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秀不近男神 上》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夏日蝉鸣声不断,荫柳错落的长廊下,一打扮干净素雅的妇人端着药盘走过,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推开门,屋内的热气迎面而来,妇人皱皱眉,不悦道:「四姑娘虽还在病中置不了冰,但也要时常开窗通通气,小心闷坏了。」 一小丫鬟委屈地上前福身,小声道:「冯妈妈,是姑娘不让开窗……」 冯妈妈瞪了她一眼:「姑娘还小,你怎能事事由着她!」说着走进屋内,将药盘轻轻放到桌上,又来到窗前把窗户推开,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屋里顿时就敞亮了。 容芜在床上被阳光刺醒,翻了个身,将被子罩在了头上缩成一团。 「姑娘,起来把药喝了……」冯妈妈爱怜地坐到床边,轻轻扯了扯被头。 被子里一动不动,过了会儿传来一阵小猫似的呜咽,糯糯的奶声传来:「奶娘,阿芜困,让阿芜再睡一会儿吧。」 「小懒虫,药一会儿就凉了,快起来先喝了啊?」 被子里的一团咕蛹了几下,接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钻了出来,消瘦的小脸衬着下巴尖尖的,眼睛大大的,原本端正的五官,让蜡黄的肤色遮去了五分姿容。 容芜心里叹了口气,两只小短胳膊从被窝里钻出来张开。 冯妈妈笑了笑,将她抱了起来。 「奶娘已经尝过了,这药一点儿也不苦,姑娘喝完就有蜜饯吃了。」 容芜没有吭声,也不要喂,自己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就着丫鬟手中的绢帕抿了抿嘴。 冯妈妈眼中惊喜,自从三日前姑娘清醒过来后,好像懂事了许多,吃饭喝药都不用哄了。若要让容芜知道她心中所想,定要叹气。在经历过上辈子被捆绑于敬天台上活活烧死后,喝点苦药又算的了什么呢? 想到浓烟冲进鼻腔,烈火逐渐蔓延到她脚踝的场景,那种皮肤都要灼烧崩裂的痛感又涌上心头,不由将小小身子缩成一处,巴掌大的小脸埋进腿间微颤着。 奶娘心疼不已,赶紧将她抱进怀里,拍着背安抚道:「阿芜乖,不怕了啊,奶娘在……奶娘在……」 容芜是昌毅侯府的四姑娘,外人皆知她胆小怯懦,有时原本好好的,突然就会尖叫一声躲到人后,又或者哭闹不止。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奶娘陪着,半夜经常会出现梦魇,一觉睡到天明的情况几乎没有。 好好的姑娘被养的面黄肌瘦,再加上这个战战兢兢的性子,使得府上的老侯爷和太夫人都不太喜欢她,与其他哥哥姐姐们也玩儿不到一处。三老爷和三夫人虽然对她关爱有加,但总也带不出门,无论怎么劝,她都只喜欢窝在自己房间里,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把自己藏起来。 其实,容芜有一个不可对外人道言的秘密。 自她有记忆以来,就总能看到一些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人有的是面色惨白,眼睛空洞冲红;有的与她对视时会咧开嘴笑,笑着笑着头就歪掉了下来,有血顺着脖颈滴下,却在地面上看不见…… 他们总爱跟在某个人身侧,有时又会缠着自己,怎么躲都总会被找到。 小时候的容芜常常认错这些人和普通人,有次一个人坐在院内秋千上,与对面地上掏泥巴的小孩聊着天,但奶娘发现时却问她:「姑娘为何在这里自言自语?」 容芜不解,指着那个孩子道:「那个,不是车夫王伯家的小儿子吗?」 奶娘神色一变,轻手拍了她道:「胡闹,那孩子前日高烧刚折了,姑娘在这里瞎说什么?快跟奶娘回屋了!」 容芜一边被奶娘扯着手一边回头,看到那孩子冲她挥了挥手,作了个鬼脸,舌头一下子伸到了地上。 容芜「哇」地哭了出来,把奶娘吓的不行,直搂在怀里喊着心肝,当晚容芜便大病了一场,梦里一直在叫着:「我不要你的泥巴,不要你的泥巴……」 后来容芜年岁渐长,知晓了这些都是已故去的人,因心念难平,故以鬼魂之态留于人世。容芜越害怕,他们就越缠着她,让她去替自己传话。 有时容芜受不了折磨,将鬼魂之言对世人道了,就会遭到惊恐疑虑的眼神,甚至是怒斥。渐渐的,府中人人都不愿靠近她,不仅是因为她疯疯癫癫模样骇人,更担心她会不知何时地道出自己的秘密。 如今容芜细想,上一世落得那个下场,也怪自己表现的实在太异于常人了。 她曾窝在奶娘怀里,伴着甜甜的奶香味将自己的秘密与她讲了。 「奶娘,你相信阿芜说的话吗?阿芜是不是二婶娘口中的怪物?」 奶娘温暖的地环住她,柔声道:「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奴婢也相信姑娘。姑娘是奴婢奶大的,如何会是怪物?不要害怕,奶娘无论何时都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她也真的这么做到了。 上一世容芜在被族人拖出府中时,正是这位奶娘死死拖住她的腿不让她被架走,哭喊道:「你们放开四姑娘!她只是个普通人,你们不能这样做!」 当时的容芜已经瘦的不成人形,精神面临崩溃,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壮年家丁一把将奶娘推开,而奶娘又爬回来抱住她,死活不松手,挡在她身前道:「你们若要烧死四姑娘,就连奴婢一同烧死!四姑娘离不开奴婢!」 有族中长辈皱眉道:「将那妇人扯开,别误了时辰!」 家丁扑上去一人掰开奶娘的手指,一人拦腰向后拖拽,容芜一阵吃痛,奶娘扣住她的皮肉处已是鲜血淋漓。 「放开我!姑娘!……姑啊——」 容芜感到身上的压力骤失,重新睁开眼睛,顿时睚眦俱裂。她尖叫着挣脱束缚住她的人,爬向已经倒在地上了的奶娘,看着一滩血从她的脑后流出,瞬间染了一地。 「奶娘……奶娘你醒醒……阿芜离不开你,离不开你……」 然而无论她怎么晃动,妇人那柔软的身躯都再也不能将她搂在怀中了。 族中长辈闭了闭眼,似是不忍心,最后还是一咬牙,硬声道:「好了!你们两个快带走四姑娘,其他人将这妇人好好安葬!」 「奶娘!奶娘救救阿芜……奶娘……」容芜又被架了起来,任她怎么哭喊,身后的家丁就只会脚下不停地将她拖走。 愤怒……悲痛……绝望…… 种种心情齐涌心头,让容芜心中冷了下来,渐渐大笑出声,眼睛通红地指着下令之人冷笑道:「叔公……您可还记得一位丹凤眼、柳叶眉、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姑娘?」 「那是何人?你莫要再转移话题了!」 「……哦?如果这些还没能让您想起她来,那么可还记得那枚雕着凤凰纹的玲珑九环佩?」 见那长者微微变了脸色,容芜笑的更是开怀,眼眸上抬,枯槁的面容竟现出几分妩媚来:「您听见了吗?她正提着那枚环佩在你耳边轻摇呢,她在笑,笑着说道:‘晋郎……晋郎你怎么能把我忘了呢?把我忘了呢……’」 「够了!把她拉下去,休得再胡言乱语!」长者身子晃了晃,好似真的感觉到有女人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看向她的眼睛愈发惊恐,狠狠抖了抖身侧。 第二章 容芜轻轻摇了摇头,又看向左侧拉扯她的家丁,忽然伸出手来在他头顶浮空摸了摸,温柔道:「整日趴在爹爹身上,很辛苦吧?」顿了顿,眸中泛出同情之色,「是了,他怎么忍心呢……」 「你……你你在做什么!」那家丁被看的发怵,退后两步道。 容芜目光移向他,轻声道:「你打伤妻子流产掉的,是个男婴呢……」 「啊啊啊啊!!妖女!你是妖女!!——」家丁发疯似的拨拉自己的脑袋,口中喊道,「在哪里?他在哪里……快下去!下去!!」 「快将她带下去!带下去!」族中人心惶惶,纷纷退离容芜,将她孤立到中央,四个家丁上前将她整个人都抬了起来。 容芜环视了堂内一圈「亲人」,他们在接收到自己的目光后都躲闪开来,生怕她会阴森森地指出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身上,就好像那是容芜招来的一样。 都说鬼魂阴恶,但又何及人心可怖呢? 一位常年游荡在二房的女鬼幽幽来到她身前,抬手想要为她挽起额边散发,眼中流露出淡淡怜惜。 真可笑,她一个好好的活人,竟被一个鬼魂同情了呢…… 容芜苦笑一声,眼神定格在了那倒在血泊中的妇人身上,一滴泪滑落,喃喃道:「奶娘……你等等阿芜,阿芜一个人害怕,我们一起走……一起走……」 「姑娘?姑娘?」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唤声,容芜身子一颤,回过神来。抬眼看到奶娘担忧的面孔,自己正被她柔软的身子抱着,不由暖暖笑开,看的奶娘和丫鬟们一呆,竟没发现原来自家姑娘笑起来是这般好看。 真好,她又活了过来,奶娘也还在。 这一世,就算她仍不是个正常人,也要装作正常人去生活,保护那些真心关爱她的人不再受到伤害。 鬼魂算什么?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也算是半个鬼了吧? 容芜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奶娘,你还会一直陪着阿芜的,对吗?」 「傻姑娘,奶娘不陪着你还能去哪里?」冯妈妈慈爱地擦干她额头上的虚汗,「奶娘就一直陪着姑娘,看着姑娘长大,将来嫁个好郎君。」 「杏春也会一直陪着小姐!」看着二人依赖的神情,容芜身边的大丫鬟也急忙保证道,小脸上满是认真。 容芜满足地笑了笑,重回到四岁这年,府里人还未曾发现她的异常,她还有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 「姑娘再休息一会儿吧,三夫人过会儿就该来看您了。」 容芜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小声问到:「我弟弟……病可好了?」 昌毅侯府三房里的这两个孩子身体都娇贵。 前不久,大丫鬟杏春去厨房端个点心的功夫,回来的路上就听到小姐房中传来一声尖叫,跑进来看时,就见她昏倒在了房内地上,周围并没有人闯入的痕迹。 三老爷请来了宫里的太医来为四姑娘诊治,查探后只说是受到了惊吓昏厥过去,长期精神衰弱导致的高烧,但究竟被什么吓到的,成了府中的一个谜。 太夫人让朝恩寺的高僧来念经驱邪,不知是药用的好,还是念经起到了作用,三日前容芜总算醒了过来。 众人一口气还未松完,刚出生六个月的三少爷容茂又发起了高烧,夜夜哭闹不止。三夫人崔氏一下子就瘦了一圈,照顾完这个又去看那个,两个孩子都是心肝肉,若谁有个万一,她也不要活了。 奶娘听容芜主动问起三少爷,心下欣慰不已,再次感叹姑娘真是长大了,对她细细道:「三少爷的烧退了一些,但还是睡不踏实,一醒来就哭,奶也吃不进去……」 容芜垂下头来,扯了扯她的袖口道:「奶娘,我想去看看弟弟。」 「姑娘自己身子还没好,等过两天咱们再去好不好?」 「不嘛,我现在就要去见弟弟……」容芜借着如今年纪小,赖着撒起娇。冯妈妈闹不过她,只得为她重新换了干爽的衣服,拉着她的手往主院走去。 刚走进三房的主院,就听到房间里面传来婴儿的阵阵啼哭声,夹杂着二夫人小桓氏尖细的声音,听的容芜一蹙眉头。 二房夫人是太夫人桓氏的本家侄女,出身庆安侯府,是以嫁入昌毅侯府后外人对她有小桓氏之称。 走的近了,可以听清小桓氏正说道:「我说三弟妹,你也是太较真了,就算好的时候两个孩子还总顾不过来,更何况是两个都病着?你这般两边跑着,当心把自己也累倒了!」 三夫人崔氏淡淡的声音传来:「有劳二嫂费心了。阿芜还小,生病中做娘的不能每时陪在身侧已是亏欠,再说两个院子离的也近,我并不觉得辛苦。」 「嗬,都四岁了还小?不是我这当二婶娘的多事,阿芜这般孤僻,连嫡亲的弟弟都远着不愿亲近,已是格外不懂事了!阿芬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会每日准时来向我和你二哥问安,有时还……」 「二嫂,阿芜只是病中身子疲怠,心中对茂哥儿也定是牵挂的。」崔氏打断了她的话,叹口气道,「再说问安,小小年纪正是贪睡长身体之时,是我特意叫她不用过来的,父母和子女间,图这些虚礼做什么?我昨日才见阿芬眼底还泛着青,我当她是一时没休息好,看来是二嫂对她管教的太严厉了……」 小桓氏闻言心里气恼,暗道你家阿芜养成那般瘦弱蜡黄不说,还有脸挑刺到自己女儿身上?刚想开口反驳,却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转脸见容芜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冯妈妈和杏春,一口气就这么硬憋了回去。 容芜目不斜视地来到崔氏身前,轻声道:「娘亲……二婶娘。」 崔氏没想到容芜会主动过来,面色露出欣喜,又碍于小桓氏在不能太过反常,将情绪压了下来,一手抱着依旧哭闹的茂哥儿,一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阿芜怎么来了,有没有听冯妈妈的话好好吃药?」 「嗯,阿芜都有吃药,感觉身子好多了,就来看看娘和弟弟。」 崔氏不由看向她身后,冯妈妈急忙笑着应道:「是啊三夫人,四姑娘每日都是自己吃的药,不需奴婢喂呢!就是听说三少爷病了,身子刚好些就开始坐不住,直求着要来看弟弟,奴婢劝也劝不住……」 崔氏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眸中闪烁着泪光,像是受到极大的感动,哽咽道:「我们阿芜真懂事……真懂事……」 容芜惭愧地低下了头。 在上一世,她的确不太亲近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弟弟容茂刚出生后,她嫉妒弟弟夺取了母亲太多的关注,导致在她半夜哭醒之时,母亲都不在她的身边。渐渐长大后,她发现容茂的体质极爱吸引鬼魂,各式各样的都有,他虽看不见,却不影响那些鬼魂缠着他,是以每每容茂主动来找她时,她都会惊恐的跑开,留下他独自无措地站在那里。姐弟俩一个追,一个逃,时间久了,容茂虽不明白姐姐为何如此怕他,但也学会了只有自己离姐姐远远的,她才会感到安心一些的相处方式。 本该最亲近的人却不能亲近,容芜的精神越来越脆弱,在看到母亲和弟弟在一起的画面时又会嫉妒的快要疯掉,她以为自己只有奶娘了,却在被绑在敬天台上时发现自己的大错特错…… 第三章 当时她的身子被粗糙的绳子紧紧捆在台柱上,脚下是堆起的木柴,周围站了好几层看热闹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杏春从远处跑过来,扑倒在代替族长前来闵京处置容芜的族中长辈脚下,哭喊道:「老爷!老爷求求您放了四姑娘吧!三夫人和三爷的药效已过醒了来,听说四姑娘已被送到敬天台,三夫人正准备上吊以命换命呢!求求您……求求您了……」 容芜听后心里大悸,此时此刻,她方知母亲待她情之深厚,是自己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开,伤透她的心…… 她的嘴里被塞着布,只能「唔唔」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身子奋力扭动着,想要让杏春不要管她,赶紧回去阻止她的母亲…… 替她照顾母亲,告诉她,女儿不孝,这辈子过的糊涂,等下辈子再报答她的恩情…… 杏春的哭喊并未能阻止行刑,当火把点燃木柴,烈焰向她的脚踝蔓来,浓烟腾起胧在面前时,容芜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临。 「姐姐!姐姐!!——」 少年的嘶吼声穿透而来,强烈到容芜不得不重新睁开眼,看见烟雾朦胧中,十四岁的容茂奋力推开人群挤了进来,急吼道:「叔公快停下!靖宁侯府世子已答应出面澄清谢夫人的去世与姐姐无关!此事并非什么巫蛊妖术作乱!快停下——」 「容茂,此事早已证据确凿,你休得再端出姬世子作借口!快退下!」族中长辈厉声道。 「容茂所言非虚!」 「既如此,为何还不见姬世子身影?」 「他已赶在路上了!马上就到!」容茂睚眦欲裂,指着容芜的台架道,「快先灭火!不然等世子到了,我姐姐命也不在了!」 「哼,我看根本姬世子就不知情,是你为了救容芜扯出的谎!」族中长辈眼一瞪,警告道,「念你顾忌亲情,这次就不追究了,莫要再闹了!退下罢!」 容茂冷笑着倒退几步,摇着头道:「烧的是我姐姐,但该死的是你!是你们!我姐姐有什么错?是你们不分是非,枉顾人伦……害人的是你们!杀人的也是你们!」说着独自向容芜走去,众人被他气势所震,一时竟无人上前阻拦,任他走到了行刑架前。 容芜睁大了眼睛,只见少年凛冽眼神望向她时温柔了下来,泛着让人安心的波澜,一步步坚定地向她走来,咧出独有的阳光笑容,对她道:「姐姐莫怕,阿茂来救你了,这一次,你可不能再逃开啦……」 容芜嘴里使劲全力发出「唔唔」的制止声,拼命地晃动着身子,却仍见他走进了火里,徒手抓起一块燃烧着的木头,丢了出去,又抓起另一块,再扔出去…… 捆绑她的绳索乃特制而成,若非有钥匙不可能砍断,容茂这个架势,竟是想把她身下的木柴都移走救她…… 围观的人怕被砸到,纷纷叫嚷着躲开,族中长辈怒声高斥道:「容茂住手!你给我回来!」 容芜也冲他使着眼色,想让他听话快离开这里。 少年忽然狡黠一笑,眨眼道:「他很烦对不对?看弟弟这就用木头丢他,让他也浑身着火,尝尝我俩现在的滋味!」 容芜看着他提起一截木头,大吼一声用力丢向族中长辈的位置,却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就落了地。容茂弯腰喘了几口粗气,唾出一嘴黑水,有些自嘲道:「呸——有些没力气了,要在姐姐面前丢人了啊……」 「……」容芜疯了一样地摇着头,喉咙里喝咙作响,已是发不出声。 火焰已经布上了她的身,灼烧崩裂的痛感让她几欲昏过去,鼻中满是浓烟,快要窒息。 她在心中恨着那些外面的人,比自己被绑上来时还要恨,恨为什么没有人来拉开她的弟弟,难道竟想看着他们姐弟一起殉命不成? 在意识逐渐消散之时,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声音隐约飘了进来:「阿茂!你先出来!——」 容芜一怔,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会把弟弟给拉出去的吧? ——姬晏,你是我此生最耀眼的太阳,但若有来世,愿你我再也不要遇见…… 「……阿芜?怎么哭了?」崔氏心疼地为她擦去眼泪,眼中泛着焦急,「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了?别自己忍着,快跟娘亲说啊……」 「四姑娘?」冯妈妈和杏春也都凑了过来,紧张地看着她。 容芜揉了揉眼睛,弯唇一笑,轻柔道:「阿芜没事,让娘亲担心了。阿芜是看弟弟哭的难受,心里也难受罢了……」 「嗬……阿芜病了一场,倒是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小桓氏忍不住插嘴道,狐疑地看着容芜,只想不通怎么几日的功夫竟变化这么大? 「二嫂言过了!阿芜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就没看出有什么变化?」崔氏蹙眉,不悦道。 「二婶娘说的是。」未等桓氏开口,容芜扬眸认真道,「从前是阿芜不懂事,让娘亲费心了,如今阿芜身子已好,娘亲无需每日两边奔波,全心照料弟弟便是。」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崔氏看着女儿瘦弱的身子板,心里软成一片,「你和茂哥儿都是娘的心头肉,少了谁都不行,你的身子还弱着,不在眼底里收着,让娘如何能放心?」 容芜依在她的怀里,暖暖笑开:「娘亲放心,阿芜以后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这个小懒虫,娘才不放心你呢!」 见母女俩其乐融融,小桓氏心底泛起酸来。 昌毅侯府二房和三房在子嗣上远没有大房顺畅,小桓氏嫁进来十年才生下了二姑娘容芬,幸好有崔氏在她之后生下四姑娘容芜垫底,才勉强挺直了腰板,虽然容芬是有些内向腼腆,但也比神经兮兮的容芜强不是?这也一直都是小桓氏骄傲的资本。 然而却不料在容芜之后,崔氏的肚子突然争气起来,又一举得男,生下了茂哥儿!这让她的地位好似一落千丈,总觉得在太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如今她一直拿来当发泄靶子的容芜却好像突然开了窍,变得乖巧懂事起来,容芬若再被这丫头给比下去,这怎能不让她焦挫? 「你们难得聚一聚,我就不打扰了,先回去了!」小桓氏不愿在这里讨没趣,起身告辞道。 「二嫂客气了,我们母女间还不是想什么时候见就见了?倒是二嫂不常过来,不巧茂哥儿又一直在哭,扰了二嫂清净!」 「娘亲莫这么说,二婶娘最贤德了,就算还没有带过小弟弟的经历,但也定能够理解您的辛劳的!」 听着容芜的无辜表情说出的话,崔氏险些没忍住就笑了出来,嘴角抽了抽强忍住了。 这一句话可谓是直捅小桓氏的心窝窝,只见她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僵硬地吐出几个字来:「三弟妹你忙着,阿芬在书房认字已有了一会儿功夫,我去看看她……」 「二嫂慢走。」崔氏有礼道。 「二婶娘再见。」 送走了小桓氏,屋里就轻松自在多了。 容芜爬上床,小心翼翼地靠近啼哭不止的茂哥儿道:「娘亲,我能抱抱弟弟吗?」 「当然可以了。」崔氏眉目慈和,将襁褓婴儿递到她怀里,教她怎么去抱。 第四章 说也奇怪,茂哥儿到了容芜怀里后没一会儿就停止了哭声,只余寥寥抽嗒。崔氏和冯妈妈不由称奇,直道他们有姐弟缘分。 容芜笑了笑,扭头偷偷地冲床角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看那披头散发的女鬼瑟缩地往更角落里躲远了些。 容芜自是知道容茂体质易招鬼,却不料想竟从这么小就开始了。生病体虚之时,身边又常有阴寒的鬼魂缠绕不休,对于婴儿来说会感到心中不宁,这也就是他一直哭闹且病难愈的根结所在了。 「茂哥儿莫怕,有姐姐在。这一辈子,换姐姐来保护你吧……」 容芜又在这里逗弄了会儿弟弟,到了吃药时间便乖乖跟着冯妈妈回了自己的院落。晚膳前,冯妈妈见姑娘今日心情不错,特意问她:「姑娘想吃什么?奶娘去小厨房咱们自己做。」 这可难住容芜了。 上辈子,她哪有心情去关注什么东西好吃?山珍海味摆在她面前也是味同嚼蜡吧…… 拧眉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阿芜也不知,奶娘看着做吧……」 「好啊,那姑娘坐着歇歇,一会儿就好了!」冯妈妈见容芜没有直接摇头拒绝已是松了口气,笑着道,「杏春,好好陪着姑娘。」 「哎!妈妈放心吧!」冯妈妈出去后,杏春笑嘻嘻地蹲在床边,她今年也就十二岁大的年纪,正是活泼之时,「姑娘想听故事吗?奴婢念给您听。」 容芜摇摇头,毕竟她的芯里不是四岁的幼儿了,对床头的那些故事并不感兴趣,想了想,出声问到:「二姐姐如今已去族学读书了吗?」 「姑娘病了一场怎么迷糊了许多,二小姐已在族学读了一年了,就连三小姐今年也新入了族学呢!」 容芜嗯了一声,又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 大周人人信奉神灵,注重礼学教度。高门世家在府中都会设置族学来为子女启蒙,往往男童五岁就要送进去读书,女童迟两年,七岁入学,男女分开授课,教授的科目自然也不同。 昌毅侯府长房子嗣最丰,冢妇沈氏育有嫡出的两子子女,分别为十五岁的大少爷容慕、十二岁的二少爷容芥和十岁的大小姐容莹。寻常少年到了十二岁,只能进各地书院就读,而高门世家子弟到了年龄可以去考礼学监,通过考试者方可入学,一般十七岁结业,但这并非强制的,若提前修完所有科目且通过严格的结业考核的,可提前结业,这也是一种荣誉,激励着学子们努力读书。两位少爷如今正在礼学监读书,成绩名列前茅,是昌毅侯府的骄傲,尤其是大少爷容慕,若无意外明年便可结业。 除却嫡出的,长房还有一位庶出的三小姐容菱,今年七岁了。因生母柳氏当年难产去了,自小养在沈氏身边,吃穿用度不曾克扣,整日跟着容莹,倒养出了嫡姑娘的气派,再加上嘴巴又甜,哄的太夫人对她也是另眼相待,在府上比二房的二小姐容芬和三房的四小姐容芜都要吃得开。 如今三位小姐都进入了族学读书,大小姐容莹天资聪慧又沉稳用功,各项功课都是顶好的,深受先生们的赞许。二小姐容芬沉默腼腆,功课虽不出众,但勤奋守己,倒也无过。只有三小姐容菱让先生们有些头疼,她今年刚入族学,却不肯认真习字,布置的练字作业也总是完不成。 为此先生们也向大老爷容肃提醒过,若三小姐一直这般任性,将来很有可能会考不上女学。但耐不住容菱嘴甜,几句话就将父亲哄的心软了,容肃本就觉得对她有亏欠,也不忍对她严词管束,沈氏对她向来放任,只要不是太出格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也不强求她的学业。 容菱心以为这是嫡母疼爱自己,更是乐得自在,见有时连大姐姐也让着自己三分,性格养的越发娇纵。 上辈子容菱在族学里的日子虽不好过,但熬到容芜入学后也算是解脱了。所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先生们直到教了容芜,才恍然发觉容菱是多么的懂事省心,他们是该知足的。 容芜三天两头旷学不说,就算坐在学案前也是神游天外的模样,要不就是一脸惊恐地看着先生,好似他身后站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至于先生讲了什么,她可能根本就没听进去。 若说容菱是不常交作业,那容芜就是根本没交过作业。 磕磕绊绊地上了两年,识字先生自己也不晓得她认得了几个字,书法先生叹气看着那满纸的鬼画符,古琴先生一副对牛弹琴的模样,而算数、诗赋等其他先生则根本就没见过这位四小姐…… 容芜读了两年族学,之后不知为何就死活不肯再去了。 与礼学监相对应的,女子到了十二岁可考入女学继续读书。在大周这等尚学的风气下,贵女们只有从女学结业,才能被世人尊重认可,得以嫁入高门获取好姻缘。若没能考入女学或十五岁时没有正常结业的,则会被扣上不通笔墨、粗俗无知的印签。 当年容莹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考核,容芬也是顺利结业。容菱拖了两年,直到十七岁了才勉强获得结业文书。而容芜,连族学都没有读完,更别提女学为何物了。 总归她的名声之大,已经完全遮住了人们对她有没有学问的这个关注点了。 容芜坐在床上,一个人静静思索着。 既决定了这辈子要向正常人一样度过,就再不能逃避去族学了,就连那传说中的女学,看样子她也是需去拼上一拼的。 虽然离她七岁入学还有三年,但她如今仍对学堂里教授的那些东西打心眼里感到畏怕,觉得自己人笨,或许用功了也仍旧什么都学不会…… 「若能提前看一看就好了……」容芜喃喃低语道。上辈子她别的不行,字还是基本都已认识了的,若有机会先把课本拿过来自己先试着记一点,到时候应该就能听懂些了吧? 「姑娘,您刚刚说了什么?」杏春竖起耳朵,嘟着嘴再次问到。 容芜回过神来,愣了愣:「什么?」 杏春见自家姑娘又在发呆了,轻叹口气道:「奴婢方才说,大小姐、二小姐和三小姐下了族学,听说您精神好了些,正往这里来说要看看您呢!这会儿怕是快该到了吧……」 「……姐姐们要来看我?」容芜呆住,迟疑地又问了遍。 「是啊,小丫鬟刚刚跑来通报的。」杏春看起来很是高兴,「姑娘这几日一个人闷着,小姐们来了正好可以一起说说话!」 容芜僵硬地点了两下头,心里砰砰砰地跳的很快,她有些紧张。 从前,她与这三位姐姐说过的话,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自己病着的时候,她们也曾来看望过,但都被自己挡在门外了…… 今日她们专门来找自己,该说些什么好呢?第一句是要自己先打招呼好,还是等着她们先开口才符合礼数? 容芜抬眼看了看杏春,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姑娘,您的头发有些乱了,奴婢为您重新梳一下吧?」杏春提议道,「这样待会儿看起来也更精神些!」 是了,能精神些自然是好的了。 容芜点点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道:「杏春,把衣服也重新换一套罢。」 第五章 「哎?……」杏春愣了一下,看到姑娘眼中的郑重,不由得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好的好的,奴婢这就去再拿一件……」 「嗯,选一件穿上显得精神些的。」 「是……」 当容家三姐妹笑着来到门口,见到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衣服也是焕然一新的容芜正端坐在椅子上时,都愣在了原地,踌躇着不知该不该继续走进去。 容芜也不说话,几位姐妹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遥遥望着,一时气氛诡异。 杏春尴尬地站在一边,偏头见自家姑娘指节紧张的攥的发白,只得悄悄俯在她的耳边小声提醒道:「姑娘,该请小姐们进来了。」 「姐……姐姐们请进……」 容芜说出这句话后,终于感觉能继续呼吸了,容家三姐妹也是回过神来,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而莫名其妙。 纷纷落座后,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最终还是大小姐容莹先开了口,扯出笑容对容芜道:「四妹妹今日气色不错,看样子病应是大好了,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没有了,谢大姐姐挂怀……」容芜认真地回答道,抬头见她们都一直盯着自己看,心里一阵窘迫,生怕是自己穿戴上哪里不和体面,嗫嚅道小声道,「杏春说,姐姐们来了,应打扮的精神些,可是有哪里不妥?……」 容莹没有料到这位平日里怕人的妹妹,其实竟是如此在意姐姐们的看法的,心里倏地就软成一团。看着她蜡黄干瘦的小脸上闪烁着的大眼睛,放柔了声音安抚道:「阿芜今日比平时里都好看,姐姐们这是高兴呢!」 容芜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她好看,脸红红地低下了头,逗的容莹又捂嘴笑了起来。 姐妹间说话的气氛一时很好。主要是容莹在说,容芬坐在一边当着背景,而容菱则表现的有些不耐烦,对容芜房中弥漫着的中药味也蹙眉不喜,左顾右盼的,时而还冲容莹递眼色让她带着她们起身离去。 容莹无视了她的讯号,桌子下面的手伸去握了握她的胳膊以示安抚,面上依旧微笑着与容芜说话。 容菱轻哼一声,不满地别过了头去。 但不论如何,或许是因为容芜看向她的眼神中透出的依赖让她很受用,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了这里没有先行离开。 过了一会儿,冯妈妈端着晚膳进来布菜,没想到几位小姐也在,急忙上前行礼。 上了一天的族学,容莹三人腹中早已觉得饿了,此时看着冯妈妈特意做的一桌精致菜肴不由眼馋。 「四妹妹快用膳吧,姐姐们明日下学再来看你。」 容芜又憋了个脸红,看了看杏春,又看了看冯妈妈,见她们都不曾开口挽留,心中更是着急。眼见三人已起身准备告辞,伸手就拽住了容莹的袖子,拉着不让她走。 「……四妹妹?」容莹讶然转身,不知谓何。 「……」 还是冯妈妈了解容芜,猜出了她的心意:「四姑娘可是想请几位姑娘留下来用膳?」 容芜使劲地点着头,手上试探性地向回扯了扯,想让容莹坐回来。 容莹噗嗤一笑,点了点她的脑袋:「小丫头,想留姐姐就自己开口啊,这般拽着别人哪里会知道?」 容芜手下不松,抿着嘴仍不愿开口,直拿眼睛向冯妈妈求救。 冯妈妈刚想再开口,被容莹摆了摆手制止了,她正色看着容芜,柔声鼓励道:「阿芜,自己想要什么,就自己说出来,总靠着别人是不行的。姐姐们又不是外人,无论你说什么都是可以的,来,告诉大姐姐,你想要什么?……」 容芜憋了憋,抬眼看着容莹,终是开了口:「想要大姐姐……留下一起用膳……」 说完迅速低下头去,拉着她袖口的手微微抖着,在快要松开之时,又被容莹握了起来。 「阿芜只想要大姐姐留下来吗?那你二姐姐和三姐姐可是要回去啦……」 「不……不是……」容芜急忙抬头看过去,结结巴巴道,「阿芜想要二姐姐……三姐姐一起留下来……」 「这就对了……」容莹蹲下身来,捧着容芜的脸蛋笑着道,「小阿芜只要说出来,大姐姐就答应啦……」说着转头看向容芬和容菱。 容芬迟疑一下,还是点点头,细声细气道:「那我也留下来罢,不过我娘亲那里……」 容莹解释道:「下学过来时怕人多了打扰四妹妹休息,我便让下人们先各自回去了,还要劳烦杏春派人去我们院里说一声。」 「是,大小姐放心。」 容菱面上不耐,刚想拒绝,就见容莹脸上闪出一丝警告,到嘴边的话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哼哼道,「我也陪着大姐姐好了……」 「如此,那我们就打扰了。」容莹笑眯眯地带着两人重新落座,开玩笑道,「一下子多了三张嘴,不知冯妈妈做的膳食够不够了?到时候四妹妹若没吃饱,可别向三婶娘告状道姐姐们抢了你的……」 「不会,不会……」容芜怕她当真,急忙摆手保证自己不会这样做,想了想又补充道,「阿芜吃的少,奶娘做的这些够吃了……」 容莹怜惜地看着她,只觉得她瘦瘦小小的就像一只易受惊的小兔子,应被人捧在手心里护着才对。 怎么以前就忽视了这个妹妹了呢? 阿芜年纪小,不爱说话,但她是做姐姐的,怎么能跟着一起疏远呢? 容莹心里一阵愧疚,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多多照顾这个小妹妹。 冯妈妈看着几位小姐妹坐在一起用膳,感动的眼泪盈眶,心道姑娘如今不仅接受了亲弟弟茂哥儿,对这几位姐姐也亲善了不少,终于可以像寻常的小姑娘一样有人一起玩、一起说话、将来一起上族学,再也不会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闷在屋子里了。 「姑娘们先用着,奴婢这就再去做几个拿手菜!」冯妈妈擦了擦眼睛,笑着招呼道,「杏春你伺候着姑娘们,再派几个腿脚伶俐的丫鬟去通报各房夫人,就说今晚留在四姑娘这里用膳了。」 「奴婢知晓了,妈妈您快去吧!」 冯妈妈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这才去了小厨房。 晚膳一共六菜一汤,外加一道餐后点心。冯妈妈手艺顶好,从前换着花样给容芜做,也不见着她多喜欢,今日难得有了机会露一手,更是毫不保留地把拿手的都做了出来。 容莹几人吃的开心,没有大人拘束着也不愿遵循食不语的规矩,挑着族学中的趣事讲给容芜听。什么哪位先生迟到啦,哪位先生讲学时衣服上沾了东西啦,哪位又被容菱气的吹胡子瞪眼啦…… 「哎喂!大姐姐你又拿我说笑!」说到这里,容菱碗一放,气鼓鼓地不依道。 容莹抿嘴偷笑,斜睨了她一眼:「谁叫你总不交作业,识字先生都去父亲那里告了好几状了,父亲可是让我好好盯着你呢!」 「那些字,就算没有抄写我也都记住了!不信就让先生考我好了!」 容莹见她仍旧沉不下心踏实去学,轻轻摇了摇头。 容芜一直默默听着,不由回想到上辈子容莹劝她时的模样,那般殷殷叮嘱,可惜最终自己还是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 第六章 「阿芜?」容莹扭头见她泪眼盈盈地看着自己,以为她是被吓到了,细声安慰道,「勿怕,其实族学里的先生人都是极好的,识字先生这般做也是对你三姐姐负责呢!等咱们阿芜长大了去了族学,一定要用功读书,先生们自然会好好教你的。」 「嗯,阿芜这次一定会用功读书的。」 容菱见她们说的认真,心里不屑,只觉得这么小就开始讨好大姐姐的行为虚伪的很,见容芜看向她,忍不住冲她瞪了一眼。 容芜一噎,低头扒了两口饭。 一桌佳肴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见三位姐姐吃的香甜,竟也跟着多下了半碗饭。冯妈妈在一旁看的高兴,暗暗记下姑娘多夹了哪道菜,今后好多做几次。 眼看容莹几人快要停了箸,容芜顿了顿,还是试探性地开了口:「大姐姐,阿芜闲来无事,想先跟着冯妈妈识几个字,不知姐姐那里可有简单些的不用之书?」 「有倒是有,我刚入族学时先生给的《百姓谱》正适用于启蒙。」容莹道,「不过时日久了,我需回去好好找一找放到了哪里。」 「姐姐不急,有空的时候找一找就好了。」 容菱瞥了她一眼,嘴里不屑道:「那书如此简单,还需要提前去学?等上了族学随便看看就会了!」 「那是三姐姐聪慧。」容芜低头一笑,「阿芜愚钝,怕到时候还会跟不上,叫先生笑话。」 「你这说的倒也是!」容菱得意地扬起头。 「阿芜想早些识字是好的。」容莹有些看不惯,提议道:「既然三妹妹已经都学会了,想必留着那书也无用,不如明日给四妹妹带来好了?」 「这……这恐怕不妥,我虽然都会了,但难保先生什么时候会抽问呢!」 容莹淡淡移开目光:「既如此,四妹妹就稍等两日,容我回去找一找。」 「我那里也有,就放在外面,不如我明日给四妹妹带来好了……」这时,一直沉默的容芬开口道,「那本书我去年就全部习完了,如今也用不到。」 容芜抬眸,目露感激地望着她:「太好了,谢谢二姐姐。」 「无碍。」容芬看着她毫无心机的眼神,心里轻叹。 平日里母亲小桓氏没少在她面前提容芜的不是,让自己多向大姐姐学,一定要比过三房的女儿,但她更多时候却觉得与这个同样寡言的妹妹相处会更轻松些。无论如何,明日取书还需瞒过母亲,偷偷拿来才是。 第二天下学后,容芬果然送来了自己的《百姓谱》,还有一本相配套的字帖。 「多谢二姐姐了。」容芜珍视地接过来,她要从最基础的地方重新开始,一点点地充实自己,不再将所有注意力都投在躲避鬼魂中。 「大婶娘今日有事让大姐姐下学早些回去,大姐姐让我转告妹妹,这书先让冯妈妈教着,她有空的时候也会过来亲自指导你的功课。」 容莹虽只有十岁,但读书向来刻苦,小小年纪就练成了一手好字,由她来给容芜启蒙也不为过。 「好的,也替我谢谢大姐姐。」 容芬见她不似昨日那般局促无措,道谢时会咧嘴露出两个酒窝,看着很是讨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我也要早些回去了,识字不要累着,还是多休息养好身子要紧。」 「嗯。」容芜抱着书本,送容芬出了院子,远远的还冲她挥着手,容芬走出很远后也回头笑了笑,摆摆手让她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容芜过的很安稳,让冯妈妈教她识字只是走个过场,更多时候她都一个人照着字帖认真临摹,字帖上有的地方还有容芬的笔记,提示的都是书法先生讲的要点。 每隔几日,容莹还会亲自过来进行辅导,将她的学习方法教给容芜,这使得容芜学起来事半功倍,再加上上辈子的基础,进步之快令容莹都忍不住咋舌。 很快的,三房的四姑娘容芜突然开始发奋,小小年纪便已识得一本《百姓谱》事迹传到了老侯爷和太夫人那里。某日容莹前去问安的时候,太夫人桓氏问起了此事,容莹笑着证实了容芜的确资质过人,让长辈们都难以置信,立马让人去将容芜传了来。 容芜被杏春打扮一新,几个月养的脸色红润许多,整个人也变的精神了。 来到院落后,见除了老侯爷和太夫人,长房、二房的伯婶、兄长姐姐们,还有自己的父母也都在,不由吓了一跳。 「阿芜过来些。」老侯爷冲她招了招手,想唤到身边。 容芜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小手被祖父粗砺的大手握住,拉着坐到了椅榻上。她瞥了眼榻里面,努力放松着自己僵硬的腰背,装作天真的模样憨憨笑了笑。 「阿芜,听你大姐姐说,你已经识得了一本《百姓谱》?」老侯爷缓缓开口道。 容芜抬眼,见容莹在下面冲她鼓励地眨眨眼,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小声道:「都是大姐姐教的好。」 「哪里是我的功劳了?分明是阿芜聪明,好几次我还没讲到呢,妹妹就已经会了!」 容芜赶紧补充道:「平日里还有冯妈妈教阿芜。」 开玩笑,四岁的孩子不教就会了,还不得被当作怪物? 这辈子,她是绝不肯再跟这种称呼沾上边的。 老侯爷听了容芜的话,满意地点点头。 这么小就有了上进之心,且谦逊不骄满,是个好苗子。 「为何想要开始识字了?」 「阿芜听姐姐们聊到族学的事情心里羡慕的紧,平日在屋子里也没什么事做,便想着能不能先认认字……」容芜说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嗫嚅道,「或许……或许耽误了不少大姐姐的功课……」 「阿芜莫要多想,这都是阿莹作为姐姐该做的,不过是教几个字罢了,能耽误多久?」沈氏开口道,模样慈和。 「是啊四妹妹,教你的同时,我也巩固了自己曾经学到的东西,一举两得呢!」 老侯爷赞许地点了点头:「阿莹能这般想是难得的,兄弟姐妹间就该互相帮扶、互相携持。」 「是,父亲/祖父。」此言一出,三位老爷和少爷小姐们纷纷出列认真行礼,应了下来。 见容芜受到了老侯爷的赏识,小桓氏心里嫉妒成了一团,低头瞪了眼站在她身后的女儿,直怪她太不争气,竟让三房那个呆傻孤僻的小丫头给抢了风头。 这时,太夫人也开口道:「崔氏,阿芜既愿意学,你平日就多抽出些时间亲自教导她,别总让一个奴婢教着,当心启蒙启歪了。」 「儿媳知晓了。」崔氏站出来福礼应道。她看向女儿的目光中满是愧疚,这些日子容芜来主院来的勤,人也活泼许多,会跟她撒撒娇了,她以为已经了解了女儿,却没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女儿已进步到如此境地了。 今日被叫来这里,她竟也如别人一般第一次发现自己女儿是如此优秀,心中不由酸涩不已,暗道以后一定好好将容芜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这边太夫人想再与容芜叮嘱几句,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她便受惊似的一躲,待反应过来后太夫人已是沉了脸色,不愉地转开了脸,不再理会她,反而叫来容莹和容菱到跟前说着话。 第七章 容芜懊恼地垂下头,心道自己怎就没能沉住气呢…… 又被老侯爷考了几个字后,容芜被放了回去,在被崔氏拉着出门时,不由又扭头望向太夫人的方向。 只见在她的身后,垂立着一名长发女鬼,方才容芜坐在那里时,女鬼的头发就直直搭在她的后背上,扫的脖颈直冒凉气。 太夫人碰她的时候,她以为是女鬼将头放到了她的肩膀上,这才没忍住地躲开了。 她记得这个女鬼。 前不久茂哥儿生病时就是因为她缠在身边。容芜日日去,日日不动声色地赶她走,却没想到把她赶到了太夫人这里。 如此想着,眼中泛出担忧,身子却渐渐被崔氏拉远,直到再也看她不见。 这里她没办法每日都进来,只得希望那女鬼不会伤害到太夫人吧…… 「阿芜,三日后是你谢姨的生辰,邀请咱们过去小庆一下。」在路上,崔氏对容芜道。 「……谢姨?」 「怎么,不记得你谢姨了?」崔氏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就是靖宁侯府谢夫人啊,常来看你的,那你的姬哥哥还记得吗?」 容芜脸色苍白,咬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用尽全力才继续支配着身子跟着娘亲往前走。 靖宁侯府谢夫人…… 姬哥哥…… 如何能忘记啊…… 谢氏与她的娘亲崔氏是手帕交,姑娘时带来的交情,之后一人嫁与靖宁侯长子,一人嫁与昌毅侯三子,都是风光体面,嫁人后联系也甚密。当谢氏生下嫡长子姬晏后,曾与崔氏戏言道将来要让儿子娶了她家的女儿,而这一盼就是八年,直到姬晏八岁了才等来了容芜的出生,如今姬晏已是十二岁的翩翩少年郎了,容芜却还是个四岁的女童。 当年的口头之言自是不能当真的,尤其是姬晏越长越出色,公子如玉、清冷如水,样貌学识都是闵京众公子中拔得头筹的,身处何地无疑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而容芜却越来越神智疯癫,连族学都没读完不说,年纪轻轻却已面容枯槁如老妇,看着着实让人生厌。 无论怎么看,处于极端的这两个人,都是不般配的吧? 然而那时的容芜,是没有这等觉悟的。 她当姬晏是她昏暗世界中的那一抹明亮光束,是给她带来温暖与希望的太阳,人在黑暗中待的久了,如何肯再轻易离开光明?她就如那扑火的飞蛾般,执着的向他靠近…… 更何况他的身边总是那么干净,不见丝毫鬼魂的侵扰,让人只是单纯地站在一旁,心中也会感到放松与安宁。 人人都说昌毅侯府四小姐疯掉了,是个怪物,然而她的所有疯狂,都只给了姬晏而已。 「阿芜?你有在听娘亲说话吗?」 「嗯……」 「那就说好了,三日后的早上可莫要贪睡起迟了。」 容芜没有吭声,心道此时先应下来,等到时候再装病留在家里好了。 她如何还能面对那两个人? 上辈子,谢氏之死虽非她之责,但也不能说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最终将她逼上敬天台的,姬晏却是「功不可没」。 孰对孰错,已是说不清楚了。 这一世,容芜只愿能离靖宁侯府远远的,离姬晏远远的,再不做那别人眼中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安稳地生活也就是了。 心里有了计较,容芜也渐渐平静下来。告别崔氏后回到了自己的院落里,翻开字帖,专心练起字来。 三日后,四姑娘又病倒了。 崔氏一脸焦急地守在床边,拿绢布为她拭着汗,嘴里喃喃道:「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一夜间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容芜的睫毛动了动,心里默念着娘亲娘亲对不起…… 如今她脸色通红,浑身是汗,形态虚弱,也不枉昨夜爬起来套上许多厚衣服,窝进被窝把自己生生闷成了这样。 「大夫呢?大夫来了吗?」 「回夫人,杏春已经去请了,马上就能来了。」冯妈妈也是十分自责,若是她能多起两次夜及时发现姑娘的异样,也就不会发展成这样了。 容芜一听有些急了,大夫来了她还不得露馅?连忙装作刚醒过来,挤着声音道:「娘亲,阿芜没事,您快去见谢姨吧,别误了时辰……」 「傻丫头,你都病成这样了,娘怎么能丢下你自己去?还是等大夫来了看看怎么样吧……」 「真的不用……不信您摸我的头,是不是一点都不烫?」容芜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脑门上,继续劝道,「这里有冯妈妈陪着呢,娘亲若见不得谢姨,反而让阿芜心里不安。」 「阿芜,你怎么样了?」说着话,容莹从外面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容芬和容菱,她们都是精心打扮过一番的,虽年纪尚小未施脂粉,但彩衣隽秀,显得灵动而俏美。 看出容芜眼中的疑惑,崔氏解释道:「今日正巧族学放假,便想着趁此机会带着阿莹几个一起出去透透风,不过现如今应是不行了……」 容莹倒不介意是否白准备一趟,担忧地伸手贴了贴容芜的小脸,舒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没有发热……四妹妹觉得哪里不舒服?」 一旁的容菱就没这么淡定了,从进门起就沮丧个脸,看着容芜像是真的病倒了更是表现出不高兴,嘴里嘀咕道:「好巧不巧,非要这时候病,真是晦气……」 容芜看了个明白,心里暗叹姬晏的吸引力之大,一听要去靖宁侯府,几个姐姐都是坐不住了。 缠在姬晏身边的姑娘向来不少,上辈子若说他对谁另眼看过一些的,那便是容莹了。起码他与她说话时面上没有不耐,有时还会透出一丝欣赏之意。 不像对着容芜,只要远远地一看见,立刻就会皱眉躲开。 也不知在她被烧死之后,姬晏是否和容莹走到了一起? 「娘亲,既然都跟姐姐们说好了的,就快启程吧,阿芜真的没事,你们都围在这里,不是让人家自责的嘛……」 容芜拉着崔氏的胳膊晃了晃,直把她晃的没了脾气,毕竟几位姑娘都过来了,如今再说不去了,也不太好看,只得点了点头应下。 「那好吧,冯妈妈照顾好阿芜,我们去去就回。」说着叹气地看了她一眼,心道本是带阿芜出去露脸的,谁知到了最后自己女儿却被留下了,又看了看打扮精致的几位姑娘,心里更不是滋味。 「不如……我留下来陪着四妹妹吧?」容莹见容芜要被独自留下来,心里也有些愧疚,筹措为难道。 「大姐姐不必如此,阿芜也有些困了,难不成大姐姐想要坐在这里看着阿芜睡觉的?」 「你这丫头!……」容莹捏了捏她,又好气又好笑,「都病了还嘴上不老实。」 「好了阿莹,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你们也回去收拾收拾,一刻钟后我们在门口马车见。」最后还是崔氏放了话,容莹便也不再多言。 出门前,崔氏又回头看了看女儿,见她已阖上了眼,轻叹口气掩上了门。 等室内重归于安静,容芜睁开了眼,眨巴眨地看着床顶,心里默默地为自己打气。 做的好,阿芜! 你能够坚定地拒绝去见姬晏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从此以后,他将彻底消失在你的世界中,再也不必为谁患得患失、自怨自艾了。 崔氏一行刚过晌午就回了府,直奔容芜的院子。 第八章 彼时容芜正光着脚丫跪俯在桌案上描着画。容芬最近开始新学了画画,有时会把自己练习的画稿拿来给容芜看,因为容芜那无论看到什么都会露出惊叹的表情,还有真挚的好似不相信她就是罪过的模样,让容芬十分的飘飘然。 容芜也是真的觉得不错。上辈子她没学过这些,也不曾赏析过什么名人名画,容芬的这些画稿在她眼里已是觉得十分厉害的了,便让她留下了一些,无事时自己也比着画一画。 容芬在这里自信心爆棚,自然不会拒绝。 至于本是初学者的涂鸦之作,又被人拿去依葫芦画瓢地临摹,最终能成什么鬼样子也就无人在意了。 听到外面传来声响,容芜慌张地盖住纸张,又藏起湿漉漉的毛笔,撒丫子地钻回了被窝。 刚躺好,门就被推了开,崔氏与容莹等人走了进来。 「娘亲,姐姐,你们回来啦?」容芜揉了揉眼,装作刚被惊醒的模样。 「阿芜醒了,感觉怎么样?奶娘和杏春呢,怎么也没人伺候着?」崔氏急步来到床边,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发热,原本通红的脸色也恢复正常了,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用过午膳后,阿芜还想睡,就让她们退出去了。」 「大夫看过了吗?怎么说的?」 「嗯……大夫看了,说阿芜没什么事,药也不用怎么吃……」容芜眼神飘忽,斟酌地胡诌着。 崔氏她们走后,大夫确实来了,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后,最终只得道是因容芜之前底子差,变天时或感到些不适。 多么尴尬的诊断,她都不好意思对崔氏讲呢。 崔氏见她表情迷茫,也暗怪自己心急了,阿芜年纪小,问她能问出些什么来?又叮嘱了几句,便打算先出去寻冯妈妈问个清楚。 容芜一听自己算是蒙混过关了,笑容忍不住就溢了出来。 却见崔氏起身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回头对她道:「对了阿芜,你谢姨听说你病了,还说过两日带着姬晏过府来看你呢!」 容芜的笑立刻就僵在了脸上。 崔氏又补上一刀:「怎么样,是不是特别高兴?」 容芜眼泪快要掉下来。 「好了,你们姐妹们说说话吧。」崔氏满足地离开了,容家几个小姐姐又围了过来,话题也不肯换一换。 「一年不见,公子晏看起来似乎更遥不可近了,声音也如清泉碰玉石,整个人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容菱捧着脸,一脸荡漾地回忆道。 此时的姬晏虽年少,但名声已远,令世人不惜以公子敬称之。 只有容芜,无论儿时还是长大后都厚着脸姬哥哥姬哥哥的叫他,如今想想真是替自己害臊。 「四妹妹没去可惜了,谢夫人当众展示了公子晏为她所画的人像,典雅秀美,活灵活现的,比起先生所作也差不了多少……」看来去了一趟靖宁侯府,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话要吐出来,连一向沉静的容芬也开了口。 她最近沉迷于画画,见到谁的画都要比较一番,并且也自动把容芜拉成一伙。 「比二姐姐画的还好?」 「啐——你这傻丫头,我的画岂能与公子晏相提并论?」 容芜不以为然:「在我心中,二姐姐画的是最好的,若要选一人为我画人像,我定选二姐姐。」 「这真是……说的好像人家公子晏会为你画一样……」容芬被她赞的神采奕奕,伸手揉了揉她的脸蛋,囫囵道,「好啦好啦,以后也就我给你画了!」 容芜弯眼笑起来。 「前去靖宁侯府的姑娘们不少,但公子晏却只与大姐姐说了话呢!」容菱见容莹一直没说话,忍不住将话题扯过去,「怎么,大姐姐也不跟妹妹们说说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几人都向容莹看去,看的她红了脸,局促道:「哪……哪有说什么啦……不就是打个招呼么!」 容莹身量纤细修长,稍一打扮倒像是十一二岁的少女,再加上稳重的气质,站在姬晏身边也不会让人小觑了去。 「……哦?那怎么不见他对别人打招呼啊?」容菱眼中扫过嫉妒,噘嘴不满道。 容莹被闹的没办法,只得道:「真的没说什么,就是二小姐姬洳明年也该入族学了,公子晏托我给她指点下有需注意的地方……」 「他们府上的大小姐姬湄不是跟姐姐同岁么,怎么不让她去指点?」容芬不解道。 「哼,一定是那姬湄学问不好,公子晏不放心把亲妹妹交给她呢!」 靖宁侯府大少爷姬晏与二小姐姬洳乃长房谢氏所出,二房夫人杜氏育有二少爷姬显,比姬晏小一岁。此外二房还有庶出的大小姐姬湄和三小姐姬湘,分别为十岁和五岁。 「三妹妹,话不能这么说,人家或许也就是客气一下而已……」 「大姐姐你就别谦虚了!那姬湄到底有几斤几两,等你们一同入了女学不就知道了?」 容芜也不插话,静静地靠在床上听着,心里想着两年后的容莹就该进入女学读书了,容芬和容菱倒还在族学,而自己呢?……自己还入不了族学…… 这般想着不由又觉得时间过得好慢,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响倒将容莹的注意力吸引了来,她看着容芜发呆的表情,忽然想起来笑道:「阿芜,公子晏还跟我问起你了呢!」 「……啊?」容芜莫名地扭头,脑子都没反应过来。 「他问你怎么没来,我说你病了。」 「姐姐,你病了?」容芜皱眉,伸出手贴了贴她的额头,「不烧啊……」 「哎呀……」容莹拍掉她的手,好笑道,「你还以为姐姐诓你呢不成?」 「姐姐可不就是在诓我呐……」容芜说罢还看了看容芬和容菱,她二人也是一副赞同的神情。 容莹说不过,只得有些羞恼地别过脸去:「真是的,让我讲了还不信,不与你们说了!」 就在这时,冯妈妈端着一碗药敲门进来,轻声道:「四姑娘,该喝药了。」 容芜看着黑乎乎的药汤,认命地接了过来。 自己装的病,憋着也要喝完! 冯妈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又替她净了嘴,提议道:「大夫说了姑娘饮食要清淡,晚上咱们就熬点粥,用些小菜吧?」 「嗯。」容芜自觉吃什么都差不多,没什么意见。 「小姐们可要留下用膳?」 「不了,回府后还没见过母亲,我得回去了。」容莹笑着起身,容菱在她身后起来,「四妹妹好些休息吧,明日再来看你。」 「大姐姐、三姐姐慢走。」容芜说着要下地去送,被容莹制止了,便把腿搭在床边,挥手送她们出了门。 「明日画作先生的作业还没有完成,我也得回去了。」容芬跟着告别道,出门前被容芜拉住,凑到耳边低语让她再带些画稿来,容芬捂嘴笑着点了点头,这像是成了两人的小秘密,你来我往的乐此不彼。 为了不让谢夫人以探病为由过来,容芜很快就活蹦乱跳起来,直叫崔氏心里高兴的紧,赏了那大夫不少银两。 临走前,大夫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在容芜期盼的注视下对崔氏叮嘱道:「四姑娘气弱,需静养一段时间,这期间还是尽量少见外人。」 「是是,我们会注意的。」崔氏不疑有他,连忙应了下来。 第九章 容芜站在崔氏背后,笑眯眯地冲着他作了一揖。 大夫吹了吹胡须,转身摇着头离开了侯府。 自此,崔氏再也没有提过靖宁侯府来探望之事。容芜每日在院中逍遥快活,在冯妈妈变着花样的投喂下,气色好了许多,人也胖了一些,不再如之前那般干瘦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崔氏也一同限制了几位姐姐的探视,由每日下学都来坐坐,改为每三日一聚。这样一来,几人凑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基本到最后都留在了容芜这里用晚膳。 日子这般悠闲地过去了一个多月,直到主院传来了不好的消息道,太夫人病重了。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的这般厉害? 容芜蹙眉,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那立于床上的长发女鬼。 大爷容肃再次请来了朝恩寺的惠济大师来府中颂经,距离上一次为容芜而来,只有几个月的功夫。 几房的长辈小辈都在主院聚齐了,沐浴焚香后恭敬地跪在香案前。 惠济大师身披袈裟,闭眸盘坐于佛垫之上,口中念念有词,声音透着慈悲,澄净通澈。 容芜随着众人跪在下面聆听经文,眼睛却忍不住往身后门口处看。 「阿芜,坐好了。」身边的容莹见她扭动频繁,不由轻声提点道。 前面的崔氏听到动静,转过头来警告似的瞪了她一眼,容芜立马笔直地跪好,眼正鼻息静,一副认真的模样。 待她转回去后,却又忍不住向后看去。 容莹怕她动作太大被大人看到,急着又伸手扯扯她,皱眉摇了摇头。几番来回,容芜歉意的咧咧嘴,终是安分了下来。 太夫人这一病的蹊跷。事先只是有些睡的不安稳,并无其他病状,忽然前日就昏迷了过去。宫中太医前来诊治不出原因为何,吃了药也不管用,这才又请了朝恩寺的高僧来试试,毕竟前不久容芜就是这么醒来的。 至于这病因,容芜已基本确信就是那女鬼造成的了。 惠济大师布满房间的颂经之声,已成功将那女鬼赶了出去,此时她正趴在门槛处,张着手臂使劲往里面够去。见容芜回头来,女鬼双眸腥红,直勾勾地盯住她,两行血就这么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一小和尚端着个铜盆从她身上跨过,她伸手想拽着小和尚的裤脚一同进去,却又被佛光给挡了回来。或许是怨念太重,小和尚似感应到了踉跄一下,站稳后急忙默念三遍阿弥陀佛,再次肃穆地走到师父身边,将铜盆轻轻放到他前面。 惠济大师睁开眼,将手中的佛珠在铜盆的水中沾了沾,又在太夫人的额头上滚动一圈,容芜顿时听得门外传来撕心裂肺般地尖叫。 那声音过于惨厉,让容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立马吓的浑身一激灵,慌张的扭了回来。 「阿芜?」容莹有些担忧地看向她。 「……无、无事。」容芜深吸两口气才平复下来,脑海中仍是方才看到的女鬼模样。 不知惠济大师做了什么,那女鬼像是被抽走了血肉一般,扒在地上形如枯骨,脸上颧骨高突,一双眼睛更是深深陷了进去,好似两个红色的空洞。只剩骨架的胳膊依旧执着的往屋里伸着,指尖扣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道长痕。 痛过之后,她的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阴森森的十分骇人。 容芜紧紧闭上眼睛,双掌合十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佛珠在额头滚动数十下后,太夫人的脸色竟红润不少,虽还未醒,但也比方才的弥留之相好了太多。 在颂经结束后,老侯爷和几位爷都围了过去,大爷容肃拉起太夫人的手轻唤道:「母亲?母亲可能听到儿子说话?」 老侯爷对惠济大师深深行了一礼:「多谢惠济师父,不知夫人得的是何病?」 「阿弥陀佛。侯夫人是病非病,解铃还须系铃人。」 几人面面相觑,均不得要领,三爷容隽再次恭身求问道:「大师此言何意?还望深解!」 「世间万物皆有因缘,强拆不得。侯夫人本无此劫,但不知因何替别人挡了一番,也是天意。」惠济大师阿弥陀佛道,直听的容芜浑身直冒冷汗。 替别人挡了一劫,可不就是替茂哥儿受了灾吗? 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竟是她将那女鬼赶了过来,是她无意间改了茂哥儿和太夫人的运数! 看着病榻上不醒的老人,容芜心中愧疚纵生。 「敢问大师,我母亲的病如何才能好起来?」大爷容肃道。 「运数既已变,不可强求,只能侧解。」这回惠济大师没再难为众人,直接继续道,「侯夫人身子不便离开,当选一位至亲之人,代她入住朝恩寺,日日焚香诵经,抄文斋祭,或可渡去负累。」 「……至亲之人?」 「我去!我去!」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容芜跪着往前爬了几步,急急道,「我愿替祖母前去朝恩寺!」 「阿芜!你出来捣什么乱?快回去!」见女儿冒失地跑出来,三爷容隽先是吓了一跳,接着轻斥道。 容芜没有理会父亲,而是正了正身子跪在老侯爷和惠济大师面前,面容肃穆道:「祖父、大师,容芜乃祖母至亲之人,愿替她老人家焚香诵经、抄文斋祭,换得祖母早日康复。」 「阿芜,你可是认真的?」老侯爷没想到这个小孙女会第一个站出来,迟疑的问道。 「阿芜自然是认真的。」 「父亲!阿芜年纪还小,身子又不好,怕是会耽误母亲的病情……」崔氏见状也上前几步,跪下道,「更何况她还没上过族学,字都不识几个,如何抄写经文?儿媳愿替母亲入住寺庙,虔心拜佛,为母亲祈福。」 「阿弥陀佛,三夫人并非侯夫人的至亲之人。」 「那依大师所言,本侯的小孙女可行?」老侯爷眉峰一挑,察觉出了话中之意。 惠济大师看向容芜,唇边竟微微浮出一丝笑意,淡淡道:「四小姐乃朝恩寺之有缘人,若她愿去,必是最佳人选。」 容芜闻言若有所思地抬眸与他对视,看到他眼中似有深意,更是心中高悬不定。 众人以为那句朝恩寺的有缘人,指得是上次昏迷也是因惠济大师而醒来,故为有缘。而容芜听的,却好似带有另一种意思。 上辈子,她曾在朝恩寺中一住便是两年,与诸位师父朝夕相处,自然是难得的缘分。 从十三岁到十五岁,她都是以佛为伴,日日吃斋度过的。 太夫人病了,可有至亲之人代她入寺,而那时的容芜只有靠自己进去。本是豆蔻年华,容芜却已有了异于常人的表现,府中担心她是被邪物侵体,扰了心智,故而听从惠济大师的话,让他将容芜带走了。 不得不说,在寺庙里的那两年,是她一生中最安稳惬意的日子。鬼魂不敢靠近这里,只要她不出去,便不必担心被纠缠恐吓,对于惠济等诸位师父,容芜更是打心眼里感激的。 如此回想着,不由对着面前的惠济大师笑了一笑。 不论是想要弥补自己对太夫人造成的伤害之过,还是真的愿意重新住到寺庙里,她都是不后悔今日站了出来,做出这个请求。 「阿芜已熟背《百姓谱》,平日里也有照着字帖练字,就算仍旧难登大雅,但阿芜必会认真去抄写经文,心诚则灵,想必佛祖是会体谅的。」容芜再次叩首道,「请祖父成全。」 第十章 老侯爷颇为感慨地看着地上瘦瘦小小的孙女,亲自弯腰将她扶了起来,摸了摸发顶道:「阿芜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这番心意,你的祖母一定会感知到的。」说完又看向了三爷容隽和崔氏,叹口气道,「你们也看到了,阿芜第一个请愿的,态度如此坚决,且惠济大师也道她是最佳的有缘之人,不知你们可答应让阿芜前去朝恩寺?」 被这般问着,崔氏实在忍不住地低头抽泣起来,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三爷本想道自己作为亲儿子,代母入寺无可厚非。但事已至此,若他再这般开口,就有了亲女弃母的嫌疑,明明大师已定了有缘人,再反对就是不孝了。 筹措片刻,三爷容隽只得咬牙上前恭身道:「能替母亲入寺祈福,是阿芜的福泽。既大师已选定她为有缘人,小女自当责无旁贷!只愿……只愿在入寺后,大师能对她多加照拂一二,她毕竟年纪小,前不久又生了大病……」 惠济大师阿弥陀佛回礼道:「三爷勿虑,四小姐既是朝恩寺之有缘人,朝恩寺定会护她周全。」 「那便……拜托师父了……」 「大师!四妹妹毕竟年纪小,这般离开三叔三婶也着实让人担忧,容慕身为长孙,不知可否代替祖母入寺?」这时,大少爷容慕出列跪下道。 「大哥即将礼学监结业,不便离开,容芥愿替祖母入寺!」二少爷也跪在了旁边,叩首道。 容莹站起身,将容芜拉到了自己身后,笑着柔声道:「哥哥们学业为重,妹妹们年纪又小,没有比阿莹更合适的了!大师,请准容莹入寺。」 容芬有些胆怯,但见连阿芜都那般勇敢,正准备着也站出去,却被小桓氏眼尖地拽了回来,紧紧拉住瞪了她一眼。容芬心有不甘,但在母亲的目光下,还是坐了下来,没再进一步动作。 容菱见要去寺庙里吃苦,早就恨不得躲到角落里了,心里还暗暗开脱道,自己是庶出的女儿,选那至亲之人怎么样也轮不到她头上吧?然而她却忘了,平日里太夫人对她的宠爱,又何时将她当庶孙女来看待了? 孩子们的这番争抢,让老侯爷和几位爷看的是欣慰万千,老侯爷目光扫过面前的孙儿孙女们,最终将目光定在惠济大师身上。 「大师,您看究竟选谁入寺为好?」 「大师,还是选阿芜吧!」容芜见突然冒出来这么多跟她抢的人来,心里早就急的不行,生怕惠济大师变卦,「大哥和二哥学业紧,姐姐们也都上着族学,只有阿芜整日里没事做,闲着也是闲着,能替祖母做些事是求之不得的!再说了,前些日子阿芜昏迷之时,梦到了一位白头发的神仙点了点阿芜的头道,都是因为祖母请来了惠济大师颂经,才把阿芜给唤了回来,是祖母救了阿芜这一命!如今祖母有难,阿芜如何能不替她老人家分忧?大师,请一定要选阿芜去呀!」 大周尚神灵,容芜的这番话已是打动了大部分人。既然她有得梦中仙人的指引,一时别人也不好再去阻碍。 「阿弥陀佛。还请侯爷准许,让四姑娘容芜随贫僧入寺。」 惠济大师最后的这一声首肯,总算让容芜松了一口气。 随着众人退出房间时,她在门头再次与那虚弱的女鬼视线相遇。 腥红的双洞中透着狠厉,容芜却不惧地瞪了回去。 你一再伤害我身边亲人,这一次,就看我们谁能渡过谁吧! 杏春愁苦着脸跟在小姐身后,看她脚步越来越快,几乎都要超过前面的三爷和夫人,在到了院门口时,更是恨不得一步就赶紧冲进去。 「阿芜!」崔氏沉声唤住了她,停在了原地。 「……娘?」 看着女儿怯生生地转回头来,崔氏一肚子火气又发不出来了,推了推身旁的夫君,让他出面去说。 三爷轻咳了两声,走到容芜跟前,温声道:「阿芜啊,爹娘知道你是担心祖母的病情,但今日为何要突然出这个头?你可知那朝恩寺是什么地方?」 容芜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咬着嘴角吐出道:「阿芜的确做了那个梦,祖母……祖母对阿芜有恩,不可不报。」 「唉,可是让你一个人住到寺里面,我和你娘亲如何能放心?」 「哇——」谁知容芜一跳脚,突然放声哭了出来,张开小胳膊扑进三爷的怀中,嚷嚷道,「爹爹抱抱阿芜,爹爹快把阿芜抱起来……」 「好好好,爹爹抱抱,爹爹抱抱!」这一反应将三爷吓了个不行,急忙把她抱了起来,拍着背安抚道,「阿芜不哭,不哭了啊……是爹爹错了,阿芜是好孩子,爹爹不该指责阿芜的……」 崔氏也围了过来,把容芜从三爷身上抢过,抱在自己怀里接着哄道:「没事了没事了……娘亲在呢,今晚阿芜就跟着娘睡吧?」 容芜又把两条腿往上提了提,整个人以胎儿的姿势缩进了崔氏的胸前,小脸埋进她的颈窝,抽嗒着摇了摇头。 那女鬼跟在她身后爬了一路,刚刚趁她讲话的功夫已经拽到了她的脚踝,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实在是忍耐不住…… 抹了把泪水,嘤嘤嘤这实在是太吓人了啊!! 此时女鬼又一边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伸手去够她的脚,她虽怕的紧,却也不能再将女鬼带回弟弟身旁。 「阿芜……」崔氏以为容芜是在闹小脾气,无奈叹了口气,只得将她先抱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看见了床,容芜从她身上下来三两下就钻进被窝,抖着声音道:「娘亲、爹爹,阿芜有些困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可好?……」 崔氏还皱着眉想说些什么,却被三爷给拉住了,对她摇了摇头,转身答应道:「爹爹知道了,那阿芜先好好休息,有事记得去隔壁找我们。」 「嗯……」 「……可是!」崔氏挣了挣,没能挣脱束缚,被三爷给硬拽了出去。 房门关上后,容芜立马蒙上了被子,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姑娘这是怎么了?三爷和夫人也是担心您,您不要往心里去……」冯妈妈见容芜情绪激动,不知怎么劝说才好,把着手在床边徘徊。 「奶娘!奶娘上次我病时惠济大师留下的符牌在哪里?快取来给我!」 「哎?就放在姑娘床头的木盒里面……」 容芜裹着被子挪动到床头,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摸到盒子,打开从里面找出了那桃木制的符牌,然后在冯妈妈的失声惊叫中把它狠狠地砸在了床下。 「姑娘?!」 好了……如此便好了…… 汗津津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容芜喘着粗气,看着下面那女鬼的左臂被符牌死死压在了地上挣脱不得,身子终于软瘫了下来。 「奶娘捡不得!就……就先放在那里别动……」见冯妈妈要弯腰去捡符牌,容芜连忙阻止道。 「……姑娘,奶娘去给你煮一碗安神汤可好?让杏春先进来伺候。」 「去吧……不必叫杏春进来了,就让她在外面侯着,我想睡一会儿。」容芜神色淡淡吩咐道。 不知为何,如今看着姑娘仍是幼女之身,却有时总觉得她好似已看尽百态、身历沧桑,眼中有些说不出的疲倦,让人不走自觉地就遵循了她的话。 「是……」冯妈妈上前为她掖好被子,轻脚地退了出去,将门掩上。 第十一章 容芜平静了好久,才缓缓睁开眼睛,向床下看去。 那女鬼匍匐在地上,以古怪的姿势仰起头来,与她对视。 半晌,容芜嘴唇动了动,干涩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 她看着女鬼道:「……你想要如何?」 到了容芜随惠济大师前往朝恩寺那日,崔氏搂着她一边哭一边叮嘱道:「到了那边不要乱跑,要听冯妈妈的话,哪里缺什么少什么了就派人回来说一声……」 容芜一一应下。 之前三爷劝慰许久的阿芜在寺庙中更安静、更利于养身子的说辞,在这最后一刻都不管了用,崔氏恨不得扭头就把自己女儿给抱回去,那寺里谁爱去谁去! 茂哥儿似是感到了姐姐要离开,也哭个不停。 容芜将他小心翼翼地抱紧怀里,见他脸色红润健康,哭声也响亮有力,不由开心的弯了弯唇,对崔氏道:「娘亲,惠济师父赠的桃木符记得给弟弟带上。」 前两日,她特地去向惠济大师求了与符牌用途一样的桃木符,这东西虽不能赶走鬼魂,但希望她不在的时候,可以不让别的鬼魂靠茂哥儿太近。 「一直戴在脖子上呢。」崔氏抿了抿眼泪,扒开茂哥儿的衣领,露出里面小巧的桃木符。 容芜安心地点点头,告别了其余人,上了马车。 「阿芜!早些回来……」容莹冲她用力挥着手,容芜掀开车帘,也冲她们挥了挥手。 六个月。 下次回来,就是六个月后了。 容芜扒在车窗处向后望着,看着家人们的身影越来寻找,最终在街角化为黑点,心里也酸酸的不是滋味。 这便是不舍吧? 活了两辈子,她也尝到了这种分别时的不舍与牵挂。原来心里装进了别人,也被别人放在心上的滋味是如此美妙,让她甘之如饴。 马车出了闵京城,一路向南穿过郊域,在凫山下停下。 容芜被杏春扶下了车,惠济大师阿弥陀佛道:「车路到此为止了,四姑娘请随贫僧从这里上山。」 「好。」 有两位侯在山下的小师父从冯妈妈和杏春那里接过行李,几人一同走路上山。 惠济大师走在最前面,步态平稳却前后均匀,路上并没有停歇。 容芜则安静地跟在后面,没有叫苦叫累。 几次冯妈妈都担忧地小声问到:「姑娘可乏了?奶娘抱着走吧?」 都被容芜摇摇头拒绝了。 一口气爬到了山腰处,终于看到了朝恩寺的大门。 容芜轻轻喘着气,默默抬眼环顾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地方,青苔石阶,曲径通幽,一如前世的模样。 然而两次入住的心境截然不同,竟觉得景色又美了三分,空气也更好闻了些。 「阿弥陀佛。」惠济大师合掌温声道,「东厢将有贵客入住,四姑娘请往西厢而行。」 不知是否真的有缘分在,容芜所住的西厢厢房,与上一世是同一处。 此时她坐在简陋的木床上,看着冯妈妈带着杏春忙里忙外地整理东西,心情感到格外的放松,伸了个懒腰,倒头就歪在了床上。 「姑娘!床还没收拾呢!」冯妈妈急忙唤道。 容芜也不起身,只是往床头滚了滚,腾出下面的地方来。 冯妈妈朝她的小屁股拍了拍,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只得取来从府中带来的床褥铺上。这边整理好,她很自觉地又滚到了另一边,给冯妈妈让位置。 如此折腾着,容芜还是睡着了,一直到了晚膳时间被杏春唤醒。 意犹未尽地下了床,外衣睡的皱皱的也不在意,随便洗了把脸就来到外屋。 容芜只觉得在有意识地强迫自己多吃多睡后,渐渐的也养成了习惯,规矩的作息使得身体强健了许多,这一良性循环让她整个人看起来越来越精神。 寺里用的是素食,但好在食材大多都是自己种的,十分新鲜,在冯妈妈一双巧手下也是色香味俱全。 看容芜一个人坐着吃的香甜,自来了就没有一句抱怨,乖巧惹人怜,杏春忍不住背过去擦了把眼泪:「姑娘可还习惯?若哪里觉得不好的,奴婢这就写信回府里,让夫人给您送来。」 「我觉得很好啊。」容芜塞了口米进嘴里,满足地点点头,抬眸道,「杏春可觉得哪里不便?」 「奴婢皮糙肉厚的……哪里在乎这个?就是怕姑娘……」 「我们来这里是为祖母祈福增寿的,岂能嫌东嫌西?小心佛祖听到了怪罪……」容芜放下箸,认真道,「这里其实很好的,你们住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杏春忍俊不禁:「瞧姑娘的模样,倒像是来过一样!」 容芜笑了笑,一边一个将冯妈妈和杏春都拉着坐了下来:「如今这里就我们三个,就别顾忌那么多规矩了,你们也坐下来一起用吧。」 「这可使不得!奴婢……」 「从前跟姐姐们一同用膳时,总觉得胃口更好些,现在她们远在府中,奶娘和杏春还不愿陪着阿芜吗?」 看着她有些委屈的模样,又想到小小年纪家人却都不在身旁,冯妈妈和杏春心里早就酸成一团,哪里还忍拒绝她? 「既然这样,那奴婢们就逾矩了……」冯妈妈在容芜对面坐了下来,杏春也在一旁坐下,拿起公筷为她添菜。 在朝恩寺的第一顿饭就这么热热闹闹地用过了。 饭后,几人在院中纳凉,有小师父前来传话,请容芜明日卯时到念佛堂参加早课。 容芜不敢迟到,便也不再闲聊,洗漱了下早早躺到了床上。 因下午睡的踏实,翻来覆去许久还不见睡意。轻手轻脚爬下床,将符牌从包裹里摸了出来,重新钻回进被窝。 手指抚摸过符牌的纹路,容芜面上现出一丝凝重,发了会儿呆,将符牌放在枕边重新躺了下去。 第二日寅时末,冯妈妈便心疼地把容芜叫了起来,容芜并没有赖床,乖乖起来穿衣用了早膳,被冯妈妈牵着手往念佛堂走去。 她来的还算早,偌大的殿堂只有寥寥几位僧人,住持和惠济大师都没有到。 冯妈妈和杏春不得参加,容芜冲她们挥挥手,独自走了进去,寻了个角落的软垫坐好。 身边僧人越来越多,很快大殿中便已坐满,他们见了容芜也是目不斜视,并没有任何诧异之色。 卯时到,住持和惠济大师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在佛像前坐下。 木鱼声响,礼佛开始。 容芜虽没有人教,但上辈子在朝恩寺的两年也需每日参加早课,对于这些流程自是十分清楚,便随着僧人们一同闭目聆听住持的木鱼声。 礼佛毕,众人开始念《大佛顶首楞严神咒》。这部经文很长,共四百二十七句,二千六百二十字,是佛陀诵出以救其弟子阿难受惑于魔女的,念此咒将保护自己不受诱惑。 念完后容芜起身跟在僧人队伍的最后开始绕佛,嘴里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第一堂功课进行了一个时辰,很快第二堂功课又开始了。 众人继续坐在垫上念《三扳皈依》、《大悲咒》、「十小咒」、《般若菠萝蜜多经》等,目的是将所修功德施向众生,并祈愿寺院安静无事。 早课一直进行到巳时初方才结束,就算容芜有了心里准备,这长时间的跪坐还是让小小身板有些吃不消。直等到众僧人都离去后,她才缓慢地站起身来,僵硬地揉着自己的膝盖。 第十二章 一瘸一拐地刚出殿门,冯妈妈和杏春便迎了上来,冯妈妈想把她抱起来,被容芜阻止了。 「奶娘,这是在寺庙,抱着多让人笑话……」 「姑娘娇弱,在里面这么久那腿如何受得了?反正咱们也不是这寺庙的出家人,要不奶娘去找找惠济师父,让他免了姑娘的早课罢!」 「奶娘不可!」容芜连忙拉住她,蹙眉道,「我们既来到这里,就要遵守人家的规矩,惠济师父这般安排,定有他的道理,过几日习惯就好了。」 「可是……」冯妈妈还想说着什么,被身后追来的小师父所打断。 「阿弥陀佛。施主,这是惠济师叔交给您的经卷,以后每日下了早课,您便在院中抄写佛经便可,这些抄完了,师叔还有别的交给您。」 容芜双手接了过来,回礼道:「多谢小师父。敢问惠济师父可有说了抄写这些经卷的时限?」 「不曾。师叔道全凭施主自行安排,只需这些完成后去换新的便是。」 「如此,容芜明白了。」 「阿弥陀佛。」 杏春接过经卷,不禁咋舌道:「好多啊……这得抄多久?」 容芜倒是没太在意,笑着道:「惠济师父不是说了么,没有规定时间,我尽力就好了。」 「唉……」杏春撇撇嘴,跟在容芜身后回了西厢。 如此过了三天。 容芜每日早晨去参加早课,下午便在院子中抄写经文,不认识的地方就去问冯妈妈,再难的,就拿去请教一下寺庙中的小师父们。虽说出家人六根清净,但面对着这么个笑容甜甜又用功好问的小女娃也是打心眼里喜爱,谁见了都愿和她说上两句话,负责后勤采买的净海师父也常常给冯妈妈送来些新鲜的瓜果,让容芜打打牙祭。 用过晚膳天还未黑时,容芜习惯一个人到后院的小佛堂里,面对佛祖念念白日抄写的经文,既颂了佛,也可以当做复习学过的字了,一举两得。 寺庙寂静安全,冯妈妈也放心让容芜自己走动,而且鬼魂不敢进入,再也不必担惊受怕。这里的日子对于容芜来说,简直是再滋润不过了。 这日晚间正是初八夜,大周民间素传的投胎夜。 容芜用过晚膳,如往常那般独自一人抱着经文出了西厢,但她却没有去佛堂,而是避开其他人悄悄从后院出了寺。 天气并未转冷,但有风刮过却觉得冷飕飕的。 投胎夜,路上自然会有赶路的鬼。容芜捂着符牌,战战兢兢地走在山路上,目不斜视,突然被什么在后面推了一踉跄…… 「让让……让让……小爷快赶不上了……」 容芜噌地缩到一边,低下头去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咦?有趣,竟然是个人……」一个十六七年纪的少年又从前面飘了回来,转到容芜身侧,见她目光依旧看向前方,表情正经,但那微抖的双手还是出卖了自己。 「哇!——」少年忽然倾身冲她做了个鬼脸,吓的容芜尖叫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胆小鬼!小爷的鬼脸都能吓成这样!」 容芜拖着哭腔指着他道:「你这张脸本身就是鬼脸了,还要变的更恐怖!底线呢?做鬼的底线呢?!」 「咳咳……」少年摸摸鼻子,带些歉意,「做鬼不太久,一时忘了!小丫头别太往心里去,看看小爷如今的英俊模样,把方才的鬼样子都忘掉忘掉!」 容芜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来想绕过他继续往前走,不愿多做理会,身子却渐渐僵在了原地。 少年也发现了异样,靠近容芜喃喃道:「不妙啊小丫头,你这一嗓子,把附近的鬼都吸引来了……」 容芜觉得遇见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握紧了手中的符牌,咬着嘴唇一副准备大战一场的模样。 「哎,小丫头,你这木牌子可是什么宝贝?可是话本子中道士捉鬼用的?」那少年一点也没有身为鬼的自觉性,好奇的发问道。 「对!专门抓你这种讨厌鬼的!」容芜冲他呲牙,拿起符牌就要抽过去。 「仙童饶命仙童饶命!小爷……哦不,本讨厌鬼不敢了!」少年嬉皮笑脸地躲开,好心提点道,「不知仙童打算如何处置这其他的鬼啊?可有需要我这讨厌鬼帮忙的地方?」 「有!你去把他们都引开!」 「那你呢?」 容芜咽了口吐沫:「我好找机会跑啊……」 「……」 见四周鬼魂渐渐聚来,容芜看准一个突破口就准备冲出去,想着一口气跑回寺庙里。 就在这时,符牌动了动,一女鬼的身影从里面浮现了出来,长发至脚,仅余皮包骨架,神情凄厉骇人…… 也骇鬼。 少年跳着躲到容芜身后,正色道:「小丫头,原来你这木头里收着着这等厉鬼?多有得罪,勿见怪、千万勿见怪……」 女鬼腥红的双眸直勾勾地环顾了四周,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竟将其他鬼魂震的一步步后退,虽有不甘,却也不敢上前,对峙了片刻后纷纷转身离去。 女鬼将视线移到少年身上,吓的少年急忙摆手指着容芜道:「别赶我别赶我,我跟她是一伙的!」 容芜不曾理会他,对着女鬼道:「你出来了……」 女鬼缓慢地走近,眼睛盯着她怀中的经卷。 「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说着转身继续向前走。女鬼跟在她身后,走一段,再爬一段,一直不曾落后,少年不知为何也安静地跟着。 顺着山路爬到了凫山顶,夜幕降了些,山风阵阵吹乱了容芜的头发。 「就在这里如何?」容芜看向女鬼,见她点了点头,便将怀中的经卷放在了地上。摸出火折子,就在这山头上点燃了火。 火光让女鬼和少年瑟缩了一下,但女鬼接着更爬近了些,眼中透着狂执。 「你做了鬼后,便一直呆在不同的人身边,吸取他们的阳神来维持身形,作孽深重。好在你总在人的阳神竭尽前就离开了,并未害死过人,佛祖或许会原谅你的。」容芜一边将抄写好的经卷一张张地投进火坑,一边道,「你也可怜,生前便常年缠绵病榻,死后也是个病鬼,一切不过都是在苟延残喘罢了……我已为你抄了全套的《心经》、《药师经》、《地藏经》,窈娘……你是叫窈娘吧?愿你下一世投个好胎,健健康康的一辈子,阿芜没有惠济师父的本事,也只能为你做到这儿了……」 女鬼的身形越来越淡,凄厉的神色逐渐柔和下来。 火焰吞噬着纸卷,莹莹光芒中,好似映出了她凄惨前世的情景,那些历历过往,都随着火光燃烧殆尽了…… 她向前爬了两步,轻轻从后面环抱住容芜,粗硌沙哑的嗓子费力吐出几个字:「谢谢你……」 容芜顿了顿,唇角弯弯,手上继续烧着,把最后一卷也放了进去。 感到身上的咯人的触感渐渐减弱,容芜喃喃道:「万事想开些最重要了,就算下辈子有了好身体,也会遇到其他各种各样的不如意,一定要对自己好一些,这样别人才会对你更好……」 「你这小丫头……年纪不大,说起大道理倒一套一套的……」少年坐在一旁看她烧完,又拿木棍捅了捅,想让所有经卷都能烧的干干净净,忍不住拍了拍她道,「喂,不用了,她已经走了。」 第十三章 啪嗒—— 一滴泪掉到地上,容芜拿手背抹了把,鼻子里嗯了一声。 手中依旧不停,翻转着火坑里的碎屑。 「你在做什么?」 又听到发问,容芜只觉得那少年烦极了,不由丢下木棍道:「做什么做什么……你不赶着去投胎怎么还这么多话?像根尾巴一样跟了我一路,还问我在做什么?!」 「……不是我问的。」 「……哎?」容芜扭过脖子向后上方看去。 只见夜色下,公子白衣素服挺拔而立,墨发未束,松松地扎在后面。一双漆黑眸子无波无澜地看着她,清冷如水,让容芜从头到脚脖子都僵在了原地。 月光湛湛,公子负手而立,等待着面前缩成一团的小丫头的回答。 容芜低着头,心里怦怦怦地跳个不行,恨不得扭头撒丫子就跑。 是他,怎么会是他? 「哎呀呀……今天真是收获不小,让小爷瞧瞧这是谁……」少年摸着下巴围着那人转了一圈,对着容芜吹了声口哨,「小丫头,这可是公子晏啊!还低着头做什么,你们小姑娘不都喜欢他的吗?」 姬晏耐心等了许久,还不见答复,眉间隐隐蹙起,再次出声道:「可是容家四姑娘?」 这下容芜不能再装死了,闷闷点头:「正是阿芜。见过……见过……」 该怎么称呼? 从前,她都是姬哥哥姬哥哥叫的,如今可不愿再这般没脸没皮…… 要不就,跟着别人一起叫他公子晏? 这种生疏的称呼,叫起来还真是舌头打蹩,容芜张了好几次嘴,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 「见过公……公公……」 姬晏眉头皱的更深了些,公公? 「在下靖宁侯府姬晏。」声音潺潺,清冽而缓,「阿芜,你不记得我了?」 容芜将脏兮兮的手在衣摆上抿了抿,抬头看向他。 「阿芜见过公子晏。」复又垂下头去。 姬晏听到这称呼顿了顿,仍旧重复方才的问题:「夜深了,你独自在此处做什么?」 「寺里的狗昨日没了,我……我在给它烧纸……」 「狗?」 「就是那条名叫大黄的看门狗……」 姬晏明显并不在乎那狗叫什么,移步走开,淡淡道:「既烧完了,就回去罢。」 容芜点点头,却依旧蹲在地上,看的那鬼魂少年都不耐了,推了推她道:「喂,小丫头快跟上啊!」 「……唔?」 「唔什么唔,没看见人家在等着你吗?」 容芜惊悚地看过去,真的见到姬晏站在山口,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那是要跟她一起走的意思吗? 容芜脑子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但还是麻利地爬起身,拾起装经卷的木盒向他跑了过去。 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就站定,眼前却递来了一只修长匀称的手,伸了一会儿见还没有反应,便从她怀里自行接走了那重量不轻的木盒。 「天黑,注意脚下。」 「嗯……」 容芜小声应下后,乖乖跟在姬晏的身后向山下走。夜路寂静,只能听到两人桫桫的脚步声。 还有那少年的聒噪:「看不出呀小丫头,你不仅能与鬼魂沟通,与姬晏也关系匪浅?」 「胡说,我与他没有半钱的关系!」 「嗯?」 姬晏闻声回头,容芜只能装无辜,瞪着眼回给他一个「……嗯?」 待他转回去,容芜松了口气,狠狠地瞅了眼少年,无论他再怎么问都不肯再开口。 「不要这样嘛,你就算不说话,用手势比个对错也好啊!我真的好好奇……」 「……」 「方才姬晏唤你容家四姑娘……你是昌毅侯府的?」 「……」 「喂喂,走路多寂寞,随便聊聊嘛!我若说的对,你就抬抬右手,不对左手可好?」 容芜没好气地晃了晃右手。 「容四姑娘……没听说过,容家大姑娘倒是略知一二。」见她马上要生气,少年急忙又嘿嘿笑道,「不过现在咱俩就算认识了!」说着还装模作样地一揖。 谁想跟你认识? 容芜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前面便是朝恩寺的大门了,少年自顾自地讲了一路,容芜却连手势都不愿再回应他。 眼见自己将要进不去,少年急着拉住她:「等下丫头……」 「奶娘!」容芜突然一下子挣开他,向着寺门跑去。 「姑娘!」冯妈妈带着杏春迎了上来,「这么晚跑哪里去了?真是让人心都要急出来了!」 「奶娘,阿芜知错了……」 「寺外多不安全!你以后……晏、晏少爷?」冯妈妈正数落着,抬眼一见眼前还站着一人,立马噎住,「晏少爷怎么也在?」 「晏与住持有约,要来寺中叨扰几日。」 「那姑娘今日……是同晏少爷一起出去了?」 容芜抬眸瞟了眼冯妈妈,又瞟了眼姬晏,最终还是厚着脸皮点了点头,心里忐忑着姬晏会不会拆她的台。 今日在路上耽搁的久了些,若让冯妈妈相信自己是同姬晏在一起,就不用再费心思编理由了。 好在姬晏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开口说什么。 冯妈妈像是松了口气,将容芜拉进怀里叮嘱道:「以后要去哪里,记得跟奴婢说一声,咱们如今不胜在府里,万事姑娘的安危最要紧……」 「嗯,阿芜记得了。」 「今日劳烦晏少爷了。」冯妈妈道谢道,「天晚了,晏少爷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容芜随着冯妈妈往西厢走时,身后姬晏又叫住了她。 「阿芜。」 容芜回头,见他手里还替自己拿着木盒,不由汗颜,跑过去接了过来。 就在这时,寺外面传来了鬼魂少年的吼声:「容四丫头你给爷记住了——小爷庾邵!庾邵!有一事相托,还会回来寻你的!等着啊!」 容芜不禁向外面看去,嘴里小声呓语:「庾邵……」 「庾邵?你方才可说了庾劭?」 「……什么鱼?我没有啊……」 「……」 容芜装傻冲他一福,转身跑了回去,拉着冯妈妈的手向西厢里走。 姬晏皱着眉看她背影消失,从袖口掏出手帕仔细擦了手,丢给随从。 「庾邵……」目光缓缓移向寺门外,远远看着,倒像是与那鬼魂少年遥遥相望。 「姬晏,你也给小爷等着。」鬼魂少年嘴角勾了勾,转身先离开。 「太好了,原来惠济师父口中的东厢贵客竟是晏少爷,上次姑娘生病了没见到,竟在这里遇见了。」如今容芜还处于男女大防都不甚严的年纪,所谓两小无猜,冯妈妈自也不会多心。 容芜坐在木盆里,任由冯妈妈给她擦身子。 寺里每日取水都有规定,今日天晚了,冯妈妈只能用先前剩下的热水给她清洗一下,沐浴不得了。虽然一身脏兮兮的洗不痛快,但也只能忍下了。 「他在不在这里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一个住西厢,一个在东厢,阿芜为替祖母祈福,公子晏也定是有事而来,八竿子也打不着呢……」 「哎呦我的姑娘,可是晏少爷惹你生气了?怎么突然就变了脸?」 「公子晏何等人物,哪里有闲情来惹我呀?」从前她是极喜欢别人将她与姬晏在一同说起的,但现在见冯妈妈这样说,却只剩烦闷,口气不由有些不善。 第十四章 冯妈妈以为容芜是累了,也没太在意,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哄道:「好了好了,姑娘说什么都对,睡一觉,明天就和好了啊!」 见跟冯妈妈说不通,容芜憋过一口气,蒙上被子脸转到了里侧,不再搭理。 冯妈妈一边收拾着水盆,一边却还在自顾自地唠叨着:「晏少爷是人中龙凤,神仙般的人物,若说待哪个女娃娃最好,那可就只有姑娘了……所以说呀,姑娘也别往心里去,如今都住在这朝恩寺,免不了还要见的……」 容芜一怔,翻过身来轻声问到:「奶娘你方才说什么?姬……他对我最好?」 「可不是么,姑娘出生时晏少爷就来看过您,平时逢年过节、姑娘生辰的,靖宁侯府都会有礼送来,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比起大少爷和二少爷来,晏少爷倒更像是您的亲哥哥!」 容芜听的晃了神,连冯妈妈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了…… 时光太过久远,远到她满脑子只有成年后姬晏对她的冷眼与漠视,都已经想不起来在他们小时候,曾经也是如此温馨的相处呢…… 到底是何时,他们的关系开始变了? 又到底是因何,才变的呢……? 他今日道:「阿芜,你不记得我了?」 容芜抱头,眼泪有些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姬哥哥,不是阿芜不记得你,是不记得我们到底怎么了…… 第二日,容芜盯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起来去上早课,冯妈妈更是坚信两人昨日闹别扭了,怕引起姑娘的伤心事,倒合她意地绝口不再提姬晏。 然而容芜还没清净两刻,就在走进念佛堂时愣住了。 只来了寥寥几人的殿堂中,姬晏雪服素淡,端坐于僧人中十分惹眼,挺拔的背影如松如柏。 容芜顿了顿,贴着墙角绕道自己常坐的角落里,刚轻手轻脚地坐下,就有身边的师父来打招呼:「小阿芜今日也来的这么早?」 「净空师父。」容芜压低了声音回道。 「咦,阿芜可是嗓子不舒服?这几日风大,需多注意着些。」 「不不……」容芜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刚刚就是哏了下,阿芜身子好着呢!」 「倒是比刚来的时候胖了些,吃斋饭这般习惯的尘客,你倒是第一个!」 容芜捏了捏自己脸蛋上的肉,眼角弯弯:「是胖了……」 胖了好啊,圆圆润润的看着就有福气! 这辈子,她就想把自己喂的白白胖胖,就像谢家二姑娘那样的,一生好命。 正玩儿着自己脸上的肉,抬眼就正好与对面的姬晏看个正着,笑容不由僵在了那里,尴尬地放下了手。 像是路过一般,姬晏没在她身上多做停留,转瞬就淡淡移开了。 ——他该是生气了吧? 容芜这样想着。 既然现在他们的关系本是亲近似兄妹的,昨夜那般对他疏离,以姬晏的性格,万没有再倒贴过来的可能了。 这样也好,她如今也不是那单纯的四岁娃娃了,若被此时的姬晏温柔相待,怕是会再一次陷入进去,不可自拔。既然迟早是要惹他厌恶的,那还不如现在就理智地远离他,早早脱身罢。 时间到了,住持与惠济大师前后而入,开始了新一天的早课。 今日的容芜听的有些心不在焉,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那人,然后就忍不住会想他是为何会来朝恩寺。 此时的姬晏面容虽还稍显稚嫩,却已面如冠玉、清俊雅致,浑身的生人勿扰的气息往那里一坐,倒像是话本子中描写的莲花仙君。 实在是好看。 容芜禁不住又一声叹气溢出口。 第一堂功课结束的空档,净空忍不住又问到:「小阿芜,你真的没事吗?都听你叹好多气了……」 「无事……」容芜眼珠子一转,小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净空道,「阿芜只是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都已参加许久的早课了,却仍没什么长进,不似对面的公子晏……人家第一次来,感觉却快要化仙了似的!」 容芜说的稚趣,惹的净空师父低笑了出来,揉了揉她的头道:「你这小丫头,鬼灵儿精的!那公子晏慧智出众,此次是应住持师父的邀前来参加理佛论的,他的佛缘之深,岂是你这小丫头两三日便可赶的上的?」见容芜变了脸色,怕打击到她的积极性,又补充道,「当然了,你如今小小年纪便能吃得苦、沉住气来颂佛,已是极其难得,将来也必有一番修为的……」 容芜的思绪早就散了…… 理佛论,她自是知道当年公子晏口若莲花,舌辩高僧,在理佛论中折服众人,最终开坛设讲自己佛理三日的事迹的。 那时候,闵京城周地寺庙中的僧人们都慕名而来,集聚朝恩寺,聆听一位少年的佛训。而公子晏声望的积淀,也由此布下坚定的一环。 此次经净空师父的提醒,她终是想起来姬晏此行的目的了。 敲了敲自己的头,暗唾道榆木脑子!这么明显的事,怎么之前就一直没想到呢? 净空师父担心她钻了牛角尖逞强,刚想再劝说几句,第二堂功课便开始了。两人急忙坐好,闭眸不再言语。 好不容易到了下早课时分,不等净空师父再开口,容芜已赶在众人前钻出了佛殿,跑的比兔子还快。 今日是杏春侯在外面,见容芜飞快地跑出来,赶紧迎了上去:「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容芜摇摇头,大步走在了前面。 杏春跟在后面,踟蹰了一下,还是出声道:「小姐,冯妈妈倒出了点事儿……」 「嗯?」容芜猛地驻足。 「今儿个您出来上早课出来后,冯妈妈说要给小姐做面窝窝,就去大厨房取些新磨的玉米面来,这面沉了些,在回来的路上扭了腰……」 「伤的重吗?请师父来看过了吗?」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冯妈妈这等上了年纪的人,一个不好还会留下病根来,轻忽不得。 「奴婢来接小姐前还不太能起的来床……」杏春说着眼睛都红了,带着哭腔道,「小姐,冯妈妈不会有事吧……」 自容芜改变后,哪怕只有四岁,在杏春眼里却好似主心骨一般,慌张地让她拿主意。 「别急,我们先回去看看冯妈妈的情况……」容芜皱眉道,「东街的安世医馆有一味膏药甚好用,什么痛都能治。」 「哎?小姐,您怎么知道有个安世医馆……还有那膏药的啊?」 「呃……是听大姐姐她们说起的。」容芜一顿,随便应付道。总不能说是上辈子冯妈妈就有腰痛的毛病,全靠那膏药止痛的吧? 「唔……」 脚下不停,两人快步回到了西厢房间,见冯妈妈正扶着桌子往外挪,一脸的吃痛模样。 「奶娘!你这是做什么?」容芜急忙上去扶起她,让她坐在凳子上。 冯妈妈忍着痛笑了笑道:「姑娘回来了啊,奶娘没事,躺了一会儿好多了!」 「那也不能下地!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床上,有什么事让杏春去做就好了。」 「杏春那丫头做饭少,怕是会不合姑娘的胃口……」 「这有什么关系的,总归就咱们三人吃,那么讲究做什么?」容芜打断他的话,决定道,「好了,奶娘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躺着好好休息,其他事就不必操心了。」 第十五章 容芜态度坚决,亲自在床边守着,让冯妈妈既感动又内疚,直觉自己身子不争气,没能好好照顾姑娘反而拖了后腿。 杏春的手艺的确有些愁人,端上来时就一脸的尴尬,好在自家小姐没说什么,吃的一如往常。 用罢膳,容芜让冯妈妈继续躺在床上休息,将杏春单独叫了出去。 「小姐……奴婢会尽快练习厨艺的……」不好意思地扭捏道。 「不是这个。」 「哎?那小姐……」 「下午我要出寺一趟,你替我瞒住奶娘,就说我去佛堂了。」 「姑娘要出去做什么?……」 「买药。」容芜道,「昨日正好听负责采买的净海师父说今日他要下山,我去请他带我一程。」 「那请他帮我们买不就是了?姑娘何必……」 「说也说不清楚,买错岂不麻烦?好了我会小心的,你别叫奶娘知道了,省的她又担心。」 「是……那姑娘可要早些回来……」杏春苦着脸只得应下。 「嗯。」 容芜寻到了惠济大师的禅房,敲门进去后却发现了还有别人在。 「阿芜来了,坐下喝杯茶吧。」惠济大师手中将沏好的茶递到姬晏面前,微微笑着招呼道。 「不必了……」容芜局促地瞟了那人一眼,见他并没有朝自己看来,就好似空气一般,后退两步道,「阿芜有事请师父准许。」 「何事?」 「冯妈妈扭伤了腰,阿芜想下山为她买些药。」 「请过寺里懂医术的净植师父看了吗?可严重?」惠济师父收起了笑容,认真问到。 「看是看过了,但仍是下床不便……」容芜说着,眼睛不禁有些酸涩,微微垂下头去。 冯妈妈待她如母,见她痛苦地躺在床上,容芜恨不得以身相替。 听到声音中的哽咽,姬晏终是侧过了目。 「你将所需之药写下来,我会派人去买,并请来郎中看一看。」 容芜抬眼,福礼道谢:「多谢公子晏,只是那药阿芜认得出,却记不清名字了,恐怕还是去跑一趟为好。」 她是扯谎了。 只因上辈子的记忆太过久远,她只隐约记得……那膏药是一次无意间在安世医馆的游方铃医手中买到的,如今那铃医到没到医馆、方子有没有被研究出来,她都没有底。 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又解释不清,反倒惹来一堆事,倒不如她亲自去跑一趟碰碰运气。 碰了人生中第一个钉子的姬晏眸中一深,淡淡移开,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余光见她一副犯错的模样站在门口,小小一团竟觉有些可怜,迟疑了下,又忍不住开口道:「既如此,我让车夫驾车送你下山。」 「不用不用!」容芜麻利地拒绝道,「净海师父正好下午要上集市,我已跟他说好了,他道只要惠济师父同意便带我下……下山……」 还没说完就忍不住渐渐熄了声,只因见姬晏缓缓转过脸来,眉目如画,冲着她露出一个风雅至极的笑容,阴凉道:「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好……好可怕…… 容芜抖了抖,心里却暗道这一次是不是终于合了他的心意? 上一世的自己纠缠给他找了太多麻烦,再也不想见到那张俊颜上露出的不耐与轻视了。 如今她明白了万事靠己神不厌的道理,他们两人都会轻松许多吧? 这般想着不由冲他憨憨地露出了笑脸,却见他僵了一下,倏地扭过脸去,只好讪讪地又低下了头。 「阿弥陀佛。下山也可以,但抓药一定要净海陪着,切不可自己行动。」惠济大师道。 「是!阿芜明白。」 得到准许,容芜小跑着赶到柴房边,正好赶上净海师父拉出只有一个木板搭成的简易驴车。 「上来吧小阿芜!」净海哈哈一笑,「去时宽松些,回来这上面都会放满东西,恐怕就要委屈你挤一挤了。」 「……哎。」 驴车走在土路上颠簸不止,容芜只觉得午饭都快要吐了出来。前面的净海师父却毫无察觉,哼着不着调的歌儿,手里皮鞭挥的飞快。 路两边的小树林向后闪过,经常可以看到有挑着箩筐的农人匆匆赶着路。 「净……净海师父,怎么这么多人呀?」容芜忍着胃中的恶心,从后面问到。 「得儿里个啷~那个呦呦噻……哎?小阿芜你刚刚说什么?」 「咳咳……为、为什么这路上……这么多人?」 「哦哦,那是因为今天是初九,东市开集,附近村子里的人都会挑来自家的东西卖,有合适的也可以物易物。」净海师父解释道,手一指对面迎面走来的一拨人,「你看,像那些挑着空篮子的,都是一大早就去赶了集,如今已是卖完归家了!」 「好热闹啊……」容芜感叹道,目光看向路上农人篮筐中的各种物事,注意力一转移,竟也不觉得那么难受了。 东市集是在闵京城外自发形成的,每月初九和十九在夷镇开市,方便附近郊外的农民们交易些日常用品。夷镇上还有个东街,安世医馆就落在那里,颇具名气。 容芜先随着净海师父采买了好物品,这才赶到了安世医馆门口。 这里她也是第一次来。上辈子是二哥容芥经江湖朋友介绍才得知有一铃医游方至此,手中的膏药包治百痛。于是派家仆前来置了些,没想到对太夫人的膝盖痛有得奇效,渐渐的在整个闵京世家圈中都传出了名气。 安世医馆四个大字古朴大气,门牌装点的也是正规整洁,让人一见就觉得放心。而容芜却很是没底地走了进来,伙计见她一个衣着朴素的小丫头,自是直接略了过去,迎到净海师父跟前问道:「净海师父自己来了,怎么不见净植师父?」 「上回的草药还没用完,这次是另有事的。」 「哦?师父有何事只管提,小的这就去取!」 净海嘿嘿一笑,指了指容芜:「不是我,你们问这个小丫头吧。」 伙计一愣,又不好直接说什么,只得弯腰凑近容芜道:「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啊?」 「敢问……这医馆内,可有一铃医坐诊?」容芜迟疑地开了口。 「铃医?不曾啊,本医馆常坐诊的是林大夫,他的医术是夷镇顶好的了,小姑娘家何人生病了,带他来瞧瞧就好。」 「哦……」容芜声望地垂下了眼眸,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自己还是来早了。 「小阿芜,怎么样了?」净海师父见她一下子没了精神,揉了揉她的脑袋劝道,「放心吧,咱们还有净植师弟在,冯妈妈的腰伤会好的。」 「嗯啊……」容芜扯嘴笑了笑,拉上他的大手,「没事了净海师父,咱们回去吧。」 「那个啥……小伙计啊,你们这儿有什么治腰扭伤的药没?给我们包上点。」净海不忍看容芜失落的小模样,又对医馆伙计道。 「有的有的,我这就去,师父稍等。」 不一会儿,伙计提了两包草药回来,叮嘱道:「林大夫说,这是每晚睡前湿敷于伤处的,几日便见效了。」 「嘿嘿,谢谢了哎!」净海师父接到手里,低头笑着道,「就算没有你说的膏药,林大夫的药咱们也拿回去试一试吧?」 第十六章 容芜抬起小脸,暖暖地回给他一个笑容,脸颊的小酒窝深深的讨人喜。 送两人出了医馆门,伙计挠了挠头道:「不知姑娘从哪里听来的这里有铃医……这样吧,若以后有铃医路过,我再给寺里去个信儿可好?」 「太好了!谢谢先生!」容芜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晃了伙计一脸萌。 「咳咳……没事没事,朝恩寺保佑着这里乡里乡邻的,这点小事不算什么!」说着也想摸摸容芜的头,却被她一个转身正好闪开了,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只得讪讪地收回了手,小声嘟囔道,「寺里什么时候住了个这么可爱的小姑娘的……」 回去的驴车上已装满了东西,基本没有容芜落脚的地方了。原本容芜并不介意地挤到了角落里,又被净海师父给抱了出来,放到了前面赶车的夹板上。 「净海师父,那您坐哪里呀?」 「不碍事,天还不算晚,咱们慢慢遛回去就好喽!」净海让她坐稳,自己在前面拉着缰绳走着,嘴里又哼起了歌。 路上,有相识的百姓向他打招呼,还塞给他车上一些自家种的蔬菜瓜果,放不下了就叫容芜抱着。 容芜忙着道谢,笑容没有断过。 「净海师父,寺里什么时候收了个女娃娃?看着跟佛祖坐下的童女似的!」有三三两两的妇女看着容芜喜欢的不得了,倒叫净海得意个不行,乐呵呵地把歌唱的更跑调了。 容芜没被这样夸过,一时脸红扑扑的,思绪却飞到了上辈子。 那个时候她十五岁入的寺,净海师父见她整日把自己关在厢房内,也多次要带她下山赶赶集,任他把夷镇说出花来,容芜依旧是无动于衷。次数多了,容芜甚至觉得净海师父多事,便开始有意地躲着他,是以在朝恩寺住了两年,竟一次都没有下过山。 「净海师父,这集市,真真跟您说的一样有趣呢……」容芜轻声笑着道。 净海愣了下,他倒不记得之前与她说过什么,但也没怎么在意,哈哈笑着就过去了。 「秋里来那个种田忙,金灿灿的丰收一箩筐……」 「秋里种田忙,金灿灿的丰收一箩筐~」 容芜晃着腿坐在夹板上,跟着净海师父哼唱起了不着调的小曲儿,一大一小的惹的路边归家的农人都好笑地侧目看来。 夕阳下鸟雀叽喳,一派自在。 上了山,杏春正在门口张望着,见容芜回来了连忙挥着手迎了上去。 「小姐!」 容芜将买的药交给她,问到:「奶娘好些了吗?」 「净植师父下午又来看过,给奶娘推拿了一次,看着像是好多了!」杏春高兴地看着那药包,「小姐,这可就是您说的那膏药?」 「……不是。」说起这个,容芜的情绪又低靡了下去,但不愿让净海师父担心,又急忙道,「你快拿去给奶娘试试,要湿敷。」 「那小姐您?……」 「我帮净海师父卸了车就回去。」 「嘿你这小丫头,我这里才不需要你,快回去吧!」净海师父搬过一趟回来正巧听见,好笑道。 容芜没有理会,见杏春还愣在这里,瞪她一眼道:「别杵在这儿了,快回去!」 「……哎好!奴婢,奴婢先回去了?」 「去吧!」 杏春一步三回头地提着药包往厢房走,心里因刚被训一顿而感到甚是委屈,一个没留神,差点撞到了人。 「哎喂不好意……晏少爷!」杏春吓得跪下认错道,「晏少爷赎罪,奴婢没看清路……」 头上没有动静,余光见白影走过时一只手虚抬了下,这才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刚想跑开,就听身后清冷的声音响起:「你家小姐可回来了?」 「回、回来了……」 「药也买到了?」 「这个好像不曾……」杏春瞅了瞅手中的药包道,「小姐说那安世医馆有一铃医的膏药甚是管用,但这次带回来的确是湿敷的草药!小姐看来挺难过的,也不知……」杏春还在自顾自说着,再一抬头,身边哪里还有人在了。 姬晏从住持禅房出来后,一路散步就绕道了后山,听到前面传来容芜的声音后停下了脚步。 「净海师父,这可都是咱们俩今日的收获哇!」 「可不是,小阿芜年纪小小就这么能干……哎哎丫头喂!那个你搬不动,快放下来小心砸着自己!」 姬晏眉头一皱,身子差点就走了出去。 「……!」容芜身子晃晃,赶紧放了下来,抬头憨憨笑了笑道,「真的好沉啊……」 「傻娃娃……」净海师父摇摇头,过去接了过来,「快回去吧,这里我一人就够了。」 「我跟师父一起,我可以搬些小的。」容芜剥开被汗浸湿的刘海儿,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毫不在意地抱起一捆宣纸跟在净海师父屁股后面小跑着。 「没轻没重。」姬晏薄唇轻吐,转身准备离开,在听到净海师父的问话后又不自觉地驻了足。 「对了,小阿芜可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嗯?」 「明日正是理佛论开辩的日子啊!早课结束后留在那里不必走,巳时末第一场便开始了。」 「唔……」容芜点点头,就是姬晏初次以佛道名动天下的日子嘛。 「阿芜不准备去听吗?」 「奶娘身子不好,我可能得早些回去照顾她……再说了,那些佛理太深奥,我也听不懂呀?」 「不知进取。」树丛后,姬晏轻哼道。 「到时候住持师叔、惠济师叔,还有其他各寺的高僧们都会在,哦对了,还有公子晏,你当真不去?」 姬晏挑眉,弹了弹衣领,故作淡漠地看过去。 去,还是不去? 容芜放下最后一捆宣纸后,抹了把脸笑着道:「这事儿,再说吧!或许就去了呢……」 「小丫头,是不是又想偷懒了?」 「明明是净海师父为难小孩子!」容芜吐了吐舌头,扭头跑来一段距离,再回头俏皮地冲他挥了挥手,「先回去啦!下次去集市,还带上阿芜吧?」 「好好……带上你!快回去吧!」净海笑着摇摇头,也冲她摆了摆手。 容芜笑的开心,转身间忽感到身边树丛里有动静,倏地一僵,又仔细看去后,发现什么都没有,不由嘲笑起自己来。 在这寺庙里又没有鬼,这般大惊小怪做什么。 第二日早课结束后,念佛堂中的僧人们基本都没有离开,辈分小的主动站到了角落里去,为一会儿外寺前来的高僧们让地方。 容芜站起身来,收拾好经卷跟身边的师父们道别。 「小阿芜不留下听听吗?」净空问到,他的神色有些激动,显然对接下来的理佛论十分期待。 「我就不凑热闹了,还要回去照顾奶娘呢。」 净空是知晓她的身份的,不由真心感叹道:「阿芜真懂事,有什么难处,记得跟师父说啊!」 容芜笑着点点头,抱着经卷向殿门走去。 出门时,正巧有人跟她同时迈步,容芜先向一旁让了让,抬头瞧,竟然是姬晏。 眼神遇上了,一句话不说也是尴尬。 容芜扯了扯嘴角,当是笑过了,生硬道:「待会儿的理佛论上,祝公子顺利啊……」 姬晏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冷声丢下句:「不过凑个数而已,不值一提。」 第十七章 咦,这闹脾气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她已经是能避则避了,并不记得又哪里触到逆鳞了啊? 难道是……他也会觉得紧张吗? 「噢……」容芜抬眼扑扇着打量他一番,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看的姬晏眼角轻抽,一头雾水。 「放心吧,这场理佛论上,你一定会舌辩群僧,取得头筹,最终设坛开讲佛理三日的!」 「……嗯?」 呸—— 容芜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嘴巴,让你倒筛子似的啥都说! 「嗯……这些都是阿芜的美好期愿……」 姬晏甩袖离去。 期愿个鬼啊?容芜看了看自己已经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的架势,这番话怕是连鬼都不信吧…… 撇了撇嘴,独自一人往西厢走去。 她让杏春以后都不必来接她了,专心留在院内照顾冯妈妈。回到屋里时,见冯妈妈正靠在床上绣着什么。 「奶娘,我回来了。」 「姑娘!」冯妈妈起身想要迎她,被制止了。 「不要乱动,都说过多少次了……」容芜嗔了她一眼,从桌子上倒了杯水过去,「杏春真是的,也不知道把茶壶放到床边,奶娘渴了吧?」 冯妈妈接过水杯,眼眶红着拉着容芜的手道:「不渴,奶娘不渴……委屈姑娘了……」 「阿芜才不委屈,在这里每一日都过的好生快活!」 「姑娘金贵之躯,如今倒要来给我这个奴婢倒水……奴婢真是……」冯妈妈说着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腿,「这破身子,一点用处也没有!」 「奶娘又说胡话了!你将阿芜从小奶大,这份恩情起不比一杯水要大的多?」容芜爬上床,蹭到她怀里糯糯道,「阿芜最喜欢奶娘身上的气味了,阿芜愿意照顾奶娘一辈子……」 「傻孩子……」冯妈妈抹了抹眼角,轻拍她的背道,「是奶娘要照顾姑娘一辈子。」 「那奶娘可要好好养身子,早日恢复过来呢!」 「是是是……你这小机灵鬼儿!」 两人说笑了一阵,容芜拿出早课时用的经卷,挑了几段念给冯妈妈听,时间飞快地就过去了。 到了午膳时候,杏春端着盘子推门走了进来,依旧苦着个脸。 「姑娘,去用膳吧。」冯妈妈笑着推推她,却在看见桌上的菜品时皱起了眉,冷声道,「杏春,这就是你打算给姑娘吃的饭?」 「冯……冯妈妈……」杏春头快要埋到胸口里,嗫嚅道,「奴婢也是尽力了……」 「借口!你就是从来不肯用心!」冯妈妈拍床薄怒道,「你好歹也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却向来懒散,又不肯去认真学,今日我就把话撂到这儿,你若再这样下去,回去我就禀告三夫人,把你给换下去!也省的姑娘受委屈!」 「不要啊冯妈妈!奴婢……奴婢知错了,今后一定改!」杏春吓的噗通跪到地上,磕着头看向容芜求道,「小姐原谅奴婢吧,奴婢再也不偷懒了……」 「好了好了,奶娘也是为你好,先起来吧……」容芜皱皱眉,不太习惯这样。 这个杏春虽然性子粗了些,也不是那么勤快,但心思简单,上辈子一直到她死都是忠心耿耿的,容芜也不想太多难为她。 总归这一世不求大富大贵,伺候的多么周到她也并不需要。 「奶娘算了吧,杏春之前也没有下过厨房,今后慢慢□□也就是了……你瞧把她给吓的,都当真了呢!」 杏春一听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希冀地抬眼看向冯妈妈。 冯妈妈瞪了她一眼,本就是想借此敲打一番,免得以后真的误了事。见容芜为她开口求了情,火气也就降了下来,警告道:「这一笔先记在我这里了,以后若再不知改进,就算姑娘求情,我也得告诉三夫人!」 「奴婢知道了……」杏春抽了抽鼻子小声应道,站起身来,替容芜拉开凳子,又盛好了饭。伺候容芜用完后,又盛了一碗端给了床上的冯妈妈。 冯妈妈近距离更清楚地看见了这黑糊糊的一团,又想到方才姑娘眉头都不皱地吃了下去,心里疼的不行,暗道自己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可不能让姑娘一直这般受苦。 接收到冷冽的目光,杏春身子抖着缩到了一边。 午膳过了不久,容芜面色微变,匆匆地告别冯妈妈走出了屋子。 糟糕,她的身子还有些弱,吃了几顿杏春做的饭,竟然开始闹肚子了…… 奔向茅房,然后虚弱地再出来。如此几趟,让她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干脆躺到了自己床上,想休息,但肚子里的翻涌让她总也睡不着。 容芜抄佛经的时候不喜外人打扰,所以杏春在没有传唤时是不会进来的。 左翻右滚了一下午,终是缓过了些力气,到了此时容芜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饭难吃些也就罢了,但也不能吃出病来呀!就算她能忍,但冯妈妈那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如今她本就身子不便,可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这辈子她最先学会的就是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与其指望杏春的厨艺突飞猛涨,倒不如她自己去学习如何做饭。 也不知道寺里大厨房的净法师父有没有也听理佛论去了…… 想到这里,容芜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大厨房碰碰运气,若他正巧在,便可以现学两道菜,起码先把今晚的一顿给应付过去。 不巧的是,大厨房里空无一人,连烧柴的小师父都不见踪影。容芜叹口气,在里面晃悠一圈,好运的在锅盖下发现了中午剩下的白馒头和两盘没动过的菜。 双手合十,站在锅前小声道:「阿弥陀佛,净法师父对不住了,等您回来再重新做一份吧,阿芜就不客气了……」然后抓了三个馒头塞进怀里,又一手端起一盘菜,哼着小调往西厢走去。 「秋里那个种田忙,金灿灿的丰收一箩筐~阿芜不用吃糊饭~个子长高圆胖胖~」 因手里端着东西,容芜特意抄了近道,打算直接从西侧殿穿过。刚走了进去,就吓的差点没摔了盘子,怎么这个时候,里面竟然有人啊? 西侧殿中,背对着坐着两个佝偻相依的身影,听到有人进来,男人先回了头,见到容芜愣了一下,接着还是对她点了下头。 容芜也是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一对衣着简陋的老人,看模样像是一对老夫妻了。讪讪冲他们笑了笑,自己还端着两盘菜的模样实在也是不好看,便打算从一边溜过去。 可在路过两人身边时,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突然朝她冲了过来,扑到面前直接用手去抓盘子中的菜,傻笑着就往嘴里塞。 「哎不要!……」容芜被惊到,急忙往旁边躲了躲,还是被尖细的手指抓住了胳膊,一个盆子啪嗒摔在了地上,另一个被那人抢走,抱在怀里缩到了墙边。 「你这婆娘!」男人急忙过去,蹲下身子想把她手中的盘子拿回来,却于事无补。 那女人蹲在地上,见男人过来了,还冲他比比指头「嘘」了声,小心翼翼地斜眼瞟了眼容芜,接着用手抓起盘里的菜傻笑着往男人嘴里塞。 男人无奈,只得先咽了下去,不知轻声哄了些什么,女人终于松了手,还小孩子般地哼了一声,把脸别到一边。 「小姑娘真是对不住……没吓到你吧?」 第十八章 容芜回过神,急忙摇摇头,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白馒头,怯怯问到:「婆婆可是……还想吃东西?」 男人没有接过来,叹气解释道:「我们并非吃不上饭,只是我家婆娘得了疯症,拉也拉不住……」 「老伯伯,那个……我不是有意冒犯你们的……」容芜缩回手,为自己方才的「施舍」之举感到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是我们不好意思才是!这盘子……」 「没关系,我来收拾就好。」 「倒害的你没了晚饭,这可如何是好……」男人见容芜已蹲下身去拾碎片,急忙道,「小姑娘别下手,小心扎着,放着让老伯来!」说着也蹲了下去,把容芜推了开。 正在这时,殿里匆匆走进了一位小师父,合掌道:「阿弥陀佛,余施主。之前接下您预约牌的师兄目前不在寺中,惠济师叔这几日抽不开身,请您先在寺里住下,待理佛论结束后再为您联系可好?」 男人局促地起身,连忙回礼道:「我们赶在此时上山已是打扰了,但请师父安排。」 「施主言重了,应是接牌子的师兄中间出了错,惠济师父早已说过理佛论近期都暂闭约请,倒叫施主白浪费了时日。」 「我们……我们是真的有求于惠济师父!预约牌子提早半年就递上来了,还望师父多加通融……」男人闻言有些焦急,拉着那疯女人竟颤巍巍地跪了下来,说着就要磕头,被小师父拦住了。 「阿弥陀佛,余施主不可如此。西厢房已备好,请您暂住几日,待理佛论过去,再为您续约。」 容芜也过来扶他起来,跟着劝道:「老伯伯放心吧,师父既这样说了,就一定会安排的。」 男人侧头看了看自顾乐呵的女人,叹了口气,道谢应了下来。 「小阿芜,余施主的院子就在你隔壁,就由你带他们去可好?」 容芜怕他注意到地上的碎盘子,哪有不应的道理?人家说什么都赶紧点了头…… 待小师父离去,容芜松了口气,可惜地看了看已经脏掉的菜,心里直道看来以后这饭食是不能借了。佛祖都看在眼里,这不罚她不仅吃不到嘴,还要打扫佛堂呢! 在男人的帮助下,地面很快收拾好了。 容芜笑着道:「老伯伯,我叫容芜,您唤我阿芜便是,也住在西厢。」 「麻烦阿芜了,我姓余,你就叫我一声余老伯吧!」余老伯紧紧拉着女人的手跟在容芜身后,怕她又乱跑,「这是我家疯婆娘,你怎么叫都行,反正她也听不懂……」 女人配合地傻笑两声。 「余老伯和婆婆这边走,这条小路近。」 将他们送到安排的院子里,容芜道:「我就住在隔壁,余老伯若有什么事过去说一声便是。」 「阿芜辛苦了,老伯来时还带了些烧饼,过来吃一些吧?」 「不了,阿芜的奶娘身子不便,这次就不多留,先回去了。」容芜挥挥手准备告辞,忽然又想起来道「西厢有独立的小厨房,就在出了门左拐的位置,余老伯可自行使用。」 「这可太好了!」余老伯卸下包袱,对容芜道,「我现在就去做饭,阿芜那边有几人?做一个也是做,多做些也不费事,害得你到现在还饿着肚子,老伯心里真不是滋味……」 容芜本想拒绝,但一想到杏春的手艺又犹豫了,最终还是搓着手点了点头:「阿芜、奶娘,还有杏春,一共是三人,那今晚就麻烦老伯了?……」 「不麻烦!你先回去等着,一会儿给你送去!」 容芜道过谢,回到了自己院内,正见到杏春在给冯妈妈腰部换药。 「奶娘!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姑娘今日回来的倒早啊?这就对了,听奶娘的,平日里你也不要累着自己,抄经一抄就是一下午的,坏了眼睛就得不偿失了!」 容芜来到跟前,净了手,也帮着杏春给冯妈妈固定好腰部的纱带。 「奶娘就是太操心,阿芜又不是小孩子了。」 「傻话,你不是小孩子是什么?」冯妈妈放下衣摆,笑着坐起了身,「去一边歇歇吧,奶娘去给你做好吃的!」 「不用奶娘!今日不用你去做饭……」 「就是就是,还是奴婢去吧!」杏春急忙道,被冯妈妈白了一眼。 容芜将冯妈妈按下:「你们都别争了,今日隔壁住了一位老伯和一位婆婆,晚膳老伯说他去做……」 「这怎么行!」冯妈妈皱眉道,「既然是新住进来的尘客,如何能让人家做这种事?杏春,你快去拦下!」 「是!」 「等一等!」容芜先是扯住杏春,又对冯妈妈解释了今日之事,在说到她去大厨房拿东西时,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抬眼瞟了冯妈妈一眼,脸上露出窘迫,最后嗫嚅道,「阿芜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冯妈妈没想到身份尊贵的姑娘竟会去做这等事,生怕她小小年纪会学坏。正要开口责备时,见她垂着头一声不吭的站着,手指纠缠在一起显得那般无措,心里一下子又软了下来,她能够主动说出来承认错误,已是勇敢了,想必也得到了教训。 「奶娘……你生阿芜的气了?」声音糯糯带着哭腔,说的小心翼翼。 「唉,都是奶娘的错,是奶娘没有照顾好你……」冯妈妈叹气一声,伸手摸了摸容芜的脸蛋,感到已是湿润了,心疼道,「姑娘不哭了,以后记着切不可再做这种事了啊?」 「嗯!」容芜用力点了点头,方才拿的时候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就在刚刚向奶娘吐露真相时,竟突然觉得十分的尴尬,心里忐忑了起来。 去大厨房拿了东西并非什么大错,许多师父在腹饿时也会去看看有没有现成的吃的,冯妈妈这般看重是担心金贵的姑娘在这里养成坏习惯,便格外严厉了些。 但这件事还是给了容芜一记提醒。 上辈子她不曾跟别人打过什么交道,处事的对与错也无人教过她,于是做起事来难免随性了些。这次是在奶娘和杏春面前被揭穿,若今后被闵京高门之人见到自己举止失仪,怕不会是简单认个错就能了结的,贵女的名声传坏有多糟糕,没有人比她更知道的了。 这辈子,她不光不能被人发现她能看见鬼魂这一点,也不能在其他地方大意了。 既决定重新来过,她就要努力做到最好。 正想着,院中中传来余老伯的声音:「阿芜在吗,晚饭送来了!」 冯妈妈一愣,急忙让杏春出去迎。 余老伯本来想送完直接走的,因为还带着他家的婆娘,不愿惊扰了别人,但禁不住杏春嘴巴甜,连哄带拉的将他夫妇二人都劝了进来。 「余老伯和婆婆请坐,这是冯妈妈、这是杏春,今日麻烦你们了……」让余老伯去帮她们做饭,是容芜意识到做错的第二件事了。尊卑之念在她心中并不甚根固,她信的是谁对她好,她便敬着谁。 今日让素未蒙面的老人为她去下厨,已是悔的不行,只觉得怎么下午吃坏了肚子,连脑子也跟着吃坏了? 不就是饭食的好坏么!往常她是一点也不在乎的,今日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第十九章 「不碍事,就是我这粗人也不会做什么好的,都是些平常的农菜,怕是不合姑娘的口味……」余老伯见容芜穿着虽简朴,说话也亲和,但身边既有奶娘又带丫鬟的,如何会是寻常人家的?说话也有些拘谨起来。 「余伯客气了,今日是我们姑娘不懂事,竟劳烦您去下厨……今后若有何困难,只管过来说一声,杏春这丫头跑跑腿还是可以的。」冯妈妈直起身来有礼道。 「不敢不敢……」又互相客气了几句,见余老伯实在不自在,拉着的疯婆婆也一直想要挣脱他的手出去,容芜和冯妈妈也不再多留,再次道谢后让杏春送了他们出去。 用完膳,容芜早早就爬到床上睡下了。因理佛论的缘故,这几日都停了早课,但她也没有偷懒多睡,到了卯时便起了身,一个人在屋子里念了会儿经文,约摸到了该做午膳的时间,便再次向大厨房走去。 此时的大厨房正是热火朝天,净法师父带着三个小徒弟翻炒着灶上的菜,柴火烧的鼎旺,根本就没意识到容芜的进来。 「虚台!去把土豆都削了,这几日人多,得多备一些!」 「是!师父。」叫做虚台的小和尚立马蹲在地上奋力削了起来。 「我……我来帮你吧?」容芜凑到跟前,小心翼翼地插话道。 「……施主是?」虚台并不识得她,往旁边让了让。 还未等容芜自我介绍,就被净法师父给一眼看见了,也不问缘由,直接大声指示道:「小阿芜你来的正好!这里有一壶刚煮好的茶水,虚台还要削土豆走不开,你替我送到念佛殿吧!」 容芜接过大壶,双手提着才能掂起来。寺里人多,平日烧茶大多用这种快赶上半个容芜高的大壶,尤其是遇到集会时,那普通的小茶壶根本就倒不了两杯。 「怎么样,还能行吗?」净法师父这时才意识到身高和力气问题,迟疑道。 「……行。」昨日做了错事,替人家跑跑腿也是应该的! 容芜咬咬牙,用力提了起来。 「真能干,路上小心些!」净法师父满意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回头忙活去了。 虚台抬眼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容芜也羡慕地回了个眼神。 她也好想留在这里削土豆、学做饭啊…… 没办法,只能先把这壶茶水送到念佛殿再说了。 晃晃悠悠地提起来,走走停停地来到了前院,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集中在了这里,屋里坐满了,许多人都站在外面,伸着耳朵往里听。 人虽多,却安静的很。 容芜挤出一条缝,刚走到殿门外,就听到里面正有清冷似泉的声音潺潺传来,缓而清晰,让人忍不住就静下了心去倾听。 「世事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 容芜挤开一条缝,凑到了门口前排,累熏熏地把茶壶放到了地上,喘着气向前面看去,不自觉地就放缓了鼻息,小心翼翼地不叫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 大殿正中是佛祖的金像,下面坐着两排高僧,住持和惠济大师都在前列。 在说话的,正是姬晏。 只见他并未坐在很显眼的位置,却在此时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面容依旧的清俊淡漠,如雪白衣,身姿端坐笔挺。他在当众清晰而平缓地说着自己的佛论,如冷泉潺潺的声音十分悦耳,好似只是在禅房中与住持一起煮茶常谈一般,却让人听着听着就不禁沉浸了进去。 容芜歪着头静静看着,一时倒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世人皆道公子晏有谪仙之姿,莲君之貌。她一直想不起年少时的姬晏是何模样了,好似自他进入她心中的第一刻起,就是这么个遥不可及的存在,根深蒂固,从未改变。 「阿芜……小阿芜?……」 有声音轻轻将容芜思绪唤了回来,她向右边看去,见是净空师父正向她打着手势,又指了指脚下的茶桶,突然反应过来,吐了吐舌头,急忙提起来摇摇晃晃的走了过去。 「净空师父……」 净空从她手中接过茶桶,见她手心都勒红了,不由小声道:「净法怎么让你来送了,虚台呢?」 容芜搓了搓手,不在乎地笑道:「不碍事,他们都忙着呢。」 「这几日外面来了许多僧人尘客,大厨房事情是多了些。」净空点点头,「我来提着桶,阿芜帮忙给各位师父舀水吧?」 「好叻。」容芜拿起水瓢,跟在了净空身后,每到一人面前,她就从桶中舀一瓢水倒进前面的碗中。 快轮到姬晏时,两人本想先绕过去,等他讲完了再去加水,却不料他先停了下来,目光静静投来,像是在等待。 净空见状只得走了过去,容芜当是他说的口渴了,急忙在桶里舀了满满一瓢倒给了他。 「多谢。」姬晏淡淡道,优雅自如地端起来,镇定地喝下半碗。 容芜觉得他等不及讲完就喝,一定是渴急了,便又舀了一满瓢拐回去倒进了他的碗里,并好心地等在一边看他是不是还想要。 姬晏愣了下,并未再端碗,收起心绪正色又开始缓缓道来。 容芜左右瞧瞧,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里,倒显得她很突兀傻气的样子,不好意思地抹抹袖子,转身追到了净空师父身后。 她跑的匆忙,没有见到姬晏黑眸一闪而过的笑意。 送完一圈,容芜拎着空桶回了大厨房,饭菜都已经烧好了。 虚台和另外两个小徒弟一起推着饭车往饭堂去了,净法师父这才放松了下来,活动着腰背随意往柴火堆上一坐,大口往嘴里灌着水。 喝完后才对容芜招招手叫了过来,拍拍身边让她也坐下。 容芜没有太在意,靠着净法师父一屁股坐到了柴火上。 「小阿芜怎么想着来大厨房了?」 「嗯……阿芜有事要向净法师父道歉……」容芜咽了口吐沫,将昨日之事又向他道了出来,没想到却惹来哈哈哈哈一阵大笑。 「你这小丫头,想吃什么直接说就好了,师父给你现做,何必拿那剩菜?」 「师父……」说的容芜脸更红了,一头埋进了自己膝盖中。 净法知道小姑娘脸皮薄,也不再提这件事,转而问到:「你的奶娘伤还没好,以后膳食你就来大厨房来拿吧!」 「不不不,阿芜不是那个意思……净法师父每日要准备那么多人,怎能再来添乱?」 「那……」 容芜向他的方向挪了挪身子,扑闪着眼睛道:「阿芜以后每日都来这里跟着师父学做饭可好?」 「咦?」净法没想到她会这般想,「这里又乱又累,阿芜可能受得了?」 「能的!」伸手晃了晃他的袖摆,鼓起小脸期待地看着, 「那……那好吧,你没事时就来看看好了……」净法师父摸摸鼻子,只觉得她这副萌萌的模样真是完全拒绝不了呀。 「太好了!那阿芜就先回去了,晚膳时再来~」 「去吧去吧……哎,等等!」净法师父说着从锅里盛出一大盘菜,又装了三个馒头递给她,「这是你今天帮了师父送水,师父奖励你的,快拿回去吧,路上走的小心些!」 「谢谢净法师父。」容芜笑弯了眼,再次道谢转身走出了大厨房。 第二十章 理佛论进行三日,终是顺利的结束了。 住持请姬晏来到禅房内,慈和道:「阿弥陀佛,众僧折服于姬施主之佛论,请求多加三日开坛设讲,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姬晏之母谢氏幼时便受过住持师父的恩惠,是以姬晏自小也与朝恩寺佛缘匪浅,对住持师父的话更是从未驳下过。 在即将开口应下时,忽然想到曾有人这样道:「不会的,这场理佛论上,你一定会舌辩群僧,取得头筹,最终设坛开讲佛理三日的!」 眼角顿时抽了抽,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 又见住持正温颜等待,姬晏第一次觉得口拙了。 「晏非佛中人,并未参透其中精髓,恐要让住持失望了。」顿了顿,勉强回道。 「佛理本无对错,姬施主的观点有辟新之意,深谈于众僧亦是善事。」住持抬眼看去,开口道,「施主可有难处?面色为何如此不定。」 姬晏垂下眼眸,淡淡道:「无。就由住持安排吧。」 「既如此,就定下三日可好?」 「……不要三日。」 「那依施主之意?」 姬晏轻弹衣袖,挺直了身子,目光飘忽地移向窗外:「只要不是三日,其余全凭住持做主。」 住持被这突如其来的赌气之意搞得有些莫名,这种情绪是从未在公子晏身上见过的。 又静静等了片刻,见他不再多言其他,这才阿弥陀佛道:「那便请施主先按两日准备吧。」 「……可。」 姬晏微微皱眉,也为自己此时的情绪而感到心烦,不愿再让人察出异常,应下后便告辞离开了。 容芜早就将自己之前说漏嘴之事给忘的一干二净了。 这几日跟着净法师父在大厨房帮忙,对做饭的那些基础步骤已是掌握。回去依葫芦画瓢的,除了调味还需多加练习方能增加经验外,简单的菜品已是难不住她了。 冯妈妈一边惊叹于自家姑娘的心灵手巧,一边又感到心酸,好好的姑娘,如何就要去学这等粗事了? 好在容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性子也活泼了,冯妈妈便自我安慰道,这种变化总比之前一个人闷在屋里要好的多了。 这一日容芜刚从大厨房回来,就叫杏春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举着一封信道:「小姐小姐!府里来信了!」 「谁来的?都说了什么?」容芜正洗着手,心中也是一激动,急忙扭头问到。 「是大小姐来的……」杏春依言展开了信纸,大眼一扫裂开嘴笑道,「公子晏要开坛三日的事情已传回了闵京,老侯爷特许了大少爷和二少爷也前来聆学,大小姐特意求来了批准,要随行前来看望您呢!算了下日子……应是明晚就能到山上了!」 夕阳余晖中,一辆马车缓缓在山脚停下。 丫鬟挑起车帘,扶下了一位锦瑟绣服的姑娘。 「大姐姐!」未及转身,山道间就传来了容芜的呼喊声,只见她一路小跑下来,喘兮兮地捧着腰道,「虽然出来迟了些,但总算是赶上了……」 「四妹妹!」容莹脱开丫鬟的手,笑着几步迎了上去,「山路不好走,天又黑了,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大姐姐……」容芜没多言语,只顾着对她憨憨笑着。 容莹拿她没办法,索性拉起她的手细细打量一番,点头道:「吃胖了不少,看样子并没有受着苦,倒让姐姐我白担心了!」 「才没有,明明是想姐姐想的都瘦了……」 「小丫头,你这脸上的肉肉可都是明晃晃摆在外面的,不信叫大哥和二哥来评评理?」 容芜不服气地抬眼看去,只见容芥从一边打马过来,俯下身子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她,嘴角忽然一咧露出口白牙坏笑道:「的确是胖乎乎了,让哥哥差点没认出来。」 说着长臂一揽,将容芜提到身前,吓的她一声低呼。 上辈子,容芜与几位姐姐都不亲近,更别说两个兄长了,此时僵硬着身板不敢往后靠近容芥,也不知道是怕马还是怕他。 容芥也感受到了容芜的不自然,心里一软,没有强迫她怎样,只是轻轻地控着缰绳不让马儿乱动,扭头吩咐仆役卸下马车上的东西,并跟容慕说了几句话。 容芜见没有再搭理她,渐渐地放松了一些。 她这是第一次骑马,身下的马鞍硬硬的,一点也没有想象中的柔软,硌的大腿内侧都有些疼。眼前马耳抖了抖,容芜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碰了下,见马耳抖的更厉害了,不由被逗的笑开来,冲着容莹比划着,让她也快看。 下面仆役们有序地搬着东西,并用扁担挑起,准备着两人一组好上山。 容芥正说着话,忽感身前一挤,低头看去,见是容芜肉肉的小身子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小手时不时地探出去拨拉一下马耳朵,马儿若不耐地打个响鼻,她还会偷偷笑起来,头顶黑发毛绒绒的,晃的十分可爱。 「阿芜喜欢这马儿?待有机会了,二哥带你去骑大马!」 「嗯?」容芜把头向后仰了仰,认真看向他半晌,终是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弯起,露出了两个酒窝,点头应道,「嗯!」 容芥也笑了起来,伸手揉乱了她本就不怎么整齐的头发。 「二哥你别老闹四妹妹了,天也晚了,我们快些上山吧。」容莹抿嘴笑着道。 「得令!这就出发啊小总管!」容芥嘴里麻利地应着,手提缰绳让马儿嘶鸣着转了个圈,低下头去小声在容芜耳边小声道,「你大姐姐是不是颇有刘妈妈的唠叨劲儿?就是管家的那媳妇……」 容芜愣了下,待反应过来这话后,不由捂住嘴哧哧笑了起来,用小手拍了他的胳膊一下,以示自己可是和大姐姐一伙的! 「二哥哥,还磨蹭着什么呐……阿芜没骑过马,你别吓着她!」 「来了来了……」容芥嘿嘿一笑,翻身先下了马,又将容芜抱下来,正正式式地放在容莹跟前,长揖道,「毫发无损,还请总管大人查验。」 容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拉起容芜就往前走去。 容芜乐不可支,被容莹牵着,边走边给她讲着山上的事儿。 容慕赶紧吩咐随从们跟上,又拍了拍二弟的肩膀,让他也跟去看着。 容芥装作苦脸,叹气道:「大哥这是又要我过去讨嫌啊?」见拳头就要跟来,连忙跳出几步远,摆了摆手追了上去。 容慕摇了摇头,温声对剩下一马车门口焦急站着的妈妈道:「三姑娘既还未醒,你便背着她上山吧,莫再等了。」 「……哎,是。」这位妈妈探身进马车抱出了还在熟睡的容菱,跟在了大少爷身后一同往山上走去。 除了昌毅侯府,公子晏设坛的消息一传出,闵京不少高门中都有向佛之人前来观学,寺庙中已比平日里热闹许多。 一时间,各寺院的高僧、普通百姓、高门子弟齐聚朝恩寺。佛门不讲门第,并不会因谁的身份高而专门留房,于是住宿成了最主要的问题。 好在容芜一收到来信,便去向净海师父报了备,在西厢早早留了一处空房,倒省了不少难处。 「寺庙里房间紧张,只能委屈大姐姐和三姐姐今晚和我挤一挤了,大哥和二哥可以住在隔壁一间。」容芜一边领路,一边介绍道。 第二十一章 「还有空房已是意外之喜了,我和大哥本打算去跟姬晏抢床的!」容芥推开门,满意地进去逛了一圈。 听到姬晏的名字,容芜低头笑了笑,转身帮着容莹把她的所用之物搬进来。 「胡闹,你自己要去抢床便去,我何时答应要一起了?」容慕哼了一声,对着容芜和声道,「这次是沾了我们小阿芜的光了。」 「大哥你还别嫌弃,礼学监里跑来的同窗可不止咱们俩,姬晏今晚恐怕睡不舒服!哈哈哈哈……」容芥自顾自说着,越说越觉得好笑,坐在木栏上乐的不行,容慕直摇头,不再搭理他。 「阿芜,这几箱是是三婶娘嘱咐给你带来的,一会儿让仆役们放好。」 「我娘最近怎么样了?还有茂哥儿,他可好?」容芜一听有母亲和弟弟的消息,急忙凑到容慕跟前问到。 「都好,本来三婶娘也要来,不过祖母最近身体刚有起色,她走不开。」 「祖母身子也好些了?太好了……」 刚刚看容芥摸她的头就觉得手痒,此时那毛绒绒的小脑袋就在近前,更是不再犹豫,伸手揉了揉。 「这都是阿芜的功劳呢。祖母醒来后还专门问起你,让我带话道别累着自己。」 容芜是真心高兴,自投胎夜里窈娘离开后,太夫人情况一直是她的牵挂……鬼神之道她不懂,若处理的方式不当,更耽误了病情可如何是好?此时听了容慕的话,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只盼祖母能快快好起来,窈娘也投到个好人家。 院中搬行李的动静惊醒了隔壁,余老伯举着油灯走过来看发生了何事。见到站了一院子衣着鲜亮的公子小姐,不由愣在了门口,在打算悄悄离开时被容芜叫住了。 「余老伯且慢,这几位阿芜的兄长和姐姐!」容芜说完又转过身介绍道,「这位是住在隔壁院内的余老伯,平日里对我们很是照顾。」 「老伯。」容慕首先上前有礼道,惊的他连连摆手后退。 「公子不敢不敢,老头子就是一普通农夫,何谈照顾……」 容芥也从木栏上跳下来,扶起余老伯笑着道:「老伯客气了,来到寺中都是客,今后还请多多照顾我家妹妹。」 「一定一定……」 见余老伯局促地快要站不稳,容芜出声解围道:「天也晚了,你们快放老伯回去休息吧,有话明日再说。」 容慕余光一瞟,随从领悟,从带来的箱中取出两匹布料,准备跟着送到隔壁。 「这……这太过贵重了,不能收,不能收啊……」 「在这净雅寺中金银之物难免俗气,只是一番心意,老伯就万勿推辞了。」容慕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一身的儒雅清贵让余老伯有些不敢多言。 「老伯就收下吧。」容芜见状也劝道,最终随从半推着才将他送回了院中。 这一番耽搁,时辰也不早了,众人回到各自房中洗漱休息。 容菱睡的迷糊,中间只醒过来一次,打量了下简陋的住所条件,皱皱眉有些想哭,被她奶娘抱到容芜房间的外间,哄了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 容莹见到屋内躺着的冯妈妈,将三夫人崔氏的话转答后,又惹的冯妈妈掉了几滴眼泪,最终等到两姐妹挤到床上时已快到子时了。 抵着头说了会儿悄悄话,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清早,容芜是被容莹给晃醒的,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呢喃道:「大姐姐,几时了?」 「阿芜快起来,都寅时了!」 「……才刚刚寅时啊?」容芜又倒了回去,「不急不急,还能再睡半个时辰呢……」 「阿芜!快起来啦,不然挠你痒痒!」 「……!」容芜无奈的挑开一只眼,看着一向庄重沉稳的大姐姐此时眼睛亮晶晶的,脸颊因激动而微微泛红,黑发披肩身穿白色寝衣坐在床上,作势就要向她扑过来,急忙自己爬了起来求饶道,「起了起了,这就起来了……」 「这才乖~」容莹眨眨眼夸奖道,麻利地先下了床,向外面喊道,「进来伺候吧!」 容芜见真的偷懒不得,只得认命地穿衣离开了被窝。 两姐妹梳洗打理完毕后,外面仍然夜色寂寂,万籁无声。 容芜坐在窗边打了个呵欠,支着下巴问到:「大姐姐,我们现在做什么呀?」 「公子晏开讲是在何时?」 「卯时啊……」 「唔,那是还早……」 「……」 「没关系,你先给我说说昨日首讲他都说了些什么吧?」容莹也支着下巴,凑近容芜道。 姬晏开坛时间与理佛论挨的紧,等闵京中传到消息众人赶来,已是错过了昨日的一场。 「不知道呀,我昨日又没去……」 「什么,你没去?!」容莹张大了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如此难得的机会,你就住在寺中,怎能错过?」 「人家听不懂嘛……」容芜无辜地看过去,看的容莹直叹气。 「罢了罢了,那今日可要跟姐姐一同去,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讲给你就是了。若今日再错过,下一次可就不知到何时了!」 「急什么,不是明日还有一场吗?」容芜不以为然。 「阿芜!你还真是不上心,此次开讲一共就只有两日,今日便是那最后一场了。」容莹轻瞪了她一眼,「不论如何,你可别想着再偷懒。」 「……哎?」容芜心不在焉地应道,心里觉得奇怪不已。 上辈子的姬晏是讲了三日,这点她不可能记错的啊? 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使得两世发生的事会不一样? 迷迷糊糊着终于熬到了寅时末,院内传来动静,从窗口看去,见容慕和容芥先后走了出来。 「好了,我们也该出去了!」容莹兴奋地拉着容芜也出了屋。 今早的容菱倒是不曾贪睡,此时也打扮一新,见到容莹撅着小嘴抱怨道:「那床真是太硬了,睡的我浑身都疼……」 「早就说过山里条件简陋,你偏要跟来,这回可怨不了别人。」容莹道。 容菱张嘴还想说什么,还是忍了下来,不高兴地走到一边坐下。 容芜与杏春一道去准备早膳,看她忙前忙后的,容莹有些不好意思,起身也想去帮忙,被她制止了。 「大姐姐你们就安心坐好吧,尝尝阿芜的手艺,别人可还没这机会呢!」 「让我的丫鬟去吧,你快回来坐。」 「就快好了,别人不熟悉寺里厨房,反倒碍事。」容芜笑笑,很快就准备好了几人用的膳食,虽不甚丰盛,却也可口开胃。 用罢,众人便一起往念佛堂走去,想早些去占个好位置。 刚到东西厢房的交叉处,迎面走来一白衣公子,挺拔而俊逸。 「呦,是姬晏!」容芥冲他招了招手,待离近了,见他衣着整洁、长发也梳的一丝不苟,但眼底的微青却也是有些醒目。 容芥愣了愣,接着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哈哈哈哈,谁的胆子这么大,昨晚真去扰你了?」 姬晏的确精神有些不太好,瞥了一眼容芥,又正式地对容慕见过礼,便皱着眉继续往前走去。 「昨晚,都谁去找你了?」容芥不死心,搭着他的肩坏笑道。 姬晏揉了揉眉心,没有搭理他,却也没有推开。 第二十二章 「喂喂,不说啊?那让我猜猜……郑戎?桓篱?还是庾邝?」 「去,容芥你让我清净一会儿……」 「哈哈哈哈!看你这颓废模样,难不成他们都去了?哎哎可惜了……早知道昨晚我也去凑一凑这热闹!」 「……」 容芜乖乖跟在容莹身旁,听着身后容菱小声抱着不平:「公子晏今日还要讲上许久,那些人怎地就不知体谅?自己来白听也就罢了,还害得人家这般疲惫……」 容莹回头提点道:「听二哥说,那些公子哥都是礼学监内关系甚好的同窗,你这话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到了念佛堂后可万不可再说了!省的被人听到惹多是非。」 「怕什么?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 容莹板起脸来,肃声道:「你若再这般不听话,现在就让车夫送你回京里!」 「……哼!」容菱不满地扭过头去,又偷偷瞥了几眼,见大姐姐仍面色不缓,只得不情不愿地嘟囔道,「我知道了……」 容莹叹口气,拉着容芜跟上了前面人的步子。 走进念佛殿,已经坐好了的多是僧人们和昨夜就宿在外面的普通百姓。至于那些大张旗鼓前来的高门子弟,真心向佛的不知有几,来看热闹的却绝对不少。 「阿弥陀佛,见过师父。」容慕见到惠济大师已在前排坐好,主动上前打招呼。 容芥随着姬晏一起先行入了偏殿,只留下了容莹等女眷。 朝恩寺为方便男女尘客,特地分开了区域,容莹便带着两个妹妹寻到到一处安静的位置坐了下来。 渐渐的,殿内人越来越多,很快便坐满了,许多人就站在了门外。 在众人的目光中,姬晏从偏殿挺拔地走了出来,雪服紧束,面容清俊肃寂,黑眸深深已不见了方才的疲色。 只见他端正地坐在了殿前,微倾身见礼,再次挺直后,清润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 容芜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那语调顿挫有致,清缓而不显沉闷,很容易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 大约一个时辰后,净海、净空带着几个小徒弟进来送过一圈水。 容芜捧起来小心翼翼地喝了,心里越发觉得姬晏也很是不容易。她只是这般坐着,就已觉得腿酸口渴了,更何况他一直都没有歇息。 又过了半个时辰,有些僧人们便开始发问,你来我往的辩个不停。容芜更是觉得不知所云,偏过头去看看容莹,还是坐的那么端正、听的那么认真,心里感叹着不愧是大姐姐……她要学习的地方真是太多了…… 余光又扫向了另一边的容菱,见她果然已是垂着头有些昏昏欲睡之势,心里竟然小小地产生了共鸣,舒坦了不少。 终于熬过了一上午的时间,容芜揉着膝盖站了起来,听到容菱忍不住的哼唧声:「我的腿好麻,都站不起来了,容芜你拉我一把呀……」 容芜伸出手,两人晃晃悠悠地都站了好,皆是面露苦色。 见到容莹神若平常,容菱不禁小声问到:「大姐姐,你不累吗?」 「公子晏所讲的佛理甚是新鲜有趣,听都听不够,如何会累?」 容芜和容菱默默退了下去,才女的世界她们真的不太懂…… 回到西厢用了午膳,容芜刚躺到床上没多久便又被容莹给拽醒,眼珠子一转,忽然捂着肚子打滚道:「唔……肚子好痛,大姐姐我好像吃坏肚子了,估计不……」 「阿芜!」容莹脸一拉,甩开手不高兴道,「这一招三妹妹刚使过!」 「呃……」 「姐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是不肯陪我是不是?」说着模样委屈地瞟她一眼。 「不不……」容芜最见不得这个,急忙从床上爬下来,「阿芜觉得吃坏肚子就应该走一走,大姐姐我们出发吧。」 容莹弯唇笑开来,得意道:「这还差不多。」 两人这回到的晚了些,坐的比上午偏远许多,但这也丝毫不影响容莹的向学之心。 容芜本觉得有些不耐烦,但一想到待下午姬晏讲完,大姐姐他们就要赶着下山回京了,不由又很是不舍,恨不得时间再慢一些。 然而,无论她再怎么纠结,终是到了姬晏起身致礼的那一刻。 众人随着他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回了礼,理佛论外加两日的开坛设讲算是全部结束了。 「大姐姐,你们为何不再留宿一夜,这般赶着做什么?」离别时,容芜拉着她劝道,「晚上我们做些好吃的,阿芜下厨呀……」 「这都是大哥事先定下的,来之前已和府里说好了时间,临时再改怕是不及……」容莹看了看容慕,他正在一旁与姬晏说着话,不知讲到什么,两人一起往容莹和容芜的方向看来,接着姬晏淡淡点了点头。 容莹微微垂下头,脸有些红,容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有再言语。 「阿莹,收拾一下,我们该走了。」 「都准备好了。」容莹应道,忽然又想起什么,拍了拍额头,笑着从袖口摸出一把做工精美的银梳,上面还嵌着翡翠石,「差点忘了,阿芜你的生辰快到了,倒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聚,就先把礼物提前交给你吧!」 「……生辰?」 「是啊,这次来的匆忙,只能带些小玩意儿,还望妹妹勿要嫌弃。」 接过银梳,容芜脑子还讷讷地没有转过来圈。 上一世,她已不过生辰许多年,这一日子于她根本连记忆都谈不上。 「谢谢……大姐姐……」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容芜低下头去喃喃道,月色拉长,小小的身影显的有些落寞。 「你还要在此住多久?」身后响起姬晏淡淡的声音。 「大概……四五个月吧。」 「如此。」 容芜等了等,见身后不再有动静,以为姬晏已经走了,转身时却差点撞到了他身上。 「公子……可是也要回京了?」 理佛论已结束,姬晏该不会在此久留。 「嗯,明日便走。」 「这么快啊……」容芜点点头,正身认真的向他福了一礼道,「阿芜祝公子一路顺风。」 姬晏下颌微低,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唇角不经意地弯起。修长的手指按上了她的发顶,轻轻揉了下,薄唇轻吐:「你自己也多保重。」 被触摸到的容芜浑身一阵,像是被雷贯穿了头脚,动弹不得。 待再次回过神来,山口处只剩下了她一人。 夜风阵阵,吹不散她心中的杂乱。 刚走进西厢,就见有人提着油灯站在门口,正与人争着什么。 「师父!事先不是说好了待理佛论结束了,便为我们联系惠济大师吗?」 「阿弥陀佛,之前代为接预约牌的师兄还未归来,惠济师叔也并不知情,下午一结束,便应灵空寺住持之邀同去做客,贫僧还未来得及为施主传信。」 「这……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余老伯?您先别急……」容芜听了个大概,见他情绪激动起来,也走上去劝道。 「我怎能不急?半年前便递的牌子,却……却仍旧扑了个空!」余老伯苍老的声音在山间回荡,竟有些凄厉绝望之感,他缓缓跪倒在地上,低泣道,「天意啊,这都是天意……看样子是佛祖也不愿普度我们了……」 第二十三章 「老伯您别这样……有什么事说出来,除了惠济师父,这里还有许多厉害的师父呀?」传话的小和尚已行礼离去,只剩容芜蹲在地上,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 「没用了……」余老伯粗糙的大手捂住脸,「若论别的,朝恩寺必然是藏龙卧虎,但若论驱邪引魂之术,当世谁人还能比过惠济师父?」 容芜听到这里沉默了。 这一点,他说的倒是事实,就连住持师父都不敢自居于前。 「罢了,罢了……既然是佛祖的意思,就不该强求,或许这也是为我们指引的解脱之法……」院内,疯婆婆像是受到惊吓,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扶着墙走出,弯下腰试探地戳了一下余老伯头,见他一歪,又更用力地戳一下,嘴里哧哧地笑起来,像是发现什么好玩儿的事情。 余老伯也不躲闪,被戳了许多下后才颤巍巍地站起身,温柔地包住她不老实的手,拉着往院里走,嘴里轻道:「走了老婆子,知道你这几日都住不惯,明日咱们便回家了啊……」 「哧哧——回家,回家……」疯婆婆呆滞地看了他许久,突然笑起来,猛地点头,「回家!回家!老大、老二……巧姐儿,还有小宝……小宝,我的小宝……他一定想奶奶了!我们快回家!快回家……」 「好好……等进去洗干净了,再把你那套新衣换上,咱们就回家……」 容芜心里一激灵到底,嘴在身子之前已做出了反应:「老、老伯且慢!还有人,还有一人!」 余老伯方才的神情将她吓的浑身冰凉,此时还忍不住颤抖着。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是属于鬼魂脸上才有的那种自弃决绝的离世之色…… 不行,不能就这样让他们走……她不知他们究竟遇到了何种难处,但若此时分别,定不止后会无期,而是天人永隔了! 「余老伯,僧人中的确无人能超越惠济师父了,但你别忘了有人虽非高僧,论佛缘深厚、佛理之通却不输于何人!他定能助你!」 「你说的……是何人?」 「靖宁侯府大公子,在理佛论后又开坛设讲两日的公子晏!余老伯应当知道他!」容芜上前一步,急切说到。 「公子……晏?」余老伯渐渐停住了脚步,怔忪地摇摇头,「如今谁人不知公子晏的名号?可不论他是否真懂得此道,就算是懂,又如何会帮我们这种人……小阿芜,老伯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若我家的孩子也……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了,老伯走后,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 「老伯,我们去找公子晏试一试吧?他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却非目中无人,或许会愿意帮忙的!」 几番劝说下,余老伯终是应下了去碰碰运气。容芜心里七上八下的走在前面,方才是被他的神情所吓到,而如今要去见姬晏,又该怎么开口呢? 本已决心再不去麻烦他,却又在他临走前揽了事,一定又会讨嫌了吧…… 冷眼对自己倒还好,若是真的拒绝了,余老伯他们……哎哎,真是脑子一团乱,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在朝恩寺居住多日,却是第一次走进了东厢房。 容芜来到姬晏的院落外,轻轻敲了敲门,有随从打开来见到她,也是一愣。 「深夜打搅实属冒昧,还望先生通报公子晏,容芜求见。」 「姑娘请稍等。」 随从进门时,姬晏正在书案前看书,淡紫色的便服清润素雅。 「你说什么,容芜来了?」姬晏放下书本,眼神有些迷茫。 「是,公子。」随从顿了顿,又道,「同行的还有一对老人家。」 「……让她进来。」 容芜小心翼翼地迈进房门,紧张的呼吸都要放慢了下来。余老伯拽着疯婆婆站在门外,弓着身不敢走进。 姬晏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轻抬一指,容芜讷讷地坐在书案旁,一杯茶随之推到了她面前。 「谢谢公子。」 姬晏目光投向门外,清冷道:「老人家深夜造访有何事?不妨进来再说。」 「见……见过公子……」余老伯跪下行礼,磕磕绊绊道,「我,我们……我们也没什……就是……」 「余老伯勿慌。」容芜安抚道,「公子长的是严肃了些,心肠却是好的,你且进来慢慢道来吧。」 姬晏轻轻偏头,嘴角似笑非笑,让她的表情转瞬就僵在了脸上,埋下头去不再吭声。 「是,是……」余老伯依旧跪着,却镇定了些开口道,「不知公子可知《净物经》?我家婆娘患了疯症已多年,我们曾在半年前递过预约牌,请惠济师父为她点化祈念,不料中间出了错,如今惠济师父已然离寺外出,能否请公子……」 「晏非佛中人,更不曾听闻《净物经》,老伯之请恐爱莫能助。」 「公子……」余老伯本就死了的心彻底沉到了低,本欲拉着婆婆告辞离去,却被容芜的声音又扯住了脚步。 「……《净物经》?」容芜怔怔出声,「我会默这一部的……」 姬晏讶然,见她咬着嘴唇抬眼看向他,眼眸中氤氲万千,一时不由陷了进去。 「姑娘……姑娘竟会?那公子……」余老伯的心脏扑通几下,在经历后绝望死心后再次得到希望,便会格外地渴望。 姬晏眉目轻皱了下,手在桌下突然被人握住。 垂眸看去,容芜小小的手正拉着他,轻轻地摇了摇,眼中满是祈求和希冀,好像这是她的事一般。 「晏并不通驱邪之道。」 那小人眼中立马浸满泪水,摇摇欲坠将要滑出。 「……只能勉为一试,结果如何,老伯当勿多求。」 「……!」容芜倏地眼神亮了起来,立马丢开他,转身兴奋道,「老伯听见了吗?公子答应了!」 「听见了,听见了!多谢公子……」 当容芜再次笑着看回来,姬晏轻哼,移开了脸。 装吧。 纸张摊开来,容芜便收起胡思乱想,认真地回想着经文。 「四海八方,五行皆空,净源所至……」 《净物经》全篇二百九十九字,她竟不待犹豫地全部默了出来,写完后又读了两遍确认无误了,这才交给了姬晏。 「你怎会背这种经文,惠济师父交给你的?」姬晏极快扫过,疑惑道。 ——是你写给我的啊。 容芜低下头,淡淡地嗯了声。 姬晏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卷起独自走进了里屋。 「公子?」余老伯当他是离去了,不安地开口唤道,被容芜摇摇头制止了。 半刻钟后,姬晏走出时已是正服束发,从他们身边走过直接向外而去。 「走了老伯!」容芜赶紧召唤了两人跟上。 夜晚的念佛殿寂静无声,姬晏点燃了油灯,烛火幽曳,堪堪晕黄了佛像前的一片地。 他抚展衣摆,端坐于正前。 余老伯扯着疯婆婆跪好,不知说了什么,婆婆这次并未挣扎,垂着头安安静静地跪在身边。 摊开经卷,清冷如泉的声音潺潺响起,在佛殿中更显空旷。容芜在一旁坐下,看着姬晏微垂的眼眸下睫毛成翦,烛火闪烁,衬的白玉般的侧颜斑驳掩映,深邃而朦胧。 《净物经》的字句从他口中而出,恍然间竟有隔世之感。 这部经文的确是姬晏写给她的。 在她十三岁年节时,由靖宁侯府的随从送上了山。 第二十四章 容芜满心欢喜地接过精致的木盒,本以为是什么稀奇之物,却没料到只是一卷经文。 无论再金贵的纸张、再工整的字迹,当时在她看来都是满满的讽刺,嘲讽她被家人送到了这深山上,也只配读读经了。先前积攒的委屈和如今的羞恼下,她当着众人的面怒摔木盒,将随从赶了出去,并扬言再也不要见到靖宁侯府的人…… 如此,她在朝恩寺的两年间,真的没有再见过他。 然而无人知道的是,在人们离去后她又悄悄将地上的经卷拾了起来,藏于房中日日翻出就想看一看他的字,看的多了,虽不懂其中之意,却也不知不觉地背了下来。 「今吾于此请颂,佛光万圣,普度尘物……」 他念的认真,语秩层叠,缓而清晰,一如往常他既答应了,就会全力以赴。 那卷经文,纸张取自青檀木,笔墨留香,字全部都用的工整楷体,难懂之处还特有编注,定是下了一番功夫,是她想多了。 轻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听他颂完全文。 姬晏合上经卷,看向殿中仍跪着的两位老人,淡淡道:「晏已尽力,愿老伯今后顺安。」 第二日容芜起来时,见院外竹篮中放着两匹布,隔壁余老伯已经离开。 早课结束后,住持代表全寺向姬晏送别。 「公子此次离去匆忙,愿今后还能常谈佛理。」 「住持过誉,礼学监期考将至,晏不得长留。」 容芜坐在下面,心里感叹着礼学监果真可怕,考试就连姬晏这等学神都不可大意……这样看来,女学的情形估计也比之差不多吧? 想着想着,不由替容莹捏了一把汗,转瞬又想到大姐姐也是个学神级别的,哪里还需要她来操心呀…… 挠了挠头,随着众僧人一起起身与姬晏告别。 出门之时,正巧与姬晏遇了上,只见他今日的神色格外柔和,看向自己的目光也是如同三月暖阳。 「公公……公子一路平安。」容芜有些惊惮,抖着嗓子问好道。 姬晏的好脸色唰地就拉了下来,重新换上平日的清冷之色,甚至比之前还要冰上三分。 容芜缩进脖子,心里叫苦定是昨晚一激动的那声「姬哥哥」吐出了嘴,又惹他不高兴了。 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容芜咽回其他的道别之词,埋头往西厢走去了。 「公子,公子!……」 「何事。」 随从快走几步追上,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您手中之物该如何处理?咱们眼瞅就要下山了……」 姬晏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手里握皱巴的一包东西,眉头皱了皱,随手丢了过去,不留言语地继续走开。 随从呆愣地接过,乖乖追了上去。没走几步,却见前面之人停了下来,瞟他一眼冷冷道:「你跟来做什么。」 随从呆在原地,突然晃过神来,扭头就朝着来时的路跑去。 容芜正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停下了脚步看去,只见一男子提着东西跑了过来。 「姑娘,这是公子为您准备的生辰礼,都怪小的记性不好,差点误了交给您!」 「生辰……礼?」容芜呆呆接了过来,戳了戳,好奇道,「这是何物?」 「安世医馆中前不久新来了个铃医,这里好像是公子命人取来的膏药。」 姬晏走后,容芜的日子过的更安逸自在了。有了膏药,冯妈妈的腰伤好的很快,这让她们的生活轻松了不少。 容芜的五岁生辰是在小院中度过的,冯妈妈格外做了几个菜,与杏春三人一起吃吃喝喝也算热闹。崔氏派人送来了新作的衣裳,但容芜觉得颜色太过于艳丽不适合在寺中穿,便让冯妈妈先收进箱子中了。 自从进入了九月,天气转凉,容芜不太爱在外面活动了,更多时候都待在后院的小佛堂里或自己房中抄写佛经。惠济师父的禅房中除了经卷,还有许多地理志和异闻录,准许了她在交上一批经文后,可以从中挑选三本拿回去读,再次完成任务后可以接着来换。书里面描述的外地之貌以及许多新奇的风俗让她欲罢不能,恨不得整日都泡在屋里才好。 除了这些,上次容芬还托容莹带来了一些画样,容芜对此也是乐此不疲,虽然那些画由她临摹来常惹师父们捧腹大笑,但她却越画越来劲儿。有一次她的画传到了惠济师父那里,使得向来宝相庄严的住持都忍俊不禁,还将容芜叫到了身边要亲自指导。 这回可轮到容芜乐了。 世人都道公子晏手下丹青难求,可她却知道,姬晏少时的画作启蒙师父,正是朝恩寺的住持。 冯妈妈看着姑娘变得跟从前一样整日不出门,生怕她又闷坏了,时不时总会劝道哪里的花儿开了、今天天气不错该出去走走了…… 容芜嘴里嗯嗯地应下来,转脸就又埋进了书案上。 好在每月初九赶集的日子,净海师父都会带上她去一趟夷镇,也算是出去放了放风。 这一日又到了下山的日子,容芜揣上了冯妈妈的小纸条,上面写的是所需补给的日用品。 如今容芜对东市已是轻车熟路,连哪家的食盐更便宜、哪家的布料质量好都一清二楚。很快地与净海师父买好寺里所需的物品,容芜打开小纸条,按照上面所写的寻到了卖精细米的铺子。 已经入了冬,冯妈妈要用它来做容芜最爱的酒酿醪糟。 一边等着伙计称米,容芜忽然想起余老伯曾说他们也住在夷镇,心中升起牵挂,不知他们现在过得可好。夷镇不大,向余老伯那种住了大半辈子的,邻里乡亲应该都能打听的到。 容芜想着,不由出声向伙计打听道:「先生可知,夷镇有一位姓余的老伯?他家里还有位得了疯症的婆婆。」 「姑娘知道余伯?」伙计停了手,诧异地看过来。 「知道,知道!」容芜见似乎问对了人,欢喜道,「先生可知他的住处?」 「他们老两口啊……都去啦!」 「……去了?」 「就是都过世了!」伙计摇摇头,叹口气接着装米,「一场大火烧的干净,他们都是老实人,可怜呐……」 容芜呆住,嘴唇张了张,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好好的,为何会……会着了火?」 「不知啊!这事也就发生在两日前,衙门里已经派了人去通知他们的几个儿女,催着尽快赶回来下葬。」伙计称好了米,帮着她放到了车上,摇摇头道,「到现在也没见回信,唉……他们就住在过了街右转到尽头的位置,小姑娘既然认识他们,回家里上柱香也就罢了,那里只剩废墟了,跑去了也没用……」 容芜坐上了车,等着净海师父从街对面买盐回来,越想心里越难过,眼泪啪嗒嗒地就掉了下来。 净海出了盐铺,就见容芜一个人坐在米堆里哭的伤心,心里大惊,生怕她被人欺负了,还不及跑过来就隔街大喊道:「小阿芜!怎么了?」 容芜抹着眼泪,将此事跟净海师父讲了,净海不知余老伯的情况,听完也是神色凄然,默念道「阿弥陀佛。」 「师父,我们去看看老伯好不好……」 「应该的,朝恩寺也算与余施主结了缘,我们这就过去。」 净海赶着驴车,按照伙计的指示很容易地找到了一片残墟。 第二十五章 院门还在,但房子烧的干净,基本已看不出原状了。 四周冷清的不见一人,净海师父走到摇摇欲坠的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撩开衣摆坐在地上,双掌合十口中默念经文。 容芜个子不够门插的位置,只得扒着门缝朝里看着,想撞开进去,又怕惊扰了净海师父,心里焦灼不已。 在山上时不曾听余老伯说过他家儿女的事情,这场大火来的蹊跷,为何已过了两日也不见有人回来? 正慌乱想着,隐约间身后似乎传来了走路的声音,容芜回头看去,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狭窄的小路尽头,逆光下相偕走来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如第一次在西侧殿相遇时的那般佝偻。男人抓着女人的手蹒跚而行,不论女人如何想挣脱跑来,都只是温和纵容地看着她,却不曾松开过。 「老……伯……婆婆……」容芜望着他们,喃喃道。 余老伯讶然了一下,继而又冲她露出平日的笑容。 比邻多日,数月再次相见,不料却是这般场景。明明像是落日归家,谁知却已阴阳两隔。 朝恩寺寺门外,容芜被冯妈妈牵着手,又扭头看了看那朴素的门匾,心里默默道别。 再见了住持师父、惠济师父、净空、净海、净法师父…… 因已邻近年末,太夫人的病也好了大半,便特意派人前来朝恩寺与主持协商,想接容芜提前一月回府。 消息来的匆忙,容芜还没吃上酒酿醪糟,就要整理好行李了。 「姑娘咱们走吧,据说二少爷会在山下接我们。」冯妈妈见她似是不舍,耐心劝道,「又不是见不着了,以后还可以常来烧烧香的。」 容芜又看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乖乖的回过头来,跟着往山下走去。 看多了鬼魂道的生死浮沉,别人习以为常的道别,在她眼中都更带了几分的珍惜。人死后表现出的百态,最能反应出生前最放不下什么,所谓后悔,当真是人生前死后都摆不脱的孽债。 能够重生一次,她更明白生命的脆弱,以及每一份相遇相知的可贵。如今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好像是赚来的,不知哪一天就会被老天发现而收回去,她有些战战兢兢,每过一日都当作最后一日来过,每位对她好的人也都会怀着感恩。 山路曲折,两边树丛茂密,虽是入了冬,却仍是苍劲峭立。 快到山下时,已经遥遥可以望见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的少年似是听到动静,回过头来透过层层树枝笑着冲她们招了招手。 「阿芜!」 「姑娘,是二少爷!」冯妈妈模样高兴,拉着容芜紧走了两步到了跟前,又惊喜道,「晏少爷也来了!」 容芜抬眸看去,正见马车旁的高树下,白衣玉树,风姿清然的公子不是姬晏又是谁? 姬晏见容芜已经看到了他,微抖衣袖,将手背在了身后,反而别过了脸等着她先过来打招呼。 ——算着时间,也该走到了吧? 姬晏皱了皱眉,拿余光向后扫了一眼,却见她已然和容芥兄妹俩说说笑笑地准备上马车了。 眼角抽了抽,一声不吭地转身上了马。 姬晏手下力气不自觉大了些,拉的马儿嘶鸣两声,惹来兄妹两人的注意力。 容芥扁扁嘴,趴在容芜耳边吐槽道:「礼学监今日刚下年假,要不是从先生一走他就毛毛地盯着我看,我才不会说出要来接你之事叻!这下跟来就跟来了吧,还摆着一张臭脸,倒像是我求着他似的!切!」 容芜用手捂成喇叭状,也挨近容芥小声道:「可能是公子的年末考没有发挥好,压力太大想出来散散心?」 「他还会考不好?次次第一,也不知那脑子是怎么长的……咳,也就是你哥哥我大度,怕他小肚鸡肠的落在后面想不开,这才让让他而已……」 「噗……」容芜捂着嘴哧哧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娇憨可人。 姬晏见那两人说起来还没完没了了,脸色更加黑沉,「驾——」脚下驱赶,先行而去。 一行人路过夷镇返京,看见路边田郊地里围着好些人,有男有女,还带着好几个小孩子。他们跪在两座坟堆前,像是在烧纸钱。 「停车!」马车里忽然传来容芜的声音,车夫「吁」地急拉缰绳,车轮止了下来。 「阿芜?」容芥不明所以地调转马头。 姬晏也停下来看着她。 只见容芜跳下马车,缓缓地走到了田边,朝着里面看去。 「这应是谁家有人去世了,儿女亲戚们在祭奠烧纸呢!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容芜没有理会容芥的话,仍是静静地看着那群人。 「好好的在年前竟出了这事,衙门调查说是灶台未熄惹来的火灾,也不知是真的还是糊弄咱们?爹一向小心,娘病后更是一夜起来检查几次,指不定就是那些官差惫懒敷衍!」 「唉,那二弟你有啥证据去理论?再说了,谁都有漏神儿的时候,备不住就是咱娘弄出来的,没被爹发现而已……」 「说说说,成天就知道埋怨别人!大哥二哥你们住的都离镇子不远,爹娘年纪大了,怎地平时就不知道回来看看?」 「哎?小妹你这话哥哥就不爱听了……那不是你爹娘啊?怎地就光丢给我和大哥,你动动嘴皮子就行了啊?!」 「你们以为我不想啊?!但你们可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夫家离的远,如何能常往家里跑?」 「呦,小姑子还有理了?谁不知道你们兄妹几个爹娘最疼的就是你?平时省吃俭用把钱都塞给了你,咱们是一个铜板也没捞着!也不知这回是不是还留有遗钱?要我说,爹娘没了,你以后可就只能指望你几个哥哥了!若是知道些什么,就别藏着掖着啊了……」 「二嫂你!……」 「我怎么了?我也是出嫁的姑娘,但也知道逢年过节回娘家去看看!什么泼出去水、什么离的远……都是借口!你就是个白眼狼!爹娘白疼你了!」 「你别血口喷人!」 面前似是有人走来,容芜眼神向上微抬,喃喃轻语道:「老伯你都听见了吗……可要阿芜去告诉他们真相?告诉他们,其实那把火是你自己放的……」 「阿芜你说什么?」容芥听不懂,疑惑地转过头来,却见她脸上已是湿了一片,顾不得去擦,眼光直通通地看着里面,面上竟露着不甘的厉色。 容芜恨恨地听着田里的男女们在争吵,看着他们最后干脆将所有纸都丢进去埋住了火堆,全神投入在了互相指责当中,心里揪疼揪疼地喘不过气来。 面前递来一方绢帕,拿着它的手指修长。 容芜顺着手一点点看向它的主人,眼中含泪哭道:「姬哥哥!那坟里埋的是余老伯啊……你还记得他吗?他走了……他和婆婆都走了……今天就是头七,那些人竟然还在他们坟前吵闹!太过分了,我要……」 「你要如何?」姬晏清冷的声音犹如一盆冰水在她头顶浇灌而下,让她怔在了原地。 「我,我要……」 「你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必做。」姬晏淡淡道,目光也移到了前方,「当日你让我为他们念经去邪,然而最终并无成效,我非圣人,你也拯救不了别人。这世上每人都有每人的缘法灾劫,外人不知其由冒然介入是无法更改任何命格的,唯有自赎,才可能寻到一线出路。」 第二十六章 「自赎……那你为何不早说?若早点告诉他们还有自赎的那个方法,他们也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容芜红着眼睛朝他吼道,吓的一旁的容芥连忙伸手拦抱住她,生怕她下一瞬就会扑上去咬死姬晏。 「我去告诉他们,念经无用,自赎才是正道,那婆婆的疯症就会好?这场大火就不会发生?阿芜,这些只是你认为的好,却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容芜被他盯着,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他们本是最懂得自己需求与愿望之人,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姬晏垂眸,就这么看着她的眼睛,「在你眼里的绝路,已是他们反复掂量深思后作出的选择,怎知就不是他们的自赎?」 容芜呆呆的移开目光,看向另一侧,顿了片刻,忽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阿芜知道了……阿芜不说,阿芜发誓不会说出来的……就让他们这么毫无心里负担的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吧……他们会好好的,老……老伯和婆婆就高兴了吧?……看着婆婆的病都好了许多呢,她就从没这样温柔的看过阿芜呜呜呜……」容芜哭的全无形象,声嘶俱裂,上气不接下气。 姬晏黑眸微澜,伸手将她按在了怀里,轻轻拍着背安抚道:「不哭了,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容芥已经全然懵了圈,方才还能贴着妹妹说悄悄话的,如今已被那二人排除了在外,只能搓着手不知所云地在一旁看着了。 过了许久,容芜才渐渐平静了下来,抽嗒着鼻子推开了他。 目光湿漉漉的移向另一边,又张开了小胳膊,像是隔空与谁在拥抱,小脑袋还蹭呀蹭地求摸摸。 这般停顿许久,唇角动了动,终是扯出了一个微笑。 容芜回过头来,对着姬晏认真地轻声道:「余老伯在向你告别呢,他说啊……公子也做的很好了,谢谢公子……」 那里的争吵仍在继续,却好像已不相关了。 她只看见,在夕阳的余晖下,两个佝偻的老人衣着简陋却面容慈和。他们带着纯挚的爱与宽容,一一看过这些从嗷嗷待哺的婴孩一手养大的儿女们。 回想着他们孩童时曾扬起稚嫩的脸庞,认真地保证道:「等我长大了,定会赚很多钱,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回想着他们娶亲时幸福地拉着另一半跪在他们面前道:「爹娘,以后我们会常回来看你们,孝顺你们的!」 回想着…… 还来不及想完过往种种,他们的时间就要到了。 一辈子走到了尽头,他们或许找到的并不是正确的自赎之法,却选择给他们最爱的孩子们留下了解脱。 「再见了,老伯……再见了,婆婆……」 马车驶入闵京城门,人流车马穿梭而行,许久不见这等繁华热闹之景,倒是陌生了起来。 「奶娘,天还早,我想下去走一走可以吗?」容芜掀开车帘向外看着,扭头祈求道。 冯妈妈本想拒绝,都快到府门前了,理应快些回去见过老侯爷和太夫人,三爷和三夫人也还是盼的急了。但方才在田地里容芜的失态,让她担心若不顺着些会在心里憋坏,这般回去怕是会又惹长辈们不高兴,想了想,便应了下来。 总归离昌毅侯府不远了,走几步出了市集就能清净下来,也不会有大碍。 让杏春下去与二少爷说了,容芥自是没什么阻拦,下了马陪着容芜顺着路边走着,还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街边店铺,一看就是常客的熟络模样。 姬晏默默地走在后面。 自离开田地以来,路上任容芥磨破了嘴皮子他也不曾开口解释,却是黑眸在看向容芜时多带了几分探究。 「阿芜,这家金祥楼的桃酥鼎有名,可是你大姐姐的最爱,我也去给你买几块来尝一尝!」 「那要多买一些,咱们给大姐姐带回去。」 「遵命!乖乖在这里等着啊。」容芥拍了拍她的脑袋,大步走进了店铺。 这回外面就剩下了容芜和姬晏。 容芜被他的眼神盯的心头乱颤,暗悔在田地时太过暴露,也不知他是否发现了什么…… 越想越心虚,眼睛都不敢跟他对视,身子往冯妈妈身后缩了缩,好在冯妈妈身材宽胖,倒觉得轻松不少,熟不知她这种看起来很是嫌弃的动作,又在姬大公子心头狠狠地划了两道。 等待容芥的时间简直如同火上煎熬,容莹不安地四处瞟着,忽然目光一凛,失声喊着「小心!——」身子条件反射地冲了出去。 路中间,一辆马车匆匆驶来,驾车的车夫挥舞着鞭子,完全无视了前方蹲在地上捡木人的小男孩。 容芜在杏春的尖叫声下向着男孩跑去,男孩似是终于反应过来,回过头来,苍白着脸有些惊慌地看着容芜,木人又从手中掉在了地上,啪地摔断了头。 「快闪开!」容芜焦急喊道,伸手就要去推开他,却倏地察觉不对,两脚打着蹩想要停下来。 只见男孩惊慌的表情渐渐转换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歪过脑袋看着她,倾斜的弧度越来越大,突然就从脖子出断了开,摇摇欲坠地挂着一半…… 「啊!!——」容芜受惊地闭上眼,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面摔去。 「喂!快让开!」这回车夫也急了,拼命拉紧缰绳大声吼道。 就在容芜准备摔在地上时,腰间忽地一勒,顿了下就向后仰回去,落入一人怀中。马车就擦着面前冲了过去,又驶了好几米才停了下来。 「可有伤着?」姬晏向来清冷的声音有些慌乱。 「没……没有……」容芜咬着舌头摇了摇头,喘着气从他的怀中小心翼翼地转回头,却见路上哪里有什么小男孩的影子…… 冯妈妈和杏春急忙围了上来,抖着手检查着容芜上下有没有擦着碰着,嘴里直念叨着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姬晏见她并无大碍,脸色又更冷了几分,刚想训斥,就有人替他开了口。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的突然往路中央跑?不知道危险吗?!」 车夫怒气冲冲地扭过头来吼道,却撞进了姬晏冷冽的眼神,一下子被哽了住。 一个丫鬟掀开车帘向后看了眼,眼神一亮,急急地又缩了回去。不多时,马车内传来了清亮的女声道:「成伯不得无礼。」 「是。」 那个丫鬟又附在成伯的耳边低语几声,马车便这么在路中央停了下来,里面的人没再有什么动静,像是等待着什么。 冯妈妈和杏春早就被吓的快要丢了魂,此时也是六神无主,想着是不是该上去道声歉,但又不知对方身份,眼前的姬晏就成了她们的主心骨,不由都向他看去。 姬晏眉头微皱,看了看那辆马车,还是移步踱了过去。 「见过澍玉公主。」 「公子晏!」车里的架子还没坚持几瞬,帘子倏地挑开,一张明媚的笑脸就露了出来。 身后有丫鬟苦着脸小声嘟囔道:「公主,说好的再多等等的,您又……」 此时哪里还理会那么多,不耐地向后摆了摆手,笑着继续道:「多说了不要叫的这么生分啦,为何不直接唤我阿妗?」 澍玉公主司马妗,当今圣上最受宠的三公主,芳龄十一,容貌秀丽,在闵京城中也是无人不知的。 容芜从惊慌中缓过来,抬头看过去。 澍玉公主啊,她自也是认识的。 第二十七章 见姬晏没有回话,司马妗并没有任何不悦,反而将胳膊搭在车窗上,有些娇嗔地歪头道:「之前你开坛两日,是父皇不让我去的!你不会生气吧?他说那里人多嘴杂,可我就不相信,你怎么可能会去什么混乱之地啊?再说了,就算是真的乱,咱们事先把那些无关杂人都清出去,再派禁军把守,还能什么不安全的……」 她一个人说的开心,姬晏出声打断道:「方才冲撞了公主的马车,还望勿怪。若公主无事,晏先告退了。」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站住。」司马妗声音霎时冷了下来,轻哼一声,「不说还忘了,我还没看看方才是谁不长眼的自己跑上来送死的……」 姬晏眼神微眯,一股怒气险些冲了出来,脸色沉的可怕。 容芜有意躲开,此时小小的身子藏在了冯妈妈身后,只露出了些衣角。 谁知见马车那边有人看过来,冯妈妈弯身福礼道歉,正好露出了容芜的半张脸,虽只有一瞬,也能看出是个姑娘家。 「那是谁家的?」司马妗火气蹿上来,「还不过来跪下!看本公主如何惩治她……」 「那是靖宁侯府的,公主自便!」姬晏冷笑一声,甩袖离去。 「你!——姬晏!」 马车里传出司马妗气急败坏的喊声,惹的两边路人驻足回看。 容芜见姬晏铁青着脸回来,身上温度降了不少,甚是骇人,也不敢多言,懦懦地抬眼偷瞟他。 「走吧。」瞪了她一眼,丢下道。 「……哎。」容芜知道这次是自己惹的祸,小心翼翼地跟上。 「姑娘,二少爷还没回来……」 「容芥自己长着腿!」 冯妈妈也被姬晏的语气吓的再不敢开口,和杏春秉着气追了上去。 马车上,司马妗手指扒着窗架的手指蹩的苍白,见他们走远了,回头对着丫鬟道:「去查!那到底是谁家的!」 丫鬟眼神闪了下:「他们身后一直跟着一辆马车,那上面的是昌毅侯府的标志……」 「昌毅侯府?……容莹?!」司马妗声音变的尖细起来,却又自己否定了猜想,「不,那人不是容莹,那又会是谁?……难道,是总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容莹身后的那个小庶女?!」 嘶剌—— 手绢撕裂的声音。 「公子晏那般人物,为何会去维护一个小小庶女?难不成是为了容莹?!」 「公主,公主您冷静些……」丫鬟急忙跪下安抚道,「也许是昌毅侯府的其他姑娘?」 「还有其他姑娘?呵,名字都不曾听说过,怕是些碌碌无能之辈……」 「又或许,不是昌毅侯府的呢,那辆马车只是凑巧行在后面而已!公子不是说了吗,那是靖宁侯府的,难道是公子的妹妹?」 「妹妹?……姬洳,姬湄,还是姬湘?能让公子晏如此维护的,也只有姬洳了……」司马妗喃喃道,「若是姬洳的话……我方才倒显得有些小气了,惹他生气也是正常……」 「公主什么身份,就算是姬洳,也该来给您道歉!」 「你懂什么!」司马妗白了她一眼,「姬洳当然不一样。下月我的生辰,记得给姬洳下帖子,若今日真是她,倒要借此好好缓和下关系……到时该怎么做你知道吧?」 「是,就说是奴婢眼拙,未能认出小姐,给公主讲错人了,后来公主听说是姬二小姐,已经狠狠地惩罚奴婢了。」 「嗯。对了,昌毅侯府的所有姑娘也都下帖子,那丫鬟的模样你看清了吧?到时候好好找一找,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街上行人不少,但并不敢和容芜他们靠的太近。被姬晏冰冷的气势所迫,冯妈妈和杏春也只能远远跟在后面。 容芜脸色仍是苍白,透着一丝紧张和惊慌。姬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也立马停了下来,眉头轻皱。 容芜转身看向冯妈妈,见她们离的很远,嗓子哽了哽,急的快要哭出来。 僵持片刻,突然一咬牙,朝着姬晏的方向跑了过去,来到身前后只是低着头,轻舒一口气,身子却半分没有放松下来。 「不要跑……我们一起玩儿木人吧?爹爹刚给我削的呢……」那男孩伸手抓了个空,不满地继续摇摇晃晃向她走去。 见容芜回过头来,男孩也歪着头笑起来,直让容芜心惊,生怕他的头又会掉下来。男孩举起木人努力想走快些,却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无形地阻隔在外,他伸手推了推,又着急地拿身子撞了起来。 「过不去……为什么过不去!」男孩撞了几下无果,手中的木人又掉在了地上,「头摔坏了,修不好了……呜呜呜头好疼,头好疼……」 容芜瑟缩了一下,有些不忍看去,不由向后退了退,碰到了姬晏的身子,又突地跳开。 「阿芜。」 「……啊?在……」 「你到底怎么了?」 「我……」容芜咬着嘴唇,恨不得时光再回到上朝恩寺之前,那样她就可以早些发现余老伯的心思,也绝不会再凭着一时情绪失控而在外人面前露出马脚。 现在这等情况,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圆。 「可是身子不舒服?」 「有……有一些!怎么突然头晕了呢……」 「哦,原来是脑子不清楚。」 「……」 容芜幽怨地抬头瞟了他一眼,对这种递来竿子又折断的行为表示很是唾弃。 姬晏细细观察着她的表情,眉宇间疑色更甚,语气也变得郑重了些:「你若真觉得哪里不舒服,还是趁早说出来的好。」 「我……」 「若不知该如何开口,那就来先回答我的问题。」 容芜抬头,整个人都好似被吸入他的深眸中。 「刚刚为何冲入街中?马车前并没有人。」 「我,我眼花了……感觉看见有个小孩弯腰在捡东西,现在想想可能是路对面的行人衣摆吧……」容芜表情真诚,「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姬晏瞥她一眼,不置可否:「那今日在田地中,你看见了什么?」 「……」容芜垂着头,思索良久,忽然认真地看向他,肃声道,「如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会不会跟别人讲?」 姬晏就这么静静地回看过去,没有开口。 「好吧……」容芜像是鼓起了很大勇气,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余老伯和婆婆房子里的火,是他们自己放的。」 姬晏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余老伯离开朝恩寺时,将大哥送给他的两匹布放在了院门口,冯妈妈看见后就直接抱回屋子里去了。他们出事后,我心里难过,本想将那布烧给他们,却在里面发现了一封信……」 容芜心里一直忐忑,面上却仍一本正经地编着,「上面有……有写道诀别之词……都怪我发现的太晚……」说着用手捂住脸,一副后悔不及的模样,实则眼神从手缝里偷瞄姬晏。 面无表情。 「如果我能早些发现就好了……呜呜……」 依旧面无表情。 「都,都怪我……」 容芜僵硬地继续呜咽道,但在他的注视下真是快要装不下去了,就在这时,容芥忽然出现在了视线中。 「二哥!」 「阿芜!你们怎么也没等我……」 第二十八章 容芜对于他救星般的到场简直松了口气,这般目光闪闪地看着他过来,倒让容芥有些莫名其妙。 他掂着桃酥走近,不确定道:「……饿了?」 赶紧点头。 「走吧,也快到家了。」又看向姬晏,「去我府里一起?」 「不了,我还有事。」姬晏拒绝,见他们要走,忍不住又唤道,「阿芜。」 「……嗯?」 顿了顿,还是轻声道:「没事了,回家吧。」 见她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眉头皱了皱,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直到小小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那老伯根本就不识字,何谈写信?阿芜,你究竟在瞒些什么……」 昌毅侯府,主院。 容芜进来与诸位长辈们见过礼后,太夫人对她招招手,唤到了近前。 上辈子,她只在请安的时候跟在兄长和姐姐们后面才见到太夫人的面,平日里也不曾被单独留下过。她性子孤僻,再加上举止怪异,并不被长辈们喜爱,更何况这等慈爱的看待。 容芜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被太夫人拉着的手,有些想要抽开却又不敢,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 「在寺里的日子,可住的习惯?」 「寺里师父们对阿芜都很照顾,没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到底不比住家里舒适,祖母生病,却叫你去受了苦……」太夫人说着,又拿起手帕掩嘴清咳,沈氏上前为她轻轻拍着后背。 「这都是阿芜该做的,在寺里也收获很多呢。」容芜小心地递上去一杯水,记忆中太夫人从很早时候身子就带了病,拖拖踏踏好几年,最终去的时候也是遭罪。 不知此状况是否和女鬼窈娘是否有关,这一世窈娘走的早,应该不至于对她的身体造成太大的亏损,若能康健起来就再好不过了。 太夫人看她眼神澄澈,心里宽慰,温声对着下面的崔氏道:「寺中灵秀,我看阿芜待的这段日子,说话倒是利索不少。」 「母亲说的是,阿芜也是沾了您的福泽。」崔氏自容芜一进门,眼光就没离开过她,看到女儿真切的变化,心里也是高兴的紧,连带着对之前送她入寺的不满也淡了不少。 沈氏也跟着说了许多喜庆话,小桓氏或许之前被太夫人提点过了,竟也未曾带上刺。 主院并没有停留太久,老侯爷和太夫人便放三房回去了。容莹、容芬等人拉着容芜插空说了会儿话,直到父母来催,这才不舍地分了开,约到明日再去看阿芜。 回到三房院落,容芜终于见到了茂哥儿。 茂哥儿如今已经满了一岁,有时可以感觉到他想张嘴跟你说话,虽是咿咿呀呀的却仍让人感到欢喜。时隔许久再次抱起他,见那小脸红润、眼睛有神,精神状态极好,容芜觉得整颗心都软了起来,之前的杂乱也平静了许多。 既决定了离姬晏远一些,他怎么想其实也就不那么重要了,终归是没什么证据,万事闭口来个死不承认,他又能如何? 这辈子,能护着这些家人平安,也就够了。 抛开烦心事的容芜,回到房间后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钻进被窝里满足地蹭了蹭脑袋。侯府里的褥子垫的又厚又软,被子还香喷喷的,这些朝恩寺自然是没法比,再加上路上劳顿,容芜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容四姑娘?容~家——四~姑~娘~」 迷迷糊糊间,隐约听见耳边有人轻唤,像是叫魂一般。 「起床啦,鬼魂要来掀被子啦……」 那声音近的就像是贴在她的耳边,容芜渐渐回过意识,身子一战栗,那种熟悉的阴冷感觉让她感觉不妙,强忍住一动不动,继续装睡不曾睁眼。 「容~小丫头~」声音继续,好像贴到了她的面颊上,阴阴恻恻地像是在冷笑,「你的呼吸都变了,分明是醒了……」 容芜还未见过如此放肆的鬼魂,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耳熟,难不成跟奶娘小时候讲的故事那样,如果应了就会被勾走魂? 越想越害怕,容芜闭着眼睛,一把捞过被子罩在了头上,身子在微微发抖。 「哈哈,你听到我说话了对不对?明明叫你记住小爷我的,这才多久没见面就忘的彻底了?」这会儿声音好像是从她面前传来,近的几乎贴在了她的鼻子上。 容芜终于忍不住,尖叫着扑腾起来。 「小姐!小姐怎么了?」听到尖叫声,杏春急忙推门而入,跑到床边。 容芜扑进她的怀里,小手拽紧衣袖不放开。 「可是做噩梦了?没事了,没事了……杏春陪着小姐呢……」杏春拍着容芜的后背安抚道,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去朝恩寺前的日子,那时小姐经常被噩梦惊醒,夜夜不能安睡,心中一紧,生怕回府后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容芜喘了两口气,缓缓推开了她。 「我没事了,你出去忙吧。」 「……小姐?」 对上杏春担忧的眼神,容芜躺回了被窝里,背对着她轻声道:「去吧,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是……小姐有什么事就出声叫奴婢。」杏春替她掖了掖被角,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嘿,这丫鬟还真是婆妈!」吊儿郎当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容芜依旧面朝里面理也不理。 「喂喂,小丫头生气了?好了好了小爷我错了,以后再也不吓你了可好?」 容芜顿了顿,还是抱着被子坐了起来,一脸防备地看着翘着二郎腿坐在面前凳子上的少年。 「……这是什么眼神?小爷我还不至于对一个娃娃动什么手脚!」庾邵瞪了她一眼,脸上有些挂不住。 「庾邵。」 「是小爷我!」 「作为一个鬼,你有啥本事动手脚的?」 噗通—— 「……你!」庾邵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你看我有什么本事!做鬼脸怕不怕?」 容芜啪地捂起眼睛。 「哼,就知道这一招管用,胆小鬼。」庾邵拍了拍衣摆,得意地重新坐了回去,扭头见旁边的小男孩抱着木人冲他咯咯咯地笑着,伸手拍了他脑瓜子一把,「别笑了!……哎呦对不住,手劲儿大了,我这就帮你把头安回去啊……」 容芜掩面长叹蒙住了被子。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成天要面对着这种人……不对,是这种鬼…… 「好了出来吧,我已经帮他把头安好了……」 「……你又来找我做什么?为何……为何还带着他?」容芜探出半个脑袋,闷闷道,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蹿起来怒指他,「好啊,在街上是你设计好的对不对?是你让他跑到车轮底下引我去救!」 「无缘无故我害你作甚!」庾邵也炸了毛,「你这丫头当真好心没好报,要不是小爷看你被他一直跟着吓的不轻,这才答应陪他玩儿了半天木人引开来,谁知这一玩儿就盯上我了,现在总跟着我,还没找你负责呢!」 「咯咯咯咯……吵架了,吵架了……」 「……」容芜瞅向坐在那里拍手看热闹的小男孩,回想着之后真的没再见他跟着,心道真的是庾邵帮了忙,脸色也就缓了下来。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初八夜没能赶上投胎吗?」 「那晚本来是打算去投胎的,可是遇见你之后小爷我改了注意!或许你……」 第二十九章 「没有或许,你还是接着去投胎吧。」 「……能先听我把话说完吗?」庾邵斜眼。 「我不听,也不想知道,更不会帮你做什么。」 「还真是绝情啊……」庾邵努努嘴,「那这孩子你也是不打算管喽?」 「并不。」 「啧啧,那让他留在这儿成天跟着你吧,我也就不管喽,走人拜拜!」说着大摇大摆地向门外走去,还背对着她摆了摆手。 「哎!你把他带走啊!」容芜急了,又低头看这男孩真的坐在凳子上没有要走的意思,出声提醒道,「他都走了,你也快跟着啊!」 「我们来玩木人吧……」 「谁要跟你玩儿木人啊……」容芜哭丧着脸,咬牙叫道,「庾,庾邵!」 没过多久,容莹便带着容芬、容菱过来看望容芜了。 「什么?澍玉公主的生辰请帖?」容芬接过容莹手中装饰精美的粉色帖纸,疑惑道,「我们每人都有吗?」 「是的,还特别说明了邀请咱们昌毅侯府的每位姑娘都要去。」 「奇怪……那位公主应该只与大姐姐相熟才对,从前也不见给我们送过帖子呀?」 「的确奇怪……」容莹捏着请帖的手有些发白,面色沉静下来。 「澍玉公主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样子呢!上次陪大姐姐去首饰铺遇上了,她还跟我说了话……当然了,那还不是不敢小觑咱们大姐姐!」容菱见容芬嗫嚅的样子,心生不屑,翘着嘴道,「她既然给每人都下了帖子,必然是看重咱们,去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 「司马妗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平时结交的也都是寥寥几人,从不会这般整个府一起下帖子的。我们去是要去的,但不可掉以轻心,到时都跟在我的身边,不要单独行动。」容莹轻蹙眉,认真提点道。 「啧啧,不愧是容家阿莹,今日私下见了气度更是不凡……我说小丫头啊,你也别光待在屋子里,多跟你姐姐学着点啊?」 容芜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请帖,半晌抬头讷讷道:「大姐姐,我可以不去吗?」 「哎喂我说你刚刚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有这机会为何不去?澍玉性格还算爽快,又不会吃了你!」庾邵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狠狠按了按她的头。 「不可以。」容莹嗔视了她一眼,坚定地否决掉了,「不论那边是何意图,咱们昌毅侯府可没有胆怯的姑娘!」 「好样的,从今以后你姐姐就是我心中的女神!」 见庾邵表情夸张地张开手臂想要抱住容莹,容芜投去警告的目光,暗暗挥了挥拳头。 容莹看在眼里不明就里,以为她是在紧张,不由微微笑着放柔声音道:「阿芜不怕,到时候跟着姐姐们就是了,咱们姐妹一心,同去同归。」 「……嗯。」 容芜虽真的不愿在那位澍玉公主面前露脸,但见这般温柔的大姐姐,她的心里也暖暖的,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总归走一步算一步吧。 到了赴宴的日子,容芜装了满脑子崔氏叮嘱的话,跟着几位姐姐上了马车。 她是第一次出门参加这种聚会,崔氏还是不放心,又嘱托容莹道:「阿莹,阿芜年纪小,你多带着她点。」 「放心吧三婶娘,我不会让阿芜离开我半步的。」容莹笑着保证道,转身捏了捏容芜的小脸。 「出门在外,要照顾好妹妹们,不要强出头。」大夫人沈氏也道。 「是。」 马车动了,载着四位姑娘驶向皇宫。 但在容芜看来,马车上还多坐了两个人——嬉皮笑脸的庾邵和呆呆的小男孩。 「……」皱着眉一脸嫌弃地又向容莹那边蹭了蹭。 「那边明明还有那么大的空位,你总挤着大姐姐做什么?」容菱也发现了容芜的异常,哼声道。 容芜没有答话,将头干脆埋进了容莹的颈窝。 以往容芬和容菱虽也总跟在她身后,但并没有与她这般亲近过,此时感受到了容芜全心全意的依赖之情,容莹心里也第一次蔓上来了浓浓的保护欲,弯唇将她抱在了怀里。 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宫门口。 府中护卫递上了牌子和请帖,有专门的宫女领着几位姑娘走了进去。 曲曲拐拐走了不近的距离,这才来到了澍玉公主所居的玉珑宫。 玉珑宫建造精致灵秀,园中花草假山更是布局别具一格。 容莹一行被带进了正殿,温暖之意忽地涌来,将浑身的寒气都被驱走了不少。容芜也是搓了搓手,舒了口气,偏头见庾邵神色不改,反应过来他如今只是鬼魂而已,并不能感受到温度的存在。 是以他的穿着仍是夏日初见时的藏蓝单袍,瞧着他这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容芜竟觉得心里有些发酸,好好的茂年少年,是因何而逝的呢? 这个问题他不曾对容芜说过,当容芜问他究竟要让她帮忙做什么时,他也什么都没说,然后就这么死皮赖脸地跟在了她的身旁,像是影子般,有时安静的很,有时又叽叽喳喳地烦的要死。 似乎感受到了容芜的注视,庾邵回过头来,撞进她的目光时愣了一下,接着朝她咧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 容芜目光暗了暗,深呼吸了一口,每人都有每人不愿说的秘密,这般互留空间、互不干涉就好。 趁人不注意冲他去了个眼色,指了指已经四处逛开的小男孩,露出唇语道:你给我看好他。 庾邵摊了摊手,赖笑着也闲逛了起来。 容芜气的一堵,也懒得再理会他们,刚转身回来,就见前面窈窈走来一个盛装打扮的姑娘。 目光意味不明地依次扫过她们每人,接着露出一个笑容,出声唤道:「阿莹来了。」 「见过澍玉公主。」容莹带着几位姐妹们行礼道。 「我们之间客气什么?」司马妗伸手拦下,目光投向了她的身后,弯唇笑道,「这边想必就是几位妹妹了,今日终于得见,果然不凡。阿莹,也不介绍一下吗?」 容莹浅笑着侧过身:「人都给你带来了,还能藏着掖着?这位是二妹妹阿芬。」 「见过公主。」容芬闻声福礼道,垂下头却感到一对视线凛冽地扫到她的身上,有种莫名的不适。 「阿菱你是见过的,这位就是四妹妹阿芜了。」容莹冲容芜伸过手来,领着她来到人前,「阿芜,像公主问好。」 容芜没有抬头,低声叫了声:「公主。」算是打过招呼,接着便不再吭声。 「阿芜性子内向,还请公主勿要见怪。」 司马妗那日只是匆匆一瞥,被冯妈妈挡了大半,连身高都没有看清。此时随行的丫鬟婆子都侯在宫外无法辨认,见着这几个小丫头,只觉得哪个都有可能,哪个又都配不上公子晏的庇护,心中升起烦闷,别过脸去隐下了一丝恨色。 容莹一直在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自然没有错过,拉着容芜的手紧了紧。 容芜扬脸看去,见大姐姐脸上笑容有些生硬,心下担心,也回握了握她。 再次视线交汇时,众人都恢复了言笑晏晏。 「别在这里站着了,咱们进去接着说,庾兰她们都等急了。」 容芜跟着走进了内殿,见里面已经坐着了几位姑娘,都是与司马妗、容莹年岁相当的,她能认出来也就是一位安晋侯府谢家的大姑娘谢纭——她羡慕了一辈子的谢二姑娘的姐姐。 第三十章 司马妗下帖子的对象果然挑剔,除了昌毅侯府几位到齐外,全都是闵京城中出名的嫡贵女。容菱虽自视甚高,但作为唯一的庶女混在其中难免还是有些不自在,为了掩饰落单的尴尬,提前便拉起容芬装作热络的交谈起来。 「阿莹你终于来了,女学入学的试题要增新的事可听说了?」这边还未走近,一位红衣姑娘就风风火火地迎了上来,也不管其他人,眉头蹙起拉过容莹道。 「听说了,似乎是要新添面试国事论。」 「能不能不这么淡定啊……咱们哪家的族学给女儿家家教过什么国事的?这突然加设一项,也不知得怎么难为人……」 「既然大家之前都没学过,又能难到哪里去?总不会一个学生都招不进去吧?」容莹抿嘴笑笑,安慰道,「阿兰你别急,我觉得新增国事论只是想让闺中女子不要目光局限在诗词歌赋上,也需大致了解下如今外面都发生了而已,不会多问的。」 「话是这么说,但也着实让人心慌……要是我大哥还在就好了,他在礼学监时的策论一向最好……」红衣姑娘叹口气,情绪瞬间低落了下来。 「哼,小丫头现在知道你哥哥的好了吧?」庾邵不知何时绕了过来,隔空敲了敲那姑娘的额头。 容芜一个人无事,四处闲看时正好撞见,不解地看去。 「我妹妹,庾兰。」庾邵介绍的倒是快,又小声嘟囔道,「都快上女学了,怎么还是这咋咋呼呼的性子,也不知随谁……」 随你啊。 容芜忍不住腹诽着,但见兄妹俩如今这种相处方式,心里又很不是滋味。明明近在咫尺,却再也触碰不见,明明心怀想念,却不知自己口中的兄长其实就站在身边…… 庾兰感受到视线,转头看了过来,对上容芜眼中的同情和忧伤一愣,再看去时就见那小丫头已经低下了头。 「好阿兰,庾大公子也不希望你这样的,今儿个公主生辰,咱们说点高兴的吧?」 庾兰收回视线,抬眼瞟了容莹一眼嘟囔道:「罢了罢了,就让我先去给你探探底吧……」 容莹过了年便十一岁了,离女学的入学考试还有一年时间,可庾兰已满十二,到了春季就要参加考试了。在这个节骨眼里又要新添从未接触过的国事论,着实让这一批准备入学的女学生都很焦虑。 回到方才的座位上,庾兰又忍不住看向容芜,见她面色平常,好似那一瞬的同情只是幻觉而已,侧目见司马妗的神情有些怪异,不由推了推容莹凑近道:「哎,公主为何一直盯着你那几个妹妹看?」 容莹神色淡淡,没有多言。 这时,有宫女进来向司马妗低声禀告了什么,就见她匆匆走了出去。 「阿芜,过来。」趁这个空档,容莹将一个人静静站着的容芜唤了过来,拉到了人前,「这就是我的四妹妹容芜,今后见了你们可要多多照顾。」 庾兰、谢纭等人纷纷看过来,同时被这么多人盯着容芜身子僵硬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早就听你姐姐提过多次了,今日终于得见,果然粉妆玉砌的煞是可爱。」谢纭笑着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粉妆玉砌? 容芜扯了扯嘴角,她被说过神经叨叨,被说过面容骇人,却还是第一次被夸赞到粉妆玉砌。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今天出门是被崔氏好好拾捣了一番,难道真的挺可爱的? 「噗——四丫头你够了,人家随口客气一句,你还当真了?哈哈哈哈……」庾邵的嘲笑声适时在身后响起,容芜唰地放下手,小脸又板了起来。 容莹倒是与有荣焉的模样:「我家阿芜不光模样好,性子也讨喜。」 容芜茫然抬起头,只觉得今日所有跟她全不着边的形容都接二连三地按了上来。 「看这呆呆模样,方才那大眼睛还活的很呢!」庾兰凑近了来。 容芜没防备,吓的向后退了一步撞进容莹怀里,被她搂住道:「好了,阿芜都被你们吓着了。」 「瞧你宝贝的,姐姐们这不是跟她亲近呢嘛……」庾兰撇撇嘴,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外面再次传来动静,几人扭头看过去。 「来人是是靖宁侯府的……姬洳?」 「是姬洳。」谢纭接道,不解地歪歪头,「靖宁侯府的大小姐和三小姐都是庶出,一向不受公主青睐,而这位二小姐年纪又小,平日里也不见多接触的啊?」 说话间,司马妗脸上挂着笑走了进来,在她身边的是一位五六岁大的小姑娘。 紫衣白裘毛,眉眼精致,面色却是冷若冰霜。小小年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扰的气息,无意间被眼神扫到就是一冷,让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这位是靖宁侯府的二小姐姬洳,不知你们之前见过没有?」司马妗打破冷场,笑着介绍道。 「远远见过,倒不曾有机会交谈,今日倒是借了公主的福。」庾兰捧场道,主动跟姬洳打了招呼。 「嗯。」姬洳抬头,认真地看了眼说话的人,算是回应。 众人顿了顿,气氛又冷了下来。 司马妗面上也闪过尴尬之色,继而侧身亲热地拉起姬洳的手,好似自己人一般地提议道:「一会儿膳房便能备好了,先坐这里跟大家聊聊天吧?」 「嗯。」默默将手抽了出来,环顾四周,最终在容芜身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司马妗本是骄傲的性子,绝不可能为了谁伏低几次,见状也就不再多言,转而走去与容莹等人说话。 这里一时就留下了容芜和姬洳。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对于姬洳的性子,在上辈子容芜就早已有所领教。 曾经的她,也像司马妗一样因为姬晏的关系想要跟姬洳套近乎,毫无疑问被冷冷兑了回来。当时以为姬洳眼高于顶,如今想想,其实她的性子还挺合自己胃口的。 不管怎样,这一世她是不会再为了姬晏去做什么丢脸的事了,讨好搭话什么的更是…… 「我哥哥前些日子去接的,可是你?」 「……哎?」容芜惊悚地转头,正见姬洳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这是……被主动临幸了? 在姬洳的注视下,容芜沉默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转而怕有什么误会,又赶紧解释道:「本是我二哥去接我的,正好那天是礼学监放年假,公子晏兴许无事便跟着去散散心……」 「无事而为,并不是我哥哥的习惯。」 「或许有时……」 「你不必解释了,哥哥做事总有他的道理,无需我多言。」姬洳打断她,「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澍玉公主好像对此很在意,方才进来时就问过我那日的人是谁。」 「那你告诉她了?」容芜惊。 姬洳抬眉,淡淡道:「没有。」 「……谢谢。」 容芜没想到那天的偶遇会让澍玉公主如此介挂,联想到这次生辰宴邀请的对象,心下不由了然。 今日姬洳会主动提醒,也在她的意料之外。依照澍玉公主的性子,若成为她的眼中钉,日子就别想好过了,细细想来更觉感激。 「真是谢谢你了。」再次认真地道谢。 「嗯。」 容芜心里莞尔。 第三十一章 姬洳这个性格比起前世的她也好不到哪儿去,小小年纪就跟她哥哥一个冰窖里走出来的一般,做姑娘时有家人和姬晏罩顾着,但嫁人后好像过的并不顺遂。印象中她是嫁进了将军府,至于为何侯门贵女会嫁进只有官位并无世袭爵位的寒门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接下来并没再说话,并排坐着,一直等到宴席开始。 席间主要是几位年长些的姑娘们在聊天,容芜几人都是以闷头吃饭为主。 庾兰最关心的还是女学的入学考试,询问容莹无果后,又拉着已经进入女学就读的谢纭打听个不行,直把谢纭闹的没脾气,连连道:「我入学时又没考国事论,具体情况也不知呀……」 看着庾兰失望的神情,庾邵摸了摸下巴道:「不就是国事论么,哥哥去给你找来试题不就行了!」 容芜眼睛倏然睁大,脱口而出道:「你这是作弊!」 殿中的人都侧目而来,就连姬洳也停下了箸。容芜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盘子。 「……阿芜?」容莹轻声询问到。 「没……没事,我刚刚走神了……」 待众人重新转开注意力后,容芜才缓缓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一旁笑的花枝乱颤的庾邵一眼,自己生着闷气。 司马妗作为皇家公主,自然有专门的先生教授课业,无需参加女学,此时只是事不关己地把她们抱怨当热闹听,间歇打量着昌毅侯府的几个小姑娘。 姬洳已经确认过了,既然不是她,那么就只能出自昌毅侯府了。 容芬是个闷葫芦,存在感低的基本可以忽略;那个容芜年纪小不说,方才又一惊一乍的又好像脑子有问题,也不像有什么本事。 那么就只剩下容菱了。 司马妗的目光凛冽的投到她的身上。 浮夸虚慕,怎么看怎么讨厌,怎么看怎么觉得就是她。 容菱吃着东西,感到强烈的视线,不由顺着看过去,见是澍玉公主正盯着自己,不由受宠若惊地回了个大大笑容。 「哼。」司马妗冷笑着移开脸。 若真是这等货色,她也真是一点也无需担心了。公子晏那日的维护,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又或是只是单纯地在与她斗气。 这样一想,司马妗心里又生出了几分甜蜜来。倒不再纠结此事,专心投入在了生日庆生上。 席散后,容芜几人随着容莹与众人告别,上了马车。 一直到回了侯府,杏春才从粗使丫鬟中钻了出来挤到容芜身边,撅着嘴道:「小姐,干嘛让奴婢藏起来呀?那传话之人也不说清楚缘由,害得奴婢一直担心小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哦?既然担心,为何还是信了那人的话?」躲过一劫,容芜好心情地想要逗弄下她。 「本来是不信的,后来那人拿出了靖宁侯府的信物,奴婢这才听了进去。」杏春得意道。 「……为何靖宁侯府的你就信啊?」 「噗,小姐又糊涂了,靖宁侯府有晏少爷在,还有什么不可信的呀?」 「……」 容芜的好心情没有了,闷着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把这一根筋的丫鬟挡在了外面。 冯妈妈端水进去伺候梳洗时,还以为姑娘在外面受了欺负,问杏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急的一晚上没有睡好觉。 年末近了,侯府内在张灯结彩,装扮成一副喜庆的模样。 大夫人沈氏住持中馈,这段时间忙的不可开交。容莹年纪虽还小,但沈氏有意开始锻炼她,便常常将她带在身边,让她学习观摩。 相比来讲,二房和三房就轻松多了。小桓氏得了空闲,有事没事的就爱来崔氏那里坐一坐,有时会拿来容芬的画本让大家一起看看。 杏春见状,小声地在容芜耳边抱怨道:「小姐,我听三夫人身边的丫鬟说,咱们不在府里的这段日子里,二夫人也不怎么过来,不知怎的现在又跑的勤了!」 容芜心里有数,但也没有对杏春讲。 还不是因为小桓氏能拿出来比一比的,就只有如今容芬比容芜强上一些了?容芜不在的时候,她也没什么好能占得上风的,总归自己又抱不出一个儿子来跟茂哥儿比…… 这些琐事容芜还都不放在心上,自从朝恩寺回来后,她倒是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平日里没事也会抄写一些经文,全当是一边练字,一边为家人祈福。 太夫人见容芜本本经卷字迹端正工整,不说多么好看,但足以看出是认真的下了一番功夫的,心里欢喜,也常常将她唤到身边,看着她伏案抄写。 是以,容芜变成了正院的常客,老侯爷遇见了,还会亲自指导她一番。 日子也是过的忙忙碌碌,眨眼间年节便到了。 除夕之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团圆饭,席间容芜被提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再也不似从前的无闻陪衬。这种成为家里一份子的心情,让容芜有了不一样的体验,膳食也用的格外香甜。 领完压岁包,容莹和容菱本是要跟着少爷们一起守夜,拉着容芜也不让走。但姑娘们还未坚持到午夜便直打瞌睡了,被各自的奶娘给抱了回去。 就在容芜迷糊着打算上床睡觉时,杏春喜气洋洋地推门抱着一捆东西走了进来,笑着道:「小姐,你猜这是什么?」 「……嗯?」容芜趴在床上,闭着眼哼道。 「老规矩,靖宁侯府又送来礼物啦!」 「……礼物?」容芜睁开眼,抱着被子坐了起来。 杏春小心翼翼地拆开绳子,打开包纸,只见里面竟是一个精致的木盒。 莫名的眼熟。 容芜接了过来,打开盒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果然,木盒里面躺着的是一卷经文,封面所书——《净物经》。 上好的青檀木,工整的笔记和标注,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四海八方,五行皆空,净源所至……」 轻轻抚摸上一句句熟记会背的字句,他是觉得自己前些时候的行为过于怪异,想要为她「净一净」的吗? 这卷经文曾经是她日日夜夜爱不离手之物,没想到兜兜转转,在这一世又已这等形式出现在了她面前。 「……小姐,你怎么哭了?」杏春讷讷道。 「无事……熬夜久了,眼睛有些干。」容芜仰起头,用手背挡住了眼睛,「把这东西拿下去放好吧。」 「是。」 待关门声响起,容芜终是有些忍不住,隐隐抽泣出了声。她把脸埋进被子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单纯的想哭一场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抬起头来,却差点被吓的噎过气去。 「咳……咳咳……庾邵!你也是世家公子,如何不知姑娘的闺房不能乱进?!」 庾邵没有嬉皮笑脸,只是坐在床角,安静地看着她。 「你为何哭的如此伤心?」 「不关你的事,出去。」 「小丫头,你除了能看见鬼,是不是还藏着什么秘密?」 「我能还有什么秘密?」容芜抬起头来,「光能看见鬼这一项就够我受的了,难不成还得看见神你才满意?」 「……」庾邵愣了愣,垂下了眼,「罢了,今晚来找你,确实是有事。」 容芜抿着嘴,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看那个男孩,他已经透明的快要消失了。」 第三十二章 庾邵指了指门口,容芜看过去,心里一震。小男孩依旧抱着木人站在那里冲他们笑着,可周身已经透明的可以看到身后之景了。 「这是……怎么了?」 「鬼魂若因执念在人世停留太久而不吸取什么来维持形态的话,是会渐渐变得透明,最终魂飞魄散彻底消失的。」庾邵道,表情是难得的认真,「这孩子错过了头七,也错过的最近的初八投胎夜,若再任由他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再无转世的机会,彻底泯灭于这个世间。」 两日后,容芜得知容莹要随着沈氏一同去量衣铺选定今年府中的新衣款式,便去求着容莹把她也捎带了上。 往年这个时候,量衣铺的掌柜总会带人亲自上门拿着样式供夫人们挑选,但今年新进的种类格外多,从布料到花样都来不及做出范图,沈氏怕拖久了待到年关还送不到府上耽误事,便决定亲自去铺子中早早定下来图个安心。 在铺子门口下了马车,见旁边还等着两辆马车,沈氏笑着对容莹和容芜道:「看来有人和咱们想到一起去了,本想抢个先,却还是落了人后。」 容莹挽起她的胳膊,亲昵道:「总归样式多,不愁选不到好看的衣服了!」 「你这丫头,跟着出来可别竟想着自己好看,全府上下那么多人,要做到每人的衣服都既符合身份又得偏爱,可不是那么容易。」 「这些都有娘亲操心,我和阿芜顾着自己的就好啦,况且我们的自己选好了,不也是给您省心嘛?」 「你们两个……」沈氏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罢了罢了,今儿个阿芜看上了什么,婶娘自己掏腰包也给你们买下。」 正在思索怎么脱身的容芜猛然被提到了名字,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得咧嘴冲她们笑了笑。 容莹口中虽这般说着,在掌柜搬出各种布匹花色时,还是懂事地跟在了沈氏身边一同去挑选。 「阿芜别愣着了,快过来一起看看!」 「……哎。」 慢悠悠地起身,凑了过去。 「你看这件藕荷色的,好看吗?」 容芜点了点头:「大姐姐穿什么都好看。」 「就听你小嘴动了,也不知眼睛到底看没看!」 「自然是看了……」为表真诚,目光扫了扫,指着一匹红色的布料道,「我觉得那个也很适合大姐姐。」 容莹脸硬了硬,默默别开了头。 颜色艳丽醒目,定会衬出大姐姐的美貌与气势,好看的紧啊? 「噗……四丫头,你选的那匹,估计你家太夫人穿还算合适!哈哈哈哈……」耳边传来庾邵的闷笑声,容芜愣了愣,扭头看了过去。 接触到她懵懂且认真的眼神,庾邵都有些不忍心再笑了,摸了摸鼻子,指向另一匹浅瑰色的布卷道:「你可以重新跟你大姐姐改口,那个才是你想说的。」 「大姐姐,我指的是这一匹。」容芜在这种时刻向来是从善如流,专门拿手指戳了戳。 容莹脸上瞬间如暖春融雪,笑了开来。 掀开一角,看了片刻欣喜道:「阿芜好眼光,这一卷初看寻常,细细观来却雅致而不落俗,别有韵味呢。」 容芜也探头上去看了看,不过就是粉底小花,并不能欣赏出个所以然来,但还是装模作样地跟着点了点头。 「那我就听阿芜的,选这一款了!」容莹满意地冲丫鬟示意,立即有人做下了记录,又回头笑着道,「准备给自己挑哪一个?」 容芜自觉地再次向庾邵看去,只见他正闲闲地在铺子里晃荡,面上表情却显得有些认真,不由支吾道:「我……我再想一想……」 等了一会儿庾邵还在转着,容芜感觉指望不上他了,便准备随便点一个了事。手指刚伸出来,就听到他终于开了口:「这款紫色的适合你。」 容芜看去,颜色有些深,这次她倒真的在太夫人的衣领处见过与这个很像的了。 被怀疑的眼神看着,庾邵面上有些挂不住,瞪眼道:「收起你那表情!小爷我当年的眼光水准可是风靡闵京城的!」 容芜撇撇嘴,还是指了过去。 「颜色会不会老气了点?」容莹颦眉细看了看。 ——对吧,我也是这么觉着的。 容芜叹口气,还是本着速战速决的意思定下了那一款。 容莹见她态度坚决,也就不再说什么。 选好了自己的,容莹就去寻了沈氏,帮她一起参谋。 过了半个时辰,沈氏与容莹非但没有疲惫,反而越选越兴奋,还要跟着掌柜进里面去看些别的。 容芜终于找到机会,插嘴道:「婶娘、大姐姐,我有些累,就在这里等你们出来好了。」 「小懒虫,自己要跟出来,这才多大功夫就想偷懒啦?」 容芜吐了吐舌头。 沈氏嘱咐杏春道:「好好陪着小姐,别乱走,我们一会儿就出来了。」 「是。」杏春应了下来,见二人进去后,俯身问容芜道,「小姐,想吃点什么吗?奴婢出门带了些点心。」 「我不饿。」容芜眼神闪亮亮地看向她,「杏春,咱们出去转转吧。」 「这可不成!大夫人刚说了,不让咱们乱动……」 「就在这附近随便走走,屋里待的都闷了,总之赶在大姐姐她们出来前回来不就好了?」 「可是……」 「你去不去?不去我就自个儿出门了。」容芜板起小脸,站起身就往外面走去。 「哎小姐!等等奴婢啊……」杏春一跺脚,追着也跟了上去。小姐如今是越来越有主意,她都只能是顺着了。 终于逃了出来的容芜长舒了一口气,偏头见庾邵拉着小男孩也跟了出来,出声问到:「咱们现在去哪儿?」 「咦?奴婢跟着小姐走啊……」 容芜没有理她,心想杏春带着也是个麻烦,还是再找个机会甩掉的好。 庾邵低头对小男孩说了些什么,便见男孩小脸上漾起笑容,点了点头,走在了前面。 庾邵缚手跟在后面。 宽肩窄腰,藏蓝色的单衣在穿着臃肿的人群中竟显得有些挺拔倜傥。 容芜心中不知他们究竟要做什么,见状赶紧提步跟了上去。 几人顺着街边走着,庾邵步子渐渐慢了下来,等着容芜跟他并排。 「找个机会,把你的丫鬟给支开。」 容芜瞥他一眼,小声哼哼道:「你当这事很容易吗?」 「容不容易,你都要这么做。」庾邵道,「除非你想被你的丫鬟发现什么?」 容芜心知他说的其实都对,只得叹口气,眼睛向四周寻找着机会。 「杏春,你看那个斜对角的点心铺子没,去买些玫瑰饼回来吧。」在路过一个街口时,容芜突然道。 「好的!」杏春应道,走出两步后又回头不安道,「要不小姐和奴婢一起去吧,现在就咱们两个人,奴婢怕小姐一个人留在这里……」 「大白天的不碍事,我不乱走,你快去快回好了。」 「那……那好吧……」杏春说着提起裙角,快步跑过了马路。 「快走。」转身间,庾邵拉住容芜的手,大步向另一边走去。 等拐进一个小巷后,才渐渐慢下了步伐。 「真是个听话的乖丫鬟。」庾邵边走边轻笑道,「放心吧,那家点心铺子是京中规矩最多的,什么不□□份都要按先来后到排队啊,什么定时出炉保证新鲜啊,总归你那丫鬟进去了,就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第三十三章 容芜没怎么理他,淡淡道:「反正是你指的路,对错都这样了,赶快办正事要紧。」 「小小年纪,成天说话装大人,累不累……」庾邵嘀咕着,见容芜跟着小男孩已经快要穿过小巷,摇摇头快走两步赶了上去。 从巷子另一边走出,看着有些熟悉的街道,容芜突然反应过来这就是回京时被澍玉公主马车险些撞到的地方,也正是在这里初遇了男孩。 「果然又回到了这里。」庾邵站在她身后,若有所思道,「他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如今只能记得让他印象最深的场景。」 容芜回头,看着他问到:「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唯有从这里为引,找出何为他心中的执念了。」 「印象最深的场景?执念?」 「没错,之所以能够让他印象最深刻,无非就是经常来这里、家住在这里、父母在这里工作……亦或是,死在这里。」庾邵说着目光转动,定格在了容芜身上,「四丫头,搞清楚这件事,只有靠你了。」 父母……住址……死因? 容芜站在喧闹的街口,身边虽站着庾邵和小男孩,在外人眼中却好像只有她一人茫然地四处看着,孤零行单,倒是引人回头。 「四丫头,向附近摆摊的商贩打听一下,无论哪种情况,都应该知道些情况才是。」 「嗯……」容芜正不知该如何做时,听到庾邵的话,立马行动了起来。 她选择了一位路边卖简单首饰的大婶走近问到:「请问,能向您打听个人吗?」 「去去去,小丫头一边儿玩,别挡着我做生意。」大婶正低着头整理被前一个客人放乱的饰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容芜也是第一次主动像陌生人询问,腾地脸红了起来,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市井之人修养难免差一些,别往心里去,直接向她描述下这男孩的样貌便是。」庾邵拍拍她的头,在一旁指点道。 「那……那个孩子大概五六岁的模样,眼睛不……」容芜定了定心,为了那男孩,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着,却见那大婶把手中木盒使劲往下一放,在车架上发出乓地声响。 「我说你是谁家的孩子啊?没见人正忙着呢!怎么这么讨人厌……」嘴里朝地上呸了一口,别过了身去。 容芜脑子嗡了一下,那嫌弃厌恶的神情才是她前世看惯了的,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没有机会重生、没有去过朝恩寺、也没有庾邵和小男孩……这一切只是她贪婪的幻想,待她醒来,仍然还是那个被视为不祥的怪物。 「丫头!……四丫头?」耳边传来庾邵的阵阵呼唤。容芜回过神来,见面前正蹲着一位裹着头巾的婆婆,担忧地看着她。 「孩子,你怎么哭了?」 容芜眼睛一抬,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脸泪水,匆匆拿起袖口抿了抿。 「百胜家的,你生意不好,冲一个孩子发什么脾气?看把人家吓的……」另一边卖绣活的大婶开口道。 「我……我也没说什么啊?」卖首饰的大婶瞥了容芜一眼,抱怨道,「是这丫头自己哭的,我可是没打也没骂!」 「你那臭脾气,光沉个脸都够让人受的了。」 「哎呸,我这脸又怎么了?」 两人说着几句就吵了起来,容芜不愿在这里多待,扭头想找别人再打听。 「孩子,你可是走丢了在找什么人?别哭,来跟婆婆说说,婆婆帮你找啊……」裹头巾的婆婆拉着容芜安慰道。 容芜转头看了看小男孩,试探性地开口道:「是一个五六岁样子大小的男孩,眼睛不大,爱笑,有两个酒窝,喜欢……喜欢玩木人?」 婆婆越听笑容越僵,最终缓缓收了起来,盯着容芜道:「你认识他吗?」 「婆婆知道他?!」容芜捕捉到关键,立马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 「你可能还不知道……那孩子,已经没了……」 容芜心里涩涩的,看着身边跟她个头差不多高的男孩仰头笑着,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到对面那个木匠铺子了吗?里面的男人正是那孩子的父亲。」婆婆伸手指了指,又小声道,「不过你最好别过去提起这事。」 「这是为何?」 「那孩子……说实话,是死在他父亲手上了!唉,真是造孽啊……」婆婆说着,不忍地皱眉摇了摇头,一副不愿再说的模样,嘱咐她快些回家,便转身离开了。 「怎……怎么会这样……」容芜喃喃道,目光移向男孩,不由自主轻问道,「你为何还对这里念念不忘呢?是不甘心吗……」 「先过去看看情况,不要直接问出来什么。」庾邵道,眼神微眯,将容芜拉了过来,「跟在我身后,如果见那男人感觉不对,就快跑。」 「嗯!」容芜也紧张起来,乖乖地躲在了他身后,两人慢慢地过到了街对面。 走着走着,容芜突然反应过来,如今庾邵只是个鬼魂,外人看不见也触不到的又能抵挡什么?自己这般弓着身子贴着他过马路的怪异姿势,在别人眼里还不知怎么个好笑呢…… 如此想着,轻悄悄地直起了身子,庾邵察觉后回过头来,见到容芜的神情也明白了过来,愣了下,嘴角抿成了一条线。 调整好情绪,正待准备把容芜推进木匠铺时,手突然被软绵绵的握住了。 低头看去,容芜小心翼翼地圈住了他的三个手指,脸有些红地嗫嚅道:「我有些害怕……」 庾邵心里好似被倏地烫了一下,灼的冰水快要溢到眼眶,不由微微仰起些脸,眼睛死死盯住了头顶的房檐。 半晌,才轻哼一声狠狠回握住了她的手,吊儿郎当道:「罢了,看你胆子这么小的份儿上,小爷我就再陪你一程!」 容芜低着头唇角弯了弯。 别人看不到又怎样,还有她在啊。 她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力量带来阵阵安心,知道他的存在,也就够了。 「哧拗——哧拗——哧拗——」 走进屋子,光线阴暗发黑,里面传来锯木头的声音。 听到动静,一个脸上有道斜疤的男人抬起头来,冷冷看了容芜一眼,又低下了头,手中活计不停。 「哧拗——哧拗——哧拗——」 容芜不禁后退两步,抓着庾邵的手紧了紧。 「怕啥!小爷在呢。」 有人陪着,胆子总是大了些,容芜点着脚尖挪到了墙边站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男人干活。 默了一会儿,男人沙哑的声音响起:「要买什么?」 「我……我家人去对面买东西了,让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容芜没防备被吓了一跳,脑子转的却还算快,结巴道。 「哧拗——哧拗——哧拗——」 男人又锯了两截木段,才淡淡开口道:「门口有凳子,自己坐着吧。」 「……哎,谢谢大叔。」 容芜找到木凳,随意拍了拍灰,坐了上去。目光寻到小男孩,见他不知何时已经蹲到了一个木架下,侧着身子伸手朝里面够着什么。 「那个木架……」容芜咽了口口水,壮着胆子问到,「木架下面好像有东西露出来了,看起来挺有趣的……」 「哧拗——哧拗——哧拗——」 容芜捂住耳朵,简直觉得心都要被划啦了开。 第三十四章 好在男人锯完最后一段后,终于放下了工具,站起身,朝他们走了过来。 看了容芜两眼,蹲下身子从木架底下抽出了一个扁长的盒子,里面竟然满满的都是木人。 这些木人大小不一,连动作形态也都不一样,雕琢精细,比男孩手中的要强上许多。 「喜欢哪个,拿走一个玩儿吧。」男人看着木人,语气和表情都柔和了不少。 「大叔,为何会有这么多木人?」容芜察觉出男人并非外表看的凶恶,渐渐放下了心,细细观察着他和小男孩的神情。 男孩眼中虽仍如往常一样像是隔了一层纱般朦胧,却可以看出隐隐透着几分兴奋,一步步地走到近前,蹲下身子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躺在盒子中的木人们,虽然手指每每都透过木人触到了地上。 「喂,进来吃饭了。」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挑开,一个女人走了出来,面容憔悴,透着病态,见到放在地上的木人们,眼睛突然睁大,尖声叫道,「你又把那些东西拿出来做什么?你还有脸拿出来?!儿子之前心心念念地求你给他做个木人你不好好做,现在儿子都没了!你做再多又有何用?!啊——」 男人面上显出痛苦,好像瞬间老了好几岁。 「锯木头!成天就会锯木头!你那工具怎么就不能拿牢点……好端端的怎会飞到了小宝的头上去啊?……呜呜呜呜……我的儿子啊……」女人被这些木人勾的情绪崩溃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哭起来。 男人肩膀也抽了抽,哽咽声溢出,抱起头小声重复地说道:「我不知道儿子在我身后,我不知他什么时候跑过来的……我不知他什么时候跑过来的……」 「什么时候……儿子木人坏了后,天天等你给他做个好一点的,然后能陪他玩儿一会儿……」女人拍着地道,「而你呢?整天都那么忙,最后还把小宝的命给忙没了……你说你图什么呀啊?图什么……」 「我也是想多赚些钱给你们……」 容芜捂住嘴,已经大致听明白了。 丧子之痛已是极难熬,更何况是由于自己造成的。 容芜还发现,每当女人叫出「小宝」这个名字后,男孩眼睛都会亮一下,神色也好像能清醒了不少。 「……小宝?」 小男孩笑着回头看向她。 「原来你叫小宝啊。」容芜对他笑笑,趁着夫妻二人无暇理会时赶紧问到,「还记得这里吗?他们你都认识吗?」 小男孩点头。 「那你可知自己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想要一个木人,再跟父亲玩儿一会儿?」 小男孩接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容芜看着他走到了两人身前,探出小手认真地擦着他们脸上的泪水,一下一下的,哪怕让人感觉不到,也依旧努力擦着,小脸上笑容一如既往。 容芜只觉得自己眼眶也湿润了,吸了吸鼻子,轻声道:「莫要哭了,小宝其实从来就没有怪过谁,你们这个样子,让他走的都不安心呢……」 夫妻二人这才意识到还有个外人,有些不自然地回过头来:「小宝还那么小,他懂什么?我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这辈子都原谅不了……」 「小宝是个好孩子,你怎知他就没有自己的想法,为何不问问他呢?」 「我儿子死了!他已经死了!」女人突然高喝道,「你又是从哪儿来的?不要对我家指手画脚!」 「他是死了!却并没有离开!你们心里有疙瘩,就让他亲自来解开,也好放他一条轮回路……」容芜看着男孩完全不受外界干扰,一直蹲在地上笑着替他二人擦泪的模样,坚定了想法,抬眸道,「如果这盒子中的木人掉了下来,就代表小宝不曾怪过你们,从此以后就好好生活好不好?」 「这怎么可能……」 「是真是假,就让小宝告诉你们。」容芜眼神鼓励地看向了男孩,低声笑着道,「小宝,就看你的了。」 男孩站起身来,几欲透明的身影脆弱的让人不忍心看。他摇摇晃晃地又来到木盒前,认真地伸手扫向最外面的一个木人。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都直接穿透了过去,,他却仍然执着地一下下地扫过去。 「小宝……加油……」容芜喃喃道,心里揪成了一团,「小宝……小宝……」 她忽然发现,在叫出「小宝」时,男孩的身影好像也变得更深更实了一些,不由喊的声音更大了些:「小宝!小宝!小宝!——」 「你……」男人吃惊地看着她。 「你们也别愣着了,一起帮帮小宝啊!他为你们做了多少事,你们根本想象不到!」容芜秀眉竖起,第一次因自己能看到鬼魂所做所云而感到庆幸,又看着男孩继续喊道,「小宝!小宝!小宝!」 这个孩子正在这么努力着,她一定要帮帮他…… 或许是被容芜脸上的决然所震撼到,夫妻两人不知不觉地也跟着念了出来:「小宝……小宝……」 渐渐的跟着容芜的节奏,声音变得大了起来。 男孩一边用力用手扫着木人,一边嘴里也嗫嚅地动了动,像是在叫着:「爹爹,娘亲……」 「小宝!小宝!小宝!」 「爹爹!」随着男孩一声明亮的嗓音爆了出来,小手用力一扫,木人「砰」地被打了出来,在地上倒了两下,正好落入了男人的衣摆中。 容芜松了口气,看着男人呆呆地垂头盯着怀中的木人,忽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出了声:「宝儿他娘……我刚刚好像听到儿子在叫我了!他又在喊我爹爹!他不怪我了是不是,他不怪他没用的爹了是不是……」 「木人动了……木人动了……」女人嘶哑着哭腔扑倒在地上,爬过来将那木人紧紧地搂进了怀里,就如同从前无数次抱着小宝哄他入睡。 男孩的身子重新又变的透明,而且比之前更加的清透。 「小宝……」容芜心中害怕,不知他这是可以入轮回了,还是即将魂飞魄散。 「不怕。」庾邵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沉声道,「这孩子终于执念已解,可以投胎了。」 男孩目光就留恋地一一看过几人,嘴唇动了动,话还没说完,就连同怀中的木人一起消失在了视线中。 「他最后……说了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又是让你陪他玩儿木人吧!」庾邵耸耸肩。 屋内,夫妻二人依旧在痛哭,却带着一份酣畅淋漓,哭过之后应该就能重新开始生活。 容芜趁此机会悄悄离开了木匠铺。 外面阳光正好,好像跟屋子里是两个世界。 张开手臂,向两边舒展了一下,转脸间却僵在了半空中。 只见街道尽头,一人白衣身骑高马勒过缰绳,看到她后顿了顿,接着驱马快奔到了近前,带来的那一身冷气也愈发让人冰寒入骨。 在他身后还紧跟着一少年,见到容芜后苦着脸长舒一口气:「就是这小丫头吧?可算是找着了……」 容芜仰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浑身泛着冷气的某人端坐马上盯着她。 ——这捉贼的架势又是从何而来? 看着看着,直到脖子都酸了也不见他开口,不由低下头来用手揉了揉,殊不知这一举动在姬晏眼里就是服软,终是听到了冷冷道:「为何自己跑到这里来?」 第三十五章 「我没有自己跑出来,今日是跟着婶娘和大姐姐一起来的。」 「哦?那你大姐姐又在何处?」 容芜撇撇嘴,既然是来找大姐姐的,干嘛对她凶着个脸…… 低着头不想搭理,余光瞟向庾邵,却被他的表情给吓到。 锋眉斜蹙,嘴唇紧抿着,身上不知不觉透出了一股煞气,趁着苍白的脸庞有些骇人。 见容芜模样可怜,一旁的的少年打着哈哈缓解道:「好了好了,小姑娘既找到了,就赶紧带她去容莹那儿吧,我也去知会庾邝他们可以回来了!」 听到庾邝的名字,容芜又条件反射地看向庾邵,却见他脸色更沉。 「嗯。」姬晏应了声,那少年便打马先行离去。 「……大姐姐,在找我?」容芜小心翼翼问到,姬晏挑眉,回给她一个「你以为呢」的表情。 容芜默然。她觉得没一会儿的功夫,竟然已经被人发现了。 「走吧,再不回去,整个闵京都要被翻个遍了。」 「好的……」容芜赶紧点头,却看着他递来的手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上来。」 「可是……」容芜咬着嘴唇,在他眉头蹙起时终于梗着脖子道,「男女有别,我们不能共乘一骑!」 「咳——」 听到头顶传来一声闷笑,容芜不敢置信地抬头,正见他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再看去时,姬晏已经恢复了神色,闲闲道:「小小年纪,想的倒是多。你比阿洳年纪还小,我大周还不至于管束至此。」说着伸手将她提到了身前,一踢马腹向前跑去。 速度并不是很快,但对于第二次骑马的容芜来说还是很是紧张,尤其身后之人还是姬晏。 一路走着,周围行人并没有对他们过多侧目,容芜心里小小赧然,看来真的是她想多了。 姬晏从来都是只把她当成妹妹,不管是前世决裂前还是如今这般。决定远离他的心虽然已经建立,但还是忍不住酸涩了一下,果然有些感情不是嘴上说说就真的能做到的。 不过现在亲口听他这么说了,倒是一下子又坚定了许多。 就这样吧,阿芜,这回总该看明白了吧。 两人回到了那家量衣铺,只见门口已被昌毅侯府的护卫团团围住,掌柜站在门口焦急地向外张望。见到容芜回来时眼睛一亮,扭头朝里面喊道:「哎!那位小姐回来了!」 容芜这边刚被姬晏扶下马,就听身后传来容莹的呼唤。 「阿芜!你跑哪儿去了!」 「大姐姐……」 「不是说好了在外面休息吗?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年关外面乱,我们都快急死了!」 见一向端庄的容莹在街上就忍不住掉了泪,容芜心里愧疚不已,急忙上前伸手去帮她擦拭,嘴里不住道:「姐姐不哭,阿芜错了……阿芜知错了……」 「小姐……你可回来了……」杏春也在旁边哇地哭了出来。 沈氏担心站外面让人看了笑话,在门口叫住她们:「阿芜也累了,先进来再说。公子晏也请进来喝口茶吧。」 进屋后,见除了沈氏她们,还坐着一位装扮讲究的夫人,目光相遇时还冲她和善地笑了笑。 「阿芜,这位是晋和侯府的郑夫人,听说你不见了,立马就叫人去寻你了,还不快来道谢。」 「阿芜多谢郑夫人。」容芜上前福礼道。 「不必多礼。正巧阿戎送我过来,留下来帮把手也是应该的。」郑夫人说话柔柔的,丝毫没有架子。 杏春给容芜倒了茶,捂在手心里暖暖的。 当着外人的面,沈氏只是简单地问了下在哪里找到的容芜,姬晏也简单地答了几句,并未细说。 总算是平安归来,沈氏也是松了口气,转头认真叮嘱道:「阿芜,以后切不可如此了。这此多亏遇到了郑夫人和公子晏,下次可就不知是何情况了!」 「是,婶娘。」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喧嚷,几位劲装少年前后走了进来,头发高束,背后还背有箭筒。 「母亲,容夫人。」方才和姬晏一道的少年首先走上前行礼道,身后其他人也跟着随了礼。 「阿戎,这位就是昌毅侯府四姑娘阿芜,你该唤声妹妹的。」郑夫人让他们都坐了下来,指着阿芜介绍道。 郑戎笑着看过去:「方才就见过了,阿芜妹妹也是受了惊,好在并无险,如今可觉好些了?」 「已好多了,多谢郑公子。」 「叫声公子多生分,直接唤哥哥好了。」郑夫人玩笑道,「可惜我没有女儿福,每每看着阿莹阿芜这种漂亮的小姑娘,就恨不得带回家。」 容芜抿嘴笑了笑,微微垂下了头。 哥哥这种亲切称呼,她还不是随意就能叫出口的。 「你家阿戎如此优秀,也是很让人羡慕了。」 「还说我呢,你家中两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 两位夫人开始了互夸互赞,大家默默听了一阵,几位少年的目光便转移到了容芜身上。 「郑戎,这位就是那个走丢的小丫头?」有人附在郑戎耳边道,嗓门却并不小,惹的容芜都听见了,忍不住侧目看过来。 此时的容芜如果知道自己在很多年后,流传于公子哥间的称号还是「走丢的小丫头」,不知会不会现在就出声把它泯灭掉。 「长的很是可爱啊!怎么之前从没听说过昌毅侯府还有这样个四姑娘?」 郑戎埋怨地揉了揉耳朵,有些歉意地冲容芜笑笑,回头低声道:「桓篱你要不就大大方方讲,要不就把嗓门给放小了,真丢人。」 被称作桓篱的少年扁扁嘴,安静了片刻,又凑了上去道:「你看那眼睛,真大!」 「……」郑戎目光直视前方,已经并不想再搭理他。 被无视的桓篱不甘寂寞,又寻到了另一边,拿胳膊肘撞了撞那人道:「哎,庾邝你有没有觉得小姑娘总是看你啊?」 庾邝抬眼朝容芜看去,吓的她赶紧移开了目光。 原来这就是庾邝。 眉眼与庾邵有些五分相似,却比庾邵多了份邪气,尤其是唇角一边弯起的样子,让人总觉得有些难靠近。 方才被姬晏骑马带走时跟庾邵分开,也不知他有没有再见到自己的弟弟…… 「怎么,嫉妒啊?」说话也怪里怪气的。 「你才嫉妒……今日本是打算去冬猎的,没想到猎物还没寻,先寻到了个走丢的小丫头,算不算是个开门红?」 「对于你来说是的,起码不必担心一无所获了。」 「……庾邝你是不是想打架?」 容芜听着谈话,明白过来他们原来是打算结伴出去狩猎的。果然见姬晏也与平日里的宽衣广袖不同,一身白衣劲装看起来干净而利落。 「时候不早了,既然阿芜妹妹已平安回来,我们也该趁着天亮出京了。」郑戎怕桓篱再说出些什么不着调的话,起身道。 众少年起身告辞,沈氏再次道谢,将他们送出了店门。 「哎!庾邝,那小丫头当真一直盯着你看呐!」出门时,桓篱眼珠子一转,又忍不住凑上去小声道。 「嗯?」庾邝身着绯边的骑服,闻声驻足回眸看去。 容芜正想着事情,目光被人抓个正着,赶紧躲闪开来。 第三十六章 庾邝嘴角勾出一丝弧度,绯色在他身上传来只觉醒目,并无女气,轻笑着施施然道:「哪有看我,我看是你一直盯着人家吧!」说着余光扫过姬晏,见他正抬眼看来,笑意更甚。 桓篱低头嘀咕着上了马,回头又看了眼保持垂头姿势的容芜,撇了撇嘴,率先驱马到了前面,姬晏、庾邝等人也跟了上去。 在众人都离去后,量衣铺的掌柜和伙计都送了一口气。这一闹腾,今天的生意可算是做不成了,好在最后人找了回来,不然怪罪到他们小店身上可是担当不起。 「娘亲,我们也回吧?」容莹担心容芜累着,该选的东西也都定的差不多了,便提议道。 「嗯。」沈氏点点头,又对掌柜嘱咐道,「就按方才说好的来准备,下人们的标准与以往一样,主子的还需掌柜的尽快上门去量下尺寸。」 「是,夫人放心,小的明日就派人上门。」 都交代完了,沈氏对郑夫人笑着道:「今日我们四丫头受了惊,就先带她回去了,改日定当上门向夫人道谢。」 「道谢就免了,上门坐坐还是很欢迎的,最好把府上的几位姑娘都带上,也好叫我热闹热闹。」郑夫人抿嘴笑的和乐,顺势从手腕上卸下两个镯子,给容莹和容芜一人套上了一个。 「这可使不得,她们年纪都尚小,如何禁的起夫人的这份厚礼……」 「我还担心礼轻了呢,若知道今日出门还有这等缘分,定要好好准备一下。」 见郑夫人神色愉悦,沈氏也不好再拒绝扫了她的兴,只得让两人道谢。 「谢过郑夫人。」 「谢过夫人。」容芜也学着姐姐福礼。 这一耽搁,时辰也不早了,沈氏便带着两位姑娘上了马车回了府。 容芜险些走丢的事被三房知道了,自是又一顿教育。憋了一肚子苦水的容芜想要对着庾邵吐一吐,却不知为何这几日都见不到他的人影,真是无事时缠的人烦,真要用到了又指望不上。 日日琐碎,终是到了年关。 一大早,容芜换上了那日量衣铺选的深紫绒衣,边上缝了一串白绒球,绵绵软软的煞是可爱。深紫极挑肤色,这段时间容芜调养的肌肤雪白,也红润了许多,明眸大眼,当真极衬这等颜色。 「这都要过年了,也不知那家伙到哪儿去了……不会碰到了鬼差给抓回去了吧?」坐在桌子前,有一勺没一勺地挖着白粥,小声嘀咕着。 冯妈妈正好走过,听到动静问到:「姑娘说什么呢?」 「奶娘,你说这世间真有鬼差吗?」容芜抬头看向她。 「说什么傻话呢!」冯妈妈笑着道,「就算有,也是去捉那些在人间作乱的小鬼的,关咱们什么事?」 容芜小脸垮的更很了,喃喃道:「不会真被抓走了吧……」 「姑娘?」 「嗯……奶娘我吃好了,收了吧……」 「也好,今日好吃的多着呢,早上就随便垫垫罢了。」 冯妈妈收拾的功夫,容莹带着容芬和容菱来寻容芜。 「四妹妹可收拾好了?该给祖父祖母请安了!」 「好了好了!」容芜一边应着,一边擦了擦嘴从椅子上跳下来迎出去。 几人在门口相遇,容莹眼睛一亮,拉着她转了个圈赞道:「阿芜这一身可真好看!先前我还担心颜色老气,可这上身后就跟画里的童女似的!二妹妹、三妹妹你们觉得呢?」 「我也觉得甚配四妹妹,显得气色更好了。」容芬笑着细声细语道。 倒是容菱哼了一声,垂下眼掩去一丝嫉妒,不甘道:「还不是她吵着要跟出去自己挑的?若我也能自己挑,定能……」说着说着察觉到自己失了言,急忙闭了口。 她的这身衣裳,自然是沈氏挑选的。 幼黄的暖色,穿起来也是既温暖又大方活泼。 果然见容莹沉了下脸:「三妹妹这套布料可是店中新晋的一品布料,若论价格还比阿芜这套贵上几分,没想到还会遭到抱怨。」 「好啦大姐姐,我……我开玩笑的嘛!你可别跟母亲说啊……」容菱急着晃了晃她的胳膊。 容莹也就是想压压她的心性,没打算难为她,见状也换上了笑脸,一手拉着一个往主院走去。 大周的风俗是小辈要在年三十的早晨向家中长辈磕头,意为感谢一年来的养育,并且可以领到压岁的红包。是以这一日再赖床的孩子都会起个大早,一圈长辈下来,得到的红包数量可是相当喜人的。 容芜她们进了院后,见容慕、容芥已经侯着了。 容莹眨眨眼俏皮道:「没想到大哥二哥领红包也这么积极啊?」 「哦~原来阿莹是为了红包而来的啊?看来我们目的不一,我和大哥可是为了感谢长辈们一年的栽培特意起早来磕头的!」 「你!……」一向聪敏的容莹在二哥那里碰了壁,红了脸瞪他一眼扭头走开来。 不一会儿,崔氏抱着茂哥儿也进了院,容芜开心地凑过去接过茂哥儿抱进自己怀里逗弄着,几位姑娘也都围了过来。 容芜年纪虽小,但每每对待茂哥儿都没有大意过,崔氏对她抱孩子也是相当的放心,见他们关系好,不由与三爷相视一笑。 「茂哥儿还不会自己磕头,待会儿我就抱着他一起,你们说会不会得到两份红包?」 她说的认真,把其他人都逗的笑了起来,容芥更是哈哈哈的眼泪都要出来,揉揉她的头对容莹道:「看看我们阿芜,多诚实啊?阿莹你就该好好跟人家学学……」 「明明是二哥口是心非!」 外面小辈们闹的欢快,里面丫鬟出来禀报道老侯爷和太夫人已起身梳洗完毕,请众人进去。 容芜正了正衣服,等父母伯婶们先行走进,才跟着姐姐们走在最后。 老侯爷和太夫人也着了喜庆颜色的衣装,看着一大家子走进来,平日有些严肃的面容今日也多了几分慈和笑意。 几位爷和夫人行过礼后纷纷落座,容慕、容芥首先在当中跪下磕头,容莹带着妹妹们也来到他们后面跪了下来。 「孙儿/孙女念祖父、祖母养育教识,恭祝新年身体康泰,福禄双安。」 容芜规规矩矩地磕了头,排着队领了红包。 刚揣进怀里,就听见旁边一声闷笑,转头一看是容芥抵着嘴忍的辛苦。 「芥哥儿这是笑什么呢?」太夫人问道,话一出口,见其他人也都面色露笑,不由更是好奇。 「咳,祖母,是这样的……」容芥冲容芜挤挤眼,把在院中的事讲了,逗的老侯爷也高笑出声。 「哈哈哈此事在理!阿芜,还不快把茂哥儿抱来?」 容芜尴尬地哎了声,回去从崔氏怀中接过茂哥儿,重新到了中间跪下磕了头。 待从正院出来后,容芜摸了摸鼓鼓囊囊的口袋,心中感慨万千。 「阿芜今日收获最丰,可得请客啊!」容芥仍然不放过她,摸着下巴走在一旁道。 「请呀请……」容芜心不在焉地应道。 「这么大方?那我可得好好选个地方。」 「选啊选……」 「……」 容芥目送着容芜神情飘忽地往三房走去。 这也怪不得她,要说得了双倍红包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而是老侯爷今日特意提了道容芜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准许她破格明年与容莹她们一同进入族学学习。 第三十七章 大周规定公子五岁可入族学,姑娘则要七岁。 让个女娃娃五岁就入族学?这是在哪个府上都没有过先例的。 三爷和崔氏也是高兴坏了,原先容芜表现的一直不讨长辈欢喜,也担心她会越来越孤僻。没想到这一年来变化甚大,虽说还有些胆小,但竟被允许提前进入族学,这着实是一件倍有荣光的事。 这般盘算着,好像都已看到了容芜顺利从女学结业,又风光嫁人一生顺遂的模样了。 相比来说,二房小桓氏笑容就不那么能挂的住了,一回去就拉着容芬进了屋。 抛开她们不提,晚间容芜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满脑子想的都是进入族学后该怎么办。 上辈子她极为排斥上学,对那几位先生记忆也基本无了,使劲回忆了半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放弃,就当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吧。 这就是她第一次去族学,第一次见到先生们,第一次接触那些东西,没有什么捷径,只有努力用功。 正想着,房门那里突然动了下,有人破门而入:「我说四丫……呃!」 容芜立马扯开嗓门尖叫出来。 冯妈妈跑进来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容芜咬着嘴唇支吾道:「水……水有些热……」 「啊?那快些出来,杏春怎么这么不小心……」 容芜被冯妈妈抱住浴桶,裹上衣服后一把扑进她怀里呜咽着,眼角瞟向背对着她抱头蹲在墙角努力缩小存在感的某只,心里苦水直冒…… 身边有这么个行为随便不讲规律的鬼出没实在是太讨厌了啊……都要被看光光了嘤嘤嘤…… 忙过了过年的前几天,崔氏终是给晋和侯府上了帖子,打算亲自登门对郑夫人那日的出手相助表示感谢。 晋和侯府很快就回了话,于是拜访的日子就定在了初五。 一大早,容芜便被冯妈妈叫了起来,迷迷糊糊地梳洗打扮完,就带去了三房主屋。 崔氏又检查了一下,见她的穿戴并无失礼之处,这才放心地上了马车。 马车驶动后,容芜后知后觉地问道:「娘亲,大姐姐她们不去吗?」 崔氏轻瞪她一眼:「犯错的是你这个小丫头,不能总让姐姐们陪着你。」 「可是,郑夫人明明说了想见她们的……」 「人家的客气话你也当真。」 容芜噘嘴,不服气道:「那可不是客气话,郑夫人说的时候可认真了!」 「好了好了……」崔氏摸摸她的头道,「过年期间家家都忙的很,你大姐姐今日就要跟着你婶娘去安晋侯府,没功夫陪着你。」 「唔……」容芜叹口气,认命的死了心。 之前出门都可以跟在容莹她们身后当背景,别人问什么许多都是容莹替她答了,省心的很。这次就只有她自己,可算是偷懒不成了。 「到时候别人问了什么,要大大方方地回答,不可太过胆小,记得了?」 「……嗯,记得了。」 想到从前容芜的表现,崔氏还是不甚放心,又细细叮嘱教导一番,这才下了马车。 跟随丫鬟走到后院,见到花园的凉亭中除了郑夫人,还坐着一位姿容夺目的贵夫人。 听到动静,那人转过头来,冲她们露出一个绝美的笑。乌发低挽,散在雪白的披风上黑白分明,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她的面容保养得当,远观着倒像是只有二十岁出头。 崔氏先是一怔,继而发自内心地笑开来,加快了步子走过去,把容芜都给落在了后面。 「今日真是巧了,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你!」 「不巧,是我听郑夫人道你今日会来,特地在这里侯着的。」说着眼眸流转,在容芜身上看过,笑着道,「真是不公平,明明那天晏儿也出了力,你却只来晋和侯府,我那里该是早忘在脑后了吧?」 「这才多久没见,你就在这里跟我泛酸,也不怕被人笑话。」崔氏抿嘴模样无奈,回头唤容芜道,「阿芜快过来,可得好好向你谢姨道谢啊。」 容芜脚步似黏在了地上,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挪动起来,走到了近前。 这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崔氏的手帕交——姬晏的母亲谢氏。 「阿芜见过谢姨。」容芜低头福礼,却被人用手止住,轻轻拉进了怀里。 鼻尖充斥了好闻的桂花香,耳边是谢氏轻柔的声音:「阿芜不要听你娘亲挑拨,在谢姨这里多礼可就是见外了,许久不见,来让谢姨看看瘦了没有?」 容芜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生怕一不小心就透漏出恐惧的神情。 上辈子,她最终被送上敬天台的致命因素就是谢氏的去世,当时她选择了极端的方法去阻止,没想到最终不仅没能救下她,反而将自己推向了深渊。 可若这一世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她又该怎么办? 谢氏待她如母,就算不考虑姬晏,她不可能眼睁睁看她一天天的消损。可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她也总不能再让自己落得那个下场…… 「嗯……气色是好了许多。要我说你这个娘亲还真是狠心,竟把这么小的姑娘送去寺庙一住就是小半年的,晏儿回来时只说了句一切都好,我这心却是一直提着呢。」 「哪个做母亲的能忍心?还不是……」崔氏急道,说了一半却又止住,生生咽了回去。 此时一旁坐着的郑夫人笑笑开了口:「你们两个倒跟做姑娘时没什么变化,还是几句话就快要吵起来。」 「谁想跟她吵了?还不是她那张嘴太堵人……」崔氏说着瞪了谢氏一眼,谢氏无所谓地继续摸着容芜的头发。 崔氏在昌毅侯府已是很少能如此放松地说话了,容芜也是第一次见母亲这般赌气的模样,不由觉得新奇,抬起头细细观察着。 「是不是你发现了朝恩寺里灵山秀水特别养人,这才将我们阿芜送去的?看这效果的确好,要不我也将阿洳给送去住几天?」 「你看看她!」崔氏扭头对着郑夫人抱怨道,「三句话不到就能让人说不出话来,还说我不去府上坐坐,去了也是供她消遣的!」 「这么多年也该习惯了,都不记得当年多少人被她的外表给欺骗了。」郑夫人莞尔,烹的茶烧开了,伸手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喝点水,消消火。」 谢氏和崔氏在做姑娘时是闵京城出名的双姝,品貌才情俱是上佳,更难得是两人形影不离,所以常常被人一同提起。 其中,谢氏因姿容绝潋,气质出尘而被人当作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女神,殊不知熟稔些的闺友都知道她有一张爱戳人心窝子的嘴。上女学时,面无表情的几句话就可以让慕名前来的公子哥卸甲溃败,并且还友情帮着崔氏抵挡了不少桃花。 这些事迹流传开来,一度成为那个时代的风韵佳事,让人乐此不疲。 「怎会消遣你?明明巴结都还来不及,阿芜这个儿媳妇我可是早早就看中了的。」谢氏笑的得意,眼中的光彩与她仙子般的外表很是不搭,说的话也让容芜浑身的不自在,若她真的只是五岁可能还不甚懂这话的含义,但她并不是,感觉想装傻都好考演技。 「你何时巴结过我?也只是对我家阿芜殷勤些罢了!」崔氏也不避讳容芜,直接顶回去。 「也对,只要阿芜满意了就行,你这个娘亲作用也不怎么大。」 第三十八章 「……」崔氏此刻好想直接抱着女儿回家去,让她好好看看自己这个当娘的作用大不大。 「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你可要当心总欺负人家娘亲,最后小棉袄也不愿理你了!」听了郑夫人的话,崔氏很赞同地点点头,冲谢氏示威般眨眨眼。 「小棉袄就算再贴心,也会用自己的眼睛看的,我明明对她娘亲那么好,如何能是欺负?是不是啊小阿芜?」谢氏完全没有感到任何威胁,还不忘补刀道,「不过这一点,像你这种没有小棉袄的人,的确是不太好理解的。」 「……」郑夫人灌了一大口茶,她真是想不开才和谢氏一同坐在这里聊天。 没有小棉袄怎么了,有个乖巧的儿子也不冷啊! 这般想着,就见花园路尽头并肩走来了两位少年,一人身穿棕色大氅,正笑着说些什么。另一人白氅狐毛,面容清冷的几乎融进了雪景中。 同样的俊秀挺拔,好似从画里走出来。 姬晏与郑戎走近时可看见大氅上还沾着一层薄雪,两人在凉亭外停下脚步,拍落雪后方才迈了进来。 见过礼,两人随意地在凉亭边上的横栏上坐下,有丫鬟将茶杯递到了他们手上。郑戎有些急地灌下一杯,吐出了一口热气:「今日真是冷,手指都快要不听使唤。」 姬晏倒是不紧不慢地在一旁轻嘬,热水的雾气氤氲而上,衬的他面容朦胧,整个人愈发清贵不近。 「难得景约先生好兴致,邀你们一同登南山赏景,这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的。」郑夫人笑着道。 礼学监总监长崔镜,字景约,为人逍遥随性。面上虽任职礼学监,实则并不愿受到束缚,他最爱做的不是站在教堂上教授学识,而是约上三两挚友外出行乐。即便如此,崔镜的名望还是大周不可动摇的存在,不然也不会破格拟他为最高学府的总监长。礼学监的公子们无一不盼能有机会聆听他的讲授,若是能被选中一同外出,那更是对自身的极大肯定,是宁可放弃年考也不可错过的。 姬晏与郑戎作为入学一年的新生,今日能够与景约先生同游,足以令不少同窗眼红。 「今儿个去的人还真不少,慕师兄和容芥也都在,还有庾邝、桓篱他们!」 「桓家小子也去了?那可热闹了,这一路来想必能惹不少事……」谢氏眼波流转,竟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姬晏。 姬晏放下茶杯,轻吐道:「然也。」 「夫人有所不知,景约先生本就没有邀他前来,是那小子厚着脸皮早早跑到南山底下等着装偶遇,最终只好也把他给带上。」郑戎插嘴道,「这下好了,多了一个桓篱,就好像带了一笼子的雀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整天下来整个脑仁都是疼的……我都如此,估计景约先生回去就又要闭关休整了!」 「噗……」一声闷笑传来,众人看去,只见容芜正捂着嘴,眼角的笑意还没散去。 郑戎口中的崔镜,不是别人,正是崔氏的大哥,容芜的舅父。 崔氏也是一副好笑的模样,摇摇头道:「大哥这么多年了真是一点没变,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热闹,却又怕太过吵闹,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想必这等达到一定境界的雅士,都会带着某种癖好吧?」谢氏挑眉,忽然又转过头去看着自家儿子认真道,「晏儿,学业这种事,随便应付一下就好了,切不可给我养出一堆的怪毛病回来。」 姬晏面不改色:「孩儿一向谨遵母亲教导。」 「……」郑戎张着嘴干瞪了这母子俩半晌,内心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次次考核都摘取第一就是随便应付的结果哦? ——那浑身上下数都数不清的大毛病小规矩原来也都可以不作数的吗?! 但看着两人一副本是如此的理直气壮的模样,郑戎默默合上自己的下巴,终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容芜却是第一次见到姬晏与谢氏这样的相处方式,上辈子虽也接触不少,但那时的他们好像从未在她面前这般轻松过。回想起来,谢氏面对她总是费心地想逗她笑,结果收获了了,她就好像一只僵硬的小兽,你进我退,亲近过了就会转身吓跑。 现在想想,那些记忆都已模糊许多了,好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一般,情不自禁地觉得有些好笑。 低着头双手捧着茶杯,唇角弯起弧度,抬眸间,正正落进了姬晏的目光中。 两人对视了片刻,还是容芜笑了笑,先移开了视线。 几位夫人又聊了些闲话,谢氏忽然想起来问谢氏到:「对了,两日后的年灯节阿芜可有安排?」 「这倒不曾,你可有事?」 「阿洳想上街去看花灯,不如两人一起做个伴吧。」 「听说最近外面乱的很……」有了上次容芜差点走丢的经历,崔氏对什么都提着十二分的心。 「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谢氏毫不留情地嘲笑道,「我们阿芜以后该不是都会被你拴在眼皮子底下了吧?这种时候,就该问问人家自己想不想去。」 呃,比较想待在家里哎…… 容芜咽了口口水,期待地看向母亲。崔氏见她眼神湿漉漉的,心里瞬间软了下来,以为她这是在想要出去的意思。 「也罢,那就一起去吧。」 「这就对了。」谢氏笑开眼,「你若实在不放心,我就让晏儿跟着。」 容芜一张嘴,一个不字差点就蹦了出来,却被姬晏抢了先。 「我已有约。」 「这样啊,跟谁的约比陪妹妹还重要的……不能改吗?」 「在梅岭。」姬晏看了眼容芜,见她小脸憋的通红,也误会了意思,唇角抿了抿道,「咳,也不是不……」 「不用改不用改,多带些护卫也就是了,梅岭那么远,行程定下了不容易。」 姬晏默默咽回了下面的话,若无其事的模样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黑眸微微眯了起来。 见事情定了下来,容芜长舒了一口气,却莫名地有些不敢与姬晏对视。 心里嘀咕,明明也是替你解决了麻烦,这隐隐的不满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两日后的酉时,容芜坐着马车来到西市。得到通报,姬洳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下马车,面容没有一丝表情,看不出喜怒。 容芜不知她是愿意跟自己一起逛花灯,还是被谢氏强绑来的,不由心里有些没底。只见姬洳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马车旁看着她,鼓了鼓气还是主动走了过去。 「今天天气不错啊,适合外出走一走。」 姬洳抬头看了看已经开始微微泛黑的天,又看向容芜,两人沉默地对视一会儿,还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容芜尴尬地想咬自己的舌头,拼命地再思索话题,抬眼见前面街道两边的有些灯已点了起来,急忙道:「这些灯远远看着都还挺漂亮的!」 「嗯。」 「……」 「你吃饭了吗?」 「嗯。」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最后还是姬洳身边的妈妈笑着接过话来:「这会儿时辰还早,小姐们可以先找个安静的地方用些餐,一会儿等灯都点起来了才会热闹!」 「你不是吃过了吗?」容芜闻言扭头问到。 「……并未。」姬洳顿了顿,有些艰难的开了口。 「那刚刚……」 「下面的还没来得及说。」 第三十九章 「……」容芜放弃了继续交流的尝试,两人安静地顺着街道往里走。有护卫早已打探好了地方,没费什么功夫就上了二楼,在包厢中坐了下来,窗户正好通向外面,可以看到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带着面具,各式各样的很是有趣。 膳食很快送了上来,姬洳安静地用了起来。她虽不说话,神态却安然自若,并不见容芜的局促。一顿饭用的相对无言,容芜却意识姬洳只是不愿多言,她自己本身也不擅长寻找话题,这般相处着倒很合她的心意,渐渐放松了下来。 等到天完全黑了下来,街道两边的灯都已点亮,红火喜庆,比起府内更有过年的气氛。容芜和姬洳离开了酒楼,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边走边看。 路过一家卖面具的摊铺,姬洳停下了脚,目光认真扫过后,指向其中的两个狐狸白色面具。 「小姐好眼光,这款狐狸面具可是今晚卖的最好的!」摊主殷勤地将面具取下递了过去。 容芜环顾四周,见戴这种狐狸面具的人还真不少,平均一行人当众就有一个人戴着这个狐狸。 姬洳却不以为然,递向容芜一个。 「……谢谢。」 戴上面具后,好像更自如了些,连姬洳都精神了不少,见前面有人在耍杂技,拉着容芜挤了过去。 人群中是两个异族男子在表演吐火圈,动作惊险,常引得人们连连叫好。 容芜正看着起劲,忽然吐火的烟雾扑面而来,呛的人直咳嗽。不知用了什么,烟雾越来越大,人们都捂住口鼻,视线也越来越差。 当容芜察觉到不对时,忽然颈后一痛,在失去知觉前想着:遭了,难不成娘亲口中说的拐卖孩子的人牙子被自己给遇上了? 阴暗,潮湿。 容芜被一阵腐朽之气熏醒过来,对周围环境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动了动被反绑住的手腕,或许是怕小孩子醒来哭闹,绳子并没有系的很紧。轻轻挪动了下位置,正好碰到了一处柔软。 「唔!唔唔——」嘴里被塞着布,容芜只能使劲地拿身子撞过去,撞了许久,才听到一声轻微的嘤咛声。 「嗯嗯——」那人支着胳膊坐起来后,嘴里发出了惊恐的呜咽。 容芜蹭到她的正面,透着微弱的光,两人看清了对方的脸。 还好,正是姬洳…… 容芜心里松下半口气,庆幸姬洳没有被弄到别的地方,此时能有个伴陪在身边还是壮了不少胆。 两人正相对泪眼无语凝噎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门吱哑地被推开,阳光猛的照射进来,刺的两人别过头去挤在了一处。 「呦,都醒了!」一个高大的外族人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砰地放在地上,语调生硬地丢下一句,「吃!」 起身时才意识到两人嘴里还堵着东西,恶狠狠道:「不许哭!」话音刚落就见她们眼泪闪出了泪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往下落。 「呸——」那人的手停了下来,有些犹豫究竟要不要为她们摘取嘴里的布。 这时,另外又走进来了一人,两人用听不懂的外族语嘀咕了许久,时不时嫌弃地瞪过来一眼。 此时容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眼泪努力往回收,不论如何都要把嘴里臭臭的布给拿出去才好。余光偷瞄见二人的这般神情,不由觉得奇怪。 绑架求财?那为何要一副看累赘的仇视模样…… 难不成是报仇?! 想到这里,容芜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哗哗又流了下来…… 若是上辈子或许还可能被人惦记着,但这辈子一向安分守己,着实不应该啊…… 身边也传来姬洳溢出来的哭声,容芜偏头见平日的冰美人成了泪人,心里忽然想着会不会是姬晏得罪了谁,报复到他妹妹身上来了,自己也跟着遭了难。 脑子正乱七八糟的,那两个外族人像是商量完了,又转向了她们。 其中后来的那一个长的面善些,来到近前蹲下身,放轻了声音问到:「小姑娘,你们可认识靖宁侯府公子晏?」 ——果然!! 容芜瞪大了眼睛,开始拼命的摇头。 摇着摇着,就见那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顺着目光看过去,就见身边的姬洳在拼命点着头…… 「……」那人顿了顿,声音厉了起来,「小姑娘,我劝你们最好说实话,不然面临的结局可是不一样。现在我把布拿下来,不许哭,想好了再开口,嗯?」 说着伸手朝两人面上探去,姬洳往后没有躲开,眼睛突地一直,随着口中的布被取出,身子也像是断了线似的倒在了地上,竟是晕了过去。 「姬!——激动什么啊……」容芜赶紧去把她扶起来,脑袋放到自己腿上,心虚地降下了音调。 抬头见那两个外族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突然好想自己也晕过去了事。 「我们……真的不认识姬晏……」小声重复道。 「呵,这么小的年纪能知道公子晏的名字,并且叫的这么顺口,若不是相熟之人还能有谁?」面善的那人冷笑一声,戳了戳容芜的额头道,「小姑娘,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们二人谁是公子晏的妹妹?」 「……」容芜心里一凉,咬着嘴唇紧紧观察着他的神色。 继续装不认识怕是瞒不过去了,要说实话吗? 把姬洳交出去,自己或许就可以脱身了吧…… 容芜低头看了看姬洳还带着泪痕的面容,安安静静的就像睡着了,若是说出实话,不知道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说吗?不说吗?她毕竟是已经活了十八年,虽然活的乱七八糟,但也做不到这种时候把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给推出去…… 想着想着,心里不由酸涩难受,好不容易可以重活一世,本是满怀希望的细细规划,一步步走的踏实,没想到还是短短的就止在了这里,甚至还活不过上辈子。 又是因为姬晏么…… 容芜抽了抽鼻子,垂下眼眸低声道:「是我,我是他的妹妹姬洳……」 「真的是你?」面善的男子怀疑地看着她。 「是我啊!你看看我跟他长的像不像?」容芜鼓起脸。 那两人低头细细看了她半晌,另一人问到:「你见过公子晏吗?」 「我哪儿见过啊?」 「……」容芜松了一口气,感觉迈出这一步,整个人都有了底气起来,又讲条件道,「这位是昌毅侯府的四姑娘,身份尊贵!你们跟姬……跟我哥哥的恩怨由我负责,不关她的事,你们最好早些通知侯府来接她回去!」 「啥恩怨?」那人有些懵,「……昌毅侯府?那又是啥地方……算了真麻烦,让她跟你一起上路!」 「一起上路?!」容芜惊呼出声,「你们还是人吗?!」 「我们咋……」最先进来的男子脖子一梗就要吵起来,被面善的那个拦住拖了出去。 一边走一边用外族语说着什么,留下碗里的两个馒头,又关上了门。 容芜坐在地上,抱着依旧昏迷的姬洳掉眼泪,边哭边骂着姬晏,骂累了拿起一个馒头,一咬还是热的。 一个吃完了,姬洳还没有醒过来,容芜又拿起另一个塞进了嘴里。 第四十章 「放心吧,我一定等到有人来接你了,再答应去上路……既然这次替了你,那么这个馒头就也替你吃了,饱一些还可以壮胆。」容芜自言自语地替姬洳拨了拨头发,说着说着一顿,忽然反应过来道,「不对啊,既然都等到有人来救你了,当然可以把我也救了啊!端了这个贼窝,我们一起走!」 想到这里瞬间打起了精神,感觉一切又都有了转机,或许结果还不会走到最糟糕的一步。 这时,门又被推开来,一个外族女人走了进来,要把容芜带出去。 「我们两个不分开。」容芜坚持道。 如今姬洳的「昌毅侯府四小姐」身份,是她们两个的保命符,要待在一起随机应变。 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伸手将姬洳抱起一起离开了这里。她将容芜带进了一间有床的干净房间,把姬洳放在床上,又指了指桌子上的水壶,便留她二人在这里离开了。 容芜有些渴了,打开壶盖闻了闻,感觉没有什么味道,就喝了一小杯。房间不大,容芜坐在桌边的凳子上,支着脑袋发呆。 这种等待上路的感觉实在是太遭了。 好在没有等太久,女人又回来了,这次要单独带容芜出去,说是要见一个人。 容芜回头看了看还不见醒的姬洳,咬咬牙还是独自跟她离开了。 兜兜转转的,穿过几条小径,来到了一座小院前。 之前见到的两个男人站在门口,见容芜来了,对视一眼,替她打开了门。 「进去吧。」 容芜忐忑地迈步踏进院门,一抬头,目光霎时凝住,浑身都动弹不得了。 院落中的柳树下,背对着站着两个少年,其中一人闻声倏地转过头来,如雪白衣上风尘仆仆,发带也不复从前整齐,几缕散发打在脸上,遮挡住了那幽深的黑眸。 「阿……」 还不等姬晏开口,容芜大喊一声:「哥哥!」就跑了过去,直直扑进了他的怀里,掩人耳目地用手在他的腰间掐了掐。 可以感受到姬晏的身子僵了一瞬,就在容芜怕露馅时感到头上一暖,温热的手掌轻轻抚了上去,低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怕,已经没事了。」 就在这一刹那,容芜脑子嗡地一响,外界的一切都好像离了好远好远,只能感知到姬晏带着尘土味的衣衫,以及那温柔的手掌。 像是带有特殊效果的符牌般,一下下地驱散了她的惶恐与不安。 虽然跟她预想的有些差距,但是这是不是说明她跟姬洳都不用上路了呢…… 姬晏身边站着一位身量很高的俊朗男子,年纪不大,样貌却也是外族人模样。见状,他哈哈笑了笑,开口道:「恭喜公子晏寻得令妹,也算是有惊无险!」 「此事多亏骁兄相助,晏感激不尽。」姬晏说话的时候,容芜贴着耳侧可以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虽知不该如此,但她此时真的想要有个依靠。 「本是我族人犯下的错事,公子晏能既往不咎已是万幸,穆骁回头定会好好告诫他们。」 「今日是晏相信骁兄为人,希望没有下一次。」 「公子晏放心,穆骁向你保证。」 「如此,晏告辞了。」姬晏淡淡道,单手自然地将容芜抱了起来,向外走去。 容芜没有想到,一声轻呼溢出口中,继而感到后背被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也不知是安抚还是警告,脸涨的通红。 来到院门口时,又遇见了之前的那两个外族人。此时他们看见容芜,都低下了头去,退开来让在两边。 「昌……昌毅侯府的四姑娘还在房间内,麻烦你们把她送过来!」容芜对他们道。 「既然昌毅侯府的小姐也在,自然要跟我们一起走。」姬晏说的面不改色,眼神一递,立刻有护卫和随行婆子走了上前跟了过去。 很快安排好此事,姬晏脚下不停,一路来到马车前。 容芜刚爬进去,一口气松了一半,就见姬晏也进跟着钻了进来,一撩衣摆坐在了对面,眉峰微挑,一副等待解释的模样。 容芜低下头去,装作没有看见。好在此时姬洳被婆子抱上马车,转移了两人注意力。 「阿洳?」姬晏柔下面容,在她耳边轻唤道。 容芜也期待地看过去,这么久还不醒过来,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姬晏将她放在榻上,像之前对待容芜那般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模样耐心而专注。容芜看的心里羡慕,眼神正好被姬晏抬头时看到,不由觉得尴尬,堪堪别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对面有声音传来,低低道:「可有受惊?」 容芜以为他这语气似是在自言自语的轻叹,便继续勾着头抠手指没有理会。 等待片刻,没有得到回应的姬晏抬起头来,直接点名道:「阿芜?」 「……哎?」容芜抬头,撞进他带着担心的目光中,心里微颤,鼻腔里嗯了声应道。 「那些拐走你们的,是羌族人。」姬晏看了看她,主动解释道。 「羌族人?」 「嗯。他们主要聚居在晋国边境,虽属晋国人,但基本不受管制,生活很是穷困。」 「那为何……会来我大周?又为何抓我们?」 「他们的目标并非只有你们……」姬晏开口,竟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又闭了嘴不想再讲。 容芜暗暗打量他,越发肯定他与此事有关,再加上与那外族男人相熟的模样,简直已经脑补出了一整套的江湖恩怨来。 「你……」姬晏见她的神情,气顿地直起身来,皱眉道,「别乱想!跟在你跟阿洳身边的暗卫来报失踪消息时,我正在梅岭。还好穆骁也在,这才很快查到了线索寻了过来。」 「那个人好像很厉害?」 「他是晋国皇商,也与大周有生意往来,出身羌族。」 「羌族不是很穷困吗?不也出了这等富商?」 「凤毛麟角罢了。」姬晏淡淡道,「不过穆骁此人……的确不简单。」 容芜对他并不好奇,但每次把话题引回究竟为什么抓她和姬洳时,姬晏都及时止住了话,嘴严的很。 一路闲聊着,容芜的精神逐渐放松下来,年幼的身子经此大起大落已是疲惫不堪,不知何时已悄悄合上了眼。 姬晏见到后唇角勾了勾,将大氅轻手为她盖上。看着车里安静睡着的两人,他也靠着车壁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一个颠簸,容芜最先惊醒过来。首先入眼的是姬晏安静的面容,心里微微安定下来。他的脸上带着倦意,俊眉还微微皱着,睡的竟有几分熟。她不知梅岭在哪里,但是马车已经行了这么久了,怕是从打听到消息到赶过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一个人无聊地胡思乱想着,车夫突然吁了一声,将车停了下来。姬晏一下子睁开眼,有护卫来报道昌毅侯府的人在外面了。 姬晏对容芜点了点头,让她在车里等一会儿,自己先走下了车。 不多时,外面传来崔氏带着哭腔的声音:「阿芜!」 「娘亲!」容芜听到后猛地掀开门帘,容三爷将她从车上抱了下来。 「我的阿芜没事吧?呜呜以后可再不能离开娘的身边了……」 崔氏拉着她左看右看,见除了衣衫脏了些其他没什么问题,这才微微放下了一半心。 第四十一章 「娘亲,我没事……」 「夫人不必担心,今日来的人都是靖宁侯府的私卫,不会对此事多言。」姬晏在一旁道。 「如此……那便最好了。」崔氏又放下了些心,毕竟女儿家的名节极为重要,这般被不明人士攫取怕会遭人诟病。如今同行的还有靖宁侯府的嫡姑娘,想必更会对此事守口如瓶的了。 「小女也受了惊,我们这就将她接回去了,改日再上门道谢。」容三爷也是松了口气道。 「阿芜也如我妹妹一般,这都是晏该做的。」姬晏淡笑开,有礼地将他们一直送上了昌毅侯府的马车,看着马车离去。 回身时,身后有快马追来,护卫下来在他耳边细声禀报,就见姬晏的神情由开始的一瞬讶然,渐渐收起了情绪让外人看不出端倪,但仍可从他的眼中看出暗涌。 护卫说完退开来等待回复,姬晏有些失神地看向容芜离去的方向,半晌喃喃呓语:「她竟……」 「回公子,是从看守小姐们的羌族人口中得来的。」 「……嗯。下令……」 「容芜?!」马车里突然传来姬洳的哭喊声。 姬晏赶紧走过去,又停下脚步对护卫冷声吩咐道:「传令下去,盯着那群羌族人,也盯着穆骁,注意别被发现。」 「是。」 姬晏柔下面庞,快步走回到马车,轻声道:「阿洳,哥哥在这儿。」 「哥哥?你终于来了!」姬洳扑进他怀里,哭了一阵,忽然道,「容芜呢?她跟我一起被抓了,哥哥你快救她……」 「她已经被昌毅侯府接走了。」 「她也没事,太好了……哥哥我好没用,刚刚竟然,竟然晕了过去……留下了她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啊……她很勇敢。」姬晏拍着姬洳的背,轻声道。 「下一次……下一次换我保护她!」姬洳红着脸抬头看向兄长,坚定道。 「哪里还有下一次。」姬晏刮了刮她的鼻子,微微笑开,「哥哥会保护你啊。」 「那容芜呢?哥哥把容芜的份也算上吧?」 「好,都算上。」 「哥哥我有些累,先睡一会儿……」 「嗯。」 回到府中,容芜便彻底被崔氏禁足了。 每当想要跟容莹她们出门时,崔氏都会一副欲哭的模样,捧着胸口看着她,让人再也不好开口。 于是接下来的年庆期间,容芜每日除了练练字,就是去主屋找茂哥儿玩儿。茂哥儿如今正在学话,容芜便抱着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姐姐」两个字,脑中回想着前一世记忆中最后的那声撕心裂肺的「姐姐!」,不知何时才能再听到少年清凉的声音暖暖地叫她。 若说容芜孤僻到不近人情,那么容茂则如一轮暖阳,无论何时都是灿烂的存在。闵京城中盛传的新四公子,容茂荣登榜首,其他三人是谁容芜并不关心,就好像原先的四公子,她也只记得一个姬晏而已。 算计着时间,再过几年姬晏年岁长一些,便又会被人推上公子榜的榜首了。 「除了姬晏,还有谁来着?……」闲着没事,容芜一边晃着茂哥儿入睡,一边自顾自絮叨着,「大哥吗?应该是有大哥的吧……二哥也在榜吗?」想到这里不由汗颜地拍拍自己的脸,竟然连一家人的情况都不知晓,也是太不该…… 「好像有句歌谣是怎么说的来着……桓家墨少足风流,蟾宫月,慕容赋,公子无双数姬郎?」容芜细细回忆着,当年那歌谣听过不少,却只记得这零落的几句,「啊,慕容……容慕!慕容赋应该说的是大哥!」 猜出这一句后,容芜更是打起了精神,继续分析道:「桓家墨少……桓家的公子都有谁啊?墨……」 摇了摇头,大周公子大多二十弱冠之年取表字,但也有个别表现出众的在礼学监结业之年,监长会亲自为之赐字,这个「墨」或许就是表字代称呢…… 放弃了「桓家墨少」,容芜又瞅向下一句,嘀咕道:「蟾宫月……蟾宫……月?」 正思索着,耳边突然贴近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叫我?」 「……啊!」容芜惊的蹦起来,捂着嘴看过去,只见许久不见的庾邵弯着腰,见她被吓到又哈哈哈地嘲笑起来。 「你跑到哪儿去了!能不能别总是悄无声息的……」 「这么久了还没习惯,怪我喽?」 容芜瞪他一眼,扭过脸去不再理会。 「好了好了再给你赔个不是,小爷奔波多日,你看我这俊朗的模样都憔悴了。」 「你这模样还会再变?」容芜没好气地哼道。 「会呀。」 听他答的认真,容芜不禁瞥眼向他看去,这一看不由愣住。 「你……你的脸色怎么变的更苍白了?」 「不都说了嘛,跑的累的了!」庾邵无所谓地摆摆手,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伸出一个指头去戳茂哥儿的脸。 「别动我弟弟。」容芜拍来他的手,婴孩对鬼魂有些天然的敏感,此时小嘴撇了撇想要醒过来,容芜赶紧再去哄他接着睡。 想到之前那个男孩最终变的透明,心中不由不安,问到:「你……你会不会……」声音有些颤抖。 「怎么,舍得不得小爷?」庾邵嘿嘿一笑,挑眉道,「放心吧!还有许多事没搞个清楚,我是不会放弃的。」 容芜看着他的眼睛,明明口中说着那么认真的话,模样却还是那么没个正形,让人怎么放心啊! 「对了,你刚刚叫我啊?」 「叫你?谁叫你了,自作多情……」 「别狡辩啊,我明明听见了蟾宫月!」 「蟾宫月?你说你是蟾宫月?!」容芜下巴快要掉下来,结巴道,「你,你,你……你有何证据说你就是蟾宫月?」 「这还需要什么证据?一个名号而已,大家都知道啊!」庾邵嫌弃地看她一眼,「哦,不信你可以问你家姬哥哥,从小是不是听着蟾宫月的名号长大的?在还上族学时,是不是就听说了礼学监中蟾宫月的大名?」 见他越说越得意忘形,容芜依旧难以置信,傻傻道:「可是你不是叫庾邵吗?为什么大家流传的却是蟾宫月啊?」 「想知道?」 「想啊!」 「嘿嘿,先答应帮小爷办件事怎样?」 「我被禁足了。」容芜如是说。 「禁足?你背着我做了什么坏事?」 容芜将年灯节的事情讲了,庾邵吊儿郎当的神色渐渐收了起来,皱眉道:「羌族……你怎么会跟羌族人扯上关系?」 「哪里是我要扯上的啊?难不成是我站在那里求着他们来绑走我的……」容芜不满地噘嘴道。 「总之,以后绝口不要再提此事,全当没见过他们。」庾邵难得表情认真地嘱咐道,容芜只得闷闷地点了点头。 沉默了片刻,庾邵轻咳一声,挠挠后脑道:「怎么样,吓着了?」 「……」 「其实不必太担心此事。羌族人是不识得你们才误抓了去,若知晓你们的身份,他们恨不得避之甚远的。」 「这又是为何?」 「小丫头问题真多,知道太多可是会被……」庾邵冲她呲牙做了个鬼脸,恐吓道。 容芜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开玩笑,她就算再怕鬼,也不可能被一张鬼脸吓到那么多次好吗? 第四十二章 「丫头胆儿变肥了啊……」庾邵讪讪收回舌头,嘀咕道,「这招不管用了,以后还得再练个别的效果……」 「……」容芜忍无可忍,抱着茂哥儿去了里间,并唤来奶娘看顾着,而后转身出了屋子。 「咦,你要去哪里?」庾邵跟上。 「回自己院子!」容芜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娘亲这里人多,省的一不留神被人当成自言自语的疯子。」 「嗯嗯好啊,那我们回去再细谈让你帮我做什么事……」 「帮不了!我都说了我被禁足了!」 「禁足这也算事儿?想当年小爷一月被禁足二十天的,不也什么没耽误吗?」 「……」 「安啦安啦,小爷帮你出主意啊……」 也是老天都在帮庾邵。 在第二天,容芜竟然收到了崇安侯府大小姐庾兰的帖子,邀她过府赏花玩耍。 庾邵听说后,摸着下巴赞美道:「真不愧是我的好妹妹,没枉哥哥从前疼你!」 「邀我有什么好玩耍的……再说我娘也不让我出门……」容芜倒提不起什么精神,把精致的帖子往桌子上一丢就不再理会。 「你当我那个妹妹什么人都请啊?她人虽大大咧咧的,私交却小的很,不信我敢打包票,你们姐妹四人只有你跟容莹拿到了帖子。」 容芜一听,赶紧又把桌子上的帖子藏起来,一会儿几位姐姐说是要来坐坐,可不能让人都看到。 庾邵笑笑,打着哈哈道:「机会难得,这下总能听听我的请求了吧?」 容芜刚想开口,外面就传来了丫鬟的通报道几位小姐到了。容莹几人走进来,笑着打过招呼坐下。 闲聊过程中,容莹果真绝口没提崇安侯府的请帖之事,只是随意挑着这几日的趣事讲给容芜听,容菱因为容芜的禁足而有些得意,故意夸大年节间去过的地方,讲的绘声绘色。 时辰不早后,容莹带着妹妹们起身告别,却在离去时突然道:「哎呀,差点忘了娘亲有事让我交代阿芜!你们先回去好了,我说完就走。」 待两人离开后,容莹冲容莹眨眨眼,笑着道:「阿芜也收到你庾姐姐的请帖了吧?她专门在我的那张上写了要带你一起去。」 「嗯,收到了……」容芜点点头。 「其实本不该瞒着阿芬和阿菱的,只是担心阿菱听说只有我们去会闹脾气,而庾家姑娘也是个直性子,没有邀请的一概不接待,怕到时候会尴尬。」说完又补充道,「不必担心,你庾姐姐很好相处,你会喜欢她的!」 又保证会代替她去向崔氏求情,容莹这才离开了。 容芜将她送出院子,转身见庾邵翘着二郎腿躺在墙头上闭目养神。 这是她跟他特意达成的协定,以后她与别人谈话时,他不得靠近偷听,也不可突然闯进吓人。 庾邵对此倒无异议,并且遵守的还算严格,这也让她省下不少心。 容芜仰着脖子看了一会儿,见他还没动静,起了恶作剧心思,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朝他脑袋扔去。 「啪嗒——」 石子当然砸不到庾邵,穿过他的头直接砸在了墙上,但发出的声响还是惊醒了他。只见他一个激灵地坐起来,身子一歪差点掉下墙头,脚下急忙在墙壁上一点,最终稳稳落在了地上。 动作竟有些利落地小帅气。 容芜撇撇嘴,没找到什么乐趣,转身往屋子里走去。 一步,两步,七八步…… 都快要走进房间了,还没有听到叫住她的声音,有些忍不住地回头偷瞄了一眼。发现庾邵长身立于庭院中间,扬起头来不知呆呆地看向哪里,逆光下整个人好像快要被阳光穿透,苍白而落寞。 容芜心里莫名一紧,脱口而出叫道:「庾邵!」 庾邵回头,模样怔怔,没有开口。 「你……你别这样啊,我都答应帮你了……」看着他这几天都怪怪的,容芜还是更习惯之前那个不着调的庾邵,不安道,「你这种纨绔公子没事就不要装忧郁了吧,看的我心里毛毛的……」 「唉,小丫头就是不懂欣赏,白瞎了能看到小爷的机会了……」庾邵轻叹一口气,拨弄头发道,「你不觉得小爷如今的气质,更适合这种病弱浊公子形象吗?」 「……」容芜无声吐了吐,扭头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房间,啪地关上门。 外面庾邵见状弯了弯唇,收起了嬉皮笑脸,低头看了看自己愈发苍白的手掌,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两日后,容芜跟着容莹坐上了马车,一路上都在想着庾邵交代她的事。 「也没有什么困难的,到时候见到我妹妹,多跟她打听下我死后都发生了什么就好。」 走进崇安侯府,一路亭台楼阁装点雅致,随着丫鬟来到了后院。 前几天刚下过雪,除了人走的小道,花园中的积雪都没有动,白花花的蓬蓬软软仿如幻境。凉亭中,庾兰披着火红的披风,站起身来冲她们挥手。 走到近前,发现庾兰身边还坐着两个姑娘。容芜眼睛一亮,因为她发现自己上辈子最羡慕的谢家二姑娘正在其中。 谢家二姑娘出身安晋侯府,闺名单字纤,与容芜同岁,今日也是随着姐姐谢纭一起来的。她生的白白胖胖,一张圆脸被冻的有些发红,煞是可爱。见到容芜来了,有些羞涩地冲她笑了笑。 「今日特意让阿纭把纤纤也带来了,正好跟阿芜做个伴。」庾兰招呼她们坐下,热茶随之推到了手边。 「你有心了。」容莹也是第一次见到谢纤,笑着互相介绍了一番。 容芜坐在了谢纤身边,两人还不熟稔显得有些局促,只是捧着茶杯听姐姐们聊天。 有庾兰在,她们的话题还是多围绕在开年的女学考试上,聊了一会儿,怕容芜和谢纤听着无聊,便提议让丫鬟带她们去园子里玩儿。 容芜忙以外面冷为由拒绝了。开玩笑,离开了庾兰身边,还怎么打听庾邵的事啊? 「本是邀你们来赏花的,谁知突然下了一场大雪,这般好的雪景倒不忍破坏了。」庾兰不好意思道,目光飘向外面层叠起伏的白色世界,竟透出了一丝怀念。 「这么多年了,倒不知你这么喜爱下雪。」容莹道。 「不是我喜欢雪,是我大哥……」 「阿兰,对不住……」 「没关系,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也没有刚开始那般难以接受了……」庾兰低头转着茶杯,扯了扯嘴角。 容芜看着她的模样心里也觉得难过,直觉认为不好再提及此事给她伤口上撒盐,但为了弄清庾邵的事,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装傻问到:「庾姐姐,你的大哥怎么啦?」 「阿芜!……」容莹轻呵道。 庾兰冲容莹安抚地摇摇头,微微笑着对容芜道:「我的大哥庾邵……在半年前去世了……」 容芜心里愧疚更甚,咬咬牙,继续追问道:「怎么会这样……是因为生病吗?」 「不是……嗯,也应该算是吧……」庾兰抿抿嘴唇,「大哥身体一向健硕,不知怎的突然连着几天时不时有些心口疼,大夫看过后也查不出什么问题,只道要静养,可突然某日早上丫鬟进去服侍时,就发现大哥已经……」 「阿兰……」容莹和谢纭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容莹冲容芜递去一个眼神,让她不要再问了。 第四十三章 「庾姐姐,对不起……」容芜低下头,真心地道歉。 「没关系的,其实我一直不敢相信大哥会这么去了,心里憋的难受罢了。」 「你们的关系真好,家里人应该都很难接受吧……」 「是啊,娘亲之前不准大哥入军营,大哥走了后,她就一直以为是她的缘故造成心里积郁而暴毙,哭晕过去好几次,眼睛都险些坏掉……」庾兰喃喃道,「还有二哥,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半月,出来时整个人都憔悴的不成人样,他向来以大哥为榜样,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太大了……」 「阿兰不哭了啊,庾大哥那么疼你,看到你这个模样如何能放心?」容莹见她说着说着掉了眼泪,连忙掏出绢帕替她轻拭。 「瞧我,让你们看了笑话……」庾兰自己抿了抿眼睛,笑着提议道,「这里坐久了也冷,我带你们去逛逛园子吧?虽说花草都被雪盖住了,说不定就有哪株冒出个角呢!」 容莹她们跟着庾兰起身,顺着小路往亭下走去。路上的积雪虽是被清了,但也难保不会滑,顾几人走的都很慢。 容芜慢吞吞地跟在最后,脑子里消化着刚刚庾兰说的话,模样有些心不在焉。谢纤默默走在她身边,时不时好奇地瞄向她,反复多次后,终于忍不住小声道:「前面有台阶,小心……」 「……嗯?哎,谢谢……」容芜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笑。 「不,不客气……」谢纤声音细若蚊虫,红着脸低下了头。 话头既已打开,接下来两人就放松了许多,一边走也一边搭着话闲聊。 拐过一处假山时,谢纤突然指着前方惊喜道:「看,有秋千!」 容芜看过去,只见一架藤制的秋千挂在最粗壮的树干上,上面也堆着厚厚的雪。 「小时候吵着要话本里的那种秋千,父亲和母亲怕有危险不给我请工匠制,大哥便亲手为我编了一架。」庾兰笑着道,带着几人走了过去,伸手剥开坐板上的雪,也不在乎会弄湿裙摆,就这么坐了上去。 「藤编的……结实吗?」谢纭有些不放心道。 庾兰以身示范,脚一蹬荡了起来,哈哈笑的随意:「你看,我都这么玩儿了四五年了,还从未摔下来过!」 「你呀……」容莹几人见她难得笑开了脸,便陪她在这里玩儿了一阵,并且被她怂恿着每人都上去弄了一身湿。 看着大家裙摆都变了色,始作俑者却乐呵呵地毫不自知,直到谢纤打了两个喷嚏,这才带着她们回了自己房间取暖。 容芜褪去外裙,搭着庾兰有些宽大的罩衣跟谢纤并排坐在榻上,目光随意打量着她的闺房。陈设不似一般姑娘家的温婉,倒多了几分整洁利落。 「阿芜,纤纤!过来喝姜水了!」庾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来了!」容芜应道,和谢纤跳下床趿拉着鞋来到外间。 「快趁热喝了,天气冷可别受了寒。」 容芜接过满满的一碗,捏着鼻子灌了下去。许久不喝药,这点怪味都有些受不住了。 「那幅画上的哥哥长的真好看……」谢纤推了推容芜,小声说道。 容芜看过去,瞬间怔住了。 画上之人她认得,正是庾邵,却也不是她认识的庾邵。 画中的庾邵正扬鞭策马,意气风发的笑容是那么的耀眼。就好像一团火焰扑面而来,全然不似如今仿佛随时都会消散般的苍白虚弱。 「原来他曾经是这个样子的……」容芜喃喃嘀咕道,想到遭受了如此大的反差,庾邵还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嘻哈模样,心里生出了几分不是滋味。 「你说什么?」谢纤没有听清。 「嗯?没事……我是说这幅画画的真好……」 「是啊,画上之人就是我大哥,这一幅我最喜欢,是公子晏的手笔呢!」 「公子晏?」不止容芜没反应过来,容莹和谢纭也凑了过来细细观赏。 「是了,的确是公子晏所画……」容莹点点头,又诧异道,「倒不知公子晏和庾大哥的关系这般好?」 「大哥的交友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他从不跟我提这些……不过,在大哥去世前的一晚,他是与公子晏见面后回来的,唉,若是公子晏当时能发现些大哥的异常就好了……」庾兰放低了声音失落道。 「这也是没办法,大夫也讲了庾大哥是突然发的病,之前也是无迹可寻啊……」容莹劝道,「总之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再难过了。」 「嗯,我也就是感叹一下……世上没有后悔药,大哥也回不来了……」 待衣服干了后,时辰也不早了,容莹和谢纭便起身告辞。 互相道别后,容芜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外面听不见庾兰她们的声音后,容莹转过脸来,正色对容芜道:「阿芜,你今日是怎么了,总是引起你庾姐姐的伤心事……」 「姐姐,是阿芜冒失了……」容芜有苦难辩,除了道歉也不知该如何弥补心中的愧疚。 「唉,庾大公子曾经那般的人物突然就没了,任谁都难以接受,更别提阿兰了……」 「他……曾经很有名吗?」 「嗯,阿芜可听说过蟾月?是了,你怎么会听过……」容莹笑笑解释道,「蟾月是礼学监总监长景约先生取的,虽不是正式的表字,但已流传了多年,只等他结业时正式赐予了,可惜……」 「为何叫蟾月?」 「这个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据传好像是某年的中秋夜,庾大公子应景约先生之邀,和其他同窗于梅岭赏月,醉酒后一曲剑舞惊艳众人,景约先生当场高喝道:‘蟾宫之月!蟾宫之月当如实!’自此,庾大公子的蟾月之名便传了出去。」 「这样啊……」容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不出那家伙还真有两下子。 蟾月,蟾宫月……这名字还挺好听的,起码比什么风流墨少要好! ——等等! 蟾宫月!四公子! 容芜倏地睁大了眼睛,抓紧容莹的袖摆,急声道:「姐姐!你可听说过大周四公子?!」 容莹被吓了一跳,顿了下,不明所以道:「大周四公子?那是什么,不曾听说过啊……」 她不曾听说过…… 容芜失神地靠回垫子上,嘴角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姬晏那一代是首次选出四公子的,之前不曾有人评过。容莹既不曾听说过大周四公子,则说明如今还未到评选之时,虽然蟾月之名已传出,却还不是歌谣中的那个蟾宫月。 容芜上辈子的记忆中,虽然不清楚四位公子分别指的谁,却可以确切地知晓那四位公子都是活生生的存在的。 也就是说,在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庾邵是还活着的! 容芜顿时浑身冰冷,她好想去问一问上辈子的容莹,庾邵那时的结局是什么?! 究竟又是因为什么,导致这一世的命运发生改变了? 难不成是因为她的改变,也窜改了庾邵的命数? 不该啊……之前她与庾邵并无交集。 亦或是,除了她,还有别的推动这一世改变的存在?…… 容芜一回到府上,就直接冲进了院中寻找庾邵,风风火火的模样把冯妈妈和杏春都吓到了。 第四十四章 「小姐,您在找什么呀?奴婢帮您吧。」 「不用……你们都下去吧。」容芜没心情解释,不由分说就把杏春推了出去关上了门。 「庾邵!庾邵你快出来……」容芜满院子找了一圈,将他平时最爱呆的几个地方都翻了遍,也寻不见他的身影。 「这家伙到哪儿去了……」找的有些累,容芜进房间倒了杯茶润润嗓子,准备进里屋换衣服。刚走进去,脚步一顿,怒火噌地就窜了上来,紧走几步,拽着庾邵的衣领就把他往地上拖。 「你给我下来……谁让你躺在我的床上的?!」 「嘶——」庾邵呲着牙睁开眼,表情夸张地求饶道,「疼疼疼轻点,你又不在,就让我休息下嘛……很久没睡过床了……」 「你还知道疼?!」 「呃……多少还是知道的啊!」 容芜看着他装可怜的模样,也没什么办法,只得气鼓鼓地往他旁边一坐,一个人生着闷气。 庾邵这时乖乖从床上下来,蹲在了容芜的面前,轻轻戳了戳她的脑袋问到:「怎么了?谁又惹咱不高兴了?」 容芜白了他一眼,接着不吭声。 「别这么小气嘛,以后我保证不上你的床了好不好?」 「……庾邵。」容芜严肃道。 「是小爷。」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庾邵脸色僵了一瞬,继而恢复了正常,咧嘴道:「知道啊,这里出了问题。」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可是庾姐姐说你身体向来健硕,为何会无缘无故的心口疼?你自己就没有疑惑?」容芜不放过他的表情,盯着他德眼睛逼问道。 「还能如何?」庾邵淡淡看向她,「死都死了,我只想搞清楚一些事,死个明白而已。」 「可是你本不该死!」 「你……你说什么?」庾邵见她情绪突然激动,跟着睁大了眼睛,「你可是听说到什么?」 「你看,你明明还是在意的,不然为何不去投胎?」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是不是阿兰说了什么?」 容芜叹口气,将从庾兰那里问出来的都说给了他听。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却见他一直面容平静,除了一开始的激动外不再有别的反应。 「就这样。」容芜说完,一副你觉得该怎么办的模样看向他。 「唔……虽然没有什么有用的发现,但还是……辛苦了!」说着大发慈悲般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瓜。 「……!」容芜气恼道,「既然嫌弃我问不出什么,为何不自己跟去?!」 「我怕到时候见到妹妹情绪控制不住,会抱着她不撒手。」庾邵摸摸下巴,说的理所当然,回头见容芜已经黑了脸,伸着手指指向门外。 「那我就先出去了?你好……好好休息啊!」庾邵躲开丢来的靠垫,几步闪了出去,还不忘背对着她挥挥手。 「我为何要为这种人操心啊!管他该死还是该活,以后都跟我无关了!也别想再让我帮什么忙!」容芜恨恨道,扑进床里,又爬起来去将靠垫捡了回来抱住。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因为年假不剩几天了,之后容芜就要跟着容莹她们一起上族学,冯妈妈早上便不再叫她,放她睡到自然醒养好精神。 当容芜睁开眼后,感到胳膊碰触到了一处温热,扭头看去,一声尖叫硬生生地被她给咽了回去。 「啪!——」响亮的一巴掌响起。 庾邵揉着脑袋盘腿坐到了地上,迷糊地看向容芜。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容芜醒来时就见他坐在地上,胳膊却伏在她的床边,枕着睡的正香。 「……早啊!」庾邵揉着眼睛露齿一笑,本该是阳光灿烂的,却因他苍白无血色的脸庞而显的有些阴森。 「你不要转移话题!」 「唔……好巧啊,梦游也能正好遇到你。」 「……」容芜抓狂地扯扯头发,一字字地蹦出来道,「我要换衣服你给我赶紧消失……」 「好啊,需要帮忙参谋吗?我记得年节帮你选的布料很受欢迎的!」 「……你需要的只有消失。」 「得令!那待会儿见!」庾邵说完麻利地窜了出去。 「……」容芜又倒回床上,蒙着被子让意识更清醒一些,这才慢悠悠地换好衣服,唤杏春进来伺候洗漱。 接下来一天,无论她去哪里,庾邵都好像个尾巴一样粘着她,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进入族学。 还好在容芜的坚决态度下,早上起来不会再发现床边趴着有人了,但谁也不知他是不是在容芜睡下后才进来,天不亮就先离开了。 入族学的前一晚上,容芜兴奋的有些睡不着。第二天要上的是书法和诗词课,容芜半夜起来好几遍检查自己的东西有没有都带齐了,折腾到了寅时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辰时又顶着倦容爬了起来。 「小姐,今天咱们穿什么衣服啊?」杏春看起来比她还要兴奋,从衣橱里拿出了好几件新衣摆在床上,比来比去觉得哪件都好。 「都行。」 「那就这件紫色的吧!觉得小姐穿这个颜色真是好看~」 「……不要紫色。」容芜舀着粥的手顿了顿,不想看到赖在对面的某人得意洋洋的模样。 「哎?」 「除了紫色的,其他的都可以。」 「那……这件蓝色的怎么样?」杏春取过一件淡蓝锦缎绣青丝袂裙。 「嗯,这件也不错,适合你。」 听到他这么说,容芜直觉地想接着换,但看了看时辰已经快要来不及,便皱着眉点点头,跟着她到里屋去换了上。 收拾停当,杏春一直将她送到了学堂门口,容芜便赶她回去了。 还剩下了一人,容芜堵住不让他进去:「先生快要来了,你别来捣乱。」 「好啊,那我可以回去睡觉吗?」 「可……不行!」容芜秀眉倒竖,「你不许偷上我的床!」 「那就让我跟着你吧!小姑娘们上的族学是什么模样,说实话我一直都很好奇。」 「你……」 「四妹妹!」容芜还想说什么,被从另一边走来的容芬打断了,「还愣着做什么,快进去吧先生就快到了。」 「……嗯。」容芜只得跟着一起走进了学堂,容莹和容菱已经在了。里面除了先生用的大书桌外,下面还摆了四个小桌子,容芬坐下后,容芜便自己坐到了后面的那个空着的位置。 刚跟容莹她们打过招呼,就见一位衣着素淡气质温婉的女子走了进来。 「秦先生。」容莹笑着问好道。 「阿莹早。听说我们今天多了一位学生,那位就是阿芜吧?」 看到先生的目光看向了自己,容芜一阵紧张,连忙站起来自我介绍道:「先……先生好,我是容芜。」 「我是教授你们书法的秦甄,以后你叫我秦先生便好。」秦先生温和道,「书法是个慢功夫,需循序渐进,若课上有哪里跟不上的,可以随时问我或者你的姐姐们。」 「是,先生。」 「好,那我们便开始上课了。首先,阿莹、阿芬、阿菱先把留给你们的功课交上来,让我看看一个年假过后,手都有没有生疏。」 「啧啧,这位先生还真是温柔,要是放在小爷上族学的那会儿,一个字写不好不吃十个板子,也得罚抄个十遍百遍的!」庾邵斜倚在墙上,一边拿手指敲着容芜的桌子,一边闲闲道。 第四十五章 容芜也看着秦先生检查着她们的作业,看到容菱的那份后,眉头蹙了蹙,但还是温柔地将她唤到身边,细细指出她的缺陷。 反馈完每人的功课,秦先生拿起容莹的字帖来作范本,将共同的问题又着重挑出来讲解一遍,其中又配合着基础地方详细的解释给容芜听。 第一堂课结束时,她又发给每人两页新字,让她们回去各自抄写五遍。最后又单独留下了容芜,让她写一张字来看看功底,并且为她重新讲解了书法最基础的部分。 待容芜能够收拾东西回去用午膳时,已经过了午时,要抓紧时间然后再回来上下午的诗词课。 「四丫头,你看外面有人在等。」庾邵打了个哈欠,突然兴趣盎然道。 「是杏春啊,想必奶娘都等急了。」 「不,是个书生。」 「……书生?」容芜一愣,顺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真的见有一头戴纶巾的藏青书生打扮的青年在树下痴痴地看着这边。 「哪里来的书生?新来的先生吗……」容芜一边将书袋挎在肩上,一边往外面走去。 庾邵自然地想从容芜那里接过书袋,却在穿空时愣了下,默默收回了手。 容芜的注意力全在那个书生身上,并没有发现庾邵的异常,在与秦甄道别时随口问到:「秦先生,门外的那位先生也是教我们课的吗?」 秦甄顺着她的手指向外看去,目光从那书生身上无波地扫过,却见那书生在见她看来时眼神一亮,在她移开后又瞬间暗了下去,俊秀的面容透出强忍的扭曲。 「哪里有人?我怎么没瞧见呢……」 「……咦?是的呢,可能是我眼花了哈哈哈!那秦先生我先回去了,明天见!」容芜讪笑着挥挥手,跳着出了房间,不敢再看那书生,直接从他身边跑过去。 跑出很远后才渐渐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回头瞧了瞧,见庾邵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走来,不由紧张道:「秦先生看不到他!那……那他应当是……」 「没错啊,我早就发现了。」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容芜竖眉。 「我叫你看就是去看那有个鬼啊?啧啧……谁能想到都这么久了,有人还是人鬼都分不清。」庾邵嫌弃地冲她扁扁嘴,在容芜拳头拍来前又哈哈哈地大笑着躲了开。 「庾邵!……」容芜愤愤道,还想说什么时,见杏春的身影跑了过来,便忍了下去。 「呼……小姐,您跑什么呀?奴婢刚刚给您招手您都没理我……」杏春来到近前,喘着粗气道。 「咳,我没有看见你……好了我们快回去吧,下午还要上课呢!」 「是……」 一路上,任庾邵如何挑衅斗嘴,容芜都目不斜视地无视了他。杏春时不时偏头观察小姐的神色,只觉得她今日表情格外严肃,心里不由嘀咕是不是族学不太顺利…… 午膳冯妈妈专门做了容芜最爱的糖醋鸡,或许是因为上学会比较费脑子,容芜今日的胃口格外好,米饭都多下了半碗。 「嗯嗯,真好吃……」 「姑娘喜欢就好,上族学辛苦,奶娘每天都换着给你做!」冯妈妈见了高兴的合不上嘴,并微微瞪了杏春一眼,姑娘这么模样哪里向她刚刚偷偷跟她嘀咕的心情不好的? 「奶娘手艺真好,这肉酸酸甜甜的刚刚好!」容芜边吃边拿眼瞟庾邵。她本是对吃食没什么要求,这会儿故意吃出声音来,也是想刺激下对面的某个不能吃东西的鬼。可却见他自从回来,就这么拿手支着头,闭眸一副很疲倦的模样。 这般没有回应,吃着吃着兴致也就淡了下来。最终随便扒了两口米,就放下了筷子。 冯妈妈见姑娘脸色顺便就边,心里也跟着起起伏伏,连忙问道:「姑娘,可是哪里不对?」 「没有啊……」容芜摇摇头,「奶娘,我吃好了,收了吧。」 「再添碗汤吧?今日大厨房送来了新鲜的虾米,正好……」 「不用了,刚刚已吃的太多。」 冯妈妈冲杏春递了个颜色,让她上前去收拾碗筷,自己则温声劝道:「姑娘才刚去族学,与其他姑娘比本是没有基础,不要想太多,慢慢的总会赶上的……」 容芜一愣,回头见冯妈妈和杏春都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担忧模样,噗嗤一声笑道:「我真的没事啦……你们干嘛一个个的这么紧张?好了快收拾了吧,我休息一会儿还得去上课呢!」 打发走了两人,容芜不由又看向了对面的一直很安静的庾邵,咬咬嘴唇,伸手戳了下他的脑门。 「……嗯!」庾邵突然被惊醒,用手抹了把脸哝哝道,「这么快就吃完了?」 「你很累吗?」 「……还好啊!只是光看你吃的话,肯定会被馋死的!」庾邵说着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但见到容芜眼中闪出的隐隐担忧,怔了怔,渐渐收起神情轻哼道,「也是有一点累吧……」 「那你下午就留在这里休息吧,不要跟我去学堂了……但不许上我的床啊!」容芜在他兴奋前恶狠狠地拒绝道。 「小气……」 「这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吗?」容芜被气笑,「你也是侯府公子,礼学监的学子,有人教你姑娘家的床是想上就能上的?」说完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大,担心被别人听到,红着脸四处看了看。 「……你这小丫头,考虑的倒是多……」庾邵嘴角抽抽,「我又没有真的上去,蹭个边而已……」 「外屋有床榻,你累了可以去躺啊!为何偏要跟我挤……」 问到这里,庾邵默默闭了口,别开了脸。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容芜鼓着脸瞪了他一会儿,经这一打岔午休时来不及了,回屋里收拾了下下午要用的东西,便起身赶往学堂。 容芜自顾自走着,耳朵却竖起来听着身后的动静,猜测那人到底有没有跟上来。在拐角处,她装作掉了绢帕,在弯腰捡时偷偷向后瞄了一眼,当见到庾邵正打着哈切慢悠悠跟在她身后时,心里莫名感到安稳了下来,拍拍衣摆站直身子,弯唇继续向前走去。 下午教授诗词的先生姓徐,是一位五十岁往上的老者,留着几寸的白须,脸上虽皱纹叠生,一双狭长的眼睛却明亮有神。 诗词不同于书法,容芜对此可谓是一点基础也没有,听起来不由仿若云里雾里。再加上徐先生带着些许的口音,一堂课下来容芜听的是相当辛苦。 原本以为下课后徐先生会向秦先生一样给自己开个小灶,却见他直接夹着书本就准备离开学堂。 容芜急忙起身叫住他:「先生!请等一等……」 「嗯?」徐先生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她。 「容芜有些地方不甚明白,想请教先生……」 「我并未解释于你,你若自己就明白了,还要我这个先生做什么?」徐先生摸着寸须,晃着脑袋道。 「……」容芜被噎住,顿了顿,支吾道,「那……那先生何时解释给阿芜?」 「你还没有自己的见解,我又如何能直接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于你?」 「……」 「噗……」下面传来容莹的轻笑声,只见她走过来拉住容芜的手,抿嘴道,「先生的意思阿莹会解释给妹妹的,就不多扰先生了。」 徐先生哼了声,直接转身晃悠地走开了。 第四十六章 「……哎?」容芜不明所以地脱口道,不解地看向容莹。 「徐先生教授诗词,向来要求你先将它们都倒背如流,所谓读的多了,其意渐显。」容莹笑着解释道,「等你背熟了,将自己的看法讲给先生,他自然会告诉你哪里理解有偏差,哪里是正确的。」 「如此……」容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心里暗道族学的几位先生各有各的教学方法,怎么上辈子就没能好好珍惜呢。 若是自己从现在开始好好努力,不知以后会不会也成为大姐姐那样才学顶尖的人?这般想着眼睛不由看向容莹,见她笑的温柔,自己也禁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瞎想什么呢,大姐姐这么好的人,哪里是谁都能随便赶得上的?就连身份贵如澍玉公主,到最后不是也没能在祭祀典上争的过她? 祭祀典…… 想到这里,容芜神色不由暗了暗。 大周每四年会选出一位未婚的贵女担当祈之女神,在任职期间作为沟通人间与神灵的梁界,会出席各种祭典和颂神活动。 容莹入选在十五岁从女学结业的那一年,原本四年后即可换代卸任,正常的嫁人,但她却选择了连任。又一个四年过去,她仍然固执的继续担任祈之女神,直到容芜被送上敬天台,她早已过了普通女子谈婚论嫁的年纪,却不知为何仍独自守着那个位置。 虽然祈之女神是每一位大周贵女向往的身份,但容芜却不愿再见到那个高高在上却孤独落寞的大姐姐,只愿她这辈子能够觅得良人,能一直这么温暖美满下去。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容莹被容芜呆呆盯了许久,疑惑道。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大姐姐太好看,不小心看的呆了!」 「你这小丫头!」容莹红着脸嗔她道,「好了快回去了,还有这么多首诗要背,你今晚可闲不了了!」 「嗯……」 四人结伴一起下学,在花园处分开道别,向自己的院落走去。 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容芜回头,看到后面不远不近跟着的庾邵,冲他招了招手。 「怎么了?」难得被主动召唤的庾邵以为出了什么事,大步走了过来。 「你知道祈之女神是怎么选的吗?」 「自然知道。能够入选祈之女神的女子必须未婚,身份尊贵且容貌才学具上佳。」庾邵轻车熟路道,转脸瞅了瞅容芜,摇头道,「你还太嫩,看不出有无潜质,还是别想太多了。」 听他语气欠欠,容芜也没生气,接着问到:「那你觉得我大姐姐如何?」 「容莹?」庾邵摸了摸下巴,寻思道,「小小年纪气度已出,应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还得等她上了女学才能看出来。怎么,容莹想去当祈之女神?」 「你别乱说!是我自己随便想的……」 「嗯,最好就想想罢了。」 「……怎么?」听到他口气中的轻视,容芜不解看去。 「这些虚名有何用?容莹想去解救苍生便让她去,你还是给我省省吧!」庾邵说着拿手指轻轻扣了扣她的头顶,「到了年纪就乖乖嫁人,这世道谁能救得了谁?你这脑子能管好自己也就不错了!」 容芜的课程并不繁重,因年龄尚小,诸如琴棋和画等都无需参加。书法她已练了许久,跟起来也不算太费力,只有诗词感到有些困难。 因为是与容莹她们进程同步,教授的诗词不再是简单的律诗,那些大长句背起来着实很让容芜头痛。再加上徐先生习惯待你背熟后再进行讲解,几堂课下来,容芜解释没听到几句,被指责背的坑坑巴巴不过关的倒是不少。 这日没课,容芜把诗集笔墨搬到了院子里,最冷的时候已经过了,再外面坐的久些也不担心会生病。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信……」 「……信难求!」 斜躺在墙头的庾邵忍无可忍,吐掉嘴里叼的草根吼道。 「唔对……烟涛茫茫信难求!」 「是烟涛微茫信难求……」庾邵睁开眼,偏过头来认真地问道,「四丫头,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从小见鬼见多被吓傻了?」 容芜放下诗集,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答道:「是啊是啊,都是你们的功劳……怎么样,是不是很得意啊?」 「不得意,我觉得很愧疚。」庾邵拍了拍胸口,「小爷在此对天发誓,今后再也不随便吓你了!本来长的就呆,脑子再出点问题以后可怎么办……」 容芜干脆不再理会他,埋头继续跟诗集奋斗。 没错,她是背书的记忆力不好,这在前世上族学时就已经发现了的。正是因为知道自己这个缺点,容芜才什么都赶在了前面,提前认字、提前练书法,就怕到时候还会跟不上。至于诗词也是她偷了懒,平时宁愿去抄经文,也不愿看这些她着实不喜欢的东西,是以如今头疼也是自食恶果了。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赌……」 听着容芜老和尚诵经般地又念叨了一会儿,庾邵低叹口气,从墙头坐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打断道:「四丫头,你的先生就是教你这么背书的吗?」 「……嗯?徐先生没有教过怎么背书啊,只说了让我尽快把这一本都背熟了……」容芜苦着脸翻了翻后面还剩的页数,只觉得要跟它过到天荒地老永不分离了。 「那你已经会背多少了?」 「三……三分之一?」 庾邵挑眉。 容芜磕巴地又红着脸道:「三分之一也……也不太到……」 庾邵被气笑了:「从我见你拿到这本诗集,已经最少过去半个月了,你现在却跟我说连三分之一都没背到?容芜,你每天坐在这里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容芜自知他说的都是大实话,除了脸红也没有别的办法,手指把诗集捏的都皱了起来。 「给我。」面前伸过一只手来。 「……什么?」 「把书给我!」庾邵不知何时来到了近前,装作恶狠狠地瞪她道,直接把诗集抢了过来,大眼一扫,轻咳道,「《南方遇秋白》,背。」 「景……景年踏歌处,由有暗香来。旧人……旧人……」容芜打了磕,咬着嘴唇想了半天,还是不断地「旧人……旧人……」 「旧人焉何处!容芜,难的不会就罢了,这首最基础的怎么也背成这样?」 「这首我之前是背熟了的!真的!」容芜急声解释道,在接触到庾邵的眼神后又渐渐弱了声音,「是很久没看有些忘了……现在就又想起来了嘛……」 「嗬,若真的熟记于心,想忘也没那么容易。」 「说的容易,那我考考你如何?看这些你‘熟记’的东西这么久没看到底会不会忘 !」容芜看不惯他冷笑的模样,抢过书翻找着她觉得最难背的给他提问。 接连问了三四首,庾邵都脱口而出,洋洋洒洒毫无压力。再问也是给自己添堵,容芜闷闷翻回自己刚刚背的地方继续看去。 「喂,不提了?」 「没劲,不提了。」 「这下服不服?」庾邵用手指点了点桌子,想要重新吸引过来对面人的注意力。 「服,服,特别服!好了你别闹,让我赶紧再背一会儿啊!」容芜皱眉敷衍道。 第四十七章 「连最简单的都记不住,还背什么背……」 「庾邵!」容芜气恼道。 「我是让你明白自己的背书方法有着多大的问题,照此以往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庾邵神色是难得认真,「不理解讲的什么,只靠死记硬背是没用的。」 「可是徐先生说……」 「你家先生说世界上没有鬼你信么?」 「……」 沉默片刻,容芜放下诗集盯着庾邵的眼睛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先理解很重要。就算不明白每个字的意思,也要大致了解这首诗的背景故事以及诗人想要表达的感情。」庾邵解释道,「例如你现在背的这首游仙诗,讲的就是诗人梦中的事情。只需要明白都发生了什么,这些长句子自然串下来就不是问题。」 见容芜还是懵懵懂懂的模样,庾邵又叹口气,认命地把这首诗给她完整地讲了一遍。他的语调起伏好听,用的语言也是浅显易懂,就好像讲故事一样把容芜听的都入了迷,之后竟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通过庾邵给她串的故事,这些原本看起来前言不搭后语的诗句好像编好号的话本一样,一句句地重现了梦中情景,竟然很顺利地背了下来。 背完后,容芜自己也不敢相信困扰了她整整两天的困难就这么三言两语地解决了。 呆呆看向庾邵,只见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嗯,看起来也不是真的傻,还有救。」 「……那你救救我吧!」容芜顿时很没骨气地求助道。 「……」 「徐先生五日后要抽查前三十首诗,我才背会一半而已……」容芜扮作可怜巴巴地模样,抬眼瞅着他道,「如果背不出来,恐怕会给先生的印象就不好,那我以后……」 庾邵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容芜麻利地起身过去小心翼翼垂着,还不忘问道:「力道可以吗?」 「再重一些。」 「好的!」 庾邵其实也感受不到什么力度,只是觉得容芜现在这幅狗腿模样很是难得,便忍不住想要捉弄一下。似乎可以她在身后专注地给自己垂着背,庾邵闲闲又拿起那本诗集,随手翻了翻,只见上面许多地方都工整地做了笔记,还标了各种他看不懂符号,可以看出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真是傻……」庾邵轻笑着喃喃道。 「你说什么?」容芜没听清,从背后探过头来问到。 「我说,想让我教你,打算怎么报答啊?」 「你想要怎样?只要我能做到的,都答应你可好?」 「成交。」庾邵答应的之快让容芜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看着他懒洋洋地站起身,向房间走去。 那个方向…… 「哎你往哪儿去呢?那是我的卧房啊!」容芜急道。 「没走错。」庾邵背对着她摆了摆手,脚下不停地走了进去,丢下句,「我先去睡一会儿,每日给你讲故事也是很费心神,好了我知你感激,就不必送了。」 「……!!」容芜把牙咬的咯吱响,回头把书砸在石桌上,引来杏春往这里探头。 好在庾邵说话还算算数,每日临睡前都会挑出几首诗或几位诗人来像讲故事一样讲给容芜听。有时容芜听着听着眼皮子就开始打架,不知何时就悄悄睡着了,早上起来时,已不见他的身影。 听庾邵嘴里总说着要霸占她的床,却没见真的鸠占鹊巢,最多就是见他坐在地上靠在床边闭眼小憩。 对此行径容芜一直不能理解,直到有一次容芜刚午睡醒来,突然见庾邵破门而入,捂着胸口一副很痛苦的模样踉跄到床边,用头抵着喘息不止,任容芜怎样呼唤都没有反应。 豆大的冷汗顺着庾邵额头滑下,眉头拧成疙瘩,无一不昭示着此时他所承受的痛苦。 「庾……庾邵?」容芜怔住,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蹲下,试探性地伸手碰在他的脸上,微微一缩,「好烫……」 鬼魂的身上为何会有温度……还是这般灼热? 庾邵的身子,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 「你怎么了,我该……我该怎么帮你?」容芜颤着声音推他,却除了热外得不到任何回应。庾邵就好像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般,若不是粗重的喘息声还在,就好像死物一般无知无觉。 「你说话呀……我能怎么做你会好一些?」 「过……过……」低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溢出。 「什么?」容芜听不真切,焦急地俯下身子贴过去细细听,突然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力道拖进了灼热的怀里。 「……!」 压住她的手臂是僵硬的,脸贴着的胸膛亦是,硌的有些生疼。 耳边呼吸声越来越近,在容芜还未反应过来时,就感到庾邵像是渐渐融化了一般,头一顿顿地垂了下来,下巴最终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你……」容芜紧张地一动不敢动,完全搞不清此时的状况,只会结巴地蹦字。 虽然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身子被压着,容芜只觉快要接不上气来,但又不敢随便推他。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不像方才那么烫了,身子也软了一些。 就这么僵持了不知多久,只听耳边响起一声长长的呼气,接着就见庾邵费力地用胳膊支着床边缓缓直起身子。抬头看向容芜,眼神在憔悴的面容中衬的明亮,轻轻道了句:「抱歉,吓到你了吧……」 因为庾邵的高体温,容芜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浸湿,湿漉漉地也很是狼狈。 「你这是怎么了……」她顾不得自己的状况,见庾邵好像缓了过来,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在人间停留久了的反应么!正常正常……」庾邵扯了扯嘴角,摆出轻松的模样道。 「……」 容芜无语地看着他,直看的庾邵心里发毛,忍不住轻咳一声辩解道:「那个……我这情况不是比那个叫小宝的男娃好多了?别紧张嘛……」 「那最后……你也会像他一样消失吗?」容芜没心情跟他扯皮,表情认真地直接问到。 「那也得是完成心愿后啊!像我这种尘缘未了的,你就是赶也赶不走!」庾邵说着冲她呲呲牙,一脸坏笑道,「怎么样?若想早日摆脱小爷,就乖乖听话啊,小爷让你干嘛就干嘛,说往东就不……」 「可是,你的心愿究竟是什么呢?」容芜无情打断他,目光直直地逼向他,「寻找你的死因?可你自己却承认了是因为心悸。那是放心不下家人?如今崇安侯府上下虽对你的死仍难释怀,却也是在渐渐习惯,我不觉得你是那种放不下的人……国事抱负未平?别闹了,就算你这么说了我也是不会信的……那么,你的心愿究竟是什么呢?到底是因为什么,你才执着地留在此处不肯往生?」 「……」 容芜问完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回应。 庾邵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几次张了张嘴都没有说出什么,最终淡淡地移开了目光。 见他如此,容芜咬咬嘴唇,垂下了头。 「罢了,你既不愿说,我也逼不了你。我只是觉得,你若不告诉我你的真实目的,我很难帮的上你……」容芜说着,转身爬上了床,背对着庾邵躺下。 第四十八章 庾邵眉头皱了皱,想说什么又止了住,开口道的是:「衣服都湿了,去换了再睡,省的着凉。」 容芜默默地又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进了里屋去换衣服。等她再出来时,见庾邵正坐在地上靠着她的床边闭目养神。 她重新钻进被窝,盯着庾邵的后脑勺许久,忍不住小声道:「喂,你也上来吧。」 「……嗯?」 「听不见就算了!」容芜气鼓鼓地调了个身转到里面,掖实被子不再理他。 「咦,你真的让我上去?」庾邵难以置信地眨眨眼,「怎会突然如此好心?」 「……这,这不是能够缓解你的症状吗?」容芜闷闷道。 之后就没有听到庾邵的回答,过了会儿,感到脚下的床垫陷了陷,有人轻轻从下面跨到了里面,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躺了下来。 容芜心里噗通一声,捂着被子又转了个身,脸朝向外面,这才敢睁开了眼。 她的脸色有些泛红。不管怎样,活了两辈子这还是第一次跟男人同床共枕,虽然她现在还是个五岁的小女娃,虽然对方还是个鬼。 「呼……」嘴里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来,心里不断安慰自己这都是形势所迫,总不能眼看着他就这么一日日虚弱下去吧?反正他又不是人,更谈不上什么男人了……男女大防对他们俩这种情形好像也没什么作用吧…… 这样自我催眠着,容芜还真的很快就睡了过去。 她睡的香甜,终于如愿在床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庾邵却开始辗转反侧了。 感受到容芜平稳下来的呼吸后,庾邵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缩着的小小身影,心里远没有表面上看着的这般冷静。 「你竟……竟然看出了让我缓和疼痛的方法……」嘴里喃喃道。 没错,靠近容芜或接触她常用之物可以让他的不适得到缓解,并且可以延长他留世的时间。这一点也是他最近才发现的,在摸索过容芜所有常用之物后,发现床是带有她的气息最重之地,这也是他为何死皮赖脸地非要待在这里的缘故。 庾邵不是个会依赖别人的人,他本不愿让容芜知道这些徒增负担的,却没想到竟被她自己细心地发现了。 枕着手臂仰躺在床里侧,脑中回想着容芜的逼问,嘴里不觉酸涩。 「不是信不过你,而是……我自己也没下定决心……」庾邵苦笑道,「究竟是为什么呢?……终归是,不甘吧……」 如此过了几日,在庾邵的帮助下,徐先生对容芜也渐渐有了好脸色。再加上她本身就用功,如今有了正确的方法更是事半功倍,在诗词上进步的很快。 容芜的这一转变,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容菱了。原本总算可以在一门上压制她,如今也没了优势。有时被徐先生抽到不会背的东西,徐先生还会拿容芜的进步来给她做例子,更是让她难堪。 容芜自是察觉到了容菱对她的怒气,可也无可奈何。 这一世活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努力得来的,不可能因为要顾及姐姐的面子而轻言放弃。至于进行劝说这种事情,容菱又如何会听的进去她的?怕到时候关系会变得更差…… 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转眼间到了这一学年的末尾,传说中的末考即将来临。 容芜对此既期待又紧张,毕竟这是对几个月的学习的总评价,还会提交给侯府中的长辈们过目的。 考前这段时间,容芜每日都复习到很晚,庾邵也尽量放轻了动静不如打扰她,只等有不懂的地方再去解答。经过几个月睡床的美好待遇,他的脸色有了好转,未再有那日僵住的情形发生。 末考成绩出来后,容芜得到了不错的评价,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毕竟年中考她的成绩就让人眼前一亮,在书法和诗词这两项上甚至超过了容菱。 「四妹妹,恭喜了呢!」容莹笑着走来祝贺,「秦先生给你的评语可是最好的。」 「大姐姐别取笑我了,我是新来的,秦先生当然是鼓励为主!」容芜不好意思地放下评卷,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原来这种通过努力而得到的好结果,是这么让人有成就感啊!就好像做的每件事都是有意义的,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大家都不错,三妹妹也进步很多呢!」容莹点点头,见容菱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学堂,急忙冲她招招手唤道,「阿菱,等下我们一起回去,母亲那里说是中午到主院用膳……」 话音未落,就见容菱已经抱着书本匆匆走出了门,容莹有些尴尬地放下手,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大姐姐你说话总是这么轻声细语的,三姐姐都没听到呢!」容芜回过神来,立马找台阶缓解气氛。这种状况最近不止一次发生,她每次都要找不同的台阶也是很为难。 「是……是么……」 「那个……你们有没有觉得,三妹妹这个月怪怪的?」这时,一直沉默的容芬忍不住开口道。 「嗯……好像有一些,她已经很久没跟我一起下学回去了。」容莹蹙眉道。往常的容菱就好像容莹的小尾巴,无时无刻不跟随左右,而这一个月她总是一下课就独自匆匆离去,也不跟其她姐妹一起说笑了。 「难道是太用功了?」容芬迟疑道,「她的末考成绩可比中考好上不止一点两点,尤其是国事论,连先生都感叹不像是一个女娃能写出来的东西……」 因配合女学新增设的入门考试,昌毅侯府的族学也跟着开设了国事论的教授。其实这门课主要是给明年就面临着进入女学的容莹开的,容芬和容菱基本是旁听,却没想到最终的成绩确实容菱拔得头筹,着实让人大跌眼镜。 「这倒没什么,阿菱能用功是好事……我只是担心,她为何会突然疏远于我?就算她国事论成绩第一,我也断不会因此而有……有什么不满的……」容莹说着声音有些哽咽,眼圈红红地低下了头。 「大姐姐你别多想……三姐姐哪里是针对你?她也没跟我们亲近呀……一定是因为最近复习功课太累了!」容芜拉着她的安慰道。 「嗬,太累?笑死小爷我了哈哈哈!」庾邵不知何时坐到了旁边的桌子上,翘着腿表情夸张地笑道。 容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无声警告道不要添乱。 「瞪我做什么?那个丫头啊……有古怪。」 容芜从老侯爷和太夫人的院落中出来,两边树木嫩芽抽枝,微风拂面,一派春意。 刚刚被考问过功课,精神终以放得放松,再加上天气转暖,整个人都好像舒络了起来。容芜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手肘打在了伸出来的树枝上,啪地一疼,急忙缩回来放在嘴边吹着气。 「呦,长个儿了啊。」庾邵闲闲地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是那身藏蓝色的劲装打扮,背着手踏绿而来。 「疼……」 「真抽到了?让我看看。」庾邵蹲下身接过,只见白嫩的手腕上一道红痕赫然显眼,皱眉道,「傻不傻,人家树枝没动也要平白挨你一下。」 「……」容芜瞪眼,刚准备抽回手来,却见庾邵垂下了头,轻轻地冲着红痕吹着气,发丝从侧脸扫下,蹭着她的胳膊痒痒的。看着他难得认真的模样,容芜心里一动,竟然萌生了一丝丝地貌似感动的心情。 第四十九章 「你……多,多……你做什么啊啊?!!」一个谢字还没说出来,容芜就大惊失色地蹦起来,甩着手臂躲了老远。 庾邵淡定地擦了擦唇边,站起身来斜睨道:「没见识,不知道唾沫可以治伤啊?」 「……好恶心啊!」 「你说什么?竟然敢说小爷我恶心?」看到容芜戒备地把手藏进怀里,一脸嫌弃地瞅着他,庾邵状似要扑过去,吓的容芜连跳几下躲到老远。 「呀你这么恶心别过来啊!」 「……容芜?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呃,三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容芜一震,急忙站好,收起表情回过头去,却又被见到的情形吓的差点叫出来。 「这是我问你的话,自然要你先答。」容菱扬起脸冷哼道。她在今日老侯爷的功课考核中出尽风头,样样对答如流,将外人对她末考成绩的质疑声彻底打碎,老侯爷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赞许了她,这一切不禁让她有些飘飘然。 「刚刚有只毛虫掉到了我的肩膀上,好可怕啊……还好已经甩开了!」容芜说着扫了扫自己的肩膀,还怕她不信似的又仔细找了找地面,像是担心那毛虫还躲在附近阴魂不散。 容菱撇撇嘴,绕过她径直走了过去。容芜呆呆地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只见那纤细的肩膀上竟沉甸甸地攀浮着一个人,纶巾布衣,单薄修长,正是第一日上族学时在树下见到的书生。 倏的—— 书生回头,目光凛冽地投来,原本清秀的面容迅速地灰败下来,尸斑蔓布于脸上,眼眶凹陷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容芜。 容芜紧张的嗓子都要冒烟,忽然听身后庾邵的声音响起:「放轻松,不要跟他的目光对上,就当看不见。」 声音压的很低,却好似可以安抚人心。 「……」容芜努力松弛下面庞的神经,眼神微微上抬像是无焦距地观赏花园风景。 这一姿势一直维持到容菱的身影走远,在拐角处消失不见,容芜才长出一口气,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庾邵……那是什么?」 「嗯哼……传说中的‘人鬼交易,以愿换命’竟然可以在这里见到,真是有意思……」 「鬼魂为获得更多的时间停留在人间,有时会选择一种可谓捷径的手段——与人类作交易。」 「……作什么样的交易?」 「傻不傻?无非就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喽。」 「……」 「……瞪我做什么?小爷我又没交易过,如何能知道那么详细?」 容芜撇撇嘴,怀疑地哼哼道:「我看你轻车熟路的,谁知道暗地里都做了些什么……」 「博学也是我的错?容芜你讲讲理!」 「哦?那你说说,既然不靠这个,你又是如何留在这里的?」 庾邵张了张嘴,脸上闪过一丝狼狈地转过去。 「瞧瞧,心虚了吧?算了这次姑且就放过你,快接着说那‘以愿换命’是怎么回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庾邵小声嘀咕着。 「这样啊,那你今晚就自己找地方睡吧。」容芜淡淡道,施施然转身往里屋走去。 「别!别别……容四姑娘我错了,我这就给你解释……来来您坐好,要喝茶吗?」 「茶就免了,突然觉得肩膀有些酸痛……」 庾邵在背后冲她挥挥拳头又呲呲牙,还是扯出笑脸狗腿地凑了过去,哼哼道:「怎么样,力道可合适?」 「嗯,再重一点……哎呦你想掐死本姑娘吗?」 「……」 感受着庾邵手中传来的怨念,容芜抿嘴偷笑,暗道峰回路转,终于也让这个高傲的家伙吃了一次憋。 「好了,就按照这个力道继续按着,嘴里也别闲着呀!」 「喳……」庾邵叹口气,只觉得自己过早暴露了弱点导致如今被这小丫头片子吃的死死的,若是让从前的同窗得知向来只有占别人便宜的蟾月混到这种地步,还不得笑掉大牙。 「顾名思义,‘以愿换命’就是拿人类的阳寿为价,让鬼魂为其实现愿望。虽说这是留在人间的捷径,但很少会有鬼魂选择这条路。」 「这又是为何?」 「哼,选择与人作交易的鬼魂,就等于把命寄存在了那个人身上,同生同息,不得离开。就像那个书生,为了那一点点阳寿,落得只能靠躲在小丫头的肩上苟活,也是丢了做鬼的尊严!」 「同生同息,不得离开……」容芜喃喃念着,忽然蹙眉问到,「那也就是说那个书生缠上了我三姐姐,靠吸收她的阳寿来为自己换取时间?这会不会对三姐姐造成什么危害?」 「错错错!」庾邵摇了摇手指,轻咳一声道,「我刚刚说了,这是一项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的交易,只有双方自愿契约才能达成。容菱付出代价是一定的,但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可是三姐姐并不能见到鬼魂,又是如何与书生沟通的?」 「的确,容菱在清醒的时候看不到书生,甚至不知道如今有鬼正攀附在自己的身上。但到了夜间入睡后,书生变会进入她的梦,在黑暗中进行着交易。」 「入梦?!」 「没错。寻找执念过重的人类入梦,这就是入梦魂。」 容芜默默垂下了眼眸,容菱究竟是拿什么去跟那书生作的交换?又有什么愿望……一定要让鬼魂来实现不可? 「以愿换命……听起来总是蛮吓人的……」 庾邵听到身前声音弱了下去,坏笑一声,突然手下一用力,又赶在容芜发火前竖起食指支在唇边。 「嘘——外面有人来了。」 容芜一口气憋在嘴里,看向了门口,果然见不多时杏春推门迈了进来。 「小……姐……呃对不起奴婢又忘了敲门……」杏春抬眼就接收到了容芜眼神中未散去的怒气,吓得一激灵,支吾地站在门口不敢再动。 「没事,下次注意就好了,有什么事吗?」 杏春听到小姐的声音还是温和的,再偷看去也是面容带笑,好似方才的眼神只是自己的幻觉,这才松了口气禀报道:「奴婢这里刚刚收到了靖宁侯府二小姐递来的帖子,这就赶紧给您送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精致的纸笺。 容芜接过来打开,上面的字迹虽仍显稚气,却一笔一划写的认真,邀她三日后一同去祭祀典上观礼。 「是了,今年正是新一任的祈之女神评选……」 容芜收起帖子,对杏春吩咐道:「你去给传信之人回话,就说我收到了,待问过娘亲后就给姬小姐回帖。」 「是。」 杏春离开后,庾邵施施然坐到了她对面,一撩衣摆又翘起了二郎腿:「小丫头,你该不会还是放不下想去参选祈之女神吧?」 容芜看着他不怀好意的脸,只觉懒的再解释,兑回去了一句:「关你何事!」 「唉,年纪小就是不成熟,也不听哥哥的劝告,早晚要吃亏的啧啧啧……」 庾邵说完,就见容芜沉着脸站起身来,走进里屋关上了门。 「嘿嘿,这就生气了?这么久了还是不经逗啊……」庾邵叹口气,也跟着站起身想进去,却在推门的时候愣住了。 一下,两下…… 脸色黑了下来,啪啪啪地拍门嚷道:「喂喂!偷偷锁上门算什么好汉!」 第五十章 祭祀典在每年七月举行,意味感恩春天能够如约到来,并祈求秋季的丰收。然而在大周官家的典礼上,由祈之女神担当沟通神灵的桥梁,仪式本身更代表了人们的一种虔诚与信仰,是具有一定身份且着专门服饰方可观礼参加的。 崔氏得知姬洳专门邀请容芜一同前去,也未多加阻拦,只是因容芜年纪小,昌毅侯府并未将她的名字事先上报,是本不在观礼名单中的。于此,容芜有些不好意思地掏出帖子,上面姬洳写了名字这种事不用在意,她自有办法解决,崔氏无奈地笑笑,只得嘱咐出门在外注意安全,观礼时更要注意规矩。 到了约定的日子,容芜特意换上了黑底暗银纹的礼服,刘海儿也规规矩矩地被束在了后面,以珍珠别卡定住。出门前,冯妈妈还特意在她的眉心上用朱砂笔点了红痣,检查见没有什么出错的地方了,这才将她送上了马车,由杏春跟着一同前去。 昌毅侯府此次上报的观礼人员只有老侯爷和大爷容肃,容芜不便与他们同行,马车便直接驶到靖宁侯府外。此时已有马车停在府门口侯着了,容芜当是姬洳在等她,笑着迎了上去,却见车帘掀开,里面露出了冰雪般冷雕俊致的面孔,笑容就瞬间就僵在了脸上。 「……见过公子晏。」 姬晏倏地放下了车帘,容芜正愈发尴尬间,就见他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修长的身形现在容面前,让她目光堪堪落在腰间。 「阿洳还未出来,稍等片刻吧。」 「嗯。」容芜不明显地向后挪了两步,低头应了一声。 周围气氛就这么陷入了沉默。容芜想回马车上等,但见面前之人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只得跟着站在这里。 「听说你提前入了族学,可还适应?」过了一会儿,姬晏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还好……只去听了书法和诗词两门课,加上先生和姐姐们的额外辅导,倒不算太吃力。」 「嗯,开始会辛苦些,慢慢适应就好了。」 闻言,容芜悄悄抬头看他,这些话……算是鼓励吗? 今日姬晏也着了礼服,与容芜不同的是,男子的礼服为黑底金纹,弱冠年后需配白玉发冠,如姬晏这等年纪则以金色发带将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脑后。看惯了姬晏白衣翩翩的模样,第一次见他着深色正装,却又穿出了一种禁锢似的美感,让容芜禁不住咽了口口水。 「啧啧,瞧瞧这没出息的模样,平日里对我的那副凶悍架势都到哪里去了?」身后庾邵缓缓踱了过来,他去世时也有十六岁,站在这里身高比姬晏还要高出一个头。 容芜脸微红,趁人不注意时瞪了他一眼,又悄悄挺直了些腰板。 其实庾邵说的也没错。她不能每次见到姬晏气势就弱了下来,这种老鼠见到猫的心虚模样看的连自己都唾弃自己,如今对他已是无所求了,更没道理表现的低人一等。 看到容芜小脸紧绷,咬牙暗下决心的模样,庾邵嘴角弯了弯,视线又转到了姬晏的身上。 清冷孑然,一派生人勿近的气息,跟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并无二致。 不知为何,庾邵的目光渐渐变的复杂,脚步不自觉地向他走近,容芜看在眼里,忍不住失声叫了声:「……小心!」 话音未落,但已来不及。 随着容芜的叫声,姬晏转过身来,询问地眼神看着她。 「……不好意思啊,刚刚杏春差点绊倒,就……」 「小姐?奴……」杏春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接收到警告的眼神后又把话咽了回去,心里默默哭诉道自家小姐的眼神真是越来越吓人了嘤嘤嘤。 待姬晏回过身后,容芜才敢重新将视线转向摔倒在地上的庾邵,担忧地咬住了嘴唇。 姬晏鬼魂不近的体质向来被容芜当作避风港般安心的存在,可却在方才第一次产生了惊慌之情。尤其是见此时庾邵仍垂着头一动不动,心里焦急,却又不敢过去看他。 正不知所措时,姬洳的身影从府门中出现,与容芜相似的黑色礼服,却被她穿出了一股清冷之气。 走到门口时,姬洳停下脚步,淡淡对身后簇拥着的丫鬟婆子们道:「好了,你们都退下吧。」 「是。」奴婢们齐声福礼,向后退了五六步,远远地垂首侯着并不敢走开。 一举一动间恭敬妥帖,彰显了名门望族的礼教和规矩,看的杏春偷偷咽了口口水,心虚地瞅了瞅自家小姐。 「哥哥,容芜,我来迟了。」秉退众人,姬洳的脸上终于展出了一丝笑意,款款走到了近前。 「约了客人还迟到,该罚。」姬晏虽是如此说道,语气中却并无冷意。 「哥哥早早便出来了,替妹妹招待一下客人也是分内之事,对吧容芜?」 被点了名的容芜跟着笑了笑,摇摇头道:「不碍事的,我也是刚到而已。」 姬晏看了看时辰,未再多言,吩咐手下准备启程,便转身去了前面。 姬洳带着容芜一起上了靖宁侯府的马车,见容芜一步三回头,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疑惑道:「有什么落下了?」 「没,没什么……」容芜一惊,急忙回过头来扯出笑容。 「你的丫鬟会和我的一起跟在马车旁边,放心吧。」 容芜乐于她的误会,轻轻地嗯了一声,放下了车帘,也阻断了看向庾邵的视线。 车轮咕噜噜地响起,渐渐驶离靖宁侯府,容芜的一颗心却被悬了起来,突然有那么一刻想就这么下了马车,什么祭祀典,什么祈之女神,好像对她的吸引力都减淡了许多。 「阿芜?」 晃神间,听到耳边有人这么唤她,容芜抬头看去,只见姬洳在对面坐的笔直,脸微微有些泛红。 「阿芜,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自然可以呀……」突然被这么问到,容芜也有些局促而不好意思,腼腆地笑笑道,「那我也可以叫你阿洳吗?」 「嗯。」姬洳点点头,顿了顿,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抿抿嘴道,「说来也怪,明明我们两个年纪相近,关系却还不如你和哥哥。」 容芜听着有些赧然,心里默默道以崔氏和谢氏的关系,没道理不让她俩见面,估计是小时候见面合不来,大人们也就放弃了吧…… 毕竟上辈子两人可是见面如若无视的态度呢…… 「从前……我不太爱出门,或许就没机会见面吧……」 「我也是,那些姐姐们的请帖大多无趣,与我的话题也多围绕着哥哥。哼,我哥哥岂是供人随便闲聊的?」说着姬洳变脸之快让容芜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下后急忙挥手保证道:「放心放心,我对你哥哥可是毫无想法的!」 「哦,为何?你觉得我哥哥不好?」 「……」容芜呆住,看着面前原本和善的姑娘忽然冷若冰霜的盯着她,声音像是被哽在了嗓子眼里,「不……不……」 「不好?那究竟哪里不好?」 「咳咳咳……咳……」容芜被自己的唾沫呛到,咳嗽不止。但姬洳明显没打算这么放过她,像是背书般严肃地将姬晏从小到大的事迹倒筛子般地一件件抖了出来。大的容芜自然熟悉,但小到连他小时候从没尿过床这种事都不放过…… 第五十一章 「……」于是,等到了地方容芜脸色已是绯红绯红,下了马车后更是连姬晏所在的方向都不敢去看,倒惹的姬晏疑惑地投来好几眼。相比来说,一次说过瘾的姬洳满足地挽过容芜的手,唇边带笑地向宫门口走去。 通过身份检查后,容芜和姬洳随着姬晏上了观礼高台,在靖宁侯府的特定位置坐下。从上往下望着,可以看见在宽阔的祭台上,不少重臣已端站两列,清一色的黑色礼服显得整齐而肃穆。 观礼台周围也坐了不少人,姬晏一行走过时,不少人与他点头示意,却安静地甚少开□□谈。 「哥……」 姬洳刚冒出一个字,便被姬晏淡淡伸指在嘴边制止了。 姬洳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口。姬晏无奈地看了看她,还是低头探了过来。 「哥哥,你不用去下面吗?」姬洳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 「不能放你们两个单独在这里。」 姬洳嘟起了嘴,这份只有在哥哥面前才会露出的可爱模样,看的容芜都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抬眼间,见姬晏正看向她,目光相遇后,又冲她比了比手。 「……??」容芜拿着大眼看他。 姬晏轻叹口气,只得幅度更大地探过身来,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姬洳,这样贴近后倒显的姬晏整个身子都压在了容芜这里,霎时容芜感到身上汇集了许多四周的目光。 「观礼结束了先别走,昌毅侯会来接你一起回府。」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低低的声音震的整个脑袋都酥酥的,容芜僵硬地点了点头,待他重新直起身后才喘过气来。 接下来无事,祭祀典正式开始了。 今年选出的祈之女神是冀远侯府杜家的大小姐,芳龄十五。在祭台上的她身穿与众不同的白色宽服,腰间银白腰带束起盈盈纤腰,黑发低垂直至腿间,双手合十闭眸祈祷的模样温婉而虔诚,让人不可亵渎。 「真的是杜瑜表姐……」旁边姬洳喃喃道。 「杜瑜?」容芜没听说过这个人,不禁有些好奇。 「是二婶娘的娘家侄女,之前来府里坐过客。」 「咳。」姬晏的轻咳声让两人连忙住了嘴,正襟危坐地继续看向前方。 典礼进行的顺利,虽然壮观不已,但两个时辰下来容芜只是坐着都很累了,不由担心起在下面一直站着的老侯爷…… 果不其然,待典礼结束后,只有昌毅侯府的家仆带着令牌前来接容芜,禀报道因老侯爷体力不支已上马车休息,大爷正在照顾他。 容芜不敢耽搁,急忙起身跟着家仆往外走,姬晏带着姬洳也一直送她出去。 出了二宫门,大部分马车都已离开了,道路并不显得拥挤。一行人正走着,却忽然被几名宫廷侍卫给拦在了前面。 姬晏皱皱眉,正准备上前询问,就见一旁有个爽利的声音渐渐离近:「方才观礼时就想过来打招呼了,只是碍于人多不便,此时特地来送一送……」司马妗窈窈而来,凤眸横扫,正与容芜视线相对,唇角微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许久不见了,原来是……容芜妹妹?」 「……见过澍玉公主。」容芜暗叹一声,弯身福礼。 「不敢当,容芜妹妹既与公子晏兄妹一同,就不必在我面前多礼了。」司马妗等容芜礼数做全了,这才虚抬手腕漫不经心道。 容芜并不在乎这点小亏,起身后便不卑不亢地站在了一边。 司马妗打量完毕,转身面向姬晏时已换上了开朗的笑容,歪头俏皮道:「今年的祈之女神风姿着实令人惊叹,算起来杜家姐姐也是公子晏和阿洳的表姐了?」 「粗论起来,这么叫也无妨。」姬晏淡淡道,身子微微挡在了姬洳和容芜的前面,「昌毅侯还在等着容四小姐一同回府,公主若无事,我们便先行一步了。」 「不敢劳老侯爷久等,既不便多聊阿妗就不打扰了,公子慢走。」司马妗模样谦和地笑笑,微点头代礼,带着人与容芜擦肩而过。 公主礼服触到容芜手背上滑腻而冰凉,就像司马妗临走时看向她的眼神。记忆中,澍玉公主司马妗自视甚高,看在眼里的对手自始至终唯有容莹一人,对待其他人表面上倒是以爽快大度着称,人缘还算不错。容芜原本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只是秉着不愿招惹的态度能避则避,却不明方才这浓浓的敌意又是从何而来? 难不成只因为她站在姬晏身边,就平白无故地被入了眼?可她如今年纪尚小,姬晏又没有恋童癖好,怎么样都不该叫人多疑啊…… 「我们走吧。」姬晏的声音打断了容芜的思绪,嗯了一声急忙跟了上去。 一路无话,姬晏兄妹一直将容芜送上了昌毅侯府马车,才告别离去。 回到侯府后时辰尚早,老侯爷体力虚脱直接回房休息去了,容芜与三爷和崔氏打过招呼,也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庾邵还没有回来。 找遍屋里屋外,连墙头都点着脚尖看过一遍后,都没有发现庾邵的身影。 「难不成摔晕过去了……?」容芜揉了揉脸,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该啊,姬晏的体质对鬼魂来说并没有攻击性,只是相当于一个无形的屏障罢了……」 「小姐,冯妈妈问您晚膳想吃些什么?」这时,杏春敲门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杏仁露,「坐了一天也是乏了,小姐快趁热喝了吧!」 「嗯,放下吧。」 「是。」杏春有些遗憾地看着容芜自己拿起勺子,斯文熟练地吃着杏仁露,不由怀念从前需要自己来喂的时候了。这一年来小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对她和冯妈妈都不似原来那般依赖了。 「轰轰隆——」 窗外的声响让容芜停下了勺子,抬眼看过去。 「哎呀,打雷了,估计快要下雨了……」杏春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关上了窗户,室内一下子暗了不少,又点起了两盏烛灯。 「没关系,不用关窗户。」 「咦?……可是万一待会儿雨扫进来……」 「现在不是还没下?等到下大了,我会自己关上的。」容芜口气毋庸置疑,杏春只得应了声,重新打开了窗户。 雨前凉风嗖地吹进来,撩乱了容芜的头发,烛火也随之摇曳不定,乱乱地叫人心烦。 容芜让杏春退了出去,自己走到了窗边。外面已有零星小雨落了下来,地面微湿。 「死小鬼,你再不回来,我就连窗户都不给你留了。」静静看了一会儿,容芜丢下一句,转身进了里屋。 因之前与庾邵赌气,容芜一激动,将符牌割下了一角,在房门里侧和窗沿上各钉一块。原本没抱多大希望,却不知为何对庾邵格外管用,至此他再也不能随意穿进房来。 夜深了,容芜是被一阵雷鸣给惊醒的。看了看身边无人,披着外衣走了出去,一看窗户,忽然皱眉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窗户不知何时又被关了上,容芜刚一打开,就有雨扫到了她的脸上。顾不得一脸雨水,容芜踮起脚尖探身向外看去,借着屋内微弱的烛光,左右看了许久也未见庾邵的身影。 第五十二章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容芜穿上了外套,又取了一件深色披风罩在头上,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刚遛出院子,容芜就开始跑了起来,衣服很快就湿透了,但她并不知晓自己现在该去哪里。 像一只无头苍蝇般的穿过后花园,躲过一批护卫巡夜,绕到了池塘边,忽然慢下了脚步,一点点地靠近青石上安静趴着的一个身影。 月光下,庾邵面色苍白到透明,嘴唇和眼眶都呈深紫色,明明只有半日未见,棱角分明的脸庞却突然削瘦的好像快要陷进去。 「……庾邵?」颤着伸手碰触到他的脸颊,他似是对容芜的气息有所感应,眉头微微动了动。 「没事了,我来了。」 天边渐渐透出微光,未见太阳,已是晕红了半边。 庾邵缓缓睁开眼,感到自己被环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温……暖……? 他被脑中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本已太久没有感受过所谓的温度了,怎么会突然觉得这就是温暖呢? 低低咳了几声,刚支起了一半身子,便觉得好似千金般沉重,险些又跌了回去。 「呸,差点又丢了人,这破身子真是累赘……」嘟囔着擦了把虚汗,抬眼间却愣住了,眼睛中闪现出不可置信。 青石台上,容芜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身上搭着的外衣快要滑落,或许是因为冷眉头不适地紧皱着,手臂却还维持着微张…… 「喂,四丫头……外面冷快别睡了!起来回去了啊!」庾邵皱眉拍拍她,故意板起脸硬声道,「再睡就把你丢河里喂鱼,听见没有?快起来了!」 连吓唬待拍打,容芜总算嘤了一声睁开眼。 「自己摸摸脑袋,热不热?」庾邵揉了揉她的脸,努力让她赶快清醒些。 容芜迷迷糊糊地把手放在额头上,顿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庾邵松了口气,心里一句还好没发烧还没感叹完,就见她哑着声音嘟囔道:「不知道,感觉不出来。」 「……」 庾邵干瞪了她一会儿,风风火火站起身来,又开始拉她:「真是笨不哭你!走了走了,快回去让你那奶娘给你瞧瞧……」 「唔……」在庾邵的带路下,容芜没有引起外人的注意力,悄悄留回了房间。 脱了外衣就缩进了被窝,庾邵本想说什么,见她一脸疲惫也就忍着闭了嘴。看着她熟睡的模样,庾邵身子上的沉重感渐渐又翻涌上来,也轻轻地翻身在她身边躺下,一颗心终是安定了下来。 本以为就要交代到那儿了,庾邵拼上最后一口气才回到昌毅侯府,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回到容芜的院落了。意识消散前,他想到了或许能等到自己再醒过来,想到了或许这就是他早已不算生命的生命尽头,却没有算到容芜会找过来。 扑腾侧过身来,庾邵睁着眼睛看着容芜近在咫尺的睡颜,巴掌大的小脸绯红绯红的,秀气的眉毛还微微皱着,一副睡的不甚安稳的模样。伸出手指在她眉心抚了抚,接着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轻轻在她头顶拍了拍,低声道:「也罢,就算小爷欠你一条命。」 大概睡了一个多时辰,丫鬟杏春就推门进来了,庾邵睁开一只眼瞟了眼,又闭上不再理会。直到头顶有声音惊道:「呀,小姐怎么发烧了!」这才又倏地睁开了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垂头盯着呼吸有些加重的容芜。 「小姐等下啊,奴婢这就去找冯妈妈……」说着莽莽撞撞地冲了出去,连被子都没有给容芜掩上。 「废物!人都发烧了,不先找湿绢帕,找什么妈妈!」庾邵气的忍不住骂了句,翻身下床,伸手想为容芜掩被子,被子却根本纹丝不动。 「呸,怎么搞的我也像个废物?」庾邵不甘心,不停地集中精力去捉被子,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不知哪一次突然成功将被子带起来了!庾邵眼一亮,又再接再厉,终于拾拾掉掉地给她盖好了被子。 只是这一小小的举动,庾邵又冒出了汗,刚松口气,就听门又被推开了。冯妈妈表情严肃地疾步走过来,伸手在容芜额头上试了试,冷声问到:「小姐发烧你为何现在才发现?昨夜是不是又睡死过去了?」 「奴……奴婢……」杏春紧张地挫着手掌,支支吾吾地不敢回答。 「嗬,你应该还记得在朝恩寺里我说过的话吧?」 杏春倏地睁大了眼睛,抖着嘴唇结巴道:「冯,冯妈妈……」 「我可不是开玩笑,你身为大丫鬟若一点责任感都没有,迟早会害了姑娘!如若那样,还不如我趁早秉明了三夫人把你调开省事!」 「好!就这样办吧!」庾邵在一边鼓掌道。 杏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道:「冯妈妈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一定改,您知道奴婢看着小姐从小长大,对小姐是一片真心啊!……」 冯妈妈看了她一会儿,低叹口气:「唉,若不是知道你还有个真心,姑娘身边的大丫鬟早就换人了!」 「……妈妈?」 「这是最后一次提醒了,还不快去端盆凉水来!」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杏春破涕而笑,爬起身匆匆又跑出去了。 冯妈妈摇了摇头,坐到床边怜爱地拨开她额际的散发,感受到凉意的容芜在睡梦中嘤了一声,在她手心中蹭了蹭。 头上盖上湿绢帕,容芜生病的消息也报告了三房,很快崔氏就赶了过来,见到容芜难受的模样,急忙命人去请大夫。 把完脉,又开了药,大夫只道是受了风寒没有什么大事。 「好好的,怎么就让小姐受了寒?你们是怎么照顾的?」崔氏美眸扫去,一股高门的压迫瞬间从身上油然而散。三夫人以美貌温婉着称,平日里见谁都没什么架子,但这却并不代表她好糊弄。 一屋子下人由冯妈妈带头跪了下来,冯妈妈磕头道:「是奴婢没照顾好姑娘,奴婢愿领罚。」 杏春也跟着磕头道:「昨夜是奴婢守夜,都怪奴婢没及时发现姑娘的异常……」 「昨夜雨是急了些……」 「是啊,都下雨了小姐还不让关窗户,后来还是奴婢趁小姐睡着了才偷偷关上的,怕就是那一会儿功夫受了凉!」杏春正说着,又受到了身旁冯妈妈一记警告的眼神,悻悻地闭了嘴。 「小姐年纪小,有些事不能全由着她,就罚你二人两月的工钱,以后都提着心伺候小姐,可明白了?」 「是,夫人。奴婢明白了。」冯妈妈和杏春行礼应道,其他低等下人们也纷纷跟着磕头。 「……娘亲?」就在这时,床上传来容芜弱弱的声音。 转过脸去,还没来得及看到崔氏,视线就被庾邵一张放大的鬼脸占满了。 「……」 「哎呀!小姐又晕过去了!」 年假的最后几天,容芜就在床榻上度过了。唯一感到舒心的是庾邵好像转性了一般,几日来对容芜可谓是俯首帖耳,说往东绝不往西,听话乖巧的就像是个合格的小跟班。 「……」容芜享受了几日女王待遇,终是有些受不住,语重心长对他道,「庾邵,你可知你现在的模样像什么吗?」 「知恩图报的忠厚美少年?」 「不……是面上虚笑,内心却暗谋不诡的双面奸徒。」 「容芜!你怎么如此看我?」 第五十三章 「这不怪我啊!谁叫你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这么瘆人的!」 「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决定……」 「太好了,做回自己不要再让一个病人提心吊胆的了好吗?」 「……」庾邵双臂支起身子,探过来居高临下俯视容芜道,「小爷决定了,既然你这丫头好赖不分又不知感恩,从今往后就给你加一课,让你看清楚什么叫做一诺九鼎,从一而终!」 新一年开学,容芜要新加一门乐器课。 昌毅侯府的姑娘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乐器,府中再根据选择去挑选合适的先生。 容莹选的是贵女们偏爱的古琴,虽然会弹的人多,但出众的却是凤毛麟角。容莹的古琴师父是大周盛名的宫廷琴师柳凤子,经她□□,容莹在这个年纪的琴技已是出众,来日不可估量。 容芬选的是琵琶,容菱虽功课不好,却对音律极有天赋,一口埙吹的也是常得先生赞扬。 轮到容芜做选择时就犯了难,她上辈子是学的古琴,府中当初安排了让她也跟着柳凤子学艺,却不到两次课就被退了回来,之后府中又为她聘了其他的女琴师,也是学的三心二意,不得要领。 若论她为何要选古琴,应该是曾亲眼见过姬晏赞许过容莹的琴技,心中羡慕吧…… 除了这个原因,她其实对古琴一点兴趣都没有,不对,她是对所有乐器都一点兴趣都没有。 「唉……」用过晚膳,容芜坐在书桌前摊开字帖,落笔写出的却是鬼画符,心思全不在这上面。 庾邵哼着小调从门外走进来,还不往用脚踢了踢钉在门框上的一块符牌,心情不错地来到书桌前,一见容芜的字后又有些忍不住原形毕露地哈哈嘲笑道:「写的不错啊!啊对不住……或许应该是画的不错?」 容芜明日就要上报自己的最终选择,正在烦着,便白了他一眼继续唉声叹气。 「喂,这又是怎么了?」庾邵戳戳她的脑瓜顶。 容芜瘪瘪嘴,还是开口道:「你说……我学个什么乐器好啊?要不干脆不学了?」 「可以啊,那以后就可以看到各种花会茶会宴会上,有个姑娘只能坐在一边用手替别人打拍子了。」 「……唉。」 「这有什么好叹气的,你们小姑娘最喜欢的不就是古琴了吗?」 「不要古琴!被笑话也不要学古琴!」容芜像是忽然被踩了尾巴,炸毛道。 「……啧,这又是为何?」 「那个……学古琴的太多了,我不要。」容芜眼神飘忽,鼓起脸强找借口道。 没想到这胡诌的理由竟得到了庾邵的大加肯定,只见他拍了拍容芜的肩,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有志气,如今大周的姑娘们不知种了什么邪,一个个地都以练得一手好古琴为荣,你不跟她们学也是好的。」 「罢了……要不就跟二姐姐一起学琵琶好了。」 庾邵转瞬又换上了怒其不争的表情,板住脸道:「把手伸出来。」 容芜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伸出了手。 「嗯,还算不错,是个好苗子……」庾邵摸着下巴绕着容芜转了三圈,忽然咧嘴一笑道,「不如,就去学箜篌吧!」 「箜……篌?」 看着容芜呆愣的神情,庾邵反应过来:「是了,你个小丫头哪里知道箜篌是何物。」说着坐到了她对面,耐心地解释了起来。 箜篌非大周本土乐器,发源于晋国宫廷古曲,中间失传了数十年,如今被晋国的乐器大师元白改造重现人间。掰着指头来算,晋国会箜篌之乐的人也不过十几人,更别论大周了。 容芜听着庾邵说完,叹口气道:「你说的轻巧,既然会箜篌的人这么少,又能从哪里给我请先生呢?」 「先生的事好办,你就告诉我有没有兴趣吧!」庾邵笑笑道,眉宇间又有着一丝认真,「箜篌之音为上古雅乐,若是牵强弹奏,也是平白令其失了水准,不如不奏。」 容芜心里微动,不知为何在听了庾邵的介绍后,对这宿未蒙面的乐器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好奇心,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待她自己反应过来,就见庾邵满意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眺然道:「三月初九,又该会老友了。四丫头,晋国元白乐师的关门弟子墨凰不日将到闵京,正是你拜师的好时机。」 三月初九这日,正逢族学的休沐,容芜借口外出透风,只带着杏春便早早出了府。听从庾邵的安排,装作无意间路过了崇安侯府门口,正好碰见了一辆马车停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就见穿戴一身素白的庾兰从府门走了出来。 「……阿芜?」庾兰首先发现了容芜。 「庾姐姐,你这是要去……?」容芜见到庾兰的打扮也是一愣。 「今日是大哥的祭日,我去祭拜。」庾兰笑笑,将手中的篮筐递给了身后的丫鬟。 「庾姐姐,对不……」 「好了好了,怎么你总是对我道歉啊?」庾兰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止住了话,「你呢?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今日族学不上课,我就出来闲逛逛,正巧走到了这里。」 「也是巧了!大哥祭拜的地方离闵京城不远,既然你无事,要不要带你去山上透透风?」 「小妹,我们又不是去游玩,何必拉上容四小姐?」这时,一个略带青涩的少年声音从后面传来,一个面容与庾邵三分相似的少年牵马走了过来,先对容芜微笑着点头,接着略带责备地看向庾兰。 「阿芜又不是外人,怎么就不可以了?总归我们也是一天往返,耽误不了什么事。」庾兰握着容芜的手不放,侧头问到,「怎么样阿芜,一起去吗?」 「嗯……好的,如果方便的话……」容芜迟疑道,心里有些不舒服,微微看了站在一边的淡笑着的庾邵一眼,心里的不适之感更浓烈了。 来之前庾邵并没有告诉容芜今日是什么日子,只道在遇到庾兰后,只要跟着她就能找到想见之人。 他这种……对自己满不在乎的态度,让容芜想起来就忍不住生气。 「方便方便!走吧,我们上车。」庾兰高兴地拉着她要上马车,路过庾邝时,容芜却没有错过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凛厉,但很快就恢复了往常,一副没办法地模样摇摇头,叹口气道:「既然这样,我派人去昌毅侯府通报一声,总不能吭也不吭地就把人家的姑娘给拐走了。」 庾邵葬在了梅岭。 活了两辈子,容芜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山上青柏苍劲而挺立,不畏严寒地郁郁葱葱。墓碑所伫之地宽阔无余,风也吹的格外凛冽些。 「阿芜,将披风系实一些,省的着凉。」庾兰将头发拨进帽罩中,被风吹的眯起了眼睛。 「嗯。」容芜点点头,走近了墓碑。那上面只是简单刻了姓名与生辰足年,碑质上称却显得低调,若不清楚他的身份的,怕也不会对此有过多关注。 回过头去,见庾邵并没有理会自己的墓碑,而是站在崖壁边,不知眺向哪里。风吹的他的长发飘扬,单薄的衣衫抖的瑟瑟作响。 既然崇安侯府选做这里为他的安葬之地,想必这里对他的意义也是非同一般吧。 第五十四章 一边,庾兰已经把东西从篮筐中一样样地取出,有各类吃食,还有一坛酒。分门别类地摆好,嘴里笑着道:「好啦,都是你最爱的,这回就不跟你抢了,好好享用吧!」 「啧啧,油酥糖、生麻糕、千层玉仁饼、蜂蜜桂花露……可以啊妹子,以往这些东西能从你嘴里抢过一块都是你善良,现在竟然成盘成盘地端来了?」庾邵颇有兴致地饶了过来,俯下身子一一数过,最后将视线停留在那坛酒身上,「十五年的陈王酿!」 「……大哥,最近可好?」庾邝蹲下打开了那坛酒,倒进了三个碗中,「容四小姐不饮酒吧?」 「不了谢谢……」容芜急忙摆摆手,看着他将一碗递给庾兰,一碗自己拿在了手上。 「转眼间你都走了一年了,那边可有好酒好肉?清淡寡味的怕是很难忍吧……」庾邝的一番话让庾兰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嘴偷偷笑了笑。 「这杯酒,我们就先干为净了!」说着,兄妹二人齐齐举碗,一饮而尽。 「哈哈爽快!爽快!」庾邵靠在墓碑上鼓掌赞美。 「现在轮到你喽?」庾邝牵起一侧唇角,将另一碗缓缓撒在面前的土地上。 庾邵虚抬右臂像是接了过来,麻利地仰头饮尽,还用袖口擦了擦嘴。 啪—— 酒碗摔碎在地上,容芜眼睛一热,再也没忍住地扭过头去抹了把泪。余光一看,庾兰也是在悄悄拭泪。 再转过身时,庾兰已恢复了往常,淡笑着亲手清理着周围的杂草。容芜也来到她身边,一声不吭地埋头帮忙。 坟头上很是干净,一看就是常有人打扫的,并没有什么任务留给两人。 一时安静无话,庾兰垂头连刚冒头的草丝都不放过,或许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而已。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隐隐脚步声。 容芜来次是有目的的,心里一震,以为是庾邵所说之人,急忙转过头去。 山口处,一人白衣素服,外披银白暗纹披风朝这边走来。 竟然是……姬晏?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身边庾兰同样困惑,姬晏走到近前,冲她微微点头,而后径直来到墓碑前,将手中包裹着的长条掀开,赫然是一把雕工粗略宛若孩童手笔的木剑。 在碑前摆好后,姬晏又一言不发地在前面站了一会儿,而后转身又对庾兰微微点头,竟是要就这般离开。 「我会查清。」庾邝突然开口道,止住了姬晏的脚步。 「大哥的死因,他去世前都做了什么,最后见了谁,究竟发生了何事。」 「……二哥?」庾兰捂住嘴,满眼难以置信地看看庾邝,又看向姬晏。 姬晏原地站的挺拔,闻言并没有回头。 静默了片刻,清冷地丢下道:「我等你做到。」而后提脚离去,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容芜一眼。 「二,二哥……你方才是什么意思啊?大哥生前最后见的人,不就是……?」半晌,庾兰才找回了自己声音,咬着嘴唇道。 庾邝没有直接回答,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淡淡道:「你不要乱想,这件事就交给二哥好了。」 「可是……」庾兰花未说完,就见庾邝已经转过了身去,不愿多谈的模样。 容芜心里波涛汹涌,联想到庾邵对姬晏的一贯态度,不由向他看去,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却只见他事不关己地靠在墓碑上,伸脚无聊地踢点着地上的木剑,面上还带着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容芜只觉得脑子一团乱,怎么想都毫无思绪。若说庾邵的死跟姬晏有关,她是不怎么相信的……那么庾邝最后那所有所指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他是发现了什么吗? 正乱想着,远处又传来了一阵清脆如珠盘落玉的乐声,是容芜从来没听过的。 庾邝兄妹同时也听到了,纷纷抬头朝那个方向看去。 庾邵眼一亮,从墓碑上跳下,冲着容芜道:「快,我们要找的人终于来了!」 容芜眼神放大,难不成这就是箜篌之音? 仿若山涧流水般清澈,又如同林中翠鸟悦耳沁肺,让人发自内心地澄净起来,不由一时听的呆住。 「……这是何人在奏乐?」庾兰痴痴道。 「我们过去吧。」庾邝说着,已经率先提脚往声音之处走去。 「啧,这小子什么时候对音律这么感兴趣了?」庾邵摇摇头,推了推容芜,示意赶紧跟上。 几人顺着声音寻过去,终是在不远一处平坦之地看到了五六人围住的圈。待转到侧面,这才清楚,一位刚及弱冠的少年端坐于石头上,正专注地拨弹着面前形状奇怪地乐器,在其他几位随从围着的中心,可见地上插了三炷香,白烟袅袅悠长,好似要随着乐声飘到天际。 一曲终了,少年缓缓睁开眼,盯着地上的三炷香,开口不急不缓道:「蟾月啊蟾月,梅岭太大,感觉是找不到你究竟安神何处了。总归乐声传情,还是可送你一程的。」 「噗……」庾邵闷笑一声,肩膀抖动的厉害,「这个死路痴老毛病不改,找理由倒还是一套套的!」 弹奏箜篌的少年似是感应地看了过来,庾邵拍了拍容芜叮嘱道:「之前教你的话都记下了吧?待会儿……」 说着说着渐渐消了音,看着庾邝走出去和后面说的话,面上转而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见过墨凰先生,在下蟾月之弟庾邝。早闻先生之名,并有幸得知你与他的赌约之事,家兄曾言将找机会引我二人相识,只可惜……」庾邝说着,面上微寞,转而又正了正色,认真一揖道,「邝仰慕先生已久,还望先生应赌约之请,收邝为徒!」 少年听候许久没有反应,就在庾邝有些尴尬时,缓缓抬起眼打量向他,轻言道:「所以说,你就是那个蟾月定下的承约之人?」 「所以说,你就是那个蟾月定下的承约之人?」 前面两人的谈话还在继续,庾邵却在这边跳了脚:「屁话!那小子让他听个曲儿都能睡着,让他承约?让他学箜篌?怎么不让他上天呢!四丫头,我跟你说啊……丫头?」庾邵转头见容芜面上呈现出惊恐之色,张了张嘴,急忙安抚道,「你别急,墨凰那家伙虽然路痴了些,但脑子还算清醒,不会……」 容芜却没有理会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的庾邝,好像要将他看穿。 「既然是蟾月所定,你可有证据?」 「在下的箜篌为家兄亲授,还请先生鉴定。」庾邝一抱拳。 墨凰眉微抬,看了他一眼,接着对身旁随从一点头,随从会意摆好了箜篌。 「公子请。」 庾邝回礼,坐到了方才的石台上,垂眸静想片刻,手轻抬,摆在了箜篌之上。 「搞什么……这小子什么时候学的这般有模有样了?」庾邵莫名其妙地看着,却在乐声响起时瞪大了眼睛。 「这是……《月下引》?」 墨凰听到后也睁开了眼睛,有些失神地看过来,好像透过庾邝的身影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哎,二哥什么时候也会弹箜篌了?……」庾兰站在容芜身边,挽着她的胳膊喃喃道,「以往只知大哥房间角落里有一架箜篌,却蒙了灰也不怎么见他弹过,以为只是摆摆样子的,却不知二哥也会啊……」 第五十五章 一曲奏毕,墨凰缓缓点点头道:「神态和风格都与蟾月相似,这种曲调也只有他能教的出来。《月下引》乃我为他所作,既然传于了你,想必承约无误……小兄弟,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庾邝。」 「庾邝。」墨凰点点头,「我会在闵京小住,你可前来,但拜师就免了罢。」 「多谢先生。」庾邝有些小失望,但还是恭敬地行了礼。 告别了墨凰,庾邝兴奋地走了回来,与庾兰说着什么,庾兰也是为他高兴。视线移向容芜时,见她像是见了鬼似的向后退了几步,躲在庾兰的身后,笑意不由减了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真没想到二哥还深藏了一手!大哥也是偏心,偷偷教你却不教我……」下山的路上,庾兰不满地嘀咕着。 「你整日忙着各种功课,还有聚会赏花,见上一面都是难……」 「哼,借口……你们不是比我还忙?」 「好了好了,等二哥跟着墨凰先生学成,再来教你可好?」 「那可说定了……」 容芜默默跟在后面,心里有一个想法越来越萌芽肯定,看了眼身旁皱着眉头的庾邵,冷冷道:「你根本没有教过他,对吧?」 庾邵转过头来,看着容芜认真道:「多年前因机缘巧合结识了墨凰,但我与他交情和赌约之事并未告诉过任何人。平日在府中极少奏箜篌,更别论亲自教授庾邝……」接着嘴角抽了抽,摇摇头道,「但从他今日的表现来看,的确是我□□出来的模样,连起手落势都带着我的影子,要被师父看到了非又要骂上一顿。」 「你的师父是墨凰先生?」 「不,我师从元白。」 「可你不是说……墨凰是他的关门弟子吗?」 「嗬,那个老不正经的,关门开门不就是动动手的事?」 「……」 庾邵叹口气,看着前面的背影道:「真是怪了,难不成是我梦游时候逼着庾邝学的箜篌?」 「或许是……上辈子的事呢?」容芜低声道,说到最后声音小的几乎听不到。 「嗯?」 或许是……上辈子你真的教过他呢? 或许……他也是,重生而来的呢…… 回到府中,容芜还没有时间消化今天发生的事,就被容菱的出现给打断了。 半夜,杏春一脸为难地领着头发散乱的容菱敲门走了进来。 「小姐,三小姐想找您一同睡……」 容芜见有人进来,条件反射地一把拽起被子将睡在里面的庾邵蒙了个严实,继而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多此一举,尴尬地转过了脸对她们扯出笑来。 容菱愣愣地看着她麻利地一系列动作,张张嘴道:「容芜,你床上有人吗?」 「没,没有哇!」容芜说着赶紧又把庾邵脸上的被子给拉下来,挺着胸脯指了指,「你看,空空的啊!」 容菱白了她一眼,绕过杏春走了过来,爬上床躺到了里面,吓的庾邵跳脚翻出来,头朝下摔在了地上。 容芜皱着脸不忍直视地别开眼。 「今晚我跟你一起睡。」容菱下命令般地说道。 「……三姐姐,你精神好像不太好?」容芜努力装作平静无波的神情问到。原先的攀在她肩上的书生好像不见了一般,但她方才却忽然从容菱身上看见了仿佛重影般的书生影像,一晃而过,苍白的脸庞与容菱瞬间重合。 「哪有?你的意思是嫌弃我不成?……」容菱硬着声音指责道,却在接触到容芜眼中的担忧后顿了顿,弱下了声音,「就是……最近总是做噩梦……」 容芜不由看向庾邵,只见他了然地撇撇嘴道:「成天夜间与鬼魂做交易,哪里能睡好觉?怕是再过不久,她都要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吧!」 「那可怎么办……」容芜脱口而出道。 容菱以为是在问她,哼了一声拖过被子蒙在了头上,闷闷道:「不要你管,睡你的吧!」 看着身边鼓起来的一小团,没有安全感地蜷成胎儿状,容芜轻叹一口气。她应该也是怕极了吧……与容莹关系僵了后,只能跑到自己这里了。 「没事了三姐姐,快睡吧。」容芜轻柔地拍了拍她,也重新躺了下来。 只有庾邵怨念地坐在地上,瞪了容菱一会儿,认命地靠在床边闭上眼睛。 庾邵有些不淡定了。 本想着只有一日,却没想到往后每天晚上,容菱都准时出现在容芜的卧房里。也难怪,因容芜有符牌的关系,容菱在这里竟然可以一觉睡到天明,这几日气色已是越来越好。 但容芜却一点也不敢放松下神经,有一晚上突然惊醒,见庾邵挡在了自己身前,他的面前赫然漂浮着一缕白烟,一头还连接着熟睡着的容菱,隐约可以看出是那书生的容貌。 「你这又是何必……我寄附于人类,你又能高尚不到哪里去呢?」书生沙哑的声音说道,有时还会突然转换成容菱的嗓音,在夜间显的格外空灵诡异,「若不是能延长时间,你又为何要留在这个丫头身边呢……护着她,也是为了你自己吧……」 「我不高尚,但也不会依赖于任何人。能多在一天就是一天,如果哪一天挺不住了,走了便是,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你这个模样。」夜色中,庾邵的声音轻柔又带着一丝不屑,冷哼一声,「好了小鬼,现在是小姑娘们的睡觉时间,你也回去安生一会儿吧。」 接下来是一片寂静,容芜连忙闭上眼睛装睡,也不知道那书生是否还在外面飘荡。 总归有庾邵在呢,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好担心的吧? 好像自从他来到了身边,对于鬼魂就不那么害怕了。明明身边睡着一个鬼,却还能一觉好眠到天明,想想也是神奇。 想着想着,容芜唇边悄悄弯起一个弧度,手指一点一点地蹭到床边,摸到了一处光滑柔软,小心翼翼地勾起一缕头发,握到了手心里,就这么安心地又睡了过去。 几晚平安,只是有一日清早容菱刚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庾邵有些可怜兮兮地揉着自己的后脑坐到容芜对面道:「四丫头,你知不知道自己晚上睡觉有些不老实啊……」 「嗯?」 「你的手怎么总是拽到我的头发!」 「怎么会!那一定是你太不老实了,头发都缠在了我手上!」容芜鼓起脸,一本正经地驳斥道。 谁知庾邵听后眼渐渐瞪大,一脸的不可理喻:「可是昨晚我都只靠在了你的脚边!为何早上我的头发还能在里手里啊!」 「……!」容芜也瞪着眼,咬了咬嘴最终梗着脖子道,「就,就是啊!你是怎么搞的啊!」 「……」还是庾邵败下了阵来,指了指她的脑门,一副没有办法的模样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气很好,越来越转暖,也可以换掉了厚重的外衣。 容芜觉得脸皮厚一些则天下无敌的感觉甚好,脚步轻快地来到了学堂。因为拜墨凰为师的计划暂时泡汤,容芜又拒绝了容莹的提议一同学习古琴,正巧得知授埙的先生就是书法先生秦臻,容芜对她印象极好,便决定继续跟她学埙。 乐器授课时间为各自的先生自行安排,秦先生便干脆每日下课带着容菱和容芜回到她自己的院落。 第五十六章 与其他先生不同,秦甄是孤身一人入的京,就寄身于昌毅侯府中。容芜并不清楚她的来历,却总觉得能有一身淡然风骨的女子不会是寻常人。 「阿芜是第一次来,阿菱就先给妹妹吹奏一曲吧?」秦甄从房里端出茶水和点心放在院中石桌上,笑着说道。 「是,先生。」说道吹埙容菱可不怯场,一曲下来悠扬流畅,容芜啪啪啪地鼓起了掌。 吹埙课授的很是轻松,几人喝喝茶吃吃点心,说说笑笑的好像聚会一般。此时的秦先生没有了书法课上的端肃模样,好像是邻家大姐姐,还会开着玩笑,竟也是个活泼性子。 容芜没了拘束,支着下巴听着秦先生示范埙曲,捏起一块点心歪头想与容菱说几句话,刚转脸就被噎地咳嗽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一缕熟悉的白烟从容菱的头顶冒了出来,书生样貌渐渐成型,伸手向秦甄探了去。 「阿甄……」用着容菱的嗓音说深情的话,那场面怎么看怎么怪异,但容芜的注意力却被他二人的神情所吸引。 书生双手温柔地捧起秦先生的脸,不清晰地五官影像中,一双眸子里透的怜惜却是那么清楚。秦先生吹的埙曲不知何名,但让人听的是那么忧伤,像是在怀念着谁,续续断断,声声泣泪。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秦先生缓缓睁开眼,视线仿佛在空中与书生对上,表情有一瞬的怔忪。容芜扭头见容菱表情呆呆,像是个没有灵魂的玩偶,心里担心,急忙伸手晃了晃她的胳膊,唤道:「三姐姐!」 白烟倏地收回容菱体内,容菱像是被点醒,浑身一震,眼神无焦距地轻吐了一声:「阿……臻……」 秦先生眼眸放大,难以置信道:「你说……你刚说什么……」 「……哎?我,我怎么了……」容菱却忽然缓过神来,先是一愣,接着好像想起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脸涨的通红捂住嘴支吾道,「对不起先生……我刚刚,刚刚也不知怎的……」 「无事……」秦甄浅浅地笑笑,目光投向了远方,自言自语道,「都快十年了,我还在期待什么呢……」 「都快十年了,我还在期待什么呢……」 告别了秦先生,在回去的路上容芜脑子里一直浮现着这句话,秦先生与那书生……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容菱虽然表面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但容芜却知道在夜晚她时不时会抽搐不止,然而从她醒来后的表现来看却是不知,也是让人操不完的心。 回到了房间,容芜忍不住问到:「庾邵,怎样才能让那书生从三姐姐体内分离开?」 「你不问我也正想说这事。」庾邵坐下道,「本以为那书生只是暂时借身还愿,却没想到他的执念越来越重,本已身死,奈何还想要的越来越多,你姐姐的身体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支撑……不住?那会怎样?」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庾邵白了她一眼,「这种事我也没亲眼见过,不如咱们等着瞧一瞧?」 「……」容芜被噎了一下,忍了忍,继续道,「既然这么严重,那我们快想办法把他赶走吧!」 「好啊,等那丫头又来了你跟书生商量商量看。」 「……庾邵!我不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啊?」庾邵摸摸鼻子,「想要让人家走,你又不想事先知会一声,来硬的吗?。」 「既然这样,你与那书生难兄难弟的,由你去知会更好。」 「好啊,到时候凭借小爷的俊朗外表和三寸不烂之舌,定能令那书生立刻自惭形秽地有多远走多远!」 「……真的不是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吗?」容芜面无表情看着他道。 「那倒也不错,大家一起鬼魂世界做个伴,嗨姑娘,缺向导吗?」 「……」 论脸皮的厚度,容芜自认还修炼不到家,跟庾邵还差了不止几个境界,她认输。于是她选择了另一种解决方法。 「天气热了,屋里留不了那么多人,不然你自己找地方解决睡觉问题?」 话音刚落,就见面前噗通跪倒一个鬼,高呼道:「姑奶奶小……的知错了,这种关键时刻还得您亲自上场啊!您放心,小的就是您那忠诚坚定的后援保障……」 是夜,容芜默默等待着容菱先入睡,然后找机会见到那书生。可是今晚的容菱不知在兴奋什么,翻来覆去一直到半夜了也不消停,直叫容芜困的眼睛发愣,连庾邵坐在床边地上挥舞双臂为她无声地加油鼓起都坚持不了了,眼一闭直接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是被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给吵醒的。眼睛还睁不开时,就听见耳边庾邵冷哼一声道:「你还是省省吧,那点小骗术也就能糊弄下小姑娘,丢不丢人。」 「在下句句属实,阁下既无资格为容四小姐做决定,不如将她唤醒亲自选择……」说话的声音是容菱,吓的容芜一激灵,而后忽然反应过来应是那书生在说话。 「你哪只眼睛看到小爷替她做不了主?小爷现在就明确的告诉你——不,可,能!」 容芜心里七上八下的,两人到底在说着什么,让庾邵情绪这般激动的?悄悄睁开了眼睛,正好与夜色中庾邵的视线相遇,那其中的认真让她不由一愣。 庾邵见容芜醒了,立马换上了恶狠狠的表情:「不让你睡的时候偏睡,现在该睡了你又给我醒过来嗯?」 容芜无辜地揉了揉眼,蹭蹭坐了起来靠在床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身侧容菱的声音阴惨惨道:「既然容四小姐醒了,庾公子就不要越俎代庖了吧,请听在下一言……」 故事发生在渝南的一个水乡小镇上。刺绣大家秦府有女聪明伶俐,从小酷爱诗词书法,秦老板只此一位独女,格外宠溺,便悬赏有识之士担任女儿的先生。 揭榜的人不少,却都被挑剔的小小女童给挡了回去,直到有一天,一位身着朴素的书生负手走了进来,缘分也就此展开。 朝暮相对,亦师亦友,亦父亦兄。书生手把手地讲授女童写字,念诵诗词,并且会吹好听的埙曲给她听。随着女童渐渐长大,那耳边的一声声「阿甄」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掀起一片无声的涟漪。 终是在及笄那年,少女盛装打扮,娇俏的连三月春意都羞于见人。她来到书生面前,袖口半掩,一双明眸却闪烁着期待:「先生既无意于致仕,不如就做我一辈子的先生好了?」 书生先是一愣,接着浅笑着看着脸色已有些绯红的少女,那小鹿般的眼神此时咕噜噜地不敢与他对视,手中折扇「嗒」地轻打在少女的额头,低笑道:「只是先生啊……那好,回头我就开一家私塾,允许你来蹭课蹭到老。」 「啊?不行!……」少女听候眼睛一瞪,柳眉倒竖道,「先生只能有我一个学生!先生……」说着看到书生眼中的笑意欲深,脸突地红起来,声音隐了下去,一跺脚,转身就想跑来,手腕却被温暖的手掌握住。 讶然回头,一对凤凰于飞对簪轻轻插入了她的发间。 「于飞于飞,凤凰涤舞,古有佳人,思我余年……」 书生低柔的声音仿佛让时间都静止了,当被拉入带有水墨气息的怀中时,少女在那一刻紧张到忘记呼吸。 第五十七章 「阿甄……我的小凤凰终于长大了。」 此事很快在小小的水乡中传出,相差十二岁的年纪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论闲资,秦老板本是强烈反对,奈何扭不过女儿,只得放下话来,若书生能考取功名,便答应把女儿嫁给他。 即便志不在入仕,书生还是选择踏上了赴京之路。 分别时,书生疼惜地为她擦掉泪水,喃喃道:「这么多年来,我从不知道学了满腹诗书是为了什么,直到遇见了你——」 「感谢能让我成为你的先生,如果考取功名便可以换得与你厮守,我会拼劲全力……」 「阿甄,你等我。」 「……后来呢?」书生的话突然停在了这里,容芜忍不住开口问到。 「后来……后来啊……」书生缥缈的面容闪过一丝厉色,好似因痛苦而扭曲起来,「后来我差一点就能到闵京了,却不料!……」 「可是遇到了逐流匪?」 「你怎知道?!」书生猛然看向庾邵,眼中的痛苦瞬间放大,挤出声音道,「就是那帮毫无人性的逐流匪……他们出尔反尔,夺走财务后竟还……」 「什么是逐流匪?」容芜见书生又陷入了回忆中,偷偷拉了拉庾邵的袖摆小声问道。 「逐流匪代指那些没有固定居所,走到哪里劫到哪里的一伙土匪。他们凶残至极,不仅谋财,更以嗜血为乐,从他们手下逃出生天者极少极少。」庾邵说着目中透出几丝同情,「大概十年前,闵京城外发生了一起震惊朝内外的惨案,一伙逐流匪袭击了一间客栈,从掌柜的到店客三十一人无一生还,据说死相还很是凄惨……因事情闹的巨大,朝廷出动了军队剿匪,让那时年幼的我还有些印象。」 容芜同情地看向书生,心中光是想想就觉得场景惨烈,更何况亲身经历。 「天降横祸,令我与阿甄天人永隔,甚至来不及一句解释……当我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是这般形态,这么些年一直跟在阿甄身边,看着她独守誓言,又独自到了京城,心中越发割舍不下,生怕自己若真的消失,她遇到危险了该怎么办?」书生情绪平静下来后,继续哀伤地诉说着,抬起头看着容芜恳切道,「如今我的时间已是快要到了尽头,唯有一愿还望容四小姐应允!」 「你……」 「够了,我方才说了什么?」容芜刚开口,就被庾邵突然的一声冷笑打断,「你的故事很好听,可也就仅限骗骗小姑娘了。」 「在下句句属实,还望容四姑……」 「我说你就不死心是不是?把小爷的话当耳旁风可不是什么好修养!」 书生没有理会庾邵,一双眼睛深深盯着容芜,直把容芜看的不得不开了口:「你……你想要我帮什么?」 「你闭嘴!」庾邵皱眉,猛地训斥了她,刚要再说什么,就听书生迫不及待地抢了先。 「请四小姐肯借在下身体一用,只需当当正正地与阿甄解释了这么多年无法践约的原因,在下再无所求……」 「三姐姐不是已经应了你?为何还要我的……」 「三小姐之身毕竟只是普通,如今已到了承受相融的极限。而四姑娘……想必你也清楚自己的体质对于鬼魂来说的特别,如果能借用你的身子,在下便可以以清晰的形态出现在阿甄面前了。」 「……借我身子?你想怎么借……」容芜心里有些害怕,目光不由投向了庾邵,却见他好像生气了一般,冷笑着转过身去不再管她。 「很简单,就像如今我与容三小姐这般,达成契约即可相融……」 「等等……你究竟与我三姐姐做个何交易?」 「在下早已空无一物,唯剩这个脑子和一肚子的才学。」书生垂眸笑了笑,「正巧是三小姐所需罢了……助她完成学业,能以此换得更多与阿甄相处的时间,这些都拿走也不算什么。」 「……拜托,能不要把自己说的这么委屈吗?」一边的庾邵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打断道,「你只是付出一些对你已没什么用处的学识,而容菱确实在拿命跟你换,到底是谁亏谁赚啊?」 「庾公子勿恼。」书生意味深长地弯唇道,「这些条件在下事先都已向三小姐讲明,是她自愿达成契约,舍得自有掂量。」 「照此下去,我三姐姐的身子可还受得了?!」容芜急道。 「只有四小姐答允,在下立刻便离开三小姐的体内。」 「那若你留在我的身体里不出去了怎么办?」容芜连连摇头,「你可以把想说的话告诉我,我找个机会替你转达好了。」 「呦,这会儿脑子还算清醒啊。」庾邵凉凉道。 「这样啊……那没办法了……」书生叹口气,再抬起头来时,面上缓缓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神情,声音由容菱与他本人的双重响起,「既然四小姐不顾及姐妹情意,那就不要怪在下对你姐姐心狠了……」 「你……」 「唔!……」只听容菱一声闷哼,双眼倏地瞪地硕大,接着眼白一翻就昏到了床上。 「三姐姐!」容芜惊叫着扑过去,用力摇晃她,却眼睁睁地见她脸色迅速呈现了灰败之色。 「书生!书生你出来!你到底对容菱做了什么?!」 「四丫头,你冷静些。」庾邵肃声走过来,扶住容芜的肩膀将她分开,低头查看了容菱的状况。 「庾邵……怎样啊?你发现什么了吗?」容芜无措地看向庾邵。 「好家伙……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觉悟来赌你的心软吗?」 「什么?」 「方才他将自己彻底在容菱体内释放,并隔绝了她与外界的所有接触。若一直这么下去,容菱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他自己呢?」 「嗬,当然也没什么好结果,宿主去了,他也等于将自己困在了里面,真是个狠主啊……对别人,对自己都这么狠!」 「……」 容菱陷入了昏迷。 侯府连太医都请来了为她诊病,却都束手无措。看着她一天天削弱的生命气息,小桓氏哭晕过好几次,甚至失态地将容芜推倒在地上尖声质问道:「你究竟对我女儿做了什么?!她原本好好的,就因为在你这里睡了几晚就……就成了这幅模样!你说啊!你快说做了什么啊——」 崔氏将容芜护在身后,碍于容菱情况未卜,强忍不悦道:「二嫂说话得分清是非,是阿菱主动来找的阿芜,怎能将责任推倒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如今还是想办法让阿菱醒过来要紧……」 「醒过来……不是你的女儿出事才能说的这般轻松……」小桓氏丢了魂似的拉住容菱冰凉的手,喃喃道,「阿菱啊,娘就你这么一个……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娘也不要活了呜呜呜……」 容芜看着心里堵的难受,微微往崔氏怀里缩了缩。 「阿芜,哪里伤到了吗?」崔氏小声焦急道。 容芜摇了摇头,逃避似的将整张脸都埋进了崔氏的怀里。 容莹和容芬也每日都会结伴去看容菱,好几次见容莹抹着泪坐在床边道:「都是姐姐不好,竟还跟你赌气……三妹妹你快醒过来吧,我们还是好姐妹不是吗?」 第五十八章 就连秦甄听说了也来看望她,常常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吹奏一曲埙音。容芜惊讶地发现,每当秦先生吹埙时,容菱的神情都会变得安详,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 虽然躺着的是容菱,煎熬的却是容芜。 终于有一日,容芜双手捂住了脸,声音闷闷地从掌隙里溢出:「庾邵,我打算答应书生的要求了……」 「什么?!」庾邵眼神凛冽扫来,口气不善道,「刚夸过你没几日,脑子就又丢了?你不要被外表骗了,那书生可不是什么善辈,能停留在人间十年之久,他手中的人命可是数不清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故事中的为了心上人奋不顾身的痴情少年了,称他为——恶灵……更为合适。」 「恶灵……什么是恶灵呢……」 「恶灵就是……」 「可是他,对待秦先生的感情还是真的对吗?」容芜打断庾邵的解释,眼睛不知飘向了哪里,轻声像是自言自语道,「起码,当他听到秦先生的埙音,表现出的温柔不假对吗……」 「喂,你……」庾邵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顿了顿,「别犯傻啊!」 「就算他对待别人心狠手辣,在这十年间已经改变了太多,但他只要面对的是秦先生,就还是当初的那个一心只为心上人考虑的单纯教书先生而已啊……」 容芜喃喃说着,越说越坚定,渐渐抬起头来目光认真地投向庾邵:「庾邵,我想试一试,试着相信他……不,是相信秦先生,只要有秦先生在,我就不会有事的。」 「……试一试?」庾邵气极反笑,冷冷道,「这可不是什么错了再重来的把戏,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去赌,赌输了就回不来了!瞧见没?如今的容菱,就是今后你的模样!」 「如果我赌赢了呢?那么三姐姐就会好起来,秦先生这么些年的等待也有了交代!」 「随便你!」庾邵倏地站起来,转过身淡淡道,「总之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想要怎样做是你自己的决定,不关我事。」 「庾邵……」容芜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睛忽地潮湿了起来,眨巴了眨巴,几滴泪水啪啪地坠落地上,哽咽道,「你别走呀,留我一个人,会害怕的……」 时间定在了第二日秦先生来看容菱的之时,容芜呆呆坐在床边,有些无措地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 如果,庾邵在就好了…… 容芜双手揪在一起,不知从何时起习惯了他的存在,虽然别人看不见,但只有知道他就在不远处,心里就会特别的安定。 「阿芜也在啊。」听见了秦先生的声音,容芜正打算抬头应声,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发不出来了。 身子像是被一阵凉意包裹,她僵直地移动着眼珠,一点点地对上了秦先生难以置信的目光。 发生了……什么? 秦先生究竟看见了什么,才会如此的失态…… 容芜感到自己的感官变得越来越迟钝,意识也在逐渐消散,一切都渐渐不受自己的控制。 庾邵,你在吗…… 在陷入黑暗中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轻唤了一声。 「阿甄。」 「好久不见,阿甄。」 容芜呆呆坐在床边,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一团白影却从她身后浮现出来。光影中,头戴纶巾的书生形态渐渐清晰,睁开眼睛,淡笑着向已经愣住的秦甄走去。 「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这副呆呆傻傻的模样……」 「啊!……」看到书生探过来想要轻抚她脸的手,秦甄下意识地倒退几步躲了开,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先……先生?」 「是我。」 「你这是……」 书生止住步,苦笑一声,轻声道:「如你所见,我已经……不存在于这世上了……」 秦甄瞪大眼睛,捂住了嘴。 看到她眼中的惊慌之色,书生眼神黯了黯,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开头,想要安慰却又怕自己这幅模样吓到她。 正踌躇着,下一瞬就感到一阵风带来,轻柔地穿透过他的身子,缓缓转身,就见秦甄僵硬地扶着床边,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背对着他,可以看到秦甄身子微微发抖,书生伸出手停在半空中。身子颤抖的越来越厉害了,忽然的,就见她回过头来,满脸早已是泪水:「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先生一别十年,为何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阿甄……」书生心疼地去替她拭泪,手却直接穿了过去,这叫秦甄哭的更厉害了。 这一刻她仿佛只是从前的那个有些任性的孩子,可以哭的肆无忌惮,等待着先生温暖的手掌放在她的头顶。 而如今,这么多年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却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了。 「阿甄,别哭了,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好了……」书生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外面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打断了。 「你们的时间不多,有什么话就抓紧时间说吧。」 窗外,庾邵静静地背靠在墙上,一只脚回勾抵着,这副模样已不知道待了多久。 秦甄听不到庾邵的声音,看到书生转向窗口的眼中闪出她从没见过的狠色,不由忐忑地问道:「先生……发生了何事?」目光又看到呆滞的容芜,心里一紧,「你对……阿芜做了什么?为何会用她的声音来说话……」 「没什么,这只是暂时的罢了。」书生收回目光,温和地对她道,仿佛刚才的眼神都只是幻觉,「阿甄,你听我说……」 时间渐渐走过,屋内偶尔的细语声传出来,庾邵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有些灼烈的阳光,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低咒一声: 「那家伙自己惹的事,我在这操的什么闲心……」 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以往到这个时候是容芜回去的时辰。庾邵不客气地穿墙而入,站到了书生背后冷声道:「时间到,你该走了。」 书生默了片刻,忽然轻轻笑出了声,越笑声音越发,整个人都在颤抖了起来。 庾邵锁紧眉头,握住了拳头。 只见书生一边笑一边缓缓转过了身,眼眸中发出了诡异的红光,声音变成了容芜和他本身的双重音色,斜睨庾邵道:「时间到了?抱歉,这个可不是你说的算……」 「竟然还会异灵?有意思……怎么,坚持了十年终是现了原型吗?」庾邵盯着书生的眼睛,嘴角微微勾起一边,手掌扣拳,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大步走来,「不动手很久了还真是痒痒,也罢,今日就告诉你小爷从前是干什么的——」 一刹那,庾邵的发带突然崩开,满头乌发轻撒而下,衬着苍白的面庞竟显得有些邪魅。宽衣吹扬,他好似从金戈铁马的上古战场上走下来,落魄却无人可挡,来到在容芜身前停下,冲书生勾了勾手指,轻笑道:「想反抗?那就来吧。」 书生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半晌,许久才开口道:「真是看走了眼,没想到,你竟是……」 「我是什么并不重要,但如果你怕了,现在跪下给爷磕头还来得及。」 「看样子,你是下了决心要护那个小丫头了?」 「她于我还有用,轮不到你插手。」 第五十九章 「她能帮你的,我也可以。只要你让我留在她的身体里,你想要什么我都会配合,怎么样……我知道因为顾及这个小丫头,你有许多事想做又放不开手吧?如果是我,你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庾邵垂眸将垂在眼边的散发挂到了耳后,喃喃低语道:「你说的听起来很有道理啊……」 书生眼睛一亮,还没做反应,却又见他缓缓抬起了眼,看他的眼神就好像看一个卑微到极致的小丑,笑的轻蔑道:「可惜实际上全都是屁话!看来上次小爷跟你说的你还是没懂啊……爷不会像你这般低微求存,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还是早些走了干净,何必沦落到去抢别人的丢人现眼?」 书生死死盯了他一会儿,也跟着冷笑出声:「嗬,既然这样,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浑身煞气散开,眼中红光更甚,嘴唇渐渐变黑,「那就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力量吧!」 庾邵回头见容芜还是一副呆滞的模样坐在床边,亮了亮手真想就这么一拳头把她给揍醒过来,呲呲牙,还是小心地将她全部护在了身后,再转过头时,却愣住了。 只见秦甄不知何时挡在了他的身前,张开双臂拦住了书生。 「……阿甄?」书生哑着声音不确定地唤道。 「先生!不……不可以伤害到四姑娘……」秦甄看不见庾邵的存在,只是听着书生方才的话,害怕他会对容芜做什么。 「阿甄,你让开,很快我就能陪在你身边了……」 「先生一直都在阿甄身边啊!阿甄能感受到的……」秦甄的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哽咽道,「这么多年来,先生一直都住在阿甄心里,不曾离开过啊……」 书生看着她的模样愣住,周身的煞气隐隐渐弱,低低道:「只在你心里怎么够……你这个傻姑娘,没有人照顾可怎么办……」 「先生别小瞧阿甄,阿甄现在学会了自己煮饭、自己洗衣,就连最怕的青虫现在也敢踩过去了呢!」 书生听的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想着十年来他默默跟在她身边,看着她切菜时被刀划伤手,曾经握着教她写字白皙柔嫩的小手,如今已有了薄茧……看着她换下了最爱的华丽衣服,开始布衣简装;看着她无数次在黑夜中被噩梦惊醒,又哭着叫着他的名字睡去…… 看着曾经只到他肩头天真烂漫的少女,已经挽起长发,微微仰头就可以与他平视了,那眼中散发出的成熟的温柔是他从未见过的,像一阵春风抚平了心中的暴躁。 「于飞于飞,我的小凤凰真的长大了……」 「我的先生还是这么年轻……如果再过个十年,我就成了老太太了,跟先生现在一起就不般配了……」 「胡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心中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你也是呢,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那俊秀无双、温柔善良的先生……」 眼中的红色渐渐退却,书生眉眼笑起来,一如那一年在秦府初见时,让秦甄看的呆住。 「先生你知道吗,当年你第一次这么冲我笑时,我就在想,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好看的人呢,留在身边天天看着多好啊……」 书生无奈地摇摇头,轻叹道:「所以在下自以为傲的学问,还比不得这张皮囊有用?」 「所以啊……就算到了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一定要将先生认出来,然后绑在身边。」 「下辈子,我一定先去金榜题名,然后骑着高马来到你家门口与你相识,这样会不会更好认了?」 秦甄被逗笑,捂着嘴悄悄拿指尖蹭了蹭眼角的泪水。 「时间真的要到了……」书生的身影越来越透明,他伸出手想要最后摸到她的脸,却毫无意外地又穿了过去。 「集中全部的精力,是可以做到的。」庾邵的声音淡淡从身后传来。 书生一怔,再次低头看向心底的人儿,轻轻俯下身来。 秦甄正垂眸悄悄拭着泪,忽然感到额头一温热,身子瞬间像僵住了一般,一顿顿地抬起头来。近在咫尺的俊颜,眼底泛着满足的笑意,轻轻用手指了指唇角,竟有些坏坏。 「再见了,我的小凤凰,下辈子,在我上门寻你前,可一定要等我呀……」 「我等……我一定等……多久我都等你……」 在最后一缕白烟也消散了,好像从未来过一样,秦甄跌落在地上,捂住脸,压抑 的哭声断断续续从指缝中溢出来。 庾邵看着有些于心不忍,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嘤咛,急忙回身来到床边,正赶上容芜身子一软倒了下来,自然地伸手接到怀里。 感到暖意渐渐蔓延到全身,容芜舒适地伸了个懒腰,一拳拍在了庾邵脸上。 某人脸色立马黑了下来,伸手掐住她脸上的一坨肉,不断向外扯着道:「好你个死丫头,小爷没舍得打你,你倒还回来了?睡了一觉胆肥了不少啊,还不快给爷起来!」 「唔……」容芜迷迷糊糊地睁开一只眼,眨吧眨,两只眼都睁了开,接着小脸一怒,啪地在另一边脸也上了一巴掌,在庾邵呆住时怒声道:「好你个庾邵!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在床上抱住我是想干嘛?!」 暖洋洋的午后,容芜站在院子里,看着秦甄将最后一件行李提了出来,轻轻关上了门。在府上住了五六年的光景,总共也没有带走什么,简简单单的两个箱子已是全部。 「先生,您真的要走了吗?」 「嗯,心愿已了,这偌大的京城里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秦甄环顾四周,似有些感慨。抬眼见容芜低着头,心里柔软下来,走到跟前摸了摸她的头轻轻道,「我不是个好先生,不仅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让三姑娘至今还卧床,更是耽误了你们的书法和埙课……我……」 「先生此话何意?」容芜讶然抬头,似是不解,「先生向来认真严格,令我们受益匪浅。此次三姐姐的病更是变天染了风寒,如今已是转好,与先生又有何干?」 「阿芜……」秦甄叹口气,见她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好似先前被书生附身都是一场梦,是在她毫不知情时进行的。只可惜这些书生都与秦臻讲明了,所以她如今更是心疼容芜,小小年纪就要独自承受这些无法与常人道的压力,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也罢,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支持你哦。」见她不愿多谈,秦甄也不会专门去拆穿,眨眨眼有些俏皮道,「等有时间了,欢迎来渝南转转,你一定会喜欢的。」 「嗯!谢谢先生。」容芜用力点点头,一路跟着她送到府门口,看着家丁帮她将行李搬上事先准备好的马车。 正待最后道别时,街上路过一辆马车,在驶过昌毅侯府几十步外忽然停下,容芜和秦甄都被吸引住了视线,一同看了过去。 只见数位随从蜂拥而上,有的摆好脚蹬,有的掀开车帘,还有的恭敬地伸手去扶…… 「吓……好大的排场啊……」容芜目瞪口呆道。秦甄也在一边点了点头。 「我所见过的人当中,还真有一人也这么事儿多……哎?!怎么是你!」秦臻正说着忽然话音一转,诧异地指着前面那人。 「方才偶见便觉得面熟,秦姑娘,别来无恙。」 第六十章 从见了第一眼时,容芜也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元白先生的关门弟子——墨凰! 他与秦先生竟之前就认识吗?容芜顿时八卦心起,颇有兴致地看着墨凰宽衣广袖地翩翩而来,微微冲秦臻一揖。 秦甄也福身回礼,眨眨眼道:「你不是晋国人吗?怎么会在这里……」 「奉师命云游至此……也顺便吊唁故友。」 「如此。」秦甄点点头,并没有很多话说,转身就准备上马车。 谁知墨凰向来面无表情的脸竟瞬间闪过一丝急迫,匆匆又开口道:「秦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姑娘有空,可以去我府上坐坐,就在……」 「不必了,我这就准备走了。」 「……敢问……姑娘打算去哪里?」 「回家。」 「姑娘家……」 墨凰话未说完,就被秦甄摆摆手打断了:「对了,你刚刚说你在京城有府邸?长住吗?」 「长住,长住。在下孑然一身,哪里落脚都可。」 「公子!……咱们不是……」身后有随从急道,却被墨凰背后的手悄悄一挥制止。 「那可好!」秦甄笑开来,看的墨凰有些发愣,「正巧我要走了,一直放心不下跟我学埙的学生,你若想报答什么救命之恩,不如就收了阿芜为徒,让她跟你学箜篌好了!」 容芜听候大惊,没想到秦先生将这等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讲出来了,万一被拒绝呢,万一人家看不上她呢,万一…… 「这有何难,可是身旁这个小丫头?」容芜感到他就随便瞟了自己一眼,转瞬就又黏在了秦甄身上,真挚道,「秦先生眼光果然不凡,此女条件甚好,正适合箜篌。」 「……」 「咳,徒儿,可愿跟着为师学箜篌?」 「……」容芜捏了捏自己的脸,感觉像是做梦一般。 「秦姑娘还有何吩咐,尽管开……」 「也没什么了,那么阿芜就交给你了,告辞。」秦甄说完,又轻轻抱了抱容芜,真的钻进了马车。 「……」 容芜不断冲她挥着手,转脸见墨凰默默站着看了会儿马车消失的方向,然后转身就往自己的马车那边走去,立马有些慌,赶紧唤道:「师……师父?」 从前都是称先生的,第一次叫师父这个词还是有种陌生与不安。 「……嗯?」墨凰停下脚步,回头时表情又恢复到了平日里的面瘫状,看了容芜一眼不解道,「你是认真的?」 「自然是认真的!」 「想学箜篌?」 「特别想!徒儿容芜见过墨凰师父……」容芜怕他后悔,急忙行礼道。 墨凰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把手伸出来。」 容芜轻车熟路地摊平双手。 翻转着细细打量过后,墨凰轻咦了一声:「没想到,还真是个好苗子……」 「是吧!庾邵也这么说哈哈!」容芜乐的开了花,一时大意地脱口而出,说完才猛地顿住。 「……你刚刚说……庾邵?你见过他?」墨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紧的有些生疼。 容芜嘶了一声,墨凰稍稍松了些,却还是握着,好似怕她会跑走。 「嗯……曾经见过吧……」容芜眼神飘转含糊道。 墨凰听后眼神暗淡下来,缓缓放了手,低语道:「那家伙葬都葬了,还在想什么呢……」摇摇头,又看向容芜,片刻道,「罢了,你我也算有缘,今日便收下你这个徒弟。」 「真……真?……师父!」容芜喜地不知该怎么回答,看的墨凰不禁微微一笑。 待墨凰留下住址离去后,容芜迫不及待地跑回府里,她都没意识到自己最想告诉的人竟然是庾邵。 「庾邵!庾邵你在吗!我告诉你个消息啊,你绝对猜不到哈哈哈……」 「嗯?」庾邵被吵醒,翻了个身朝向外面,揉揉眼睛不满地嘟囔道,「大白天的吵什么吵……」 「你也知道是白天啊?话说你这是要冬眠?能不能别成天赖在床……哎喂!睁开眼睛不许睡啊!」容芜扑在床上,啪啪啪地拍着被子。 庾邵被闹的没办法,叹口气抽出身子坐起来,半眯着眼睛等待着她说话。 「你猜猜我刚刚见到谁啦?」容芜托着下巴坐到他对面,满脸的期待。 「你的那个女先生嘛……」 「除了秦先生呐?」 「唔……」庾邵摸了摸下巴,斜眼道,「瞧你这高兴样儿,见到你姬哥哥了?」 容芜瞪他一眼,顿时被搞的没了心情,哼了声道:「算了,告诉你吧!我刚刚见到了墨凰先生,还正式的拜了师!」 「咳……咳咳……」庾邵咳嗽起来,锤着胸口讶然问道,「你……发生了什么?墨凰那家伙最怕麻烦,难道突然转了性?」 容芜将刚刚的事讲了一遍,就见庾邵掀开被子下了床,气冲冲地往外走去。 「……哎,你准备去哪儿?」 「找墨凰。」 「干嘛?」 「去往他脖子里吹气,吓死他!」 「不许欺负我师父!」 「不去小爷咽不下这口气!」庾邵摔门怒道,「好你个墨凰,重色轻友到这种程度?!把阿邝当作爷定下的承约之人,却只是额外指点,不知哪里冒出的女先生随口一交代,就屁颠屁颠地收了徒弟!看小爷不吓的他跪在坟前忏悔三日三夜……」 春去秋来,五年转眼过去了。 这些年来,容芜个子长了不少,肉也长了不少。 若说小时候肉乎乎的那是可爱,可十岁的小女孩大多都开始显的纤细,如容莹当时一般已展露美人坯子,而容芜却还是肉肉软软的,并且还有横向发展的趋势。 崔氏近两年愁的逮住冯妈妈就叮嘱,要控制四姑娘的饮食,千万不能再胖下去了。但却仍是无济于事,四姑娘像是永远吃不饱的模样,逮住什么都能埋头苦吃,房间里的都清干净了还会自己去厨房取,根本看不住。一旦吃起来,就专心的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容不得别人打扰。 这日,容芜用完晚膳,起身准备回房时被冯妈妈唤住了:「姑娘,院子里的梅花开了,让杏春陪您去转转吧?」 「不了,我还要看书。」 冯妈妈看着她走进屋得背影,哐地关门后,与杏春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容芜脱下厚重的外衣,往手心里哈着热气走进了里屋,含糊不清道:「我回来了……」 床上的人影动了动,没有吭声。 「还睡,冬眠也有个时间好吧?你这一年四季都赖在床上,看的真想揍人……」 简单净了脸,拿起书桌上读了一半的书,钻进了被窝。往里面蹭了蹭,动作变的轻柔不少,小心翼翼地将床上之人环在怀里,声音轻的像是在哄孩子:「好了,这回舒服多了吧?」 那人动的更厉害了,眉头皱起好似在抗拒。容芜却环的更紧了些,将书架在他的头顶,硬声命令道:「别乱动,撑个书高度还是正合适的。」 闻言,反抗渐渐消了下来,重新变的安静,好像又睡了过去。 容芜也不再多言,专心地看起书来,一室静谧。 烛火幽幽,投在容芜侧脸上一片晕黄,忽明忽暗。 室内只听到时不时书页翻动的声音,容芜一边认真看着,嘴里一边嘟囔着:「你这点写的也太难了吧,什么‘国复一统’、‘致学从仕’……看都看不懂的好嘛……」 第六十一章 容芜现在翻看的是一本年旧的书册,上面的字行如流水,并不是很容易辨认,再加上缝隙中还常常添加些后来的笔记修改,更是一团乱。可就是这么一本小册子,庾兰前几个月神秘兮兮地交给她时,就好像是什么机密答案一样宝贝。 「阿芜,这可是我大哥当年学策论时的随笔,被我考女学前给翻出来了!你也就剩两年了,喏,好好看一看,到时候拿到考题时可不要笑啊……」 庾兰说的俏皮,容芜接的郑重,认真地点了点头:「庾姐姐放心吧,我会好好保管的。」 「……哎呀也不用这么紧张啦。」被她突如其来的严肃吓到,庾兰赶紧摆摆手道,「大哥那人随意惯了,要让他知道有人这样对待他的册子,还不得笑的醒过来!」 「要是……能这样就好了……」容芜垂眸,呓语喃喃道。 「哎?你说什么?」 容芜摇摇头,转身时露出了一丝苦笑。 「喂,起来给我讲解一下啦……」熄灭烛火,容芜轻轻拨了拨躺在身侧那人额头的散发,柔软的触感还是那么鲜活,却因为得不到回应而又假的让人胆颤。 庾邵还躺在那里,却无声无息地让人几乎感受不到存在。 沉睡的鬼魂? 容芜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道自从五年前那书生消失后,庾邵陷入沉睡的时间就一日比一日长。一开始以为他是在偷懒,可渐渐的意识到他竟越来越下不来床,于是每日下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匆匆跑回来把庾邵给唤醒过来,只有当他睁开了眼睛,容芜提了一整日的心才放了下来。 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庾邵只字不提,但却又好几次趁着容芜去学堂的功夫悄悄离开,得赖于身体实在虚弱走不远,每次都被容芜在角落里将昏迷的他给翻了出来。 容芜心里害怕,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学着从前得方式,常常抱着庾邵,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有她在身边时他的脸色好像稍稍好一些。在长时间的接触下不知是否对身体产生了影响,容芜有时睡醒一觉会出现眩晕的症状,走着路也会忽然无缘无故地摔倒,为了加强自己的体力,她也不吭声,开始默默地增加食量,试图用更多的食物补充能量。 直到近一年来,庾邵基本整日整日陷入昏睡,清醒的时候寥寥无几,而且就算是存在着意识,身子往往还是无法动弹,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即便如此,容芜却仍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排斥,每当抱住他时,哪怕会让他精神好一些,得到的回应也只是推拒。 没有人能告诉她这样做对不对。 庾邵虽看起来随意,实际却是那般骄傲的人啊…… 被自己以这种方式留下来,或许他早已受够了,或许他会因此而厌憎自己,或许解脱才是他想要的…… 但这些容芜都做不到。这么些年来早已习惯了身边那个鬼魂的存在,哪怕自私,她也固执地下不了决心放手。 清晨的阳光洒进来,在床上映出斑驳。 杏春推门进来,轻轻在床边唤道:「小姐,该起身啦,今日可是您的生辰!」 「嗯……」容芜缓缓睁开眼来,手习惯性地往旁边摸了摸,捉住庾邵的手时,却突然感到手心被轻点了两下! 他醒了! 容芜也瞬间清醒过来,倏地坐起身来把杏春下了一大跳。 「小……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今日生辰心里高兴!」 「那是应该的!」杏春抿嘴笑了笑,替容芜取来新衣,「小姐快起来打扮吧,过一会儿洳小姐和公子晏也就该到了。」 「……哎?」 「您不会又忘了吧?一个月前洳小姐就给您来了信道已经准备好如何庆生的了!」 容芜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从床上爬了下来。 容芜这五年来过的基本就是学堂和自己院落的两点生活,任何外出活动一律拒绝,不清楚的还以为四姑娘又转了性,重新变得跟小时候那样孤僻。 对此容芜倒不怎么在意,能有更多时间在房间里看看书,陪陪庾邵让她感到更为轻松。也就只有姬洳、庾兰等人会上门来看看她,多次劝她出门无果,只得无奈地由着她。 像这次这种庆生,本该是容芜早早地给别人下帖子,如今却变成了别人早早地来信求着来,也是容芜独一份得待遇了。 「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脸皮厚,上赶着来送礼,却还被人一脸嫌弃!」对面,姬洳将装着礼物的木盒往桌上一丢,没好气地哼道。如今的她已生的亭亭玉立,冰雪般模样常常在容芜面前破裂,娇嫩的红唇嘟起,竟是别具风情。 「怎么会,你能来我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容芜笑笑,当着她的面打开了木盒,赞叹道,「好美的镯子!」 「那当然,这是大哥从渝南带回来的玉料,我亲自画的样图让人打的呢!你看,我们一人一只!」姬洳说着露出一截纤细的皓腕,晃了晃上面已经戴着的玉镯,催促道,「你也快戴上吧!」 「嗯。」容芜取出来往腕上套去,手上肉乎乎的有些紧,使劲穿进去后,感觉也像是锢在了手腕上,远没有姬洳戴的好看。 「真好看!」 「阿芜!……」姬洳见状拉过她的手啪啪拍了两下,还觉得不解气,叹口气道,「咱可不能再吃那么多了!」 容芜冲她扮了个鬼脸,没有接话。 「姐姐!」门外远远传来男孩活泼的喊声。 「是茂哥儿回来了。」姬洳说着,就见容芜笑着起身过去,刚打开门,一个小小身影就扑了上来,将容芜撞的禁不住连退好几步。 「小心。」腰间轻轻被宽厚的手掌拦住,抬眼,姬晏倾身将她拉了回来。 「多谢姬哥哥……」容芜抽身出来,小声道谢。 「姐姐姐姐!晏大哥带给我带了木剑,我舞……哎呦呦!轻,轻点儿……」 姬晏不动声色地将他提到了一边,吩咐道:「若再像这样冲撞你姐姐,以后就别再偷偷让我给你带东西。」 「哎哎!嘘……晏大哥你怎么都说出来了……」容茂一边冲他挤眼睛,一边小心翼翼地瞟着容芜的脸色,见她果然冷下了面庞,吓的立马缩到了姬晏身后。 「我说你房间里那些刀刀棍棍都是哪儿来的,捡来的?你现在就给我出去捡个回来啊!」 虽然容芜盯着的是容茂,但姬晏还是有些不自然地微微撇开头,摸了摸鼻子不敢与她视线接触。 「都……那都是从晏大哥府上捡,捡来的……」容茂想转移怒火,结结巴巴地说到。 「你还敢说谎!」容芜挥起手掌就要呼过去,容茂嗷地一声跐溜钻到姬晏背面,用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左躲右闪,「我让你骗人!还敢不敢骗人了?!」 「不敢了不敢了!姐……姐饶命!嗷嗷——」 容茂扯着姬晏的腰钻来钻入去,倒叫姬晏白挨了几巴掌。 打错人的次数多了,容芜也不好意思再下手,喘着怒气停了下来,指着容茂的鼻子颤巍巍道:「……你!」 「姐……」 「这次暂且放过你,下次再让我发现……我就!」说着扬起手掌。 容茂脖子一缩,连连保证道:「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啦!」 容芜冷哼一声,眼睛又转向姬晏:「还有……你……」 第六十二章 姬晏站的端正了些,抿着嘴唇看着她,神色竟不经意透出一丝紧张。 「你……那个你……」容芜鼓了鼓脸,最终一咬牙道,「你以后也不能太顺着他!」 见容芜只说了这个就放过了他,姬晏微微松了一口气,正色保证道:「我以后都听你的。」 「啧啧。」身后传来姬洳的咂嘴声,容芜也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姬晏这么认真看着下故作镇定地转开了脸。 「啧啧……晏大哥你变了,每次来不光花更多时间在姐姐这里而不陪我玩儿,现在连最后一点兄弟情义都要葬送在姐姐的淫威下了……」容茂也跟着扁起小嘴不满道。 「咳……」姬晏终于破功,捂住嘴咳嗽了一声,耳侧微微有些泛红。 「好了好了,小鬼头你先出去玩儿听到没?」看着自家哥哥的窘迫模样,姬洳虽然面上快要忍不住笑出来,还是出声替哥哥解了围。 「哦……」容茂虽然不情愿,但也怕真惹到姐姐生气,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门,时不时地对着姬晏去眼色,却都被他目不转睛地无视掉了,最终只得苦着脸自己跑开。 容茂离开后,姬洳重重咳了一声,忍笑道:「还都愣着做什么,过来坐呀!」 「……」容芜低着头坐了过来,姬晏顿了顿,也跟着坐在了一边,主动伸手为二人沏茶。 「阿芜啊,你这儿真是的好地方。」 「嗯?」容芜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姬洳。 「连从来只会指使人的公子晏都变得会给人倒茶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姬晏手一抖,几滴茶水洒了出来,眼神半眯地睨过来,带着丝警告。 「……我去厨房给你们拿点冯妈妈自己做的点心。」容芜说着起身就要逃,被姬洳一把拉住,努努嘴朝向姬晏。 「别着呀,咱们这儿有人跑腿。」 姬晏瞪了她一眼,还是站起了身,丢下句:「我去拿。」 「哎你不知道……在哪儿……」看着人已经出去的背影,容芜渐渐咽下了后半句。 「不用管他,他对这里的熟悉怕是不比自己院子差!」 容芜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便低头喝了口茶。 这五年来,因为姬洳的关系,姬晏也一直是昌毅侯府的常客,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在许多地方也不太避讳。 如今他已是十八岁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越发成熟而稳重,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容慕和容芥常常拿他开玩笑道,总来府上串门,可是看上了自家哪位姑娘?姬晏却总是笑笑,不承认也不否定。 容莹今年即将年满十六,无论学识还是容貌都是闵京城中拔得头筹的,提亲的媒人早已踏破门槛,而她却至今未放出任何讯息,也是急坏了一众公子哥。 而容芜……这些年来一直游离于贵女圈外,什么茶会、花会、生日会啊向来跟她没有关系,也不轻易邀请别人过府玩赏,于是渐渐的被人们所淡忘,就连昌毅侯府还有个四小姐也全凭着姬洳、庾兰等人对外的夸赞。 昌毅侯府四小姐就像是个存在于话本里的人,全靠通过她人言语间的描述去想象,究竟是何模样却不得而知。 外人都当姬晏常入昌毅侯府是为了容莹,有贵女好奇曾悄悄问过容莹是不是真的,容莹总是低头笑笑不肯多谈,但那微红的脸庞却忍不住叫人浮想联翩。然而当姬晏进了昌毅侯府的大门,真的去向就只有侯府内的人知晓了。 姬洳支着下巴端详着容芜的侧颜,肌肤白嫩的好像快要滴出水来,天庭饱满,两颊肉肉的微微嘟起,长长的睫毛垂下,时而颤颤地让人心里痒痒。 她一直觉得容芜是美的,于是每当聚会时别人谈及容芜,她总会极力将她描述成绝代佳人的模样,生怕别人不信一般,恨不得将所有美好的词语都用在她身上。 「阿芜,你想的怎么样了?」看着看着,心中藏了很久的疑问自然而然地流出口中。 「想什么?」 轻叹一口气,换了一只手支起下巴,看着她喃喃道:「我哥哥可是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啊……」 屋外,亲手端着点心盘的姬晏轻轻放下准备推门的手,屏住了呼吸。 「我哥哥可是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啊……」姬洳说完便紧紧盯过去,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变化。 容芜低头摆弄着茶杯,唇角渐渐弯起,语气天真道:「那很好啊,也不知哪家姐姐这么好运能成为姬哥哥的娘子。」 「容芜你气死我了!什么哪家姐姐,还不是……」 「啊……难道是我姐姐?」容芜微微张开嘴看着她,在冰美人发飙前,门倏地被推开了。 两人立马闭上嘴,看着姬晏面色如常地走了进来,将食盘放在了桌子上。 「小厨房没人,也不知你们想吃什么,就每样都取了些……可对?」他不确定地问向容芜。 「对!对对……」容芜垂着头伸手分出三个小碟,将一种雪白的糕点切开,「快尝尝这个,配上茶一起入口,奶香浓郁,简直是绝配。」 「你还吃……」姬洳不满问话被打断,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好啦……我不吃,看着你们吃总可以了吧?」容芜将糕点只切成了两块,两个碟子推到二人面前,自己只是托着下巴干瞅着。 「太甜了,你来解决掉。」正有些眼馋,面前有一碟子突然推来,抬眼见姬晏似有些神情有些嫌弃,推给她后便移开目光, 「我不能吃……」容芜小声嘟囔着眼睛瞟向姬洳。 姬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挥挥手道:「罢了吃吧吃吧……忘了有某人在怎么会让你少一口!」 容芜笑了笑,想想还是捏起一小块塞进嘴里,满足地弯起眼睛,口齿不清道:「我会少吃点的……」 「谁管你!」 「真的真的……」 用过点心,姬洳看看自家兄长,思索片刻,忽然换上了一副愁苦脸:「哎,过了年就要参加女学考试了,还没有怎么准备……」 容芜闻言安慰她道:「别担心,以你的学识就算直接去考也一定没问题的。」 「别的都还好说,就是那个国事论真叫人心里没底。」姬洳眼珠提溜一圈,忽然拉住容芜的手道:「考前这段时间打算让哥哥给我做下指导,阿芜你陪我一起吧?」 「……我?」 「对呀,反正过不了两年你也要考,提前听听也没坏处嘛。」 最终没等容芜开口,姬洳便愉快地做了决定,把今后补课的地点定在了昌毅侯府。姬晏早已礼学监结业,如今在朝中任了文职,每十日才有一天的休沐,时间并不得闲,补课也只能趁他休沐之时进行。 随便说着话便到了中午,杏春敲门进来道大小姐那边已经设了席,准备姐妹几人一同为容芜庆生。 「大姐姐又费心了,阿洳也一起来吧?」容芜笑着道。 姬洳点了点头,又询问地看向姬晏:「哥哥?」 「今日并非休沐,庾邝替我顶了半日职,还需尽快赶回去,被发现了也是麻烦。」姬晏说着揉了揉眉心,脸上透出丝无奈。 难得见他这幅模样,姬洳和容芜都忍不住抿嘴偷笑起来。 起身出门,临走前忽然站住,回头低头看了容芜一会儿,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形状怪异的桃木制的挂坠递过去。 「生辰礼物。」 容芜有些啼笑皆非地接过来,提溜在眼前打量道:「今年的又不一样,到底还有多少个才能凑齐所有的啊?」 第六十三章 「这是最后一个了。」姬晏顿了顿,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之前的……」 「当然都有好好留着了。」 「那就好。」转身又对姬洳道,「晚些时候我让马车来接你。」 「知道啦,哥哥快走吧,小心被罚俸禄!」姬洳扮个鬼脸,推着后背将姬晏「赶」了出去。 午膳与府中姐妹们一同用过,又送走姬洳后,容芜回到了屋中。换衣时被胸前的硬块咯到,这才想起来那个形状奇怪的挂坠来。 掏出来又看了看,走到书房,从木架上取下了一个木盒。打开来,里面已经摆放着了三个形状不一却很是奇异的桃木挂坠了,再加上手上这个,一共是四个。 容芜不明白姬晏为何每年都送她这个东西,曾经问过,他只是简单说是朝恩寺的惠济所有,被他下棋赢来的。 每年赢一个,不多不少的,都给了容芜。 若是从前的容芜看见这种东西不知该有多想要,如今却因害怕对庾邵造成影响,只能放到远远的地方不敢靠近。 用手指搓了搓,轻叹一口气,把这第四个桃木挂坠也放进了盒子中,关上盖放回书架。 梳洗后钻进了被窝,见庾邵还是静静地躺着没有反应,不由压在他身上粗声道:「喂,今天可是我的生辰,所有人都为我庆了生,只剩你了!」 又贴近他的脸静静听了听,见依旧没有动静,只得作罢,翻了个身躺到了一边,发了会儿呆,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容芜脸上被一阵刺痒所闹醒,闭眼拨拉后无果,皱着眉把眼睁开了一条缝,呆了呆,瞬间一激灵,张大了嘴巴。 「庾……庾邵!你醒啦?!」 庾邵一只胳膊支着头,侧躺着笑看着容芜,另一只手正捡起她的一缕头发,扫呀扫地挠她的脸。 「你好像……精神了许多?是身体好了吗?怎么做到的啊?」一连串的问题接连吐出,庾邵听着眉峰挑了起来,面带无奈地看着她。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快说话呀……」容芜急的推了他一下,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缓缓地拉到了胸前。 他的温度冰冷的让人心里一慌,容芜不禁抖了抖,却忍住了没有抽出来,抬眼认真地看向他,总觉得即将会有什么事发生。 庾邵一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拿目光注视着她,好像千言万语已经道出。 容芜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指尖颤抖着攥紧他的袖口。 太阳冉冉升起,随着第一缕阳光投射进来,斑步在两人身上,庾邵的身影开始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缥缈让人捉不住。 「……庾邵?不……不要……」容芜似乎已经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怔怔地盯着他,身子渐渐靠近,张开手臂将他环在怀里,好像只要把他藏起来就不会被带走。 白烟中,庾邵眼神却愈发明亮,只见他眼中笑意渐染,微微上扬的唇角张开,无声地对她说了四个字…… 「不要,不要走啊……别留我一个人……」 「庾邵……你回来呀……你给我回来!……」 容芜压抑的哽咽一顿一顿地从嗓子眼里溢出来,一声比一声压抑,身子渐渐地匍匐下来,额头抵在了床板上。 「为什么会这样……」 感受到最后一丝触觉也从怀中消失了,容芜终于抑制不住哭声,将脸贴在被子上,浑身都好像脱力一般软了下来。 忽然,听到一声不大却清晰的崩裂声从书房传来,容芜一惊,努力支起身子跑过去查看。寻着声音一点点翻过去,当打开装桃木挂坠的盒子时,一瞬间浑身得力气都好像被抽走,跌落在地,盒子也啪地摔在地上。 杏春听到动静跑了进来,看清情况后惊的捂住了嘴,尖声道:「小姐,这……这怎么都成粉末了?」 容芜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没有反应。 就在杏春担忧地蹲下身去扶她时,容芜缓缓抬起头来,阳光下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哑着声音道:「备车,我要去靖宁侯府。」 马车在靖宁侯府门口等了一会儿,终于一身整齐官服装扮的姬晏从里面走了出来,在他身后竟然还跟着一同样打扮的人。 「昨夜喝的多了,现在头还有些痛……」 「阿邝辛苦了些,多亏你懂箜篌,昨日与晋国来使顺畅了不少。」 「哪里的话,我也是碰了巧……」庾邝忍了忍翘起来的唇角,上辈子庾邵就是凭借箜篌迅速拉拢了那些只知风花雪月的柔弱文臣,如今他罩着做一遍又怎么可能出错?心中正轻笑着,余光忽然飘到了停在路边的马车,迟疑道,「……哎,那边好像等着有人?」 姬晏停下步伐看过来,正与掀开车帘的容芜视线对上。 姬晏与庾邝低语一声,就见庾邝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容芜一眼,先上了马车行开。 随机姬晏走了过来,有些担心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容芜定定地看他半晌,观察着每一寸神色,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只得干着嗓子直接问道:「那个生辰礼物……究竟是怎么回事?」 「生辰礼?」姬晏疑惑,「有何不妥吗?」 「你别管这么多!就告诉我那些桃木坠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何……为何要送我这个?」 「此物乃惠济师父所持,当年对弈有幸得到一块,与其余三块同契同源,索性便都拿来予你。」 「惠济师父可有说此物有何用处?」 「辟邪佑安。」 「辟邪……又是辟邪……」容芜低头笑了几声,轻声道,「抄写的经书、还有桃木坠……这些年来,你可发现自己送来的全是这类东西?姬哥哥,在你心中,我其实还是那个怪物吧……」 「阿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姬晏皱眉上前一步捉住容芜的手,却被一把甩开。 「别碰我!」容芜后退两步保持距离,眼神透过他好像看到了从前,喃喃摇头道,「本以为变了的……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变化的吧……你所做的全是自以为是在对我好,却从没在乎过我的想法!当你做腻了,觉得我没救了,也就将我挥挥手放弃,眼神变得如看待怪物般嫌弃而冷漠,这一切……我早就该想到的啊,又在瞎期待什么呢……」说到最后,声音中透着自嘲,渐渐低了下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冷静下来,慢慢告诉我。」姬晏强硬地将容芜拉近过来,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看到了那双红肿的眼睛,嘴唇动了动,压下声音放柔道,「……你哭过了?阿芜……」 「我说了别碰我!」容芜伸手去推没有推开,直接扭头喊道,「来人啊!我要回府!」 杏春在后面看着早就急的火烧眉毛,不知小姐和心目中预定的未来姑爷闹得是哪一出迟疑着要不要上前。现在一听小姐的命令不再犹豫,赶紧跑上来硬着头皮去掰姬晏的胳膊,嘴里弱弱道:「晏公子,您快放开我家小……」话没说完,就被姬晏冰冷的眼神给吓的松了手。 「快来人!」容芜再次闭起眼使劲喊道,声音比之前要响的多,引得不少路人驻足围观,还有几辆路过的马车车帘都被撩起来。 「……」姬晏对外人指点无动于衷,仍旧静静盯着容芜。 昌毅侯府随行的几个护卫见状也围了上来,拉开了架势。 第六十四章 「少爷,上朝的时辰要误了。」动静闹的大了,管家也急匆匆赶了出来,躬身低声道。 姬晏感到容芜颤抖的身子,担心再吓到她,想了想,还是渐渐地松开了手,谁知刚放下力道,她就像兔子似的挣脱逃开钻上了车。 「回府!」还未等他开口,马车里已经下了命令。 「……」 姬晏站在那里,眉头一直未解,看着马车缓缓行动,路过他时一阵风将车帘吹起一角,心里忽然像是被针猛戳了几下,竟看到容芜莹白的面庞上已是布满了泪水。 容芜坐在马车里,任由泪珠一颗接一颗地从眼里滑出,她怪姬晏,却又明知不能全怪姬晏,自己此番作为明显是找人出气了。但此时的她就是谁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听,拼了命地想逃离这里,却又不知到哪里。 「驾快点!」 「吁——」马车非但没有加快,反而紧紧地突然停了下来。 「……发生了何事?」 「小姐,是庾二公子的马车挡在了前面。」 容芜掀开车帘皱眉向前看去,正见到对面同样地掀开车帘,庾邝带着三分笑的面容就这么出现在视野中。 「好久不见啊阿芜师妹,你的变化可是越来越大了。」 一上来就又是一轮试探。 元白一派箜篌的传承是以师门相处的,师门内部将以辈分相称。容芜师从墨凰,而庾邝虽未正式拜师,这些年来墨凰对他也算是尽心教导,两人在墨凰府邸碰上一两次也不可避免。 可惜容芜对庾邝的戒心颇重,面对他数次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试探,从来都是淡淡地保持距离,见他此时等侯在这里更是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让庾二公子见笑了,无非是在府中待的太过于惫懒,就莫要取笑容芜了。如今时辰已不早,二公子不赶着上朝在此有何事?」 「自然是有话对师妹讲。」庾邝勾唇笑了笑,示意车夫驱车靠近容芜。 庾邝如今已是年满十九岁,五官与庾邵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得阴柔邪魅一些,再加上年纪已比庾邵定格时还大上几岁,靠近来让容芜感到许多不适。 定了定,开口道:「二公子请讲」。 「师妹是刚见过公子晏的吧,脸色看起来却不太好?」 「不牢公子挂心,若无事,容芜……」 「师妹稍安勿躁啊!」庾邝轻笑两声,眼神微挑看向她,「在下是好心背着好友也要来通风报信的,姬晏瞒了你什么,当真不想知道?」 容芜心里一震,面上却不显,状似不解道:「二公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姬哥哥何时瞒过我?」 「哈哈!既然师妹信不过我,邝也不再继续当两边不讨好的坏人了,至于姬晏……看来师妹对他的确情谊深重啊!连被他害的失去……」故意拖长音调停在了这里,似笑非笑地在容芜脸上扫了一圈,忽然闭了嘴,手指一摆马车重新动了起来,车窗交错的一瞬间对她无声作了个口型,「莫言后悔哦……」而后放下了车帘,驶远了还能听到里面传来得笑声,听的人心快要跳出来。 他究竟……知道了什么? 容芜痛苦地捂住胸口,憋了半晌才喘了过来,狠狠掐了自己的手心压住突如其来得昏厥之感。 庾邵虽然消失了,但留给她的后遗症却并没有被一同带走。 「不,不能相信他……如果他真的也是重生而来,绝不能在他面前露出端脚,事实的真相可以自己去查,但若被他识出重生的身份,一切就都完了……」容芜咬住嘴唇,目中却越来越坚定,缓缓直起身子,淡淡吩咐道,「我们也回去吧。」 另一方向,庾邝慵懒地斜靠在车壁上,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谁对话…… 「看出什么来了?这几年不知试探了多少次,那丫头都表现如常,虽说与前世相差太多实在可疑,但或许是因为我让世事改变了些许,连带着也让小怪物摆脱了烧死的命运?」 「哈哈哈哈,照这么说她该谢我!跪下来给我这救命恩人磕头才对!不不……那怎么够,看她这辈子活的还算个人样,干脆收进府中听候使唤来报恩?」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庾邝突然眼神转冷,里面显出一丝扭曲,「姬晏?他也就能再风光一时了,大哥已经为我让了路,下一个……就轮到他!」 「嗬,那是,跟着本公子,自然有你的好……对了,那丫头身上的守魂之光真的消失了?查到是哪里来的吗?」 「……什么?代价?」庾邝冷笑两声,渐渐放松下身体躺了下来,面上倏地闪出片刻痛楚,待平静下来后才哑着声音道,「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竟是今日消失的……有意思,去查,一定给我查出来那守魂之光是从哪儿来的,又去了何处……」 马车在宫门禁区外停下,车夫恭敬道:「少爷,到了。」 庾邝嗯了声,起身时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车壁才稳住,唇角勾出一丝残忍,语气却又是那么无所谓:「这次贪心了啊?你如今寄附于本公子,就要听话,嗯?」 缓解了半晌,庾邝这才掀开车帘走了下去,除了面色有些憔悴外并无异常。 「阿邝!」有同样身穿朝服的年轻公子哥见到过来打招呼,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背夸赞道,「行啊你!昨天真没看出来有两把刷子……」 「哈哈哈,贪玩学的闲技,桓篱你莫再取笑我了!」 「谦虚什么?你小子立了功,待会儿大殿上就等着陛下打赏吧!请客,可别忘了请客!」 「哪儿都少不了你!罢了罢了,不论赏罚晚上都喝酒去如何?」 「嘿,痛快!对了我有个朋友想认识你很久了,叫上他?」 「都听你的,好了要进去了,安静……」 年轻挺拔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涌进的朝臣中,钟鸣声响,新一天肃穆的朝会开始了。 深夜,昌毅侯府。 容芜端坐在书案前,烛火晃动照的人侧颜阴暗不定。 摊开的信纸上已经写好了「师父亲鉴」四个字…… 经过今天一天的所遇,容芜深思后认为要想查明庾邵消失的原因,只有去一趟凫山拜见惠济师父,亲口问明真相。 另一方面,这里有她想避开的人,也有她觉得危险不愿靠近的人,在这个关口,离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墨凰师父,帮帮阿芜吧……庾邵走了,你也是真心想帮他的对吧?」 墨凰三个月前曾来过信道近期会来晋国,也不知现在云游到了哪里。自信送出后,容芜每日都在盼着他的回笺,简直度日如年。 眼瞅着又要到了年关,但府中气氛并不轻松。族学年末考前,老侯爷特意召集了诸位先生面谈,足足在屋里有两个多时辰。如今昌毅侯府的族学里就剩下容菱、容芜和容茂三人,其中容茂与姐姐们不在一起,再加上年纪小对末考并不在意。 反之容菱就不一样了,她今年已经十三岁,去年参加女学的入学考失利,过了年便是她第二次应试了,若再考不过…… 容菱坐在学堂中,握着手面色凝重地等待着先生们回来。 容芜看了看她,挪过来点靠近,试着安慰道:「三姐姐莫要太过忧心,去年是国事论出的题太难了,这次一定会考过的!」 第六十五章 容菱抬头瞟了她一眼,又缓缓垂了下去,盯着自己的手心喃喃道:「你说的轻巧……万一,万一今年的题目更难呢?如果这次我再考不过,就真的……」说着眼圈都红了起来,闵京城里对贵女的才识评判中女学成绩是极为重要的标准,若连女学都考不上的,在婚配物色中基本就被好人家给排除在外了。更何况她还是个庶女,身份本就低微,若再被按上蠢笨的标签,哪怕出身侯府名门,今后的出处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了。 容芜理解她的难处,见状赶紧站起身继续道:「不会的不会的,先生们不都说了三姐姐这一年来格外用功,学识已比之前扎实很多,女学考试可以应对。」 「就算考上了又怎样?我还是比别人迟了一年……一定会被笑话的!」 「……」容芜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上辈子容菱的确考了两次女学,她记得第二次考试虽也有些勉强,但好歹还是通过了的,也算皆大欢喜。但若她现在告诉容菱你这次肯定能过,她也是当作是在随口应付,不会相信的吧…… 两人不再说话,安静地又等了一会儿,先生们就从老侯爷那里回来了,将商量后的末考形式和近期的准备安排告诉二人。 下学后,容芜等了等容菱,见她并没有想与自己一同回去的意思,便先走了出去,却在院子外面遇到了等候着的杏春。 「小姐!奴婢帮您拿!」杏春招着手,跑上前从容芜手中接过书袋。 「你怎么过来了?」自从上女学来,容芜便不叫别人陪同。从前是为了方便庾邵跟着,后来也习惯了一个人,除非有通知,杏春等人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大小姐派人来告诉小姐,姐妹们许久没聚了,邀您和三小姐下了族学一同去她那里用膳,二小姐从女学回来也会过去。」 正说着,容菱也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容芜还没走愣了一下,然后便准备绕过她走开。 「三姐姐等一下!」 容菱停下脚步,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看着容芜。容芜上前将杏春的话转达了,试探问道:「三姐姐……你去吗?」 容菱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因为府中只有她一人没有考过女学,难免觉得在姐妹们面前低人一等,甚至感觉她们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而且经历过书生事件后,她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书生走后她的成绩又再次一落千丈,也让她有些抬不起头来。 就在容芜觉得她要拒绝时,竟见她点了点头,丢下句:「走吧。」便率先走在了前面。 「……哎!等等我……」容芜赶紧拉着杏春跟了上。 来到容莹的院落,依旧是温馨大方的布设,让人觉得浑身舒适。大丫鬟早就等在门口,见她们来了上前行礼,引着走了进去。 「将花摆在这里,对,左移一些……再让小厨房温上枣羹,等小姐们来了好趁热暖暖身子……」 「大姐姐!」容芜听见里面传来温婉柔和的声音,会心一笑,迈步进来招呼道。 「阿芜,阿菱,你们来的了!我还以为会再耽搁一会儿呢……」容莹闻声回过身来,弯唇笑开道,「快进来坐,枣羹很快就好了,先喝口热茶。」 容莹今年已经年满十六,正是如花般的年纪,纤细柔软的身姿,优雅温婉的举止,一行一动间如彩蝶闻香,一颦一笑间无一不动人。她于去年女学结业后直接当选新一任的祈之女神,可谓是众望所归。在今年七月的祭祀典上代民通天,更是犹如真正的女神般神圣而不可侵犯,如今上门提亲的闵京公子已不知排了多少,不少年纪偏长的公子更是扬言会一直等到容莹卸任。 容芜双手抱着茶杯放在嘴边一边哈气,一边歪着头欣赏着大姐姐指挥着丫鬟们忙前忙后,偶尔视线相遇便弯起眉眼笑的满足。 「你这小丫头的懒散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瞧你坐在这里像是没了骨头,一屋子人赶着伺候你一个。」 「是是是,我的姐姐现在跟娘亲说话是越来越像了,阿芜可不敢不听……」容芜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只是换了个姿势又歪进了软榻上。 容莹拿她没办法,轻睨了一眼,回过身继续安排了。 屋外虽寒冷,却阳光明媚的是个好天气,容芜的心情也难得的舒缓了不少。她喜欢容莹这里,好像每次来,总觉得感到温暖而放松。从小到大,容莹于她来说不只是可亲的长姐,更是鞭策的目标,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她羡慕一个人竟可以聚积世上所有美好得词汇,如同闪耀的太阳般,在她磕磕绊绊的重生道路上不断指引着,带动着,让她看到怎样才是更好。 容莹或许和姬晏是同一类人吧,只是站着就是人群中最明亮的那一个,在容芜眼里好像发着光的存在。这辈子她虽仍向往阳光,但却不会如上辈子那样飞蛾扑火般不自量力地强行接近了,太阳虽温暖,但也只有余温才不伤人。 「抱歉,我来晚了……」容芬的到来打断了容芜不知飘到何处的思绪,如今容芬正在女学读书,环境变了后性格也开朗了不少,秀气的脸上常常挂着羞涩的笑。 「不晚不晚,在二姐姐到来前,大姐姐可是连口汤也没舍得叫我们先占了便宜呢!」容芜笑着哼哼道。 「又贫嘴!」容莹没好气道,「还不是枣羹还没温好,怕你喝了凉胃,真是不知该怎么伺候了。」 容芬捂嘴偷笑,人都到齐了,便纷纷上桌准备用膳。随着年纪渐长,姐妹几人入女学的入女学,女学结业的结业,再也不似从前一同在族学中热热闹闹了,甚至像这种聚在一起的机会都很难得。 容莹准备的精致,几人吃的也尽兴,只有容菱有些沉默,没能融入其他人的说笑中。容莹看在眼里,在用完膳吃水果柔声对她道:「平时都是三妹妹最活泼,今日少了你好像都沉闷了不少呢。」 容芬也点点头道:「是啊,这副模样让人好不习惯。」 「我……」容菱刚发出声,就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匆匆低下了头。 「每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不要太逼迫自己,你已经很努力了。」 容莹轻柔的话让容菱鼻子一酸,委屈地小声呜咽起来。 小时候她的确不太用功,但看着身边的每个人都那么积极,那么干劲十足,尤其是容芜,年纪比自己小,却好像怎样都不够试的想要学的更多。渐渐的,她也开始跟着努力起来,但却发现无论怎样认真听课,细心完成功课,都好像落着其他人一大截,怎样都赶不上来了。 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从小就认真上族学,也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比别人蠢笨,不然为何就没有好的结果呢? 她的生母常常把她拉进房里哭着叫她要更加努力,这有这样才有出头之日,能替自己下半辈子挣得有脸面的身份。而她的嫡母虽不曾苛责她,但每次同容莹站在一起时,嫡母看向容莹时眼中满满的自豪深深地刺痛着她。 每个人都道她应该更努力一些,却没人像容莹一样对她肯定道:「你已经很努力了。」 将脸埋进容莹的怀里,满鼻好闻的淡香是那么的让人安心,容菱哭的渐渐放大声来,好像要把近一年来遭受的压力和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第六十六章 容莹轻轻地拍着她得后背,嘴里不断喃喃安抚道:「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大姐姐……如果,如果我还考不过怎么办……」容菱闷闷的声音传来道。 「那又能如何?只是重新准备,再来一次罢了。」 「可是一定会遭别人嘲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那是她们不了解你,只有自己抬起头来,才能让别人逐渐地认识你。」 「她们不了解……那,那你们呢?你们会不会也觉得我很没用……」 「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 容菱听候身子僵硬起来,缓缓从容莹怀中起来,抹了把眼泪,却又被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搬直了肩膀,推向容芬和容芜那面。 「若想知道,你得亲自去问问阿芬和阿芜呀?」 「……」 看着容菱呆呆的模样,容芬上前在对面也坚定地环抱住了她,容芜感动地抿了抿嘴,也静静地将脑袋靠在了她肩上。 一室静谧,只有四姐妹相拥在一起。 忽然,屋内「哇」地爆发出大哭的声音,撕心裂肺畅快淋漓。 次日清晨容芜没有课,难得地赖次床。昨夜她辗转反侧几乎彻夜未眠,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容菱痛哭的样子,还有姐妹们相拥的温暖,光这么想想就觉得充满了力量,好像自己如今面临的困境也不足以将她打倒。 杏春推门进来时她还在仰面躺在床上傻笑,吓了杏春以为小姐又癔症了。 「小姐,老侯爷那边找您过去……」 「……嗯?什么?」容芜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楞楞地偏过脑袋。 「好像说是,墨凰先生登门来访了……」 「什么?!师父来了!」 将杏春落在后面老远,容芜掂着裙摆就往老侯爷的主院中跑去,连路过有丫鬟行礼都没来得及理会,直接闯到屋外。扶着门槛真的看到屋内坐的端正浑身冒着仙气的墨凰时,心中一口气这才放了下来,喘着气咧开嘴,甜甜唤了声:「师父~」 墨凰缓缓转过身来,眉眼没见任何久别重逢的情绪,只是对着容芜微点了下头。 对于这位师父的面瘫程度,这么些年容芜也算是习以为常了,并不在意地走了进去,先向老侯爷和太夫人问了礼,又笑眯眯地偎在了墨凰身侧。 「阿芜,为何不向墨凰先生行礼?」太夫人一脸严肃地指责道。 容芜瞄了一眼墨凰,心里偷笑,听话地正了正衣襟拐到正前准备行师礼,刚弯下半个脑袋,果不其然看到眼前探来一只修长的手,虚扶一把道:「不必了。」 容芜直起身子,装作为难地看向太夫人。 「墨凰先生既是阿芜的师父,礼数不可废,当……」 话没说完,就见墨凰蹙眉微微闪过一丝不耐,淡淡打断道:「在下师门并无此规矩,侯夫人不必客气。」 太夫人面上有些不悦,还想再说什么被老侯爷止住了,只听他问道:「墨凰先生待阿芜宽和也是好事,不知此次来大周打算停留多久?若是方便,可直接在府中住下。」 「多谢昌毅侯爷,在下只是路过此处,顺便接走一人。」 「哦?不知先生寻的是何人?」 「小徒容芜。」 老侯爷和太夫人均是一愣,对视一眼,老侯爷开口问道:「先生是何意?还望明言。」 「此乃在下师门规矩,徒弟技艺初成后需在师父带领下进行游历,以亲身所见所感助琴艺更加精进。」墨凰说的轻松,就好像要带容芜去隔壁花园散个步一样,「容芜习箜篌已有五年,如今正到了破技之期,在下此次登门正是为了带她走。」 「不可!」太夫人率先拒绝道,「阿芜乃昌毅侯府四小姐,随意外出成何体统?先生晋国的江湖规矩恐怕不适用于大周。」 「夫人说的在理。」老侯爷也点头道,「先生可能不太清楚,大周有大周的规矩,阿芜是不可随先生而去的。」 「何为江湖规矩?这又与晋国大周有何关?」墨凰抬眸,「侯爷和夫人所言的在下不懂,在下只知,任何人入我师门,便当遵循师门规矩,容芜也不例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道,「当初容芜的拜师礼也是当着侯爷和夫人的面磕的头,侯爷要是记不得了,我这里还有信物。」说着开始掏自己衣袖口袋。 「先生言重了……」老侯爷有些头痛,看了眼容芜思索道,「此事还需问过阿芜的父母,请先生先在府中小住可好?」 墨凰点了点头。 老侯爷随即派人带他下去休息,容芜陪同一起走了出去,之后又将三爷和崔氏叫了来。 夫妻二人到了后,老侯爷将此事与道他们讲了,崔氏第一个就站出来反对:「父亲,阿芜一个姑娘,跟着墨凰先生外出许久,名声还要不要了?」 「以墨凰先生的人品,夫人或许多虑了……」容三爷倒是对此事另有想法。 「哪里是我多虑?」崔氏美眸瞪起,「你说的轻巧,若是阿茂我也不说什么了,哪有让个小姑娘跟……跟着个男人就出门的?」 「墨凰先生出身晋国名门,且钻习乐音之技者本就不能与常人同等评判,当初阿芜拜师时,夫人不是还很高兴的?墨凰先生这些年来进进出出的也不甚避讳,如今……」 「这是两码事,你莫要相提并论!」崔氏气道,看向老侯爷和太夫人,「总之这事我不同意,还请父亲母亲做主。」 这边争的热火朝天,另一边容芜跟在墨凰身旁,唇边的笑容就没消过。 「师父,咱们游历要去什么地方呀?」 「不知。」 「……您还没安排好吗?」 「没有。」顿了顿,又淡淡道,「本是来的路上临时的主意,还来不及细想。」 「……不是咱们的师门规矩吗?」 墨凰垂眸睨她:「你师祖收徒十二人,传过技的更是不计其数,若每位徒弟都要带着外出游历几年,这辈子都回不了家了。」 容芜掰着指头算了算,感叹道:「若是被师祖知道您新创了这种门规,该不知是什么反应……」 「对于爱收徒人又懒的,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总之还是麻烦师父了!」 「我只你一个徒弟,怎样都好。」 不知屋里怎样谈的,最终竟应允了容芜随同墨凰外出游历,但要求是不得耽误女学的入学考。 容芜得知消息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容三爷只是摸了摸她的头道:「从小爹爹就觉得你是特别的,不该拿那些俗礼拴服。既然想去就去吧,游历归来,我的阿芜还不知会变得多么好,真是让人期待啊……」 「好什么好,都是你惯的!……好好的女儿家,你怎么就忍心……」崔氏又忍不住在一边抹起眼泪,容芜看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她刚重生不久第一次上朝恩寺的情景。 「娘亲……」 容芜出发的那天是默默进行的,连容茂都没敢说,怕他哭闹的让人走不了。 行李很少,一个箱子就装满了,连杏春也没法带,马车上仅容芜一人显得有些空荡。 正在发呆,车帘一挑,修长的身影挤了进来,立马填了不少空间。 「……师父?」 墨凰轻嗯了一声,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 第六十七章 看着这副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模样,容芜心里告诉自己要尽快习惯,虽然她没什么贵女的娇持,但也要有一路的简朴住行的心理准备——例如自己独享一辆马车的待遇看样子是没有了。 「师父,我想先去一趟凫山朝恩寺,可以吗……?」马车驶出一段路程,也不知方向是去哪里,容芜试探性地开了口。 「好。」说着指了指车门外,「想去哪里,直接跟车夫说便好。」 「……哎。」 容芜讲好地址,又坐了回来,见墨凰一直在闭目养神,也放轻了声音窝在对面。 「你信中写到此行是为了庾邵,你认识他?」过了一会儿,墨凰的声音从对面飘来。 容芜想了想,还是郑重点了点头,点完了才发现对面人没有睁眼,又急忙「嗯」了一声。 对面人又没有了动静。 容芜内心挣扎了许久,感到有一股冲动驱使着她想要与墨凰坦白,心里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是真的可信…… 身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道:「……师父!有……有件事你可能不不会相信,我其实……」 吁—— 马车骤停的声音,晃的容芜差点一个坐不稳。 停了下来,车夫禀报道:「公子,是庾二公子。」 容芜脸色瞬间降了下来,幸亏自己刚刚没有大意随便说出来。 「庾邝拜见师父。」车外,庾邝的声音传了进来。 「何事?」 「刚听闻师父来到闵京,徒弟未尽地主之谊实在失礼,不知师父接下来准备前往何处?」 「凫山。」 「凫山?可是打算去朝恩寺,徒弟有幸结实惠济大师,可为师父引见!」 「不必了,此次是带阿芜游历,无需惊动高僧。」 「……游历?阿芜师妹也在车上?」 「嗯。」 庾邝脸色微变,咬咬牙道:「徒儿愿随同师父师妹一同前往……游历!」 马车里静了片刻,墨凰的声音再次传出:「游历只限师徒之间,我只应传你箜篌之技,并未收你为徒,不属游历的门规。」 「……」 「庾邝,你的箜篌之音还不稳,目前需要的是沉心苦练,希望下次相见能更进一阶。启程吧。」 「是,公子。」 马车缓缓驶动,庾邝向旁侧了侧,头微低行礼送行。 风吹动车帘,容芜正好与他抬起的目光相遇,被里面透出的冷漠所惊,立马向后缩了缩,却仍觉得那视线一直黏在了自己身上经久不散。 「怎么了?」察觉到异样,墨凰出声问到。 「……没事。」容摇摇头,眼神忍不住又向后瞟了一眼,迟疑问道,「师父……为何执意不肯收庾二公子为徒?」 「从第一眼相见便能看出他的心思并不在箜篌之上,起初只当他是为了圆兄长遗志而来,后来却发现越来越听不懂了。」 「听不懂?」 「嗯。每个人奏出的箜篌之音都不同,指法可以华丽,但却遮不住其音质中透出的本心。一个人心如何,表现出的箜篌之音便如何,庾邝的的心太乱,奏出的曲乐虽流畅,实则却是杂序无章的。」 墨凰说到这里,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不知投向了哪里,眉头微颦道:「我想不通,庾邵为何为选定了他,实在是……」 容芜屏住呼吸等了半天,他却卡在了这里,忍不住小心翼翼问到:「实在是什么?」 「……没什么,只是与我预期相差有些大罢了。」墨凰回过神来,眉宇间竟透出了几分落寞,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容芜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张了张嘴,几次想问「如果庾邵选定的根本就不是他呢?……」都咽了回去,最终出声问到:「那么庾邵的箜篌之音,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墨凰听后一愣,思绪像是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神色几经变动,有些怀念,有些喜悦,最后剩下了淡淡的遗憾…… 他放松了身子靠在车壁上,长舒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地轻呢道:「这世上,是再也听不到了吧……」 马车停在了凫山脚下,容芜下了车,抬头看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阶,感觉好像是上辈子来过的一般。 墨凰之前并没有来过,只是跟在容芜身后默默上山,什么也不问。天气有些冰寒,越往山里走就越冷,是以两人走的并不快。 来到朝恩寺门口已过了晌午,有等候的小师父阿弥陀佛道:「惠济师叔已经在禅房等候了,二位施主请随我来。」 砖瓦青苔,佛像庄严。这里是她生活过将近半年的地方,如今重新走过,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 「施主里面请。」 容芜道过谢,推门走进了禅房。 逆光中,惠济师父端坐着在看经书,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慈和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 「阿弥陀佛。阿芜的精神如今这般好,看来是桃坠起了作用,也不枉晏施主每年都跑几趟山上了。」 容芜心里一绞,几乎是扑了过去,期冀地看着他道:「师父!如果我不想有作用呢?一切……一切都还能回来吗?」 「缘法轮回,已去之物何谈逆转?阿芜,这些年未读经书,连这最基本的佛理都不记得了。」 「容芜愚钝,还请师父……明言……」 惠济师父看着容芜的模样,轻叹一声:「阿弥陀佛,进来细说罢。」 墨凰由小师父先带到厢房休息,斋房内就剩下了惠济师父和容芜两人。 「阴阳两界本应遵循轮回之法定,然总有执念过重的鬼魂留存于世,阿芜,你应知道拥有特殊的体质并不是件好事。」惠济师父无视容芜的惊讶,静坐于对面说道,「这一世你已插手了太多,难道已经忘记了上辈子因这阴阳相同之力所遭受的苦楚?」 「……惠济师父?!」若说惠济师父能探破她看见鬼魂这一体质并不奇怪,但他后面的话让容芜整个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缓缓抬头看过去,嘴唇动了动,「您……您这话,是何意?」 「这可还记得你在寺中抄经之时,佛理中最不能求的是什么?」 「是……缘法?」 「阿弥陀佛。」惠济师父低念道,「既如此,当知自己的重生之机已是难得,且行且惜,他人的缘法强逆不得。」 「师父……您知道这些,可也是重生而来的吗?」容芜感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第一次与人谈及这一最大的秘密,心里噗通通地跳的厉害。 「重生乃最强逆的命数,哪里人人都有机会获得。贫僧无非是侍奉佛祖久了,能将人的命数也看的更长更久罢了。」 容芜禁不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近身子问到:「那您知道……崇安侯府的二公子庾邝究竟是不是重生的吗?」 「阿芜,方才说的话又都忘记了?」 「师父!您就告诉我吧!反正……反正我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也改变不了庾邝重生的事实,也不能让庾邵活过来啊……」容芜急道,想到庾邝的种种表现,直觉告诉她庾邵这辈子的命数改变与他分不开关系。 「阿弥陀佛,庾邝之事贫僧不能说。」惠济师父道,看到容芜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轻叹口气,「也罢,虽然不能告诉你庾邝今生之事,但让你看一看他的前世也是无妨。」 「我不要看庾邝的!我能不能看庾邵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 惠济师父对她已经开始挑三拣四的行径眼神里透出无奈,还是点了点头起身道:「跟我来吧。」 第六十八章 容芜跟在惠济师父身后,走进了禅房的里间,幽暗的烛光下映到屋子不大,只有一尊佛像摆在正前。容芜在案前跪好,静静看着惠济师父颂出一段很长的经文后对她道:「将手触碰到佛像,闭上眼睛,庾邵的事情佛祖自会告诉你。」 容芜按着做了,渐渐的,脑海中受到一阵冲击,身子像是被卷入混沌的境界中,抽搐片刻缓解下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闹市之中,恍惚间一匹高马从身边呼啸而过,吓得她急忙向后躲了几步,又差点撞到人,刚低头道歉却发现那人好像并没有看到她,直接从旁边目不转睛地走了过去。容芜站在人群中央,左看右看,人们都各顾各的不曾看她一眼,这才确定此时别人是看不到她的存在的。 这一感受有些新奇,就好像变成了那些鬼魂一般不受约束,不由有些兴奋。一会儿冲旁边路人做鬼脸想吓人,一会儿又跳到路中央一边让马车从她身上横穿过去一边吓得哇哇大叫,正玩儿起来,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从一辆马车的车帘内一闪而过。 ——是桓篱! 容芜急忙追着马车跑去,此时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变得轻盈,好像真的成了鬼魂一般,脚尖微用力,身子竟向前飘动了很长一段距离,伸手刚刚好攀附在了车壁上。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车里,喘口气在桓篱对面坐了下来。 细细打量着此时的桓篱,年纪看起来与这一世相遇时差不多,衣着正式一板一眼,面上不见嬉皮笑脸,嘴唇轻抿竟透着一丝紧张。容芜也不知自己来到了哪里,难得见到一个认识的,便先跟着他的马车走几条街。 马车停下时,有随从先来车帘伺候桓篱下了马车,容芜也跟了下去。一抬头,看见面前古朴肃意的房院门匾上写着「礼学监」三个大字。 「是他们读书的地方……」 身边陆续走进了几位衣着讲究的公子哥,桓篱见到了熟人上前寒暄几声,一同也走了进去。容芜收回目光,紧跑两步跟在后面。 第一次进到礼学监里面,容芜很是好奇地往各处看着,发现桓篱虽因教养掩饰的很好,但也常常趁人不注意时往两边偷瞄着,竟也如容芜一般像是第一次来。 还没来得及好笑,在路口拐弯处正遇见了几位年长的公子哥迎面走来。 桓篱几人立马恭敬地停下脚步行礼。 「蟾月你看,是今年新入的学生。」其中一位公子哥道。 「嗯,执礼先生在前面左手的屋内,你们前去报道即可。」当熟悉的声音响起,容芜的眼眶瞬间湿润了起来。 「是,多谢蟾月哥哥。」 容芜不再理会桓篱几人的反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白底绯边学生衣袍的庾邵,一般无二的俊逸眉目,却更加生动,整个人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耀眼的吸引着目光。 说完微点头致意,庾邵在同行几人的簇拥下朝另一方向而去,不知说到什么,远远的又听到一阵他爽朗的笑声。容芜咬咬嘴唇,一跺脚冲他追去,却突然像是被无形地扯住了身子,不断里向后拖着眼看离他们越来越远,容芜忍不住挣脱道:「快放开我,庾邵!庾邵!」 然而无果,只觉得头一晕,接着画面一转,再次睁眼就看到了一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正朝着一个方向移动着。容芜被夹在中间,也只得跟着往前走,目光所及全是高耸的发髻,鼻尖各种香气混合而入熏的人脑子昏昏沉沉。 突然间,身边的姑娘们齐齐爆发出阵阵尖叫声,直差点把容芜的肝都颤了出来。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踮起脚尖往前看着,正见一身雪白的姬晏从前面的台阶上走了下来,黑发已经用冠束起,身姿挺拔面容淡漠。 「是四公子之首的公子晏!公子晏看我!」 「晏郎!晏郎!」 姬晏眉头也没皱一下,像是丝毫未听见般施施然有过,登上了马车。 「让让,让让!」容芜见一个姑娘奋力挤到了前面,又回头去捞同伴,「快过来呀!这是刚评出四公子后首次齐聚,莫要错过了!」 推搡间,最前面一人被撞倒在地,就听一个温和的声音压下嘈杂,清晰地响起道:「去将这位姑娘扶起来,检查下有没有伤着。」 「是,公子。」有丫鬟从身后走过来,将摔倒的姑娘搀扶到了一边。 「大哥……」容芜喃喃道,从前她除了知道四公子里有个姬晏,连自家兄长在榜都不知,如今得见容慕的风姿心中的自豪感不禁油然而生。 容慕笑的温文尔雅,真切道:「这里人多,还望姑娘们小心些,莫要伤着。」 人群中再次发出阵阵尖叫。 「慕大哥还是这般体贴,若是让我嫂嫂见了……」 「桓篱,你再口无遮拦,小心慕大哥让你再也见不到嫂嫂。」 「啊——!是墨少!还有蟾宫月!」 容芜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探着脖子往前看着,远远地就见庾邵提着桓篱的后领口把他将容慕身前提溜开。此时的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褪去了少年的稚嫩,显得更加成熟,也更加吸引人。 「好烦,是谁给我起的这个名号,听起来一点都没有气势!」桓篱抱怨道。 「我觉得挺好的,完全凸显了你纨绔子的特质。」 「庾邵!你是不是想打架?」 「啧,岁月是把杀猪刀,曾经乖巧的会叫我蟾月哥哥的小桓篱哪儿去了?」 前面几人都这嘴走的越来越远,容芜心里一急,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有鬼魂的优势,立马心里酝酿下,脚尖用力冲他们的方向跃去,谁知落地时歪到了脚,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 在画面再次转换时,耳边好像隐约传来了一声属于庾邵声音的:「哎,小心啊……」 当容芜再次睁开眼,正看到容茂跑远的背影,他的很快很匆忙,眨眼间都快要消失不见。 「茂哥儿!——」容芜喊了一嗓子,抬腿追了过去,却被身后的一个声音又给硬生生地扯住了脚步。 「启程,往凫山方向追公子晏。」 容芜蓦然回头,终于近距离地看清楚了庾邵。 他如今应是三十岁的模样,有着军队中历练过独有的磊落健硕。他站的离她特别近,目光却越过了她看着容茂跑远的方向。 「公子,咱们不是还要赶着去见穆骁先生?您方才怎么还要让茂公子先回去,自己接下去寻公子晏的这档事啊……」 「马上就到午时了,容茂此时若去追姬晏,无论追上与否都是赶不及,若现在回去拖延些时辰,容四姑娘或许还有救。」 「那姑娘据说神神叨叨的,是个怪物!公子为何插……」 「嘘……你既害怕,就莫要背后说人口舌,小心被找上门来。」 「公子您又吓唬小的……」 庾邵笑笑,坐进了马车中,吩咐道:「驾车,走近路。」 容芜站在原地,看着庾邵的马车渐渐行远直到看不见。这次她没有追上去,因为她实在太想去见自己最后一面了。 去看一看,自己上辈子在人世的最后一点时光。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闺秀不近男神 上》作者:夏禾 2、《闺秀不近男神 下》作者:夏禾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