱音朝话筒呢喃。
“给大家带来一首圣诞歌。”
观众们的掌声再次沸腾后碎成千万余晖。稍待声音四散沉静,朱音继续说:
“这是我的老师最喜欢的一首歌,其实很想让那个人听到,但现在她离得有些远。如果大家也有重要的人,希望能趁现在好好珍惜,因为将来可能会分开。……那么,雾崎春女的《wish》。”
正要呼出的一口气冻在喉咙,手里的手机几乎被我用力握断。
朱音看向左手边的凛子点头。手指在键盘上用力张开,弦乐带着钟声飘忽下落。
伽耶转过头,与诗月对上视线。两人迈着整齐的脚步,轻轻踏入回响之中。朱音指弹出清音琶音,宛如落在滚烫土壤上的雪花。接着是钢琴声、铃声层层重叠上去。
朱音将靛蓝的歌声吐向话筒。
我差一点跪坐在地上。
是那首曲子。“advent #4”,我不知道的圣诞曲。那个人拖着病痛的身体与萎靡的手指编织出充满谎言的降临节,在最后准备的答案便是这个。
我一样说过不少谎,用谎言伤害了很多人,自己也蒙受损失。然而被那个人欺骗时,却又擅自感到受伤。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功夫欺骗我呢?有谁能得到什么好处?到圣诞前夜为止期待不已的四周时间,全都变得像破裂消失的泡泡,如今留下的只有祈祷与心愿。
心愿——
我咬紧嘴唇,举起左手。
通话还在继续。我把line退到后台,打开视频网站,播放“advent #4”。挡在玩具钢琴上方的瘦弱双手模糊地映入视线。
第二遍副歌开始时,玩具钢琴的旋律与其完美重合,像闪亮的冰晶般依偎着朱音的歌声。冰冷清澈的回响渗入大气。
通过同一首歌,心愿与现实连在了一起。
如今,那个人一定在手术室里,任由药物在血管中流动,陷入黏土般的沉眠,看不到安稳的梦境。连时钟的表针都暂时停滞,或许永远不会再次跳动。没有颜色与热量的永恒将我们分隔,彼此听不到对面的声音。
但,只有祈祷与心愿——
我移动举起的手机,轻轻遮住舞台的光亮。
乐团与玩具钢琴的声音在我手中交织,合为一体。一切都在我掌中。
不能放开手。我拿起另一只手握在上面,用两手温柔地裹住。这些都属于我,是从我开始的罪过,也是我该接受的答案。所以必须渡过这片无尽冰冻的真空海面,回到那座乐园才行。
蓝色与白色的灯光迸发,燃烧起来,合奏开始变调,朱音和伽耶的歌声越来越高。在镲片光辉的另一侧,诗月的手中的花丛反复开放又凋零。
凛子放开踏板,从键盘上离开手。
不曾停歇的铃声也终于断绝,只剩两人的和声,最后连那也溶进空气,消失不见。
短暂的寂静后,掌声与欢呼雪崩般充满场馆。
手中的光破碎消散,通话也已经中断。我将最后洒落的生命余韵按在胸口,数着自己的心跳,免得看丢。
圣诞快乐——我仿佛听见远处传来的呢喃。
9 乐园五重奏:epiphany
今天我们在朱音家住——收到诗月发来的这条line消息,是除夕的晚上。
消息过后她还发来了照片。朱音在中央偏下,诗月占据了右半边,伽耶从左侧小心地探过头,后面稍远处是一脸不感兴趣的凛子。和平安夜那天不同,大家都穿着便服。看到所有人都在,我吃了一惊。伽耶还是初中生,家里应该管得很严,她竟然能征得同意在外面留宿。
接着是朱音发来的消息:
“一起去八幡跨年参拜吧。”
八幡神社不大,从车站走五分钟左右就能到,差不多刚好位于我家和朱音家的正中间。
可是,乐队全员一同去跨年参拜?
我只读过消息没有回复,一时间趴在床上发愁。
自从圣诞节以来,我就没和她们见过面。
演出结束后我直接回家了,接着是寒假所以没在学校见面,再加上我脱离乐队,又没去录音棚参加排练。
话虽如此,我也没有单独活动,这一周几乎没碰乐器。睡醒了吃饭,心不在焉地打游戏,一点点消化积攒下来的书,播放不怎么想看的电影,空闲时看一眼line。就这样,我完全无所事事地过了寒假的前一半,连作业都没写。
line上,和华园老师的消息记录仍停在25号。最后一条是提示通话结束的系统消息,无论看几次都会让我心头一紧。
手术——还顺利吗?为什么没有任何联系?
把脸抵在枕头上想事情,脑子里便老是有不好的想象打转。或许只是老师的家人也要忙很多事,没时间搭理一个学生,可那就意味着她本人也处于联系不上的状态——但……
我朝窗边的玩具钢琴看去。
自从圣诞节以来,我再没有碰过它。其中包含的东西太过沉重,光是弹响一下,那四首圣诞曲就要从意识底部涌起,在心头泛滥。
知道被骗时的痛楚还深深留在胸口,但事到如今,我似乎能明白老师为什么花很大工夫安排,为我送来圣诞节礼物。
这可能真的是她最后能送给我的东西了,接下去要开始准备手术。想到接下来甚至没法上网,便感到害怕,于是计划了一次梦幻般的降临节。这既是为了欺骗我,也是为了欺骗她自己,虚构出和学生一起迫不及待地盼望圣诞节的心情。
如果不是她妹妹告诉我实情,这个谎言或许会一直持续到平安夜之后。
或者说——直到现在还在持续吧。哪怕谎言已经漏洞百出,只要不传达最后的结果,便会在无尽的渐弱效果中不停回响。
手机再次吐出令人急躁的提示音。
还是朱音,这次是照片。不知为什么凛子跑到了前头,整张照片都是那张面无表情又不高兴的脸,很是熟悉。
“发现被无视,小凛发了好大火喔。”
看到这里,我只能叹气了。
老实说,以现在的精神状态去见乐队的成员,实在是难受。她们每个人都充满了能量,如果一起见所有人,感觉要被相互作用压垮了。真想暂时独自静一静。
不过啊。
她们放任我独自安静了一阵,就已经拖到了除夕。
没有我,她们四个也完成了那么棒的演出。不,这么说太过傲慢了,应该说正因为没有我才对吧。然而看完演出我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回家钻进被子,之后沉默了一周。
她们都很懂得体谅别人,肯定是察觉到什么才没有打扰我。
差不多该回归社会了。她们已经为我创造了机会,更别提我是因为自己的任性脱离,而且一直没有表明今后的意向。
结论——其实早就有了。
听过圣诞节的演出,我便清楚地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却始终没有勇气直接告诉她们,于是保持沉默拖延至今。
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想着拿起手机。
“我也去 几点? 在神社见面行吗?”
短短十秒后手机便收到回复,让我吃了一惊,手机也失手掉到了地上。
“差不多跨年的时候 随便找个地方见 去太早等着也冷”
这还真够随便的。
看了眼时间,之后还能睡三个小时左右。
但如果睡死过去放她们鸽子就糟了,时隔已久却顶着一副没睡醒的脸去见大家也不太对——想着这些事,三个小时转眼间就过去了。
我在前往神社的路上碰到了她们四个。
最先看到我的是伽耶。“学长!”昏暗路灯下的道路另一边传来声音,然后四个人影从一团灯光中出现。
毫不夸张地说,我感到一阵目眩,忍不住伸手遮住眼睛。四个人都穿着色调明亮的外套,而且没有一个人穿得和平安夜一样。女孩子都是这样吗?连冬天的外衣都有好几套?
“真琴同学,穿得好厚!果然这样子也好可爱,我放心了。当然女式的双排扣大衣也非常棒!”
诗月超过伽耶跑过来说道,接着是凛子抢着靠过来,突然拉住我的手。
“看吧,我说得没错。”
“诶,干、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想缩回手,却被凛子紧紧抓住手腕没法甩开。接着她朝朱音和伽耶转过身,高高举起我的手说:
“我送的手套,他好好地戴着。”
是戴着啊?冬天这么冷又难得收到了礼物啊?所以呢?
伽耶睁圆了眼睛。
“……真厉害。正常来说都要藏起来吧。”
“我也以为小真琴是不是成长了一点,不过果然想多了呀。是小凛和小诗赢了,之后到便利店请你们吃点什么。”
“诶,等下,怎么回事?”
四个人把我围在中间。朱音笑吟吟地说:
“我们四个从傍晚就待在一起,有很多时间聊天呀,小真琴的罪状全都败露了喔。”
“……什么罪状,”
诗月满怀包容地笑着,伸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真琴同学,平安夜那天很努力是吧?时间安排特别紧对吧?我还奇怪呢,来的时候和走的时候样子怎么都那么辛苦。”
她这眼神可没在笑。
凛子的表情一如既往。
“我觉得村濑君很了不起。没拒绝任何人又成功避开所有地雷,简直可以拿诺贝尔和平奖了。”
唯独伽耶表情不怎么从容,她凝视着我开口:
“那个,这种事必须容忍吗!我开始没信心在这个乐队待下去了!”
“伽耶别担心,很快就会习惯的。”
“小真琴又没有恶意。”
“不过也可以说没有恶意是最差劲的。”
“等、等下!怎么回事?”
我禁不住忘了周围是除夕深夜的住宅区,声音扬了起来。
“我、我干了什么坏事吗?你们看,虽然可能有点迟到,但基本上和你们四个,算是,呃——”
“嗯,保持这样就行,这才像真琴同学的样子。”
“要是莫名多心我们反而为难嘛。”
“村濑君的这种地方我——”
“好了好了小凛你别插进来添乱!”
“学姐们心胸宽阔过头了!简直无法置信!”
到头来,是远处响起的除夕钟声强行打断话题,救了我一命。已经不知是第几十次的钟声穿透夜晚的寂静,连绵悠长。我在心中盼望着,可以让钟声将所有莫名其妙的烦恼全都吸个干干净净。
前往八幡神社的参道上,有一段又长又陡的石阶,只有正中间有扶手,每年来新年参拜时都要在这里排队。原本就觉得够危险的了,夜里还黑。本以为没有多少好事的人会到这种冷门的神社来跨年参拜,可抬头一看前面有不少人影。
这要排队了吧?
“来都来了,好想在刚好零点的时候把香火钱投进去。”
“但排起队了,很难算准时机。”
“在神社的院子里打发点时间再排队吧。”
我们说着爬完了石阶。鸟居的另一边安了不少电灯,把周围照亮,还有稀稀拉拉的小摊在卖东西。看到通往正殿的石板路上排着数十人的队,我才认识到八幡神社原来是个挺有人气的地方。
朱音去摊位上买来五人份的甜米酒。
远处再次传来除夕的钟声。
“……今年,发生了好多事情啊。”
诗月两手抱着盛甜米酒的纸杯,在热气中小声说道。
“是这辈子最辛苦的一年了。”凛子说着点头。
“我也是,但是好开心,这一年棒极了!”朱音和我们依次干杯。
今年也要结束了啊。
我盯着甜米酒泛白的表面心想。
真是辛苦的一年,最棒和最差劲的事情都挤在一起。这一年的经历太过浓密,把上高中前的十五年加在一起都比不上。
再过十分钟左右,就要彻底结束,然后开始新的一年。
在此之前——不应该在这里做个了结吗。
乐队成员都到齐了。听着远处的钟声,我好不容易润湿嗓子,靠手套和甜米酒稍稍恢复了一点体温。
现在,要在这里开口。
“那个,”
听我挤出沙哑的声音,四名少女一起朝我转过头。
和那时候完全一样啊,我想着感到一阵压力。上次是接受伽耶加入,同时自己宣布脱离那天晚上。
两次都是从我开始。
“演出很棒,大家辛苦了。”
看到她们都只投来柔和的视线,我感到一阵心痛。
“我看完直接回家了,之后一直没联系……呃,抱歉,感觉要考虑的事情太多。”
“决定了吗?”
听到凛子轻声插话,我挖起就快萎靡的意志,咽了口唾沫点头。
“希望大家能让我回到乐队。”
诗月点点头,靠近半步。
“欢迎回来。”
“这是小真琴的乐队呀。”朱音说道。“也不用说得这么客气。”
只有伽耶满脸笑容,为我的回归感到开心,看得我心好痛。后面的三个人明白我接下来要说什么,毕竟认识很久了。
我从正面定睛看着伽耶,再次开口。
“然后,伽耶,关于你今后的事情。”
“诶?哦,嗯。”
“我不会采用你做正式成员。”
惹人怜爱的笑脸上仿佛出现裂纹,我差点别开视线。
但是不行。我直视着她,认真说道:
“我一直看着你们排练,再听过演出,然后明白了。伽耶的确比我强上百倍,但这支乐队的贝斯必须是我来弹。”
她的眼里明显开始冒出泪珠。在眼泪落下之前,我继续说:
“换句话说,这是我的——从我开始的乐队……我又是队长。所以,合奏时在正中央看着大家是最好的。贝斯,由我来弹。”
伽耶的脸颊上滑下了第一颗泪珠。我拼命装作平静,免得声音发颤。
“而且,看着伽耶我想到了,你单独在舞台上演出的效果更好。”
“……诶?”
伽耶愣愣地应声,另一只眼中也有眼泪滑落,留下一丝泪痕。
“你应该以志贺崎伽耶的身份站在舞台上,然后从正面击败父亲。我也会帮忙。不,应该说希望你能让我帮忙。我想为伽耶写歌。”
如今在伽耶心中,想必有种种感情正混乱不堪地卷起漩涡。这也难怪。但我依然不会停步,而是在这里向她倾吐所有的欲望。我就是这样决定的。
“……然后,希望你偶尔作为嘉宾参加我们的演出。之前也说过,有的歌想把贝斯交给你,然后再加一把吉他来演,另外有的歌要三个人合唱声音才够厚重。”
降临在我们之间的沉默被除夕的钟声打破。
“……这算什么意思。”
伽耶的声音在颤抖。
“……擅、擅自把、把我拉进来,让我替你演出后擅自脱离又跑回来,接着说用不着了就把我扔在一边,又要我偶尔当嘉宾,这、这也太随便了吧!”
她说得完全没错。
这个时候,如果能被凛子责骂是人渣,被朱音指着笑话,或是听诗月说些起不到安慰效果的安慰话语,真不知道能有多轻松。但三个人都只是默默地注视。我明白,这个代价必须由我来承担。
“是很随便,但也是我真实的心情。对于伽耶,我想要的不是乐队的一员,而是一名女孩。”
过了一会儿,伽耶的脸才慢慢染上朱红色。
“……诶、什、什——”
她颤抖着嘴唇,发出的声音没能拼凑成话语。我实在是直白过头了吗?不对她这不是在发火——看到其他三个人也一脸无语,我才意识到说错了话。
“啊,不、不是,那个,我说的‘一名女孩’是指独唱歌手完全没有其他含义!”
凛子的眼神变得冷淡而又扫兴,诗月脸上浮现无比温柔的笑容,朱音微微张开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伽耶咬紧牙,一口气发泄出堆在肚子里的东西。
“真是受够了!学长你!差劲差劲差劲差劲没人性!啊啊为什么我会对这种人——”
伽耶不顾周围大喊大叫,其他参拜者的眼神好刺人。求你了,别再闹了……
“然后啊,伽耶,我还有句非常老套的话要说。”
“什么话!还有更过分的吗!?”
“伽耶是应考生吧?”
听了这话,伽耶石化了。
“你说过要考我们高中吧。我们这儿虽然没那么难,但我听白石小姐说过,你模拟考试的成绩有点危险,到三月为止必须学习是吧,没时间玩乐队。”
“……啊,啊,啊啊——”
不知是不是抑制不住,伽耶两手乱甩,脸红到了耳朵。
“好狡猾啊,自己随心所欲地说了一通,最后突然拿这么现实的话收尾,太卑鄙了!”
就算你说我卑鄙……
这时朱音极其自然地插嘴:
“别担心小伽耶,我来做家教。毕竟我从初二起就没去学校还考上了呢!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吧!”
伽耶眨眨眼睛,似乎有点畏缩。
“……哦,好的。放心……?呃,那是指……”
“朱音的数学完全不行,我也来。”凛子也在一旁说道。
“还有我!古文就包在我身上!在我家开学习会吧。”连诗月都干劲满满。
“小凛期末考试的时候名次被我拉开很远来着?”
“那是我没认真,而且入学考试要考的范围也不一样。”
“那下次大家拿往年的试题比试一下?每门课由分数最高的人来教。”
“要是谁输给小伽耶可丢人了呀!”
三个人开心地讨论个不停,而伽耶极其困惑地盯着她们。
“为什么,学姐们这么关心?”
“那还用问,当然是想再和伽耶同学一起演出呀。如果能在同一所学校更方便,而且绝对很开心。”
伽耶胆怯地来回看了我们好几次。
“……可是,我不会加入乐队吧……?”
“没错。我们的贝斯手是村濑君。伽耶弹贝斯时效果非常好,但那就不再是pno了。”
凛子替我说出了心里的想法。没错,那样就不再是pno了。
“但我们以后还想再和伽耶一起演出。如果是独唱,希望能让我们做伴奏乐队。这应该叫什么来着?”
“是姐妹组合吧,由同一个制作人负责,然后经常合作。”
“没错!好想有个伽耶同学这样的妹妹!”
被诗月从身后抱住,伽耶一阵惊慌。
这时我对朱音的话感到疑问,虽然感觉插嘴不太合适,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你说同一个制作人,是指谁?”
“小真琴呀!”“真琴同学啊!”“当然是村濑君了。”
遭到三个人同时进攻,我被打得惨不忍睹。伽耶在诗月怀里微微泛起泪花,撅起嘴一动不动地瞪着我,过一会儿才开口:
“……村濑学长想当制作人,让我单独出道。……是这个意思吗?”
一时间,我没法回答。
制作?我来?你说什么呢?我不过是个高中生,只在网上发过自己写的歌啊?
……这些理所当然又无趣的话被我拼命咽下。
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和以往一样,她们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第一次合奏那天,听到伽耶为朱音配和声的瞬间,直觉便告诉我——我想得到她。单单是为pno准备的贝斯手无法让我满足,必须是她的全部。
必须承认才行。
“……嗯。……是的。……请让我做制作人。”
伽耶用手掌蹭了蹭泪汪汪的眼睛,然后用力抬起抱着自己的胳膊,从诗月怀中脱离。
“我明白了。”
她说着转过身,朝凛子她们深深鞠躬。
“多谢各位的照顾。考试我会加油的。”
直起身后,伽耶朝正殿的方向看去。
“那我去祈祷考试合格!再祈祷村濑学长遭一点天谴!毕竟你对我以外的人肯定也做了不少要遭报应的事。”
伽耶说完掉过头,大步朝参拜队伍的最末尾走去。她发了好大的火。没办法,就算遭天谴我也无话可说。
不过总之——
这就放下了一个包袱。
趁今年还没过去,我解决了一个不能继续拖延的问题。靠大家帮了很多忙,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但,堵在胸口的重物依旧一动不动。
“辛苦了。”
凛子望着伽耶的背影低声说道。
“这就结束了?还有必须说出来的事情吗?”
我无法直视凛子的眼睛,只好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当然有啊,还有很多。那些事情仍然乱作一团,被我塞进心中闲置的屋子里,不知该如何处理。一旦门被打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便要无止境地四溢出来,于是我给房间加上锁,背靠着门滑坐到地上,两脚无力地伸向走廊,根本没力气再站起身。
“……现在,还没有。”
我好不容易才答出这一句话。
身边似乎有人点头,但我仍低着头,看不到是谁。
诗月的声音抚过耳边:
“那我们去参拜吧,差不多到零点了。”
我摇摇头。
“我……就算了,你们去吧。”
向神明许愿——现在我无论如何都对此感到抗拒。
因为就算许愿,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那个人最后留下的歌仍是那首《心愿(wish)》,还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
真傻。我自己也觉得。在这里固执意气也只会让大家不开心。不过是习俗而已,大家都没有当真,单纯是浪费一枚五元硬币和几分钟罢了。
只要和大家一样去排队就好,可果然还是不行。拒绝的念头仍顽固地郁结在心头。
“嗯。那我连同小真琴的香火钱一起放进去喔。”
是朱音的声音。
三人踩着砾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转身背向摊位的灯光,踏进被灯笼打下的阴影。能下场雪就好了,我心想。如果能让周围冷得更加彻骨,让夜色彻底被白色掩埋,冰冻到连我自身的内侧和外侧都无法区分就好了。
抬头仰望没有星星的夜空时——
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轻声响起提示音。
拿出手机,盯着屏幕上显示的line用户名,以及接通电话的按钮,内心一阵骚动。
我摘下右手的手套,用颤抖的指尖点下,放在耳边。
“——新年快乐。”
有些沙哑、混着吐息的声音。
令人怀念的声音。
关上的门已经千疮百孔,从中冒出热量,止也止不住。下巴的颤抖甚至传到了喉咙。
“咦?是musao没错吧?不是被猫按错了吧?”
“……没事的,是我。”
嘴上有没有好好发出声音,我真的很没自信。
“太好了,最近还好吗?”
“……这话应该是我问的吧?”
我在干什么啊,不是还有其他更应该说的话吗?为什么到关键的时候开始闹别扭。
电话另一头传来了轻轻的笑声。
“说得也对。……昨天终于回到了普通病房。在医院里过年简直糟透了呀,虽说明天的菜单好像还挺像样的。”
“那不是挺好的吗。”
毕竟还活着——这句轻佻的话被我咽下。
好害怕。感觉光是说错一句话,这次通话,以及我们之间的联系都会变成泡影消失。
“现在是在哪里?好像有风声还有脚步声和笛声?你听到没有?在外面?”
原来她也听得到。那些现实中将我包裹的声音,她比我听得更清楚。
“在神社,来跨年参拜。啊,对了,乐队的人都到齐了,要和她们说话吗?”
“不了,先不用。”
声音变轻了。
“想说的和想问的都有很多呀。天快亮了,今天只要听到musao的声音我就满足吧。”
“如果想听我的声音,随时都可以啊。”
“是吗?那再拜托你件事情好了。能不能打开摄像头?”
“……诶?”
“我想看看你的脸呀。虽然在视频上看过,但已经半年没见到musao本人了。”
反正是靠网络传送的图像,和看视频不是一样?话说只有我?你那边不能也打开吗?虽然想这么说,但还是放弃了。总觉得怪恶心的,好像我也想看到她一样。
不不,我当然想看到。
不知是不是有所察觉,她不情愿地小声回答:
“抱歉啊,我这边头发乱蓬蓬的,瘦得像竹竿一样,皮肤也没法看,而且还没化妆。等到能见人之后,好吗。”
等到能见人之后。
仅仅是这样一句算不上承诺的承诺,便让我的心一点点融化。
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点下摄像头的按钮。
一时间,手机上没有任何反应,但我的确感觉到了视线,感觉难为情极了。
“你变成熟了。”
“哪有的事,不是才过半年吗。”
回应我的笑声好像吹响树梢的夜风。
“谢谢。那——下次再见。”
通话结束了。
我注视着手机屏幕,仿佛已经想不起内容的梦境还在延续。
手机上显示着短短几分钟前的通话记录,证明这件事的确曾经发生。
下次再见。
因为还活着,我们之间还有联系,所以没事的,我能靠自己向前迈步。
犹豫再三之后,我终于能抬起头,也能够转向明亮的方向。许多人影在光中摇曳,笛声与太鼓声层层重叠,油的炸裂声中夹杂着烤焦的气味。
转过身去,少女们招手的身影映在眼中,变得模糊。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伸出手掌按住眼皮,确认自己身体的热量。生命在这里再次开始循环往复。我听着那圆环的轻声吱嘎,站在夜晚与灯火交界处,静静地等待她们的脚步声回到身边。苍茫的钟声在远方回荡,将我笼罩在转瞬即逝的温柔中。
<完>
1 特醇薄荷与红色蝴蝶
网译版 转自 tsdm轻译组
翻译:真霄蜗牛
图源:真霄蜗牛
——在雾内侧的岛上开拓只属于狗的乐园,之后你们将向二十一世纪宣战。
《贝尔卡,你不吼叫吗?》 古川日出男
—————————————
“你觉得月亮上有回响??吗?”
干活的空闲时,我被黑川小姐问了这么一句。
“月亮?……是天上那个月亮吗?”
“对。在月亮上喊一声,你觉得能听到同样的回音吗?”
“都没有空气,根本没法出声吧?”
“噢,标准答案。”黑川小姐笑了。“不过,据说月亮里面是中空的。”
“哦哦,好像听说过。”
“然后,有个说法是空洞里面可能积攒着什么气体。这么说月亮的地下也能有回响,很浪漫对吧?”
说到这儿,黑川小姐回头看向柜台后面的墙。
挂在那里的透明牌子上,印着录音棚名字的标志。
——“moon echo”。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话说她在讲录音棚名字的来历啊?话题太突然,我现在才终于反应过来。
东新宿这家录音棚被我们当成据点,黑川小姐就是这儿的年轻老板。她时不时给我们免费,但要我帮忙干杂活。我也搞不清算是谁受谁的照顾更多一点。
她懒洋洋地在柜台上撑着下巴,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后嘀咕道:
“本来觉得是个好名字,结果被否决了。”
我歪头纳闷。否决?
“等下,这不是用在店名上了吗?”
“不是店名,原本是准备给乐队用的。”
说起来我听华园老师提过,黑川小姐挺久以前玩过乐队。
“否决了这个,那用的是什么名字?”
黑川小姐在手边的笔记纸上写下三个字给我看。
——黑死蝶。
这……嗯……
各种意义上都让人心头痒痒的。
我脸上努力不表现出来,可似乎立刻被发现了。她自嘲地撇起嘴。
“名字倒是不坏,喜欢的人会特别喜欢。但用了这种名字,不就只能穿哥特服装搞视觉系乐队了吗?比如小调的快节奏曲子,或者有点忧郁的抒情曲。”
“我倒感觉挺合适的。”
她个子高,又有一股忧郁的唯美气质,要是化浓妆用黑色系的服装打扮起来,舞台效果想必很好。
“当时人气还不错呢,但提不起劲一直玩下去。大学毕业两三年以后解散了。”
“呃,是不是因为大家工作以后都变忙了?”
“不对,正相反。感觉是解散以后大家才找工作的。经常演出时是认真想走职业道路的。”
说到这儿,黑川小姐不再出声,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脸。等她再次开口时,语调仿佛秋雨后的水洼。
“大多数人早晚会放弃呀。百分之99.9的人会不再玩音乐。小真你的音乐生活真的很幸福,所以听这话可能不理解,没法想象自己放弃音乐的情况吧。”
“嗯,是吧……而且我还是高中生,音乐也没玩多久。”
“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她说着转向这边,用手指在柜台上画下一条长线,刚好像是把我和她自己隔开。
“我这干一行之后,见过几万个玩音乐的,基本能看出来。你是属于另一个国度的人。”
这个时候,眼前仿佛出现一条幽深的河川,静悄悄地从我们两人之间的国境线上流过。
*
正月头三天过后,录音棚刚开始重新营业,我便回归乐队一起排练。下午四点,四个人和以前一样来到“moon echo”。是四个人。伽耶不在。贝斯手是我。
年初参拜时已经道过新年问候,于是没有多说闲话,麻利地调好音立刻开始演奏。
由于我时隔已久重新回到乐队,于是先来了一遍固定曲目。
这感觉真棒。
仿佛全身的血液被逐渐替换一新。一颗颗音符甚至渗进骨头,闪亮地燃烧。
去年想要暂时告别整天泡在乐队的日子时,明明那么依恋只属于自己的电脑音乐的世界,可心满意足地品尝过孤独的滋味后,如今乐队中复杂共鸣的热量又显得无比可爱。
我真是任性。
今后我肯定还会这样摇摆不定地被自己的欲望捉弄,在钢丝上走来走去,不断给周围的人添麻烦。虽然过意不去,但恐怕我自己是无可奈何。对不起。真该向全世界道歉。毕竟我是这副样子,至少对音乐要认认真真地全力以赴。
连续演奏四曲,出了一身汗,于是稍事休息。各自补充水分后,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我胆战心惊地依次看过每个人的脸,小心翼翼地问:
“……呃,好久没来排练,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我自己是觉得跟上了。”
“诶?”诗月睁大了眼睛,一脸意外。“没有任何不满呀,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真琴同学。果然我的节拍就是要配真琴同学。”
“本来想要是水平下降就数落个痛快,结果反而比以前更好了。”
凛子好像在别的方面不满意。
“毕竟没录用小伽耶,弹得太烂可拿不出手呀。”
朱音嘿嘿一笑,把瓶里剩下的水喝光。
“明明伽耶技术更好,村濑君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呢。”凛子说着陷入沉思。
“……性别?”朱音道。
“性别不是一样吗。”
“对哦。”
“不准同意!性别才不一样呢!”
“小真琴不是只有一条染色体不一样吗?”
“这就是性别不一样啊!”
“真琴同学的y染色体是可爱かわいい(kawaii)的wai。”
实在莫名其妙,我都找不到吐槽的词了。
朱音忽然想起来什么,开口说:
“说起来吧,响子小姐来录音棚的时候,不是和每个人单独谈过吗?那时候有没有听她说女3男おとこ(otoko)1的乐队很危险要多小心?”
“说了。而且那语气好像深有体会。”
“也和我说了,但我回答绝对没问题。”
诶等等,她和每个人都说了?能不能仔细讲讲?
“我说我们乐队是女3真琴まとこ(matoko)1所以没问题。”
“就差一个音!但是差得可多了!”朱音笑得花枝乱颤。
“要是按这个理论,村濑君再增加多少个都没问题。比如女3真琴3。”
“真琴同学さん(san)变成真琴3……太幸福了……”
“小诗,不好意思打扰你做美梦,但变成三个实在是有点……”
“我本人都觉得怕了。”
“是吗?”凛子开口。“我倒觉得挺方便分工。一个负责作曲,一个负责弹贝斯,一个负责唱歌。”
“可这些我都能一个人解决啊!?”
“而且也不用怕圣诞节的安排撞车。”
“那件事真的抱歉!”
突然被戳到痛处,我只好老老实实求饶。
不对等等,时间没重复啊?把四个人的时间一个接一个错开了呀?我在心里嘀咕着找借口。
“要是这么说就还需要伽耶同学的份所以是真琴4。”
“还需要一个人待在家里,孤零零地想着美沙绪老师看视频所以是真琴5。”
“这么下去村濑君要变得到处都是,把地球挤爆了。”
我的脑袋要先爆炸了。
不过啊,我望着三个不停聊些废话的少女心想:
自己回来了。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这副吵闹的情景才是paradise noise orchestra原本的模样。我们每天的活动总是开始于没由来地聚到音乐准备室,在咖啡的香气中闲扯,有她们拿我当由头不停扯些闲话,才像我们乐队的样子。
不过,这一天的小品直到录音棚排练结束后还没收场。
收拾完东西离开屋子,在大厅结账时,从柜台另一边、最里面的工作区域传来什么人的争执声。
其中一人黑川小姐。
“都说了!不是那回事,看了不就知道吗!”
另一个人的声音听不太清楚,但气氛好像不太和睦。
估计是闹什么矛盾吧,我心里想着,但付完钱还是打算转身离开。这时黑川小姐从里面出来了,身后还有一个人露出头来,是个年轻女性。
我和那人对上了视线。
是个面容秀丽的女性。年龄估计和黑川小姐差不多。两人同样是好战的佳丽,但如果说黑川小姐用的是枪支,那另一人便是用剑,风格上是这种差别。
那名女性狠狠地盯着我,悄声和黑川小姐说:
“……难道是他?”
“对。小真,你来得正好。”
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已经来不及跑了。黑川小姐隔着柜台伸出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腕后转身朝背后的女性说:
“这是我现在的男朋友,已经订婚了。”
“呃诶诶诶诶!?”
我忍不住发出怪声。身后的凛子小声嘀咕:
“真琴6……”
“不,不是,等一下,我说黑川小姐!?”
乐队成员们纷纷露出半是怀疑半是好奇的眼神,我慌了手脚。黑川小姐一把搂过我的肩膀,把我拽到大楼外面。和我贴这么紧有理也说不清了吧!
“不好意思啊小真,配合一下,她正看着呢,快笑着招招手。”
黑川小姐用下巴冲玻璃门另一边比划。刚才那名女性在柜台旁怀疑地望着我们。
没办法,我只好生硬地朝她露出笑容。
她那眼神分明在问:你是哪儿冒出来的。黑川小姐在耳边说:
“之后乐队要开会是吧,今天就先走,订婚的事之后再联系你。”
*
“订婚!?怎,怎么回事!”
不出所料,伽耶听了以后拼命追问。
“不是,呃……快学习吧?”
“学长你打算糊弄过去吗!”
去录音棚排练的第二天,所有乐队成员正围着伽耶开学习会,地点是朱音家。要是碰到凛子、诗月的父母亲会让人(主要是我)尴尬,伽耶也是瞒着父母复习备考,而我的屋子太挤,于是用排除法只能选宫藤家宅邸。
可是,也没法顺利进入学习状态,昨天才刚出那么件事。
“我们也在特别在意,没法集中精神,先把事情说清楚吧。”
朱音说着,端来五人份的茶。怎么看她都是兴致勃勃。
“要是乐队队长因为骗婚被逮捕就麻烦了所以村濑君有责任解释清楚对吧。”
“凛子你真的是变着花样把我说成是罪犯啊……”
“没问题的真琴同学!重婚罪只判两年,而且事实婚姻好像不能判!”
哪里没问题了?话说诗月你为什么要去查这个?
哎,反正这样下去没法学习,只能解释一下。
昨天离开录音棚后,我们和以往一样去了麦当劳,可结果不用多说,每个人都心不在焉,没能讨论什么正经事。
“呃,该从哪儿说起呢,总之男朋友还有订婚之类的都是骗人,”
“后来黑川小姐真的联系你了吗?”朱音插嘴道。
“嗯。夜里用line联系的。”
“诶,等一等。”伽耶说着探出身子。“你们是的关系店员和顾客吧?为什么要加line!?果然是真的订婚……”
“为什么啊?照这么说,我不是和你们所有人都订婚了?”
沉默笼罩整个房间,其中微微带着热量。
……给点反应啊!为什么这种时候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所有人都不出声!
诗月忸忸怩怩地开口:
“真琴同学,没问题的,只是订婚的话不会被判重婚罪。”
“我没担心那个!还有其他该说的吧!?”
“我倒觉得和多个人订婚已经不用怀疑了,就是骗婚。”
“少添油加醋!”
“我们被命运的红线line连在一起呀。”
“line是绿的!”
看着她们三个的对话,伽耶一脸不知所措。
“呃,轮到我了是吧,那个,得说点有意思的话才行。”
“乐队里没这种规矩。”
要是让她错以为没能成为正式成员是因为自己没有喜剧天分,那就麻烦了。但伽耶绞尽脑汁地沉思了一会儿,最后两手“啪”地一拍,兴冲冲地说:
“想好了!靠多管闲事おせっかい敲定的是婚约こんやく,靠石灰せっかい定型的是魔芋こんにゃく。”
“有这个精力就用在复习上……”
听我提醒,伽耶顿时垂头丧气。诗月在旁边看不下去,抱着她摸头安慰。
凛子眼神冰冷地看着我说:
“明明挺有水准。古典的谐音梗可能对村濑君来说太高雅了。”
“小真琴搞笑重视的是气势嘛,像推土机一样一处装傻的地方都不放过,但可爱的小花就要被压坏了。”
诶等等,为什么这气氛好像是我不好一样?不,刚才对伽耶可能确实太冷淡了。
“所以呢,和黑川小姐订婚又是怎么敲定的?”
凛子装作逼问,回到原本的话题。不对,这是装作回到原本的话题来逼问我?算了无所谓。
“就说了根本没订婚。以前和她闲聊的时候吧,我半开玩笑说羡慕她能当录音棚老板,我也想靠这个吃饭。”
“这实质上不就是求婚吗!”
诗月是怎么拿这么一点信息得出结论的……?
“呃,为什么算求婚啊?”我朝思维方式还属于普通人的伽耶问道。
还不等诗月插嘴,朱音先开口回答:
“通常来讲哪有办法当上录音棚的老板?最现实的做法就是娶了黑川小姐。”
“哦哦……这,这样啊。学姐们的推理能力真不简单,我得好好学学。”
看到伽耶无意识中一副后辈的姿态,总觉得她通过考试以后一样让人担心。乐队里的女生们会不会更得意忘形啊?
“总之吧,那话只不过是开玩笑,我都忘了自己说过。昨天黑川小姐好像也是临时想起来才当作借口的。”
“借口,是指什么的借口?”凛子问。
“很难解释啊……直接看下更清楚。朱音,能用一下电脑吗?”
“嗯。”朱音应着指了指书桌。
我用朱音的笔记本电脑搜索。
内容是——“黑死蝶”。
搜索结果里出现了好几份演出视频,我点开封面最漂亮的一个播放。
“……啊,唱歌的是黑川小姐?”
朱音隔着我的肩膀看向屏幕后立刻发现了。其他三个人也凑过来,书桌前的人口密度急速增加。
视觉系乐队“黑死蝶”,是个双人组合。
主唱那一整套黑色西装很是合身,而吉他手的服装同样以黑色为基调,但用大量鲜艳的褶边和缎带装饰。
看缩略图好像是两名男性,实际上两人都是女性。主唱是黑川小姐,而吉他手便是昨天那个出现在“moon echo”的人。轮廓清晰的面容让我过目难忘。
“……人气好高啊……”
看到观众们狂热的气氛简直要冲破屏幕,诗月不禁声音发颤。
“现在已经不玩乐队了?”凛子问。
“嗯。四年前解散了。”
“四年前?这边好像最近每天还有人评论。”
朱音把手叠在我的手上操作鼠标,往下滚动页面。评论栏处满是粉丝们希望乐队复活的声音。
“这伴奏是音序器做的吧?出现在这种乐队上真少见。”
凛子把脸凑近屏幕,确认舞台上只有那两个乐手。
“乐队成立的时候好像有六个人。”
我开始搜集“黑死蝶”留在网上的情报。还有六个人齐聚时的照片,都非常年轻。据说是大学入学不久成立的乐队,所以年龄和现在的我们差不了太多。整个组合全是中性气质的女性,散发着危险的芳香,很是华丽,但果然还是最中央的两人:主唱和吉他手格外引人注目。
“这个弹吉他的叫蝶野小姐,是个很有手腕的队长。是她明确了乐队的路线,经过运营宣传在独立音乐界得到了传说级的人气,但由于太严格,成员们一个接一个退出了。”
“是说对演奏水平要求太高?”
“哦哦,不是演奏的问题。”
这也是实际上看了更好理解吧,我移动页面回到视频处,把进度条拖到曲子的高潮。
舞台上,黑川小姐和蝶野小姐凑近同一个话筒,两人看似是合唱,结果竟真的是接吻。背后的贝斯手和节奏吉他手也热情地把身体缠在一起,观众席已经化作沸腾的熔岩之海。伽耶从屏幕上别开通红的脸,诗月“哇”地一声用双手捂住眼睛,朱音半是难为情半是觉得有趣地“哈呀”一声,只有凛子一个人保持平静。
“乐队的路线是‘男装女同性情侣’。成员会有这么多人,好像也是为了凑够乐队设定的三对情侣。”
“还有走这种冷门路线的组合吗……”诗月叹道。
“嗯,我懂。这种东西,喜欢的人能喜欢到发狂。”凛子表示理解,真是意外。
“诶,那黑川小姐也是这个吉他手的恋人?”朱音睁圆了眼睛。
“不,只是设定,舞台效果而已。但这个叫蝶野的人特别较真,对成员的私生活也要过问。禁止交男友,因为被粉丝知道会降低人气。成员们受不了,就一个接一个退出了。”
“这……嗯,坚持不下去呀……”
“然后最后只剩她和黑川小姐两人,转型成用音序器做伴奏的电子摇滚,乐队才总算能继续下去。”
到头来引人注目的是那两个人,结果人气不但没衰落,反而更高了。
但四年前,黑川小姐的父亲看不下去女儿整天游手好闲,于是来找她提议:
——最近我在东新宿买了栋小楼,就交给你了,要不要搞点生意做。
疲于音乐活动的黑川小姐接受建议,退出乐队,活用做乐手时的经验开了录音棚。
——这便是“moon echo”的来历。
“等一下,整个一栋楼就直接给女儿了?”
朱音突然大喊道。
“据说是个大富豪。”
认识的人里面,我已经见过诗月这种家庭环境不得了的大小姐,所以没那么吃惊。话说诗月看样子也完全不惊讶,有钱人真可怕。
“然后这些都是背景。”
我说着合上笔记本电脑。故事真够长的。
“昨天到录音棚和黑川小姐谈了很久的人就是那个吉他手蝶野小姐,好像说想重新组队。”
“诶真的吗!太好了,我也想听!黑川小姐从来不讲她玩乐队的事呀。”
朱音一阵兴奋。通过花园老师,她从很早之前就认识了黑川小姐。见她这副期待的模样,接下来的话真是不好开口。
“不,说是拒绝了。”
“咦咦咦——”
“所以为了找借口拒绝,就谎称我是她男友。”
“哦哦,这样啊。”
至今一言不发地听着的凛子点头说道。
“意思是违反乐队的要求所以不行。讲这么久就为了说这个?”
“反正不从头解释你们也不可能相信吧。”
“不如说从头听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你真的没对黑川小姐出手吗?”
“我白说这么多了!把时间还我!”
“村濑君也把我的纯情还我。”
“你的纯情和这有什么关系!?”
“真琴同学,没事的,我相信你。”
诗月眼泪汪汪地说道。
“我会相信你慢慢等着的……骗婚最长判十年……”
“你这哪儿信了!”还有为什么这么清楚!?正常用得着这种知识吗?
“呃,那个——”
伽耶在我身后听了一连串对话,小心翼翼地环视全员说:
“这个,呃,大家不相信村濑学长的话吗?有哪里可疑吗?我觉得,那个,应该和他说的一样吧?”
“别担心,小伽耶。”朱音温柔地微笑。“他是我们队长呀,大家肯定信任嘛。”
信任这个词原来能说得这么肤浅又让人心寒。
凛子理所当然似地说:
“轻易相信也没什么意思吧。能玩弄的地方就不能放过。”
“你到底是毫不犹豫就承认是‘玩弄’了啊……”
“过去我总是和周围有隔阂,没法表达感情,变得这么坦率都是多亏了村濑君。我表示感谢。”
“为什么总结得像好事一样!?”
“那村濑君对黑川小姐的事要怎么处理?”
凛子无视我的抗议,继续总结。虽然这样我是松了口气。
“还能怎么处理。什么也不处理啊,反正估计也就是昨天应付场面的。”
“嗬?哦是这样。”
凛子回到桌边的坐垫上,其他成员见状也纷纷从我旁边离开,在地板上坐下。
“那事情基本上了解了,开始学习吧。伽耶,要从哪门课程开始?”
“啊,好的,模拟考试时英语很不理想——”
“英语的话就是我了呀!话说大家要不要做一次模拟考试的题?”
“感觉有意思。初中的范围还能记得多少呢……”
四个人围在桌边其乐融融地铺开试题,写了起来。
不过桌子是方形的,已经被四个人坐满。
好像……用不着我吗?
“我能回去吗?估计这里面我成绩最差,派不上用场。”
话音刚落,我便遭到集中炮火的打击。
“不是学长说因为备考不能让我加入乐队吗!请负起责任好好看着!”
“村濑君负责做错连小学生都会的题给大家鼓劲。”
“小真琴来点音乐吧,各种乐器都有。”
“啊服装有很多吧?文化节的时候也是用朱音同学的衣服,就穿成那种可爱的样子给大家端茶。”
我可以!回去吗!
*
黑川小姐信口胡言的话应付那一次场面还不算完。
“现在有空过来不?有工钱拿。”
我被这条line消息叫到新宿,结果是在咖啡馆与“黑死蝶”的吉他手蝶野小姐见面。黑川小姐坐在我旁边,以前从没见过她穿得这么有女人味。这人原来有裙子的啊?
“你看,我一叫就过来。小真已经迷上我了。”
黑川小姐一开口就满脸得意地朝蝶野小姐炫耀,我不禁惊掉了下巴。怎么回事?现在什么情况?
“……他是高中生吧?”
蝶野小姐狠狠地盯着我,眼里的猜疑之色比上次更浓。她穿着长袖t恤配短裤加黑裤袜,比第一次碰面时稳重,但胸口大片玫瑰和凤蝶图案的刺绣很是张扬。
“这不是小你一轮吗。订婚?你没开玩笑?”
哎,这反应也是当然的吧。我缩起脖子打探黑川小姐的表情。记得她和华园老师是高中同学来着,无论对老师还是对她我都没干过问年龄这种不要命的事,但应该是差了十岁以上。
“认真的认真的。当然结婚是打算等毕业之后。”
黑川小姐说得一脸平静,她觉得能骗到底吗……?
“我已经有小真了所以不能再玩‘黑死蝶’,要走的路线和之前一样对吧。”
蝶野小姐来回把我和黑川小姐的脸看了两次。
“你们交往我是明白。”
明白什么啊!首先这件事就不能信好吗,这么明显的谎话!我真想大声说出来。不,其实能直接说出口就好了,但我已经完全搞不懂自己的处境,脑子里一片混乱。
“但这孩子,是pno的村濑真琴吧?”
听到蝶野小姐的话,我吃了一惊。
“啊,原来你知道。”
黑川小姐显得不以为意。
“现在玩独立音乐的人里面没谁不知道pno。”
诶,是吗?我是不太了解那个文化圈子。
“跟他交往又不违反我们的规定,没问题。”
听了蝶野小姐这话,我从混乱变得头疼。哪里没问题?
“‘黑死蝶’不是禁止交男友吗?”黑川小姐歪头纳闷。
“男友?这不是女生吗?”
“是男的啊!?”我的声音变了调。
“pno不是走这个路线的女子乐队吗?”
“没有的事!”
“我是想到了男装女子乐队,但实在是想不到还能有男装女子穿女装这个路线。是我输了。”
“除了蝶野小姐你以外没人能想到!想用请尽管用!”
“拼命否认是事务所的要求?”
“根本没有事务所!为什么啊,怎么看都是男的吧!”
我站起身,用力拍了拍自己胸口。蝶野小姐眯起眼睛。
“不,看视频觉得是女的,亲眼见到也就是6:4。”
哪边是6?我不敢问。
“这么一说我都有点没自信了。”
“黑川小姐!?你被说服算什么事!”
“要不给蝶野看看证据?”
这人说什么呢?店里周围都是人,别这样行吗?
“在这儿看实在不好,比如去厕所之类的。”
“不是这个问题!”
“哦对了,不知道该去男厕所还是女厕所。”
“也不是这个问题!”
这时,蝶野小姐点燃万宝路特醇薄荷说:
“这孩子带不带把都无所谓啦。”
有所谓啊?关系到我一辈子呢?
“蝶野,别抽烟。”黑川小姐严厉地说道。这家咖啡馆挺老的,应该不禁烟才对……
“哦呀,知道了。”
蝶野小姐把刚点上的烟按在烟灰缸里。
“是说其他人怎么看。问题在于粉丝们的心理。黑川和这个真琴小朋友交往,然后要是被粉丝发觉,你想想她们会是什么反应?肯定高兴啊,觉得哦她果然喜欢这种。所以没问题。”
黑川小姐把手指背抵在嘴唇上,想了一下点头。
“……确实。”
“你被说服还怎么办啊!?”
“不是,黑蜜蜂——就是说‘黑死蝶’的粉丝,我很了解她们。”
“你就按她说的回归好了?我可不管了!”
“果然拿小真当借口有点勉强吗。”
“自己说是借口了!简直不打自招!”
“况且我对男人想要的是内心的绿洲,小真该说是不太符合那个类型吧。”
“不不不现在没说黑川小姐的喜好。”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突然在意起她对我的评价,于是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呃,那个,就当是参考,黑川小姐你喜欢哪种类型呢?”
“连恩·盖勒格那样的。”
[译注:连恩·盖勒格,曾为英国乐队oasis的主唱,常因态度粗鲁引发舆论评论,与哥哥诺尔·盖勒格争执导致乐队解散。]
“原来是那个绿洲啊!别提什么治愈,直接吵架解散了好吗!”
“对哈,所以‘黑死蝶’也解散了吗。”
“别莫名其妙地回到正题上!啊不对能回去是不错。”
蝶野小姐感慨地从我看向黑川小姐。
“这男友不错,捡到宝了啊。”
“是吧?你可别动歪心思。”
“过去的事我道歉。所以回乐队来吧。”
“我都说不愿意了,已经没那个心思。”
我是男友这谎话她还信吗?另外过去发生过什么?我差点就不看场合把疑问说出口,但还是硬咽了下去。
因为两人的眼神冰冷至极。
“……呃,我先回避一下吧。”
接下来的话恐怕不该给我这个外人听。但身旁的黑川小姐一把抓住我的大腿,按在沙发上。
“坐下,小真当证人听着。”
“可是——”
“要是只剩我们两个,说不定要打起来,所以留下。”
蝶野小姐也说出这种话来。看嘴角翘着还以为是开玩笑,但她眼神可没笑。
“况且为什么现在又来找我?现在我有正经工作,乐队你也和新成员在做吧?”
“如果你还和刚退出的时候一样,我是不会来的。”
蝶野小姐低声说着,朝远处看去。
“不久前在乐器店看到你热心地挑话筒还有屏蔽线之类的东西。”
“去乐器店很正常吧,不然你以为我做的是什么生意?”
嘴上这么说,但黑川小姐好像有点难堪。
“那模样可不像是采购录音棚的备品,而且刚才还让我把烟掐了,肯定是为了保护嗓子,和玩乐队的时候一样。”
“烦死了,你什么意思?”
视野被鲜艳的色彩遮住。蝶野小姐突然站起身来,衬衫上花与蝴蝶的刺绣逼近眼前。
她伸手放在黑川小姐肩膀上,身上散发的热量有一瞬间让我以为是要吻上去——就像那份演出视频里一样。
但,她说出的话比吻更能沁入心脾。
“你还想在舞台上唱歌对吧?”
“……我已经唱够了。引退。”
“还没到喊老的岁数吧。况且你每天在那店里看到那么多乐手,怎么可能甘心当引火的软碳。”
“对现在的人生,我已经满足了啊。”
黑川小姐说着推开蝶野小姐的身体,起身拿起账单。
“小真,走吧。抱歉啊,因为这种事把你叫来。”
离开咖啡馆时,我回头望去,看到蝶野小姐抱着胳膊,一动不动地盯着烟灰缸。被按扁的万宝路特醇薄荷已经熄灭,但她眼中仿佛还亮着火光。
*
那天晚上,我在饭桌上问父亲:
“为什么不玩乐队了?”
父亲听了差点没拿住盛味增汤的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事,就是熟人里有以前玩过乐队的,觉得好奇。”
“我说你啊,正在乐队里玩得热火朝天的年轻人可不兴朝一个过来人问这种问题啊?要不是我儿子我早喊出来了!”
“你这不已经大声喊了吗。”母亲态度冷静。
“不是,呃,嗯,抱歉。”我缩起脖子。“那当我没提。”
“玩乐队的放弃音乐,理由大体分四种,最多的——”
“这不是很想发表意见吗?”
“毕竟经历得多嘛。要论知识那真琴你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了。排第一的理由是工作变忙,没了干劲,从梦里清醒过来了。到头来也就上学的时候能随心所欲玩乐队。”
“可能有道理吧。”
我能把大多数时间花在音乐上,也是因为有父母养活。
“排第二的理由是有同伴退出,自己也跟着没了干劲,又没劲头去找新成员,从梦里清醒过来了。特别是鼓手退出就等于宣告结束,很难找到人接替,于是乐队解散。”
这我也懂。能找到几个合得来的同伴属于奇迹,我不禁感慨自己真的很幸运。
“排第三的理由是交了女友,时间和钱都得用来谈恋爱,没工夫玩什么音乐,从梦里清醒过来了。因为单纯是为了受欢迎才玩乐队,交到女友也可以说是实现了终极目标。”
擅自认定人家是为了受欢迎好像不太好,但谈恋爱确实需要钱和时间。
“排第四的理由是没有才能,招不来听众,完全没希望,从梦里清醒过来了。如果是这种情况,很少会有人老实承认,所以统计结果里排最后,但在我看来实际上占比可能更大。”
“统计是谁统计的?”
“我。”
“结果也太不平衡了!难怪全都是为了受欢迎才玩乐队的!”
“就因为我为了受欢迎玩乐队,真琴你才会出生啊?还不快谢谢我!”
没有哪句话能比这更打消人对父亲的感激之情。
“哎,要是当时孩子他爸继续玩乐队不找工作,绝对不可能结婚,就结果而言这么说可能也没错。”
妈你也别说得这么感慨啊,搞得我出生像是走钢丝一样,都没食欲了。
“……呃,那,爸你放弃的理由是第三个?因为开始和我妈交往?”
“嗯?嗯。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父亲说得很不干脆,结果再次被母亲从一旁攻击。
“所有理由都是吧。找工作比玩乐队顺利结果工作忙起来了,鼓手还第一个退出,至于排第四那个理由,当时参加livehouse的选拔也落选了。”
“就是这么么回事……”
父亲说着蜷成一团,咯吱咯吱嚼起芦笋培根卷。什么啊,原来是把自己的经历分四份讲,那为什么还装得像个评论家一样?和亲儿子装模作样有什么用嘛。
要是姐姐也在饭桌上,估计会说些更刻薄的话,不过值得父亲庆幸的是这天晚上她出门见朋友去了。
吃完饭后,父亲一边洗碗一边问:
“真琴,你不会是要放弃乐队吧?”
“咦?我没打算放弃啊。”
当时我正在他旁边擦餐具,听了这话吃了一惊。不过毕竟突然问那种问题,他担心也正常。
“那就好。要专职搞乐队吧?”
“职业乐队?嗯……还从来没考虑得那么具体。”
“我的梦想是武道馆!东京巨蛋!你去替我实现!”
“那种大过头的场地音响效果不好,不适合办现场演出吧?”
“少装了,音响效果算什么!重要的是有数以万计的观众想听,演的人和听的人想要的都是个梦!”
我缩起脖子。梦,这个词今晚已经听到好几次了。
洗过澡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查看邮箱时发现新岛先生发来了邮件。就是那个洼井的代理人。
《发布合作乐曲的相关事宜》
标题是这样写的。
村濑先生和洼井共同制作的乐曲将在下周一0:00于视频站发布,同时上架spotify、apple music、amazon music……
把事情全都交给对方,偶尔收到邮件时不经细读就做出应允的回复,拿到邮寄来的合同也只是签名盖章便立刻寄回,不知不觉间事情已经不得了。到在线音乐平台发布?上面还写着收益由拓斗先生、我还有莳田旬(的遗属)均分。
这会成为我的出道曲吗?
但我早已经在视频网站上发布过好多曲子,而且尽管没用来搞商业活动,也靠视频赚了些钱,要说早已出道也没什么不妥。都怪父亲说什么职业不职业的,害我想些没用的事。
我没由来地想和拓斗先生说话,于是打开通话用的手机软件。
幸运的是拓斗先生在线。
“抱歉突然打扰您。现在忙吗?”
“不忙,吃午饭呢。要是忙就不接电话了。”
午饭?
哦对,他在英国而不是日本吧。这边是夜里所以他那儿是中午来着?通话的延迟确实挺大。
“什么事?之前那首歌?新岛先生不是仔细和你说过吗?是下周。”
“啊,是,刚才看了邮件。”
“有什么不懂的?问新岛先生能比问我更清楚。”
“不是,呃,那件事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想和您说说话。”
双方都没开摄像头,但我能感觉到拓斗先生皱起了眉头。
“你扯什么呢。”
唔,果然是这个反应啊。怪我,不解释就直接吐露心情。我反省。
“呃,就是吧,我在视频网站上发过很多曲子,但商业性质的这还是第一次。”
“不全是我这边的人做的吗?”
“是的,全都交给您那边处理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感觉语气变得有点绕。“不是说这个,呃,难不成我要正式出道了?想到这个就开始紧张。”
“收益平分,但那可是我的曲子,而且mv也只有我出场。”
“嗯,是的,我看了,视频拍得很棒。”
“干什么,想把你的名字写到更前面去?”
“啊不是不是完全没想这个。”
拓斗先生觉得烦也正常,连我自己也没太搞清楚想说什么就拨了电话,真是抱歉。
“最近听认识的人说了不少事情,放弃音乐啦走职业道路啦,捋不清自己的想法就不太痛快。要是打算一直玩音乐的话,是不是走职业道路更好,还有怎么才能算走上了职业道路,等等。”
“这些根本无所谓吧?”
拓斗先生态度冷淡。
“在音乐上,你赚的钱不是已经比我多了吗?”
“诶?哪有的事啊?”
“就是比我多。音乐我属于是基本不玩了。舞台方面的工作和音乐人不沾边,而且上传视频也就是兴致来了会搞一搞。”
“已经……不玩音乐了吗。”
那时,我心里的想法是这样:
这么有才能的人,也会放弃音乐啊。
感觉说出口会惹怒他,于是我把话留在心里,但哪怕相隔地球半圈,能察觉的还是被他察觉了。
“我没有独自搞音乐的能力。”
拓斗先生嘟囔道。
“能作词作曲,吉他弹得也还行,能唱歌,但所有部分都自己做,就做不出个完整的东西。英国这边也好几次跟我提出道,但最后都没能成。要么是打算一个人做结果失败,要么是跟合不来的人一起搞结果失败。就快放弃的时候,有家日本的公司来找我,姿态特别低,说尽可能满足我的要求。于是为了转换心情,我就亲自找了日本的制作人。”
桌面音箱里传出拓斗先生的声音,仿佛在海水细碎的泡沫中不断下沉。
“都不记得听过多少张专辑了。毕竟是很久之前,当时的在线平台上几乎找不到日本歌,我还特意弄来实体盘听。几乎全是垃圾,到中途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了。”
幻觉中,我仿佛清楚地看到拓斗先生憔悴地蹲坐着,屋子里堆满几千份cd盒。伦敦褪色的夕阳打进没有窗帘的窗子,被破碎的盒子反射,光影形成复杂的马赛克。那简直像插在mv间奏时的一幕。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恐怕是首哀伤的曲子。
“最后在堆成山一样的垃圾里面,我总算找到一个人还算行。”
“……是莳田旬先生吗。”
“莳田旬当制作人的事,是我反悔了。然后感觉音乐方面已经没希望,所以放弃了。”
被塑料盒子掩埋,喘不上气来,拼命挣扎,终于在坚硬的水底找到一丝光芒——却被自己毁掉。
“就算离开音乐,演艺类的工作我一样要多少就有多少,而且有很多想画的画。至于音乐,有兴趣的时候偶尔玩玩就行。本来是这么想的……直到有个小屁孩把我和莳田先生的曲子翻出来,擅自改编成那样发到网上。”
“……啊啊,嗯……那件事真的抱歉……”
“道什么歉,我夸你呢。”
刚才那是夸我?
他周围的人肯定相当辛苦。
“那,你不会也不想玩了吧?”
“啊不是不是。……除了音乐我也做不来其他事。”
“我也觉得。你不玩音乐会什么样,完全想象不到。”
拓斗先生叹了口气。
“要是必须在不做人和不玩音乐里选一个,你肯定是选不做人,一秒都不会犹豫。”
他这话也太没礼貌了吧?
*
寒假最后一天,由于被黑川小姐拜托了点小事,我比排练时间早了一点来到录音棚,却发现柜台处挤满了人。
“黑大人,不在吗?”
“黑死蝶复活是真的?原班人马?”
“和蝶大人复合了?”
一群女性挤在那儿七嘴八舌,年龄都在二十几三十几岁的样子。她们没带乐器,不像是玩乐队的。而柜台里面不见黑川小姐的影子,是年轻的员工们无可奈何地应付场面。来租录音棚的人都在远远围观。
“——小真,这边!”
听到偷偷摸摸的声音,我转头看去,只见大厅更里面通往办公室的门开了个小缝,勉强能看到有手指在招呼我。
我跑过去,侧身溜进门缝。
黑川小姐就躲在那个堆满架子和器材的狭小办公室里,把我拽进去后立刻关上门。
“蝶野那家伙,闹出这么大事来……”
她怨恨地嘟囔一声,咬紧嘴唇。
“我听她们说什么复活。”
“好像是在乐队官网发了公告。说找我做主唱,这个月在我这儿办演出。”
我眨了眨眼睛。“moon echo”不只有录音棚,地下还有专业场地可以办现场演出,能容纳三百人左右。
“咦,不是,那个——是骗人的吧?”
“蝶野的乐队要在我这儿办演出,这事是真的。”黑川小姐说着垂下肩膀。“用其他名义过了我这儿的选拔。最近太忙,没时间亲自去看,结果没能发现。”
业余乐队的演出大体分两种,一种是完全由乐队自费包下livehouse,另一种是由livehouse方面的人负责组织,募集出演的乐队。后者属于商业活动,必须保证吸引一定数量的观众,所以通常需要来应征的乐队参加选拔。记得在这儿举办的演出水平相当高,说明蝶野小姐现在的实力也没退步。
“……然后,就变成黑川小姐你也要出场吗?”
“对。再加上演出是在自家场地办,可信度就更高,于是以前的粉丝都信以为真,全都冲了过来。”
黑川小姐无助地看了眼房门。外面隐约传来员工和女性粉丝争论的声音。
“去解释说是假消息不就行了?”
“那些人头脑发热时出去露面只会适得其反。在视觉系乐队的女粉丝里面,黑蜜蜂是出了名的不听人讲话。不过真对不起那些员工,之后额外加些补贴吧……”
怎么看都觉得黑川小姐态度不痛快。
“说白了,蝶野小姐实际要来演出的乐队和申请的时候不一致吧。按违约处理取消演出不就行了?”
“多对不起那些心里期待的观众啊。预售票已经卖出去不少了。”
作为老板,这种心情也正常吧。虽然我还是没法释然。
“呃,那要怎么办呢?”
“嗯……”黑川小姐抱起胳膊说:“小真来替我出场吧,你不是擅长男装吗。”
“才不擅长呢!”
“原来不擅长吗?意思是女装更称心,平时是不情不愿扮成男的?”
“不是这个意思!”
刚才是故意的吧!我都忘了,她也属于喜欢捉弄我的那伙人!
怎么办啊,黑川小姐嘟囔着摊在椅子上。我悄悄开门朝柜台望去,看到堵在那边的黑蜜蜂人数增加了一倍,只好叹了口气。
2 幕灯与黑色蝴蝶
第三学期刚开学,学校便开始调查发展意向。
我们高中好像姑且算是升学类学校,到了升二年级分文理科的阶段,就会安排和学生商量想去的大学以及发展方向。
可是高一就让我决定将来怎么办,真不知如何是好。班会上发了发展意向调查表,等到休息时班上到处是叹气声。
“就算让我把专业也写上……”
“偏差值这东西,去年的数字能参考吗?”
“怎么还要填到第三志愿啊?我完全没考虑过。”
同学们纷纷抱怨不已,一个接一个朝我看过来。
“真羡慕村濑。”
“将来都不用愁了呀……”
“该愁的还要愁,不过怎么提起这个?”
听我反驳,他们全都一副白眼。
“现在不已经赚了一大笔钱吗?”
“秘密女装演出的门票都卖到三十万左右了吧?”
“这什么天价!要被抓进去了!”
到了午休,我们聚在音乐准备室时也是最先谈起这个。
“发展意向?嗯,写了写了。拿到之后立刻写完交出去,结果被老师扔回来让我重新考虑。”
首先是朱音拿出自己的调查表。
第一志愿是“p”,第二志愿是“n”。第三志愿是“o”。
“真不知道为什么不行对吧!”朱音撅着嘴说道,但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觉得这样能行。
“朱音同学,这个已经实现了,是不是不能算发展意向?”诗月道。
“哦对啊!”
是这个原因吗?朱音当场把第一志愿改成“和甲壳虫差不多”,第二志愿改成“和酷玩差不多”,第三志愿改成“和林肯公园差不多”。怎么想都要被再退回来。
“小诗已经决定了吗?”
“嗯。是宗家、鼓手、新娘。”
“咦,顺序是第一第二第三吗?”
“不是的,三个全是,没有其他选项,所以第二志愿往后都没写。”
老师也二话没说收下了,诗月得意地讲到。看了这个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听这感觉好像不该自豪。
“花道,鼓还有新娘全都是喔!”诗月忽然探过身子凑到我面前。干嘛,你的将来就随你便啊。
该说是意外吧,唯独凛子的反应还算正常,她拿出三项志愿都还空着的调查表嘟囔道:
“果然还是想去音乐大学……”
“哦?小凛的话感觉能轻松考上。”朱音说。
“要考就选没那么容易的。”凛子答道。“有的音乐只有在音乐大学里才能学到,而且能把那方面元素加进乐队的也只有我。”
听了这话,我暗自安心。本以为她要是进了音乐大学,肯定会在毕业时退出pno。
“音乐大学!音乐大学的事我熟!”
刚才小森老师一直笑眯眯地一言不发,这时忽然大声说道。
“只要和音乐大学的入学考试有关,什么都可以问我!偶尔也要有点老师的样子嘛!”
原来你有这个自觉啊……不过确实,我们偶尔也会忘记这个人是老师。
“那到时候麻烦了。我在考虑去考小森老师的母校。”凛子坦率地向老师低头。“只是一想到必须和父母说,就觉得心情沉重。”
“你父母会反对吗?好像音乐大学的话有点……”
“不,正相反,他们应该会非常赞成,因为原本就打算让我做钢琴家。只不过感觉他们会一脸得意,觉得孩子就该听父母的,想到这个就很不爽。”
“嗯……?”
小森老师一脸不解,但我,诗月还有朱音心领神会地互相看了看。
“总之想考音乐大学的话必须尽早和父母说,毕竟费用很贵的。”
小森老师总是保持常识。
“小凛,学费总可以自己赚吧,音乐大学那么花钱吗?”
朱音不以为意地说着拿出手机,查过后瞪大眼睛。
“天,一年两百万!”
真的假的。虽然听说艺术类的都贵,原来要花这么多吗。
我也自己查了一下。的确,私立里面便宜的也要一百六十万,贵的超过两百万,加上各种费用,四年好像需要一千万。国立的话唯独东京艺术大学能少一位数,但录取率低得惊人。
“……音乐大学里面啊,其实全都是大小姐呀……”
小森老师感慨地说道。
“每天都去很贵的地方吃午饭,听说我在打工便稀奇地问这问那,长假结束过来聊天时还默认你去了海外旅游。不过能收下化妆品或是钱包之类她们用不到的东西,这倒是很感谢了。”
“呃……就是说老师算庶民派吗?”
“嗯。初中时参加竞赛拿过一点不错的成绩,结果被父母误会,勉强了一下。能找到工作真是太好了呀,音乐大学的毕业生里面,干音乐类工作的也就一成?果然音乐算是有钱人的爱好。”
诶,一成?这么低吗?
有钱人的爱好……
回想起来,我周围的有钱人的确不少。诗月就不用说了,凛子家那栋公寓怎么看也是超过平均水平,朱音家是带庭院的独栋住宅,而且请得起家教,肯定相当富裕。还有黑川小姐,能从父亲那儿得到一整栋楼。本以为是偶然,但这或许也是音乐的一个特点,毕竟是花钱的东西。就连我也一样,如果没有父亲送我各种乐器,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毫无节制地接触这么多音乐。得感谢父母才行。
“哎,要是有什么万一,就让村濑君出学费。”
听凛子突然说这话,我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为什么是我出啊!?”
“因为是乐队必要的经费吧。”
“诶?不是,嗯……?”
“而且反正要和村濑君一起算家庭收支。”
“这什么道理?”
“小真琴,我想要新的低反弹枕头,能出钱吗?”
“怎么你也来。”
“我能不能安眠直接关系到pno的演出效果啊?”
这么说可能确实没错,但按这理论所有事情都——
“真琴同学,婚礼费用也是用乐队经费对吧!?”
“看吧我就知道绝对有人说莫名其妙的东西!”
“哪里莫名其妙了。安定的婚姻直接关系到乐队活动啊!”
诗月你先让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
“说起来真琴同学的发展意向是怎么填的!?”
“的确,村濑君的未来就是我们的未来,必须检查一下。”
为什么必须给你们检查?尽管这么想,但不说出来她们会更吵,于是我拿出调查表给大家看。从第一到第三志愿全都空着。
“突然让填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朱音一脸意外地歪过头。
“不是新娘吗?”
“新郎才对吧!?”
“是新郎吗?”
“啊,不是,当我没说……”
朱音不听我说话,在三处空栏全都写上了“新郎”。你搞什么啊,交上去都不知道会被老师说什么。
“要,要做谁的新郎呢……”诗月脸色发青,声音也在颤抖。“而且还一直填到第三志愿……那个,排序是按什么标准……”
凛子冷淡地回答:
“按目前的对话,是资产额?”
“那我可不会输给任何人!”诗月神采奕奕地说到。别说了,真没样子。
“包括黑川小姐?”朱音笑吟吟地添乱。
“唔……要查一下才知道……我这就咨询帝国数据银行。”都说了快住手吧
[译注:帝国数据银行,日本最大的信用调查公司。]
“对了,黑川小姐的乐队果然要重新开始活动,网上都传开了。有钱人,又有录音棚,要是再变成同行那可是强敌。”
“诶,传开了?”
可能是我关心的事情出乎意料,朱音吃了一惊。
“嗯。我关注的列表里面,喜欢独立音乐的人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下次在‘moon echo’演出的时候她也要出场吧?”
本以为兴奋的只有那群信徒,原来事情完全传开了吗。
“那个吧,是蝶野小姐的谎话……”
“诶,怎么回事?”
我和大家解释了蝶野小姐和黑川小姐两人之间的事情。
“呜哇,真是硬来。”朱音说道,表情里一半是觉得有趣,一半是不安。
“干出这种事,不是肯定要闹矛盾吗……”
“原本那两人就不像是关系好的样子,好像平常经常起冲突。看黑川小姐的态度,也是觉得蝶野小姐干得出这种事,拿她没办法。”
“就算那两个人能接受,发假的演出信息不是影响店里的信用吗?不用发公告更正?”凛子说道。
“没发。黑川小姐的态度好像不怎么痛快,还说什么不想中止演出,不想让粉丝们失望之类的……”
“这是那个吧!肯定是!”
小森老师激动地插嘴,我们都吃了一惊朝她看去。
“还有一点留恋!我懂!音乐大学的毕业生也是,就算工作和音乐完全没关系,也有很多人会加入市民交响乐团。”
哦哦,嗯,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她的确是那种表情。
就算是软碳,还是会被蝶野小姐心中的火点燃。
所以呢?
不管怎么说,这是黑川小姐的问题。我有我自己的问题要解决。三个空着的志愿栏,难以选择的暧昧未来正拦在面前,没余力关心别人的事情。
可是把调查表放回包里,我还是没由来地继续拿手机查关于“黑死蝶”的话题。社交软件,新闻网站,博客,都翻涌着感激的声音。
回过神来,我已经跳到视频网站,播放起黑川小姐与蝶野小姐的演出,两人在屏幕上奇异地缠绵。
四年前熄灭的火光。
把手掌靠近屏幕,便感觉到跨越四个年头的热量。
屏幕被什么东西挡住,我吓了一跳。眼前有一双大眼睛,是凛子凑近来盯着我的脸。
“干,干嘛?”
“就觉得你又打算干什么了。”
“打算干什么?不不不,什么也不干啊?又没人要求——啊不是,黑川小姐说让我——不不,肯定是开玩笑,呃,总之——”
“我不喜欢村濑君给自己找借口。”
她正面迎上视线说道,我慌了手脚。
“真羡慕凛子同学,能清楚地把这种事说出来。”
诗月在一旁陶醉地说道。
“反正要是现在黑川小姐发来line消息,小真琴肯定要乐颠颠地接受要求。”
“怎么可能——”
这时手里的手机吐出提示音,我吓了一跳差点没拿住。
真的是line消息,不过对方不是黑川小姐,而是更让人吃惊的人物。响子·克什米尔。
*
和响子小姐聚餐的地点,是北池袋的中餐馆。
听说是业界内出名的饭店,我还担心里面会有多高级,发现是开在中华街一角的小店才放下心来。店里小巧整洁,只摆得下六张桌子,内部风格安闲,没有任何华美的装饰。我拿起菜单,发现价格也很亲民。
“我约得挺随意的,你也轻松地来了,不过孩子擅自到外面吃晚饭,父母不会担心吧?”
响子小姐拿湿毛巾擦着手问道。
“每到周五,我家父母都会出门去喝酒,所以正好。啊,就算没这回事,只要是响子小姐的邀请我也会立刻过来。”
“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加上后面一句话,你真是有才能。”
“……呃?是什么才能?”
可是响子小姐笑而不语,打开菜单开始琢磨。
“洼井拓斗的歌,我听了。”
刚点完菜,她便说道。
“呃,嗯,谢谢。说起来已经发布了啊。”
突然约我吃饭还以为有什么事,原来是这个啊。昨天收到消息时乐队成员和老师都在场,慌忙中我只能事务性地回复,都忘了问找我什么事。
“说得好像别人一样。”响子小姐笑了。
“因为不是自己的曲子呀……”
“不是有很多你的改编吗?比如所有你唱的部分。”
“原来能听出来啊。”
“当然了,我可是主动说过想当你的制作人。你发表的曲子全都听过,所以一听就知道。”
听到这话真是难为情。
“不过被人抢先真是不甘心。真想让你第一次的时候来找我呢。”
她意味深长似的说法让我一愣,在讲音乐的事对吧?
“说是合作,几乎是拓斗先生的曲子啊,真的。怎么说呢,那个人的光芒太耀眼,完全看不出里面还有我的色彩。”
“这我也懂。”响子小姐喝了口绍兴酒。“说白了这次你是洼井拓斗的制作人,对吧?”
“诶?不是,哪有——”
本想否认说实在不敢当,但嘴边的话被我咽下肚子。
就是这么回事。关于音乐,我没法说谎。
由我找到素材和艺人,制定计划,寻求各方面帮助,征得许可,租下录音棚,好不容易完成了作品。
那首歌,是我作为制作人拿出的第一份作品。
“——很难啊,当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今后还会不会再次尝试,老实说我没什么自信。”
“很好啊,有希望。”
“……哦。”
“对演奏感到畏惧是乐手失职,但不对制作感到畏惧那就是制作人失职。对作品负责是最重要的职责。”
“听到这话我更害怕了啊。”
“对了,我说要做你的制作人那件事被一口气拒绝了,不过也可以反过来,由你当我的制作人对吧。”
“不不不怎么敢。”
再怎么说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闻名天下的响子·克什米尔让我来负责?我还是个高中生啊?压力也太恐怖了。
“之前我也说过,制作人代表了所有叫不上名字的工作,没有任何人是一开始就成为制作人的。大家都一样,忙着完成各种工作,不知不觉中手上的事情越来越多,回过神时的确变得出名,但也很难自由伸展手脚了。”
这时我想起个很复古的场景:滑雪时在斜面滑倒,往下滚的时候渐渐变成个雪球。
“不过,和不好应付的人玩音乐也很有意思吧?”
响子小姐拿起酒杯,隔着玻璃注视我的脸。
这次,我自信地回答:
“是的,非常有意思。”
“那就好。你肯定能把这份工作继续下去。”
闻此,我小心翼翼地朝上看着她问:
“那个,我说过打算做音乐方面的工作吗?”
响子小姐睁大了眼睛。
“什么打不打算,不是已经在做了吗?而且赚了不少钱吧?”
“呃……嗯,确实是,但也不算是工作吧。”
我的确靠音乐赚了些钱,但没觉得在工作。每次都是自己想做于是随心所欲地做,没有一次是受人委托。借用响子小姐的话,就是没负过责任,也没想负责。感觉这不能算工作。
“那些具体的定义先不提。我想象不到你以后做音乐以外的事情生活下去,是因为我不太了解你才会有误解?”
“……不,我自己也完全没法想象。而且又没有其他长处。”
这时,第一道菜端了上来,对话暂时中断。是猪肉、不认识的蔬菜和坚果做出的炒菜,味道绝妙,难怪这家店闻名整个业界。
“可是我才高一啊,对将来的概念还很模糊。”
我还惦记着昨天发展意向的话题,不由得发了牢骚。
“我初中的时候已经规划了实现梦想的路线,没什么早晚的说法。”
初中的时候?
不,既然是响子·克什米尔,那没什么奇怪的。
“我老爸好像也很急性子,说什么走职业道路啦替他实现梦想之类的。他以前玩过乐队,可现在和我说这些也没办法,不过响子小姐您初中的时候就决定要走音乐这条路了吗,嗯……”
好像不适合找她来商量。不对,倒不是想商量,只是想听听各种人的看法。
不过响子小姐听了一脸意外:
“不是不是。实现梦想不是说做音乐家。”
“诶?”
“我甚至不记得什么时候有意识地决定要当音乐家,只不过回过神来无论自己还是周围都理所当然地这么想了。”
“呃,那响子小姐的梦想是?”
“世界革命。约翰·列侬没做到的事情由我来做。十四岁的时候就这样决定了。”
好像在哪次访谈里读到过!原来不是故作姿态而是认真的吗。
“所以梦想岂止是还在路上,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进展。更何况,成为音乐家根本不算什么梦想吧。”
“诶……是这样的吗?”
要是父亲听了估计会大怒。
“只要发表一份音乐作品然后自称音乐家就行了,又不需要什么资格。只要想赚钱就能赚。打个比方,让温布利球场座无虚席或者拿格莱美奖,这倒是能算梦想。”
“……确实是……”
“不做音乐的人就只是不做了而已,和梦想没关系。”
音乐本身不是什么梦想。
响子小姐的话渗入内心,毫无阻拦。
仔细想想,自己不玩音乐反而更像是做梦一样。普通地升上大学,入职普通的公司,每天索然无味地工作,到了休息日普通地攥着手机在床上打发时间。这样的情景我没法想象,遇到模糊的细节就只能用“普通”这种含糊的词打上马赛克。
如果是自己玩音乐的情景,便能清清楚楚地在心中浮现。
坐在键盘前,扣上耳机,盯着钢琴卷帘,时而哼唱时而即兴演奏,在笔记上记下灵感,拿起旁边的吉他放在膝盖上,摸索更好的和弦与律动,整理音频传到网上,之后很快便得到回应。有的刻薄,有的热烈,有的暖心。
心头的景象无比清晰,无比真实。
“不过啊,真没想到你会和我商量今后的发展。”
响子小姐手上拿筷子撕开萝卜糕,饶有兴致地说道。
“要是关于这个业界的具体问题,我没什么答不上来的。结果你说的却是要不要进入这个行业。”
“不是,呃,假设,就是单纯好奇才问的。如果不是我,而是其他喜欢音乐的高中生,来问如果想成为音乐家该怎么做……响子小姐您会怎么回答呢?”
被问到这种没礼貌的问题,她会发火吗?话说只因为好奇就问这种问题,是不是我才更没礼貌啊?
响子小姐微微皱起眉头思考。
“我会面对这种问题,挺难想象是什么情景啊。”
“比如是您的铁杆粉丝,因为憧憬,也想走音乐这条路,像这种温馨的感觉呢?”
“憧憬?唔,那真是悲哀。”
“诶?”
我听错了?
但响子小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要是有人憧憬我,并且因此想走音乐的道路,那真是不甘心。因为就算听了我的曲子,那个人依然没有被挫败吧?”
响子小姐用杯里最后剩下的一点酒润湿嘴唇。
“我才不想用音乐给人带去梦想,只想让人屈服。如果有谁把音乐当成梦想,我要用自己的歌把梦想打碎。梦想的残骸堆积得越多,就越能证明我的实力。”
我哑口无言。
这个人的美就是如此打磨出来的。她通往革命的道路,由无数人的尸骨和泪水铺成。
而我——又怎么样呢?
吃完饭后正要拿出钱包,被响子小姐拽住胳膊。她笑着独自付清账单。
“怎么能让高中生掏一分钱,况且是我邀请你的。”
“哦……谢谢您款待。”
“下次有事麻烦你的时候能让你更难拒绝一点,这么考虑的话今天的投资算便宜了。”
“唔,这……”
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是吗。到底会被拜托什么呢?如果响子小姐有什么事,感觉不会是只麻烦我一个人那么简单。
和响子小姐告别后,我来到车站,在站台等电车时拿手机接上耳机,再次播放“黑死蝶”的演出视频。
随着激烈冰冷的节拍,两只蝴蝶妖媚地缠绵着起舞。那是两人露出的肩上刻着的刺青。
黑色凤蝶,还有暗红色凤蝶。
哪怕闭上双眼,两只蝴蝶仍在眼皮上更加激烈地舞动,冲破熊熊燃烧的火焰,留下双重螺旋状轨迹朝着月亮越升越高。
她们最终会到达吗?还是在中途用尽力气,腿、身体和羽翼七零八落地被卷入风中落向地面?
我停下视频,给黑川拨去电话。
响到第6声,电话通了。
“……喂?怎么了?”
“……呃,演出的事……就是蝶野小姐那个。”
“嗯?哦哦,嗯,那个啊,果然只能让她中止——”
“来演吧。”
“诶?”
“你说过让我出场对吧,我会出场的。”
*
感觉要偶尔声明一下才不会被忘掉,所以再次说清楚,我是男的。
“黑死蝶”的视觉系路线是女性穿男装,如果我这个男的上台,保持原本的性别不就行了吗。本以为如此——直到演出当天。
“怎么样!很完美吧!”
在演出场地的休息室,给我化完妆的小森老师满脸得意地说道。
照过镜子,我哑口无言。这哪里是负负为正。
“这看起来……的确是穿男装的女生。”凛子在一旁感叹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真琴同学变得这么英俊,如果平时都是这样我的心脏可受不了!”诗月在另一边大声嚷嚷。
“也夸夸我选的服装!”朱音在背后兴奋地说道。“保持可爱的元素,还要带上潇洒和锐气,这种视觉系服装可相当难选呀!为了找参考素材,我看遍了过去tmr的演出视频呢!”
[译注:tmr,日本歌手西川贵教的个人音乐项目t.m.revolution。]
这么一说确实。衬衫轻飘飘的袖子感觉是上个时代的风格,外面还有一件紧贴腰部线条的背心勒得很紧。下半身是黑色超短裤加裤袜,裤袜上带金银线的花纹甚是凶恶。西川贵教年轻苗条时就是这种感觉。此外,脸上还画了暗色的口红、眼影,耳朵上挂着大耳环。
来到准备室的黑川小姐也打量着我的脸说:
“嗬,不简单嘛。”
黑川小姐才更不简单。以黑色和银色为基调的服装完美贴合身体线条,让她全身仿佛散发黑色光芒的刀刃。无袖的上衣露出肩上的凤蝶刺青。化妆远比我随意,反而更凸显脸上锐气逼人的魅力,难怪会有那么多信徒。
“是小森化的妆?谢了。”
“能免费看到传说中的复活演出,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小森老师道。没想到她很久以前就知道“黑死蝶”,而且黑川小姐的好友华园老师是她的学姐,她们还不止一次一起出去玩。
准备室的门被打开,进来的是蝶野小姐。
“这么多人啊。等同台演出的人过来要装不下了。”
她也毫不比黑川小姐逊色。红色加黑色的打扮散发着危险的芳香,感觉碰一下就要被烫伤。连吉他都是火焰般深红色涂漆的esp,做得还真够彻底。
她的视线也停在了我身上。
“相当合身嘛,不过本来没必要这么上心,真琴你不是操作手(maniptor)吗。”
[译注:中文里没有找到完全对应maniptor的词汇,暂且直译。]
在音乐领域,操作手(maniptor)这一角色负责播放电脑制作的音轨,通常意味着幕后工作,几乎不会出现在舞台上。现在的“黑死蝶”是主唱黑川小姐加吉他手蝶野小姐的双人组合,其他乐器全都要播放电脑制作的音轨,所以要有人配合舞台上的节目操作音序器。这次“黑死蝶”的复活演出上,由我主动提出担任这一职责——
“……呃,很抱歉临上台才说,其实不是操作手(maniptor),我也会出场。”
蝶野小姐微微睁大眼睛。
“怎么回事?”
语气里没有责备的意思,但也听不出在欢迎。那表情就像是叫住正要偷吃东西的猫。
见我不知如何解释,黑川小姐在旁边替我回答:
“就是作为乐手出场。难得pno的村濑真琴把自己的键盘都带来了,只让他待在幕后太可惜了吧。”
蝶野小姐转转眼睛,来回看了我和黑川小姐两次。
接着她垂下肩膀嘟囔道:
“原来如此,只要临上台前再说,我想拒绝也拒绝不了是吧。”
我听了缩起脖子,她说得没错。
“哎,我也干了同样的事,没资格抱怨。”
蝶野小姐也是离演出还有一周的时候突然在网上散布消息,说得好像已经确定要和黑川小姐一起演出,算是一丘之貉吧。虽说这并不能减轻我的罪过。
“刚才彩排很完美,要是能达到那个效果倒也行。”
听到蝶野小姐警告,我毫不退缩地注视她的眼睛。
“我会演得比彩排好十倍。”
“哦。不打扰我和黑川就行。”
她说完便离开了狭小的准备室。
我当然打算打扰。不然,也没必要恳求黑川小姐让我临时参加。
“那正式上台前我也有点工作要做。”
黑川小姐说完,也跟在蝶野小姐后面离开。
接着,门口猛地传来一阵女性的尖叫。
“真的是‘黑死蝶’!我是铁杆粉丝!”
“能一起度过传说般的夜晚,死而无憾了!”
“能在我衬衫上签名吗!?啊啊干脆写满全身吧!”
悄悄从门缝朝走廊打探,发现是大学生模样的女孩们背着吉他盒,把蝶野小姐和黑川小姐围在中间。她们脸上泛着红光,七嘴八舌地表示感动。
“好像是之后同台演出的人。”我朝屋子里的几人报告。
“真的很有人气啊。听说门票也是瞬间就卖光。”
朱音感慨不已地叹道。
“仔细想想,这还是第一次在观众席上看台上的真琴同学呢!”诗月兴奋地说。“而且是如此美丽——不知是少年还是少女的打扮,再加上被两个男装丽人像黑白棋一样夹在中间,真琴同学要翻过来调换性别了吧……咦?不过男装的女生反过来的话……女装的男生?那不是和以往一样了吗?我糊涂了。”
看到诗月还是老样子,我放下心来。
“村濑君村濑君我可以发到instagram上吧!?可以的吧!?这可是最高杰作!”
面对小森老师热情的请求,唯独这次我没法拒绝。毕竟擅自决定出演,给老师添了麻烦。
最后是凛子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后说:
“不要拿演出效果当借口在台上接吻。属于性犯罪。”
“才不会呢!”
录音棚“moon echo”地下的livehouse能容纳三百人。距离东新宿站步行2分钟,新宿站则是7分钟,考虑交通便利这个因素,在整个东京都也可以说是屈指可数的场地。
业余乐队演出时很少能让观众席满员。可是这天晚上,挤满场地的观众怎么看都不止三百人,估计快五百了。不过之前我也听说,“黑死蝶”复出在网上成了热点,于是主办方调整场地空间后又多卖了些门票。
或许还有个原因在于观众们几乎都是年轻女性,又大多身穿光彩绚丽的哥特式服装,让人感到异样的密度与压迫感。黑色、红色、银色的褶边,反射光辉的饰品,都在黑暗中蠢动。原来如此,说是黑蜜蜂真是恰当无比。
负责暖场的乐队也很有人气,现场已经升温。伴随着嘈杂声,昏暗中能看到工作人员们正迅速更换舞台设置。
在没人用到的爵士鼓前,摆着我的yamaha和korg组成双层键盘,旁边的桌上是笔记本电脑,此外还立着话筒架。蝶野小姐见状问:
“你也要唱?”
“是的。虽说彩排时没出声。”
“嗬。黑川的嗓音的确低沉,加上你的音域可能正好。”
这个人真的很擅长控制感情。至今送走几个退出的成员时,她一定也是像现在这样一脸平静吧。
“不过我的吉他是只为黑川弹的。”
能听吉他手说出这种话,主唱一定很幸福吧。
但——
“嗯,我知道。”
但今晚,我是来掠夺的。
从你手中夺走黑川小姐,还要从黑川小姐手中把你夺走。
工作人员举手示意。场地内所有照明被关掉,紧绷的黑暗让黑蜜蜂们高声欢呼。
我俯身走上舞台,启动电脑上的音序器,接着仿佛看到电子信号化为血流,在线路中循环。
仔细想想,以前也有过几次和乐队同步演奏的经历,但这还是第一次拿出包括节奏音轨在内完全用电脑制作的曲子。今天是你第一次登台——我在心里朝笔记本电脑说道。贝斯和鼓都是你负责,用不着像以往那样顾虑摇滚的风格,尽情演奏我花三天三夜打造的电子乐吧。
准备完成后站起身,眼前看到两道人影。
一人拽过话筒架,另一人从琴架上拿起吉他,把背带挂在肩上。
黑暗中,红色与黑色蝶翼开始拍动。这是战斗的舞蹈。
突然,光倾注在舞台上。
两人的轮廓被刻在视野中,更前方是几百只黑蜜蜂欢声鼎沸。
我明白黑川小姐用后背发出信号。明明她一动都没动,耳边还是听到了她给我的命令。今晚人们聚在这里,或许心里期待她们两人会在开头时说些什么吧,说些赎罪或是感谢的话,来弥补四年间的干渴。
但,两位女王根本没那么仁慈。
我飞快操作电脑,钢琴卷帘开始滚动。虫鸣般的噪音充满整个空间,淹没欢呼声,将其碾碎,最后变成薄厚均匀又冰冷的合成弦乐(synth strings)的声压。
蝶野小姐用蛊惑人心的手势戴上耳机,重新捏住拨片。只有我们几人听得到的敲击声宣告节拍的开始。
鲜亮的失真吉他声劈开黑暗。
六根琴弦、二十二条品丝、如银河般辽阔的音域,其中有只深红色的蝴蝶自由穿行。按人类的感官,只能跟上她留下的轨迹。bpm220——这速度已经不是为了起舞,而是要全力熔化理性。对于躲在乐园中不愿出来的我而言,是从未体验过的风暴。观众席化为沸腾的海洋。
而歌声——转瞬间便让海洋冻结成冰,并将其踩得粉碎。
她深深弯腰咆哮的身影,我以前从未见过。坐在录音棚的柜台里注视乐手们时那种年轻隐者的表情已经从她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她的背影已经是接连被鲜血打湿的战士。歌声毫无阻拦地贯穿我的心脏。彩排时不声不响隐藏武器的,原来不止我一个。那不是钉子或是枪弹之类脆弱的东西,而是贯穿大地的打桩机,一直通到意识最底部,让深处汹涌对流的岩浆喷发出来。
整个空间陷入狂热之中,几乎将在场的一切都溶合在一起,但我心寒地想:
——拥有这种歌声的人,还是会放弃音乐吗。
对我来说,她的声音在某种意义上比朱音更加理想。其中同时带有少年般灼热的憧憬、少女般一旦移开视线便再也寻觅不见的美好,以及青年般柔韧的气魄,此外还有朱音所不具备的苦涩。那是支配者的傲岸。
真的,她的生活应该是站在舞台正中央,沐浴聚光灯和大群观众的视线与欢呼。
然而,她却放弃了音乐。
为什么?
两只蝴蝶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一心歌唱,起舞,蛊惑观众,散布火焰。我只好独自寻找答案。
歌声间断时,观众席上蠕动的人群大幅起伏,泛起浪潮。数百支手臂开始挥舞,在黑暗的虚空中撒下花瓣,仿佛呼应吉他独奏的高扬乐句。蝴蝶和蜜蜂们花费几年才实现的互动。这是她们梦幻般的一夜。
我踏足其中。起初小心翼翼,在弦乐中不起眼地加进风琴乐句,有如烟雾缭绕。
只有蝶野小姐注意到了。
她露出的肩膀微微一跳,略微朝我转身。伴随着吉他独奏的旋律,我在激烈起伏的沟壑处不断填入对位旋律来衔接。不能太迟,不能超前,也不能迷失方向。
来到第三次副歌,我冲进两人的合奏中。
一阵震颤传来。那来自观众,以及黑川小姐和蝶野小姐两人。
音乐——不是竞争或是斗争。能否回响的世界没有胜负之分,因为那是只靠调和便能成立的短暂幻境。
尽管如此,还是能够将人扼杀。从内侧入侵,灼烧到融化,使其遍体鳞伤,再也无法重振旗鼓。那剂毒药甚至是听众的期望,也是歌手的喜悦。
音乐不是为了给人带去梦想。
我想起响子·克什米尔的话。
要做梦就随你们用濒死的糊涂脑袋去做,但我要连同你们的命一起收割。
黑川小姐转过身来,耳机的末梢划过发亮的弧线。她伸手指向我,接着连聚光灯也随之打在我身上。
她在说:第二首歌你来唱。
我探出身子,将嘴唇靠近话筒。
有一瞬间,节奏音轨安静下来,在四周弥漫的狂热中打开风洞。接着,我用加上移相(phaser)效果后令人目眩的合成铜管乐(synth brass)奏响大幅跳跃的琶音,灌进空洞当中。
歌声被送进话筒的瞬间,观众席的波涛四分五裂。“黑死蝶”第一张专辑的开场曲,至今每场演出都必定会上演的人气曲目。黑蜜蜂们接受了我的毒药,将其吞服。
一抹红色将我的视野拦腰劈开。
蝶野小姐转身和我面对面,弹出吉他连复段(riff),与我暴走的手指上擅自吐出的乐句完美契合。
叮叮镲炸裂开来。
新的血液合着节拍不断被输送过来,如今已经无法停步。黑川小姐的声音突然与我的歌声重叠,这挑衅有如在高速公路上并行的车顶跳来跳去般危险,却又让人热血沸腾。必须有所回应才行。我们三人一路互相笑着,用身体互相碰撞,带着满身的血迹一同冲进热量卷起的漩涡。
吉他独奏的电流会通向何处,散发何种颜色的火花,在黑暗的墙面描绘怎样的轨迹,我都能在提前一次呼吸的时间预知。这感觉仿佛是一根根神经化作钢制的琴弦,由蝶野小姐的手指在表面摸索。
明明我几乎不了解这个人,如今却陷入可怖却又愉悦的错觉,仿佛五感自生来便被捻在一起。明明我是十天左右之前才第一次见到她。
和弦与律动便是为此而诞生。
和音乐相关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转瞬即逝的错觉,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融为一体。
我用滑音将键盘上迷乱的热气一扫而空,在最高处叩响三次八度音,斩断歌声。
欢呼声涌来,我感觉头盖骨都要被分成两半,脚下一阵摇晃,肩膀撞上背后的叮叮镲。
黑川小姐再次转过身来。
这次她清楚地看着我的眼睛,露出微笑。汗珠在太阳穴处发光。
蝶野小姐懒洋洋地放下吉他琴颈,瞄了我一眼,用下巴朝笔记本电脑比划了一下。
意思是说,下一首。
我朝面板伸出手。
第三首歌,前奏的不和谐音薄薄地延展,用另一种颜色的海水填满整个空间。采样噪声做出的半速节拍从远处越来越近,接着数百观众也加入其中,用手打起拍子。
我用眼神回应黑川小姐,从嘴唇到嘴唇,传递曲中最初一句歌词。
接下来,又轮到你了。
红色与黑色蝴蝶再次描过半圆形轨迹,重新面向观众席,在蜜蜂们泥泞里泛起泡泡的梦境中潜得越来越深。
这时,我心中产生了矛盾的念头:真想永远持续下去。梦醒以后,地面上便横着一道冷酷的界线。是时候下定决心了,到底要跨过去,还是留下来。真想忘记这一切,粉身碎骨,永远被囚禁在这个夜晚。带着这样的期待,我将激烈的震音抛进拨片泛音长久的咆哮之中。
*
“——盈利了。不愧是你。”
黑川小姐说着,把一个褐色信封递给蝶野小姐。蝶野小姐确认过里面的纸币,没什么劲头地把信封随手塞进吉他盒的口袋。
演出结束后,在“moon echo”一楼昏暗的器材仓库。冰冷至极的汗水刺痛皮肤,提醒我现在是一月。黑川小姐说想只留乐队成员聊聊,让工作人员暂时回避。
三个人都还还穿着演出服装,妆也还没卸。
总觉得大型音响的震动仍停留在指尖和耳边,一根根头发都沉浸在令人愉悦的麻痹感当中。
我大概不该在场吧。接下来她们两人应该要说什么重要又不想让外人听到的事情。但,黑川小姐似乎注意到我的尴尬,于是说:
“小真也留下嘛。虽然只有今晚但也是乐队的一员,而且我希望你来做证人。”
能见证自己的所作所为带来的结局,这值得庆幸,但同时也令人心情沉重。证人,我心想着垂下视线。
蝶野小姐先开了口。
“评价看来不错,大家都高兴地说我们完全复活了。”
她说着把手机屏幕朝向我们,估计是查了粉丝们交流的内容。黑川小姐听了面色复杂。
“……那真是太好了。算是在最后留下了不错的回忆。”
蝶野小姐闭上嘴,一时间一动不动地盯着黑川小姐的嘴唇。令人焦躁的沉默过后她再次开口。
“……嗓音没退步,反而比过去更好了,肯定是在坚持练习。观众也听得很起劲。为什么说这是最后?”
黑川小姐正面迎上对方的视线。其实她肯定很想别开脸让内心轻松一些吧,但两人之间的意气或是矜持一类的心情不允许她那么做。
“……虽然很难解释。”
她嘀咕道,用拇指指了指我。
“你觉得他演得怎么样?”
蝶野小姐皱着眉头歪头纳闷。她心里肯定一直有疑问,为什么今晚我这个外人会在场。
“你问怎么样……相当厉害啊,也难怪会冒出来出风头。估计花很大功夫研究过我们的歌,明明没多少时间。能放开手脚的地方可以搅得天翻地覆,不能碰的地方也绝不乱碰。而且除了独奏绝不会比我们两个更抢眼。要是费用不贵的话今后真想把电脑制作那部分都交给他,不过给我们做幕后工作怕是太屈才——”
话说到一半没了声音。
因为她看到黑川小姐露出极其悲哀的微笑。
“相当厉害。这句话之后还能说那么多,意味着你是属于另一边的人。”
“这话什么意思?”
黑川小姐终于从蝶野小姐身上移开视线,仰望天花板,脸上一副已经解脱似的痛快表情。大概她已经不必再固执意气了。
“我呢,听了小真的歌以后,觉得很厉害,但就这么多,没有下文。”
演出时的热量已经萎缩,从身体里溜走。黑川小姐吐露的话语渗进皮肤,带来阵阵疼痛。
“如果有谁被其他人的音乐彻底打垮后心满意足,那走到这里就到头了,自己不再玩音乐也没什么。我就是这样。听了你的吉他也是一样:啊啊,这些人真厉害。感想就这么多。”
这大概是黑川小姐第一次毫不掩饰地夸奖我——
然而,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只感到一阵寂寞。
“我无论如何都只能属于这边的国度,虽说自己也觉得遗憾吧,但怎么也没办法跨越国境,所以要在这儿目送你们走远。”
听了这话,比我更心痛、受到更大伤害的,无疑是蝶野小姐。
她没有回话。黑川小姐的想法中没有一丝谎言或掩饰,仿佛直接触碰心脏般令人信服。
两人告别的动作显得冷淡,却又妙不可言。蝶野小姐的手轻轻包住黑川小姐肩上的黑色凤蝶。黑川小姐也一样,手掌抚过暗红色的凤蝶。
最后一次触碰不带有热量。
蝶野小姐离开后,仓库中萦绕起奇妙的气氛。松懈,令人心头刺痒,略有温热,却又带着寒意。
虽然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但最后我也留下黑川小姐,向走廊走去。
门就要关上时,我看到她在墙边立着的几支话筒架旁,用手指抚过其中的一支,仿佛在念出前方看不见的一块土地的名字。
乐队成员们正等在录音棚门口的路上。三个人都穿着厚厚的外套,让我想起现在是冬天,演出的余热从身体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于是赶忙披上用胳膊夹着的粗呢外套。
“真琴同学——!”
诗月最先注意到我,一边招手一边跑过来。
“……干什么呢,不是说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让你们先回去的吗。”
“还能干什么,蹲点啦蹲点!”朱音也凑过来,语气莫名兴奋。“说到视觉系乐队的女粉丝,肯定要蹲点呀!我一直想试一次。”
“黑蜜蜂们纪律特别严格。”凛子说着朝车站方向看了一眼。“粉丝俱乐部好像严禁蹲点等乐队出来,演出结束后全员都立刻回去了。”
所以才一个人都看不到吗,我心想着环视人行道。的确,按她们那个人数和热情劲,再加上那副打扮,要是挤在门口等着,怕是会吓到周围的居民。
“真琴同学也非常棒,太完美了!下次演出时也用这套服装吧,我们也穿男装。”
“不了吧……好像山寨蝶野小姐她们一样……”
“黑川小姐和蝶野小姐呢?没和她们一起?不开庆功会?”
听朱音发问,我摇摇头。
没力气解释原因,于是我含糊地说:“她们好像很忙。”
“遗憾。本想让有栋楼的大富豪请客呢。”凛子表示。“那我们自己去。平时那家麦当劳行吧?”
少女们肩并肩沿人行横道走去。
“第三首歌时蝶野小姐弹的好厉害啊!那段全是下拨(down picking)吧?我真弹不出那种感觉。”
“我们也没有这么快的歌。但这个速度能用底鼓踩反拍,得是电脑制作才行呀。不愧是真琴同学编曲,没有律动的地方反而能利用起来。”
“切换音色明暗的地方有点像古钢琴独奏,真有意思。那是手动调的吗?要是有那种效果器的话之后告诉我。”
[译注:kirisame.marisa先生からコメントを顶く予定です。]
跟在三人背后不远处看她们说个不停,我心想。
这几个人,听过音乐之后就只会聊音乐的事情啊。
我也一样。明明见证了亲自葬送“黑死蝶”的场面,心里却还是会想:之后再没机会用那段做好的伴奏吗,要不改动一下直接用到自己的曲子里?
黑川小姐说过,“你们是属于另一边的”。
或许正是如此。对身处梦境的人而言,梦境才是现实。
我回头朝“moon echo”的入口看去。
在玻璃门里面,柜台处只有一个人影,正忙着更换传单,在墙上贴新的海报。令人流连忘返的夜晚已经结束,下一次演出又会有其他人在台上彻夜舞蹈。
究竟是她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变成了她——没有任何人知晓。
晚安。
我朝现实与梦境的交界处呢喃,转身追上三名少女,在闪烁的绿灯下跑过人行横道。
3 王与年迈的兽
乐器之王,听到这个词会想到什么呢?
其实是个挺无所谓的话题,不过曾引起短暂的讨论。
三月,我们学校将举办音乐节,作为本学年最后一次活动。主要内容是以班级为单位进行合唱对抗赛,但在最后准备上演巴赫的康塔塔,由学生自愿报名参加,眼下正在排练。
这支自愿组成的合唱团,是过去靠华园老师的人气加上诗月努力推销(?)从全校募集的人员,有不少没有选修音乐课的学生,结果平均来说对音乐并不算熟悉。练习时经常问出我根本想不到的问题,结果偏离正题。比如高音谱号的形状为什么这么有意思?还以为是叫tone符号呢。还有为什么a而不是do?等等。
[译注:高音谱号日文为“ト音(to on)记号”,但在日文中常被误记为“トーン(tone)记号”,二者发音相近。]
排练没有进展让人头疼,但能发现新的观点的确挺有趣。
就这样,排练时聊到其实巴赫生前作曲家的身份完全不出名,只有演奏风琴的技术得到认可,家境算不上富裕,说到这儿一名二年级的前辈表示:
“可风琴不是乐器之王吗?不赚钱吗?”
“诶,乐器之王?”
其他同学不同意。
“风琴?就那个?”
有人指着音乐室墙边并排摆着的两台电子风琴说道。那两台琴比立式钢琴还小,毫无王者风范。
“不是这个,是教会里那种,和建筑连一起的。”
是说管风琴。要说规模的确是最大级别了吧。
“咦,乐器之王不是钢琴吗?”
“我觉得是小提琴。”
众人争论起来,一时没法排练。
当天回家前,乐队成员们聚到一年四班开会时我忽然感到好奇,便提起同样的话题。
“乐器之王?当然是三角钢琴了。”
钢琴手凛子立即答道。
“在网上搜,也是说钢琴的结果最多。”
“等等,这种事能少数服从多数吗?”
不知为什么,朱音奋起反驳。
“现在乐器之王已经是吉他了,电吉他!”
她抚摸着手里的吉他盒,理直气壮地说道。
“其他乐器可没有这么厉害的表现力。钢琴是方便,但音色不是只有一种嘛。”
“要说用效果器改变音色,那钢琴也行。”
“不只是效果器啊!小凛你不是吉他手所以不知道,弹吉他是直接接触发声的位置,根据弹法,声音完全不一样喔。”
“那朱音也不是钢琴手所以不知道,钢琴也可以根据弹法随意改变音色。”
“演普罗科菲耶夫的时候大多数声部也都是我弹的!如果不是乐器之王可做不到。”
“但我只靠一台钢琴就能和所有声部抗衡,要说器量是钢琴更大。”
两人争论不休,诗月则在一旁笑眯眯地望着。
“诗月你不参战吗?”我问道。
“说鼓是乐器之王太勉强了呀。”
诗月说着优雅地微笑。
“而且不管谁说什么,演奏时都不能无视鼓。无论王者是钢琴还是吉他,鼓都一样是拥护国王的城堡。”
“小诗的意见这么正经,到此结束吧。”
“真遗憾。拿这个说相声还不够有意思。”
朱音和凛子痛快地结束争论。
“但大家都很喜欢这种话题啊。提到这个的人估计也不是很了解音乐,只不过以前在哪里看过管风琴是乐器之王就记住了。”
“评等级或者排名之类的话题总能引发讨论嘛。”
“明明找不到能说服所有人的结论,可这类话题从来不会绝迹……”
听我不经意嘟囔这么一句,凛子立刻冷淡地插嘴:
“不正是因为得不出结论吗。”
“这么说也是。”
“比如问起谁是钢琴之王,我觉得是波里尼,但肯定有人说是鲁宾斯坦,或者里赫特,估计还有人都没听过就说是拉赫玛尼诺夫。小提琴之王……我觉得肯定是海飞兹,但也有人会说是约阿希姆或者奥尔。说大提琴之王是卡萨尔斯的话十个人里有九个没意见,但绝对有人觉得是罗斯特罗波维奇。”
“要说爵士之王,差不多也有十个候选吧。”诗月道。“比如班尼·古德曼,迈尔士·戴维斯或者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喜欢爵士乐的人光是这个话题就能吵上一晚上。”
她们提到好多人名,但无论古典还是爵士都不是我的战场,听了也不太懂。这几个人也差不多算乐痴了吧?
“要说摇滚之王,倒是找到大家都接受的答案。”
听朱音突然说这话,我吃了一惊。
“摇滚之王?甲壳虫?但也有其他候选的吧。比如普雷斯利,滚石还有查克·贝里……好像迈克尔·杰克逊也被人这么叫过。”
“很遗憾回答错误!正确答案是那个唱直译摇滚的人。”
“原来是那个国王大人啊!确实没意见!”
[译注:此处指日本音乐家“国王大人(王様)”,自称本名叫“王样治郎”,主要音乐风格是将英文歌直译成日文后配原曲来唱。]
正当我们聊着闲话时,音乐室的门被打开,小森老师冲了进来。看到我们,她脸上一瞬间闪过安心似的表情,跑过来后说:
“太好了大家都在!”
这人去年还是大学生,面容也显得稚气,凑到我们中间来到桌边,我只觉得又多了一个同学。
“我问一下,乐团(orchestra)的乐器大家都会什么!?”
听到唐突的问题,我们互相看了看。乐团?是说我们paradise noise orchestra吗?
“我是贝斯,吉他和键盘也……话说我们负责的部分老师知道的吧。”
“啊不是说pno,是真正的,呃,就是古典乐团!管弦乐!”
越来越让人搞不懂了。
“古典吗,我什么都不会。”
“我也只会钢琴。”凛子说。
“我会一点小提琴。”朱音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但小森老师的兴奋劲可不同寻常。
“小提琴!? 能拉吗!哇,太棒了!”
“我练过定音鼓。祖父说大乐队(big band)里用得到让我学的。”
“定音鼓!太好了!”
老师坐在椅子上,身体像兔子一样一蹦一跳。
“认识的乐团人手完全不够,正面临危机!”
*
“山野小路交响乐团”是个业余乐团,活动据点位于凛子家所在的区。星期六我们来到的练习场地也是距离高中只两站路的区民会馆。
聚在那里的乐团成员们平均年龄相当高。最年轻的也有我父亲的岁数,好几个老伯看起来是退休后感兴趣来参加的。
“欢迎欢迎,今天能过来真的非常感谢。”
其中看起来最年长的老人过来迎接,他眉毛和下巴上的胡子都完全变白了。
“小森老师教的学生很棒啊,真没想到会带来四个这么可爱的女孩,排练的时候也能热闹不少。”
四个女孩……?嗯?我今天穿着普通的便服啊?
“真琴同学穿过各种女装,已经染上那种气质了。”诗月嗤嗤地笑着小声说,这话好可怕。不对不对不对!
“我联系的时候说‘找到临时的外援了,大家都是女高中生’,可能是因为这个让他误会了。”小森老师道。原来如此,这么回事吗,不是我的问题就好。
然而凛子听了嘟囔道:
“不可能只因为那一句话就误会,是村濑君本人的问题。”
“你少多嘴!我都尽量不去想了!”
我还嘴道,然后再次环视排练场地。
这里是普通的大会议室。长桌全被推到墙边,只摆上钢管椅子,定音鼓和低音提琴等大型乐器已经被搬进来,乐团成员们也一边谈笑一边准备自己的弦乐器管乐器。
“……这地方,隔音之类的没问题吗?”
我忽然担心起来问道。白胡子老人哈哈一笑。
“一点隔音措施都没有,就是个普通的屋子。会馆的业务员说让我们排练时尽量控制音量,不过其实做不到嘛。”
“我也觉得……”
“不过巧的是古典音乐常被看作是高雅的东西,只要演奏不差,便容易被周围当成是提高思维能力的背景音乐。对我们而言可以高兴地利用这种心理,在会馆正中央用大音量练习。”
这样啊。要是摇滚乐就不行了。
“不好意思,还没自我介绍。我是小此木,担任乐团团长,另外负责大贝斯。”
我握住他伸出的手。接着,小此木又依次和朱音、诗月和凛子握手。低音提琴手啊,我回想他手掌的触感,上面带着长年累月肩负起乐团里所有乐器的顽强气质。
“大家好像都是华园老师的学生。”
准确来说,诗月没上过华园老师的课,但也相当于她的学生吧。毕竟直到去年夏天都经常待在一起。
“那个人也给我们留下了美好的缘分呀。像小森老师,还有大家都是。”
小此木先生说着笑了,脸上挤满皱纹。
“小华生病以后,奔着她来的那群大叔再也不来了嘛。”吹双簧管的阿姨也笑着说道。
据说华园老师曾在这个乐团演奏。
“是音乐大学的毕业生聚在一起组的乐团吗?”凛子问道。
“不不不,大家都是外行,没什么水平啦,以前还拜托老师指导弦乐器呢。那个人所有弦乐器都会,我真没见过那样的人。”
正当小此木先生说话时,用胳膊夹着小提琴盒的苗条阿姨也凑过来加入对话。她自我介绍说叫田端道代,是首席小提琴手。
“同时会小提琴和中提琴的人当然很多,但再加上大提琴,就很少有人都会拉,更别提还有大贝斯了。”
“我们这儿人数不够,于是让她演大贝斯。在不懂的人看来可能觉得大提琴和大贝斯差不多,但其实完全不一样。”
“华园老师是负责大贝斯啊。”
我都不知道。
原来她——是贝斯手吗,和我一样。
仔细想想,我对那个人几乎不了解,只看到了她有意展现出的一面,甚至不知道她读大学时的专业。
“她说自己是作曲专业的,所以所有乐器都略懂。”
“那个水平可不只是略懂。”
作曲专业。原来如此,说起来她擅长编曲来着。
本想多听听华园老师的事情,但也不能把宝贵的排练时间浪费在闲聊上。首席小提琴手田端女士问道:
“那个,拉小提琴的是哪一位?”
“这里!是我!”朱音说着拿起自己的小提琴盒。
“太感谢了。哪个业余乐团都常年缺弦乐。”
“是吗?”朱音道。“还以为小提琴人气很高呢。”
“果然还是难度太高吧。在高中,社团活动也完全找不到搞弦乐的不是?”
“啊,我们学校也没有,只有铜管乐队。”
“对对。学过吹奏乐器的人很多,可管乐器每个声部只有两三个人的位置,结果乐团经常是遇到很多吹铜管乐的人过来,却完全找不到弦乐的人。”
也没办法,我心想。毕竟小提琴也好大提琴也好都没有品吧?一开始光是想找准音就要花上几年了吧。还不等体会到合奏的乐趣,高中三年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那你是一提就坐我旁边的位置——”
朱音被首席带走了。
“定音鼓是哪位?”小此木先生问道。诗月上前一步,低头致意。
“虽然练的是爵士乐……”
“哈哈,我们这儿也有,爵士爱好者,还会在全员到齐之前演一演《sing, sing, sing》。”
[译注:《sing, sing, sing》,由爵士音乐家路易斯·普利玛作曲。摇摆乐的代表曲目之一。]
定音鼓被安排在墙边,旁边横放着一个很大的盒子,看来是靠近低音提琴。是不是无论哪种音乐,贝斯和鼓都是离得近更容易配合啊。
这时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说起来指挥是哪位——”
令人吃惊的,是小森老师怯生生地举起手来。原来是你啊?
“我姑且是指挥专业的。虽说录取率最高。”
“小森老师的指挥棒挥得可相当不错。明明这么年轻,真不简单。”
听了小此木先生的话,小森老师显得很难为情,完全看不出指挥的威严。
“好啦!今天有几位是新来的,而且反正人到不齐,就先合奏试一下!”
小此木先生大声说道,乐团成员们纷纷停止闲聊,接二连三地就位。
不久后,第一双簧管肃穆地吹响a音,众人开始调音。被一群老人围在中间的朱音显得发怵,但握弓的手型非常像样。她真的什么都会啊。虽然听说小时候父母遇到什么都让她学,但小提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学会的。
听着其他二十几人的乐器在调音中依次跟进步伐,我心想:
好羡慕,好想加入。之前从没有体验过这么多人一起合奏。虽说是外行组成的乐团,或许没那么值得期待。
凛子在旁边小声说:
“要是我也会一样乐团的乐器就好了,感觉现在单纯是来打扰他们,真过意不去。”
旁边的大提琴手开口:
“不用在意,随时可以来玩。能有人在旁边客观评价,对排练也有帮助。”
凛子点点头,拿来两把钢管椅子放在乐团正对面,坐下后双膝并拢,挺直后背。尽管对她散发的紧张气氛感到困惑,我也在她旁边坐下。
事后回想起来,恐怕凛子当时已经意识到了。
和我不同,她从小泡在古典乐里,已经有那个底子。所以就算还没听到演奏,看了也会明白。
“今天铜管不够,两个长笛也有一个请假。”小此木先生说道。
“那家伙好像要忙着老老介护,顾不上玩乐团了。”
[译注:老老介护,指老年人照料老年人,在日本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
唯一的长笛手开口道,众人都笑了。
“演朱庇特吧,只演最后一个乐章。然后,嗯,宫藤小姐和百合坂小姐能跟多少就跟多少,先试一下。要是觉得哪里不顺眼,或者觉得不愿意和我们这些没水平的家伙一起演,不用顾虑直接说就行。”
众人再次笑起来。
但,当首席小提琴手抬起琴弓的瞬间,松懈的气氛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十几根琴弓的尖端一齐冲向天花板。
小森老师站在乐团正前方承受着所有视线,她猛地挺直后背抬起双手。由于乐团规模小,于是没用指挥棒,但我仿佛看到有光束从她指尖射出。
最初的呈示部,是第一小提琴的细语随着第二小提琴烟霞般的震音流淌而出。中提琴、大提琴与低音提琴的透明色涂抹重叠,管乐器以此为信号整齐地抬起头来。
诗月敲响定音鼓,一击便将室内的空气浓密地压缩。
莫扎特最后的交响曲——第41号,《朱庇特》。其乐曲编排之精致与合理性只能以天衣无缝来形容。“山野小路交响乐团”全体的合奏井然有序,以最高速度冲过只用闪耀的玻璃构成的対位法迷宫。
不久前还不以为意地觉得这乐团是群外行拼凑的,真是太惭愧了。精彩的演奏告诉我,他们久经磨练,对莫扎特也研究得透彻。连我都能感觉到被银线穿过脊背般的紧张感,只能在膝盖上紧紧握拳,屏息听得入神。小森老师的指挥棒极其极限地转弯,指引乐团经过距离最短的美妙轨道,冲进结尾的多重赋格。
尽管依依不舍,小森老师还是用指尖干脆地切断最后的和弦。
我下意识起身鼓掌。演奏时的紧张感消失的瞬间,身体不由自主地行动了。指尖传出令人愉快的麻痹感,穿透空气。
身旁的凛子也是同样的反应。
“啊哈哈,多谢多谢。”
小森老师转过身来,难为情地笑着,脸上和以往一样是新任老师那副靠不住的面容。方才支配者的表情已经不见一丝踪影。
“哎呀好久没这么紧张了!指挥莫扎特的时候稍微松懈一点就要变得跟节拍器一样!而且身后还有两个对音乐比我要求还严的孩子听着。”
老师轻快地说道,但我没能立刻回应。
再仔细一看,朱音被小提琴手们围在中间,脸色发青。我只是作为观众听着,但她可是作为乐手死死抓住那辆特快列车跟完了整首曲子。
至于诗月,已经趴在大鼓的鼓皮上。定音鼓可以一击引领整个乐团的呼吸节奏,作用相当重要,可看她这样子,已经完全被大提琴和低音提琴掌握了主导权。
两人的演奏都绝不算难看。
更准确来说,是周围帮衬着没让她们显得难看吧。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暴露出演奏的缺点更让人受打击。
“……对不起。还以为只是来当个外援,想法太天真了……我会多加练习。”
朱音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我也是……明天去祖父家拿定音鼓……”
周围的大叔大妈们连忙开口:
“哪有的事,这才第一次合奏嘛!”
“很棒啊,演出莫扎特的味道了!”
听到安慰,朱音越来越畏缩,垂头把小提琴和琴弓放在膝盖上。
“音乐会,是下个月吧。在那之前,我绝对……把朱庇特——其他还准备演什么?”
听了这话,乐团成员们的视线在小森老师、小此木先生和首席小提琴手田端女士的脸上徘徊。
“呃,这个吧——”
小此木先生为难地开口。
“曲目还没决定,朱庇特……也只是大家都熟悉就先拿这个练,正式上台时估计不会演……”
“诶,可是,只剩一个月吧?”
虽然不是很了解古典音乐会,但上台一个月之前还没决定曲目,不是很危险了吗?
“是的。但今年开始团员们接连离开,计划好的曲目已经演不了了,现在还在拼命找外援,但怎么也……”
诗月和朱音要面对这么艰难的情况吗,责任太重了。
“果然还是因为失去了区认定的资格啊。”
“那之后一口气就少了很多人呀,毕竟兼任的人挺多的。”
团员们突然一副日子不好过的语气。
“是补助金之类的问题吗?”
“不不不,没那么严重,草根乐团而已。”小此木先生道。“只是得到认证资格以后,可以定期免费使用文化会馆。那里无论是演播室还是音乐厅都很棒,普通人想用只能抽签,概率特别低。”
闻此凛子开口:
“是这个区的——外围团体吗?未来文化创成财团?”
“哦哦是叫那个名字。记得是公益什么什么法人来着。”
为什么凛子这么熟悉?心里的疑问眼看到了嘴边,但小此木先生继续说:
“能在那里定期开演奏会是我们一个不小的卖点,但去年没通过审查。哎,连大贝斯都只有一个人,也没办法。”
“……是因为……华园老师退出了吗?”
“哪儿的话!怎么能怪老师呢。”
听小此木立刻反驳,我便明白自己的臆测基本没错。
“是我们没能立刻补充人手不好,况且如果没有老师加入,一开始也根本拿不到资格。”
“但二月份的音乐会总要想办法呀。”
“而且预售票都卖完了。”
业余乐团的音乐会,预售票卖光了?
“那不是很厉害……虽然人数少,但莫扎特或者海顿就能演吧。为什么定不下来呢?”
“下个月的演出有点特别。观众都是年轻人,估计大多完全不懂古典乐吧。今天找大家过来,也是想商量一下曲目。能不能想到什么曲子,演给高中生大学生那种不熟悉的人也能受欢迎?”
小此木先生说着,拿出一张传单给我们看。
“2/14 山野小路交响乐团 恋情成真! 情人节音乐会”
纸上没写上演曲目,但印满了心形。
*
第二天,在学校不着痕迹地打听,发现知道情人节音乐会的学生意外多,还有人说自己认识的人买了预售票。
“山野小路的情人节演出吧?挺出名的,只限情侣入场的音乐会。”
“我学姐就是去看了那个之后和现在的男友交往的。”
“好像要是两人同时鼓掌就代表特别般配来着?”
“有送巧克力的环节吗?带bgm的。”
毫无根据的传言接连不断。
放学后,我们从小森老师口中得知真相。
“华园学姐为了吸引观众,非常努力地散布了各种传言。”
“诶,那成就恋情的效果是骗人的吗?”
诗月紧紧抓住老师问道。
“该说不可能有那个效果吧……啊,不过促成了不少对情侣倒是真的。”
“男女两人已经能在二月十四号一起去听音乐会,还处不上就怪了。”
凛子冷淡地说道。倒也是,人们就是这么被骗的。
“最开始呢,是学姐跟学生还有朋友推销,‘两个人一起来门票打折喔’‘给你介绍约会计划’‘演的曲子很适合恋人听’等等,拿这些理由吸引人过来,不过有对情侣来听过以后进展顺利的传言径自传开,学姐就想到在这方面下功夫,到处散布传言。”
感觉她的确擅长干这种事……
“现在已经是最热门的音乐会了。场地也是文化会馆的大音乐厅,去年还没被取消资格时预约的……所以绝对不能让观众扫兴呀。”
“真的是责任重大,得加紧练习了。”朱音说道,然后忽然朝我看过来。“啊,不过乐队这边有可能留腾不出太多时间……下次演出有安排了吗?”
“下次想加上伽耶一起演,估计是新学年之后了吧。”
“这样啊,那我就努力准备音乐会!如果在pno加小提琴感觉也会很有意思。”
毕竟给乐队起名时参考了电光交响乐团(electric light orchestra),就我而言把小提琴搬上舞台也是一种憧憬。真羡慕,我也想加入乐团,体验真正的交响乐演奏,可惜哪样乐器都不会。
也不知凛子是不是看懂了我的心情,在旁边的座位上叹了口气说:
“要是我也能帮上忙就好了……可是只会弹钢琴。要是选协奏曲,主角就变成我了,对不起乐团的人。”
“古典乐里没有带钢琴的交响曲吗?就是说,不是乐器独奏,而是作为乐团的一员。”
对古典了解最少的诗月问道。
“不是没有,比如肖斯塔科维奇。”凛子提不起劲地答道。“但特别少,另外我不太喜欢那种用法。钢琴的声音和管弦乐合奏融不到一起。”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在爵士乐里钢琴反而更像是节奏组的一员。”
“在古典乐的世界,果然钢琴是乐器之王呀。”
“啊哈哈,旧话重提了呀。”朱音笑道。
“但是呀,实际上钢琴专业的人很多都一副称王似的气质……”
小森老师小声嘟囔了一句。估计是刺激到了她音乐大学时代的什么记忆。
“不是说性格如何如何,那个,他们都坚信世界围着自己转。”
“会不会单纯是老师你和他们性子不合……”
“都说了是真的啦!钢琴就是这样!那来猜个简单的谜语啊,知道钢琴奏鸣曲是怎样的曲子吧?”
我们一同眨眨眼,互相看了看。
诗月不太自信地回答:
“是钢琴的——独奏曲吧。那个,以前——”
“对。‘奏鸣曲(sonata)’这个词在意大利语的原意是‘被演奏的东西’,说白了就是‘曲子’。钢琴曲。那下一个问题。小提琴奏鸣曲呢?”
不知是不是觉得好对付,老师出题的方向对准了诗月一个人。
“是小提琴的,呃,独奏曲吧?”
“遗憾!回答错误!”
小森老师非常高兴地两手交差摆出“x”形。她真是稚气,这个时候甚至显得比我们年龄还小。
“正确答案是小提琴和钢琴的二重奏!如果是小提琴独奏,要专门在前头加上‘无伴奏’三个字。那第三问,大提琴奏鸣曲呢?”
“呃,是……大提琴的……独奏?”
“遗憾!回答错误!百合坂同学好温柔!为了让我显摆老师的样子故意答错的吧!正确答案是大提琴和钢琴的二重奏!后面不用再猜了吧,长笛奏鸣曲也好单簧管奏鸣曲也好里面都有钢琴,更别提音乐大学所有专业里钢琴都是必修课。无论哪所学校的音乐厅里都理所当然会配钢琴。也难怪人们都误以为钢琴是乐器之王了呀。”
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师,你和钢琴专业的人发生过什么事吗?”
“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们人都很好的,还经常请我吃饭。本来指挥专业的人就少,而且不麻烦别人就什么都干不了,自然而然就和各方面的人都混熟了。但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钢琴手都挺自大的。”
“我懂。”凛子用力点头。“参加比赛时周围到处能看到那种人。”
她说得感慨不已。
“惭愧的是我也是那些女王中的一员所以没法给乐团帮忙。哎呀,头疼啊头疼。”
后一句话根本听不出一点惭愧或者头疼。干什么啊,突然装模作样的。
“没办法,我就在下面当个观众好了。哦限定情侣参加来着?不过正好村濑君一样在乐团帮不上忙——”
“凛子同学!?得意什么呢!”
“小凛也要干活的!想听的话就在舞台后面听!”
两人都卖力反驳。凛子面不改色地耸耸肩。
“就算说干活,我是钢琴手又是女王。”
“演巴洛克的曲子!里面有大键琴。”
“正好人数少,是个好主意!小凛一起加油吧!”
难得能在乐团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可凛子好像一脸不满。你不是说羡慕,还说自己也想加入吗?这又是怎么了?看看我,要是连键盘都能交给你负责,就绝对没机会出场。
“那我当观众听好了,虽然想和你们一起演。”
我说着低头朝情人节音乐会的传单看去。
“啊,一个人不让进来着?嗯……约一下伽耶吧。她一直忙着备考,也能放松一下。”
“真琴同学!?说什么呢,想想音乐会是什么时候!”
“咦?中旬的话看一次音乐会而已……考试是二月末吧?不行吗?”
“不是这个意思!”
“小真琴现在就开始练低音提琴!”
“没有大键琴用的椅子所以村濑君来当椅子。”
我被一阵骇人的炮火集中攻击。干什么啊?
*
话里的伽耶第二天晚上打来了电话。
“……学长,那个,有点事……想商量一下……”
“商量?考试的事?是可以,但我能帮上忙吗?”
“考试的事——呃,是的,算是考试的事。”
她的语气莫名含糊。由于是视频通话(原因以前她说过)所以能清楚看到她的视线飘忽不定。既然面对面不好开口,不开视频不就好了。
“马上要交申请书了。”
“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吗。”
“然后必须有家长签字,就只能和父母说。”
“……哦哦,嗯……你还没说啊……”
伽耶是艺人夫妇的孩子,现在上的是完全中学的初中部,那所学校对娱乐圈接受程度比较高。她想来我们高中,就需要参加外部的入学考试。虽然扬言要擅自报考,但交申请书时必须有监护人同意,于是终于到了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
“虽然也想过自己签家长的名字然后盖章交上去,但好像不太行。”
“那种事被发现就完了,千万别干。”
甚至有可能好不容易通过考试,最后却被取消资格。伽耶沮丧地说:
“是的。而且交了申请书以后,我们学校好像还要给家里发什么文件,到时早晚要被父母知道。”
听这语气,简直好像她最近才知道学生成绩报告单[注]的事。都初三了怎么能这样,学校应该早教过了——想到这儿我忽然意识到,完全中学的学生原本用不着参加高中入学考试!学校也没必要给初三学生讲报考的各种事项。
[译注:学生成绩报告单,学生报考时,由母校向报考学校提交的报告单。内容包括学生的成绩、性格、出勤情况等。]
这——因为不是自己的事所以没想太多,不过好像相当麻烦?就算来商量,我也做不了什么啊?
“然后我先是和妈妈含蓄地提过,说是关于升学有事想说。”
“啊,已经说了,太好了。那就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可她回答说大体能猜到……感觉那样子挺无奈的……”
“啊……”
看孩子在学校不开心,或者明明能直升高中却在备考,父母肯定能猜到吧。
“……这,这不是挺好吗,说明父母平时就很关心你呀。”
“就学长来说这安慰人的话还挺正常的。”
等等,那个“就学长来说”是什么意思?
“然后她说,具体的事等两个人都在的时候再说。爸爸很忙,要等周末才能回到家。”
“嗯,那样更好吧。”
到目前为止我还觉得事不关己,答话时没怎么多想,但伽耶接下来的话让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妈妈还说,到时候把村濑学长也带去。所以请来见我父母。”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学长也有责任吧。”
到底是什么理论,自己又有什么责任,我完全一头雾水。接着伽耶突然满脸通红地解释道:
“啊,那个,见父母不是说要送彩礼或者定日子之类的!”
“我知道,不可能有这种误会吧。”
“为什么不可能!”
“为什么你要生气啊!?”
伽耶一时间耸动肩膀大口喘气,等声音镇定下来后才继续说:
“……抱歉。总之爸爸妈妈都想和学长见面聊一聊。”
“诶诶诶诶诶诶诶……不是,等一下……”
伽耶的父亲是歌谣界的王子,在大河剧里也多次出演重要角色,是个知名演员。而母亲则曾是宝冢的首席女角。
面对那两个人该说什么才好?我能跑路吗?
“可别逃跑啊,学长!这可是关系到将来的大事!”
伽耶说着挂断电话。
我根本没心思再提情人节音乐会的事。
*
星期六上午十点,一名刚到老年的司机驱车来到我家,身上的黑西装和白手套相当得体。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专车来我家。
我被带到涉谷区松涛,这住宅区高档得要命。车在坡道中途停下,面前是座造型复杂的宅邸,搞不清到底有多少层。
“欢迎。谢谢您在这么冷的天气特地过来。”
一名优雅的女性来到大门口迎接,那气质只能让我想到用奢华来形容,却又觉得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反而显得俗气。浅褐色毛衣配白色长裙的打扮明明没有一丝浮夸,却根本掩盖不住她的光辉。就连对艺人完全不熟悉的我也能认出来,是黛兰子。
“我是伽耶的母亲,志贺崎兰子。初次见面,伽耶受您照顾了。”
听她殷勤地报出本名,我也慌忙低头。
“我是村濑真琴。呃……和伽耶同学,嗯,一起玩乐队。”
这关系真难解释。黛兰子微笑着说:
“外套交给我吧。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有什么忌口吗?”
“呃,不,没什么……”
来的路上拼命在脑子里模拟见面时想出的问候语一股脑消失了,就连一句“不必费心张罗”都没说出口。准备午餐?要在这儿一起吃饭?不能赶紧把事情说完让我回去吗?
“妈妈,已经来了吗!?”
走廊里面传来声音,接着是伽耶伴着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出现。她穿着蓝色连衣裙,头发向上扎起,明显下了功夫,和我对上视线便红着脸停下脚步,动作僵硬地低下头。
“学长,今天,谢谢你过来。”
这么一看,两人的确有母女相。不只面容,连身上的气氛都一模一样,将来伽耶长成亭亭美人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这时一抹不安划过心头。今天不会是要和我说伽耶应该成为像她母亲一样的演员,不该待在摇滚乐队里?看吧,黛兰子突然走过来紧紧盯着我呢。
大明星忽然笑靥如花。
“啊,好可爱。我一直想有个这样的儿子呢。我家的儿子吧,你看,老大贤造先生和我一个岁数,老二尚登先生在我嫁过来的时候也已经成年,彼此都用敬称,完全没有做母亲的感觉。”
“哦……”
这个人,记得是第三任妻子,伽耶上面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两个,姐姐是一个。和长子同龄可真不得了,感觉双方都挺尴尬的。
“真琴先生不用客气,叫我母亲就可以。”
“妈妈!?你说什么呢!?”
伽耶的声音变了调。真搞不懂这人在说什么。
“伽耶觉得叫‘妈妈’更好吗?今天才刚见面好像不太合适呀。”
叫母亲已经很不合适了吧?
我被带到餐间,椅子上一名刚到老年的男性正抱着胳膊等候。他身穿深蓝色茧绸和服,混杂着白色的坚硬头发梳理得整齐利落,浓眉下有神的眼睛猛地盯住我看。结果我在门口僵住不动,被紧跟在后面的伽耶撞到后背。
“真琴先生请坐,慢慢休息。”
先一步前往厨房的黛兰子朝我说道,但我僵硬的身体仍没有恢复自由。“学长……?”伽耶也在背后担心地小声说道。
男性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地大步走来,在我眼前伸出大手。我迟了一步才反应过来他是要握手,于是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
感觉他握手的力道能把人手指给握断。
右手刚被解放,左手又被他抓住抬起来,拿到眼前仔细观察。我已经只想早点回去,一秒钟也不想多待。
“琴弹得很多啊。”
第一次听到志贺崎京平的声音,和他的歌声完全不同,意外地柔和。
“是勇士(washburn)吧。喜欢extreme吗?”
花了十秒左右,我才明白他在说我弹的吉他。
“……呃,是,是的。……不对,是我父亲喜欢努诺。”
[译注:努诺·贝登科特(nuno bettencourt),葡萄牙裔美国音乐家,吉他手,曾所属于extreme乐队,使用的吉他主要是washburn n4。]
“努诺很不错对吧,我年轻的时候也特别喜欢金属。”
父亲很崇拜努诺·贝登科特这名技巧绝伦的吉他手,痴迷到买了和他同款的吉他。而我只是收下了那把吉他,对乐手本身没那么着迷。
“你的曲子我基本都听了,参考的元素有旧的也有新的,真是多彩。还有乐队名,是从elo来的吧?还是我想错了?你这个年纪听elo可真少见。”
“哦……我喜欢elo还有the beach boys,所以模仿过。还有,初中时写的曲子参考过autechre和my bloody valentine。”
“啊,后边的我不知道呀,抱歉。”
得意忘形过头了,我想着一阵畏缩。
可是,光是以为要听到大喊或是被说教,结果他的态度太过意外,我顿时浑身没了力气。不过嘛,态度友好当然是最好不过。
“原来您也听摇滚啊……?”
没想到歌谣曲的权威人士嘴里会说出我喜欢的乐手名字。
“那当然了。光听日本歌谣可唱不了日本歌谣,换成别的也一样吧?”
您说得完全没错。
“甲壳虫,普雷斯利,鲍勃·迪伦,史提夫·汪达,他们都是我的英雄呀,比我更了不起的几位前辈也都很用心地研究过他们的歌。”
音乐将人们联系在一起,超越时代和国境。
黛兰子和两名佣人一起把饭菜端上桌来。(大概)是正宗的意大利菜。四人围坐在巨大的餐桌前,在奇妙的气氛中开始吃午饭。这边是我和伽耶,对面夫妻二人,总觉得像在接受面试,能感觉到伽耶也非常紧张。
奇怪的是,夫妻两人都完全没有提起伽耶的事情。
“和哪家事务所签约已经决定了吗?要不来我这儿?办事很方便喔,毕竟我是总经理嘛。钱的事情很重要呀。我年轻的时候,最火的时候呀,被人狠狠坑过一次,收入几乎都被骗走了,自那以后唯独钱要自己管得好好的。”
“两次离婚都没出抚恤金吧。还拿到了抚养权,京平先生真了不起。”
“哈哈。不过放心吧,和兰子小姐离婚的时候该付的都会付清。”
诶,这是夫妇间的玩笑?在女儿面前说这话?
“真琴君也是啊,一看模样就知道以后绝对会因为女人闹纠纷。”
伽耶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瞪过来。所以是什么模样?
“不是,呃,我应该没问题。”
“女人方面的问题,我的直觉很准的。毕竟被我抢走女人的男的都要惹出事来呀。”那不是因为被你抢了女人吗!?
也不知道现在吐槽合不合适,我只好一个劲用汽水润湿嘴唇。朝伽耶瞄了一眼,发现她仍缩成一团。
我为什么要待在这儿?来干什么的?每当吃下一口饭,这些疑问便在胃里越堆越高。
吃完饭后,刚喝了两口佣人端上来的咖啡,志贺崎京平语气沉重地开口:
“那,差不多该说正事了。”
明明是句让人心情紧张的话,我却暗自有些安心。太好了,刚才那些果然不是正事。
但伽耶的心情好像没那么轻松,把喝过一口的橙汁放在远处,僵硬地挺直后背。
“首先,我要道歉。”
志贺崎京平转向女儿说道。
“多管闲事给你和真琴君的乐队搭桥,伤了你的自尊,真的对不起。”
见父亲对自己深深低头,伽耶惶恐得快要躲到桌子底下了。
“不,不会,哪有的事。”
原来你会认真道歉啊。尽管有些冒犯,我还是感到意外。这完全颠覆了我之前对志贺崎京平的印象。
“虽然不想让外人看到难看的样子,但感觉对真琴君也该道歉,于是今天叫你来了。抱歉利用了你。”
“不,我完全不在意。”
意外的事接连不断,结果根本不加修饰的心里话脱口而出。我真的完全不在意。这是伽耶和她父亲间的问题,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得失。
“接下来听听伽耶的话吧。”他再次转向女儿。“你也觉得真琴君在场时更好开口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和我们说?”
伽耶绷紧身体,视线飘忽不定,求助似地看向母亲,但又立刻回到父亲身上。
“……对不起。……和村濑学长交往是说谎。”
“不是说这个吧!?等下你还说了这种谎话吗!?”我忍不住插嘴。
“这我们知道。”
“要不是谎话,他就不可能站着走进这个家门。”
听父母立刻毫不留情地回答,伽耶满脸通红。你搞什么呢?
“……那个,呃……”
看不过伽耶为难,我小声说:
“……要不我来说?”
她用力摇头,然后猛地站起身,朝父母大声叫唤:
“现在的学校已经受够了!我想考村濑学长的高中!”
在对面两人看不到的角度,我偷偷拍了拍伽耶的后背。辛苦了。
一时间,两人没有回答。志贺崎京平和黛兰子若有所思地交换视线,然后点点头。
先是黛兰子站起身。
“那伽耶,一起去一下你的房间吧。”
“……诶?”
“需要的书面材料,在你房间里吧?而且不是还想给真琴先生看看以前的相册吗?”
仍然一脸迷茫伽耶被母亲带走,餐间里只剩下我和志贺崎京平两个人。
……不对不对不对,别把我扔下啊?
再怎么说他比想象中更友好,该尴尬还是会尴尬。
“来聊聊男人的话题吧。”
听到这话,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我啊,真的很疼伽耶。是我女儿这点就不多提了,对她个人的才能也很重视。”
这点一看就明白。我默默点头。
“所以才会送她到现在这所对娱乐圈接受程度比较高的学校。比她大的三个孩子也都从那儿毕业,所以大概了解情况。我是希望伽耶也用同样的方式走上艺人这条路。那个孩子的才能足以让她成为第二个千秋直美。你怎么看?”
“……抱歉,这个人我没听过。”
后来查过才知道,千秋直美是个出名的女演员,歌手的实力也足以与美空云雀相提并论,实际听过便明白她的歌声有多么出色,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深感惭愧,不过这些是后话了。
“不是作为第二个谁,作为第一个志贺崎伽耶就很厉害。”
“哈哈,你也很会说嘛。”
“听她说想一起玩乐队,我非常高兴。……还有,抱歉我对演员或者模特那方面不太感兴趣,如果只是音乐的话也不用去那么特别的学校吧。要是能来同一所学校,也能有更多时间相处……虽然是我个人的心情,但她能来的话我会很高兴。但总之要由伽耶同学自己决定。”
“嗯。谢谢你愿意说心里话。”
说完,志贺崎京平暂时停下,拿起咖啡喝光。
“真琴君你可能不是很了解完全中学。”
“……哦。确实不了解。”
“他们平时默认所有人都会直接升到高中部,课程安排也和普通的学校不同。伽耶现在课上学的内容已经是高中的范畴了。毕竟不需要在备考上花时间嘛。”
“啊——原来如此。”
“各位老师完全不会考虑高中入学考试的事,而且没法提供帮助。听说有的学校知道谁要考到外面去,直到毕业都不会有好脸色,给人找各种麻烦。希望伽耶的学校不会做到那个地步吧。”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可怕的事情……?
“而且,你们那所高中水平还挺高的。”
“是,是吗?感觉也就中等水平啊?”
“水平够高但不算顶级的学校,里面的学生都说自己那儿算是中等。”
这个人说话絮絮叨叨却总是切中要害,老实说这奇妙的气质让我害怕。
“虽然你们在陪她备考,但估计挺辛苦的吧。在大多数完全中学,决定要考其他高中的时候就失去直升高中部的资格了,记得伽耶那儿也是这样。毕竟不想让学生跑到别地方去,这规定也正常,落榜就没有高中读了。”
“哦……”
“哎,这方面我可以处理,靠捐款什么的总有办法。当然考上是最好的了。现在明白各方面都很麻烦了吧,你也多注意注意比较好。”
“麻烦我是知道了,不过,”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火辣辣地疼。
“这是伽耶……同学的问题,就算和我说……让我注意也……”
“嗯?哦哦,不是不是!”
志贺崎京平笑得肩膀一阵摇晃。
“伽耶那边的问题当然是我会想办法解决。刚才说的是将来你有孩子以后,意思是做父母的得多注意一下。”
“哦,怎么会说到这个。”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外孙呀。”
“才不是呢!?”
之后黛兰子带着伽耶回来,给我看过去的相册,又拿出甜点一起品尝,度过了一段温馨的时间。伽耶小时候简直是天使,也难怪志贺崎京平对她疼爱有加。不过旁边的伽耶本人倒是难为情得要命。
到了差不多该告辞的时候,志贺崎京平叫来了专车。
等车的时候,他忽然问:
“一直是我们在说,真琴君有没有什么想问的?突然被叫来,肯定很多事都还摸不着头脑吧?”
“啊——嗯……我想想……”
想问的事情吗,是有很多,但对方主动提起又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
“啊。”
我想到了一个。
“京平先生您曾在音乐会上和大型编制的交响乐团一起演出吧?”
志贺崎京平眨了眨眼睛。
“……有过好几次。”
“那种情况,呃,没有鼓,贝斯也听不出音头对吧。如果是歌手,位置比指挥更靠前,所以看不到指挥棒。我就好奇,要怎么唱得和演奏合拍呢?”
带着一副奇妙的表情僵了片刻,志贺崎京平笑了出来。
“刚才聊了那些,被问到想知道什么时你的问题却是这个?”
我挠挠头。可是没办法嘛,毕竟最想知道的事。
“……乐痴……”伽耶在旁边嘀咕道。对不住啊。
“哎呀,真是耳闻不如眼见。”志贺崎京平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和大型编制的管弦乐团配合的确很难,你打算搞?”
“不,我是没那个资格,但现在认识了乐团的人,还看过他们排练,觉得将来要是能一起演出就好了。”
“不错呀,有野心。”志贺崎京平面露笑容。“和乐团演出吧,不亲自体验就不会理解。怎么说呢,嗯,每到重要的地方都要朝指挥转头,去看指挥棒,但基本来说——”
他用力张开双臂,举在半空,思考了一会儿措辞,不久后握起双手。
“整个人都要被吞没。不是主动配合,而是身不由己地合到了一块儿。”
回家的车里,不知为什么伽耶也一起坐了进来。
“让学长特地过来一次,我送你回家。”
说是送我,实际上送我的是司机才对,她一起跟来只会浪费往返的时间吧?虽然这么想,但没能说出口。而且今天完全没和伽耶说上话,我反而感到庆幸。
“学长,今天真的太感谢了,耽误你这么长时间……我也没想到会聊那么久。”
“没事的,过得很开心,而且听到不少有意思的事情。”
“我,我感觉好丢人……那个,挖芋头时掉进坑里还有看到烟花大哭的事绝对别和别人——”
“才不会说呢!而且有意思的事说的不是那些。”
不对,伽耶还是个小不点时那些可爱的小故事也让我听得挺开心的。
“你父亲在歌手方面经验丰富,我听他讲了很多。其实在见面之前,我还以为他会生气,特别害怕来着。”
伽耶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轻轻点头。
“是啊。……我也是,要是早一点和他们说就好了。……重要的事情果然还是要好好说出来才行。”
“……嗯。”
伽耶两手在膝盖上扭扭捏捏地磨蹭,好几次想开口,又犹豫地把话咽下。反复好几次之后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盯着我的眼睛说:
“啊,学长!申请书,提交的日子!”
“诶?”
“是二月的!十四号!”
“这样吗?”那不是音乐会的日子吗。
“然后,因为要去学长的高中,放学后!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陪我放松一下!?我觉得自己复习已经非常非常非常努力了!玩一天应该可以的吧!”
为什么说这么大声啊。不过偏偏是十四号吗。
“十四号吧,嗯,傍晚之后有点——”
正要继续说,却发现伽耶哭丧着脸。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不是正好吗。
我提起情人节音乐会的事。
“然后,你可能对古典乐不感兴趣,不过要是愿意——”
“我去!绝对去!”
伽耶立刻红着脸回答。
放下心后,我又想起之前随口提到约伽耶时三名乐队成员剑拔弩张的态度。当时是被三个人一起训了一顿来着?和临近考试的应考生提这件事可能的确考虑不周,但她本人都觉得放松一下没关系,也不用顾虑——对吧?
4 情人节的甘美血液
“——没想到真的约了,太小看村濑君了。”
凛子叹了口气说道。
“不拴上项圈已经不行了呀。”
朱音耸了耸肩。
“真琴同学!明明那么强调要考虑时期的!”
诗月哭丧着脸紧紧抓住我不放。
周末过去,和大家说伽耶来看音乐会的事就是这个反应。
“不是,那个,本人都说可以了不是没问题吗?也不是玩一整天,拿出一个小时左右看音乐会总不会影响考试——”
“没说考试的事。”
诶——那为什么我要被全员攻击?
“唉,没办法。”凛子说。“尽可能提高音乐会的质量,让他只顾得上听演奏吧。”
“小凛的乐观劲和意志力真是了不起。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还会从钢琴比赛中掉队。”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村濑君。”
“凛子同学自我宣传的时候像呼吸一样自然,老实说真让人嫉妒。”
“因为诗月是呼吸过度。”
“是,是啊……我时常觉得自己应该更冷静些……过度呼吸要怎么才能治好呢?”
“好像在哪里看过,接吻就能治好。”
“那还是继续呼吸过度吧!”
她们的对话和以往一样让人莫名其妙,也找不到插嘴的机会。
“那得定下曲目呀。乐团的人也说想听我们的意见。”
然后又和以往一样唐突地回到正经话题上,精神构造也让我搞不懂。
“面向不了解古典乐的观众……很难选啊。我也不怎么了解,就算被问到想听什么也答不出来,因为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
“选什么曲子很难想到,但绝对不能选的曲子倒是很清楚。”
凛子干脆地说。
“比如难懂的现代音乐?”我问道。别说无调性音乐的时代,斯特拉文斯基还有勋伯格之类的好像也不太行。但凛子摇摇头。
“首先应该避开的是维也纳古典派。”
“咦,为什么?”
“古典派好像是莫扎特、贝多芬等等?不是古典乐的代表人物吗?”
“莫扎特也好贝多芬也好,没价值的作品和名作一样多。就算是名作,曲子里也几乎必然有无聊的部分。比如之前演的《朱庇特》也一样,第二乐章的行板感觉就完全是应付了事的。”
个人意见!只是个人意见!
“呃,意思是说时代再靠后一点的曲子比较好?”
“浪漫派?勃拉姆斯,瓦格纳这两人首先是曲子时间长,我不推荐。而且编制太大,‘山野小路’人不够,特别是德国的音乐很多都是这样,大张旗鼓的倾向比较强。”
“那不是德国的就行了?”
“不是德国的话知名度就要下降一大截。日本的音乐教育太偏重德国音乐了。要说法国作曲家都有谁,肯定一时想不起来吧?就连弗兰克都完全没人知道。也就是圣-桑和拉威尔有人听过?拉威尔的魅力在于管弦乐编曲,如果不忠实地重现乐谱所需要的人员果然很难办。”
“意大利不是很出名吗?是歌剧的发源地吧。”
“绝对不能给不懂的人听歌剧。”
“为啥!?”我再次追问。
“歌曲,特别是独唱曲中歌声太突出,效果好坏完全看歌手的实力。听众也会只关注歌声,体会不到管弦乐的趣味。这次主角到底还是‘山野小路’的各位乐手吧?”
“嗯,哎,那倒是……”
“还有一点和音乐会无关,歌剧的剧本都太烂了我不喜欢。”
个人意见!这百分之百是个人意见!
“那东方的呢?俄国吧。柴可夫斯基或者拉赫玛尼诺夫等等有很多名曲,旋律也通俗易懂,不是挺好的吗?”
“在那个范围选的话我就想演钢琴协奏曲了,根本忍不住,所以不行。”
“那完全是你自己的问题吧!”
说到这个地步,好像根本找不到什么曲子能拿出来演了。
“那让小凛给不了解的人选古典乐,会选谁的曲子?”
听到朱音发问,凛子考虑了一会儿后回答:
“肖邦。”
“他只写过钢琴曲吧!”我立刻吐槽。“不是你说乐团才是主角吗?”
“毕竟是乐器之王,没忍住。”
凛子说得毫不惭愧。考虑到肖邦的名誉姑且补充一下,他也写过少量带管弦乐的曲子,但都是彻底强调钢琴这个主角的协奏曲。
“那干脆不选古典乐不就行了吗?游戏或者电影。比如勇者斗恶龙或者吉卜力的曲子大家都知道吧。”
诗月的建议相当正经,虽然值得考虑——
“‘山野小路’的保留曲目里没有这类曲子。还有,游戏或者电影里的交响曲果然铜管乐器的声音会特别华丽,人数少的话很难实现。音量怎么也没法平衡。”
不管哪个方面,编制问题都是压在头上的一块大石。
这时,音乐室的门开了,大群学生吵吵闹闹地涌了进来。接下来是音乐节康塔塔的全体练习,于是我们才会在开始之前的空余时间闲聊。
总人数八十名,是个大合唱团,音乐室要被挤满了。
做完整套热身运动和发声练习后,用手机连上音乐室的音箱,播放电脑制作的管弦乐伴奏。
赋格也好,众赞歌也好,都已经像模像样。
看到合唱的完成度,我却愈发不满。都怪亲眼看过“山野小路交响乐团”那种高水平的演奏,自己用音序器做出的管弦乐听起来实在寒碜。
果然还是换回钢琴伴奏吗?
可是,混声四部合唱只用钢琴伴奏,气氛就会彻底变成上课一样严肃,我不太喜欢啊。而且加上管弦乐才有巴赫的感觉,特别是众赞歌,里面还有管弦乐做主角的部分。
心里想着多余的事情,结果那天排练期间老是走神,害得我被凛子在旁边用胳膊肘戳了好几次。
排练结束后,二年级男生们离开时的对话忽然传进耳朵。
“感觉最近更喜欢第一首曲子了。”
“啊,我懂。和女生你追我赶的时候,唱得完全合拍就感觉很舒服是吧。”
他们说的“第一首”是从康塔塔节选的第一曲《心与口,行为与生活》。更有名的是放在第二首的终曲众赞歌《主啊,人所渴望的喜乐》,但我也更喜欢第一曲,这感想真让我高兴。
“以前只是觉得在哪儿听过,能了解整首曲子感觉很有意思。”
“全部听过之后发现以前不知道的部分也不错,感觉赚到了。”
“还能在别人面前装作很懂。”
“但曲名完全记不住呀。”
“没错没错——”
“旋律啦主题之类的,就单纯觉得心情舒畅。”
“把古典乐听得这么随便,总觉得过意不去——”
二年级的男生们谈笑着走出音乐室。我猛然回过神来,朝凛子看去,便和她对上了视线。刚才的对话她也听到了,看眼神就知道心里想的和我一样。
我们两个争先恐后地冲进音乐准备室,里面的小森老师见了睁大眼睛。
“可以开一下仓库门吗?想看看乐谱。”
尽管被我焦急的语气吓了一跳,小森老师还是点点头。
*
“巴赫吗!我们擅长啊。”
小此木先生看了我拿来的乐谱,面露笑容。我点点头说:
“我查过‘山野小路’以前公演的曲目,感觉演过很多巴洛克。编制不大,而且如果是通奏低音,就能掩盖低音提琴少的问题,或者说音量正好平衡。”
“原来如此。这首曲子很有名,感觉大家都知道啊。不过。”
他说着翻动乐谱,表情变得认真。
“只选第三号——或者说只选这个乐章不好吗?毕竟只有这段旋律出名,演整首曲子的话会相当长。而且,要是连第二号和第四号都演的话,有点担心观众会听腻。再选其他出名的曲子是不是更……”
其他乐团成员也围到桌边,探头朝看向乐谱。包括首席小提琴手田端女士在内,各声部的首席演奏者都到齐了。我们现在是在上次当排练场地那座区民会馆隔壁的一家小咖啡店里,小此木先生的本职竟是这儿的老板。
“不过我也更喜欢第二号呀。”田端女士说道。“那种忧郁的感觉好棒。但年轻人大概不熟吧。”
“很好啊,我最喜欢法国式序曲了,切换到vivace(活泼)的瞬间心情格外爽快。”
“b小调对我们吹长笛的来说是种憧憬啊,远比普通的协奏曲更拉风。”
“可是……”
“不行啊。要是以往的定期演奏会倒还好。”
“大键琴怎么办?”
“那个我来。”凛子说着举起手。“如果各位能接受用合成器弹的话。”
“这方面我们不在意,不如说很感谢。”
“巴赫的曲子,能受欢迎吗?”
“难道说向朋友调查过吗?其实在年轻人之间第二号和第四号也很有名,只不过我们不知道?”
“不,没有这回事。”我摇摇头。“大家听过的应该只有第三号的咏叹调。”
“我想也是啊,嗯。”
“但是,我非常——”
我说着正要站起身,忽然回过神来,感到过意不去。
“那个,对不起。本来我也不会参加演出,只是个观众,所以这只是个人任性的想法。但是,”
我低头看向乐谱,指尖沿序曲中复音的旋律前进。
这时我心里想的,是这样的事情:
如果是华园老师,会怎么做呢?如果那个人能参加乐团演出,聚在一起讨论曲目时,会在这些人面前说些什么,又会用怎样的办法点燃他们心中的火?
“我想听这个。对现在的‘山野小路’来说,这部作品绝对是最适合的。”
说完,我屏住呼吸,正面迎上他们的视线。
*
二月十四日放学后,我和伽耶约在校门口见面。
等她的时候,我还看到好几个鼻尖被冻得通红的初三学生跨过校门,又带着紧张得到缓解的面容离开。明明只比我小一岁,看起来却格外稚气,真是不可思议。大概因为是应考生,心里不太从容吧。
回想起来,正好一年前,我也和他们一样,在包里揣着大号信封通过这道门。在校学生穿校服的模样看起来都很高大。记得那天下大雪来着?今天阴天,没有雨雪真是太好了。
已经要过去一年了吗。
时间真是转瞬即逝。回顾过去,总觉得不像是自己的人生。这一年里遇到很多有才能的人,堆砌乐音,在舞台上沐浴灯光——
“学长!”
听到声音,我回过神来。
身穿暖白色外套的小巧人影从人行道向这边跑来。是伽耶。她满身耀眼的光芒仿佛春天提前到来,我不禁眯起眼睛。
“抱歉,让学长久等了。”
来到我面前之后,伽耶两手撑住穿着裤袜的膝盖弯下腰,大口喘气说道。我连忙摇头。
“没事的,没等太久。”
“这么冷的天,不用来外面等……也行啊……”
“不是,今天一直心情激动,正好来外面冷静一下。”
伽耶眨眨眼睛。
“就是说……那个,有那么期待吗?”
“嗯。伽耶说愿意一起去真是太好了。”
音乐会仅限情侣入场。凛子,诗月还有朱音都要参加演出,要是伽耶不行就没人可约了,总不能让姐姐和我假扮情侣。当然只要拜托乐团就让我能到舞台侧面去听,但这次实在想在观众席上好好听一听。
古典交响乐会面向观众席给每种乐器安排最合理的位置,保证音响效果与演奏时的呼吸。不从正面听就没法真正体会其中的乐趣。
“是,是吗。……我,我也特别激动,昨晚都没睡好。一直紧张。”
“今天不是只用交申请书吗?又不是上考场。”
“不是说申请书的事!”
伽耶气鼓鼓地大步朝玄关走去。
不用多说,她自然成了校内学生们注目的对象。既是演员又是模特,长相已经被众人所知,而且就算不接触娱乐圈,也没法无视伽耶身上耀眼的气质吧。
“诶,那个女生?”“要考我们这儿?”
四周的学生小声议论纷纷,还有人拿出手机拍照。
伽耶毫不在意周围的杂音,在访客登记本上写下名字,从包里拿出拖鞋,愤然踏进教学楼。我慌忙追在她身后。
“那我去交申请书,把那些无聊的手续赶紧办完!”
她在楼梯口停下脚步,转头对我说道。
“……嗯,嗯。加油……?”
好像不是什么需要加油的事,但也不至于说无聊吧?
正要踏上第一级台阶,伽耶再次转身。
“学长!请给我传递考试合格的能量!”
她说着从包里拿出白色信封,回到我面前。
“能量……呃,这样?”
虽然不是很懂,但我还是两手盖在信封上,咬紧牙放出某种不明所以的波动。
“谢谢!我走了!”
伽耶振奋地转过身,跑上楼梯。
“啊,我知道这个音乐厅。”
看到区立文化会馆,伽耶说道。
“哥哥说音响效果非常好。”
伽耶最年长的哥哥,如今在音乐方面已经是人气超过父亲的演歌歌手。这场地的质量连专业人士也认可啊。
走进音乐厅四处打量,我也明白了。舞台背后设有反射板,呈优美的曲面,天花板和墙壁的表面都经过复杂的凹凸加工。虽然不是很懂音响工程学,但看着就知道设计上非常用心。
这么好的场馆,以前他们每年能免费用两次吗。
来到后台,在一群穿燕尾服和晚礼服的乐团成员之间,还能看到我们乐队的人。凛子、诗月和朱音也都穿着沉稳的黑色连衣裙,袖口和衣领处搭配网眼面料,显得非常成熟。
“小伽耶!谢谢你过来!”
朱音很快便注意到我们,跑过来抱住伽耶。
“学姐们好漂亮……pno也这样演一次吧!”
伽耶也抱住朱音,兴奋地说道。诗月低头看着礼服嘀咕道:
“但这一身露得比较多,想藏住真琴同学骨感的体型是个问题呀。”
“为什么说得好像我也要穿一样。”
话说我是想参加乐团演出,但演古典乐是穿礼服啊。感觉自己穿了也不合身,说不定还是当个观众更好。
“呀,村濑同学。和朋友一起来了啊,今天就愉快地——”
小此木先生走了过来,身上的燕尾服很是得体,可他话说到一半时看着我睁圆了眼睛。怎么了?
“……啊啊,没事……男生,是吗。我还以为……”
看我穿校服才发现?太扯了吧!?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听声音就知道。”
“但我听说是女子乐队,看大家都……那什么……”
“最近女孩子也有这样的呀,感觉挺清爽嘛。”
乐团成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朱音忍住笑意,诗月不知为什么一脸得意地不住点头,凛子则看着我“一副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模样。我感到一阵头疼,从后台逃了出来。伽耶和乐队的三个人也跟在后面。
“那村濑君。”
在今天服装的衬托下,凛子傲然的态度也显得更甚了两分。
“开演前让我检查下随身带的东西。”
“啥?为什么?”
“别装傻,包里面肯定装着今天到处收到的巧克力吧。”
听了凛子的话,其他三人都瞪大眼睛。
“……是装了。……不过为什么非要检查?”
“队长的女性问题关系到乐队的死活。快点拿出来。”
这什么逻辑?
不过也没什么好藏的,争来争去又很麻烦,于是我打开包。
“这么多!?”
诗月的声音近乎惊叫。
纸袋三个,把包塞得满满当当。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巧克力,都是市面上卖的便宜货。
“啊——不是,这个吧,”为什么我非要找借口啊,心里这么想,我还是和她们解释。“班上的女生说‘村濑不该收而是要送吧,反正你肯定没准备,就拿这个给大家发吧’,把多余的人情巧克力都塞给我了。然后六班和八班的女生也来凑热闹,结果拿到这么多。”
伽耶夸张地叹了口气,凑近了盯着我的脸说:
“学长,这话你当真了……?”
“诶?啊,嗯,……嗯?”
“小伽耶真是直截了当,我们这些已经习惯他的人可学不来。”
“确实呀,看到真琴同学露出这么大破绽,最先想的都是要怎么捉弄。”
“诶,呃,那个,刚才我说错话了吗……?”
“完全没说错,我们纯粹是佩服。”
我纯粹是觉得莫名其妙。
“那村濑君,这些不是从女生那儿收下的情人节巧克力,只不过是为了给别人发才收下她们用剩下的东西,你是这么理解的。”
“嗯……也没什么理解,她们就是这么说的……”
“那现在拿给乐团的人,说是我们发的也没问题?”
“……哦,拿去吧。”
见我递出三个纸袋,朱音笑容满面地从旁边抢过一袋。
“不愧是小凛!把小真琴拿捏得这么熟练!”
诗月也拿走一袋,感叹道:
“要这样诱导啊,毕竟相处得最久……”
夺走最后一袋后,凛子不以为然地说:
“村濑君还没脱下尿裤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终于连过去的记忆都开始捏造了吗?算了我无所谓。
“那你们两个,”凛子转向我和伽耶说道。“我们会拿出最完美的演奏,让你们根本没心思想起旁边坐的是谁。”
这个中等规模的音乐厅大约有五百个席位,都被情侣们坐满。
随便打眼一看,便能发现观众们平均年龄异样年轻,还能零星看到像我和伽耶一样穿校服过来的高中生。虽然少数观众似是上了年纪的夫妇,但整体气氛怎么也不像是古典音乐会。
或许正因为如此,光是乐团成员在舞台上出现,便响起一阵短暂的掌声。
大概在以往的情人节音乐会上是常有的事,小此木先生他们也习惯了,只是笑着挥挥手,然后准备各自的乐器。
不久后,双簧管开始吹响a音,肃穆地延伸。
别鼓掌!这不是演奏!只不过全员开始调音而已!我暗自向周围喊着,手上打开节目单。
太好了,曲目清楚地印在上面。
由于一个月前还没能确定,传单上没写准备上演的曲目。之前还担心连节目单也赶不上,但还好没出问题。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d大调 第三号管弦乐组曲
b小调 第二号管弦乐组曲
d大调 第四号管弦乐组曲
看了上面写的曲目,伽耶歪头纳闷。
“虽然是没听过的曲子……不是按编号顺序演啊。”
“哦哦,嗯,要说原因——”
这时,又一阵鼓掌声响起。
这次掌声没什么问题。调音结束,指挥者小森老师走到舞台上。小巧纤细的身材配上西装衣裤,完全没脱离大学生的风貌。如果是普通的音乐会,说不定就算她从侧面走上舞台也不会有人认出是指挥者,更不会响起掌声。唯独这个时候观众们都不了解古典乐反而起了正面作用。
小森老师走到指挥台旁边,和首席小提琴手田端女士握手,向观众席行过一礼。我鼓起掌来,伽耶跟着鼓掌。
“大家晚上好!”
一开口就是熟悉的小森老师,这让我放下心来。话说演奏前指挥者会突然讲话吗?
“欢迎大家来到‘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情人节音乐会!很高兴能看到很多年轻的观众!大家平时可能很少听古典乐,所以先简单介绍一下今天要演的曲子。”
接着老师清清嗓子,再次开口时压低了音调。
“那个吧,虽然有点唐突,但大家常去看流行乐或者摇滚乐的演出吗?一般来说他们不会事先公开要演的曲目吧?不如说事先公开的话就让人扫兴了。但古典音乐会会在传单上写清楚曲目。为什么呢?真是不可思议。”
的确不可思议。我们pno那次演钢琴协奏曲时也是事先公开了上演的曲名,但更不可思议的是——演奏前开始长谈的小森老师。她打算干什么,大家不觉得困惑吗?不,对不了解古典乐的人来说,这样轻松地开场说不定更合适?
“所以这次配合对非古典的音乐会更熟悉的各位观众,我们也没有提前告知曲目!”
咦咦咦咦咦咦。我好不容易才把内心吃惊的声音挡在嘴边,没有出声。
紧接着小森老师丧气地道歉。
“对不起,骗人的。其实一个月之前还没决定要演什么……”
观众发出爆笑。效果很好。
“要说没有决定的原因呢,大家请看。”老师伸手示意等在她背后的乐团。“人数,很少吧?没什么能演的曲子!但请大家放心,我们找到了。大巴赫的管弦乐组曲,第三号、第二号、第四号。可能有人会奇怪,为什么不按编号来演?”
值得庆幸的是,老师会替我给伽耶解释。
“第三号和第四号都是d大调,曲调非常像!连续演下来大家可能觉得‘诶?这首刚才演过了吧?’不如说我们演奏的人会晕头转向。”
笑声再次响起。好像有种《无标题音乐会》的感觉。
[译注:1964年8月在日本开始播出的古典系音乐节目。]
“所以曲目的安排是把平和的第二号b小调放在中间,换一下心情。d大调和b小调,都有两个升音,同样的调一直持续。这样很轻松,不用换乐器,定音鼓也不用重新调音。啊,这是我们这边的事情了。”
听到这里我实在是开始担心了,这时乐团最后方飞来一声咳嗽。是小此木先生。他旁边的诗月正忍住不笑。
“啊抱歉,弄得像上音乐课一样!我本职是老师,一不小心说多了。说起来观众里能看到我们学校的学生呀?老师我会加油的!”
第三阵笑声响起后,小森老师走上指挥台。
她从谱架上拿起指挥棒的瞬间,我便感觉到音乐厅的气氛彻底变了,浓密得甚至能烫伤喉咙。小森老师挥舞指挥棒,用尖端将其上层因灼热变得通透的澄清处舀起。
全体合奏迸裂开来。由定音鼓滚奏引导的小号光辉夺目,在其号令下,双簧管和弦乐步伐悠然的旋律充满整个空间。每当我听到序曲中这段开头时,心中总会浮现出一群丽人提起长裙裙角,伴随着掌声与喝彩踏入舞会场地。她们脸上洋溢着柔美的笑容,心中暗藏能量,每走一步都渗出将引发狂热的预兆。
壮丽的入场曲很快安静下来,结束音忽然中断后,轻快的节拍袅袅升起。起初是加洛普舞曲不住地涌起泡泡。随着第二声部加入,构成赋格后进一步加速。接着大贝斯加入第三声部,定音鼓和小号兴奋地点火。弦乐与双簧管激烈地互相纠缠,轇轕,恋恋不舍地分离,又再次靠近,踏出舞步。狂热与理性在精致的音乐理论上完美并存,简直像无限延展的分形图。
庄重(grave)与快活(vivace),随心所欲地让听众的心情在两种相去甚远的节奏间摇摆不定,这种形式在十七世纪的法国诞生,通过意大利传到德国,十八世纪时爆发般流行起来。作曲家们纷纷互不相让地效仿这一构图写下曲子,安排在作品开头,将听众们拽入自己的音乐当中。
到二十一世纪的如今,应该没有变化。
以数学概念匀称地罗列带有高度和色彩的音符,便能从中感受到美,或是情绪,甚至是神的声音——人类内心不可思议的构造,无论经过多少时间,应该都不会变化。
所以,我们也会无数次因几百年前的音乐而震撼。
指挥棒尖端划断序曲最终一道和弦的瞬间,掌声在几名观众手上响起,接着在观众席间传播开去。
如果是普通的古典音乐会,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上演复数乐章的曲子时,在最后一个乐章结束前保持安静才符合礼节,在观众们都不懂古典乐的情人节才会响起的掌声——但那又如何?和如今心中冲撞得胸口疼痛的热量与悸动相比,礼节就像梦话一样无足轻重。
小森老师转头看了一眼观众席,露出苦笑,手掌向下张开两臂,柔和地平息掌声。唯独接下来的乐章,决不能在喧闹还未散尽时开始。
她等待寂静来临。
在黑暗与虚无的交界处,小森老师的左手从中间慢慢一划而过。
那旋律仿佛从树叶缝隙零落的月光,纤细得让我一时没能注意到是什么时候开始响起,却深深渗入意识不肯离开。接着是第二小提琴和中提琴手牵着手,以对位旋律的回响来做出回应。
咦,这个……我听过……
——观众席上到处有人窃窃私语。
没错。估计不管是谁都至少听过一次。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写过的最为伤感的优美旋律。
不,或许大巴赫对这一乐章并没有特别的感情,只是像每天的惯例一样完成的数千份工作之一。其证据便是他对这个乐章仅题名为“独唱曲风(air)”,大概心里只觉得这是带有歌曲般旋律的徐缓乐章。
为音乐赋予特殊含义的永远是听者,而不是创作者。
唯独这个乐章被选中,改编得充满诗意,抓住全世界音乐家的心,深受喜爱。如果改编版没有被起上《g弦上的咏叹调》这一煞有介事的标题,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出名。
我回想起一个月前的事情。那天我抱着一沓乐谱,和其他乐队成员一同前往小此木先生开的店里,插手乐团讨论演出曲目的会议。
“我想听这个。对现在的‘山野小路’来说,这部作品绝对是最适合的。”
我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任性的想法。
“意思是以《g弦上的咏叹调》开头,给观众听管弦乐组曲?”
小此木先生翻着乐谱说。咖啡的香气和老旧纸张的味道混在一起。
“对——不,准确来说不是。……那个,我们最近在学校排练巴赫的康塔塔,就是《主啊,人所渴望的喜乐》那首。”
“那可挺厉害,都是高中生?”
“只节选了第一曲和最后一曲。然后完全没听过巴赫的学生说他更喜欢并不出名的第一曲,我听了非常高兴,然后就想到了这部作品。我——”
犹豫片刻,我还是老实坦白。
“我不喜欢《g弦上的咏叹调》。”
小此木先生只是猛地一抬半边眉毛。首席大提琴的大叔听了笑眯眯的。背后的朱音扑哧一声笑了。我没有在意,继续说:
“编曲太过分了,只是为了突出小提琴手,第二小提琴和中提琴还有大贝斯互相缭绕的旋律被抹去。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听到原本的巴赫。”
首席小提琴手田端女士小声问“这孩子平时总这样吗?”还能听到凛子回答说“以往可没现在老实。”烦死了,少管我。
“此外选曲时最重要的原因,是编制。”
“编制,唔。”小此木先生道。“的确,巴洛克的话不用再找外援。”
“是的。不过呢,巴洛克的话果然交响乐的味道比较淡。”
“也难怪。”第一双簧管的演奏者说。“毕竟出现在交响乐的体系确立之前。”
“但难得有不太懂古典乐的观众来看‘山野小路’演出,就希望他们能充分感受交响乐的气氛。然后,我就想了一下怎么才算交响乐的气氛。”
“嗯……编制要大,无论弦乐、木管还是铜管声音都够华丽……按我们的人数实现不了也没办法。”
小此木先生一脸遗憾地嘟囔道。我也点点头。
“是这样没错,但是,呃,和各位内行的说这话可能会被笑话。以前,我一直独自做电脑音乐。初中时没钱买不了太贵的音色,就用免费音色勉强应付场面。虽然怎么也做不出逼真的管弦乐声音,但有时无论如何都需要交响乐的味道。试过很多办法后我发现了。定音鼓和小号同时出声??????????,就很有交响乐的味道。”
小此木先生睁圆了眼睛。
吧台席位上吹小号的大叔站起身来。
“我懂,我可太懂了!就是那个感觉,一声就能带动全场的气氛是吧!那个瞬间能让人觉得演交响乐太棒了!最近没有定音鼓,完全体验不着。”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这么选吗。”
小此木先生叹了口气,朝手上的乐谱看去。我点点头。
就巴赫写的曲子而言,《管弦乐组曲》的第三号和第四号中定音鼓和小号可以说是异常活跃。也有说法是这两首曲子原本只有木管、弦乐和通奏低音,后来为了在大规模的演奏会中上演才有所修改。
所以——很有交响乐的味道。
“真琴同学!是为我选的曲子吧!我会加油的!”
诗月兴奋地说道。倒不是为了她,但的确需要她多努力,于是我没反驳。
“第二号也要对吧?很好很好,来演吧。”
长笛手欢喜地说着探过身子。
“毕竟第三号第四号都没我出场机会,所以第二号可要坐稳了主角的位子。”
“巴赫呀,对中提琴很有感情。”首席中提琴手说着点头。“挺好的吧木先生,就选这个吧。”
“担心不受年轻人欢迎也没用嘛。”
“是呀。买票准备来看,就说明想听交响乐了。那么我们只有拿出全部实力来演奏吧。”
小此木先生转头朝首席小提琴田端女士看去。
老妇人只是笑眯眯地点头。
接着他转向我,合上乐谱放在桌子正中央,放上自己的手掌。
“……就演这个了。”
咏叹调溶进空气中消失不见,我的意识从记忆的水底被拉起,回到现实中的音乐厅。
笼罩在四周的掌声仿佛黎明时分的暴雨,激烈又真实,却又莫名像是梦境的延续。这一次,小森老师没有等待观众安静下来,停顿一次呼吸的间隔后立刻再次点燃乐团。温和的加沃特舞曲,令人目眩的布雷舞曲,毅然的吉格舞曲……各式各样的舞曲节拍从她指挥棒的尖端涌现,化作波纹,向整个乐团扩散,更加高昂地回响着,填满整个音乐厅。
于是,我得到了答案。
那便是乐器之王???????。
根本不用讨论。无论钢琴还是管风琴都不是对手。小森老师只用一根细棒将其随意操控,奏响乐音。那件名为交响乐团的乐器,是凌驾于所有乐器之上的王者。
所以无论哪个时代和国家的音乐家们,最后都必然深陷其中。面对自由自在地奏响那件乐器这一欲望,没人能够抵抗。
就连我——也一样。
为什么我只能待在观众席的角落,紧靠在椅子上听着?真想立刻加入他们,站到那片灯光下,只用一根手指便从虚空中牵出无数音色——好想将这一幻想变成现实。
已经记不清掌声是第几次响起。等声音自然平息,小森老师再次转向乐团。第二号,b小调。任由几乎将人灼伤的不甘与憧憬堵住喉咙,我沉溺在长笛与弦乐性感的协奏之中。
*
“——君。村濑君!”
被冰凉的东西啪嗒啪嗒拍打脸颊,我回过神来。
眼前是凛子的脸,冰凉的东西是她的手。这时,身体猛地感到一阵寒意,我哆嗦着扣紧外套。
“从刚才起一直是这样。”旁边的伽耶说。“演奏结束后就像丢了魂一样。”
“说明我们演得有这么好!”朱音拍了拍我的肩膀。
“能着迷到忘了伽耶同学在旁边,目的达到了。”
诗月也一脸得意。
再次环视四周,发现是文化会馆背后,少女们正围在我身边。高高的街道树密集地遮住路灯灯光,她们的影子也变得模糊。
无论凛子,诗月还是朱音,校服外都穿着外套,和刚才身穿黑色礼服完全融入乐团时相比,完全换了副模样。
说起来——
“……这样啊,凛子和朱音也在……”
嘴上嘀咕的话被凛子听到。
“什么意思?”
“呃,发现自己当时根本没意识到你们也在台上。诗月——定音鼓果然还是引人注目所以看到了,但对凛子和朱音就完全没意识。”
“哦?这算是夸奖吧?”朱音问。
“那当然。像我是通奏低音,不被注意到是最合适的。”
所谓通奏低音(basso continuo)是将大提琴、低音提琴等低音乐器和大键琴、管风琴等擅长和声的乐器放在一起,是巴洛克音乐特有的声部。在摇滚乐队里就类似于贝斯+节奏吉他的组合。为了描绘曲子的轮廓,这个声部需要持续发声,但不能抢眼。特别是大键琴,通常情况下乐谱上甚至不会写音符,演奏者要看情况随着和弦即兴弹奏,尽管处于不显眼的后方,却难弹得要命。这倒类似于摇滚乐队,定下和弦之后其余部分完全交给每件乐器自己发挥,正因为凛子习惯了这种做法才能胜任吧。
所以说没能意识到凛子,是在夸奖。看到她准确理解,我松了口气。
那时在舞台上,没有凛子、诗月和朱音,也没有田端女士和小此木先生。
那里只有一件名叫交响乐团的巨大乐器,以及用复杂离奇的技术将其奏响的小森老师。
乐器之王。
演奏和被演奏的双方想必都非常愉快。
“学长,一直在旁边听得一脸羡慕呀……”
伽耶感慨地小声说道。原来表情上就能看出来啊?太羞耻了。
“不过嘛,我是好不容易才跟上的呀。”
朱音说着,难为情地笑了。
“是啊。虽然以后还想再演,但说这话有些不自量力,大家水平都太高。”
诗月老实地转过头,朝背后文化会馆的墙壁看去。
“华园老师一边做老师的工作,一边还能指导交响乐团,真的好厉害。我可学不来。”
凛子说着叹了口气。
由老师锻炼出的乐团。我真心想听一听老师还没离开时的声音。不,她回归的可能性也不是零,不该当成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对了,乐团的人呢?”我问道。
“在里面商量开酒会的事。”凛子答道。“我们也不是乐团的,而且没成年。另外有事要趁现在办完,就先出来了。”
“有事?”
凛子无视我的问题,朝伽耶看去。
“伽耶。公平起见,数三个数一起拿出来,行吧?”
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伽耶竟然懂了,那表情明显感到压力,但很快轻轻点头。
“那,准备了!”
朱音把小提琴盒放在花坛边沿上,打开包。诗月和凛子同样把手伸进包里,伽耶也慌忙拽过手提包。
“一、二、三!”
四个人伸出来的手上——
分别是小纸袋、用缎带系上的透明袋子、经过包装的小盒子……
“哇,小诗的是pierre marcolini!真是鼓足了劲!”
“果然想选自己尝过最好吃一种,就是这个了。”
“伽耶是手工做的吗?”
“诶,啊,是的。姐姐最近还在办料理节目,让她教我的。”
“原来如此。我的也是手工,不过是让哥哥给做的。”
“不愧是凛子同学,能坦白说出这种事……”
“计划和指挥是我负责,一直待在厨房向里面传送爱情能量。”
“啊,那我也一样!店员包装的时候一直在传送爱情能量呢。”
“相比之下我的就最普通了呀。”
“但朱音学姐,这是北海道限定的商品吧,好像从没在东京卖过。”
“嗯。寒假去北海道的时候吃过。这次麻烦奶奶寄过来的。”
她们的品评会叽叽喳喳的越来越热闹,只剩我一个人置身圈外,只能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
看来话题是各自带来的巧克力。
可是我越来越冷,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
“啊——呃,……是交换巧克力?之类的活动?也用不着现在在这儿办吧。”
四人份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那是无奈、诙谐、慈爱的目光。
“说什么呢小真琴。”
“是给真琴同学的巧克力啊,这还用问吗!”
“那个!学长!受过你太多关照,算是谢礼。”
“你得全部吃完,之后告诉我感想。”
看着四个人递过来的巧克力,我惊讶不已地收下。
“……啊——呃,那什么……谢谢。……以前和这种事完全无缘。”
“村濑君不是无缘,只不过没意识到有缘而已。”
凛子毫不留情的挖苦来得突然。
“真的是呀。”朱音朝我鼓着的包看去。
“不用在意的真琴同学!今后我会每天都送你情人节巧克力!”
准备让我体验什么全新的心理学恐惧是吧?……不不不,唯独今天还是不吐槽了。让我听到那么棒的演奏,之后还送我巧克力,实在不好开口。
这时,一阵脚步声靠近。
转头看去,有好几个人影从文化会馆的后门出来。是“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成员们。大家都背着乐器盒子,显得人员众多。
身穿淡棕色毛皮外套的小森老师最先发现我们跑过来,看到我正要放进包里的东西,兴致勃勃地说:
“噢,送巧克力?真好呀立刻实践!村濑君给我也帮过很多忙,确实想过要送,可是你们看,姑且是老师和学生。”
“是啊,绝对不行。”诗月语气严厉。
“那是性犯罪。”凛子也毫不留情。
这时小此木先生走了过来,身后背着低音提琴琴盒。老人纤瘦的身体显得乐器盒格外巨大。
“哎呀,今天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
他说着依次和凛子、朱音、诗月握手。脸上笑得满是皱褶。
“这之后大家要去店里喝几杯,小森老师说也一起去。你们,嗯,还是高中生……”
“是的。时间已经不早,就先失陪了。”凛子态度殷勤。
“我演得很开心!”朱音说道。“抱歉拖了后腿!”
“我也是!靠大家的照应总算是没出问题。”接着是诗月。
三个人都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
说下次也想参加。
或许小此木先生也有所察觉,他垂下视线,然后回头仰望背后文化会馆黑黢黢的威容。
“真的很感谢。无论是对大家,还是对小森老师,以及为我们带来美好缘分的华园老师。……多亏了大家,在最后办出了一次完美的音乐会。”
寒意更深了。
耳朵被夜风啃咬,传来阵阵刺痛。
“……说最后,”
短暂的沉默后,朱音先开了口。
发现自己出声,她本人也显得惊讶。
“是怎么回事?”
“今后啊,果然很难继续下去了。”小此木先生说。
不知不觉中其他乐团成员也聚到周围,脸上也闷闷不乐。
“区认定的资格,还有华园老师的指导等等,多亏各种好运才总算坚持到现在。但就连巴洛克都必须临时请外援才能凑够人数,已经算不上个乐团了呀。”
小森老师恐怕之前已经多少知情,她低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小此木先生勉强挤出笑容说:
“虽然对不起华园老师,我们考虑要解散了。”
5 指挥大师的条件
[朱音没太找到感觉呀
不看指挥而是跟着首席小提琴的琴弓]
[凛子相当不错
但与其说是巴洛克,摇滚的味道更浓]
[诗月需要刻苦练习
硬是咬紧节拍反而显得太刻意]
[但整体来说非常棒!]
把情人节音乐会的录像发给华园老师,很快便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和木先生说一声功夫完全不到家
难得有年轻观众,这么演来年都没有回头客了]
接着老师发来一枚咯咯大笑的兔子贴图。
来年,我心想。
环视自己一片漆黑的房间。“山野小路交响乐团”奏响巴赫的余韵,仿佛还残留在自己身体里。那只不过是几小时前的事情。
被告知解散,也只是在几小时前。
低头盯着手机上的line窗口,我感到犹豫。该不该和老师说呢。估计乐团的人会告诉她所以应该等他们先联系?可是面对相信今后还有演出的老师,我没法瞒着解散的事情继续和她聊。
他们好像打算解散,今天是最后一场演出。我输入消息。说是人数不够,已经没法继续了。
[那真是可惜]
[我也突然退出,真是抱歉]
不是的,不怪老师。本想这样发,手指却没能动弹。
老师住院也是原因之一。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希望她自责,毕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早知道就不说是人数的原因了。真后悔自己考虑不周。
把手机放到枕边,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黑暗中,鼓槌在定音鼓的鼓皮上翻滚、跳跃,长笛耀眼地反射从天花板打下的灯光,小提琴和中提琴的琴弓像船桨般倒着划破昏暗的水面。
过去,华园老师也在那里。
在小此木先生旁边,倚靠比自己还高的乐器,扭身看向指板。奏响风声般的低音,支撑整个乐团。
老师还在的时候,他们奏出的是怎样的声音呢?
已经听不到了。
就算老师恢复精神后出院,也没有回去的地方。
我翻了个身。被子滑落到地上,寒意从四周涌来。我连忙捡起被子裹住肩膀。
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他们能办出那种音乐会,有足够的技术,也不缺少对音乐的感情,只不过没有了以前的环境而已。
不——
环境是最重要、也是最难得的。
是我受到太多眷顾,好运一直在持续,所以容易忽视。能自由地玩自己喜欢的音乐,那种日子就像肥皂泡一样虚幻而脆弱。乐团成员们都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就算上了年纪,也未必所有人都能在退休后安闲度日。有些事情只靠对音乐的热爱和熟练的演奏技术是没法解决的。
心里想着自己身边令人愉快的环境,我渐渐沉入梦境。
*
“巧克力味道怎么样?”
第二天放学后,前往音乐室的路上刚碰到凛子就被她问道。
“……啊,抱歉……还没吃。没那么容易坏吧?”
“对。哥哥很在意品质。……吃过了告诉我。”
本以为她会责备得更严厉,结果我有点泄气。
“毕竟听到了那件事,顾不上巧克力也没办法。”
凛子说着,快步走上楼梯。
已经先到音乐室的诗月也体贴地说:
“……真琴同学,呃,……谁的巧克力最好,只要一个月后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就可以……”
虽然体贴,但让我感到两倍的压力。饶了我吧。
音乐室里,三人沉默寡言地吃着午饭时,朱音跑了进来。
“我查了这些演出和练习的场地!”
她说着把手机举到我们面前。
“果然完全找不到和那座文化会馆差不多的地方。普通人想用那里的话不只很难抽中,费用也吓人。好像因为是区营的会馆所以已经算便宜,但对业余人士来说还是吃力吧。啊对了小真琴,今年的巧克力算我输就行!准备实在是不充分。明年绝对要亲手做,用巧克力做吉他。然后就可以像吉米·亨德里克斯一样用牙齿弹完直接吃掉。”
“诶?哦哦,嗯……”
“我们简单找找就能查到的内容,乐团的人肯定也查过吧。有没有什么其他方面的途径呢?另外真琴同学,明年我也会自己动手做,做成定音鼓的形状。听祖父说,现代音乐里面好像有的定音鼓协奏曲在最后演奏者会把脸砸进鼓里面。用巧克力做的话就能砸完直接吃了。”
“啊,嗯,好像听说过。我说?我有点搞不清到底在说交响乐团还是巧克力了。”
诗月和朱音互相看了看。
“好像失败了。”
“选错了办法呀。”
“听了解散的事肯定会消沉,本想掺点甜蜜的内容中和一下。”
“顺便还能给明年施加压力,明明是一石三鸟呢。”
实在莫名其妙所以能别这样吗……巧克力我会吃完的。
“虽然不算消沉,看起来像吗?”
“是的。与其说消沉,不如说是有怨气。”
“怨,怨气?”
“真羡慕你们,唯独我还没能和乐团一起演出——就是这个眼神啊小真琴。”
“诶,不,不是,呃,是这样!?”
被她说中,我话都说不清楚了。
“昨天回家等电车的时候,真琴同学的眼神太可怕,都不知道该怎么搭话了。然后今天就想先聊点轻松愉快的话题。”
诗月眼睛朝上看过来说道。我听了无力地趴在桌上。
“……真抱歉……”
没想到欲望完全表现在脸上。我羞耻得要死。
“没事的真琴同学!怨气就由我一个人承担!”
“那实在是过意不去吧不如说心里不舒服。”
“啊,是,是啊。真琴同学愿意注意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别说得好像一直被我无视一样啊诗月!?你的事我也在认真考虑,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高兴!”
“一直!就是一直在想我吗!太幸福了我过度呼吸了,不接吻就有生命危险!”
“听说用塑料袋遮住嘴直接吸进呼出的气最有效果。”
“那算什么办法啊一点情趣都没有!我不过度呼吸了!”
既然能主动停下那不就单纯是大口喘气吗。
这时朱音忽然反应过来说:
“小凛怎么了?刚才就一直走神。他们两个的对话这么有意思,你竟然没插话。”
这么一说,刚才凛子的确心不在焉。
被问到的凛子毫不在意她怀疑的眼神,嘟囔道:
“在想乐团的事。要是重新得到区认定的资格,是不是各种事情都能解决了?”
我们三个互相看看,又重新转向凛子。
“是没错,而且是最理想的结果。”
“但那是当官的说了算吧,我们也没法干涉。”
“不是当官的。外围团体。公益财团法人,未来文化创成财团。”
凛子毫不停顿地背出一长串名字,然后拿出手机,打开那个什么未来财团的主页。
最上面写着这样的标题:
为实现人与人互相协作、互相理解、互相尊重的文化都市,公益财团法人·未来文化创成财团致力于有创造性的文化及艺术活动,并推进相关事业,促进交流,发展都市建设——
凛子点击理事名单。
理事长是区长,下面列着一串理事的名字。
常务理事名叫“冴岛 俊臣”。
冴岛?
我朝凛子的脸看去。
“是我爸爸。”凛子不愉快地说道。难怪她这么清楚。
“是区政府的人吗?”朱音问。凛子摇头。
“外部理事。至于本职——我也不太清楚,是顾问来着?听说结婚前一直在欧洲到处走,好像还主办过音乐会,熟悉古典乐。”
原来全家都和古典乐有关系吗。毕竟是打算把女儿培养成钢琴家,父母造诣够深也是当然的。
“就是说,如果是凛子同学的父亲,能让‘山野小路’再次获得资格吗?”
“有可能。”
虽然不知道常务理事有多大权利,但除了理事长的名字以外排在最前头,就是说第二大?可能性足够了。
“可是,估计没法由一个理事做主,而且如果没有理由就重新承认资格,哪怕是亲生女儿的请求也很难吧……”
诗月担心地说。凛子毫不在意地微微歪头回答:
“或许是,但我也考虑了算是正当的理由。”
正当理由,这种说法就已经让人感觉全是歪理,我心里一阵不安。
“我想考音乐大学的作曲专业,那么高中时自己能参加高水平的交响乐团是个很好的加分项。”
“听了这理由,你父亲会说不用非选‘山野小路’,去其他乐团也行吧?”朱音说。
“很难找到哪个业余乐团有‘山野小路’的水平。”
“倒也是。话说这个正当理由有多少是真话?”
“全部。”
“诶,作曲专业也是?不是钢琴专业?”
“包括专业在内全都是真话。”
是吗。哎,毕竟她说过已经没兴趣做父母期望的钢琴家,根本就不会考虑钢琴专业吧。
而更重要的在于“山野小路交响乐团”水平很高。无论她说的正当理由听起来多牵强,唯独这点毫无疑问是事实。
那么厉害的乐团,只因为少了一点人数就失去认定资格,实在太可惜了,是文化上的损失。
……只要能让对方理解,或许有希望重新获得资格。
但,这点姑且不论。
“呃,凛子和父亲关系好吗?这类请求他会不会答应?”
凛子耸耸肩。
“关系反而算不好。和妈妈一样根本看不上乐队这种东西。”
“哦哦……嗯,这样,那就算去找他也要考虑方式。”
“昨天晚上发了邮件。他因为工作要住在外面没能直接说上话。”
“行动太快了吧?”
“然后刚才有回复了,说包括升学方向在内想和老师还有我谈谈,放学后要来学校。”
“你们父女两人行动都太快了吧!?”
这时音乐室的门被猛地打开,小森老师大惊失色地冲进来。
“啊冴岛同学!?你在这儿啊,那个,那什么,刚才你父亲来了,好像说想和相关方面的老师谈谈升学方向,那个,相关方面的老师是说我吧!?”
事出突然,我、诗月和朱音被赶进音乐准备室。她们要在音乐室里面谈。刚看到一年四班的班主任陪同一名穿西装的男性走进音乐室,小森老师已经把我们推进准备室,接着关上门。
“为什么要在音乐室?”
朱音小声问。
“来得突然,没法用会客室,估计是这类原因吧。”
“找个教室不就行了。”
“因为考音乐大学资料都在这边?”
哎,不管怎么说,能稍微听到面谈的内容也不是我们不好。既没有偷听,也没趴在门缝上,只不过声音能透过来。通向走廊的门是经过隔音处理的厚重金属门,但隔开音乐室和准备室的只是扇普通的房门。
没办法,没办法。
我们三个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小森老师说话音调比较高,又带着稚气,隔着门听得最清楚。是的,以前就听她提过。冴岛同学绝对没问题,我会全力提供帮助……
班主任是名五十岁左右的稳重女性,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估计和考音乐大学有关的事情她原本就没什么能说的,但对于有些胆小的小森老师而言,光是能在场应该就很感谢了。
凛子也是,能听出她被问到时开口回答,但话不多,而且态度平淡,隔着门就几乎听不清。
凛子的父亲,冴岛俊臣的男中音清晰悦耳。是的,鄙人知道。昨天刚听女儿说。是的。是的。这一点鄙人和妻子确实没有意见。
恭敬的措辞听着就觉得后背一阵痒。
起初只是事务性的平淡对话,但不久后他的语调开始带上热量。
“请考虑一下凛子在比赛中取得的成绩。为了成为钢琴家,她已经积累了这么多经验。如果想学习作曲编曲,那在钢琴专业也是必修科目,应该能有所接触。请小森老师也劝几句。”
不,这个,可是本人的意愿……接着是小森老师没底气的声音。
这时凛子说了什么。我勉强听到“交响乐团”这个词。她父亲马上反驳道:
“比起人数不够又不专业的交响乐团,在音乐大学接触正规乐团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和那种莫名其妙的协奏曲不一样,到时候有很多机会演真正的协奏曲。”
朱音和诗月都朝我看过来。
莫名其妙的协奏曲。是说pno演的那个吗,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号。原来她父亲也听了啊。他在区文化事业团体里也被称为有识之士,对于这个死脑筋的古典乐爱好者来说,或许觉得莫名其妙。眼下的场合提出这件事,果然他对那次演出怀恨在心吗。
接着凛子说了什么,她父亲立刻大喊道“凛子别说了”,看来是被凛子刻薄地顶了一句。有可能因为看不起我们演的普罗科菲耶夫结果惹怒了她。
不过,她是说谈升学的方向,再顺便强行带上重新认可“山野小路交响乐团”资格那件事,可现在看完全不是那个气氛啊?果然太勉强了吗。
冴岛俊臣的诘问还在继续。
“况且为什么非要选这所大学。东京都内同等水平的音乐大学还有很多,现在才高一,没必要这么早就放弃其他选择。”
唯独这时,凛子的声音清楚地传到我们耳边:
“我已经决定了,考这里的作曲专业。因为我崇拜的老师从那里毕业。”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门缝。
她说过,要考小森老师的母校。而小森老师是华园老师的学妹……
所以是作曲专业吗。
后面的对话里,小森老师和班主任的语调都变得模糊,几乎听不清内容。不过,唯独被老师和父亲夹在中间时凛子的表情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坚强,毫不屈服,水银般面无表情。
凛子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坚定地走上自己选择的路。
不久后,门对面传来椅子被拖动的声音,接着是冴岛俊臣说“那么,鄙人告辞了”,之后有人离开音乐室,门外恢复安静。
偷偷看了眼朱音和诗月,发现她们俩好像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眼中满是犹豫。
我轻轻从椅子上起身,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打探。音乐室里空无一人,看来四个人都离开了。
“小凛也一起走了?是去送父亲吧?”
朱音也走出准备室,朝窗户看去。
这时,三个人的手机同时震动。
凛子在乐队的line群里发了消息。
“今天和爸爸回去 试着说服他”
说得像是上战场前要我们祝她好运一样。
我冲出音乐室,跑下楼梯。
来到停车场时,终于追上冴岛父女。他们正要坐上一辆白色雷克萨斯。先是凛子注意到我,缩回正要打开后排车门的手。
“村濑君?”
她父亲也转过头来。
那张脸的轮廓、鼻梁还有眉毛都像是用尺子规规矩矩地画出来一样,匀称得让人心生怯意。和他对上视线,我感到胃的底部猛地降温收缩。
光是看到他俏丽的眉毛皱着隆起一块,我就想掉头逃走。
“……什么事?”
听他发问,喉咙只是一阵钝痛,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原本跑到这里之前就没考虑要怎么办,校服外套也留在音乐准备室里,身体猛地感到屋外的寒意,缩得很紧。
“啊啊,不是,那个。”
见我支支吾吾,凛子的眼神也变得严厉。好像在问:你来干什么?说真的,我来是要干什么?
“……我叫村濑真琴。和凛子——同学一起玩乐队。”
冴岛俊臣放松开皱起的眉毛,朝我全身瞥了一眼后点头。
“哦哦,就是你啊。初次见面,我是凛子的父亲。”
停顿一次呼吸的间隔后,他继续说:
“凛子和内人受你照顾了。”
内人,听到他加上的这个词,我打了个哆嗦。他当然知道我和凛子的母亲不是什么和睦的关系。这是在提醒——我知道你小子是什么人。
“请问有什么事吗?之后我有事要和凛子谈,为此在下午空出了时间。”
对我这个年龄小自己很多的人,他仍保持礼貌的态度,让我感到无法打破的隔阂。我润湿嘴唇,慎重地斟酌用词。
“您知道凛子同学……已经写过好几首曲子了吗?”
冴岛俊臣微微歪过头。
“……不知道。怎么了?”
“我们听过,都是力作。但没能顺利改编给乐队用。我觉得她去作曲专业能学到很多。”
“和我说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会是这种回应,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呃,就是,作曲专业这个选择,也有助于积累经验,以及将来的发展……希望您能了解……”
“这岂止与我无关,甚至是对我有害。”
“……诶?”
还以为听错了,我凝视冴岛俊臣的嘴角。
“是说想学习给摇滚乐队作曲吧。她说的业余乐团如何如何也是为了摇滚乐队。我打算让凛子放弃摇滚。”
我咽了口唾沫,胸口的疑问随着呼吸脱口而出。
“摇滚哪里不好吗?”
“是低级趣味。”
听到他的回答,我哑口无言地僵住了。
“不对他人的兴趣置喙,嗯,是最低限度的礼节吧。但凛子和我不是毫无关系。我希望身边的人能保持高雅的兴趣。”
冬天的风毫无阻拦地从我身体正中央穿过。
一时间,我甚至没感到怒火,只是觉得,还有这种人啊。
但,注意到凛子坐立不安地低下头,肺腑深处逐渐泛起热量。
见我一言不发,冴岛俊臣微微低头示意,眼看就要转身朝驾驶席走去。糟了,得说点什么。
结果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最后凛子非常寂寞地看了我一眼,坐进后排的座位。她父亲的身影也被车子遮住,随后关门声响起。
我仿佛被看不见的手向后推了一步。
雷克萨斯的发动机声像老人的咳嗽般空洞,而后安静。车子驶出校门后,我仍站在停车场的一端,身子不住颤抖。
忽然,肩上被什么东西盖住,寒意有所缓解。
转头看去,是诗月。她帮我拿来了校服外套。
“会感冒的。”
她温柔地说着,朝校门方向看去。
朱音也站在她旁边,同样注视凛子被带走的方向。
“……幸好小真琴忍住了。还以为要发火。”
她挤出笑容说道。
我低头看向脚尖。
准确来说,是我甚至没能发火。
就结果而言,我退一步能避免最糟的结果。对那个父亲发怒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们需要他帮忙,重新让“山野小路”获得资格。这样做没错。唯唯诺诺地听着就好,没什么不对。如此说服自己,胃的底部便猛地涌起一股不快。
做法没错又怎么样?我可是被说得无言以对,而且是在凛子面前。
回到音乐准备室,正好小森老师也刚回来。
“村濑君!没事吧?好像在停车场和冴岛的爸爸吵起来了?不能急呀,能谈拢的亲事也谈不拢了!”
“不是没吵起来啊,只不过有点事想说。”亲事是什么意思?
“我们也有点急了,害怕会不会打起来。”
诗月说着苦笑,给我们泡了热红茶。现实感从拿马克杯的指尖上火辣辣地渗进身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一阵令人生寒的悔意涌上心头,我不禁弓起后背。
“哎呀,还真有那种家长。虽然之前也听华园学姐说过几句,说是冴岛同学的家庭好像挺复杂的,不过比想象中更难办。”
小森老师向来格外乐观,连为难时也显得兴致勃勃。
“听说她父亲是什么什么财团法人的理事,是真的吗?突然听说这事我吃了一惊。但看起来不是特别宠女儿的那种类型,今天反而起反效果了呀,升学的事也好,‘山野小路’的事也好。”
就结果来看,正是如此。说不定两件事分开拜托他还有希望。
“‘山野小路’,我也不想让他们解散……”
小森老师嘟囔着坐在椅子上,拿过自己的马克杯。
“老师……是知道的吗?解散的事。”
诗月小心地问道。
“嗯。上次拜托我指挥的时候,他们就说可能是最后一次演出,所以绝对要成功,还让大家都来帮忙……不行,这样下去没脸见华园学姐啊。明明她都说自己不在的时候拜托我照顾,结果乐团却要解散……”
“不是老师的错——”
“确实不是,但心里还是会想啊。”
老师把腾起热气的马克杯举到嘴边,却没有喝又放回桌上。
“如果我是更厉害很多的指挥者,音乐会结束后得到暴雨一样的掌声,观众们哭着挤到后台喊请下个月也办演出!我们会来听!然后其中有大富豪说这个乐团我来赞助!钱的事不用操心!……之类的。啊哈哈,妄想了一下。”
小森老师开玩笑似地说着,但眼神中带着寂寞的阴云,我们看了笑不出来。
“如果是学姐,这种时候或许能想到什么办法。她很擅长鼓动别人,而我只会挥指挥棒。”
如果是华园老师,会怎么做呢。
会不会轻描淡写地笑笑,装作毫不在意,背地里却四处奔波,最后总算把事情解决呢。
不,现在她不在,反而必须靠我们想办法解决。为了让老师以后能回来。
忽然,门外传来什么人的动静。
“老师!小森老师在吗——”
随着喊声,门被用力敲响。老师起身开门。
是两名二年级男生,我都有印象,是参加康塔塔的人。两人一起搬着一个很大的硬纸箱。
“我们来送这个。收件人是老师,就搬过来了。”
“咚”地一声,纸箱被放到地上。
“啊啊!抱歉呀,明明应该我自己去拿的。”
“小事小事,老师的力气搬不动吧。”
“感觉要被压到下面动不了。”
“真没礼貌!这点东西还是拿得动的!”
“搬搬看?”
“看吧——唔,唔,好沉!?”
看到箱子一毫米都没离开地面,男生们哈哈笑了。小森老师同样和学生很亲近,只不过方式和华园老师不同。
“乐队在开会?打扰了啊。”
“那村濑,明天排练也麻烦你了。”
两人摆摆手离开。
小森老师用美工刀划开胶带,打开箱子。里面放满了一沓沓纸。这可相当沉吧。
“这……全是乐谱吗?”
诗月朝箱子里面看着问道。小森老师拿出几份,哗啦啦地翻着点点头。
“嗯。拜托小此木先生送来的。‘山野小路’至今演过的曲子,全部。是觉得说不定能想到什么。比如下次音乐会能演的曲目。……话虽如此,根本没有下次就是了。”
全部。
乐团的历史,全部堆在里面吗。
“我也可以看看吗?”
朱音说着探头朝箱子里看去。老师点头。
“……演过这么多啊。西贝柳斯,马勒,理查德·施特劳斯,以前还能演这么大编制的曲子呢。协奏曲也演过不少。……还有日本的曲子。伊福部昭,池边晋一郎。……还有完全不知道的曲子,是不是现代音乐?”
我也看了看从朱音手中接过的一份份乐谱。涉猎真的广泛。普通的交响乐爱好者聚在一起组成业余乐团,很多时候只会在特定的狭窄领域内选曲子来演,但从“山野小路”演过的曲目中,能感受到高雅的贪欲,一心搜集有趣的东西,想要将其消化吸收。
里面有很多手写乐谱的复印件。高音谱号尾部独具特征的卷曲形状,还有八分音符上旗帜状符尾迎风飘舞的模样,我都很熟悉。是华园老师的笔迹。看来是配合“山野小路”的人员编制进行编曲。乐谱上到处能看到细致的演奏指示。弓法、重音、缓急。还有对特定乐团成员写下的详细注意事项。
“小此木先生比大提琴更早一点进”
“唯独田端女士是射下一束光的感觉”
“平森先生到这里别忘记换气”
……
翻动乐谱的手停不下来,看完一曲后立刻从箱子里再拿出一份。就这样,我脑中被不断鸣响的管弦乐填满,在“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历史中向前挖掘。
看到第二十几首时,我找到了那份乐谱。
翻开第一页的瞬间,我便僵住了,甚至喘不上气。只有眼睛沿那串手写的可爱音符前进。
身旁的诗月注意到我的样子。
“怎么了真琴同学?……那首曲子,有什么奇怪吗?”
朱音也好奇地朝我手上看过来。
“……梅德韦杰夫作曲,呃,以文艺复兴中期为主题的二十六段变奏曲。标题好长。……没听过的曲子啊,小真琴知道吗?”
我点点头。是自己知道的曲子——应该是。
手上翻动乐谱,继续向前读。
不会有错,我知道这首曲子。
我合上乐谱,交给诗月。
“我去一趟学生会办公室。”
“诶?啊,好的,为什——”
诗月刚问到一半,在我的眼中看到了什么便咽下后半句话。
暂时还什么都不能说。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面前有好几面必须跨越的高墙。
凑巧的是,不只学生会会长,音乐节的各位执行委员也都在学生会办公室。听了我的请求,大家一脸为难。
“用真正的交响乐团伴奏——是吗?”
执行委员长是名二年级女生,她一脸不敢置信地重复我的话。
“是的。难得要演康塔塔,只用钢琴伴奏太可惜了,所以起初打算用电脑制作伴奏,到时候播放。但换成现场演奏的话效果会提高好几倍。”
“村濑君,我说啊,离音乐节只有两周,你知道的吧?”
学生会会长苦笑着问。
“知道。可是,无论如何都想用现场伴奏。”
我说着用手机打开“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情人节演出视频,给大家看。
“虽然是业余乐团,但水平非常高,也特别擅长巴赫。有两周时间就没问题。我们合唱团的接受能力够强,整体彩排只要上场前一天合一次就可以了。”
“只彩排一次?没问题吗?”
执行委员会的副委员长睁大眼睛。这名二年级男生也是康塔塔合唱团的一员。
“比如歌剧或者第九交响曲那种大型音乐会,基本上都是这么做的。乐团和合唱分别练习,到正式演出前一起彩排一两次。因为人数太多,日程很难安排。”
尽管算不上安慰,我还是向他们解释。就算拿出专业人士的例子,恐怕实际演出的人仍然没法放心。
“哎,演奏方面倒是相信村濑的判断……”
副委员长抱着胳膊,盯着空中。
“那个乐团,有三十人左右?加上合唱队——能行是吧。那个场地的话,舞台够大。”
“追加的一首曲子有多长时间?”委员长问。
“十五分钟左右。”
“那时间上也……不是不行……”
“如果用真正的乐团,绝对有气氛,而且家长和来宾都会高兴。最重要的是能给同学们留下一生难忘的回忆。”
我罗列着教科书式的理由,连自己都觉得假。其实单纯是任性,是自己想演。学生会长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或许是看透了我内心的想法。
“村濑君,这件事和乐团的人说好了吗?”
“呃……不。”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还没有。”
“没说好就行动了啊。”
“抱,抱歉……可是,那个,要是先说要一起演,事后又因为运营方面的情况取消,不是很对不起他们吗。”
“同样的道理,就不觉得对不起我们吗?”
“唔呃……”
正如学生会会长所说。“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人愿不愿意来,现在还不知道。
可是,询问双方意见然后商讨——根本没这个时间。如果同样是失礼冒犯,那选同一个学校的学生还能轻松些。
而且,学生会欠我一个人情。文化节时被会长拜托,在中夜庆出演,甚至穿女装参加了选美比赛。不过这种理由由我说出口就好像黑道威胁人一样,于是藏在自己心里好了。
会长打量着我的表情,眯起眼睛。
“哎,毕竟欠村濑君一个不小的人情。”
太好了,她帮我说了出来。
“假设他们愿意来,那乐器都由乐团的人自己准备是吗?”
“啊,对,是的。”
“拿不出演出费喔?”
“不,这个——”
毕竟是业余乐团——这句正要说出口的话被我忍住。既然要拜托他们过来,就没什么业余不业余的说法。有可能需要付演出费。
“——需要的话我来付。”
把接近三十人的乐团包下一天,一共要花多少钱?我心想着出了一身冷汗。糟了,要征求同意把演出视频传到频道上才行。虽然不知道能弥补多少开销。
“嗯。挺好的呀委员长,好像很有意思,就这么办吧。”
听了会长的话,执行委员长为难地笑了。
“我就知道,最后绝对会变成这样……”
“老师那边我去说。现场的安排就拜托委员长了。”
“真的太感谢了!”
我向正要离开办公室的会长深深低头道谢。
这天傍晚,小此木先生经营的咖啡店里只有我一个顾客。我点了拿铁。虽然不是很了解咖啡,但香气很浓,热气仿佛渗进五脏六腑,在大冷的天走过来,喝着很舒服。
“康塔塔的伴奏,是吗?”
吧台对面的小此木先生停下手上擦到一半的玻璃杯,来到我旁边。我递出乐谱。
“巴赫的《心与口,行为与生活》,第一曲和最后一曲。”
“我们练过,不过找不到哪里能一起合唱,到头来没能搬上演奏会的舞台。”
“诶,以前排练过吗?太好了!”
“哎呀,可是……”
小此木先生低头看着谱子。
冬天的傍晚,玻璃门外已经安静又昏暗。能不能有谁过来呢,我心想。虽然是起因是自己任性的想法,但独自面对小此木先生又让我心情沉重。
蠢货,不准依赖他人。我暗自斥责自己。
“我们已经收摊了。”
“拜托了,最后再演一次。”我不肯罢休。“虽然是高中生的合唱,都是外行,但半年来一直在练习,效果已经相当不错。现场用乐团伴奏演康塔塔,这种体验我们今后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感觉能给大家留下很棒的回忆。而且——”
我拿出叠在巴赫下面的另一份乐谱。
“还有一首,可以在最后只用器乐演,我已经征得执行委员会的同意。所以来演这首曲子吧。”
“梅德韦杰夫作曲的文艺复兴变奏曲吗。这个,好像——”
小此木先生柔和地抚过乐谱封面,注视我的眼睛。
“的确……是特别的曲子,我也明白你的心情。”
“是的。对不起,完全是我任性的请求。我比任何人都想听。”
“我懂。嗯。我懂。”
他反复低喃,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
“我们在这首曲子上也花了很大功夫。结果华园老师住院,最后没能练成。”
我注视着他的脸。白胡子仿佛裹在老树脚下的积雪。在更下面,想必积攒了我这样的孩子根本无法想象的年月,厚重而又复杂。他干燥开裂的嘴唇很久没有动作。
应该不是没能练成才对吧?我在心中大声问道。曲子就在手上,乐团还存在,场地也已经准备好,又有听众等着。其他还需要什么?
就算他不回答,我也明白。
能点燃内心火光的东西不够。
但,我已经做完所有自己能做的,现在只能等待。
终于,小此木先生长出一口气,从凳子上起身回到吧台对面。果然不行吗,我正要垂头丧气,只见他朝我笑笑,拿起老旧的固定电话听筒。
“两周后是吗。不保证全员都有空啊。”
“谢,谢谢您!”
在咖啡香气的笼罩下,我带着祈祷般的心情,望着小此木先生一个接一个给乐团成员打电话。
等到那天很晚时,我才能给凛子发去line消息。
“你和父亲谈得怎么样?”
这问法好像有些生分。
那对父女回家后有过怎样的对话,光是想想就怕。不会打起来吧?
“没怎么样 因为升学方向吵架是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那能算是“没怎么样”吗?我忍住不安写下接下来的消息。
“我有事想和你父亲说,现在方便吗?”
“传个话没问题 什么事?”
她说的没问题是哪里没问题啊。不会是说能克制住离家出走的念头所以没问题吧?
把想说的事情写到一半时,手指停下了。
不对吧,这情况不该靠传话,事情不完全是因你自己而起吗?
我删掉所有内容,重新写道:
“直接和你父亲说行吗?”
凛子立刻打来电话。
“没事吧?不会说他是死脑筋或者木头人?”
“才不会呢,又不是想吵架。”
“哦。刚才我是说了。”
原来你说了啊?这哪儿没问题了?
“该说是请求,或者是邀请吧。总之我觉得应该亲自和他说才对。”
凛子沉默了一会儿。还以为她在考虑,但很快从听筒里传来移动的声音。敲门声。爸爸?现在有空?里面远远传来凛子的声音,我开始紧张。
很快——
“……您好,电话换我接了。”
男性的声音轮廓清晰得让人害怕。
“……啊,那个,抱歉这么晚打扰。我是村濑。……下午的时候,见过您。”
自己狼狈的声音真丢人,和他形成鲜明对照。
“有什么事,最好简单明了。”
我也不打算说多久,精神上受不了。
“……下下周的星期六,我们学校办音乐节。您能来看吗?”
“我打算去。”
我悄悄松了口气,小心不让他听到。
“到时候,各班合唱全部结束后,会由自愿报名的学生表演巴赫的康塔塔。”
“这我也听凛子说过。”
“康塔塔的伴奏,我们拜托了之前提到过的‘山野小路交响乐团’。”
电话里没有任何回应。大概是没什么可讲的吧。沉默中带着压力,仿佛在说:那又怎么样?
“康塔塔之后还有一首曲子,只有管弦乐。希望您能听一听。”
“既然去了,就会听到最后。”
作为社会人士是理所当然的礼节,所以会听。他是这个意思吧。
不对,光这么想还不够。但,剩下的内容已经不属于该用语言解释的范畴。
“非常感谢。我会让您明白,那支乐团有怎样的实力。”
我挂断电话。
之后,我也给凛子发去line消息道谢。把手机放在桌上,接着拿起堆在上面的乐谱。
巴赫的康塔塔。然后是另外一首,《以文艺复兴中期为主题的二十六段变奏曲》
靠很多人帮忙,又给很多人添了麻烦,如今已经跨越大多数高墙,之后只剩下最后一面。
当天,必须拿出最完美的演奏。
但唯独这件事,我已经没什么能做的。负责演奏的是“山野小路”的各位乐手,还有挥棒的小森老师。
只能祈祷了。
*
然而第二天早上,向小森老师报告说“山野小路”会在音乐节上演出时,老师说:
“不用我指挥更好吧?”
“诶?”
康塔塔和变奏曲,老师把手分别放在两份乐谱的封面上,看着我的脸说:
“到现在这个情况,已经是村濑君的音乐会了呀。我觉得应该由你来挥棒。”
我来——挥棒?意思是指挥?
看到我困惑得说不出话来,小森老师捉弄人似地笑着,把指挥棒握在我手里。
“加油吧,指挥大师maestro!”
6 镜中国度的地图
指挥者有存在的必要吗?
——这是我从小就有的疑问。
要说交响乐团的现场演奏,也就是学校的音乐鉴赏时听过,其他大多都是在网上看的视频。明明一点声音都不出,却在台上最了不起似地挥着小棒,那个大叔站在那儿到底有什么意义?
就算现在上了高中,我还没有彻底解开小时候的疑问。
“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情人节音乐会上,小森老师指挥的演奏的确非常棒,但其中到底有多少是老师的贡献呢?
为了人数众多的乐团演奏时能找准节奏,我也知道需要有人打信号,但让乐团的一员负责不就好了?实际上我好像也在电视节目上看过,就算没人指挥,只要其他人配合首席的动作,乐团演奏就能保持步伐齐整。
指挥者到底是干什么的?
到了高一这年的冬天,童年时率直又不礼貌的疑问转了几圈又回到自己头上。
我要站到那个台子上,同时承受乐团和观众两方面的视线,只握着一根小棒一声不出,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
“就算说让我教你指挥……”
小森老师为难地微微歪头。
“按我听到的说法,指挥法要在三年里大量练习才总算能掌握基础呀。”
“是老师说让我指挥的吧!?”
“啊哈哈哈。只有两周呀。”
真亏你笑得出来。
可是已经对小此木先生以及合唱队说了是我来指挥,而且他们都没有反对。小此木先生甚至说“一开始就以为是这样”。
我想指挥的心情表现得这怎么明显吗?
我很想指挥,当然想了。自从情人节音乐会之后——不,还要更早,从第一次听“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朱庇特那时起。
被小森老师怂恿时,心里的确是觉得“就等这句话呢!”
即便如此,突然接过指挥棒时,我又不知如何是好,完全没有头绪。
“指挥者的工作中,实际在台上挥棒只占百分之一左右呀。”
单独在音乐准备室听小森老师指导,她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我还是刚毕业第一年的菜鸟,所以完全是照搬教授的话。指挥者的工作,首先是读!”
“读乐谱,是吗?”
“对,完全掌握乐谱上写的所有内容,没写的内容也要完全掌握。为什么这个地方的这个音指定了这种弹法?要对几十万个蝌蚪一样的音符依次思考同样的问题。”
“还没开始我就要晕了……”
“第二点,是听!”
“听别人的演奏来研究吗?”
“那个要做,另外自己乐团的声音也要听。谁会发出怎样的声音,需要有所把握。乐手不也会拿自己的乐器做各种尝试,确认怎么做能发出怎样的声音吗?和那是一个道理。”
“……哦哦,果然,是把乐团当成一件乐器来考虑呀。”
知道不是只有自己这么妄想,我多少有些安心。但老师接下来的话反而让我不安。
“没错。把乐团成员当人看可不行!因为是乐器的部件!”
“呃,啊?”
“可不是说无视人权或者不当人对待啊?该怎么说才好呢,好难解释。就是说,如果把乐团成员和指挥者看成对等的人类来考虑,那演奏难看的时候就要考虑是谁的责任对吧?”
“……哦。要说是谁的责任,负责演奏的是乐团成员啊。”
“就是因为这种想法不好!”老师好像很高兴地指向我说:“演奏难看是指挥的问题!乐团是乐器!演不好总不能怪乐器吧?”
“哦哦……嗯,也是……”
“然后第三点,是思考。”
小森老师的指尖在乐谱上划过从长笛到低音提琴的段落,留下锯齿状的轨迹。
“怎样演奏,用怎样的方式牵动观众的心,都要反复锤炼后得出结论。”
这——我懂。乐队的曲子也一直在这样做。
“最后是对话吧。教授说这是最重要的。”
小森老师定睛看着我的脸说道。
“不是和乐团成员喔。不,和乐团成员也需要对话,但这里说的是和作曲者。不过多数情况下作曲者已经死了。话语、思维方式还有心情都浸透在乐谱里,所以要通过对话将其找到。这个呀,是最难,也是最有趣的事情。”
“……这世界对我来说难度有点高……”
演普罗科菲耶夫的时候也完全没考虑过这种事。说不定要惹怒不在人世的谢尔盖先生。对不起。
我拿起两份乐谱。
和巴赫对话。然后是——
“刚才说的四点里面,有三点村濑君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诶?”
“听乐团的声音把握全体的情况,除了这点以外都做到了,做得远比我好。”
“不,哪有——”
我正要否认,又看了一眼乐谱。
“——的确,是这样啊。”
熟读乐谱,深入考虑乐曲的全景,然后——与作曲者对话。
我能做到,应该能。
“那么剩下的就只要自信地挥棒了呀。”
“对方活的岁数都有我的四五倍,就算说自信……”
“该拿起的不是指挥棒,而是自信心!”
“这也是教授的格言吗?”
“不,是我刚才随便想的。”
越来越没自信了……
和凛子见面让我相当尴尬。毕竟昨天打电话时自己和她父亲说了个痛快,然后直接挂断电话,相当于把收拾残局的麻烦完全丢给了她。
“昨天在那之后?没怎么样啊。”
凛子来到音乐准备室,听我小心翼翼地发问,和以往一样态度平淡。
“又不是对爸爸提什么要求吧?只不过向他夸下海口。他人很现实,对这种事完全不在意。”
“这样也感觉不太舒服……”
“不说这个了,听说村濑君连指挥也要做?”
她来回看着小森老师和我问道。
“哦,嗯。顺其自然就变成这样了。”
这几天里,各种事情以极快的速度决定下来,我还完全来不及和周围的人联系。康塔塔的伴奏拜托“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由我负责指挥,这两件事应该都还没有和乐队成员说,估计是小森老师告诉她的吧。
“然后今天五点就是乐团排练,接下来我几乎没法参加合唱的排练。”
“没办法,我来带着。”
“多谢了。”
“毕竟是为了让爸爸认可村濑君和我的事,不用道谢。”
“这话我可不能当没听见!”
诗月冲进了音乐准备室。
“打算让你父亲认可什么!就算他认可我也不同意!”
你又是不同意什么?
不过,最近让人心情沉重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这种久违的气氛真是求之不得。
可以说是不出所料吧,朱音也来到准备室参战。
“小真琴和所有成员的家长都见面聊过啊。更别提小伽耶了,甚至和她父母一起吃过饭吧?”
“……你怎么知道。”
“我们和伽耶说过,关于村濑君的事要毫无隐瞒地报告。”
这几个学姐可够可怕的啊!就算她通过考试,来年没问题吗?
“唯独我家父母太通情达理了,反而有点不满足。小真琴只和他们见过一面,而且就随便闲聊过几句。”
“……相处融洽不是挺好的。”
“到头来我的母亲也痛快地认可了乐队的事,就阻碍来说完全不够惊心动魄……”
“那不是很好吗!”
“伽耶那边好像也解决了,唯独我家的事格外麻烦。”
“为什么说得这么自豪!这种事较什么劲啊!”
“呃,那个,我父亲有点死脑筋,到现在还要求我晚上按时回家。”
“老师请别来添乱!”
闲聊中已经到了出发时间,我穿上粗呢外套。
“这次不需要我们帮忙吗?”
诗月问道。
“嗯。曲子用不到定音鼓,他们也说这次用的版本里通奏低音可以用木管乐器弥补。而且大家都练了歌,很想参加合唱吧。在乐团演奏就没法唱了。”
“这……倒是没错。”
“一个人没事吗?要不我也陪你去吧。”
听到小森老师开口,我摇摇头。
“没事的。要是指挥还要人陪同,不是会被小看吗。”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但有一半是认真的。小森老师竖起大拇指送我离开。
前往车站的路上,我一边迈着快冻僵的腿,一边回味老师的话。
该拿起的不是指挥棒,而是自信心。
排练场地和前些天来参观时一样,是老旧区民会馆里的大会议室。
集合起来的乐团成员都是见过的面孔。靠小此木先生的电话联络,上次参加演出的成员几乎全都来了。
不过,周围完全没有紧张感。有的为儿子或者女儿夫妇的事发牢骚,有的商量旅行计划,还有的在交流正骨院的情报。要是没有乐器,完全就是养老院里的一幕。
尽管如此,当小此木先生清清嗓子,从虎鲸般巨大的盒子里拿出低音提琴后,其他人也纷纷就位,开始准备自己的乐器。
不久后,双簧管的a音传遍整个屋子。
我缩在会议室角落的钢管椅子上,读着不知道已经读过多少遍的乐谱,等待调音结束。
“麻烦开始吧。”
小此木先生在会议室最里面说道。
我站起身,双手反复张开又合上。抬头看去,便迎上二十几人的视线,顿时一阵腿软。不能逃走,而且我必须站到他们现在注目的位置上,直到排练结束。
这可是你自己提起的事情,抬起头来,不准被小看。
我走到指挥台旁边,再次环视乐团。
“那个……”
干燥的嘴唇黏在一起,起初没能正常出声。感觉大家都在嗤嗤地笑。
“非常感谢大家能再次聚在一起。离正式上场还有两周,时间不多。巴赫那首我相信大家,只需要整体过几遍。排练时间基本都会用在文艺复兴变奏曲上。”
“行吗?有歌那首才是重头戏吧?”
吹长笛的大叔说道。
“没问题。巴赫那首……嗯,虽然还没听大家演过,但演奏应该没问题。”
“这话说的,意思是文艺变奏曲有问题喽?”
我咽了口唾沫,看着他的眼睛说:
“是的,恐怕会有问题。”
嗬。到处传来轻轻倒吸一口气的声音。自己也能感觉到心跳变得剧烈。
今天,我是来战斗的。
战斗开始。我把乐谱放上谱架,拿起夹在上面的指挥棒。
“首先是主题。这里是用葬礼进行曲的感觉——”
*
二月的最后一周,我们高中设有两天假期,完全禁止本校学生进入。
是入学考试当天,以及前一天的准备日。
准备日那天晚上,伽耶在乐队的line群里发来消息。
“我紧张得睡不着!”
朱音立刻有反应。
“我做了份安眠的播放列表!”
接着她分享了一份标题只写着“sleep”的播放列表,里面全都是硬摇滚和重金属。听着bon jovi、metallica还有iron maiden你能睡着?
“我泡了洋甘菊茶。请想象我喝的样子睡个好觉。”
不应该她自己喝吗?
“我推荐热牛奶加白兰地。”
未成年!初中生!
她们聊着聊着便开始群语音。被朱音骚扰,我也只好参加。手机屏幕被分割成几小块,分别映出四个女生的脸。
……大家都穿着睡衣真的没问题吗?朱音披着浴巾是刚洗过澡吧?诗月穿着连衣裙式的睡衣,透过轻飘飘的布料都能看到里面了。还真有人穿这种衣服睡觉啊。凛子一样不遑多让,那件带猫耳的连帽衫是等人吐槽吗?
“线上的话是不是能即兴演奏了?”
朱音说着抱起吉他。
“鼓实在是没办法……不过我会用最喜欢的象海豹布偶理查德君发出扑哧扑哧声!”
我仿佛看到理查德君在诗月那块屏幕的角落掉眼泪。
“合成器我这里倒是有。”凛子说着朝下看去,接着手机上传来电钢琴的声音。“但线上的话有延迟,感觉没法合奏。”
“嗯——来试试看吧。one,two。”
朱音开始拨响正三和弦,诗月拍打膝盖加进节拍,凛子也只是即兴加上钢琴旋律。但因为网络延迟,演奏很是生硬。
“哎呀——效果好差!”朱音笑道。
“但刚才听过基本知道有多大延迟了。”
“简单来说,让小伽耶听起来合拍就行了吧。”
不敢置信的是,之后三人演奏的《玛丽有只小羊羔》节奏完美。恐怕是考虑到延迟,比倒计时提前一点开始演奏。期间一直听着跟自己不合拍的声音。真亏她们没乱。
“怎么样?对上了吗?”
弹完后,朱音猛地凑近屏幕。
“谢,谢谢学姐……”
伽耶眼泪汪汪地双手捂住嘴。
“这样就能忘掉一切睡着了。”
“英文词还有公式可不能忘啊!?”
“小真琴也是唯独忘不了吐槽呀。”
伽耶一时从屏幕上移开,好像是躺到了床上。回到屏幕上时朦胧的眼睛快要闭上了。
“前辈们去年——考试前一天是什么心情呢?”
听到伽耶轻声发出的疑问,我们纷纷回忆起一年前的经历。
一年。已经一年了。才只过去一年。
两种矛盾的心情同时存在,而且刚好各占一半。入学考试吗,我是按自己的成绩选了不太勉强的学校,所以记得没有太辛苦,也没有紧张。反而是现在更紧张。明天,几乎一整天都要和乐团排练。
“我紧张得要命呀。明明一直不上学,被美沙绪老师鼓动着动了心,要是落榜不就没脸见父母和美沙绪老师了吗?而且当时好久好久没穿着校服到很多同年级学生都在的地方了。”
“我也一直绷紧了精神。自己说不选有音乐科的地方,要去普通高中,没考上就太丢人了。”
“我也单纯不放心数学……”
诶,大家都相当紧张吗?那不能只有我说些泄气的话吧。
“……嗯,我也挺紧张的。”
“小真琴肯定是轻松加愉快吧。”
“为什么觉得我轻松?”
“如果是真琴同学,感觉光是写下可爱的名字就能合格了。”
“别说得好像我走后门一样。”
“我在考场上看到过村濑君,他答卷时哼着小曲。”
“少造谣!真那么干要被赶出去吧!”
伽耶嘿嘿嘿地笑了,然后她那边的屏幕变暗,看来是关上了灯,接着她把被子盖到肩膀。
“前辈们谢谢,我会努力睡着,明天也会加油。”
她的声音还是有些发抖。这时凛子说:
“伽耶,我已经在钢琴比赛中拿过几十次冠军,要说登上不能失败的舞台,这几个人里面数我最有经验。”
她这是想说什么?我一瞬间感到不安。伽耶明天就要上考场,她没打算施加多余的压力吧?
“自信点,或者,保持冷静就没问题,或者,只要发挥至今积累的实力就行,像这类话我已经听父母还有老师说了无数次,而且很清楚其实没有任何意义,所以现在不会说什么老套的话。不过——”
被分成小块的屏幕上,凛子露出无所畏惧的微笑。
“这两个月,一起开学习会努力到现在,对此我有自信。我相信我自己,这点你不要忘记。”
黑暗中,伽耶看起来眼泪汪汪。
“……嗯,谢谢学姐。”
“考完以后一起去吃蛋糕呀!”
“我们在校门外不远处等着。”
“前辈……谢谢你们……”
“晚安!”
“大家晚安。”
“晚安……”
她们纷纷挂断,最后只剩我被留在昏暗的绿色屏幕前。
考完以后吃蛋糕放松一下。真好啊,棒极了。虽然她们都有意不提,但我没法参加。明天下午也被乐团排练安排得满满的。
时间只剩一周,却完全没练好。
把手机塞到枕头下,我也钻进被子里。
*
“……老师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还看不明白啊。”
到了休息时间,吹长笛的大叔嘟囔道。这个人在“山野小路交响乐团”里面算是最直言不讳的,虽然的确难得,但感觉不太好应付。“老师”这个称呼大概也是带着嘲讽的意思。
“总觉得像是上了各站都停的车,然后打瞌睡坐过站才下车。”
“嗯,是啊……”
我再次环视排练场地。和以往一样是区民会馆的大会议室。还能在这里排练两次,之后要在正式上场前与合唱队彩排,再之后就是正式上场了。
已经到了三月,却还完全没找到感觉。
“再从头开始。到第六变奏为止声音稍拖沓一点。从第七开始不太能分辨大调还是小调,所以用巴松管和双簧管吹空五度和弦——”
我做出详细的指示,从谱架上拿起指挥棒。
亲自指挥,我便再次明白。“山野小路”真的不简单。总之节奏就是不会乱,沉稳,而且反应迅速。
但,我还没能顺利带动他们。
如果是不了解的人看了,可能以为他们是配合我的指挥棒来演奏。但实际上,是首席小提琴手田端女士有意无意诱导我的指挥棒,而其他人则是看着田端女士的琴弓演奏。
我只是个稻草人,连节拍器都算不上。
寒冷的大屋子里暖气完全没起效果,我身上却冒出黏糊糊的汗珠。
小森老师,你很厉害啊?能把二十几个这么熟练的人掌握在手中,不由分说地指明方向让乐团全力奔跑,指引他们自在地过弯到达终点。而我还完全摸不清该怎么做。把他们看成乐器的部件,而不是人?做不到啊。大家都有各自的人生和经历,只不过靠练习的成果找准音程和节拍、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厉害了,但和用音序器制作后播放没什么两样。
指示乐团奏响曲末的和弦,这便是我作为指挥者唯一能发挥的作用。
众人沉默着看过来,我简直要被视线压垮。
小森老师说过:指挥者一言不发可不行。练习告一段落时不能沉默地思考该说什么,而是要不停地说出简单的感想,以及下一步的指示。必须在演奏期间想好该说的话,不然大家都会不安的。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办?大家都好强,合奏顺利,只不过感受不到热情。这么暧昧又抽象的话说了有什么用?只会让大家迷惑。总之要说点什么。况且上次情人节音乐会后他们本打算干脆地解散,却因为我任性的想法再次聚了起来,空出宝贵的时间。必须练出实际的成果才行。
小此木先生看不过去,在最后一排刻意明快地说:
“熟练了很多呀,渐强、渐弱的起伏也有了。”
“嗯。还不赖。”
“差不多恢复了小华老师还在的感觉。”
“哎,难得有这首曲子,最后确实想演一次留个纪念嘛。”
众人适当应付着。
这样不行,我想要的不是最后留纪念,或者达到和过去差不多的完成度。该怎么表达才好?目前我相当于什么活都没干,只不过到处嚷嚷着把人怂恿过来罢了。大家都在努力,我也不能闲着。朱音,诗月和凛子都曾作为乐团的一员努力过。伽耶现在也正努力答题,或者差不多所有科目都考完了?是几点考完来着?不行,现在不是想伽耶的时候,注意力要分散了。
胆怯地抬起不知不觉中垂下的视线,发现乐团成员们注视我的眼神中都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没办法。
只是个高中生,没办法。
毕竟是新手指挥,没办法——就是这种眼神。
不对吧。我来不是为了受到如温柔的对待。这首曲子真的很特别,这次一定要将整部作品完成。但我找不到该说的言语,来让只有我才能做到、在我心中已经成型的东西与现实中的管弦乐相连。
言语。
我紧紧握住谱架两端,凝视乐谱。
写在上面的全都是言语。英文字母、表情记号、强弱记号、白色与黑色音符、数字与点线,一切的一切都是用于传达音乐的言语,不是音乐本身。音乐沉在比言语更深的底部。
小森老师说过。
——对话。这是最重要的。
黑川小姐说过。
——你是属于另一边的。
华园老师也说过。
——是你做到的喔,我都看在眼里。
必须对话才行。如果言语不够用,就要用上能用的一切,传达心中的想法。
我合上乐谱,放下指挥棒后离开指挥台。乐团成员们有半数一脸惊愕,另一半则满脸无奈。
环视众人,我开口道:
“呃……目前一直在练的文艺复兴变奏曲,请大家先全部忘掉。”
听了我的话,所有人都面露困惑。
“有首曲子想给大家听一听。和文艺复兴变奏曲,嗯,完全没关系。”我说着朝房间角落的立式钢琴转身。“接下来我来弹唱。是我们乐队完成的第二首歌,原本是我初中时——啊,那个,抱歉。自吹自擂还是算了吧。”
感受着背后令人刺痛的视线,我走向钢琴。
坐在椅子上,掀开盖子,确认琴键的手感。没有话筒,而且背对着他们。对于摸不着头脑的观众,甩出他们没听过的歌。没有比这更糟的条件了。
好啊,就让我来试试。
我深吸一口气,安静地按下最初的和弦。
*
音乐节的场地,位于距高中一站路远的区立多功能厅。
由于是这个时期,三年级不参加,但能容纳全校三分之二学生的场地还是有相当大的规模,比前些日子情人节音乐会的场地更大一圈,很是气派。一楼的席位给学生用,二楼则是给监护者以及外来的观众。以前是用学校的体育馆,但想来听的家长越来越多结果装不下,于是开始借用外面的场地。
共计十六个班,每班各唱一首固定曲目加一首自选曲目,大约需要十分钟。漫长的评审工作接近三个小时,结束后小森老师已经摇摇晃晃了。
“好累……但又全都要认真听……”
颁奖仪式结束,逃到后台的小森老师说话都不利索了。
“大家都有进步,老师好高兴……但选第一名的时候校长和教导主任争了起来,太难办了……”
“老,老师辛苦了……”
我们的重头戏接下来才真正开始,现在听她发牢骚也没办法。
“但村濑君的班级!本以为能争第一名呢,白期待一场!不多用心可不行呀!”
“诶诶诶诶诶……可是,我精力全在康塔塔和变奏曲上,根本顾不上啊。而且整体水平都很高,真是吃了一惊。”
前五名的颁奖仪式上,我们一年七班根本就没有出现。可是诗月所在的三班和凛子、朱音所在的四班分别是铜奖、银奖,可能也没法拿康塔塔当借口。
“哎呀哎呀,不是恭维,这儿的学生合唱水平很高嘛。”
小此木在背后悠闲地说道。后台的屋子里挤满了“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男性成员,不过他们烟民众多,现在有一半左右去了吸烟区,人挤人的情况缓和了不少。
“小森老师教得好啊。”
“不,我什么也……应该都是华园学姐的功劳。”
不不不华园老师一直把指导合唱的事塞给我和凛子来着。虽然这么想,但我没说出口。
“彩排的时候合得很顺利,真是惊人。”
“习惯了钢琴伴奏以后再换成交响乐团,正常来说来很难适应嘛。”
“是那什么吧,好像老师做了管弦乐版伴奏,平时就用来着。”
“不愧是老师啊。”
听了乐团成员的对话,我缩起脖子。老师,说的是我。这个明显别有用意的称呼到头来在所有人嘴上安了家,求你们饶了我吧。
后台的门被敲响。
“各位,时间差不多了!”
诗月探出头来。她和平常一样穿着校服,而且今天是学校的音乐节,但屋子里全是身穿无尾礼服的大叔,进来后反而是她显得突兀。
看见我,诗月顿时眼睛一亮。
“真琴同学也是礼服!好棒!还以为肯定是穿校服指挥呢。”
“哦哦,嗯。就觉得,多少要像模像样的。”
我低头打量自己的穿扮。纯白色蝴蝶结配带饰边的衬衫,外套的衣领处是发光的面料。穿得这么浮夸真的没问题吗?
“没错没错,打扮很重要的。”
“指挥这位置,打扮也相当于干活了。”
大叔们纷纷笑了。语气像是玩笑,但现在的我能理解基本算是实际情况。
“那差不多该过去了。”
“老师不用急哈。”
“卖关子不出来让观众心急更像个指挥大师嘛。”
全员离开后,我被一个人留在后台,再次伸出手指抚过厚纸上印刷朴素的节目表。
十六个班一长列的自选曲目下面,写着我们接下来要上演的曲目。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作曲
教会康塔塔《心与口,行为与生活》bwv147
第一曲 心与口,行为与生活
第十曲 主啊,人所渴望的喜乐
伊果·梅德韦杰夫作曲
以文艺复兴中期为主题的二十六段变奏曲 op.6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之后只剩下由我挥手点火。
来到舞台侧面时,乐团已经在舞台上就位,调音也结束了。合唱队的学生们则集合在舞台左侧等待出场。他们这边全员穿着校服。
“噢,村濑挺帅啊。”
“能拍一张吗!?”
“我们也想穿类似礼服的服装呀。”
果然我穿无尾礼服的样子引起众人注目。不是,现在混进一群穿校服的学生里可能的确显得突兀吧?但毕竟要在齐刷刷穿着礼服的乐团成员最前面登场,我也选同样的风格才更协调不是?大概吧。
“小真琴,我们演出时候想穿的服装越来越多了呀。”
朱音围着我打转,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说道。真难为情。
“要是给伽耶看了她肯定特别开心。”接着是凛子。
“今天她不来吗?”
“至少line消息好好看啊。”凛子说着把手机按到我面前。脑子里全是指挥的事,完全没顾得上看手机。
“我非常想去但是发表成绩前已经什么也看不进去了这个状态没法认真欣赏太对不起前辈们了。”
看文字也能感受到心不在焉的气氛。入学考试是上周结束的,但发表结果是在后天,估计她心情浮躁,没法享受音乐会吧。
“代替她——这么说也不太对。”
凛子指了指二楼席位的方向。
“我父母都来了。”
就算这么说,从舞台侧面也看不见吧。本以为如此,结果我清楚地看到了冴岛俊臣的位置。二楼席位从后数第四排,中央偏左。他旁边的位置上,是我只见过一次的凛子的母亲。两人分明匀称的五官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异常显眼,浑身散发的气氛近似于威慑。从小和那种父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肯定很累吧……不对不对,首先要感谢他们过来才对,毕竟是我先挑衅的。
戴着袖章的音乐节执行委员小声指示:“合唱队的各位,请出场!”
一时间,我再次被留在黑暗中。
我又一次感到,指挥者真是孤独。无论前往舞台,还是退场,无论备受称赞时回礼,还是在众人冷笑中逃回舞台侧面,都是独自一人。
大多数时间,都要独自面对乐谱另一侧沉默寡言的死者。
回想起来,我一直在做类似的事情。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扣上耳机,独自面对电脑屏幕沉默地在钢琴卷帘上排列方形的音符。这么说来,难不成我适合做指挥?
我自虐地笑着摇头。
光是完成一首曲子就已经喘不过气来,一点也不适合。
而且再尝试也——
“——指挥,一年七班,村濑真琴。”
主持人叫到我的名字。
再次系紧领结后,我从舞台侧面踏入灯光。
掌声如同暴雨般从侧面袭来。
“村濑君——!”“真真——!!!!!!”“musao——!!!!!!”
没走两三步我就忍不住停下。不是,各位同学,能别这么兴奋吗……?别吓到家长啊?
乐团成员与合唱队都笑嘻嘻地朝这边看,我只好快步走到指挥台旁,僵硬地行礼。鼓掌声更响了两分,里面好像还混进了“呀啊啊啊————”或者“哇噢噢噢————”之类野兽一样的咆哮。
和苦笑不已的田端女士握手后,我走上指挥台。
背对观众席,低头看着铺架,一动不动地等待骚动平息。我故意乐观地想:能帮忙缓解紧张,说不定还挺好。
终于,掌声和说话声都安静下来。
我真想转身说一句“各位花了两分十八秒才安静下来”,但还是作罢,只从谱架上拿起指挥棒。
首先是巴赫。
视线先从乐团成员们的脸上飘过,接着是合唱队,确认大家都准备完毕。女高音最前排的朱音笑眯眯地挥挥手。快放下。她身旁的诗月也较劲似地挥起双手。遗憾的是负责叫停的凛子在女低音声部,离她们有点远。
我用力扬起指挥棒的尖端。
小提琴和中提琴的琴弓一齐指向天花板。小号的炮口笔直地对准观众席。
真是完美的起步。庆贺的喇叭带动弦乐与双簧管,穿透万里晴空,活泼地回响在女声合唱之间。答题,对题,接着又是答题,层层重叠的赋格以鲜艳的色彩涂抹延展。
这互相纠缠的旋律何等令人愉快。合唱队里每个人的眼睛都炯炯有神,心情爽快极了。德语硬质的韵脚、八分与十六分的工整对应、触碰耳朵的东西、留在唇边的东西,一切都令人无比畅快。那快感在生命温和的根源处回响,好似用叉子连续戳动,分开刚刚烤好的馅饼。
每次听巴洛克音乐时,我总会想,音乐原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生命喜悦的律动。
从依靠狩猎维生的时代,人们便会用棒子敲打猎物的头盖骨,歌唱、舞蹈。后来出现音阶,和声被人发现,和声功能形成理论,对位法、管弦乐法、电力、扩音与录音、麻药、宗教……各种因素不断被添加,音乐愈发臃肿。
但,位于最根基处的东西,几万年也不会变化。
庆贺的旋律回归,与合唱巧妙地捻在一起,二者浑然一体,填充整个空间。不久后歌声烟消云散,喇叭划过高空,飞舞着降落在我的指尖。
尽情延长曲末的和弦,然后留恋不已地画下句号。
只停顿一次呼吸的间隔,我立刻挥起指挥棒。朗然的旋律引导终曲的众赞歌,从弦乐间潺潺涌出,开始流淌。第一小提琴和双簧管奏响无限澄澈的三连音旋律,再经过第二小提琴的附点节奏微微泛起泡沫,由泉水变为小河,劈开山谷,化作溪流,通向更前方纯粹雄壮的四部合唱。
据说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把作曲当成每天的惯例。
在他一生留下的作品中,光是明确经过分类、用目录记载的曲子,数目便已经过千,如果再算上未完成、未被发现的曲子以及即兴的段落,其数量恐怕要增加到几倍。对他而言,活着、祈祷以及音乐活动这三件事的地位没有分毫不同。他的呼吸是管风琴风箱送出的风,他的话语是圣歌押韵的诗句。
醒来,祈祷,进餐,写下乐曲,进餐,祈祷,书写,歌唱,祈祷,入睡。
只是如此反复,不断老去。
简直是无比美妙的生活。但,我们已经再也做不到了。经我们之手写出的音乐,无论如何都会充满复杂的理由、借口或是虚荣。
所以,这首众赞歌歌唱着人类不变的喜悦,对我来说太过耀眼。
合唱结束,全身沐浴在尾声的弦乐中,我几乎要哭出来。听到沸腾的掌声,一时间没能转过身去,甚至没能放下指挥棒,陶醉地站在指挥台上。
不安的表情在乐团间扩散,合唱队也被传染,看到诗月甚至一副要跑过来的样子我才回过神来。
我用双手安抚大家,表示“没事的”,然后转身走下指挥台,行过一礼。伸手指向合唱队,示意为他们也送上赞美,掌声更响了一倍不止。随着汗水一同从全身流下的,还有令人愉快的疲劳感,同时,那也是生命的喜悦。
超过半年的练习没有白费。任性地硬加进真正的交响乐团一起演出,真是太好了。这次合唱非常完美。目送大家从舞台左侧退场,我打心底觉得:
如果演奏会能就此结束,该有多么平和。
观众们肯定也这么想——现在愉快地结束不是很好吗?写在节目单最后这个莫名其妙又啰里啰嗦的标题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我的私欲。
先演巴赫真是太好了。太过纯粹而美好,更显得接下来将要强加的罪孽有多么深重。
在寒意中猛一哆嗦,我再次站上指挥台。
消失的掌声中带着疑惑。
你们问接下来是什么?
是送葬。
我缓缓地把指挥棒举到眼前,刻下最初的节拍,手势仿佛轻触水面,不泛起波纹。
主题从黑暗的底部蠕动着呈现在眼前。忧伤的小快板allegrettomentoso以抬着棺材的步伐前进。随着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阴郁地奏响漫长又简单的旋律,第二、第三、第四和高音部依次被层层涂抹。巴松管、双簧管,木管群蕴含着哀伤,缭绕悠长。
我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克制自己等待第六变奏。
看到铜管反射的光芒在视野一端扬起,我高高举起指挥棒。
小号空虚透明的回响打破寂静。
凉飕飕的感觉涌到身边。正在演奏的乐团成员们都睁大了眼睛。观众们肯定也听到了。
钟声。
1917年俄国革命中遭到袭击而毁坏的大教堂,从钟楼被拖到泥土上的钟发出了最后的呼喊。明白自己将被铸成炮身、头盔和锅具的命运,它发出了悲叹。
这正是我想要的声音。
练习时未曾实现的死者之声。
舞台真的是种生物。以充满生命喜悦的赞歌为垫脚石,背叛几百人的掌声与喝彩,才终于奏响这阵丧钟。
还不算完吗?小提琴的琴弓起伏着问道。还没完,还要更深、更冰冷——我用指挥棒的尖端作答。第十二变奏,随着狂躁的舞曲踏出彻夜不休的舞步,管乐器一个接一个被鼓动着加入其中,沐浴灯光,又再次被抛进黑暗,加入圆舞的行列。好怕啊,要坏掉了——长笛的曲调颤抖着求救。坏了也没关系,现在你们就是乐器的部件,如果坏了,只要由我重新捡起再次拼装。
指挥者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这件乐器中的王者,就算放着不管也能独自不断吐出完美、均整却又无聊的演奏,而我要将其敲打得四分五裂,将内部激烈搏动的东西拽出来,展现出只有当它活在舞台上的瞬间才能创造的东西。被虚无与死亡分隔的那个瞬间,是生命燃烧得最为灿烂的一刻。
连我自己都不曾知道。
文艺复兴变奏曲——是这样的曲子。
过去,与作曲者的对话仿佛在两面相对而立的镜子中迷路,没能找到答案。而现在那份答案就在眼前。
从未想象过的声音由自身内部接连涌现。没错,是来自我的内部。我和乐团完全融合在一起。手指上一丝轻微的动作便能让中提琴和大提琴的内声部出声应和,每次眨眼,便会有双簧管与长笛以轮唱作答。
可怜的尸骸从灰里苏生,跳着几乎将四肢扯断的舞蹈,前往第二次更加华丽的死亡。现在我总算明白,它是这样一首曲子。来吧,我来杀死你们。第二十四变奏,舞步已经跟不上舞曲白热化的节奏,向崩坏的瞬间冲去。备受摧残的骨头关节处喷出火焰,小号的上升音型则沿着火焰向上攀爬。
指挥棒被我猛地敲向虚空,几乎要被折断。
第二十五变奏。
唐突降临的寂静中,烟云在映着晚霞的天空扩散开去。
无限简化的主题在眼前延展,最后的赋格从中逐渐出现。终于来到了这里。第二十六变奏。手指一瞬间不听使唤,我惊险地抓住差点掉下去的指挥棒。
低音提琴强劲有力的低吟将我托住。
这时,我看到了。
尽管心里明白,那一定是幻觉。
但我的确看到了。
在小此木先生旁边,她依靠着比自己还高的乐器,手指按上粗弦,用安抚幼子般的动作来回拉动琴弓。
同时,也支撑着我。
把幻影留在原地,我将视线移向第二小提琴。对题,答题,改变声部,改变曲调,主题呈几何学变换,化作透明的结晶体后碎裂成成千上万的碎片,那些碎片又分别分解成十万、百万,令人目眩地组成分形——
终于,六重赋格注入整体的合奏,迎来昂扬的终结。
我用浑身的力气挥下指挥棒,张开双臂,用全身承受曲末的和弦。
全身的细胞都仿佛沉浸在乐音当中。
究竟是如何给曲子画上句号的,我自己也不太记得了,回过神时周围已被暴雨般的掌声淹没。
肘部和膝盖都无力地颤抖着,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的东西淌到下巴,沾湿礼服的领子。
我慢慢睁开下意识闭上的眼睛。
乐团里所有人的脸上都泛起红潮,双目有神地看着这边。
低音提琴——只有小此木先生一人。
我知道,那是幻影。由于极度的紧张和兴奋,看到了本不存在的东西。但我也知道,自己的的确确得到了支撑。
我做到了,用出了全力。现在浑身上下一丝余力也没有,一旦低头就要瘫坐在指挥台上,甚至没法转动脖子。但掌声不肯停歇,不断拍打后背。
要回应他们,好好行礼道谢才行。
腿动不了。
“……怎么了,指挥大师?”
吹长笛的大叔忍笑挖苦道。
“连转身的精神都没了?用不用我牵起你的小手?”
我好不容易才朝他露出苦笑。
“……我没事。”
嘴上这么说,我还是差点从指挥台上摔下来,被第一小提琴田端女士扶住。尽管当众出丑,却得到了更响亮的掌声。
正和“山野小路”的成员们在后台讨论庆祝的酒会等等事情,手机上收到了凛子的line消息。
“爸爸说想和你聊聊 在大厅等着 能出来吗?”
看了消息,我仰天叹了口气。
凛子的父亲。我完全忘了这码事!自己光顾着演奏了。
可是,毕竟是我主动挑衅要他来听,现在结束了,也不能把人晾在一边。
“我出去一趟。”
我小声和身旁的大叔说道。
“啊?喂老师你不会想跑吧!”
“别忘了你可是今天酒会的资金来源!”
“老师得陪我们待到第三摊喝完呢!”
我立刻被大家给逮住。这次让大家出演,是说好由我承担今天酒会的一部分费用,用来代替演出费。酒会去哪儿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还挺要命的,所以尽量不想离开。但没办法,只能祈祷他们不会在我不在的时候选太贵的店。
“我很快就回来!”
留下这句话后,我离开后台。
正要在背后关上门时,乐团成员们的话传进耳朵。
“老师是高中生,可不能喝酒。”
“明明是高中生还叫他老师也有点怪嘛。”
“话说这个嘲讽的叫法也该改改了吧?”
“对嘛。今天他可不简单。”
“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演出那种声音。”
“演的时候一直浑身鸡皮疙瘩。”
“文艺变奏曲,还能继续往深了挖掘——”
我关上门,隔断对话,不然就要走不动路,一直偷听下去了。不能让凛子的父亲等太久。
全身仍然瘫软,腿用不上力气,但我跑过走廊时脚步轻快。
学生们早已退场,来听演出的家长们也差不多都回去了,入口处的大厅非常冷清。空间宽敞,天花板又高,暖气完全没效果,我开始后悔不穿外套就出来。无尾礼服的防寒效果简直可以忽略,因演奏的余韵而发热的身体可吃不消这股寒意。
我在沙发套件旁、大株观叶植物下找到了那个人影。
对方先注意到我,微微低头。是冴岛俊臣。
“……抱歉,让您久等了。”
跑过去后,我也低下头。
“哪里。是我叫您过来。抱歉在疲惫时打扰。”
他的态度依旧像念剧本一样殷勤。
“非常感谢您今天特地来赏光。”
我也只好做作地回答。冴岛俊臣摇摇头。
“之前也说过,我本来就打算过来。虽说没有钢琴演奏,既然凛子公开表演音乐,来看是理所当然的。”
乐队演出你一次都没来过吧?没当成音乐是吧?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顶他一句,但还是作罢。现在不是说那个的时候。
“凛子……同学呢?”
还以为她肯定也一起等着。
“和我爱人在车里等着。感觉爱人也在旁边就谈不下去了。”
我在心里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太感谢了。完全不讲道理的母亲,还有太讲道理的父亲,被这两个人夹在中间,恐怕我脑子要裂成两半。
可是啊,我转念一想。
实际上,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怎么办呢。
“呃,……那个,演奏……怎么样?”
冴岛俊臣微微眯起眼睛,垂下视线朝手上的节目单看去。
“巴赫那首,毕竟是高中生,感觉也就这样吧。指挥是外行,基本在依靠乐团。没有管风琴,于是靠管乐的弱奏弥补通奏低音,做法很不错,但也就这点看头。”
他真是一点也不留情面。
不过这评价完全没错,我无言反驳。
“可是,最后的曲子——”
他用手指描着节目单最下面一行,沉默了片刻。
“不可思议。里面有什么骇人的东西。还有笔法,用最合理的方式让那么小的编制发挥了最大的效果,乐团演奏时也格外集中精神。那首曲子演奏的水平……我觉得值得付钱来看。”
我低下了头。
“……谢谢您。”
“恕我孤陋寡闻,之前没听过这首曲子,作曲者也……梅德韦杰夫,是俄罗斯的作曲家吗?随处能听出柴可夫斯基的影响。”
“哦哦,嗯……是的。”
必须老实地解释清楚啊,我心想。
“伊果·梅德韦杰夫,乌克兰作曲家,生于十九世纪。比拉赫玛尼诺夫和斯克里亚宾晚三年入学莫斯科音乐学院,以首席成绩毕业。由于是贵族出身,在十月革命中被处刑身亡。文艺复兴变奏曲是他的遗作。”
“是这样吗。我竟然不知道这么厉害的作曲家——”
“……刚才说的设定是骗人的。”
冴岛俊臣一脸不解。
我忍住尴尬,继续说道:
“第一次给凛子同学提供曲子的时候呢,我捏造了根本不存在的作曲家,把曲子写得像是莫斯科乐派,结果立刻被识破……呃,就是说,名叫梅德韦杰夫的作曲家不存在。曲子是我写的??????。”
尽管是个很难分辨表情变化的人,但这时我的确看到他面露惊讶。
“那首变奏曲,原曲是我初中时传到网上的电子乐,名叫文艺复兴·颓废主义renaissance décadence,嗯,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不过为了押韵而已。把它改编成管弦乐变奏曲的,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估计是听凛子同学讲过我还有梅德韦杰夫如何如何,觉得有趣才会用来当作曲者的名字。虽然总是没正经的,但作曲技术货真价实。凛子同学说因为崇拜也想去作曲专业,说的就是那位老师。”
说到这里,我闭上嘴打探凛子父亲的反应。他表情没变,但眼睛深处是不是划过一了道光?
喘了一口气,我继续说:
“您听过应该明白,为了让‘山野小路交响乐团’这种小巧的编制能够华丽地演奏,编曲时做了最大程度的优化,但光是那样还不够。‘山野小路’的各位早已反复练习过,一开始的演奏质量就非常高,但我听了完全不满足。如果是我自己,就能做得很好。因为原本是我写的曲子。”
小森老师说过,指挥者最重要的任务,是和作曲者对话。
必须坦然面对自己。那既是我的曲子,又不是我的曲子。明明清楚地看在眼里才对,却没能成形。在我心中卷起漩涡的音乐,没能传达给乐团。
靠言语完全没能实现。
所以我只能毫无保留地展现自身,一首接一首地给他们听自己写的歌。就连原曲“文艺复兴·颓废主义”,本来也想写成歌,但最后放弃了。旋律中浸染着歌词朦胧的意象。
我相信,如果是华园老师。
如果是比任何人——某种意义上甚至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那个人,一定能从连绵的电子音中汲取我编织的灼热歌意,留在管弦乐之中。
如果是由那个人锻炼出的乐团,一定能够理解。
只不过还在沉睡而已。
只要踢一踢,将其唤醒。
“……所以,全世界只有‘山野小路’能演那首曲子……而且,或许,只有我能指挥——”
这想法说出口会很难为情,但也毫无虚假,所以老实说出来好了。
“——如果能让您满足,我真的很高兴。”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让我心生不安。
一名穿西装的男性不解地看着我们,横穿过入口大厅,大概是这里的职员吧。
之后,冴岛俊臣做出了以前从未有过的举动:由他先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
刻意吐出很长一口气后,他再次开口:
“……我承认‘山野小路交响乐团’水平够高,也有其他乐团不具备的长处。但能不能靠这个理由重新认定他们的资格是另一回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这次轮到我不自然地愣住,实在没理解他在说什么。
“……诶?……哦,哈。”
我半张着嘴,禁不住发出犯傻的声音。冴岛俊臣皱起眉头。
“不就是为了这个才让我听的吗?”
“哦哦……是的。抱歉。是这么回事来着。”
脑子终于转过弯来。
对了,一开始确实是这么回事。
让这个公益财团法人的常务理事听听“山野小路”精湛的演奏。
但——
我挠挠头。
“最开始,对的,是这个打算。请您来音乐节是这个目的,如果能明白他们的实力,说不定能帮忙说几句话……呃,不过现在已经可以了。如果能再次获得资格当然非常感谢,但到头来音乐会不会继续,还要看他们自己的决定。”
我说着朝走廊深处望去。
后台那边,差不多已经说好酒会要去哪家店了吧。是不是已经在商量第二摊和第三摊去哪?说不定,还有接下来的打算。
“我只是想演那首曲子,想让大家听到。有那么厉害的乐团,我的曲子又被改编那么好,不演一次太可惜了。”
而且。我在心里补充。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全盘否认我们做的摇滚乐。那么,就算稍微说点谎话,也想把自己的曲子以古典乐的形式展现给他。
如今得到认可,实在是痛快极了。
这种愉快的心情便是音乐的全部——
无论继续的理由,还是放弃的借口,用话语说出口,便都会成为谎言。
只要心中的火光没有熄灭,那么任何情况下都会继续下去吧。而心中火光消失的人则会放弃。就这么简单。
我向那支乐团传递了微不足道的热量。除此以外,已经没人能再做什么。
“我知道了。”
冴岛俊臣轻声说。
“您让我听到了精彩的演奏。请向乐团的各位成员也道声谢意。还有。”
能看出他在犹豫要不要说。这举动也是第一次在他身上出现。
但最后他还是把话说出口。
“今后,凛子也请您多关照了。”
行过一礼后,他转过身去。我默默地目送他离开。
*
“今后也请多关照?爸爸说的?说我?……唔,该理解成允许交往还是允许结婚呢?”
“是客气话啊!凛子同学你想什么呢!”
“肯定是说作为乐队成员要多关照呀!”
“可是爸爸不可能认可我参加乐队活动,所以理解成对他个人的态度更妥当。”
“但解释成男女关系也太跳跃了!”
“而且你父亲说不定以为小真琴是女生呢?好像第一次见面都没发现是男的!”
“对我来说就算村濑君被当成女生也没什么影响。”
“就算凛子同学或者你父亲允许,法律也不允许啊!”
……不用多说,后来乐队里闹翻了天。
7 春天到来,你将——
“一个人不敢去看成绩 前辈们能陪我一起去吗?”
“果然还是自己去 要是没考上就太丢人了”
“果然还是心虚!”
“要不让前辈帮忙看成绩告诉我吧”
“果然还是应该自己去看!”
公布成绩的前一天,伽耶手忙脚乱的。到了快睡觉的时候,每隔五分钟左右就往line群里发近乎自言自语的消息。
虽然对不起她,但那副模样实在是令人莞尔。
和考试当天不同,公布成绩那天正常上课。回想起来,去年去看成绩的时候,就有在校学生从走廊兴致勃勃地望着我们,甚至有人找到考上的学生想早早拉进自己的社团来着?
“反正要上学就一起去看吧 到学校以后联系我们”
“其实我请求花道社把明天放在玄关的花交给我做 绝对是力作 为伽耶同学精心准备的”
“午饭也一起吃怎么样 趁现在就该熟悉学校周边哪家店好吃”
三个人回复得都很快。
像这种时候,我总是很难立刻想到什么起来听顺耳又体贴的话,犹豫再三后写道:
“放学后去录音棚吧,好久没一起去了。”
伽耶立刻回复:
“要去!好久没碰乐器了!要是没考上我要连唱两个小时,到时候陪我!”
别说得这么不吉利。虽然这么想,但她大概是想先主动提起不好的结果,免得真落榜时受太大打击吧。我懂。
考试和阅卷都早已结束,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祈祷。
一定要考上。
希望这个春天起能和伽耶共度校园生活。
*
最后,我们决定等到中午去车站接伽耶,乐队的四个人全体出动。车站到学校的路上肯定心里不踏实——朱音这么说着表示关心,但肯定只是想早点见到她。
早上来到学校,看到一进校门的广场上摆着一块大公告板,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合格者的准考证号。从上午就看到被冻红了脸的初三学生紧紧裹着粗呢外套,接连走进学校。有人高兴地跳起来,用手机和人联系,也有人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门。
伽耶没说过自己的号码,所以我们也还不知道结果。
虽然不是自己考试,但心里还是感到紧张。
到了午休,四个人一起前往车站。
“前辈!”
看到一个身穿亮橙色外套的身影挥手穿过自动检票机跑来,我眯起眼睛。总觉得很久没见了。最后一次见到伽耶是情人节音乐会那天,有三周吧。
“小伽耶!”
朱音立刻以拥抱迎接。
“让你们特地来到车站,实在不好意思……”
伽耶过意不去地环视我们。
“不用在意,我们想早点见到伽耶同学嘛。”诗月答道。
“而且要是小伽耶一个人脚步沉重地走到学校,进了校门一眼就看到那么大一块公告板,心脏肯定吃不消的吧?去年我就是这样。”
“唔……这,确实……是这样……”
我们结伴返回学校。
“对不起,没能去音乐节。我真的很想去……但当时的心情没法专心听前辈们演奏……”
伽耶沮丧地说道。
“没办法呀。不过有录音,之后一起听吧。”
“其实要是能上传视频就好了。不过里面拍到了学生,不太合适呀。”
“最后的变奏曲应该是说好可以传。”
“啊,嗯。今早上传了。”我说着拿出手机给她们看。“小此木先生完全不用邮件或者sns,交流时比较费事,花了很长时间。”
“咦,那乐团排练之类的事情要怎么联系?”
“全是打电话。”
“毕竟都是老人呀。”朱音说着笑了。
“智能机他是有,之前让他装上line又给了我的id,结果还是一直用电话联系……”
和他说过的line,可能也不会再被用到。
征得上传视频的许可以后,我和小此木先生已经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如果“山野小路交响乐团”就这样解散,也就不会再和他们见面。
大概是察觉到伤感的气氛,伽耶刻意快活地说:
“学长是穿无尾礼服吧!?我看了照片!乐队演出也那么穿吧,舞台效果绝对好!”
“怎么大家都这么说啊……古典乐的舞台上看起来是不错,但夹克不是纯黑色的吗,乐队演出的时候灯光暗下来就不明显了吧。”
“那就穿纯白色的!”
听了伽耶的建议,诗月突然满脸通红。
“不行的伽耶同学!要说纯白色无尾礼服是新郎穿的呀!”
“我们也穿纯白色的所以没问题。”朱音爽快地回答。真不知道哪里没问题。
“不行的朱音同学!那不就是婚纱了吗!”
“唔。说起来前些天爸爸还和他说了今后请多关照。”
“凛子同学你还惦记着那件事吗!”
对话越扯越远。我们走过商店街,经过寺庙和墓地,终于看到校门。迎面走过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女生,开心地谈笑着在身后走远,看来是都考上了。
见伽耶的表情变得僵硬,朱音轻轻把手搭在她肩上。
“那肚子也饿了,快点看成绩吧!没什么可紧张啦。”
伽耶胆怯地看向朱音,又依次看过我们的表情,朝脚下看了一眼,之后想开了似地转向路前方。
她大步走过剩下的十几米,然后一口气跨过校门。
我们也急忙追上她的背影,走进学校。
宽宽的公告板迎接我们的到来。抬头寻找号码的考生只有伽耶和另外两人,大多数人都是上午来看过了吧。
我瞄了一眼她紧紧捏在右手上的准考证。
号码是407。
我转向公告板,正要从400开始找——
忽然,轻快的管弦乐曲调从教学楼方向飘来。
是巴赫。
不可能听错,是我和“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演奏。校内广播在放音乐节的录音。
窗玻璃反射午后的阳光,我感到眩目便眯起眼睛。耶稣是我不变的喜悦——如此宣唱的歌声从空中倾泻而下。感受着冬日将尽时掌心微薄的暖意,我悄悄将手握紧。
当时,那阵回响的确被我攥在手心。
二十几人与一人完美地融合,创造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乐器。那是魔法般的时间,或许我已经没有机会再次触碰。
梦醒了。
张开的手掌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拍打翅膀,要向阳光飞去。我伸出手,正要将其抓住——
“——找到了!”
少女的声音传来。
幻像破碎散去后,我看到伽耶转过身来。她眼里噙着泪珠,脸颊也红彤彤的,高举着准考证朝这边跑来。
“我考上了!”
朱音第一个抱住伽耶。
“恭喜!这下就真的是学妹了!太好啦!”
接着伽耶钻进诗月怀里。诗月用左手温柔地搅和伽耶的头发。
“恭喜你。伽耶同学真的很努力了,我一直相信没问题的。”
伽耶想回答什么,但脸上哭得皱皱巴巴的,没能发出声音。
连凛子都以拥抱表示祝福,让我有些吃惊。
“恭喜。好高兴。等春天开始能经常在一起了。”
她说着拿出纸巾,帮伽耶擦拭鼻子和眼睛。
“……呜,……谢……呜呜,谢……”
伽耶终于发出的声音也断断续续。
我盯着公告板,亲眼看到上面写着407号后,朝空中吐出很长很长一口气。闭上眼睛,用眼皮遮住阳光,在心中玩味。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睁开眼睛,发现少女们都在朝自己看。朱音笑吟吟的,诗月一脸不情愿,伽耶在凛子怀里扭扭捏捏。
“……没办法,今天算特例允许了。”
凛子话音刚落,伽耶便朝我扑了过来。
事出突然,我差点朝后仰过去,好不容易才站稳,接住伽耶的体重。
“学长呜呜呜呜呜——”
伽耶带着哭腔朝我外套的胸口处吐出热气。背后被她搂住用力拽了过去。喂,这儿是学校,现在午休,来到广场上的学生也不少,大家都在朝这边看呢。
不过,算了。
毕竟是个特别的日子,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
我也抱住伽耶的肩膀,轻轻抚摸后脑勺。
“……恭喜。”
“好,好嗨心,真的,呜,呜呜呜呜——”
她把脸在我胸口来回磨蹭着抽泣。
背后的胳膊缠得更紧了。这姿势要持续多久?我越来越担心。“呃,伽耶同学,差不多该……”诗月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嘟囔道,但伽耶因为呜咽没听见。
最后,是我胸口处口袋里手机的震动打断她漫长的拥抱。伽耶吓了一跳把我放开。
“啊,抱歉。”
“啊,没事,……是我不好……”
好像是冷静下来回想起自己的举动,伽耶的脸红到了耳朵。
我拿出手机一看,立刻睁大眼睛。
真是吃了一惊——是小此木先生发来的line消息。
“我让乐团的人都装了line。”
一行一行分开的消息框接连从屏幕上冒出来。
“还建了群。”
“不介意的话指挥大师也来吧。”
“今后也请多关照了。”
手机上收到了名叫“山野小路乐团”的群邀请。加进去一看,里面已经有近三十人。
我不禁翘起嘴角。
行动真快。我没教的时候,小此木先生甚至不太明白应用商店是什么东西,可只学了两天,他就连群都用熟了。或者可能是乐团里有人已经在用line所以熟悉。再怎么上了年纪,这年头只用电话联系的人也算少数吧。
今后也请多关照。我写下同样的话回复,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今后”两个字。
还有今后。
发动机里怀揣小小的火种,如今仍在不停运转。
只要持续燃烧,火便会再次扩散,转递光和热。拥有今后,拥有未来,能够沿着地图探寻新的景色。
那要第一个告诉谁?
手指在line的好友列表上滑动,停在“美沙绪”上。
毫无疑问。还能有谁?乐团是那个人培养起来,也是那个人该回去的地方。而且低音提琴的人数完全不够。如果今后成员增加,就需要为此重新编曲。
尽可能简单、直白地表达喜悦。为此斟酌话语花了很长时间。
刚写完给老师的消息,朱音的声音传来。
“小真琴!快走啦,不然午休要结束了!”
从手机上抬头,少女们的身影已经站在校门外。
“因为是庆祝所以去摩斯汉堡吧!”诗月指了指车站方向。
伽耶脸上还留着哭红的痕迹,但还是满面笑容地挥手。而凛子不等我过去已经迈开脚步。
我慌忙把手机塞进口袋,朝她们跑去。正要跨过校门时,忽然停下脚步。
如今我才注意到,门两侧各有一颗樱树。抬头望去,树梢上是小小的花蕾靠在一起垂着头,在三月初的寒风中缩成一团。
不过,很快就要开花。
生命的循环转过一轮,春天再次到来。向阳处微微的香气告诉我不会再等太久。
“学长!快点!”
听到喊声,我穿过风中来到人行道,加快脚步追上少女们并肩前进的背影。身后很远处,管弦乐古老又令人怀念地摇曳,崭新澄澈的众赞歌从中涌出,称颂着喜悦滋润整片天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