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朱音投身青空》 序幕 台版 转自 百度贴吧 肺上上下下地颤动。空气充塞喉咙,夺去大脑所需的氧气。脸颊表面开始发热,宛如恐惧的感觉一点一滴从脚底向上窜。指甲狠狠戳进手心。我反刍着掌中残留的湿黏感,一心一意奔向屋顶。室内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人烟稀少的走廊回荡。爬上楼梯,平常都会锁起来的门果然敞开着。通往室外空间的门对我敞开。我振作起挫败的心,奋力迈向门后。 天空一片鲜红。 我微微眯起双眼望向落日照耀下的空间。红橙橙的太阳仿佛随时都会融化。温热的风掠过脸颊,令我背嵴一颤。我咽下口水,缓步踏入楼顶。手心中揉成一团的纸片令我心跳加速。 “朱音。” 我的呼唤没有获得回应,但我寻觅的人就在眼前。在防止坠落的围栏另一端,有一名穿着制服的少女。一瞬间她略带褐色的秀发随风扬起。乌黑睫毛环绕的双眼直瞅着我看。我不寒而栗,直觉就要出事,想也不想地叫了出来。 “朱音!” 就在那刻,她的身体坠入空中。冷不防迈开的双腿跺着干燥的水泥地。我伸出双手,然而为时已晚。深蓝色的长袜撞上围栏。我的双腿颤颤发抖,不由自主当场蹲下。楼下传来在场学生的声音。出了什么事,用不着看也能理解。 我紧紧握着纸片,泣不成声。 “……对不起,朱音。” 那一天,朱音投身青空。 第一章 这个故事不需要侦探 1.作答者:一之濑佑介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没有。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没有。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霸凌是不对的。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我完全不懂川崎为什么会死。 身为这间学校的学生, 我希望校方至少能公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认为我们学生有权利了解真相。 对一之濑佑介而言,川崎朱音是个不相干的人。他们不曾同班,也没看过对方。虽然曾听说两人中学同校,不过川崎在众多学生之中,并不是特别起眼的人。 “佑介,你知道那支影片传超快的吗?” 一到学校,同班同学田岛俊平立刻找上他。佑介将运动背包放在桌上,转动脖子松开僵硬的肌肉。入学时要到的新运动背包的商标,在日日的粗鲁对待下被磨花了。拉链中透出的红色,是胡乱塞进去的足球社用运动服。 “哪支影片?” 入座后的佑介这才抬起头望向俊平。俊平顺手拨开翘起的头发,来到佑介隔壁的位子坐下。他晒得黝黑的手中,握着之前才换新机的智慧型手机。 “就是那支影片啊。周五幸大传来的那支。” 俊平将画荧幕对着佑介,指头一按下影片播放键,音响便传出微弱的惨叫声。为了不被看穿心中的激动,佑介板着脸凝视轻薄的液晶荧幕。一名女学生的身影投射在画面中央。 “……是川崎朱音。” 他不经意脱口而出,一旁的俊平点点头。 翻越屋顶的围栏后,少女一度依依不舍转身回望。深蓝色的裙子随风飘荡。冷不防地,那付娇弱的身躯就从屋顶一坠而下。扭曲的阴影投射在染上暮色的校舍墙面。 这支影片拍到了一名女学生从教学大楼跳下的瞬间。 “……我看过啊,但这影片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怎么会,拍到自杀的关键时刻很神耶。再说她还是同校学生喔?” “是没错,可是我跟川崎又不熟。” “我也不熟啊。不过该怎么说……想到同校的人死了,感触也会特别实际吧?再加上看了这样的影片,会在意也算是人的天性。” “在意什么?” 见到佑介一脸疑惑,俊平不知怎地露出严肃的表情。他以试探的眼光望着佑介,接着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 “当然是在意川崎朱音为什么会死喽。” 佑介无意识之间吞了一口口水,抓着制服裤的手,不知何时手汗冒个不停。 “俊平,你怎么看?” 就在佑介提出这个疑问时,扩音器传来上课钟声。“糟糕!”俊平啐了一声将手机藏进书包的同时,导师走进了教室。 “好啦,打钟了。快回座位。” 一声令下,聊得正开心的学生如鸟兽散回到自己的座位。教室的喧嚷在瞬间消散,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老师身上。佑介非常中意这副在明星高中司空见惯的景象。 哗啦哗啦的雨声隔着透明玻璃传入耳中。看向窗外,操场积了好几个水坑。进入梅雨季节,这一阵子天气不好的日子变多了。社团活动暂停确实值得高兴,但一直下雨也很无聊。 “不要忘了拿掉绝对值的条件,这里的x只可能是负数。” 语气热烈的数学老师在黑板写下算式。这则问题上星期补习班才教过。佑介忍住呵欠,摸索起口袋。他小心翼翼避开老师的视线,在桌子下玩起手机。打开资料夹,里头装着跟前不久前俊平给他看的影片一模一样的档案。 这段被上传到社群网站的短影片,在学校里头火速散播。校内大概没有人不曾看过这支影片。想起今天早上俊平得意的表情,佑介忍住笑意。 二班的川崎朱音死亡,是在距今四天前星期五放学时。当天没来上课的川崎,从顶楼跳楼自杀。原因不明,也没留下遗书。有几名女学生碰巧待在川崎掉落的北栋后门现场,但据说在她们找老师来的时候,川崎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 为何川崎朱音会死在教学大楼后方? 如果川崎是想要引人注意,就不该选教学大楼后方,而是面向操场跳楼。追根究柢,从选择北栋开始就很奇怪。特殊教室都集中在北栋,大部分教室皆大门深锁。与普通教室居多的南栋不同,没有学生留在那里。如果想对某个人展示自己的死亡,在南栋面对操场跳楼效果最好,她却没这么做。 救护车抵达自杀现场,事情瞬间传开。隔天虽然是星期六,校方仍召集学生到校,进行关于霸凌的问卷调查。听说知道内情的学生还被个别找去问话。此后还召开家长会,不过没有令人眼睛一亮的线索。 佑介再次按下影片的播放键,陷入思考。以常识来说,自杀的人没留下遗书很奇怪。怀疑到他杀上头去也是人之常情。听说星期六举行的家长会也冒出同样的问题,但学校坚决否定。 川崎朱音是自杀。没有发生霸凌。问卷调查也没有学生回答有霸凌现象。尽管对学校的说明不满意的家长不在少数,倒也没有人表示异议。这是因为川崎的双亲明言不希望女儿的死闹大。川崎朱音的自杀骚动就在转眼间冷了下来,目前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恢复了日常生活。 到了放学雨停了,天上是一片纯净的青空。佑介不经意撞见自己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脸,发现整理好的刘海乱了。用中指拨开黑发时,俊平的脸凑近了自己窗中倒影的肩头。 “弄完了没?” “要你管。” 被撞见这一幕感到丢脸的佑介轻轻捶了俊平的肩膀。“奇怪耶你!”俊平装出发怒的声音,嘴角却含着笑意。 “听说今天有社团活动。我以为整天都会下雨就大意了。佑介,你带运动服来了吗?” “带了。” “真的假的,我就没带。” “你穿体育服不就行了?” “你说土到爆的那件?一定会被取笑。” 见到俊平踏出脚步,佑介连忙将运动包背上肩头。社团用的运动服、水壶、便当盒。光是放进这些东西几乎就占光了包包的空间,因此他将家庭作业不会用到的教科书都放在桌子里。 俊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 “对了,听说上次仿真考的成绩,四班又反败为胜了。” “四班追赶的速度还是一样快,中泽又是停在第二名?” “对对对,大概只有他考到第二名还有怨言。” 一踏出走廊,冰冷的空气擦过佑介的脖子。虽然雨停了,空气仍有些潮湿。黏附在肌肤上的触感令人不悦,佑介皱起眉头。 “真不想看到志愿分析结果,我宁可一辈子二年级。” “我懂。真不想升三年级,也不想考大考。” “不过毕业旅行也在上个月结束了,算起来重大活动也只剩下大考了吧?” “你也太急躁了。” 俊平大概是想吐槽他,拍了一把佑介的背。力道勐烈到让佑介不禁咳了出来。他虽然是个好人,偏偏就是下手不不知轻重。 “对不起啊。” “你真是一身怪力。” “是你太虚弱。” 忽然之间,俊平停下脚步。追着他的视线,才发现他正紧盯着通往顶楼的楼梯。佑介将运动包背带重新背好,凝视着俊平。 “你有兴趣?” 俊平没回答。朋友的沉默令佑介不太自在,视线自然垂落脚边。俊平穿室内鞋时习惯把后跟往内踩。长裤的裤脚只到脚踝上方,显示出他比入学时又高了一点。 “佑介,你知道吗?” 俊平转向佑介。不过是四目相对,不知怎地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佑介不想让俊平看穿自己的心慌,以平淡的口吻回话。 “知道啥?” “川崎死掉那天顶楼没锁。” “是喔?” “听说是工友两周前弄丢钥匙。大家都说那天川崎就是用遗失的钥匙进入顶楼。这部分的管理问题在家长会时,好像还引起了一番论战。” 俊平一次跨两阶登上楼梯,呆立原地的佑介这才急急忙忙跟上。两人离开三楼,直直朝顶楼前进。顶楼的楼梯间很狭窄,通往屋顶的门大剌剌地挂着禁止进入的告示牌。上头写着消防用的水桶堆叠在地上,底部积了微微一层灰尘。 俊平握住门把,喀哒喀哒用力转动,但门毫无打开的迹象。看来锁已经换新了。 “啊,果然锁起来了。” 俊平说完,遗憾地垂下肩膀。 “怎么可能不锁,这里可是自杀现场。” “是没错啦,我只是想碰碰运气。” 听见佑介的话,俊平难为情地垂着眉头露出笑容。佑介轻轻伸出手,指尖顺着禁止进入的字样扫过。 川崎朱音就是在这扇门的另一端结束自己的生命。 “拜一下再走吧。” 语毕,俊平在门前合掌。佑介漫不经心地望着他双手合十、垂着头向前伸出的侧脸。围着眼皮而生的睫毛纤长,薄唇因干燥略略脱皮。脚尖规规矩矩地并拢,平常敞开的衬衫如今扣到第一颗扣子。说不定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默哀才来到这里。不自然的沉默支配了这个地方。为了掩饰闲得发慌的手,佑介从口袋取出手机。这小小的电子装置,带给佑介无限的娱乐。 “你不拜吗?” 充分品味寂静之后,俊平顶着一张心满意足的脸看向自己。佑介把手机塞回口袋,默默摇头。 “我就算了。” 我才不要这么假惺惺,真心话差点脱口而出,千钧一发之际又吞下肚。一脸不满的俊平流畅地解开颈边的扣子。衬衫敞开,露出锁骨。白色领口隐约可见黑色内搭。 “好啦,赶快去社团吧。” 佑介推着眼前朋友的背,像是要推散紧张的空气。 “学长好。” 设立在操场的组合屋,是为运动社团打造的社办。一踏进足球社的社办,身穿运动服的一年级便向来人鞠躬。两人挥挥手回应,将身上的东西塞进置物柜。三年级坐在排放在室内中央的长椅,开开心心打起电玩。贴在墙上的日程表写着基础训练的项目,但没有任何一名社员老实照做。在本校不成气候的足球社里,根本找不到认真玩社团的家伙。 “你们也太慢了。” 出声的人是二年级的吉田幸大。大概是因为剃了平头,常有人误以为他是棒球社员。 “抱歉,中途去了别的地方。” 听见俊平的说词,幸大傻眼地耸起肩。 “怎么会有人在社团开始前闲晃?” “要你管。不提这个,高野呢?” “她请假。” “不会吧。” 见到露骨地展现失望的俊平,幸大戏谑地扬起嘴角。佑介无意加入话题,在两人背后拿出手机。启动通讯软件,社内联络用的足球社群组多了一条来自高野的简短信息,我今天请假。 高野纯佳是足球社唯一的经理。她是个一如想像的好学生,在班上担任班长。虽然不算起眼的类型,仔细一看也有张端正的脸。她体贴周到为人优秀,最重要的是胸前雄伟。虽然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要是她主动求爱,也是可以跟她交往。 “俊平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啥?” “高野为什么请假。” “身体不舒服吧?” “其实啊……” 说到这里幸大稍作停顿,环视四周。其他社员全都聊得正起劲,完全没注意到两人。即使如此幸大还是对旁人顾忌有加,压低了音量。 “听说高野跟川崎朱音是儿时玩伴。” “真的吗?” 俊平瞪大双眼。真的真的,幸大点头肯定。 “而且她当时也在顶楼。” “所以她看到川崎死掉的那一刻?” “天啊,目击儿时玩伴死掉也太难受了。高野好可怜。” 见到俊平坦率地露出同情,幸大则是一脸复杂。佑介感受到他的情绪反应,手臂搭在俊平的肩膀上,硬是插入对话。 “幸大好像不太同情高野啊。” 被一语道破的幸大勐然僵住。俊平噘起嘴。 “佑介,你没头没脑插什么话?” “没啊,听了刚才的话,会傻傻认为高野很可怜的,就只有你了。” “为什么?她很可怜啊。” 俊平似乎真的不懂自己的弦外之音,讶异地歪着头。佑介深深地叹了口气,指尖敲敲转暗的手机荧幕。 “你想想看,川崎死的时候高野也在顶楼喔?她怎么可能是碰巧在场,这之中一定有鬼。幸大就是这么想的。” “是喔?” “不要突然丢球给我啦。” 看到俊平清澈的眼神,幸大一脸尴尬,看来他不想被人认为自己怀疑同社团的伙伴。 俊平望向自己,请求裁示。 “佑介也觉得高野很可疑?” “一般人都会这么觉得吧。” “可是高野人很善良,她一定不会做坏事。她每次调运动饮料,都会帮我调我喜欢的浓度……不对,这跟运动饮料无关,总之她人真的很好。” 只不过是为同年的女同学说话,俊平的辩护也太用力了。该不会他……佑介与幸大对望一眼。俊平完全没注意到两人的视线接触,仍滔滔不绝地讲述高野是个多温柔的人。 “她在班上好像也颇有人缘,对大家都很体贴,儿时玩伴死了一定让她很心痛。这种时候还是别说些有的没的,应该说我觉得我们最好不该怀疑——” “俊平,你喜欢高野喔?” 佑介打断对方的话,开门见山提问。原本流利掀动的嘴瞬间静止,脸在转眼间变得红通通的。幸大喜孜孜地呵呵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记得你喜欢清纯类型的。” “真是老套。” “要你们管。” 俊平轻敲嘲弄他的两人肩膀。袭来的力道让佑介屏息。俊平还是一样一身怪力。只不过被打也是活该,他没有怨言。 “抱歉啦。” 幸大摩挲着肩膀,以轻松的口气致歉。俊平似乎还不太开心,抱着手臂矗立在原地。幸大搔搔后脑勺,连忙出言安慰。 “也对,只是请假就怀疑对方可不太好。她们那班好像还有其他人也请假。” “谁?” “近藤理央,就是美术社那个很不起眼的社员。我去年跟她同班。近藤在川崎跳楼时,刚好就在教学大楼后侧。” “刚好,这怎么可能?” “我怎么知道。还有,那个夏川莉苑虽然来上课,不过听说她当时也在教学大楼后侧。” 打从入学起,夏川莉苑这个名字就传遍了全学年。她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入学考试,至今在仿真考中维持全年级第一。对明星学校的学生来说,成绩就是种能力数值。天纵英才的她在这间学校也是格外突出。 佑介试图回想夏川的脸,脑海却只浮现模煳的肤色轮廓。说起来佑介从未与夏川直接交谈过,他当然不可能清楚记得她是什么长相。 “近藤与川崎感情很好吗?” “谁会知道女生的人际关系啊。” 对于佑介的问题,幸大给了一个茫然的回应。俊平歪起头疑惑地问: “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我只是在想,不过是发现点头之交的尸体,怎么会请假?” 佑介真的不懂,俊平却错愕地翻了个白眼。 “怎么不会?目击同班同学死掉是很大的打击。我一定受不了。” “是喔?” 如果要好的朋友死亡——比方说俊平或幸大死了,佑介想必会很难过。他可能会接受彼此再也无法相见的事实,后悔自己呆头呆脑地虚度日常生活。但要是死了一个普通的同班同学,又跟她在活着的时候没来上课有什么不同?不管她是死是活,都没有多大的差异。 “差不多该开始练习了,大家快换衣服。” 方才正沉迷于游戏的社长缓缓起身。穿着制服闲聊的社员慌慌张张脱下衬衫。俊平套上皱巴巴的体育服,重重地叹口气。 “天啊,好想赶快回家。” 就是说啊,佑介在内心同意。 一回到家,佑介便直奔房间。关上门躺上床,这才终于有了回到家的感觉。 “啊……” 佑介将头靠上枕头,拿出手机。面对天花板,日光灯的光芒令眼睛刺痛。烙印在视网膜上的残光大肆占据视野中央。佑介在手机荧幕上比划,播放那支影片。 川崎朱音跨过围栏。她一度回头,接着脚步轻快地朝空中踏出步伐。音响发出女学生吵杂的惨叫声。镜头紧跟着坠楼的川崎身体,在接触地面前焦点突然移向顶楼。这是拍摄者为避免影片变得血腥而做的安排,以让多数人观看为前提的运镜。画面的边缘有花瓣一类的物体随风飘扬。一名少女探出身子,从顶楼的围栏向下看。影片总是在这里结束。 “啊……” 他一次又一次按下播放键。影片重播无数次,同样的光景重现无数次。单薄的惨叫声,坠楼的少女,这一切都令佑介感到兴奋。堆在垃圾桶的面纸山,成了没能化作生命的蝌蚪墓园。 “佑介,开饭了。” 母亲的声音从一楼传来。父亲还没回到家,想必今天也要加班。佑介将充电器插上手机,握着手机朝天花板伸伸懒腰。 “再不下来,菜就要凉了。” “不要催啦!” 说完佑介刻意踩着重重的脚步走下楼梯。一踏进客厅,大蒜刺激的香气窜入鼻尖。看来今晚的主菜是炒蔬菜。盘子上盛放的蔬菜似乎炒过头了,略带褐色。 “我开动了。” 母亲在用餐时总是会合掌祈祷。连时常碰水而粗糙的指尖都贴得整整齐齐,让佑介想起了放学后俊平的模样。 与母亲双人对坐的餐桌让他有点不自在。佑介像是要填满沉默似的,将白饭往嘴里送。夹起装在小钵里的煮豆时,母亲缓缓开口: “对了,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女生死了?我今天在超市遇到福泽同学的妈妈,听说现在闹得很大。早知道的话,妈妈还真希望自己能去星期六的家长会。” “是啊,老师都手忙脚乱的。” “果然有霸凌吗?” “不知道,学校是说没有啦。”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妈妈觉得一定有鬼。说起来没有遗书这点就不对劲了吧?听说老师在家长会的时候提过,那个叫朱音的女孩跳楼时,有个女孩在屋顶。那女孩应该就是凶手吧?”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轻佻,仿佛是在推测电视剧里的凶手。 佑介把臼齿磨碎的豆子吞进肚里,默默看向母亲。 “凶手……妈妈你觉得川崎是被某个人推下去的吗?” “我也不敢一口咬定,但至少有这个可能吧?毕竟她们是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大概是为喜欢的男生争风吃醋吧?” 这番荒唐的推理让佑介不禁皱起眉头。佑介不太喜欢母亲这个老毛病,她老是会对男欢女爱的话题过度反应。 “谁会为了这种事杀人啊,又不是白痴。” “就是会。” 母亲如此断定。 “女人只要扯上感情事,可是很恐怖的。连人都杀得了。” “你太夸张了。” “我一点也不夸张。你也要小心,别被怪里怪气的女人缠上。” “是是是。” 到头来母亲似乎只是想摆出无所不知的脸孔跟儿子上两性关系的课。佑介不想继续待在原地,一口气扫光盘子上的饭菜。 隔天的天气也很差。下个不停的雨渐渐增强雨势,通学路上充满了五颜六色的伞。佑介扯了扯深绿色的伞面,伞变得柔韧,雨水也从该处滴落。他把沾湿的指尖往自己的衬衫抹一抹,眼神飘向走在前方的两人。 “伴手礼带超商的布丁就可以了吗?” “应该吧,班上女生说高野喜欢那个。” 俊平提着的塑胶袋里装着超商贩售、略微高价的布丁。我们去看高野吧。本日社团活动暂停的通知一传来,俊平便兴高采烈地这么提议。佑介不做多想地答应他,除了对朋友的恋情发展存着看戏的心态以外,更是想亲眼确定目击自杀现场的高野现在处于什么状态。 “不过突然有三个臭男生上门,会不会让她感到困扰?” “果然不太好吗?” “我是绝对不要。” 这句话让俊平大受打击,开始手足无措。幸大开口安抚他: “没关系啦,我先跟高野联络过了,跟她说过要送社团练习表过去给她。” “哦,幸大真有一套。不愧是下一任社长。” “这个跟那个没关系吧。” 听见下一任社长这个称呼,幸大看来也不太排斥。据说有社长这个头衔,在考大学的时候比较容易拿到推荐名额。乍看之下是个乐于奉献的人,其实意外是个心机重的家伙。在这点上,俊平倒是表里如一。 “唉,希望高野不会感到困扰。” 见到俊平一脸铁青频频摩挲手臂,佑介与幸大相视而笑。恋爱中的男人,是世界第一越看越好笑的生物。 “是那边吧?” 幸大对照着手机的地图画面,指向路的前方。高野的家位于学校徒步十五分钟的地点,略略远离住宅区的老旧平房。门外有一尊手持wee板子、穿着红鞋的兔子摆设。 “喂,你快上啊。” 被佑介一推,俊平战战兢兢按下对讲机的按钮。破坏紧张感的电铃声响起,对讲机传来沉稳的女性声音。 “您好,请问是哪位?” “不好意思,高野同学在吗?我们是足球社的社员,带讲义来给她。” “哎呀,是纯佳的朋友啊。等我一下。” 隔着机械听到的母亲嗓音,与高野拥有相似的沉稳。俊介大概很紧张,时不时清起喉咙。幸大则是在意起仪容,整理起衬衫的领口。佑介觉得这两个人很蠢,却也用手指整理起自己的刘海。 几分钟后,门终于打开。高野堵在打开的门缝中现身。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苍白的脸色。她的嘴唇毫无血色,一双杏眼黯淡消沉。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冒雨过来。” 说出这番话的高野,穿得比平常居家许多。条纹内搭的外头套了一件灰色连帽上衣。线条纤细的牛仔裤裤脚向上卷到脚踝。佑介不经意地吞了口口水。平常被衬衫掩盖的胸口,如今正大胆地见客。视线若是顺着滑腻的肌肤向下望,高耸双峰之间的深沟无论如何都会闯入视线。 一身颓废气息的她,远比平常更加美艳。 “淋到雨就惨了,你们进来里面吧。” 三个人在她的首肯之下踏进玄关。挤进三个正值成长期的男高中生,这个仅为穿脱鞋子设置的空间稍嫌狭窄,然而高野却毫无邀请三人入内的意思。 “对不起,我还没恢复过来。” 语毕,高野困扰地垂下眼角。唇间吐出的声音有些沙哑。升上高中进入足球社,已经过了一年又几个月。跟担任经理的高野也来往了好一段时间,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毫无防备的她。 “没关系,我们不是要催你,只是很担心你状况好不好。” 俊平迅速说完这一串话。话里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动了高野,使得她咬紧下唇像是在忍耐什么。她皱起眉头,恶狠狠地盯着俊平递出来的塑胶袋。 “……高野?” 俊平无法掩饰疑惑歪起头。此时高野才回过神来,唇间露出虚弱的笑容。 “抱歉,没事。” 她细长的手指掂起塑胶袋。俊平一脸恍惚地呆立在原地。高野轻轻地笑了。 “谢谢你们来看我。” 此后经过一番闲聊,三人离开了高野的家。达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俊平的脚步远比去程轻快许多。友人边哼歌边踏步的悠哉模样看得佑介好不顺眼,他毫不掩饰惊愕地奚落起来。 “你一直盯着高野的胸部看。” “我才没有。” “少骗人。” 被佑介点破的俊平声调变高了。将俊平的辩解当作耳边风,佑介继续前进。围栏另一边宾士的汽车每台都接受了雨的洗礼,每当大大的轮胎辗过水滩,污浊的液体都会顺势溅起。 “不过今天的高野感觉好性感啊。” 悄声说出这个感想的这个人不是俊平而是幸大。 “就是说啊!”俊平乐呵呵地附和。 “怎么说咧,有种未亡人的感觉。” “不知道高野有没有男朋友。” 佑介无视被美色冲昏头的两人,回头看向高野的家。不管高野长得多漂亮,只要区区乳沟就能攻陷也太丢脸了。佑介将手插在腰上,大剌剌地叹起气来。 “就算她没男朋友,你们癞蛤蟆也别想吃天鹅肉。” “我知道,好吗?” 耸肩的幸大身旁的俊平也出声抗议。 “不能这样说,作梦是每个人的自由。不是都说在女生脆弱时对她温柔,她就会爱上你吗?” “难不成你就是为了这个才说要去看她?” “不过你打从一开始就是这种人呢。” 无法置信的目光分别两个方向投射而来,令俊平逃也似地加快了脚步。他将伞斜向前方,背部被雨水打湿。这样子撑伞还有什么意义?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佑介低语: “那家伙真是个笨蛋。” 俊平老是搞这种飞机。只顾着注意眼前的事,从没察觉重点。要是他无法冷静环视四周,总有一天会吃到苦头。 哈哈。耳边传来笑声。朝身边一望,幸大笑得肩头直打颤。 “你是怎样啦。” 见到怒目相向的佑介,幸大赶紧收敛表情。他的双唇紧揪成一字形,大概是为了憋笑吧。 “我刚说的话有这么好笑吗?” “对不起啦。我只是觉得佑介你真了解俊平。” “啥?不要说这种恶心巴拉的话。” 见到不经意绷起脸的佑介,幸大贼笑起来。 “你干嘛要害羞啊,感情好是好事啊!” 开开心心地如此宣言后,幸大将伞高高举起。隔着在超商买的廉价塑胶伞,可以清楚见到青空自浓云的缝隙之中露面。 佑介一回到家,立刻就躺在床上。小学时家人帮他买的书桌,对现在的佑介来说有点太小了。书柜上排放的参考书全是为了准备考大学,母亲帮他买回来的书。 雨天的空气总有些沉重。闭上双眼,不久前高野的身影就会在眼底浮现。杂乱的黑发、铁青的嘴唇。袒露在外的肌肤十分苍白,还散发出幽幽的香气。客观来说是很有魅力。佑介也十分清楚为何俊平与幸大会被她的外貌所吸引。 但我不会受骗。 佑介拿出手机,播放那支影片。这支影片他已经重播过无数次了。在那一幕暂停,就能看到屋顶的人影。影片分辨率太低,无法辨别对方的身分,但从已知情报推断,这个人想必就是高野纯佳。 川崎朱音为什么会死?如果她想悄悄赴死,为什么要选择在学校结束生命?为什么她没留下遗书就从屋顶跳楼?越是深入思考,佑介脑中某个疑问就越是强烈。 川崎朱音真的是自杀吗?会不会正因她无意寻死,才会没有留下遗书? “喂,高野。” ——是你杀了川崎朱音吗? 没有人回答隔着荧幕提问的他。 “一之濑佑介。” 被点到名的佑介以缓慢的动作起身。星期四第四堂课是导师时间。站在讲台的班导师正在发放上个月仿真考的成绩单。有许多高中都参加了仿真考,可以得知现阶段自己的学力程度。 佑介从导师手中接过成绩单,在桌上摊开。志愿栏上填写的校名全是同一间。社会学系、文学系、经济学系、国际学系。私校只要换一个学系,就可以有多次报考的机会。佑介没有想去大学念的学系,他只是爱面子想去有名的大学。 “你b级啊?” 一抬起脸就见到俊平正在擅自偷看自己仿真考的结果,佑介耸耸肩。 “才二年级,差不多吧。” “听说中泽所有志愿都a级耶。” 四班的中泽博是俊平的童年玩伴。他是擅长数学的全年级第二名。从中学时代就没加入社团,目前是图书委员。 被归类为书呆子的中泽与佑介几乎没有交流。即使如此他仍比一般学生了解这个人,都要归功于眼前的人时不时提起中泽的名字。 “拉他一起念书,说不定你也会变聪明喔。” “呃……但我看他大概不愿意吧。” “你们不是童年玩伴吗?” “童年玩伴也是有合不合拍的问题啊。我跟中泽属于不同种类的人啦……佑介你要是跟中泽独处,也很尴尬吧?” “说得也是。” 中泽不是坏人,就是冥顽不灵了点。佑介也感受不到跟这个人厮混有什么好处,实在没有与他积极交流的意思。 “这么说来……”俊平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着压低声音继续,“中泽好像在跟川崎朱音交往。” “啊?” 佑介不禁失声,俊平连忙抓住他的肩膀。 “不要这么大声啦。” “我才没有。” 佑介反射地挥开他的手,撑着手臂托起腮帮子。 “真是的,不要再让人际关系变得更复杂,好吗?” “什么意思?” “跟你无关。” 佑介把仿真考成绩单翻到背面,找了一个空位写上“川崎朱音”,并在两边又写上“高野纯佳”与“中泽博”。 “中泽与川崎在交往,然后川崎跟高野是童年玩伴。” “没错没错。” 俊平乖乖附和佑介的说明。佑介接着又在图上加入了其他名字。 “川崎跳楼那天,高野出现在本来应该封闭的屋顶上。再加上夏川莉苑与近藤理央两人碰巧在平常没有人烟的教学大楼后方,目击到现场。” “不过这只是传闻。” “时间是在傍晚,川崎朱音当天没来上课,然而她特地来到学校上了屋顶。川崎有个男朋友,无法想像她正值人生低潮,也没留下遗书。不觉得用自杀解释,有太多疑点了吗?” “有、有道理!” 对这个说明大感佩服的俊平拍拍大腿。他从自己的口袋取出手机,播放那支影片。不知道从这支影片能不能找出更多其他线索?相对于一脸严肃地凝视着手机画面的佑介,俊平则是傻乎乎地歪着头。 “唉,想破头也搞不清楚。” “我想也是,线索实在太少了。” “那我们想了也是白想吧?” “这也未必,说不定可以从哪里挖出直通真相的线索。” “真相啊。佑介,你为什么想知道真相?” “这还用问,一般人都想知道吧?你不好奇吗?” “我当然也好奇啊。现在这样就像是少了解谜部分的悬疑剧。” 俊平在此停顿,并停止播放影片。深灰色的眼眸紧瞅着荧幕里的少女。 “不管怎么样,在这里聊也聊不出新线索。要是你想认真调查,最好听听夏川的说法。” “为什么要找夏川?不是还有其他目击者?” “因为高野跟近藤都不来学校。” “可是我没跟夏川说过话。” “没问题啦,你在女生之间意外地还满吃得开的。” 自信满满地如此宣称的俊平,让佑介感到无力。他手中的手机荧幕,仍停留在同一个景象。 宣告午休的铃声响起,学生一同拿出午餐。佑介看也不看陷在运动包底部的便当盒,迅速离开教室。目的地是二年二班,那是夏川莉苑的班级,也是川崎朱音的班级。佑介所在的三班与二班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但佑介对二班完全陌生。他对没有熟面孔的教室毫无兴趣。 二班的门原本就开着,佑介手扶着墙壁朝里头张望。 “我这个星期天要去社团。” “不会吧!那广播社的人不能去游乐园了喔?要改天吗?” “没关系啦。我们三个下次自己去,你们五个去玩吧。早苗你想参加星期日的活动吧?” “那下次再加上理央,我们八个人一起去玩吧。说好了喔。” 一群打扮朴素的女学生在走廊附近的空间吃着午餐。七人团体显得声势浩大。其他学生则形成人数较少的团体,随心所欲地度过各自的时光。教室里的气氛平静,那副景象就像是日常这个词语的实态。 “咦?二班的人有何贵干?” 待在教室内侧的女学生大概很在意佑介挡在路上,朝他出声搭话。绑成两束的头发尾端翘得圆圆的。刘海底下有一双乌熘熘的大眼,造就了她一张娃娃脸。 “我在找夏川莉苑。” “我就是莉苑。” “啊,是喔?” 佑介莫名感到不好意思,将手靠上自己的脖子。看来眼前的少女就是传说中的夏川莉苑。歪着头的少女制服衬衫乖乖扣到第一颗扣子,红色领结垂落在扣子前。真不愧是全年级第一名,规规矩矩的服仪颇有好学生的风范。 “关于川崎的事,我想请教一些问题。” “朱音的事?” 夏川的脸抽搐一下。她慌慌张张环视四周,指了指门外。 “这件事不能在教室谈,可以去别的地方讲吗?” 早在佑介答话之前,夏川已转过身去。佑介不发一语追赶着笔直前进的少女娇小的背影。从逐渐远去的教室中,传来许多少女的笑声。 “来这边。” 夏川的目的地是北栋后门的狭窄空间。这里位于与道路邻近的边缘地带,四处都架起了绿色的围栏。这里设置的洗手台因为老旧而显得破烂不堪,佑介也只有在操场的洗手台客满时才会过来使用。 “这里没什么人。” 夏川把手挡在眼睛上方仰望屋顶。川崎朱音就是从那个地方对着这里跳楼。尸体坠地的地方已经过清扫恢复原状。 “抱歉打扰你午休,你不用吃饭吗?” “没关系。对了,你叫什么?” 夏川露出灿烂的笑容歪起头。这么说来他还没自我介绍过。佑介尽可能做出讨人喜欢的脸色,有意识地抬起嘴角。人不可貌相,佑介很擅长陪笑脸。 “我是三班的一之濑佑介,足球社的。” “你是足球社,所以是纯佳的朋友吗?” “纯佳是说高野吗?算是吧。” “纯佳在足球社表现如何?” “她是个优秀的经理。” “我就知道。” 夏川很骄傲。又是“朱音”又是“纯佳”,她说出朋友名字的声音中带着一股亲近感。彼此的关系大概不错,无论是跟高野还是死去的川崎朱音。佑介无意识地碰了口袋里的手机。 “那么,你想问我什么事?刚才你说过是朱音的事,该不会一之濑同学在调查这件事吧?” “是啊。” “这样啊。” 一瞬间夏川的眼神变得锐利,嘴唇欲言又止地微微颤动。一阵让喉咙感到煎熬的紧绷袭向佑介。夏川抬起眼直盯着他,最后表情转趋柔和,露出了一个纯真的微笑。 “那你想问朱音的什么事?” 这女人真难对付,佑介在内心咋舌,从那副千变万化的表情实在无法看穿她的想法。过于浮夸的情绪反应给了佑介矫揉造作的刻意感。 “你那天天在这里亲眼目击川崎死亡的那刻,对吧?” “对。我陪理央在这里,结果朱音就从天而降。” 从天而降还真是个吓人的说法。以说明朋友的死亡的角度来看,总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佑介用手指梳开刘海,以掩饰皱起的眉头。 “你说的理央是指近藤吧?” “对啊,近藤理央,同班同学。” “你跟近藤那天为什么会待在这里?” “只是巧合,我偶然看到理央在这里。” 她就坐在那里,夏川指向设置在角落的老旧长椅。塑胶制的长椅久经使用,油漆全都褪色了。 “近藤在这里做什么?” “这……” 夏川刻意别开视线。 “详情是秘密,不过理央当时在撕信。” “啥?”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佑介不禁失声。啊,夏川的脸突然胀红起来。 “信的内容是秘密。” “先不提内容,光是撕信这个状况就难以理解。” “这件事背后有很多原因。那起事件发生后,我虽然也跟老师一起找回撕碎的信,现在仔细找找看应该还是找得到碎片。你要不要找找看?” 夏川说着说着便凝视起排水沟。大概是昨天的雨所致,水路的壁面还残留着隐约的褐色线条。应该是水位的痕迹。夏川舔舔嘴角,将手直接伸进水沟里。 “等等,你在做什么?” 夏川在眼前采取的行动让佑介吓了一跳。当事人倒是不太在意,在水沟里继续挖找。 “喔,找到了。” 说完她捞起某个东西,她的指尖夹着一张纸片,不知道之前卡在哪里。尽管吸收湿气皱成一团,仍然保有能够辨识为纸的状态。 “手伸出来。” 佑介在催促之下伸出手,夏川把纸片放在他手上。定睛一看,可以见到纸张呈现淡淡的粉红色。 “我才不要。” “你就收下嘛,做个纪念。” 噗叽,夏川发出奇怪的笑声。原本好端端的可爱外貌,全被这个诡异的笑声糟蹋了。 她踩着小跳步走向洗手台,仔细地清洗起自己的手。手曾经伸进排水沟,想来也是理所当然。 佑介的视线自然飘落在教学大楼的阴影中。他以脚尖跺地,这是他受惊时的习惯动作。 “夏川你居然有办法来学校。” 佑介朝着一心一意搓起肥皂泡泡的夏川背影说出这个诚实的感想,她没回头。 “什么意思?” “一般的女生要是朋友死了,应该超级难过吧?实际上高野跟近藤都没来学校,但你在川崎死后都来上课了。” “很奇怪吗?” “我是觉得,人家嫌你奇怪也无可厚非。” 夏川打开水龙头,仔细用水洗净被白色泡沫覆盖的手指。 “因为我不像纯佳那样,跟朱音从小认识啊,再说我很明白不来上学也于事无补。” “于事无补是指?”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管我做了什么,朱音都无法起死回生,所以我关在家里闷闷不乐也没意义吧?” 这段与其他学生截然不同、不带感伤合情合理的理由,让佑介颇为欣赏。夏川从裙子口袋拿出手帕,擦掉手上的水滴。佑介觉得她的手很漂亮。 “你的精神真强韧。” “会吗?我自己不这么觉得。” 佑介说这话是称赞的意思,但夏川的反应却不怎么样。她调整好及膝裙的折子,转向佑介,睫毛环绕的双眼闪烁着湿润的光芒。 “一之濑同学,你为什么想玩侦探游戏?” 游戏这个措辞明显有嘲弄自己的意思。不想被看穿心思的佑介勐然别开脸,手自然而然插进口袋。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这样啊,听起来很帅。” 她的双唇愉快地勾起,视线直直袭向佑介的手边。 “在连续剧的世界里就算了,这种事你最好别在现实世界做。” “为什么?” 他回问的语气远比自己预期得还要不满。或许是因为她先前态度配合,佑介擅自把她当成自己的知音。 夏川对佑介伸出食指。修成圆形的指尖隔着衬衫,开玩笑似地戳了戳佑介的胸膛。 她告诉佑介。 “因为一之濑同学只是个旁观者。” 回到家里,佑介立刻倒在床上。他将下巴靠在枕头上,播放那支影片。少女从屋顶跌落。惨叫声传入耳边。白花花的纸片映入镜头边缘。夕色浓郁,染得画面满江红。 “……那家伙是什么意思。” 书桌上放着他拿回家的纸片。吸了水分完全褪色的粉红色纸片,让佑介想起了樱花花瓣。 “我可不只是个旁观者。” 打开社群网站,佑介从入口打开个人的帐户页面。那支影片的留言区今天也有满满的网友意见。这可是匿名帐户上传的自杀决定性瞬间。显示“加入最爱”的数字,比昨天来得更多。 “跳楼的女孩好可怜。她是不是很苦恼?” “不敢去教学大楼后面了,感觉会有鬼。” “假的啦,这支影片一定被剪接过。” “愿死者安息。” “要自杀去不会给人惹麻烦的地方自杀,好吗?” “这支影片到底是谁拍的啊?” 关于影片的反应是形形色色。留言的帐户中也参杂着可能是同校学生的人。被送进茫茫网海的一支影片在瞬间广为流传,掀起了巨大的回响。留言之中夹杂了一段机械式的句子。 “恭喜您,您的发文为热门话题。” 佑介勐然伸手掩住嘴。即使如此仍掩不住笑意,双脚好不忙碌地上下拍打。大家都在看这支影片——我拍的这支影片! “哈。” 佑介浑身鸡皮疙瘩。兴奋之情经由血管传递至全身细胞。热意令脑浆沸腾,让理性融化得无影无踪。 事发那天,佑介碰巧人在北栋后门。操场的洗手台被其他学生占据,因此他特地跑来空着的北栋教学大楼后门的洗手台。 当穿着社团服装的佑介走在路上时,交谈的声音无意间传入他的耳中。隔着墙壁一看,那天很难得有两个女学生在场,她们背对着自己见不到长相。到了现在佑介也知道,当时在场的人就是夏川莉苑与近藤理央。 其中一名少女抬头仰望。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屋顶,川崎朱音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机警地将镜头对准屋顶。佑介把焦距放到最大,以手机录下了川崎朱音死亡的过程。在此之后佑介瞒着两人悄悄离开教学大楼后方。同班同学坠楼对两人来说,想必是相当震撼的事件。她们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大考、推甄,在瞬间浮上心头的词汇,深深控制了佑介的意识。要是待在现场成了目击证人,说不定会遭受池鱼之殃。再说从那个高度跳楼,自己不管做什么也无法挽回她的性命。情急之下组织起来的推论,让佑介选择逃离现场。 如果我当时留在现场?会衍生出良心苛责的假设,佑介则一概拒绝。当时佑介能做的,就只有拍下这支影片。传达真相,仅此而已。自己已经尽了所有努力,哪还有该受谴责的理由? “我们每个人都有知情的权利。” 关掉手机,画面瞬间转黑。自己倒映在荧幕上的嘴角,正扭曲地抽动着。 宣告星期五课程结束的铃声,听起来比平常更来得甜美。离开教室的学生都归心似箭,室内鞋踩出的步伐轻快无比。 “去社团吧。” 俊平轻轻坐上隔壁的桌子摇起双腿。放在身边的书包大概没装进课本,看起来很扁平。 “听说今天要跟三年级练传球。” “真的假的,好麻烦。” “不要对学长说这种话啦。” 见到佑介起身,俊平跳下桌子。桌脚摇摇晃晃,佑介见状皱起眉头。 “好危险。” “桌子没倒,应该还好吧?” “问题又不在那里。” 佑介与俊平两个人光是走在一起,周围的女学生便会对他们投射热情的眼光。佑介十分清楚他们两个长得多赏心悦目。 “对了……”俊平突然停下脚步,身后的玻璃窗外是没有半点云朵的蔚蓝天空。澄澈的钴蓝色让人联想起即将到来的夏日。“听说高野今天起会回来上课。” 朝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可以见到高野矗立在操场边缘的身影。穿着运动服的她看来正以过往的态度面对社团。长长的黑发随着干燥的风飘扬。这样啊。听见佑介的呢喃,俊平露出不太服气的表情,想来直肠子的他在期待佑介说出更正向的意见。佑介败给了他的视线,耸肩投降。 “太好了,她终于恢复精神了呢。” “是啊!” 俊平似乎对佑介的回答很满意,张嘴大笑。他这般豪爽反倒让如今的佑介烦闷起来。 这间学校足球社的练习,大致上都是从伸展操开始。先拉开身体的肌肉,再进入传球或打门的练习。练习有多少效果很难说,他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照着上一代与更久以前的学长规划的课程练习。 尽管练习时间还没结束,佑介仍偷偷摸摸地前往社办。虽然学长偶尔会对翘掉练习的人念上几句,但这个社团本来就不算认真,社长跟顾问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推开门,就见到待在社办写日志的高野纯佳。她将黑色长发撩到耳后,缓缓抬起头。 “是一之濑同学啊,辛苦了。” 与星期三见面时相比,高野的气色要好太多了。原本苍白的嘴唇恢复血气,十分滋润。及胸的黑发散发光泽,双眼也充满精神。 “现在应该在练传球,你忘了什么吗?” 她这个经理自然也看得出佑介只是来摸鱼。佑介不知怎地有些难为情,在长椅上坐下。 日志的空白逐渐被高野工整的字迹填满,排列得规规矩矩的文字整齐划一方便阅读。 “我来休息的。” “这样啊。” 她停下手边工作,递出蓝色水瓶,是她自己调的运动饮料。 “谢啦。” 佑介没喝,只是拿在手上。 “你不喝吗?” “嗯。” 老实说他实在不敢把高野给的东西送进嘴里。 高野阖上日志,深深叹了一口气。她望向佑介的眼神不知为何带着刺,一触即发的气氛让他不禁戒备起来。 “你是不是跟莉苑问了些有的没的?” 莉苑是指夏川莉苑?夏川亲昵地叫着“纯佳”的侧脸掠过佑介的脑海。 “那又怎么样?” “你到底想怎么样,为什么要打听朱音那件事?” “怎样,你有什么怕被我查出来的隐情吗?” 这一挑衅,让高野气得吊起双眼。高野穿着学校规定的运动服,拉链拉到最高,仿佛在强调自己的乖巧。意志坚定的表情与前几天的她判若两人。 “我想世界上应该没有人喜欢无端遭受怀疑。” “真的是这样吗?” “你是什么意思?” 只有两人的社办格外安静。佑介将运动饮料在高野面前递出。 “我早就觉得你很可疑了。” 她没收下,手一挥拍开瓶子,瓶子三两下就掉在地上。高野看也不看,紧盯着佑介。 “为什么?” “从状况来看,你不可能是碰巧出现在川崎的自杀现场。她明明是自杀却没有遗书。川崎选了屋顶那么醒目的地方寻死,却不是往操场跳下去,反而跳下人烟稀少的教学大楼后方。川崎的行动是自我矛盾,但要是这么想就说得通了。” 佑介以傲慢的动作翘起二郎腿。 “你在那天把川崎朱音叫到屋顶,然后对着教学大楼后方把川崎推下楼。川崎朱音不是自杀,是被你杀的。” “你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提问的声音很冷淡。她表面装作平静,大腿却从刚才就开始瑟瑟发抖。她无法掩盖自己的焦躁。每看穿高野一个失去平静的征兆,佑介就觉得自己的视野变得更加清晰。血管大开,热意在体内循环。佑介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娓娓道来。 “这只是我的推理,但这样想就合理多了。” “那我杀害朱音的动机呢?我跟她可是从小认识喔?” 动机,每次想到这里佑介的思考总是会停滞。捕捉人心奥妙对佑介而言难如登天。高野为何杀害川崎?正视起这个问题时,前几天母亲的话语在佑介的脑海重现。 ——女人只要扯上感情事,可是很恐怖的。连人都杀得了。 “因为你喜欢中泽博吧?” 试着将这句话说出口,他感觉到所有的拼图都凑在一起了。没错。这样假设的话,每一件事就能兜在一起了。 “但中泽跟川崎朱音在交往。你出于嫉妒杀了她。” “这怎么可能!” 高野双手重重拍桌,使劲起身。她逐步朝自己逼近,佑介将手机荧幕塞到她面前制止她。 “影片里也留下了你待在屋顶上的身影。光是只会否认,我可不会相信你。” 按下播放键,那支影片开始播放。高野的表情明显僵硬,将眼从荧幕别开。她的前额冒出汗珠。 “你居然看得下那种影片。我可是绝对不想看。说到底这种影片根本不能相信,谁知道是不是加油添醋过。” “才没加油添醋!” 听见佑介拉高声调,高野勐然屏息,双眼打量着佑介,接着将手按在胸前,以颤抖的声音问: “……该不会就是你拍了这支影片?” 肯定或否定。若是能冷静思考,应该能立刻作答的二选一疑问,却让佑介哑口无言。拍摄者的自尊与自保,两种感情在他的心中激烈冲突。 “这我——” 在他无法立刻回答的当下,就等于是承认了。 为什么要用匿名帐号上传影片?为什么要保留拍摄者的身分?答案很简单,就是想隐瞒自己是拍摄者。如果别人知道自己也在现场,自然会说出高野丢出的下一句话。 “我真不敢相信。你既然有时间拍下来,应该还有更多该做的事吧?” 高野的声音充满轻蔑。就像是在吐司涂上奶油那样,她的眼神也抹上满满的恶意。 “你到底想怎么样?为什么要把这种影片传到网络上?” “这是因为……我觉得必须传达出去。这是在我们学校发生的事,大家应该都很想了解。” “所以呢?你就躲在幕后暗自高兴?大家看了你的影片有所回应让你好开心?你真是差劲透顶。” “才不是。” “还好意思跑来诬指我杀人。你把自己当什么人——” “想知道真相有什么不对!” 大叫的瞬间,有个冰冷的物体对着佑介的眼睛喷射过来。擦擦眼角,皮肤感受到一股湿黏的触感。高野把装在瓶子里的运动饮料泼在他身上。佑介把濡湿的刘海向上撩,这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握着手机。视线转向手边,他发现液晶弄湿了。看到这个景象的瞬间,脸上一口气失去血色。佑介连忙把手机往裤子上摩擦,拭去水分。按下开关,液晶又恢复一如往常的光明。佑介紧握着手机,怒视眼前的女生。 “你搞屁啊,要是坏了怎么办?” 高野垂着头不发一语。握着瓶子的手无力垂落,瓶口有一丝液体滴落,顺势在社办地面形成一滩水。 “喂!” 不假思索伸出的手,被高野迅速拍开。啪。爽脆的声音在社办响起。抢在佑介为手背的疼痛抱怨之前,高野率先开口: “真相是什么?” 瓶子从她的手中滑落。说话的声音微弱,娇小的肩头正微微发颤。她双手握住运动服的衣摆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令佑介屏息。 高野正在哭泣。泪水从眼眶渗出,斗大的泪珠一颗颗滴落。 “你跟朱音毫无关联……你对朱音根本一无所知,为什么会需要知道真相?这样大费周章跟她身边的人刺探,然后呢?你知道真相要做什么?又要上传到网络上吗?” 高野的脸开始扭曲,颤抖的双唇红通通地宛如燃烧。佑介被她的气势慑服后退了一步。高野挨身靠近,弥补了空下的距离。她伸出手揪住佑介的胸口,力道虚弱无比。 “我实在不觉得每个想知道的人都有权利得知真相。” 细瘦的手指触碰了佑介的手机荧幕。要推开没什么力气的高野对佑介来说是小事一桩,然而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她的眼神与呼吸,如今仍在折磨着佑介的良心。佑介无法呼吸,感觉自己正在缺氧。 “这画面上的可是活生生的人。你真的知道你做的事代表什么意义吗?” 佑介说不出话。自己做的事代表的意义。至今不愿思考的现实,突然直逼佑介而来。 高野像个孩子似地抽抽噎噎。 “朱音活得太痛苦而自杀,为什么死了以后还得让人看好戏?为什么大家可以笑着看这支影片?我无法理解。这种东西是在侮辱朱音。” 用不着她说明,这些事佑介也再清楚不过。他看过这支影片无数次。这是捕捉川崎朱音死亡瞬间的重要证据影像。这只低分辨率的影像捕捉到了如假包换的真相。没错,这里收藏的是真相。从屋顶坠落的不是单纯的无机物,而是与自己同样拥有生命、活生生的人类。 喉头哆嗦起来,胃开始痉挛,一股酸臭自食道逆流。恶心感令佑介忍不住皱起脸来。川崎朱音死了,他打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件事,只是无法产生实际感受。 像是为自己的泪水羞耻似的,高野粗暴地用袖口擦拭自己的眼睛。红肿的双眼让人于心不忍。她生气了,大概是为了不在人世的朋友而动怒。 “你这种人不准践踏朱音的死。” 她哽咽的声音紧揪着佑介的心脏。好可怕。自己犯下的深重罪孽令他浑身战栗。意识到自己有多低劣的那刻,佑介一熘烟逃了。社办的门没关,佑介不顾一切地奔跑。无论如何就是想逃离那个地方。 高野没追上来。 “——呼。” 全力宾士的佑介最后来到了川崎死亡的北栋教学大楼后门空地。上气不接下气的佑介扶着墙壁。上下摆动的肺到后来像是嫌弃只有空气太空虚,让胃袋内的东西也跟着逆流。吐出的呕吐物丑陋地洒落在地面上。 “可恶!” 佑介颤抖的手点开了影片。手抓着围栏的少女在画面上现身。模模煳煳的肤色。她做出向下窥看的动作,接着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 难道说高野当时其实是想拯救川崎朱音?她拼了命伸出构不到的手臂。佑介一阵晕眩。纸片在画面上昙花一现,呈现一片血红。构成这支影片的所有元素,全都令人作呕。佑介额间冒出冷汗,他按住腹部紧咬牙关。打开社群网站的发文页面,光彩的数字恭候着佑介。以前他见了这数字就轻飘飘,现在只觉得厌恶。佑介以麻痹的指尖删除掉这篇发文。影片在一瞬间从帐户中不留痕迹地消失。 “哈哈。” 发自内心的笑干巴巴的。无力感一涌而上,让佑介跌坐在原地。他全身发软,还差点碰到呕吐物。 “一开始就该这么做。” 接着要把自己资料夹里的影片删除,才冒出这个念头操作起手机时,手机就发出通知声。佑介一看,是中学时代的朋友传讯息给他。 “这是你们学校吧?好狂喔。” 简短的讯息底下附了一支短片——不会吧,佑介咽下口水缓缓伸出手指。 按下播放键,熟悉的影片开始播放。那是方才佑介删除的影片。稍微想一下也能知道,在网络上流传的东西,早就超过了佑介自己能管理的范围。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消除那支影片。川崎朱音的死亡瞬间,会永永远远在网络上流传。 “屋顶上的女生挺可疑的。” 一见到接下来的讯息,佑介将手机朝墙壁狠狠砸过去。手机撞上水泥墙面,发出吓人的声响。龟裂的荧幕对着天空,手机宛如蝉的尸体悲惨地掉落地面。 即使如此,影片仍未从荧幕中消失。 第二章 少女甘愿当个路人 2.作答者:石原惠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我对她一无所知。 她是同班同学,人很温柔。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该说霸凌吗?我看过细江同学凶其他女生。 我不是很确定那是不是霸凌。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我不喜欢, 但我也觉得应该无法杜绝。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工友弄丢楼顶的钥匙非常不应该。 我母亲希望学校可以妥善说明这点。 对石原惠而言,川崎朱音是同班同学,她们还在毕业旅行同组。朱音同学长得很漂亮,但对土气又不起眼的惠也很温柔,所以惠很喜欢她。 二年二班的空气与以前毫无差别。鸦雀无声的教室中,只有教师写板书的声音回荡。县内各地脱颖而出的好学生在课程中从不闲聊。惠歪过头,视线转向教室后方。一朵白菊不由分说闯入眼中。像是要诏告天下朱音同学死亡的事实似地,花瓶正大光明地放在她的座位上。密集的白色花瓣柔美地朝天空绽放。散落在木制书桌的花瓣,透露出浓烈的生命气息。 上个星期五,朱音同学死了,但同班同学没有受邀至她的丧礼,惠当然也不例外。基于朱音同学父母的意见,办了一场只有家属出席的低调丧礼。朱音同学虽然没有留下遗书,不知为何她的父母却很肯定女儿是自杀的。 “这里的‘早世’是指先一步离开人世,也就是年纪轻轻就死了。这个词汇大考常出现,大家要注意。” 古文的田中老师说完用粉笔敲敲黑板。田中老师写板书是出了名用力,古文课后讲台总是会布满粉笔灰。坐在前方的学生每当老师写字时,都得拍开桌上的灰。 惠在笔记本画上红线,视线偷偷飘向窗边的座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实在不像原本毛色的褐发。每当射入窗内的阳光照耀,发尾都会闪烁着金色光辉。从头发之间探出头来的雪白耳垂上,造型低调的耳饰正闪闪发亮。衬衫敞开到锁骨表露无遗,裙长比膝盖再高一点。面对着黑板的侧脸,可以清清楚楚看出她对自己外貌的自信。 细江爱,一个大家都排斥的可怕女生。 朱音同学大概就是细江同学害死的。尽管没有铁证,惠深信如此。因为之前就传说细江同学讨厌朱音同学。这次的事,她想必也是起因。笔尖在笔记本上滑动,画上一个有点歪斜的对话框。惠换上自动铅笔,在对话框里写上重点。 “早世 先一步离开人世=年纪轻轻就死了” 到了午餐时间,所有学生搬起桌子。共度午餐时间的成员大致上都在春天落定,几乎不会变。 “来吃饭吧。” “惨了,我没带筷子。” “好倒楣喔,快去学生餐厅要免洗筷吧。” “好。烦耶,好不想去喔。” “我陪你去,刚好想去自动贩卖机买个东西。” “啊,那我也要去。” 听着滔滔不绝流过耳边的对话,惠露出暧昧的笑容出声附和。升上二年级不再分班以后,惠总是跟这些成员待在一块。占据班上超过一半女生的小圈圈,是二班最大的团体。科学社两人、手工艺社一人、广播社三人,接着再加上美术社的近藤理央与自己共八人。成员全都是在班上不大起眼的乖巧学生。 有个词汇叫做路人。这是路人角色的简称,意指单独用来衬托主角与次要角色而存在,不特别有意义的配角。如果这个现实世界是一篇小说,惠这些人一定就是普通的路人。没有区别也不构成大碍、仅是存在于作中的角色。少女a、少女b。用这种方式叙述自己这群人,绝对不会造成不便,而惠不曾对这个事实有过不满。比起出坏的风头,成为群众中的一人还活得比较轻松。 “对了,理央请假?” 坐在正对面的少女a指向惠隔壁的位子。惠耸耸肩。 “对啊,她说她不舒服。” “理央也真不凑巧,居然撞见川崎同学死掉。” “她其实以前就是这样,该怎么说,特别倒楣。” 少女a大概是同意惠的意见,嘴唇微微翘起。隶属美术社的近藤理央在这个小圈圈里与惠交情最好,内向的理央不知为何特别容易被牵扯进不相干的麻烦之中。 “我拿筷子回来了。” 去餐厅的学生返回教室。少女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自然而然在固定座位坐下。谁的旁边要坐谁是自然形成的规矩,绝不可破坏。 七个人在把午餐放在桌上,同时合掌。 “我开动了。” 整齐划一的声音在教室响起。早安。谢谢。我吃饱了。规规矩矩地说出这些问候,对惠这些人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中学时代因为顾忌旁人的眼光,总是避免做出这些有礼貌的行动,上了高中以后再也不用怕丢脸了。明星高中是很适合惠的环境。举止乖巧、课业认真——这间学校没什么人会对这些行为冷嘲热讽。 “明天古文有生字小考,好忧郁喔。” “听说写不出七成的字就要补考。” “每天不是考试就是作业,真的好烦。” “对啊,有够无力。” “而且听说明天开始要下雨了。” “不会吧,我一下雨就头痛耶。” “我懂,超讨厌的。” 这个小圈圈的对话,总是跳得很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变来变去。惠不是在多人场合会自己主动开口的类型,大致上专门附和其他人。她喜欢听其他人说话,远胜自己开口。 “啊,对了,那份问卷大家都写了些什么?” 嚼着炒面面包的少女c突然想到,问起大家。惠用筷子的尖端把煎鳕鱼子分成两半。惠很爱吃鳕鱼子。母亲知道这点,每次想让惠打起精神时,一定会装进便当。妈妈大概很担心女儿会为同学的死心情低落吧。我明明就说过没事了,尽管惠在心里抱怨,仍无法掩饰逐渐绽放的笑容。母亲的爱太直率,让她羞于乖乖接受。 “问卷是指自杀的那个?” “对,星期六全校集合要我们写的那个。” “啊,那次有够讨厌的,放假还要特地叫我们来学校。” “而且校长讲话特别冗长。” “真的是浪费时间。” 少女d撑着腮帮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朱音同学自杀的隔天,学校召开了紧急集会,对全校学生进行有关霸凌的问卷调查。在那之后校长没完没了地针对生命的宝贵演讲起来。 “问卷调查你们写多少字啊?我都不知道那种东西该写什么才好。” “的确不好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毕竟我们跟朱音同学也没那么要好啊。” “只是刚好同班。” “不过那件事我还是写上去了,告诉他们细江同学从以前就会凶川崎同学。” 听见在话题登场的人物姓名,惠反射性地瞥了一眼教室的角落。在窗边的座位上,细江同学正与朋友共进午餐,夏川莉苑与桐谷美月。她们是跟惠这群路人截然不同,自带强大气场的少女。 “因为朱音同学的男朋友不就是细江同学的前男友吗?” “细江同学是嫉妒她才会欺负她。” “对对对,她很可能会这么做。” “朱音一定是因为这样才自杀。” 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原本隶属篮球社,这两个人都属于说话不懂得客气的类型。她们能若无其事说出可能会伤害对方的话,还认为自己讲得很有道理。惠对这两个人很感冒,怕她们怕得要命。 在这两个人旁边笑眯眯地吃着蛋包饭的人,是以聪明闻名的夏川同学。从入学到现在,她在仿真考从来没有丢过第一名的宝座。川崎朱音、高野纯佳、夏川莉苑,惠以前看过这三个人混在一起好几次。 “夏川同学为什么会跟细江同学吃饭啊?” “因为纯佳同学没来学校,没人跟她一起吃饭吧。” “那怎么不来跟我们吃呢?” “不过最近夏川同学跟那两个人本来就不错。” “朱音同学死了,夏川同学居然还有精神来学校。” “纯佳同学都大受打击没来。” “她大概不怎么难过,也太无情了吧?” “夏川同学的确有这种感觉,天才果然想法也不一样。” 这些对话没有恶意,只是对夏川莉苑这个同班同学的客观感想,然而听在别人耳里也有可能被当成闲话。惠的意识抽离谈笑的友人,注视着夏川同学。不知道听细江同学说了什么,夏川同学笑得很开心。看来她们完全没听到我们的对话,惠这才放下心来,默默叹气。 “你们看过川崎同学那支影片了吗?” 少女e突然拿出手机。那是最新的机种,包着画上当红动漫人物的保护壳。校规禁止学生携带手机,但根本没有人乖乖遵守。朋友大概都对话题感兴趣,纷纷探出身子。 “看过了,我那边也有人转。” “把这种影片放上网络的人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啊。” “就是说啊,朱音同学好可怜。” “有够差劲耶。” 惠有种胃袋被戳了一把的感觉,她停下筷子。便当盒里只剩下水煮花椰菜。粗茎分为细枝,尖端有着密密麻麻的绿色颗粒。听说这个部分是花椰菜的花苞。要是没采收下来,这些花苞不知道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朵。一想像起来感觉更加恶心,让惠皱起眉头。 坐在正对面的少女a正盯着她看。或许是因为惠都不说话,在为她担心。 “惠看过那支影片了吗?” “没有,我不喜欢那种东西。” “我懂我懂,看自杀的影片感觉会被诅咒。” 你才不懂,否定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惠赶紧吞回肚子里。惠不看那支影片,是因为她不想看同班同学死亡的瞬间。但要是说出这件事,就会破坏现在的气氛。惠用筷子的尖端刺向花椰菜,露出暧昧的笑容。大家也笑了。张开的嘴说起毫无遮拦的话语。 “我绝对不要自己死掉的那刻被展示在大家面前。” “我懂,要死就要悄悄死掉。” “我的理想是死得像是在沉睡一样,安稳地睡大觉这样。” “不知道朱音同学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谁知道,反正也跟我们无关。” 少女e说完,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眯起的双眼就像附近偶尔会看到的野猫。 “毕竟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对啊!” 朱音同学过世那天,惠没去学校。她那天肚子痛得要命。生理期第二天总是这样,身体变得沉重又容易燥热。吃药无法获得多少改善,因此惠在这段期间总是在家里休息。 女人的身体很麻烦,不但会自己大出血,精神也不稳定。如果自己是男孩子,至少就不需要像这样每逢经期都得跟经痛战斗。 “唉,真难搞。” “怎么了?” “哇!” 声音突然传来,吓得惠都弹起来了。她一回头就跟站在正后方的学妹四目相接。 “真是的,别吓我啦。” “我没有要吓你啊。” 惠记不太清楚这个笑嘻嘻的女生本名叫什么。大家都叫她学妹,惠也自然跟着这么叫。就算没用正式的名称来称呼她,她也不曾显露不满。她曾经毫不在乎地宣称,“没关系,我也都叫学姊。”她大概也不大记得惠的名字。 “今天只有学姊一个人来吗?其他人请假?” 学妹四下张望,环视室内。美术社使用的美术教室与弦乐社使用的音乐教室,与其他的特别教室不同,被安排在南栋教学大楼。这间高中的音乐与美术是选修科目,对成绩也没什么影响。由于不是升学考试的必要科目,学校对美术颇为打压。 美术社据说从创校起就存在,社员虽然意外地多,但大半是幽灵社员。由于放学后的活动不具强制性,会来社办的社员就是那几个人。惠将铅笔放在木制画架上,对学妹露出笑容。 “今天是星期一,大家都去补修了。” “啊,这么说来学姊之前讲过每周一有数学测验,要是不及格就会被抓去补修。” “学妹你也不能置身事外,升上二年级以后每个人都是大考模式。” “呜恶。” 学妹发出宛如被踩扁的青蛙的哀号声,在惠的旁边坐下。她的面前放着与惠一样的纯白画布。画架与画布之间夹着的照片,捕捉了在操场比赛的足球社员的身影。 “学姊,我听说你们跟自杀的川崎朱音学姊是同班同学,真的啊?” 学妹略略歪起头。她保养不足的头发就像刚睡醒一样蓬乱。几乎及肩的黑发朝着右边翘起。惠无意之间卷起了自己的头发。遗传自母亲的黑直发,是惠唯一引以为傲的外貌特征。 “对,朱音同学是二年二班的。” “居然。该怎么说,愿死者安息。” 学妹啪地一声双手合掌,对着自己行礼。这么说来,全校集合时学校也要求学生默哀。不过纯佳跟理央都没出席那次集会。 “所以近藤学姊因为撞见川崎学姊自杀现场请假在家,这个传闻也是真的喽?” 学妹说着指向自己坐的椅子,这个位子是理央的宝座。 “对,这也是真的。” “近藤学姊没事吧?” “我用手机跟她联络过,她只回我要请假一段时间。虽然很担心她,但硬要去看她可能也会造成不便。” “她请假也是没办法的事嘛。居然看到班上同学死掉的现场,我一定受不了,一辈子都有阴影。” 学妹吐吐舌头,夸张地皱起脸。阴影,这个词让惠的脑海闪过一名同班同学的脸孔。夏川莉苑。无论是全校集会或是导师时间,她总是一如往常心平气和地面向前方。 为什么朋友死了,她还能这么平静? 惠的胆子没这么大,敢找上本人直接丢出这个疑问。然而不信任的情绪就像过熟的柿子一样煳成一团,从那天起蒙蔽在惠的肺上让她喘不过气。 “这只是假设,你觉得交情很好的朋友死了却还能保持平静的人怎么样?” “怎么样是指?” “该怎么说……会不会觉得她很过分?” “学姊你这绝对不是假设。” 学妹使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眼色,调整坐姿。 “朱音同学死掉的时候,还有一个女生跟理央待在一起。她原本跟朱音同学很好,也都会一起吃饭。可是在朱音同学死了以后,她还是每天都来学校,看起来很有精神,也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而且……” “而且?” 学妹重复她的话语,催促吞吞吐吐的惠继续说下去。 “而且她没哭。” “啊……” “她没流半滴泪。也太不庄重了吧?” 掌心传来一阵疼痛,此时惠才惊觉自己正紧握拳头。半长不短的指甲轻而易举地伤害了主人的身体。她发现自己大概很气朱音同学死了,还整天笑嘻嘻的夏川同学。 既然是朋友,不是该多为她悲伤吗?不是该像纯佳同学与理央一样连学校都不来吗?亲近的朋友死了却还能若无其事地欢笑,这太过分了。夏川同学应该要哭,应该待在家里哀悼朱音同学的死,不然死掉的朱音同学太可怜了。 “我觉得也不是哭出来就行了。” 学妹别开脸,手指扫过画架。学校公用的画架历经长年摧残,到处都沾上了五彩缤纷的颜料。 隔天、第三天、以及第四天,理央还是没来上课。纤细的钢琴声从设置在教室内的播音器流泻而出,通知大家现在是扫除时间。负责走廊的惠拿着扫把在走廊上来来去去。 教室里头,拿着拖把的细江同学跟别班的男生正聊得忘我。她总是跟男生混在一起,要向班上的女生展现自己的优越。惠轻叹一声,不发一语地扫地。扫把的尾端黏上了灰尘,让她有点烦躁。她用室内鞋踩住灰尘,把梳毛抽出来。宛如装进云朵的灰色与美术老师的发色一模一样。 “刚才发回来的仿真考,你考得怎么样?” “我不想知道所以没看,看都不看就丢进可燃垃圾会不会被骂啊?” “这个时期还用不着在意吧?” “但我进高中以后成绩就变差了。” “你就从现在开始急起直追嘛。” “哪有这么简单。真讨厌,我也想像夏川同学那样生下来就很聪明。” 耳边传来朋友的悄悄话。 想起先前发回的仿真考结果,惠叹了口气。志愿栏上一字排开的校名几乎都是有名的私立大学。落点分析的字段里显示的英文字母都不太乐观,但老师说要是能推甄,现在的成绩就没问题。五个字段中最左边那栏写得扭扭捏捏的校名,是当地有名的艺术大学。 惠从小就喜欢画图,希望有朝一日能进入艺术大学。从中学时代起的梦想,却被母亲无心的一句话打碎了。 “去艺大出来能养活自己吗?” 父母的话很有道理。惠的家庭并非特别富裕,也没有闲钱。公务员那种稳定的职业,一定才是正确的选择。光会作梦是活不下去的。进入好的高中,考上好的大学,然后赚取可以养活自己的收入。为了出钱送自己去补习班的父母,惠绝不能脱离他们期望的道路。 惠握紧扫把靠在墙壁上。出路、前途,已不在人世的朱音同学是否就这么从这类烦恼中解脱了呢?无意识之间冒出的疑问让惠自嘲起来。这种事她怎么可能知道。跟朱音同学密切来往,也仅限于一个月前毕业旅行的短暂期间。 这间高中的毕业旅行安排在二年级,因为升上三年级才出去玩会影响大考。只是五月才刚分班马上就要去旅行也很扰民,要是没有交好的朋友就惨了。毕业旅行这项高中生活最大的活动,会瞬间转变为煎熬的三天两夜。 在校园生活中隶属某些团体,在这种时候就成了优点。社团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还有这些人的朋友。朋友是种有聚集效应的东西,就算到了新班级也总是会有能聊上几句的人。惠在现在班上一起行动的八人组,最初也不是彼此熟悉的人形成的圈子。单纯是认得彼此脸孔的人不想在教室里落单,聚在一起就成了团体。 毕业旅行的地点是京都,在传统旅馆下榻,八个人睡一间房。惠这群人立刻形成团体,成功把要好的同学聚在同一间房里。剩下的女生全都被塞进同一间,分到另一个房间。“跟细江同学同房太惨了!”、“怎么不直接隔离细江同学她们。”每当有过数面之缘的同学抱怨,惠总是会说出鼓励的话语,但她绝不会承诺要跟对方换房间。惠也得为自己着想,单由交情好的朋友构成的团体当然待起来更惬意。 “小惠,要不要吃软糖?” 值得纪念的毕业旅行当日,惠的隔壁坐的不是亲近的朋友,而是川崎朱音。老师虽然准许学生拉朋友睡同一间房,却也指定学生用抽签来决定行动组别。这导致惠与亲近的友人被拆散,于是像这样跟川崎朱音一起行动。 她属于注重仪容的女生。发尾向内弯的鲍伯头,再加上盖住眉毛的刘海。骨熘熘的眼珠子戴着放大片,但大概是尺寸经过计算,没什么不自然的感觉。惠拿这种心机型的可爱女生没办法。拿自己跟对方相比,总令她自卑。 “咦?你不喜欢吃软糖吗?” 她略略歪起头,柔柔刷上眉彩的褐色眉尾难过地下垂。惠连忙摇头,双手合成碗的形状伸出。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嘴角向上扬起。纤细的手指在惠的掌心里放上红色的爱心。呈现热情色泽的软糖表面洒满了极为细小的砂糖颗粒。软糖碰触舌尖,在酸味之后留下甘甜。 “川崎同学,谢谢你。” “叫我朱音就好。” 称呼她为川崎同学,或许真的有点见外。但惠还不敢直呼她朱音。朱音同学,就这么办,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朱音同学,你去过京都吗?” “今天第一次,所以有点期待。我还看了三岛由纪夫的书预习。” “该不会是《金阁寺》吧?” “对,纯佳推荐我的。” 纯佳——她呼唤朋友名字的声音略带甜意。尽管她一脸无所谓,眼神还是飘向了前方的座位。从座位冒出的两颗后脑杓。被分到同一组的夏川同学与纯佳同学,正脸贴着脸谈笑风生。印象中两人并不特别亲近,说不定是在这次毕业旅行期间熟悉起来。 “不知道那两个人在聊什么。” 惠将食指指向两人的方向,望向坐在旁边的朱音同学。她对自己搭话毫无反应。骨熘熘的大眼圆瞪,就像是打磨过的大理石。有些圆润的鼻梁、晶莹的唇瓣、纤细的颈部,以及只开了一颗扣子的衬衫。视线顺着她的身体轮廓扫过,自然会注意到她异常白皙的肌肤。大概是怕晒黑,她在有点闷热的游览车里,袖口的扣子也乖乖扣好。 “对不起,朱音同学。” 改用寻求注意的方式出声搭话,朱音同学吓了一跳。她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看纯佳两人看得出神,紧绷的表情转眼间化为和蔼的笑容。 “为什么?” “坐在你旁边的是我。” “为什么要突然说这种话?你不需要道歉啊。” “但说实话你应该比较想跟纯佳同学坐在一起,而不是跟我吧?” 纯佳同学在这间学校是特别受到注目的人。成绩优秀,外貌也出众。朱音同学一定也觉得,比起跟惠这种四处可见的平凡高中生一起行动,跟平常就很要好的朋友更快乐。难得的毕业旅行居然得跟惠一起度过,肯定让她觉得很痛苦。 惠的脸不受控制地压低,右脚脚尖隔着乐福鞋踩住左脚。弄痛自己可以让低迷的心情缓和一点,自虐是惠的拿手好戏。 “这我倒是无法否认。” 呵呵,朱音同学冒出笑声,指尖再次揪起红色软糖。大概是游览车内温度过高,心型融得歪歪扭扭。 “不过你也一样吧?” 来,给你,说完她硬是把软糖塞进惠的掌心。听见出乎意料的回应抬起头,朱音同学正舔着指尖沾到的砂糖。魅惑的鲜红舌尖隐然自双唇透出。真不检点。闪现胸口的厌恶感,在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转变为兴奋。脸颊浮现热意。是成熟女子的感觉,惠茫然地想。 见到看呆的惠那张傻乎乎的表情,朱音同学轻轻地笑了。 “惠同学应该也更想跟要好的朋友同一组,而不是跟我吧?” “没、没这回事。我很高兴能跟朱音同学同一组。” 急急忙忙否认,朱音同学便一副理所当然地点头同意。 “我也是,我很高兴能跟惠同学同一组。接下来三天我们好好相处吧。” “好、好啊,说好喽。” 朱音同学是个有奇特魅力的人。她主动找怕生的惠聊了很多,还买了同款的吊饰。 只不过到头来朱音同学从来没有带着吊饰来学校过。 “细江同学真的就爱跟男生厮混呢。” 宁静的走廊传来朋友的谈话声,沉浸于感伤中的惠这才回过神来。她赶紧挥动扫把,以免被发现在摸鱼。教室那边的窗户为了通风全数敞开,待在走廊也能清清楚楚看到室内的状况。教室里的人全都恣意聊起天来,少女的交头接耳随即被喧扰盖过。带着嘲笑的声音融入室内温热的空气,转眼间不再有人理睬。 “都不跟女生,只顾着找男生说话。” “感觉好差。” “这种人不是很多吗?会说‘比起跟女生,我跟男生相处比较自在。’那种。” “怎么想都很雷。” “我懂。” “说跟男生相处比较自在的女生,很多都是白目。” “就是那种会说自己被女生讨厌的人嘛,我懂我懂。” “那种人应该没有想过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吧。” “一定是这样。” 哈哈哈。愉快的笑声传入耳中。少女a与少女b,无论置身何处都能立刻融入环境、极为普通的少女。对她们来说,细江同学不过就是一个话题。学校这个空间提供了漫长的时间。想填补学校的空白,共同认识的人的八卦极为管用。讨厌鬼的八卦尤佳。闲言闲语是凝聚人心的好道具。 “怎样?” 吵杂转为宁静,一道丝毫不掩饰不悦的声音在此时响起。一抬起脸,就见到细江同学揪着朋友。她雪白柔嫩的手直扯少女a的领带,两人的距离必然地拉近。 “你到底想说什么?” 室内鞋底摩擦地面。别这样,身后的男学生制止细江同学。这人想必是她的朋友。他略带褐色的头发朝四面八方翘起,穿制服的方式也有种讲究的感觉。 “有意见怎么不会直说?在别人背后吱吱喳喳,个性有够差劲。你们这种行为真让人火大。” 对于细江同学的指控,少女a仅是张着嘴发抖。细江同学真的好可怕,好像太妹。果然最好跟她保持距离。惠避开她充满压迫感的眼光,一声不响地移动到走廊的角落。 细江同学缓缓放开领带。气管获得解放,少女a当场咳嗽不止。细江同学轻蔑地一瞥她的模样,不屑地哼了一声。她拨开长发,转身面向朋友。 “俊平,我们别在这边聊了。外人太吵。” “好、好喔。” “去餐厅吧。对了,你知道吗?有一款新出的果汁超难喝的。” 细江同学将拖把靠在墙上,就这么离开教室。男学生有一瞬间露出歉疚的表情,随后直接追在她后头离开,但打扫时间仍未结束。 “好可怕喔。” “她就是以为像那样威胁别人,大家都会听她的话。” “一定是。” 与刚才害怕的态度差了十万八千里,两名友人开始凑在一起抱怨。不这么做就无法保住自尊,惠深深了解两人的心情。 “惠同学,要不要畚箕?” 夏川莉苑踩着小碎步靠近。她对每个人都会亲昵地用名字称呼,但没什么人也用名字称呼她。全年级第一名。这个光荣的头衔,为她与其他人拉开距离。 “啊,夏川同学,谢谢你。” “奇怪,怎么了?” 夏川同学似乎立刻察觉教室异常的气氛,歪起她惹人怜爱的脸。被那双跟松鼠一样的乌黑眼珠盯着看,罪恶感不知为何油然而生。教室里的两人还在继续说。 “她一定也是像那样在霸凌朱音同学啦。” “肯定是啊。” “毕竟细江同学讨厌朱音同学啊。” 对话传入耳中,夏川同学的眉头抬了起来。啊,惨了。才这么想着,夏川同学便已进入教室,左手还握着畚箕。 “你们这样讲很不好。” 她吐出的声音与平时无异。被她找上的朋友似乎因不速之客登场,不知该如何是好。夏川同学双手叉腰,露出具亲和力的笑容。 “明明是在讲爱,没必要把朱音的事情翻出来说吧?在旁边听了感觉很不好。” “啊,也是。” “说得对。” 见到两人听话地点头,夏川同学松了一口气地双手合拍。她每个动作都很夸张,总给人一种孩子气的感觉。 “你们知道就好。” 噗嘻,夏川同学发出诡异的笑声。她笑声独特这点是大家都知道的。 在惠尚未回神的期间,夏川同学把畚箕交给惠。正当惠茫然地望着她随口道别后翩翩离去的背影,突然有一股温热的感觉挨上右肩。 “小惠,你很介意夏川同学吗?” 转过头来,少女a将下巴靠在惠的肩头,在她隔壁的少女b嘲弄地扬起了嘴角。 “啊、不,也没有啦。” 两个朋友对看一眼,接着哈哈大笑。明明就没什么好笑的。惠这群人正值筷子落地也笑得出来的年纪。她们感觉麻痹,大半眼前发生的事都能被视为娱乐。 “她太爱装乖宝宝了。” “那个笑声到底是怎样?” “‘噗嘻’咧。” “哈哈,超像。” “真的假的,学起来当才艺吧。” 一如往常笑闹的两人,让惠不禁哑口无言。不庄重,原本用来评论夏川同学的三个字,正在脑海反复闪现。 夏川同学认真纠正了两人,惠却做不到。她没有胆量。这大概就是路人与非路人的分界线,惠无法跨越这道分界线。在心里斥责对方不庄重,她就心满意足了。 惠握着畚箕,低下头来。朋友还在放声大笑。 长方形的画布是只属于惠的沙盒。她在宛如棉花糖的一片白上,刷上鲜艳的红。打底的颜料干燥后,还要陆续覆盖上其他颜色。油画等表面干燥要花上许多时间。急性子的人会在干燥前就上色,导致表面龟裂,因此绝对不可心急。无论任何事,计划性与耐心都至关重要。惠以在脑海染成红色的长方形画布加上构图。倒映水面的夜间工厂。铁塔在光的装饰下璀璨夺目,一旁漆成红白两色的烟囱正奋力吐出白色蒸气。这是惠的认知中,世上最美的景象。 “今天近藤学姊也没来啊。” 流连梦幻世界中的妄想,因外人的呼喊叫停。往旁边一看,学妹正盘腿在理央的座位。尽管坐没坐相,反正社办里没有男生,惠没叮咛她。 “看来是。”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请假太多会赶不上展览啊。” 学妹说完,拿起夹在画架上的照片。本校足球社虽然是在区域赛迅速败阵的弱队,比赛时的照片看起来倒是有点强队的架势。但话说回来,这张照片是理央自己拍的吗?为了拍画作的资料照片特地去帮足球社的比赛加油,想必下次展览能见到她的精心力作。惠目不转睛盯着照片看。 “啊,借我一下。” 此时惠不经意看到熟悉的脸孔,从学妹手上抽起照片。伸长了腿拼命要扫到球的青年,正是方才在教室与细江同学待在一起的男生。 “这个人是足球社的啊。” “他是学姊认识的人吗?” “不是,只是看过一次。说起来我怎么可能认识足球社的男生,光是跟他们说话就会紧张。” “我懂。我们学校足球社该怎么说呢,有点不一样的男生比较多,那种受女生欢迎长得帅的男生。” “我觉得帅哥很可怕,跟他们说话时感觉自己都被瞧不起了。” “我懂!会自己内伤。” 没错没错,学妹浮夸地点头。惠重重叹口气,将照片归位。 “希望理央可以快点打起精神,至少跟我聊一聊也好啊。” “不过目击自杀现场,恢复得慢也是难免。川崎朱音学姊也不该选那种会波及他人的地点,应该要选更低调的手段。” “这不是朱音同学的问题,单纯是巧合连环发生。” “巧合是?” 听见学妹的问题,惠无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 “听说家长会时学校解释说在朱音同学自杀前两周,工友把北栋教学大楼楼顶的钥匙弄丢了。” “这样喔?工友是之前这里灯管坏了过来修的大哥吗?他怎么没报告遗失的事,换个锁不就得了。” “我妈说他不是正式员工,大概是怕弄丢钥匙曝光就完了吧。” “啊……这样听来工友还真令人同情。” 学妹迅速坐好,两条腿紧紧贴合。她每做一个动作,都会飘来制汗剂的果香。结合了颜料的气味,瞬间就成了恶臭。太阳穴开始发疼。惠将手臂在胸前交叉,微微摇头。 “无论有什么苦衷,这都是工友的过失。如果他没弄丢钥匙,朱音同学也不会用这种方式自杀。这么一来,理央也不会不来上课。” “这样想也是说得通啦。” “再说……” 白色信封闪过脑海。以圆磙磙的字迹写上的收件人。负责封口的是别致的星形贴纸,指甲一抠就会轻易松脱。里头的一张便条写着简短的字句。惠看了便条,然后—— “再说怎么样?” 一口气靠近的声音,打断了惠的回忆。 “学妹,你现在在恋爱吗?” “怎么突然说出这种好像连续剧宣传的话?” “如果你有男朋友,你还会想自杀吗?” “你是在说川崎学姊吗?” “你就当成假设状况吧。” “又来这招。” 学妹将体重倒向椅背,身子向后倾。椅子的前脚浮起,她的身体摇摇晃晃起来。晃来晃去的脚尖,勉强挂着室内鞋。 “那个女生有男朋友,但男朋友的前女友是个很可怕的人。前女友对男友念念不忘,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她就去霸凌那个女生。” “川崎学姊被霸凌了吗?” “不知道算不算霸凌……但细江同学对她的确很差。” “那个细江学姊就是前女友啊,长得漂不漂亮?” “你干嘛问这个?” “连续剧常演啊。美丽的前女友登场,想抢回男朋友。我该怎么办!这样。” 学妹比手画脚重现恋爱中的少女,让惠很不屑。被惠赏了冷冷的一瞥,学妹慌慌张张打直背嵴。 “总之感情纠纷是常有的事。川崎学姊自杀,也可能是男朋友站在前女友那边。她孤立无援就自杀了。” “这应该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那个男生在一年前就跟前女友断得一干二净了。他们在走廊大吵大闹,闹得人尽皆知。前女友还大叫说她不想分手。” 听说细江同学与男朋友从中学时代开始交往,一起升上这间高中。然而进了高中没几个月就闹分手,在走廊上演波澜壮阔的情侣吵架。你希望我哪里改进,我改!为什么?你不是说你爱我吗?据说细江同学说出这些弃妇的标准台词,凄惨地紧紧揪着男朋友不放。那副模样与平常的她是天差地别,想必相当精彩。谈恋爱谈得这么痴狂的女人真是丢脸丢到家。 “哇,还真是纯爱耶。前女友真是个专情的人。” 学妹将手靠在脸颊上,愉快地呵呵笑了起来。 “讲专情是很好听,但就因为如此迁怒别人也不对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啊。我要是有天看到分手的男朋友跟其他女生甜甜蜜蜜,也会想揍人啊。” “学妹,你又交过男朋友啦?” “没有。这是想像啦。” “还想像咧。” “有什么关系,学姊也没有吧?” “你不要擅自断定啦。” “但这是事实吧?” 得意洋洋望着自己的学妹惹恼了惠,她以手肘戳了一下学妹的腰。能让个性文静的惠做出这种事的,也就只有眼前的学妹了。 “学妹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嘿嘿,不好意思。” 为毫无歉意的她叹息的那一刻,惠隔着裙子感受到微弱的振动。手机似乎收到了讯息。将手插进裙子口袋,设定为振动模式的手机仿佛很害怕似地抖动不已。 “啊,是理央。” “近藤学姊?” 听见惠的呢喃,学妹的表情亮了起来。她兴致勃勃凑近想偷看液晶荧幕,惠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输入密码。启动应用程序,讯息立刻出现在荧幕上。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回你。我想跟你商量一些事,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她暌违数日传来的讯息相当淡漠。才刚回复,讯息又立刻传来。她指定的地点是没听过的店,位于距离学校有三站远的车站,不是连锁店的咖啡厅,上网搜寻找不到半点评价。 “她找你出去?” “好像是,约今天晚上。” “不知道是怎样。找你出去可能就表示有在学校不方便谈的事,很可疑喔。” “你也觉得?” “一定是很重大的事。” 尽管一脸正经,她的眼神中却透出了藏不住的好奇心。对不同年级的学妹来说,同一间学校发生的事,或许与谈话性节目爆出的八卦新闻没什么两样。 到了晚上,惠换下制服,前往与理央约定的地点。肩头挂着的白色托特包,是毕业旅行与理央一起买的。袋子中央画了一个大大的咖啡杯。惠不喜欢喝咖啡,但她喜欢那股烘焙过的香味。 惠照着手机导航程序的指示前往目的地。穿过大条马路,在第二条岔路左转。街灯与行人都逐渐减少。就在惠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走错路,那栋建筑物终于映入眼帘。 陈旧的木造外观,表示店名的招牌怎么看都是手工制作。惠畏畏缩缩地打开门,铜制铃铛便叮铃叮铃作响。幽暗的店内仅有零星人影,坐在精致沙发上的客人以年长男性居多。自己这种小女孩明显不属于这个地方。惠睁大眼睛环视周围,这才终于发现她要找的人。 “理央,好久不见。” 惠绕到对面的座位坐下,近藤理央吓得当场耸起肩头。围住双眼的大型黑框眼镜配上从鼻子一路服贴到下巴的口罩。坦白说在旁人眼里看来,她完全就是个可疑人物。 “好、好久不见。” “怎么戴口罩?你感冒了?” “没有啦。” “那要不要拿下来?你扮成这样,我第一时间都没认出你。” “真的啊?” “对啊,不过最后靠背影认出来了。” “是喔。不过在到这里来之前没被其他人发现就行了。应该没人跟踪你吧?” “什么跟什么,你被跟踪狂纠缠了?” “没有,只是这件事不能让其他人听到。”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的眼镜都因为口罩起雾了,快拿下来啦。” 理央战战兢兢地用手指扯下口罩的边缘。直至下巴的布面被掀开,惠这才终于看到一周没见的朋友脸孔。双眼对上的瞬间,单纯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太好了,你看起来还算有精神。” 见到惠露出微笑,理央却不太自在地垂下眼。沉重的眼皮浮躁地眨动。惠翻找起包包,从里头拿出资料夹。 “这些是理央你没来时的课程进度笔记影本。快考试了,不知道进度很不方便吧。” “啊,好。你帮了大忙。谢谢你,惠。” 理央原本垮下的嘴角,这才绽开笑容。从开襟外套伸出的手远比印象中肥厚,让惠轻易察觉理央她在这几天内累积了不少赘肉。或许是为了纾解压力暴饮暴食吧。 “理央你要点什么?” “我要热红茶,还有草莓塔。” “这样啊。那我也点红茶好了,配一个布丁。” 不好意思——对店面深处大喊,店员随即来到桌边。在惠告知店员两人分的餐点期间,理央直直盯着菜单不发一语。 “话说回来,你居然知道这种店。” 见到店员回到厨房,惠转向理央。她玩起纸巾的边缘,垂下眉头。 “以前我爸带我来过。” “好老派的店。” “再说约这里就不会遇到同校学生,这件事绝不能被认识的人听到。” 理央说完,将玻璃杯里的水一口气喝光。看来她喉咙非常渴,可能很紧张吧。为了安抚她,惠也跟着喝起水。免费提供的冷水有股薄荷的香气。 店内播放的音乐不是惠平常听的流行乐,而是轻柔悦耳的钢琴曲。附近的座位传来上班族的谈笑声。这是一种让时间放慢脚步的舒服喧嚷。惠靠向柔软的沙发,静静吐了口气。她不讨厌这种气氛。 “所以你要讲什么?” 一进入正题,理央的表情就变得僵硬。咕噜。她的喉头发出明显的声响。理央把纸巾揉成一团,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说。” 说完,她把握拳的右手放在桌上。惠不解用意歪头疑惑,理央直瞅着她的眼睛看。接着那只紧握的手一声不响地张开了。 掌心上有一把造型简单的钥匙。 “这是什么钥匙?” 听见惠的疑问,理央的嘴唇微微发抖。她拿出的钥匙看起来非常老旧,一拿起来看就看到表面生了锈。 “……” “咦?什么?” 细若蚊蚋的回应,惠根本听不见半个字。将左手扶在耳朵旁,这次理央倒是用清楚的语调说了: “学校屋顶的钥匙。” 锵,钥匙掉落的声音响起,它从理央的手中滑落。惠连忙捡起钥匙,目不转睛盯着理央看。 “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学校说屋顶的钥匙是被工友弄丢的。” “两个星期前,工友不是来帮我们检查日光灯吗?你还记得当时的状况吗?” 用不着回溯记忆,这件事今天惠才跟学妹聊过。 “我记得,就是那个大哥嘛。” “对。当时工友说钥匙塞在口袋里会卡到,把钥匙给我保管。他请我在换灯管的时候帮他拿着。” 工友大大的钥匙圈上挂着许多把钥匙。上头全都写着“焚化炉”、“体育仓库”之类的地点名,使用频率低的居多。惠还记得自己觉得一些钥匙形状很稀奇而摸了几把。 “当时我把这把钥匙抽出来。反正上面有一堆钥匙,想说一定不会被发现。” 理央伸手把钥匙翻面。钥匙上贴着纸胶带,上头用神经兮兮的字迹写着北栋教学大楼屋顶。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实在很想去屋顶。” “为什么?” 惠摸不清意图沉吟半晌。理央双手掩面,拼命挤出声音回答: “我很烦恼要不要告白。” “啥?” 惠真的完全听不懂。她跟理央从上高中后开始来往,这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感情话题。惠的视线停留在理央脸上,手指在玻璃杯表面滑来滑去。空调强烈的室内冷飕飕的,惠后悔起自己没加件开襟外套出来。 告白是跟谁告白? 就要脱口而出的疑问,因店员现身而烟消云散。托盘上放了两人份的茶壶。光润的白瓷形成浑圆可爱的造型,壶口冒出的蒸气犹如人的叹息。 惠拿着茶匙搅拌红茶的期间,理央正用叉子的尖端戳起草莓塔。塔皮上挤满了卡士达奶油。端坐其上的草莓因表面涂抹的镜面果胶,宛如宝石般晶莹。酸熘熘的红让人光是看着就快流口水了。 “你不吃吗?” “啊,当然要。” 理央连忙刺起草莓,但到头来还是没送进嘴里。 “所以你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惠将茶杯放回茶托,手伸向茶匙。 “惠,你应该知道我不擅长谈恋爱吧?” “嗯,我知道啊。” “我从以前都是单恋,从来没有告白过,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告白。” 理央扭扭捏捏,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就算要告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我完全不想让外人看到。烦恼了好久,正好工友请我保管钥匙。然后我就心生一计,觉得去顶楼就没问题了。当然,我原本打算告白完以后乖乖奉还钥匙,但在那之前就失恋了……” “结果就没还?” “我找不到机会。” 理央内疚地别开眼。惠明白她不是积极为非作歹的人,这句话很诚恳。惠停下挖起布丁的手,深深地叹口气。 “理央你真的很不会挑时间。” “对啊,我无法否定。” “不过钥匙明明就在你手上,为什么朱音同学上得去屋顶?” “那大概是我的错。” 越接近语尾越微弱的声量,显示出她没有自信。理央双手包围自己的脸颊,啊地一声呻吟起来。她陷入了自我厌恶,摆来摆去的脚偶尔撞上惠的小腿。 “就算我拿到了钥匙,也没有找他出去的勇气。我有时候会偷偷爬上屋顶。因为在那边可以把操场看得一清二楚。我每天都下定决心明天要告白。就连朱音同学过世的前一天,我也在屋顶上。然后我把钥匙藏在老地方。” “老地方是?” “屋顶的入口前方是楼梯间。那边有收藏打扫道具的柜子与消防用的水桶,两个叠在一起。我都把钥匙放在下面那个水桶的底部。这么一来钥匙就会被上面的水桶盖住,匆匆看过去不会发现。” “也就是说,你没有随身携带钥匙在身上喽?” “当然,被抓包的机会太高了。” 话说多了口渴起来,理央啜饮起红茶。搁在盘子上的叉子,上头仍刺着草莓。 “我猜朱音同学大概看到我藏钥匙,所以她才会发现拿那个钥匙就能去顶楼。” “我大致了解了,但为什么你现在手上还有这把钥匙?既然朱音同学在自杀时用上了这把钥匙,它现在在这里不是很奇怪吗?” “就是说啊。天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像是个在耍赖的孩子,理央趴在桌子的中央。惠伸出指头戳戳她柔嫩的脸颊。皮肤下沉的触感充满弹性,手感很好。 “不要玩我啦。” 老大不高兴的理央抬起脸来。对不起,惠的赔罪有口无心。 “所以你在耿耿于怀什么?宁可乔装打扮也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又是啥?” “就是……” 这件事大概格外难以启齿,理央闭上嘴再次低下头。卖关子卖到这程度,惠也无法按捺下去了。即使如此她依旧不敢对精神受到打击的理央说出尖锐的话语,只好维持沉默。 “惠,我跟你说。” 理央下定决心,从放在身边的包包取出一个透明资料夹。浅蓝色的资料夹里装着熟悉的信封。惠的心脏一颤。 “我其实收到朱音同学给我的信了。” 递出来的信造型简洁,贴在封口的贴纸被粗暴撕裂。大概是用蛮力扯开的,理央的个性意外地粗枝大叶。 “这把钥匙也装在信封里。” 把信封翻到背面,上头以朱音同学的字迹写着“给理央同学”。没写上地址。 “我可以读里面的信吗?” 听见惠的询问,理央点点头。信封里有两张便条对半叠在一起 ,上头只写了一行讯息。 “今天放学后方便的话,请到北栋教学大楼楼顶来。川崎” 手写的文字大概是因为语气拘谨,看起来也有些客套。第二张上头没有写字,仅是大大地画上了一朵盖过格线的粉色百合。用彩色铅笔轻柔上色的插图,应该是出自朱音同学的手笔。在惠以指尖滑过那一行字的期间,理央滔滔不绝继续说道,仿佛刚才的沉默全是伪装。 “这封信放在我家的信箱里。朱音同学死了以后,我不是一直待在家里吗?然后我妈就把这封信拿过来,说有人寄信给我,但上头只写了收件者。没写地址就表示是有人直接丢进信箱里的吧?起初我以为是恶作剧。不过因为字迹像女生,我想说不定是某个朋友特地来家里投的。而且因为是在朱音同学死掉之后的事,我莫名有点不安,觉得搞不好有关。” 一旦开口就再也无法停止,理央激动地紧接着说道: “我妈查看信箱是在朱音同学过世的隔天。那天很忙,我妈傍晚才去看信,说不定是朱音同学特地把信拿来我家。说不定她知道我常去顶楼,希望我阻止她自杀。可是我却满脑子自己的事,完全没注意到信!” “理央——” “怎么办?要是大家发现我收到这种信,不就会觉得是我害死朱音同学的吗?我没理会她,一定会被大家讨厌。追根究柢要是我没有偷走钥匙,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我——” “理央,你先冷静。” 惠抓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哈、哈,理央吐出了像狗一样的短促呼吸声。她苦闷地揪着自己的胸口,睁得斗大的双眼落下大滴泪珠,是换气过度症候群。惠之前也见过理央陷入这症状,连忙跑到理央旁边的座位,抚摸她的背。紧抓着裙子的手越缩越圆,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知为何令惠感到揪心。 “慢慢深呼吸。吸气。” 惠的掌心顺着背嵴缓缓向下移动。她刻意加重呼吸让理央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配合平稳的节奏多次抚摸她的背,理央原本痛苦的呼吸声也逐渐转为平静。 “要喝水吗?” 惠递出玻璃杯,理央摇摇头。她拨开被汗水黏在前额的刘海,脸上浮现虚弱的自嘲之意。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介意,你还好吗?” “没事了,总觉得这在不知不觉间都养成习惯了。” 理央的手在脸旁边来回摆动,对惠故作镇定。尽管那显而易见是强颜欢笑,见到她脸上的笑容还是让惠松了口气。理央一直独自面对着朱音同学的死亡。一个人背负这样的秘密太过沉重,所以她才会把惠找出来。她只向惠透露不想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其实我也有事必须跟你坦白。” 惠起身,在对面座位翻找自己的包包。一封信夹在笔记本之间。举起信的瞬间,理央倒抽了一口气。 “那不就是——” “是朱音同学的信,我也收到了。” 理央双手颤抖接过信封。纯白的长方形与理央收到的信外型一模一样。信封背面仅以浑圆的字迹写着“给惠同学”。没征求惠的同意,理央随即取出理头装的便条。中间简短地写了一段宛如戏言的文字。 “今天放学后可以来北栋教学大楼屋顶吗?我有特别的事要说。你不来,我可能会死。笑。 朱音” 与写给理央的信相比,内容直接多了。口气轻松,署名还用平假名。不过寥寥几行的信,也能轻易看出是写给亲密友人的信件。而第二张便条跟理央的信一样画上了花朵,是用彩色铅笔绘制的紫色熏衣草。 “怎么连惠也收到了?” 对于上头的内容难以置信,理央的黑眼珠左右转动,来来回回读了好几次。惠的嘴贴上茶杯,将身体靠上椅背。眼前出现一个比自己更加震惊的人,莫名地令她冷静下来。见到这封信的瞬间,惠也跟理央做出了相同反应。为什么写给我?自胃的深处涌升的感情是彻底的疑惑,与少许的厌恶。 惠也是在朱音同学死亡隔日才发现那封信。星期六还得在学校聚集的学生对于难得的休假告吹毫不保留不耐。尽管人人都看得出对方全都怀着相同的不满,却没有人说出口,全是因为大家至少还保有最低限度的礼节,知道在同学自杀的时候必须避免这类发言。头脑好的学生很清楚,有些玩笑是说不得的。 惠一如往常来到学校,坐上自己的位子。大概是因为前一天没睡好,她接连不断打起呵欠。 “嗯?” 将手伸进桌子里,传来好几张纸的触感。想必是昨天惠请假时发下的讲义。数学作业、古文小考通知、暑修选课须知、图书馆快讯。惠一张张过目,将需要的讲义与其他文宣分类。此时指尖不经意碰到了某个硬质的物体。是一封信。没有任何装饰的洁白信封,深藏在纸张之间。惠小心地撕下封缄的贴纸,连忙看起内容。 “今天放学后可以来北栋教学大楼屋顶吗?我有特别的事要说。你不来,我可能会死。笑。 朱音” 朱音。不过两个字,就让惠感觉自己全身血液倒流。如果当天就看到这封信,惠想必只会简单地把它当成玩笑话吧,然而如今的惠很清楚这句话的真实性。 ——因为朱音同学昨天死了。 惠感觉口腔发干,心脏怦通怦通急促跳动,跳得她都痛起来了。脑内瞬间闪过前几天见到的自杀相关报导。 男高中生自杀,疑受霸凌所苦——这个案件中有一名因班上人际关系苦恼的学生,在前往学校的路上卧轨自杀。网络立刻起底出带头霸凌的同班同学,从姓名、照片到住址的众多个人资料都被公开。如果人家知道惠收到这封信,下一个被猎巫的人说不定就是自己。 该怎么办?该告诉老师自己收到这封信了吗?但这么一来自己就会受到怀疑。惠还有前途还有未来,不能让偶然同班的人让她的履历染上污点。那她该保密吗?说不定其他人已经知道这封信的存在了。如果是这样,这下则变成她因为隐瞒这封信而挨骂。哪个选项才是对的?自己该如何度过这个局面?惠将信放回桌内,寻思起来。 “啊,惠果然也收到啦?” “哇!” 突然有人从背后对惠搭话,她不禁弹起身子。一转身,惠见到面露贼笑的少女e正望着自己。她从背后环住惠的肩膀,边叹气边低语: “那封信啊,全班女生都收到了。” “不会吧!” “真的啦。” 说完她放开惠。弯成笑容的嘴唇,充满对怀有相同秘密的共犯的怜悯。 “信是昨天体育课后冒出来的,但没有人过去。因为她找得太突然了,大家早就有各自的行程。再加上可能是恶作剧,大家都没理她。” “也、也对,一般人应该都会以为是恶作剧。” 获得同伴让惠濒临短路的脑袋又急速运转起来。仔细想想,不过就是收到一封信,用不着这么焦急。见到这种内容,每个人绝对都会当成在开玩笑。信上自己都写“笑”了。 “所以喽,大家决定一起隐瞒这封信的事。” “为什么?” “没必要说出来啊。” 少女的手指爬上惠的肩头,沿着脖子,最终沿着脸的轮廓扫过。凑得极为亲近的双眼,让惠反射性地别开了脸。少女e笑了。 “把收到信的事情告诉老师,又能做什么?跟老师说朱音同学把信全给了她能给的人,但大家全都没理她?这样讲岂不就像朱音同学很没人缘,很可悲耶。再说要是报告这件事,会留下不良纪录吧?不管哪种情况都有害无利。所以无论是为朱音同学还是为自己着想,隐瞒才是最佳选择。” 她如此断言的语气非常坚定,让惠产生了强烈的安心感。有人在前头引领着她,她加入了多数的集团。对害怕引人注目的惠而言,这些事实真是无比令人安心。 “是啊。跟别人提起这封信,只会让大家都不好过。” 惠拿起桌子里的信,悄悄夹进笔记本里。这封信的存在就别让老师知道吧。这是对大家来说最好的选择。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少女e一口咬定,像是在暗指这句话就是事实。而她的这句话,也成了支配全班的不成文规定。收到信的女生全都装得若无其事。我什么都不知道。问卷陈述的话语,全是谎言。 “所以真的全班都收到信了,对吧?” 谈完过去发生的事,理央虚脱地将双手摊在桌上。可见“全班”这个关键字让她明显放下一颗大石头。理央擦掉眼角的泪水,将肺里的空气全部吐出。惠把信封再次收进包包里,从茶壶倒出红茶。 “对啊,所以你放心吧。” “那么纯佳同学会刚好出现在顶楼也就说得通了。纯佳同学不是朱音同学的儿时玩伴吗,一定是朱音同学把她找去顶楼。” “大概吧。” “啊,不过等一下。” 发现古怪之处,理央对着自己伸出掌心。 “那夏川同学跑来找我就不太对了吧?夏川同学照理来说也一定收到朱音同学的信了吧?她怎么没去屋顶?” “有道理。夏川同学跟朱音同学也很好。说她没收到信,我也觉得很牵强。” “该不会夏川同学跟我一样,信也是送到家里?” “说起来理央的信被丢进家里信箱的理由也是很难以理解。那天你不是来上课吗?为什么只有你的信被送到家里?” “是因为里头装了顶楼的钥匙吗?” “这也有可能,但是总觉得怪怪的。” 当天朱音同学没来学校。她单纯为了寻死,特地在放学后跑来学校。也就是说她是先打开顶楼的锁,再把钥匙放进信封。如果是朱音同学自己送信去理央的家,她就得先去一趟学校再前往理央的家,然后再去一趟学校。即将自杀的人会做这种费时费力的事情吗? “现在讲这个有点晚,但我可以问为什么你那天会待在教学大楼后门吗?” “呃、啊、嗯。是可以问啦……” 理央的双颊变得跟枫叶一样红通通的。声音越说越含煳,两根食指扭扭捏捏打转。那侧脸完全就是恋爱中的少女,让惠不自觉拉开距离。同情心消失无踪,好奇心则探出头来。惠回到理央对面的位子听她的说法,接下来应该不需要帮她拍拍背了。 “这个嘛,我不记得刚刚我提过多少。就是我有喜欢的男生,不过是单恋。” “对方是谁?我认识吗?” “我不知道,他是别班足球社的人。” 足球社。听见这个词汇的瞬间在惠的脑海闪现的,是一张夹在美术教室画架上的照片。 “该不会就是那张照片上的男生吧?” 光是这句话理央就明白惠意指的照片,羞答答点头承认。 “他是田岛俊平同学,我一年级跟他同班。” “他的确满帅的。可是那个男生今天扫地时间来找细江同学喔?啊,失恋该不会就是指这个?” 难道说细江同学在跟田岛俊平交往?惠还以为她现在仍对前男友存有爱意。 “状况很像,但对方不是细江同学。” “那是谁?” “纯佳同学。” “原来。这么说来,她是足球社经理嘛。” 高野纯佳,宛如从书中走出来的模范生。对大家都很温柔,很会照顾人。成绩优秀以外,还率先接下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的班长工作。外表也赏心悦目,从她身上找不出任何缺点。足球社的男社员喜欢她,惠觉得很合情合理。 “听说田岛同学喜欢纯佳同学。” “他们没有交往啊。” “虽然没有交往,但我觉得我赢不过纯佳同学,所以我决定要对田岛同学死心。因此我想把至今写给田岛同学的情书确实销毁。就在我烦恼该怎么销毁时,我想到两年前我曾经帮爷爷撒过骨灰。” “呃?” 话题朝意外的方向发展,惠大为不解。为什么会在这里提到撒骨灰?理央没理会疑惑的惠继续说个不停。 “把爷爷的骨灰洒进海里时,悲伤的情绪一口气被安抚了。我感觉这样爷爷就能自由自在地前往世界的每个角落了,我希望我的心意也能像那样随风而逝。于是我带着整捆累积的情书跑去教学大楼后方。虽然我怕丢脸不想被任何人看到,但要是去屋顶撒信,散落在各地,之后会很难清洁吧?” “你还考虑到清洁啊?” “当然,乱撒纸会造成大家的不便吧?再说我撒的可是自己写的情书,我当然不想被大家看到。” “也、也是。” 惠压根不会想到要撒情书,只能不置可否点点头。既然都考虑到收十善后了,怎么没想到干脆不撒情书?理央的思路太罗曼蒂克,惠有点难以理解。 “我坐在教学大楼后方的长椅决定要撕信,但重读起自己写的内容时,我感觉越来越难过。而当我回过神来,就像刚才一样过度呼吸,喘不过气。在我手忙脚乱时救了我的,就是夏川同学。” “夏川同学怎么会去教学大楼后面?” “她好像是凑巧路过,看到我在哭,就觉得事情不单纯。” 看到同学嚎啕大哭,难免会大吃一惊。夏川同学的行动没有任何古怪之处,只不过凑巧路过这个说明仍有疑点。说起来北栋教学大楼后方平常几乎没有人烟,就算偶尔有人,也就是操场洗手台全被霸占的运动社团成员,逼不得已来用这里闲置的洗手台。没有参加社团的夏川同学凑巧出现在那里,怎么看都不自然。 “夏川同学一直听我诉说,然后她还帮我一起撕破信。我一直以为夏川同学是很难亲近的人。她脑袋好得不得了,长得又可爱。但其实只是我自己在躲避她,一聊才发现她人很好。她直到最后都很担心我,还跟我说了很多体贴的话语。我感觉自己因此看开了,因为她才能克服失恋。” 大概是想起了当时的事,理央陶醉地红着脸颊眺望半空。夏川同学就这么迷人吗?一想到这点惠不太高兴,从理央的盘子抢了一口水果塔。 “撕了好多封以后,夏川同学说要帮我收集碎片。这我真的就不好意思麻烦她了,但她却说理央心情能舒服点的话,她无所谓,所以我就听她的话一个人继续撕。过了一阵子刮起一股强风,我一抬起脸,就看到朱音同学掉下来。” 哐陶器摩擦的声音响起。理央的中指撞上了茶杯。大概是那一刻的记忆又涌上心头,理央眉头深锁,瞳孔看起来仿佛也瞪大不少。她的手在空中摆动,在毫无一物的空间拼了命要抓住什么。 “我就像这样对朱音同学伸出手,仿佛慢动作。我还记得自己感到很混乱,疑惑她为什么飞在空中。然后……等我明白状况,我就昏了过去。” 当时的朱音同学究竟是什么姿态?光是想像就令人作呕,惠连忙喝起红茶。惠时常幻想自己死亡的场景,但那都不具真实感。死在惠的想法里,是种便利的救赎。只有死亡能轻轻松松斩断对未来漫长人生的担忧。然而即使惠曾沉溺于妄想,她也未曾实际付出行动寻死。惠并不想离开人世,她只是偶尔会对活下去感到厌烦。而惠也非常清楚,这种渴望不怎么稀奇。 “我一醒来就躺在保健室的床上,推开隔间看到好多老师之类的大人。纯佳同学崩溃大哭,夏川同学在安慰她。她一直告诉纯佳同学这不是她的错,我因此想起了朱音同学的事,就吐了出来。保健室的老师在一旁安慰我。” “朱音同学那时……” “对,虽然送去医院,但已经没救了。纯佳同学的母亲好像马上就来接她,她一脸黯淡地跟妈妈一起回家。我则一直躺在床上等我妈来接我。目送纯佳同学后,夏川同学改陪在我身边。” “夏川同学哭了吗?” 对于惠的疑问,理央仅是轻轻摇头。 “她没哭。夏川同学非常冷静。我想她应该是在顾虑我跟纯佳同学,觉得自己必须振作吧。” “原来如此。” 还有这种解读方式啊,惠大感意外。茶杯里的红色水面荡漾起来,沉入水底的柠檬籽,就像是混入泥巴里的砂金。 “夏川同学给了我一个超市的塑胶袋,一打开全都是信的碎片。她跟老师只说这是情书。老师一开始对我有不好的怀疑,说我在这个时机撕信很可疑。为了解开误会,她告诉老师这是情书,但没说出我喜欢的对象是谁。” 理央吸起鼻子。她从包包拿出面纸,隆重地擤起鼻涕。与店内宁静的气氛格格不入的举动让惠不禁苦笑。 “那信的碎片最后怎么了?拿去海边撒了?”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污染环境。” “那你拿去丢了吗?” “我还是没办法豁出去丢掉,所以用家里的瓦斯炉烧掉了。” 这真的超乎惠的思路范围。撇开傻眼的惠,理央一脸坦然地拿起刀叉。 “奇怪,我的草莓塔怎么少了一块?” “不,现在该在意的才不是你的塔。用瓦斯炉烧是什么状况?” 见到惠激动起来,理央愣愣地用刀子切起草莓塔。刀子缓缓锯开塔皮,使得塔皮最后碎裂成不自然的形状。“草莓塔真难吃得漂亮。”刀工让理央很没面子,一脸难为情。 “就跟你说塔一点也不重要,烧掉到底是怎样啦?”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拿着夹子把信全都烧掉了。厨房被我弄得很臭,我妈还对我发飚,叫我要烧东西就去院子生火。” “我完全同意你妈,要是失火该怎么办?” “啊,这我倒是没想到。” 理央将草莓塔送进嘴里,幸福地咀嚼。惠手抵着额头撑在桌子上。她说傻气也未免过头的举动,总是把惠耍得团团转。理央豪爽地干光凉掉的红茶,再倒了一杯。尽管没加柠檬也没加牛奶,她仍随手用茶匙搅起红茶。 “跟惠坦白以后,我心情舒坦许多。谢谢你。” “我倒是不停陷入混乱,真没想到你会用瓦斯炉烧情书。” “有这么奇怪吗?” “该说怪吗……很像你会做的事,还可以啦。” 惠已懒得去想,拿汤匙掬起盘子上残留的焦糖酱。就连要好的朋友也有这么多难以理解的地方,自己这种货色妄想推敲夏川同学的思考,或许本身就是种厚颜无耻的事。 “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处理这把顶楼的钥匙,还有朱音同学那封信?是不是还是告诉老师比较好?学校应该也想多取得一些线索。” “不要,这件事就别说出去吧。” “为什么?” 尽管一双诧异的眼对着惠,理央也没停下吃草莓塔的手。惠舔掉汤匙沾到的酱汁,将尖端指向理央。 “因为说了也没好处啊。” “好处?” “对。假设你把那封信跟这把钥匙的事都告诉老师。那老师就会发现我们班每个女生都收到信了吧?要是人家觉得全班都是共犯,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我们班会被贴上有霸凌问题的标签,也会波及纪录。光是班上有人自杀就对推甄有负面影响了,我不希望再给自己多找麻烦。” “可是……” “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偷走钥匙与朱音同学的死无关。一般人不会因为得到屋顶的钥匙就想自杀,朱音同学是自己去寻死的。但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你偷走顶楼钥匙的事曝光,铁定会有人把朱音同学的死归罪在你身上。这可不行,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 “没错。这是为了大家好。理央你能为大家做的事,就是保持沉默。” 惠语带保留地缓缓解释。她的眼睛直盯着前方,无比认真地诉说。理央虽然少根筋,却也不是傻子。对团体来说什么才是最佳解,她想必能做出明智的判断。 理央用指头抹掉嘴唇沾上的鲜奶油。喝下冒着热气的红茶,她的脸上浮现平静的微笑。 “说得也是,这是为了大家好。” 她手中的白色信封被撕成碎片。给理央同学。圆润的字迹崩解,化为不具意义的黑色形体。见到堆积在桌上的碎纸堆,惠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这也给你撕。” 惠说完便将给自己的信交给理央。望着化为纸屑的便条,惠想像起碎片随风远飏的模样。五颜六色的纸片在宽广的蓝天优雅飞舞。这个景象想必很迷人。至少比被瓦斯炉烧成焦黑灰渣好。 “这些纸屑你要怎么办?” 理央笑盈盈地回答惠的疑问。 “嗯?当然是拿去丢啊。” “这样啊。” 惠拿起堆积在桌上的其中一片纸屑撕成两半。“朱音”的字样转眼间已无法辨识。 理央在星期五回到学校。当事人大概也下定决心,多日没来上课的她,表情看起来已释怀。 到了午休,学生欢天喜地跟要好的团体聚在一起。理央来上课,今天的午餐久违地八人到齐。在教室的角落,与理央一样在今天回到学校的纯佳同学,正与夏川同学等人一起享受午餐时光。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然后再加上夏川同学与纯佳同学。外貌水准出众的四人组轻而易举地酿造出特别的气场。 惠用筷子尖端拨开鲑鱼皮,环视排排坐的七个人的脸孔。每个人都是随处可见的平凡少女。庸俗而没个性。隐身于人群中,渴望与“大家”待在一起的少女。如果理央是少女g,惠自己就是少女h。 “不过幸好理央恢复精神了。我好担心你喔。” “就是说啊。居然碰巧在场,你真的很不会挑时间。” “理央就是这样,很容易被牵连进有的没的骚动。” “谢谢大家为我担心。” “为朋友担心是理所当然的。” “哇,你说得真好。” “别逗我啦,我会害羞。” 哈哈哈。一张张嘴流露出和乐融融的笑声。夏日逼近,射入窗内的阳光很炫目。虽然距离开冷气时期还有一段时间。气温仍日渐攀升。原本放在朱音同学桌上的花瓶,不知何时撤掉了。 “对了,我看到了。那天垃圾桶丢着朱音同学写的信,而且是写给细江同学的。” “真的假的,所以是细江同学丢的喔?” “不知道朱音同学有没有看到信被丢掉。” “她一定大受打击。” “朱音同学好可怜。” 少女f同情兮兮垂下眉。就是说啊。大家异口同声赞成。 “细江同学到底想怎样啊?” “居然在本人看得到的地方丢信。” “好过分。” “我如果站在朱音同学的立场,一定会很受伤。” “对啊。” “大家为什么那天没去屋顶?” 接连不断的对话以不自然的形式戛然而止,全因为理央的疑问。所有少女全都为了掩饰困惑而露出笑容,就像是在暗骂理央不识相。为了迟钝的友人,惠轻踹理央的腿,然而她却只是大不解地歪着头。 “突然收到信,我也很难处理啊。” “我还要去委员会。” “我也有社团啊,不能翘掉。” “因为大家都收到一样的信,我以为一定会有人去。” “再说朱音同学真正想找的人大概是细江同学吧。” “把我们牵扯进来有什么用啊。” “她这样我们也很困扰。” “惠呢?” 少女d突如其来把话锋转向惠,大概是因为惠没作声吧。正要咬下小香肠的惠连忙抽开筷子。 “我那天请假。” “你真好,还可以找这种借口。” “咦?” 惠太过震惊,小香肠从筷子上滑落。少女c探出身子。 “你要是没请假,也一定不会去啦。” “你都去美术社嘛。” “一定是这样。” “因为你跟朱音同学也没那么好啊。” “我敢说你百分之百不会理她。” 对她们来说,朱音同学的死亡只是闲话的衍生,只是在每天的对话之中逐渐消费掉的话题之一。 “不过撇开信,我看朱音同学也在为细江同学的事烦恼。” “不用遗书也看得出来。” “对啊,细江同学真的好差劲。” “她之前扫地时间也只顾着跟别班男生聊天。” “拜托她爱巴着男生也要懂得收敛。” “既然还爱前男友,怎么不专心在他身上。” “迁怒别人真的很过分。” “细江同学真的很烂。” “对啊。” 对话继续鬼打墙。不管从哪里开头,到头来都会回到相同的结论。没有人想承担责任,所以全都推到细江同学身上。问卷调查表也没有半个人老实写出朱音同学写信的事。大家都想掩盖自己无视邀约的事实,才会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少女a望着惠的眼睛,像是要寻求她的同意而开口问道: “惠,你也觉得是细江同学的错吧?” “对啊,细江同学真是个烂人。” 惠不假思索。要是不这么回答,今后她在班上就成了格格不入的人。她当然是以严肃的眼光看待死掉的朱音同学,但到头来这也是与自己无关的事。再怎么善待死人,都无法为惠的校园生活带来红利。既然如此,装作无知才是上选。不要自己多事,重视团体和谐,因为这正是好学生应有的面貌。 少女h笑了。大家也笑了。 “就是说啊。” 第三章 追求爱的女人 3.作答者:细江爱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无。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无。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怎样才算霸凌?我不懂界线在哪。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这件事明明跟我八竿子打不着, 莫名其妙被当成元凶让我很火大。 对细江爱而言,川崎朱音是讨人厌的同班同学之一。她是个不起眼的存在,属于无法成为班级中心成员的类型。尽管如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却嚣张地染起头发。她把裙子弄短,衬衫的扣子也开了两颗,刻意要靠近爱也很烦人。 爱有种领袖气质,从以前就有吸引他人的魅力。这都拜天生的美貌与才能所赐,不管川崎怎么做,都绝对比不过爱。 “据说你与川崎朱音常起冲突……这是事实吗?” 这说法真是委婉。话语经过层层包装,让爱不禁烦躁起来。就像是在网络上订指甲油,收到包了足足七层的巨大纸箱一样不必要。既然怀疑我何不直说? “不是。” 爱撑着脸颊遥望窗外。天气晴朗得要命。蓝天的色泽均匀到不存在浓淡变化,不具现实感令人作呕,看起来就像电脑绘图。坐在面前的训导老师狐疑地将手掌贴在脸上。 “可是有好几份问卷,都说看过你跟川崎同学有纠纷。” “所以呢?老师是想把那女的自杀这件事都怪在我身上吗?” “你怎么会跳到这种结论,老师只是在调查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 “调查有什么用?你找我问一百次话,就能找到那女的写的遗书了吗?蠢毙了。” “你不要称呼死掉的同学‘那女的’。” “所以她没死就可以说了?那我明天也去死好了。这样老师大概也会反省自己不该骂我。” “这种事情就算是玩笑话也说不得。实际上真的有学生死了,你这样很不得体。” “好好好,您说得是。” 训导室位于教师办公室隔壁。这是个宛如连续剧中侦讯室的狭小空间。中央放着造型单调的桌椅,窗户装了铁栏杆。违反校规的学生会被叫到这个地方接受指导。我感到非常抱歉,再也不会犯了,他们在此缴交徒具形式的悔过书,请求学校赦免罪孽。 “吼唷,真是麻烦死了。” 见到爱大表不屑,老师的脸颊抽搐起来,可能她用来维持假笑的肌肉已逐渐衰老了吧。 “既然如此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有人目击你上上星期五与川崎同学在扫地时间起了争执。” “我们哪有争执?” “问卷上说你对川崎同学撂狠话。” “我才没撂什么狠话,我只是把我想到的事情诚实说出口。” “你说了什么?” 仿佛不愿错过任何爱说出来一字一句,老师凑近爱。抹满化妆品的皮肤传来浓郁的香精味。爱叹口气,将视线转向老师。 “我说,我可没把你当成朋友。” “你确定你这样跟川崎同学说?” 老师缓缓挨近,跟爱再次确认,逼人的视线让爱露骨地皱起脸来。 “对啊,一字不差。” “然后川崎同学怎么回答?” “谁知道,我说完就直接离开教室了。” 老师在夹板写下爱的证词。她平常放在胸前口袋的原子笔,是站前银行发送的礼物。猫型吉祥物穿着明亮水蓝色的连身裙。露出肉球挥手的模样,根本就是做作这个词的浓缩。女生喜欢可爱的东西,但讨厌装可爱的女生。 爱将自己的手指对着日光,裸色指甲油随着角度变幻闪耀的色泽。 “我不知道老师怎么想,但川崎才不会因为这样就去死。”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 “我就是知道。不是常有人说,喜欢的相反是漠不关心吗?” 放在老师身边的提包装了班上缴回的问卷。尽管数量众多,却全是不痛不痒的证词。 “班上的人都不关心川崎。他们认识的川崎,就跟千层派最上面那层一样浅薄。我比他们了解川崎多了。”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川崎,川崎也讨厌我。” 我们情投意合呢。听见这玩笑话,老师的腿抖了起来。居然会抖腿,可见她非常恼怒。老师停下摇着原子笔杆的手,视线笔直地投注在爱身上。充满责备的目光,散发出人师的强烈信念。大人矫正起孩子,像是把扭曲的钉子打回原样。把他们脑里的理想框架硬是塞给孩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跟我闹?” “你好意思说我闹?说起来不过就是川崎死了,为何你们要因此跟我死缠烂打?真是莫名其妙。” “你的同班同学可是过世了,我不允许你这样说。” “谁管你啊。每个人心里还不是都这么想。不熟的同学死了,就跟电视新闻报导有人死了没两样。” 会为川崎朱音身亡真心落泪的人,一定只有从小认识她的高野同学。即使每天待在同一间教室,不熟的人也等于不存在。就跟偶尔会闯入视线内的班级图书差不多。就算对书背的书名有印象,对内容没兴趣就没有意义。 “我说那个问卷啊,我们班有几个人认真作答?” “我不能说,内容必须保密。” “我看也只有高野同学会认真回答吧。” 爱这句话让老师的眼神明显闪烁。问卷罗列的场面话说来好听却没有内涵,学生不过是配合演出学校要求的理想学生。 “大家都满嘴谎话,只会骗骗骗。每个人满脑子只有自己,根本不在乎川崎。他们也是这样对我,只要把我视为敌人就能产生向心力,所以才会在问卷上说我的坏话。” 爱的脑海中冒出了不起眼的同班同学。尤其是那群乌合之众的女生小圈圈。一群思绪肤浅、认为占据多数就能保住自己安身之地的家伙。爱起身,露出靠自拍练出的灿烂笑容。 “老师你应该也知道,排挤某个人使得剩下的人团结一致,并不是多稀奇的事。那你知道吗?这就叫霸凌啦。” 老师无法反驳,一张嘴只是无声张合。不管口红把她那张嘴妆点得多娇艳,发不出声音也不过是个装饰品。爱对眼前的大人投以轻蔑的眼光,站住!老师说。爱没听从,她丝毫感受不到理会她的必要。 “唉,好累喔。真是莫名其妙。” 等待爱回到教室的,是桐谷美月与夏川莉苑。她们注意到爱的声音,停下筷子。爱刻意大摇大摆地坐上椅子来表现不耐烦。美月静静微笑。 “辛苦了,去好久啊。” “大家人好差,完全在怀疑我。” “好可怜喔,给你拍拍。吃下这个打起精神吧。” 给你。美月把蛋卷夹到爱面前。爱毫不犹豫咬下,舔舔嘴唇。美月家的蛋卷加了砂糖甜滋滋的。爱喜欢咸蛋卷,但能接受偶尔吃吃甜蛋卷。 爱把在店里买的午餐面包倒到桌上。炒面面包、可颂、蛋沙拉面包。母亲工作忙碌的时候,爱的午餐总是这三种面包。她把这个组合命名为黄金三重奏推荐给大家,但目前仍没有任何人跟进。 “我刚才才跟美月在聊这个,果然是找你去谈那个问卷调查的事吗?” 以优美的姿势将羊栖菜送入口中的夏川同学微微歪起头。不久前夏川同学还与高野同学跟川崎朱音三个人一起吃午餐。然而现在川崎死亡而高野同学没来学校,夏川同学就落单了。是美月看不下去找她一起共进午餐。爱与美月原本就对夏川同学有好感。这是因为班上多数女生对她们两个的敌意表露无遗,但夏川同学却敢毫不在乎地找两人说话。 “没错没错,真的好烦。为什么大家都要怀疑我啊?” “谁叫你素行不良。” 美月笑嘻嘻地嘲弄爱。你喔。爱噘起嘴,打开铝箔包的饮用口。麝香葡萄味的红茶是这个月的新产品。容量五百毫升这个价位算是便宜,因此有许多学生都买铝箔包的红茶。然而因为量多到喝不完,常常都开始上课了,铝箔包还放在桌子角落。 “话说回来,高野同学还是没办法来上课吗?” 爱的视线落在空位上。好学生高野同学的桌子里没放任何东西。见不到任何生活痕迹的桌子,看在别人眼里莫名有些阴冷。 夏川同学垂下肩。 “对啊,她心情好像还很低落。” “毕竟是童年玩伴,当然会难过。” 美月摸摸夏川同学的头。每天追求成熟风韵的美月与有一张娃娃脸的夏川同学凑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对姊妹。 “希望纯佳快点回来学校。” “对啊,我好想念高野同学。” 爱的发言让夏川同学表情瞬间亮了起来。 “要是告诉纯佳你很想念她,她一定会很高兴。” 噗嘻,从她小巧的嘴流露的笑声极为独特。爱非常喜欢这个笑声。优秀的外貌再加上优秀的脑袋,这笑声是乍看完美的夏川同学唯一的瑕疵。每当爱听到这个笑声,她就会想起眼前的少女也跟自己一样,是个普通的女高中生。 放学后的教室一口气安静下来。一半的学生有社团活动,另一半则打道回府。图书馆附近的自习空间总是人满为患,有许多年轻人埋首于学业。这间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拥有考上理想校系这个明确目标的学生,在念书这个共同目的下共聚一堂。 这样想来,或许爱从一开始就选错高中了。在补习班老师的建议下迷迷煳煳考上的当地高中,是被誉为县内首屈一指的明星学校。校内有许多用功的学生,以往创建人际关系的方式在这里毫不管用。爱从以前就注重打扮,也能跟男生自在交谈。自己没有任何特别企图的这些行动,看在周围同学的眼里却似乎很碍眼。等爱发现时,她已经成了班上女生的眼中钉。起初她也曾经烦恼过。爱也只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可以的话她也想跟大家度过融洽的校园生活,然而这个目标看来已无法达成。全因为对方丝毫没有跟自己好好相处的意思。 “好烦喔。” 美月将手放在窗框上,重重叹了口气。这是她的口头禅。她心情正低落,她心情正烦躁,她的声音会向爱透露这类心情状态。 “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吗?” “没。” “也是。” 嘴巴上这么说,爱还是坐到了美月的身边。足球社社员正吹着舒爽的风在操场宾士。在这个夏日将至的季节,跑来跑去稍嫌气温太高。灌进教室的风掀起了刘海。美月伸出手指将爱的刘海从前额到耳边一路抚平。 “你看过那支影片了吗?” 对于美月的问题,爱模棱两可地哼了一声。 “你是说川崎的影片?” “就是那支。” “我看了,真扯。” “那支我也不行,到底是谁拍的啊?” “不知道,不过没拍尸体这点还可以。” 以手指操作手机荧幕,爱轻松找出川崎的自杀影片。这年头自杀影片不算稀奇。就算短期间有人关注,川崎也会马上被人遗忘。 美月耸肩。 “川崎害得课程进度落后,大家就算没说出口,也很不耐烦吧。” “老实说与其逼我们听可有可无的爱惜生命论,我更想赶快写补习班的作业。” “我懂,浪费时间。” 在假日强制召集学生的全校集会上,她们被迫听了校长又臭又长的演讲。请你们想想,父母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你们抚养长大。在你的身边一定也有心疼你的人。他对着学生全力疾呼生命的美妙,然而这些好听话反倒让爱更恶心。无从挑剔的乖乖牌说词是说给不特定群众听的,而不是专为自己吐出的话语。追根究柢,身边有心疼自己的人跟寻死的念头也是两回事。 “我每次都很怀疑,会因为那种道德劝说就回心转意的人真的存在吗?” “有没有效果不重要,学校只是以防万一想做出校方已经采取措施的样子。” “啊——真讨厌,大人好肮脏。” “就是说啊。” 打开通讯软件,朋友开开心心的对话映入眼帘。“星期日想去买东西,有没有人要陪我去?”、“夏装?”、“听说开始折扣了。”、“真假,我想买凉鞋。”、“啊,我周日有空。”、“几点开始?”、“在哪碰面?”、“赶得上的话我会到。” 对话框接连冒出,爱也赶紧打起回应。她跟中学时代的朋友如今也很要好。尽管目前是这副德性,当年爱在小圈圈里功课可是特别好。学校建议她去符合自己成绩的高中,但或许她其实该去朋友就读的当地普通学校。跟话不投机的人共同度过每一天,实在太痛苦了。 “但这样我就无法与美月相遇了吧。” “你没头没脑说什么啊?” 听见爱的自言自语,美月温和地眯起眼。每当她那充满爱怜的眼光对着自己,爱总有种心痒的感觉。 “没啦。” “很令人在意耶。” “你才没有在意咧。” “真的啦。” 美月笑道,接着将手伸向放在桌上的文库本。书店代为包装的纸书套上,以简单的线条画着异国街景。美月将头发撩到耳后,塞进蓝色耳机。一旦她的视线顾着追逐文字,任何人的呼唤都会被她排拒在外。确定美月已埋首于书中后,爱观察起美月的侧脸。 爱与眼前的桐谷美月邂逅的机缘极为平凡,说穿了就是社团。中学时代就参加篮球社的爱,上了高中也顺理成章地想加入篮球社。体育社团也有许多体保生,对在班上没有容身之处的爱而言,社团是少数可以喘息的空间;而美月就来到了篮球社。 美月从一开始就掳获了许多人的心。爱虽然常常被称赞可爱或长得漂亮,美月的类型却压根与她不同。她一尘不染,毫无累赘。眼线与睫毛膏对完美的容颜来说皆是无用之物。她是上帝创造的最高杰作,爱深爱着她的稀世美貌。 进入社团没多久,爱就找上美月,两人就这么成为朋友。平时矜持的美月,只有在爱面前会亲昵笑闹,这让爱有种优越感。两人没花上多久时间,就成了特殊的朋友。 “美月……” 爱用像是说悄悄话的轻声细语呼唤她。呼吸大过说话的声响,没引起美月的反应。专注于书本上的她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爱已经习惯她这种状况了。起初她也曾为两人相处时还听音乐这点感到火大,在她发现美月没有任何恶意后,爱也开始会做起自己的事。 爱边玩手机边观察眼前的少女。白皙如雪的肌肤。高挺的鼻梁。低垂眼睑上一圈纤长的睫毛。水润的红唇透出蜜桃微微的甜美香气。浮出的锁骨、细瘦的手肘。随着夏日接近,美月又消瘦几分。 她在高一的夏天离开社团。由于气喘宿疾恶化,医生祭出禁令。人前表现坚强的美月,唯有在爱的面前示弱。我不想退出社团,她泪眼汪汪地哭诉,爱在冲动之下将她拥入怀里。 ——我也会退出社团,我要陪在你身边。 直到如今爱未曾后悔过这个选择。想打篮球随时能打,但想陪在美月身边就只能把握现在。 “美月,我喜欢你。” 幽幽的低语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星期二是个雨后的晴天。足球社社员一脸不满地仰望着放学后完全晴朗的天空,“怎么不下雨暂停一次社课啦。”这样的咕哝完全就是进行户外活动的人会说的话。还在篮球社的时候,爱从来没在意过天气变化。 “等待期间会不会很无聊?” “不会,我在写数学作业。” “期末考也快到了。” “对啊。也差不多该认真读书了。” 爱与美月捧着数学参考书,一起踏进图书室。每周二是美月这个图书委员的值班日。爱回到家里也闲闲没事做,因此每次都会等美月下班。最里面的图鉴区前的书桌,是爱的宝座。 爱打开笔记本,在纸张之间插入埝板。右边写上日期,铅笔盒则摆在左手边。这是她认真读书时的老规矩。爱在格线上写入数字,全心投入算式。中学时代从头数起比较快的校排名,在进入这间高中后掉了不少。称霸杂牌军与在精挑细选的菁英之间夺魁,两者之间是天壤地别,所以夏川同学真的很厉害。从入学考试到现在,她一直是第一名。爱打从心底尊敬这位天真可爱的同班同学,尽管其他人完全不懂她的可贵。 “呼。” 有别于中学时代,放学后的图书馆充满人气。这里很多爱书的学生。瞥一眼柜台,爱见到美月正与陌生的女学生谈笑,是爱不认识的女生。她感觉不是滋味,停下解题的手。爱看向手表转移焦点,发现就快到结束时间了。作业还剩一点就能写完,时间抓得刚刚好。正当她想接着回到笔记本上时,有个碍眼的东西毫无防备地闯入爱的视线内。整整齐齐的黑发,具有中性之美的侧脸——是中泽博。认出他的那刻,爱不禁脱口而出: “倒楣死了……” 幸好博没对爱的自言自语做出反应,他似乎撑着头睡着了。博的眉头紧皱,嘴发出微弱的呻吟。他大概遇上了什么让他会做噩梦的倒楣事,遗憾的是爱不是超能力者,因此无法得知他的内心——不对,爱其实知道。博现在正思念着死亡的川崎朱音。 “毕竟他们两个现在在交往啊。” 这次的自言自语,爱好不容易留在嘴里。她用舌头扫过牙根,设法咽下了就快吐出的叹息。爱将脸压近桌子,努力把他的存在从视线中驱逐。 中泽博直到一年前都跟爱交往,就是所谓的前男友。主动追求的人是爱。那是中学三年级的事,爱想忘也忘不了。他们持续交往,进了同一间高中,但在高一那年夏天两人散了。提分手的人是博。 爱喜欢的是博的长相,性格她不在乎,博就是长相姣好的类型。爱从小就不分性别喜欢美丽的人。无论是一起行动的朋友或交往的对象,长得好看就对了。眼福多多益善是爱的一贯主张。 “抱歉,久等了。” 结束图书委员工作的美月飞奔而来。赶人的钟声响起,然而博的意识还在九霄云外。 “辛苦啦,我现在收十。” 爱快手快脚将笔盒与笔记本收进书包,转身面对美月。等待爱收十的期间,美月面色险恶紧盯着博。 “美月,回去吧。” 爱扯扯美月衬衫袖口,她的表情这才微微放松。她勾起爱的手臂,紧贴着爱要给周围的人看。这大概是在牵制博吧。她觉得美月这种爱吃醋的个性很可爱。两人行经博的正后方,不过陷入沉眠的博毫无反应。他带着忧愁的脸仍是一样地美。 “你在看中泽吧?” 随着夏日接近,日落时间慢慢变晚。夕阳融入山间的残渣,不久后将被吞噬进支配四周的深蓝之中。爱把包包放在长椅角落,腿大剌剌伸开。从脚尖包覆到脚跟的黑色乐福鞋,是入学前缠着母亲买的。 站前的公园是爱与美月在归途流连的地点。咬下超商买的冰棒,牙根立刻一紧。正当爱为融化的冰棒叫苦连天,买了杯装冰淇淋的美月说了刚才的这句话。看她鼓胀起双颊,可见美月相当生气。爱不禁笑了出来。 “我是看了,但没有特别的意思。” “真的?” “真的啦。” “绝对不可以看上那种男人,绝不可以选抛弃爱的家伙。” 美月用乐福鞋的尖端挖起了柔软的地面。沾上的土因为上午的雨变得软黏,无法轻易去除。美月紧紧盯着自己,舔起塑胶汤匙。 爱赶紧解释。 “不用担心,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爱意了。” “我无法信任,你就拿帅哥美女没辙。” “这是本能,没办法啦。” 见到笑嘻嘻的爱,美月气得竖起双眉。 “怎么能说没办法。你要是不小心,会被不正经的男人吃掉的。” “美月你真爱操心。” “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因为我喜欢你啊。” “是是是,谢谢您的关心。” “我每次都说的,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啦。” 爱挥挥手,再次咬起苏打口味的冰棒。冰棒表面已完全融化,汁液滴到手上。用舌头舔舐木棒,如糖水的单纯甜味黏上舌尖。 “话说回来,关于那封信啊。” “你说川崎那封?” 爱硬是转换话题,让美月露出苦瓜脸。不过她也没多抱怨,仍旧配合她聊起新话题。用不着说出口,美月也能读出爱的心情,因此爱总是仰仗着她的体贴。 “对。我看老师的感觉,大家果然都没跟老师说。” “我们这班不意外。” 美月拿汤匙插进香草冰淇淋,融解中的冰淇淋表面形成了好几个凹洞。 美月的嘴角露出冷笑。 “到头来收到信去楼顶的,也只有高野同学啊。” “班上的人把我说得这么难听,自己也挺狠的。” “不过这里就是这种地方啊。” 美月口中的这里到底是指哪里?是学校这个狭窄的封闭空间,还是巨大的现实世界? 美月继续说: “川崎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居然觉得写那种信,大家就会聚集到顶楼。她人缘又没那么好。” “结果居然只有高野同学过去啊。” 爱清清楚楚记得那天的事。雨后的天空异常晴朗,那天的夕阳强烈得宛如世界在燃烧。楼顶。信。体育服。记忆的片段在脑中聚集,在爱的脑海里唤醒当时的情境。 星期五第七节课是体育。由于扫兴的雨,体育馆的空气充满了湿气。为了帮流汗燥热的身体降温,爱握着体育服的下摆扇起风来。篮球还是一样好玩。拿下绑头发的橡皮筋,她感受到风钻进闷湿的发丝之间。 “二班跟六班,别忘了你们今天负责整理场地。解散。” 铃声响起,同一时间老师解散同学。学生发出压抑兴奋的欢呼。星期五下课那一瞬间永远令人雀跃。 “爱,快走吧。” 爱被美月牵着手拖回教室。其他的学生忙着闲聊,每次都会略晚回到教室。两人总是在体育课结束后率先解开门锁,享受两人独处的短暂时光。代替更衣室使用的教室,每个人的桌上都乱糟糟地堆着脱下来的制服。 爱脱下体育服,把衬衫套在无袖背心外。正当她一颗颗由下往上扣起扣子,美月突然盯着爱的抽屉看。 “里面有封信。” “信?” 爱歪起头。小学时虽然很流行跟朋友互传信件,到了高中人人有手机,写信的机会瞬间变少。无论是悄悄话或是聊天打屁,靠通讯软件也就够了。对理所当然会把手机带在身上的爱这些人来说,写信具有特别的意义。 还没换下衬衫配短裤的不搭调打扮,爱就从自己的桌子里抽出那封信。纯白的简单信封看在喜欢繁复装饰的爱眼里有些寒酸。翻过来信封上写着“给爱同学”。拆开信封,里头放着两张便条。第二张纸画着写实的黄色花朵。爱不熟花的种类,但这种花她也认得。小学上课也学过的喇叭型花朵,这是水仙花。 视线回到第一张纸,上头写着简单的语句。爱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眉头皱得多紧。 “麻烦你今天放学来北栋教学大楼楼顶一趟。我有特别的事要说。你不来我大概会死。 朱音” 见到句子的那瞬间,她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恶心死了。” 这种麻烦的事就要尽快忘掉。爱把信揉成一团,直接丢进垃圾桶。漂亮,美月随口说说。 “你桌子里也有吗?” “有,你看。” 她举起的信上画着蓝色的绣球花,中央写上的文字与爱收到的信有着相同的字迹。 “今天放学有空的话请来北栋教学大楼的楼顶一趟。我想继续谈那件事。川崎” 内容跟自己的不一样。爱开口询问: “那件事是?” “我不知道,完全没头绪。先不提这个,你看近藤的桌子里也有。” 美月说完抽出了隔壁桌子里的信封。那是近藤的桌子。白色信封与爱和美月收到的那封一模一样,两人对看一眼。 “要开吗?” “要。” 美月的手指小心翼翼撕开贴纸,爱用眼神催促着她。教室还没人进来,不过被人撞见她们拆别人的信总是不太好。 “打开了。” 美月从信封抽出便条,第二张信纸照样用彩色铅笔画着花卉图案。 “今天放学有空的话请来北栋教学大楼的楼顶一趟。川崎” 与写给爱或美月的内容相比,这封的内容简单多了。其他学生也收到信了吗?爱无法抗拒好奇心,巡视起教室里的桌子。 “天啊,这家伙在全班女生的桌子里都放了信。” “真的假的?” “好夸张,到底多想求关注。” 要写这么多封信,得花费相当多时间。而且川崎还在所有信上加了手绘的图画。从细心描绘的每一片花瓣,都能看出她非得找人上楼顶的执着。爱更加厌恶川崎朱音这个人了。 “是说川崎今天根本请假吧?所以她是特地来学校送信?恶……” “美月,你不要继续认真推理了。难看到我都心情差了起来。” 听见爱这么说,美月一脸同意地点点头。爱讨厌川崎,但她更不喜欢研究讨厌鬼的思路。与其让不顺眼的家伙占据意识,思考自己喜欢的东西要好上太多。 手中还拿着近藤的信,美月不解地望着自己。 “不知道夏川同学或高野同学的信里写了什么?” “对耶,跟她要好的人也被叫去楼顶了吗?” “真好奇。” 爱跑到夏川同学的座位,从桌子里抽出信封。反面圆磙磙的字迹写着“给莉苑”。她像刚才美月那样仔细撕开贴纸,拿出里头的信。 “你最近好像身体不太舒服,今天早点回家吧。朱音” 第二张便条画的是没见过的花。长长的绿茎就像仙女棒一样,顶端绽开小白花密密麻麻行程球状。凑到爱的手边看起信的美月佩服地点起头。 “是毒芹呢。” “那是啥?” “伞形科的植物。顾名思义具有强烈毒性,误食严重会致死。不过花本身很漂亮。” “你好清楚啊。” 美月露出娇羞的笑容。 “我喜欢这种有毒的东西。” 这么说来的确是。虽然爱完全无法理解,美月就喜欢调查这种有毒的生物。她曾经口沫横飞地诉说毒物有攻击性这点很迷人,但爱实在无法产生共鸣。 望向手中的信,毒芹照旧直挺挺地盛开。爱是水仙。美月是绣球花。近藤是百合,而夏川同学是毒芹。单看每个人的花种类都不同这点,势必具有某种涵义。只不过爱丝毫不想推测川崎的意图。 美月沉吟。 “她果然都要夏川同学这种跟她交情好的人远离楼顶。” “川崎想在楼顶做什么啊?” “连我跟你都找出来要做的事?搞爆炸吗?” “这我倒是没想过。” “不然……我随便说的,像是自杀。” “不可能啦。她真的想死,应该会找高野同学或夏川同学吧。一般应该会想在死前跟要好的人见面。” “也对……对了,信封里是不是有装别的东西?” 美月一指,爱连忙以指尖在信封内摸索。指甲勐然碰到一个物体,是一把旧钥匙。表面还贴了写着“北栋教学大楼楼顶”的纸胶带。川崎原本就令人一头雾水的行动,这下更加难以理解。 “为什么信里会装钥匙?美月,你有头绪吗?” “完全没有。是说川崎怎么会有楼顶的钥匙?她偷的?” “都这样了,也来看高野同学的信吧。” 握着给夏川同学的信,爱与美月走近高野同学的桌子。就在此时,门另一端传来开开心心的谈话声。看来班上其他同学回来了。爱与美月瞬间对看一眼,火速将手中的信塞进自己的桌子里。被撞见自己翻找别人的桌子可不妙。爱在短裤外套上裙子,匆匆忙忙装出更衣中的模样。 教室的门开了。这班规模最大的女生团体吱吱喳喳地边聊边踏进教室。之前大概是在等负责收十的朋友吧。原本寂静的教室瞬间恢复吵闹。 “不会吧,距离期末考只剩两周了喔?” “每次看月历都会被吓到。” “惨了,我完全没读。” “你这种口气就是那种喊假的没读。” “不,我是真的没读。” “啊,桌子里有东西。” 一名女学生望向自己的桌内。她注意到川崎的信。其他女学生也陆续叫了出来。 “我的桌子里也有。是谁寄的啊?” “是朱音同学写的,要我去北栋教学大楼楼顶。” “我的也这么写。” “可是我还要去委员会。” “我也有社团不能去。” “是说她这样临时传信找我都没想过我方不方便,我也不能去啊。” “反正会有人去吧?” “星期一见到她再问有什么事吧。” 女学生一个个将信收进书包里,全部一脸理直气壮地忽略川崎的信。 “是说我现在超想买东西的。” “我懂。” “我也想,靠零用钱根本买不了想要的东西。” “可是学校不准打工。” 爱斜眼望着她们,默默继续换衣服。有个词叫做校园阶级,但凡两人以上聚集的地方,必定会产生上下关系,而爱从以前就处于其中的高等阶级。然而立于人上也未必能保障顺遂的校园生活。数量就是力量。在这个明星高中里,乍看个性稳重的学生群聚着一起生活。这些人看似温良恭俭让,却对一旦视为敌人的人心狠手辣。重重的隐形高墙无声地排拒了少数人口。她们是弱者?大错特错。她们强迫大家维持皇城内的和谐,重视不成文的规则。她们靠这种方式让向心力变得更稳固,在台面下持续排除被认定的异己。分进这班过了好几个月,爱与美月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同班女生的联络方式,而她们全都早就互加了通讯软件。 换好制服,爱边看镜子边调整发型,此时近藤与高野同学回到教室。夏川同学也跟在她们背后。这么说来今天体育课中,老师要她们两个送比数纪录去教师办公室。爱拿梳子梳开头发,思索起放在自己桌子里的信。贴纸还没恢复原本的状态。要是现在把信交给夏川同学与近藤,偷看的事铁定会曝光。爱故作镇定,双手颤抖地将头发绑在侧边。幸好没人跟晚一步回来的三个人提起信的事。 三个人分别回到自己的座位,急忙换上制服。再五分钟这里就不再是更衣室,会恢复为普通的教室,得在男生回来之前换好衣服。盯着镜子看,坐在背后的高野同学的身影必然会进入视线。上课时戴着无框眼镜的高野同学,平常是不戴眼镜的。颇有班长风范的规矩服仪,更加衬托出她清纯的魅力。高野同学的脸也符合爱的喜好,她就跟清纯派偶像一样可爱。 扣上衬衫第一颗扣子时,高野同学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视线固定在桌子上。爱立刻心里有数,是信。高野同学发现了川崎的信。她先四下张望,接着才在桌底下偷偷摸摸动起手来,大概在拆信吧。高野同学担任班长又身兼足球社经理,同时也是川崎童年玩伴。看到来自川崎的信,她又会有什么想法呢? 爱将视线移回镜子里自己的脸,顺利整理好乱掉的头发,心想或许耳后该用发夹固定。 “细江同学。” “怎么了?” 声音突然从头上冒出,爱不小心破音了。看向身旁,高野同学竟然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靠过来的。 “今天一起回家吧。” 高野同学右手使力起来。她的手中有个东西唰唰作响,揉成一团。 “咦?好啊。” “太好了,就这样。” 高野同学说完再次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爱也曾与高野同学一起回家过,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邀约。到底是怎么了?看来川崎的信可能果然要她远离楼顶。爱拿着发夹刺进发束里,偷偷看向镜子。高野同学正遥望窗外,眼神仿佛飘向了某个远方。 “高野同学为什么要去楼顶呢。” 戳着冰淇淋,美月语带叹息地嗫嚅。她那天被老师找过去,因此没与爱两人一起回家。要是高野同学没去楼顶。要是当时自己强行留住高野同学。她心中有万万个假设,但在幻想中怎么挣扎,现实永远不会改变。高野同学那天就是去了楼顶,然后看到川崎同学死去。 “老实说一想到川崎害得高野同学难过,我就好难受。” “我懂,高野同学人那么好。” “她干么对川崎的死耿耿于怀?那种人爱死就让她去死吧。” “她们从小认识,心情应该很复杂吧。” “这我也知道啦。” 爱只是不高兴见到川崎使得某个人悲伤。若那个人是善良体贴的高野同学,就更不用说,然而爱不知道怎么为她打气。 美月的手突然扯起爱的衬衫下摆。眼睛转向旁边,就见到她的脸紧贴着自己,连美月的睫毛都根根可见。长长的睫毛就像是川崎桌上放的白菊,呈现柔美的弧形且直直向上翘。睫毛环绕的两颗眸子,顺着角度熠熠生辉。 “你用不着为这件事苦恼。” “是吗?” “因为到头来也跟你无关。” 美月的声音冰冷至极,令她反射性屏息。 带着夜意的空气恶作剧地刺痛着爱的肺。 到了星期三,高野同学依然没来学校。近藤也请假。目击川崎自杀现场的人除了夏川同学全都缺席。爱知道夏川同学因此遭到周围的人冷嘲热讽。 “为什么夏川同学还能一脸无所谓?”“朋友死了却还心平气和的,这是哪里有问题吧。”这些话语被归类为插科打诨,当成玩笑话听过就算。多数班上同学大概希望夏川同学垂头丧气。只有一天也好,希望她让大家见识自己悲伤落泪,但夏川同学却没这么做。她一如往常欢笑,一如往常生活。对此感到不自在的学生,便对夏川同学投掷有透明包装的恶意。 “夏川同学,作业写完了吗?” 爱用指甲戳戳眼前的娇小背影。课程与课程之间安排的十分钟休息,平常爱总是把这段宝贵时间分给与美月聊天,这次她决定完全花在夏川同学身上。在高中生身上看起来太幼稚的双马尾,反而与夏川同学很搭调。她转过头,圆磙磙的眼珠对着自己。 “写完了,我昨天都写了。” “也是。” “怎么了,你还没写完吗?” “写完啦,昨天就写完了。” “这么说来,星期二是美月同学在图书室值班的日子啊。等待时会不会很无聊?” “超级无聊,所以才会做作业。有效运用时间。” “早知道我也去图书室,就可以跟你一起写了。” “你解题太快,感觉马上就会写完。” “应该是比一般人快啦。” 噗嘻,夏川同学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对全年级第一名的她来说,这句话显然谦虚了点。她那颗小小的脑袋瓜里,想必塞进了压缩过的超级电脑。 “对了,高野同学还好吗?” 听见爱的问题,夏川同学眉间蒙上一层阴霾,以没有涂上任何东西的粉色指甲轻触自己的嘴唇。 “我打电话给她,她是说自己不要紧。但她今天还是没来学校。心情还很低落吧。” “是吗,希望她可以早日恢复。” “真的不行的话,我打算突袭她家,叫她打起精神。” “哈哈,这个不错,震撼治疗。” “只要纯佳能重新振作就好,总之只要能像以前那样一起生活就行。” 这次换夏川同学的话语让爱的表情黯淡下来。像以前那样。这种事真有可能吗?夏川同学、高野同学,还有川崎。她们三个常腻在一块。现在失去川崎,她们的关系势必会大幅改变,说不定高野同学再也不会回到学校。在爱心中川崎只是个讨厌鬼,但在高野同学心中大概是拥有某种迷人之处吧,难以估计失去儿时玩伴的她所受的打击。如果高野同学就此离开学校,夏川同学还能继续维持原样吗?周遭翘首期盼她示弱的状况下,她还会在这个如坐针毡的教室度过下个春天吗?爱垂下头,她能做的就只有找夏川同学吃午餐。就算成了朋友,爱与美月都无法取代高野同学。 “爱同学,怎么了?” 夏川同学不知有什么误会,温柔地摸起爱的头。我的任务明明不是接受安慰。爱虽然此心想,仍闭上了眼。夏川同学的手蕴含了无偿的爱。她有这种感觉。在爱闭起的眼底,浮现了那天面带微笑拿着信的夏川同学。 那是在川崎死掉的隔天。原本放假的星期六被迫来到学校的学生,在全校集会后奉命填写问卷。等到散会已经到了下午,许多学生满口抱怨地穿过校门离开。 早在校方联络之前,川崎自杀就已众所周知。这是因为自杀瞬间的影片在网上流传。星期五晚上从美月那里听说川崎自杀时,爱正在泡澡。她毫不惊讶,甚至还有点痛快。听说川崎死了。是喔,那不就她自找的。真的真的。短短几句话,这个话题就结束了。此时对爱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可有可无的同学之死,而是该怎么把抹在自己头发上的润丝精冲干净。 交出问卷后,爱与美月把夏川同学找出来。这是因为两人做了无论如何都得向她道歉的事。白色衬衫外套着象牙色背心的夏川同学,晃着及膝的裙子跑到爱她们的面前。她们约在操场附近的骑楼。平常挤满了运动社团社员的洗手台,今天空空如也。大概是因为社团活动全面暂停。 “怎么了?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歪着头的夏川同学,惹人怜爱的程度似乎没因区区川崎之死折损。有弹性的肌肤与生气蓬勃的双眼。友人死亡的隔天,夏川同学仍一如往常。 “对不起,其实我们有东西想交给你。” “有东西想交给我?” “就是这个。” 美月递出两封信,信上各有一个收件者。“给理央同学”与“给莉苑”。前者是给近藤,后者是给夏川同学。像这样放在一起,就会发现她们的名字很像。 “这是什么?” 夏川同学的头更歪了,爱忍住尴尬简单说明状况。 “星期五体育课结束后,大家的桌子里都塞了信。我跟美月讨论起写了什么内容,讲着讲着就……看了起来。” “所以你们擅自开了写给我的信?” “呃……就是这样,而且我们找不到机会归还,才会到现在还你。” “我可以看吗?” “啊,好。当然。” 夏川同学同时抽出两封信里的便条。她读过上头的文字,接着匆匆看过第二张纸画的花朵。爱与美月默默听着纸摩擦的声音。娇小的夏川同学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表情,爱为她看完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心里七上八下的。 “所以这是朱音同学写给我的信啊。” 夏川同学将便条放回信封说道。是啊,爱紧张到破音。 “这是川崎写的信。那天川崎好像把很多人都找去楼顶,只是给夏川同学的信内容看来不太一样。” “……原来如此。” “还、还有,信封里也装着这个,是楼顶的钥匙。” 爱从制服衬衫口袋取出银色的钥匙。此时夏川同学才终于抬起头,表情与平常没什么差别。 夏川同学一把从爱的掌心拿走钥匙。 “这是理央同学的。” 夏川同学正要把手中的钥匙收进给近藤的信封里。爱连忙追加说明。 “啊,可是那把钥匙放在给夏川同学的信里。” “我想她大概弄错了,谁叫我跟理央同学的名字很像呢。” 夏川同学云淡风轻地如此宣言,从书包中取出口红胶。她直接跪坐在骑楼的柏油地面,用笔记本埝着信,把有拆封痕迹的贴纸黏回原样。匆匆一瞥,写着“给理央同学”的信就像不曾开封过。 “这个由我去送给理央同学,就塞进信箱里吧。” 夏川同学正要把给近藤的信收进书包时,美月开口了: “顶楼钥匙是近藤的,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字面上那一回事。昨天理央同学亲口告诉我,她常去楼顶。” “夏川同学知道为什么川崎会有楼顶钥匙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猜得到为什么朱音会想把这把钥匙交给理央同学。她应该是想物归原主吧。” 爱忍不住插入两人的对话。 “所以近藤才是这把钥匙真正的主人?” “对不起,这我不能说,我跟她约好要保密。” 夏川同学露出灿烂的笑容,一个不给对方商量空间的完美笑容。相较于吞了口口水的爱,美月则是低声沉吟。 夏川同学将给近藤的信收进书包,接着才终于起身。她拍掉袜子沾上的尘土,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双手一向上举,便能清楚见到夏川同学纤细的身体曲线。身高不高的夏川同学看上去就与小朋友差不多,就像被施了时间停滞的魔法,始终残留着稚气。 美月抱着双臂,脸色凝重地问夏川同学说: “要是信箱突然收到川崎写来的信,近藤同学会不会吓一跳?” “那你们两个可以去跟理央同学解释吗?告诉她你们在下课后擅自偷走她桌子里的信。” 她这一回问,美月哑口无言。爱尴尬地抓抓自己的脸。她们怎么敢讲。爱与美月本来就跟那个女生团体感情够差了,要是跟其中一员的近藤理央从实招来,这件事一定会立刻传遍班上,爱与美月会偷走别人的信。 夏川同学语气开朗地告诉默不做声的两人。 “别担心。理央同学肯定会很开心,朱音同学寄信给我耶!” 真的是这样吗?但已故的同班同学的信迟了几天寄来,怎么听都像是恐怖故事。 夏川同学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爱的心情,天真的眼神望向自己。 “这可是来自天国的信耶?收到的人怎么可能不开心。” 对于如此高声宣言的她,爱什么都说不出口。 早晨来临。躺在床上时间就会自己经过,睁开双眼时四周全都亮了。就算不倒转沙漏,时间仍会兀自流逝,这一天也正静静走到尾声。 这一天美月的心情很低迷。轮到她当值日生。班级日志缺席栏里的名字连续四天相同。近藤理央与高野纯佳。 “美月,你还没写完吗?” 在窗边的位子,爱打开指甲油的瓶子。放在一起的瓶子有两瓶,一瓶是透明的,另一瓶是淡淡的粉红色。 “再一下下。” “这样啊。” 爱换一只脚翘,悄悄瞥向美月的手边,她正在字段中填写整天发生的事情。爱望着指定字段歪头疑惑。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反复的每天都很平凡,就算把记忆中每件事都填上,也无法填满这么小的格子。 “哇,好美。” 夏川同学津津有味盯着爱的手看。细小的刷毛在指甲上扫过,薄薄的指甲上形成了粉红色的膜。爱将手对准窗外,指甲发出宛如淑女的高雅光泽。 “夏川同学要涂吗?” “我在旁边看就好。” 夏川同学原本笑嘻嘻的,嘴角却又静静垂下。她咬牙切齿似地低语: “要是朱音还活着,也会跟爱同学作同样的事吧。她大概会跟你一样用护甲油把指甲修得美美的,也会来学校。” “为什么?” “因为她很憧憬你啊。” 没这回事啦,爱把手暴露在外头的空气中笑道,但她其实不屑到想啐一声。 或许就像夏川同学说得一样,川崎很憧憬爱;但那不是纯粹的感情,而是更加阴险狡诈。那女人是想利用爱,利用前女友这个身分,把自己的地位抬得比爱还高。这点爱实在无法容忍。爱最讨厌的就是手段卑鄙的人。没错,像是今天扫地时间班上的人。 这周爱的组别负责打扫教室。宣布扫地时间的钟声响起,爱从扫具柜拿出拖把。一班大致上分为六组,其中三组轮流负责打扫。今天爱的组别负责扫教室。擦窗户、擦黑板、拖地、扫地。最不受欢迎的是会蒙上粉笔灰的擦黑板,热门的工作是拖地与扫地,因为不太会弄脏手。 “细江在吗?” 正大光明进入教室的人是足球社的田岛俊平。这家伙是爱中学以来的朋友,爱认识他所有前女友。 “怎样?” 一回应,俊平就喜孜孜地跑来身边。 “昨天谢谢你告诉我高野爱吃的东西。” “别客气,我也只是听夏川同学说的。是说你还真的去探望她?” “对啊。去女生家里好让人紧张啊。” “高野同学精神还好吗?” 对于爱的问题,俊平不知为何胀红了脸。他以食指与中指卷起整理过的刘海,开口道来逻辑支离破碎的话。 “精神还是不太好,不过……看起来很性感?” “你脑袋跟下半身是连在一起的啊?” 对一个憔悴的人说这什么话?见到爱无法掩饰错愕,俊平连忙搓起双手。 “不不不,不是啦,真的只能这样形容啊。” “我还以为你很认真为她担心咧。” “我当然认真担心她啊,她跟我们一样是足球社的伙伴。” “真的吗?” “真的啦!” 俊平大叫的模样太过拼命,害爱忍不住爆笑出声。尽管他试图隐瞒,但他暗恋高野同学已是人尽皆知。 俊平从以前就是个好人。不仅贴心,对大家都很温柔,然而这种温柔也是他恋情短命的理由。女人喜欢温柔的男人,但不喜欢对每个人都温柔的男人。 “你知道吗,高野没交过男朋友。” “真的吗?” “她说她不受男生欢迎,但看她长那样怎么可能,搞不好是她对男友的标准太高。” “不会吧……” 爱的话语让俊平一喜一忧。单纯过头的他情绪与行为完全一致,因此跟他相处很轻松。 “不过你加把劲说不定就能顺利进行喔?我支持你。” “获得你的支持也没意义吧?” “为什么啊,我可是个强大的帮手耶。” 就在她这样反驳的那刻,嘲笑的声音不经意传入她的耳里。声音来自教室的角落。 “细江同学真的就爱跟男生厮混。” 自己的名字突然冒出来,爱的视线自然朝那个方向射去。不起眼的同学聚集的模样,令她联想起聚集在光亮处的蚊虫。 “都不跟女生说话,只顾着找男生说话。” “感觉好差。” 哈哈哈,爆出的笑声传入耳中。听着她们的对话,爱感觉血液直冲脑门。太阳穴闪过一阵闪电般的冲动,驱使爱的身体行动。双唇吐出的声音犹如怒吼。 “怎样?” 对话停下了,少女一起闭上了嘴。爱把拖把朝墙壁一扔,揪起眼前女学生的领带。学校规定的领带布料坚韧,扯一下也不痛不痒。爱直盯着长相丑陋的女人的眼睛,开门见山问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眼前的女人嘴巴无意义地蠕动,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她矮小的躯体缩了起来。 “别这样。” 俊平抓住爱的肩头。这句话不是斥责,而是劝诫。他很清楚事情闹大后,未来校园生活会遭受损失的人不是对方而是爱。 “有意见怎么不会直说?在别人背后吱吱喳喳,个性有够差劲。你们这种行为真让人火大。” 爱啧了一声,放开手甩开领带。一脸惨白的同学激烈地咳嗽起来。 “俊平,我们别在这边聊了。外人太吵。” 迅速熘出教室后,爱继续说起无关紧要的话。在餐厅买的点心很好吃、朋友抱怨剪了刘海变丑、学长姊不得不换志愿。她会这样试着不断填满沉默,是因为一分心可能就会想起刚才同学令人不悦的笑声。走在一旁的俊平充满耐性地附和着爱。他对每个人都很温柔,但爱不是这种人。她讨厌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家伙,有哪里不高兴就会跟对方直说。在爱的想法里,人际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因此那天她也是跟川崎实话实说,那是爱的真心话。 记忆中的川崎露出惹人厌的表情。 “爱同学。” 川崎这样找上她搭话,是在她死前一周的扫地时间。她拿着扫把特别过来找靠在窗框上翻阅杂志的爱说话。 “怎样?” 爱不喜欢川崎,因此声音不禁变得冷峻。用电热棒烫卷的头发、戴在手肘上的浅蓝色大肠圈。站在一起的两人有诸多共通点,素不相识的人见了这副景象,说不定还会误以为她们感情很好。 川崎扭扭捏捏却又有些骄傲地俯视自己,她比爱还高。 “我跟中泽同学交往了。” “跟博?” “对。” 川崎的嘴角明显流露愉悦。我抢了你的男人——她脸上这么写着。爱抓着杂志页面的手无意间变得用力。作清纯打扮的女人在冒出皱褶的纸面上竞争谁的衣服比较贵。 爱对中泽博没有留恋。以前交往过的小帅哥,爱对博的评价非常简单。分手时虽然很难过,现在的爱已经不需要他了,所以不管博跟谁交往都无所谓。只不过当面听到这句话还是很令人恼火。 爱阖上杂志,转向川崎。 “干么跟我说这个?” “没什么,只是想该跟你报告一下。因为我们是朋友嘛?” 朋友,爱在嘴里反刍这个字眼,感觉粗粗刺刺地,听起来真让人不舒服。看来爱与川崎对朋友这个字的定义截然不同。 “我可没把你当成朋友。” 爱放完话后,川崎看起来有点退缩。见到她脸色发白,爱感觉怨气一扫而空。 “爱,我们去餐厅吧。” 美月拿着装入红茶的铝箔包,慵懒地向爱招手。川崎似乎想说什么,嘴唇蠕动着。爱装作没看到,刻意走过川崎的身边。她当然也没忘记啐了一声。 她知道有许多学生都看到两人此时的互动。爱也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们把这件事写进问卷。老师怀疑爱在霸凌川崎,但爱跟川崎之间才不是那么幼稚的情绪,是女人之间的地位争夺。川崎试图利用爱的前男友这项武器打败她,但爱没理睬,仅此而已。 川崎死后又过了几天,然而爱的心完全无法产生对她的同情。爱无法像夏川同学那样温柔地细数川崎的点滴。 摇摇头打断漫长的回忆,爱呼唤夏川同学。 “夏川同学,手伸出来。” 听见指示,夏川同学瞪大双眼。美月还在写教室日志。 “手?” “对,手伸出来。” 夏川同学战战兢兢地将手指搁在爱的手上。她右手中指第一节附近有个浮肿。是写字磨出的茧。爱以指腹轻抚发硬的皮,夏川同学羞红了脸。 “抱歉,手很丑。” “没这回事。” 夏川同学的手与爱相比略为干涩。爱用钳子剪掉指甲的干皮,在上面涂上打底的护甲油。夏川同学的指甲很小片,涂一把就能让透明的液体渗透整片指甲。爱抬起她的手指,在美丽的指甲上吹气。药妆店卖的护甲油不愧是以快干为卖点,不消一眨眼的时间,表面就凝固了。 “夏川同学的手真是娇小可爱。” “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是吗?你男朋友没这么说?” “我从来没交过啦。” 噗嘻,夏川同学笑出声来。像是喉咙痉挛的独特笑法。她每次害臊地摇起身子,像松鼠尾巴一样卷起的双马尾都会轻轻晃动。 “是喔?夏川同学长得这么可爱,应该很受欢迎吧?” “一点也不,人家都嫌我阴阳怪气。” “怎么会,谁这样说的?我如果是男的,一定会追你的。” “也只有你会这么说了。” 每当夏川同学伸手掩嘴,薄薄的护甲油都会闪闪发光。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给了爱奇特的满足。 “我会去跟纯佳炫耀,告诉她是你帮我把指甲弄得美美的。” 说完夏川同学把自己原本放在桌上的书包背上。她撑着十指,大概是怕护甲油沾到其他东西吧。用不着这么做,护甲油老早就干了。 “咦?你今天会跟高野同学见面?” “我现在要过去她家探望她。” “原来如此。” “我还很苦恼该带什么去。现在决定要带超商的蛋加倍布丁、卡士达泡芙跟杏仁巧克力。吃了喜欢的东西,纯佳一定能打起精神。” “恶,一字排开都是甜的。” “一边享用美食,也比较容易顺利对话。我想纯佳明天一定就会回来学校。那么,两位再见喽!” 夏川同学大力挥手,爱也对她轻轻挥手回去。美月悄悄抬起脸,但仅投注了视线,没什么反应。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完全沉寂。爱把椅子拖到美月的桌子前。她将手臂架在椅背上看起日志,空栏全都填满了。 “……你在闹什么别扭?挥个手又不会少一块肉。” 听见爱的话,美月撑着脸颊别开脸。不大高兴地皱起眉头的侧脸令爱焦急,喉头吞了一口口水。 “你在吃夏川同学的醋啊?” “你才知道啊?” 美月将手伸到爱的眼前。她用锉刀修整过的指甲没涂上任何东西,却像樱贝一样呈现美丽的粉色。 “什么?” “也帮我涂吧,像夏川同学那样。” “呵呵,收到。” 爱打开瓶盖,首先将刷毛抹上无名指的指甲。与夏川同学小而圆的手相比,美月的手整体细长,无论是手指或指甲,全都是尖锐的。 “你为什么要帮夏川同学涂?” “没为什么。” “你的嘴靠近了她的手指,对吧?” “我想说吹一下比较快干嘛。” “还跟说什么是男的就会追她。” “我现在是女的,所以无所谓吧。” “爱就是这点该改进。” “哪点?” “你不该说这种暧昧的话,我之前已经讲过了。” “是是是。” 涂完全部十根指头的护甲油,爱暂且抬起头。美月的表情不安与期待交织,正紧紧盯着自己。爱将嘴凑近她的指尖,轻轻吹气。 “这样可以了吗?” 这么一问,美月维持一张臭脸点点头。看来她心情还很差。从以前就是这样,美月异常地爱吃醋。 “我喜欢爱。” “是是是,谢谢你喔。” 爱缓缓将手伸向美月垂落的发丝。指尖穿进宛如绢帛的黑发,美月十指紧扣地握住爱的手。 她开口,语气宛如宣誓忠诚的骑士。 “为了爱,我愿意做任何事。” 我知道喔,爱悄悄声嗫嚅,声音有种宛如溶了蜜糖的甜意。 第四章 孩子明白真相 4.作答者:夏川莉苑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我不是很了解她。我是把她当朋友, 但她完全没找过我商量任何事。 我对这次的事感到很震惊也很不平, 她怎么就这么弃我们而去呢?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我没看过,但这样说来可能只是我没注意到。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怎么样的 关系才叫做霸凌,我心中还没有定见。 动用暴力显然就是霸凌,但扯上人心就很难说了。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已于先前告知,目前没有其他建议。 对夏川莉苑而言,川崎朱音是朋友的朋友。她是因为和高野纯佳走得近,而开始有往来的朋友之一。莉苑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事情。 微微向内卷曲的头发与厚刘海。总是用樱花香气的洗发精,睡前会偷用母亲的面膜。喜欢粉红色,讨厌米色。喜欢的食物是明太子意大利面与半熟蛋包饭佐多蜜酱。小时候曾经被马追着跑,所以很怕马。喜欢吃甜食,尤其是只要见到新出的水果软糖就会立刻买下来,想请纯佳跟莉苑吃。没什么在用通讯软件。口头禅是“不过啊”,跟童年玩伴纯佳交谈就会变得多话。 因为有纯佳这个共同朋友,莉苑在放学后有许多与朱音共度的机会。莉苑把朱音当成自己的朋友,但她不清楚对方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因为朱音已经不在人世了。 “爱同学还没回来呢。” 星期一。在一周开头的这一天,桐谷美月找上莉苑,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午餐。她这么问显然是出于一番好心。莉苑原本都是跟纯佳与朱音一起度过午休,然而这两个人今天都没来学校。前者躲在被窝里,后者则是上了西天。莉苑没多想就答应了美月的邀请,她原本就与美月两人关系亲密。 “她说老师找她过去,果然是去谈问卷的事吧。” 美月撑着脸颊用筷子戳着便当的内容物。金黄的蛋卷、鲜红的小番茄、鲜艳的彩椒炒牛肉,再加上火腿卷栉瓜。拌入鲑鱼松的白米饭撒上了一点点的黑芝麻。莉苑的母亲总是说,光看便当的模样就能看出父母对孩子的爱护程度。照这个道理,美月想必是在父母的疼爱下成长,不过前提是这个道理是对的。 “啊,我想到了,这是你要的那本。” 像是忽然想起的,美月从书包中拿出一本辞典。鲜艳的彩色照片封面上贴着印有校名的贴纸。图书馆借期为一周,上限是四本。 “谢谢,这本书也还给你。” 从美月手上接过辞典,莉苑以物易物似地递出文库本。美月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 “怎么样?我刚看这本书就觉得你一定会喜欢。剧情虽然比较平实,不过叙述文有许多地方都很一针见血。” “我最喜欢第四章,妈妈半夜煎蛋卷那里。” “我懂。文字描写得让人都快流口水了。半夜看超难熬。” “害人很想吃。” “写得很细腻。我真的好喜欢这个作者,我可是从出道追到现在喔?我一定是头号书迷。” 美月不好意思地笑了。平常态度冷淡的美月一聊起书就多话起来。莉苑与美月之间的距离,也是靠聊书拉近。担任图书委员的美月常常帮莉苑借还书。 “爱不太看书,因此我很高兴身边有你这种能聊书的人。” “如果是那种电影原作,她会不会也有兴趣啊?” “行不通啦。她说就算对影像有兴趣,但看三十页以上的文字书就会想睡,脑袋会短路。” “噗嘻,这样啊。” 一不注意爆出的笑声,高亢有如鹦鹉的啼叫。这是莉苑从小的坏习惯。尽管母亲总是要她改掉,这也不是能靠自己改掉的东西,她没理会。 “真是可惜。要是爱同学也会看书,我们就可以三个人一起聊感想了。” “不过逼她看会有反效果,现在是我配合爱在看漫画。” “这么说来我没看过漫画呢。我妈禁止我看,不买给我。” “真的假的,那我下次带来借你。” “好期待喔。” 夹起培根卷芦笋,莉苑露出灿烂的笑容。双层便当盒下层装着杂粮米。注重健康的母亲每天为女儿准备的便当也是滴水不漏。高中毕业前禁止使用智慧型手机,只允许她使用仅有通话与收发邮件功能的机型。漫画与电玩自然也不能碰。门禁是傍晚,晚上禁止外出。这些想必会让同年的孩子不耐的规矩,对莉苑来说是极其稀松平常。毕竟她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并不会觉得绑手绑脚。 “那本花语辞典写得很详细,以那个开本来说彩图还满多的。” 美月边说边指着放在莉苑桌上的辞典,就是莉苑刚从她手中接过收的书。 “谢谢你,不然我对花没什么了解。” “……你打算要查吗?” 美月没说调查的对象。用不着说出口,她们都听得懂。 “美月同学,你已经查过了?” “是啊。” 美月放下筷子,手伸向辞典。她匆匆翻过书页,找出目标。 “我的信上画着绣球花,蓝色绣球花。” “花语是?” “有好几个,像是善于忍耐的爱情。” “意思还满正面的啊。” “当然也有负面花语。像是傲慢,或是你虽然美丽却很冷漠。” “后面那个搞不好满适合你的。” “会吗?” “形象有点像。” 桐谷美月这个人的容貌极为端正。莉苑小时候读的图书书里出现的女神,长得就像她那样。或许是因为她在不熟的人面前表情没什么变化,周遭的人都觉得美月冷淡,但莉苑很清楚事实绝非如此。 “虽然不知道川崎出于什么理由画花,这个花语大概有某些涵义。” “正常来想应该就是这样吧。但不知道这些猜测符合事实到什么程度。搞不好她只是单纯想画花。” “我觉得光是因为单纯想画花,应该不会挑毒芹。” “是吗?我看了那张花的图,只觉得很漂亮。虽然不知道朱音是抱着什么心情在信上画花,但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我觉得最好不要,跟川崎扯上关系没好事。” “不要紧啦,别担心我。” 美月不满地皱起眉,但没多说什么。她一语不发递出辞典。莉苑双手接过书,收进桌子里。美月想必已经查过莉苑信上画的毒芹的花语,因此才会这样劝告她。她的体贴让莉苑害羞得要命。 莉苑的指尖沿着辞典书背滑动,对美月笑道: “不管谁怎么想,我都不会挂在心上。” 这句话是真心话。真正了解夏川莉苑这个存在的人,就只有她自己。来自他人的中伤就跟噪音没有两样,是过耳即忘的毫无价值的声响。因此不管谁骂莉苑什么话,她都不会焦躁也不会恼火,因为话里没有足以影响自己的价值。 “唉,你真有修养。” 美月佩服地叹了口气,莉苑觉得有些难为情地搔起脸。 “教导我这个道理的是我奶奶。她要我受了别人的气,转过身就要忘掉,但相对地受了别人的恩惠,一辈子都不要忘掉。” “说得真好。” “不过我奶奶自己完全没有实践这个教诲。” “呵呵,居然。” 美月柔和地弯起的双眼,冷不防变得锐利。原本放松的嘴角紧绷起来,视线带着寒意。她发现班上女生在谈论细江爱了。只要碰上爱的事,美月就会变得敏感。 “吼唷。”这声叹息就形同她的口头禅。美月只要心情不好,常常会发出类似呻吟的叹息。 “那种人真的很讨厌。为什么要花时间说不喜欢的人的坏话?不喜欢就别管对方嘛。” “为什么要起冲突呢,大家和乐融融地相处,不是很好吗?” 美月不屑地笑了: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大家对其他人的接受范围窄得很。” “可是我觉得要是大家能了解你跟爱同学的本性,应该就能好好相处了。” 不可能啦,莉苑在内心呢喃。紧接着美月的嘴就冒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不可能啦。说起来她们根本不想了解我们。追根究柢我们也对她们没兴趣,也算半斤八两吧。” “难得大家有缘同班,一直交恶真是可惜。” 会吗?美月接着会这么说。 “会吗?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好。要我像个蠢蛋一样陪笑配合旁边的人,我可受不了。” “但应该也有别的相处方式吧?” 没那种东西。 “没那种东西。” 美月不假思索,她对同班同学的嫌弃是货真价实。见到美月的反应与自己的预测完全相同,莉苑颇为满意。 美月撩起刘海,露出死心的微笑。 “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我应该也能好好相处吧。” “真的吗?” “铁定是。” 乌黑的眸子勐然转向教室门口。爱回来了。从她每一步都大摇大摆的模样来看,应该被说了很不中听的话。内容果然跟朱音的事有关吧。莉苑无意识地摸了摸桌子里的花语辞典。爱的信上画着黄色水仙。这种花有好几种花语。 “辛苦了,去好久啊。” 美月若无其事地露出平静的表情对爱挥手。莉苑维持人们称赞可爱的表情,望着眼前的两个女生。 桐谷美月喜欢细江爱。 没参加社团的莉苑在放学后没有行程。她直接回家也不会受到任何人责备。过去她都是与朱音一起待在这间教室等纯佳社团活动结束,但今天没有这个必要。莉苑把课本塞进书包里,再用掌心使力压平。她把辞典硬塞进好不容易空下来的位置,把撑得仿佛随时会爆开的书包拉上拉链。 “呼。” 每天带课本与笔记本回家,怎么想都是个效率不佳的办法。在家的时候需要的课本就是那几本,实际上带回去也没用上的还比较多。即使如此莉苑还是会把所有课本带回家,全要怪在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夏川同学。” 突然被人呼唤,莉苑抬起头。站在她身边的是班上的女同学,广播社三人组。她们一脸尴尬地彼此对望,最后其中一人将智慧型手机的荧幕塞到莉苑眼前。 “听说这支影片拍到的人是你,真的吗?” “影片?” “你不知道吗?是朱音同学死掉时的影片。” 对方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莉苑的脖子窜过一阵凉意,指尖感觉正逐渐失温。母亲严禁她使用通讯软件的莉苑,完全没听说网络上有自杀影片。 “可以借我看看吗?” 少女点头答应莉苑的询问,手指按下播放键。 播出的动画很短。大概是光线不足,画质很差。首先是模煳的教学大楼,接着焦距迅速放大,拍到了一名少女的身影,是朱音。莉苑如此笃定,是因为她在现场见到了相同的情景。少女的惨叫声伴随着噪声传入耳内。这是近藤理央的叫声。当时莉苑也在背后听见她的惨叫。朱音跳下楼。纸片进入画面。一瞬之间可以见到站在地上的少女身影,下一刻镜头又接着回到楼顶。尽管莉苑只在一瞬间入镜,认识的人仍可以单靠背影认出她,只有背影被拍到这点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啊,的确拍到我了,这是我跟理央同学一起时的影片。” “所以传闻果然是真的啊。” 少女这么说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兴奋。只有自己这群人掌握到了无人知晓的真相——她的声音隐约透出了这样的优越感。站在正中央的少女望着身边的两人。因身边有同伴而感到安心的模样,看在莉苑眼里很是滑稽。 “夏川同学啊,你为什么都没请假呢?你当时也在场,一般来说都不会来学校吧?像理央或纯佳同学那样。” “因为来上课是应该的,我只是在做应该的事啊,还是说你们希望我请假吗?” “不是这个意思啦,只是觉得很奇怪。” “奇怪?” “你都不会难过,让我们感到很疑惑。因为你跟朱音同学不是感情很好吗?每天放学都在一起,可是你却像这样心平气和地来上课,很奇怪耶。” 啊,我们不是在责备你喔。听见补上的这句话,莉苑静静垂下眼。她们借由表达“我对你没有敌意”来消毒,但根本就是在怀疑莉苑。 “我只是装作平静。要是这让你们不舒服,我道歉。” “不是啦……呃,我们只是在想,难道你跟朱音同学的死亡有关吗?” “有关啊。” 这么一答,三人倒抽一口气。尽管吓得身子缩在一起,瞪大的瞳孔却无法掩饰兴奋。她们就是追着八卦跑的鬣狗。自己随心所欲利用朱音的死,却老爱伪善地指责别人,而她们还对这一点全无自觉。 “不只是我,班上的女生全都有关。因为大家都收到信了,却没去楼顶。” 少女被踩到痛脚,默不作声。莉苑将鼓鼓的书包背上肩,露出亲切的笑容。 “我知道大家因为班上同学死了,心里很慌。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对我说不客气的话吧?但我不介意,你们不用担心我有没有因此受伤。” 再见,莉苑挥手道别。少女尽管一脸不满,仍然乖乖挥手回敬。她们没有当面起冲突的胆量。莉苑认为她们这种胆小也可以称为识时务。在学校这种狭窄的空间创建人际关系,急躁的个性往往会招致负面影响。对自己诚实不是种美德,至少世上大半的人都是这么想的,长大成人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教学大楼后方的长椅今天也空无一人。莉苑坐上长椅,随手放下重得毫无意义的书包。长椅碰地一声摇晃起来。以前她曾经用体重计秤过书包,被超过十公斤的重量吓到。 人死了会怎么样?莉苑仰望屋顶,茫然地想着。 朱音与莉苑开始会交谈,是透过共同朋友纯佳居中牵线。上个月毕业旅行时,莉苑与纯佳被分到同一组行动。两人瞬间意气相投,旅行结束后也会一起行动。 “我可以从今天开始拉莉苑一起吃饭吗?” 对于纯佳的询问,朱音只是露出暧昧的笑容,莉苑马上看出她不愿意。 “好啊,当然可以。” 朱音虽笑着回应,午休期间却几乎没与莉苑交谈。要是莉苑与朱音继续交恶,纯佳应该也很为难。莉苑判断这不是好事,当天放学就找待在教室等纯佳的朱音攀谈。 “朱音同学。” 正在写作业的朱音静静抬起脸。宛如清纯代言物的柔顺乌黑直发,反射的光泽宛如天使光环。 “我跟你说,我没打算从你身边抢走纯佳,那你愿意跟我好好相处吗?” 莉苑清清楚楚记得朱音那刻双眼瞪得多大。纤细的喉头上下滑动,随后朱音尴尬地别开脸。 “这应该不需要我同意吧?” “但朱音同学比我早与纯佳成为朋友,所以我想跟你问过一声。” 朱音若有所思地不发一语,沉默在两人之间流动。莉苑耐心地等待对方的反应。几秒后朱音败下阵来轻咳几声。她难为情地把玩起刘海,抬起眼仰望莉苑。 “你也叫我朱音就行了。” 咦?莉苑惊讶得瞪大眼睛,朱音向她伸出手。 “叫我朱音吧。请多指教,莉苑。” 于是两人成了朋友。 担任足球社经理的纯佳,大致会窝在操场附近的社办直到社课结束。等待她回到教室再一起回家,是朱音的例行公事。莉苑常坐在一副闲得发慌的朱音旁边的位子找她闲聊。 “你知道《银河铁道之夜》吗?” 这是她在讲义上写下的英文词语。薄薄的a4纸上写着今天上课出的英文作文作业。面对面摆放的桌子另一端,朱音正百无聊赖打起呵欠。 “当然,宫泽贤治的书嘛?” “我喜欢那个故事。朱音,你读过吗?” “没有,我可能以前看过一点,但不记得了。” “所以你也不知道乔凡尼跟康内帕拉?” “不知道啦,他们是谁?” “你说呢?但虽然不知道,不觉得这名字取得让人很想念出来吗?” 康内帕拉,朱音结结巴巴地覆诵。 “朱音要写哪本书?” “还没决定。” “快决定嘛。” “你这样说我也决定不了啊。” 英文课出的作业很单纯,“my favorite book”。简单来说就是英文的读书心得,选一本喜欢的书来写。 “我反过来问你,为什么你要选《银河铁道之夜》?” “因为我喜欢啊。” “我就是要问你为什么会喜欢。” “因为很美。” 莉苑立刻接话,朱音笼统地附和一声。 “故事里有一段在看窗外的风景。窗外开着许多龙胆花,我就是觉得那段很美。” 想像看看吧,眼前是一整面打着黄底的龙胆花。每当风吹过,艳蓝便会浮沉摇曳,宛如雨滴打在海面上,将宁静的涟漪越推越远。那副景致想必美不胜收。 朱音眯起眼,用自动铅笔的尖端叩叩地反复点着纸面。 “你喜欢龙胆?” “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也不讨厌。” “那朱音你最喜欢什么花?” “勿忘我。” “为什么?” “我有份特别的回忆,你没有这种关于花卉的特别回忆吗?” “嗯,没有耶!” “你居然能马上回答。” 朱音始料未及地爆笑出声。她勐然掩住嘴边的指尖留着多次啃咬的痕迹。记忆中的朱音直盯着莉苑。 现在的莉苑终于知道勿忘我的花语了。 丢着包包站起身,莉苑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影片。从左方拍到墙壁这点来看,那支影片拍摄时教学大楼应该在左边。在这个条件下能拍到屋顶的地点。角度完全一致的地点。缩小条件,拍摄处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洗手台附近啊。” 搞不好拍摄者是在寻找水龙头时碰巧撞见自杀现场。拍完影片就逃跑,是因为那人无论如何都要隐瞒自己拍了影片。那天用操场的是足球社,这样看来拍下那支低级影片的应该是足球社的人。 “我这推里还真草率。” 莉苑轻轻敲击生锈的水龙头,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天气好的日子风也舒服。小时候莉苑很喜欢玩沙子,常堆起沙坑的沙挑战各种沙雕。像今天这种风大的日子,她多半是用手捧起沙子来玩。将握在手心的沙子撒入空气。宛如生物的沙粒就会顺着风的形状滑动。那副景象很有意思,她百玩不厌。闪闪发光的物体从手中滑落的模样,让莉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魔法师。 “别再弄了,会跑进眼睛里。”当时母亲斥责了莉苑,在她眼里莉苑的魔法无关紧要。每当母亲见到卡在指甲与皮肤之间的泥巴,她总会叹气。莉苑暗自认为她才是想叹气的人。大人总是不明白孩子的心,年纪还小的莉苑领悟了这个事实。因此莉苑决定不要成为大人,她要永远维持童稚。 隔天早上,头上的世界是一片灰蒙蒙。和昨天的晴朗截然不同,今天似乎会下雨。莉苑将笔记本收进书包,清点是否有没带的东西。 “对了,上次仿真考的成绩单也该发回来了吧。” 在便当盒里装入配菜的母亲问起莉苑。对啊,莉苑点头。母亲心情愉悦地呵呵笑起来。 “莉苑这次一定也是第一名。爸爸也直夸你厉害。没去补习班还能考第一。” “我不在意名次啦,我只是喜欢读书。” “你这种爱读书的个性说不定是遗传到你奶奶,出门前别忘了跟她道别。” “好。” 挂在墙上的镜子里映照着做日常打扮的莉苑。短刘海配上双马尾,是莉苑从小学以来的一贯造型。莉苑拍拍毫无皱褶的及膝制服裙,从餐厅移动到和室。全是西式格局的家里,唯有离玄关最近的房间是日式格局。打开纸门,线香的气味扑鼻而来。一开门迎面就见到莉苑的祖母。 “奶奶早安。” 全彩的祖母与八年前长得一模一样。从她过世的那天起,莉苑从没有一天漏掉早晨的问候。这或许是因为祖母教导她不可轻忽祖先。祖母常常这么告诉莉苑。 “绝对不可以讲往生者的坏话。” 来到学校也没见到纯佳。今天理央与纯佳都缺席。大概是担心自己要好的朋友不在,美月对莉苑特别关照。莉苑其实一点都不排斥独处。她不讨厌跟别人相处,但独自度过的时间跟与朋友度过的时间各有各的好。只不过能体会莉苑这种想法的人不多。莉苑自己并不引以为苦,身边的人却擅自认定,怜悯起莉苑的孤独。 “夏川同学,你下一堂数学课是?” “我是进阶班,所以要换教室。” 这间学校的国文、数学、英语的部分课程采取能力分班。共有进阶、标准、基础三班,学生依程度进入适合的班级。莉苑的班里上数学进阶班的有五个人。三个男生与纯佳和莉苑。平常莉苑都会跟纯佳一起换教室,但她不在也没辄。 “午休再见。” 莉苑挥挥手,爱与美月也跟着朝她挥手。 进阶般的课程在第三视听教室上课。座位一开始就是固定的,莉苑总是坐在靠走廊前方第二个位子。她打开课本,翻到上次课堂进度。莉苑将透明的红色埝板夹进笔记本,从铅笔盒拿出自动铅笔。莉苑在各学科中最喜欢数学。虽然存在明确的答案,解答的方式却不只有一个。找到出题者缺省方法以外的解法那刻,莉苑的脑袋瓜就会冒出满满的多巴胺。 “你还在解题?” “嗯?” 听见问话,莉苑继续手边工作地抬起脸。坐在隔壁位子呆愣望着自己的人,是别班的中泽博。 “啊,博同学。早安。” 博与莉苑在分班时从来没同班过,但两人在三门学科都隶属进阶班,必然会认识。全年级第一名的莉苑与第二名的博。有许多学生猜测两人水火不容,但至少莉苑自己对博怀有善意。 “你说早安,但现在已经第四节课了,所以你现在在解什么?” “解之前仿真考的题目。我觉得我的解法有遗漏,正在重新检查。” “哦?对了,仿真考成绩昨天班会时发回来了喔。” “我们班还没发。啊,下次方便的话我想问你这个问题。” 莉苑指向题目手册的一部分,博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啊,这个问题吗?我不记得怎么解了。” “下次教我。博同学数学比我好吧?” “没这回事,我根本比不上你。” “怎么会呢。” 听见莉苑的否定,博仅是暧昧地眯起眼镜后的双眼。仔细观察就会见到眼睛底下有微微的黑影,是黑眼圈。 “博同学,你最近睡得好吗?” “不,我没什么睡。” “你要睡饱一点,你气色很差。” “我知道。” 见到博露出虚弱的微笑,莉苑没继续多说。中泽博原本与朱音交往。失去恋人的他是什么心情,莉苑对感情事再生疏也能察知。 “开始上课喽。” 教室的门打开,老师从中现身。两人的注意力自然转向老师,对话无疾而终。莉苑眼角看向博。一目了然的憔悴身影,想必能激起他人的同情。 数学课在解名校两年前的入学考问题。由于内容太过简单,莉苑在笔记本边缘涂鸦起来。该画什么?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莉苑脑中闪过那天见到的白花,就是毒芹。她之所以看到朱音的信立刻就知道花名,是因为那种花也在莉苑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 自动铅笔中放了细细的笔芯,尖端只要在纸上书写就会缓缓磨短,让光亮的粉洒落在笔记本上。依照记忆画出的花,就跟小孩子画坏的图一样惨烈。莉苑从小就不太会画图,但即使如此祖母依然总是夸她画得好。记忆的碎片成了导火线,让回忆源源不绝冒出。祖母满是皱褶的手,总是搁在白色床单上。 医院有种干净的气味,至少在莉苑的记忆里永远是这样。身边的大人以同情的眼神望向背著书包的莉苑,表情悲喜纠结。他们大概都知道祖母的病名。 当时祖母待在当地的私立医院。里头有许多跟祖母一样在住院的老年人,每个人差不多都卧病在床。那段时间祖父在外县市的安养设施。祖父目前仍在世,但莉苑从来没见过他。祖父的老年痴呆很严重,不只孙女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得。自从祖父在设施大闹以来,父母就不让莉苑与他见面。 “奶奶,我来了。” 那一阵子莉苑天天到医院报到。每次踏进病房,祖母多半都戴着眼镜在看书。莉苑爱看书,就是受到祖母的影响。 “奶奶眼睛不好吗?” “年纪大了啊。看远没问题,看近就不行了。” “好奇怪啊!” 莉苑坐上放在床边的椅子,从书包拿出笔记本。请祖母指导自己念书,是她那段时间的每日例行公事。祖母很会教导他人,莉苑从来没有讨厌读书过,反而觉得学问是一种娱乐。不仅有趣,光是认真投入就会被称赞。世上还有其他这般好处多多的事吗? “莉苑,上学开不开心啊?” “嗯,很开心。” “那真是太好了。” 祖母总是会问莉苑校园生活的感想。坦白说莉苑并不觉得上学让她多开心,她只是不得不去才会去上课,就跟呼吸差不多。就像她不觉得呼吸让自己多开心,去上学在莉苑心中也是极为天经地义的事。只不过这种回答一定会让祖母难过,因此莉苑总是假扮成好宝宝的模样。她装得越是天真无邪,祖母就会笑得越开心。 “啊,对了,我今天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东西。你看,很漂亮吧?” 莉苑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母亲为了防身要她携带的手机,只能使用讯息、电话与相机功能。虽然手机被设定成不能上网,让母亲能随时掌握莉苑所在处的gps倒是启用状态。 “这个。” 说完莉苑向祖母展示了小河附近看到的白花。小巧的花瓣形成球状的物体,朝四面八方散开。重新戴好眼镜的祖母皱着眉头望向手机的荧幕。 “这是毒芹,你没碰它或吃下去吧?” “没有,因为妈妈不喜欢我碰野草。” “最好不要碰,这个有毒。” “咦?” “是啊,还有人误认成芹菜,吃下去被毒死。” 真想吃吃看啊,莉苑心想。死亡那瞬间,人会做什么样的梦呢? “智子说不定哪天就会喂我吃这玩意。她讨厌我。” 祖母呵呵笑起来。又来了,莉苑绷起嘴角。夏川智子,莉苑的母亲与祖母打从成为婆媳起感情就很差。无论是母亲或祖母,都会在莉苑这个孩子的面前毫不客气地抱怨,夹在中间的莉苑两面不是人。尽管因为她们没有当面争执,莉苑总是叫自己不要去想。 “说到这个,今天学校老师说,别的小学有人自杀。” “唉呀,好可怜。” “听说是忘记带作业被老师骂,就直接从窗户跳下去了。干嘛为了这种小事去死呢——” “莉苑!” 祖母罕见地拉高嗓子打断莉苑的话。她以皱巴巴的手静静抚摸缩起身子的莉苑的头。与母亲的手不同,祖母的手散发出浓郁的花香,大概是她平常用的护手霜的气味。 “不可以说死掉的人的坏话。” 祖母的话让莉苑吞了口口水。她不觉得自己在说对方的坏话。虽然如此,莉苑坦率的感想在祖母耳里却不太动听。一旦脱口而出的话语就不再仅属于自己,会随着听者的不同改变意思。既然祖母觉得是坏话,她的想法就一定是对的。要怪就得怪语气像是在说坏话的莉苑不好。 祖母从床边的抽屉拿出糖球给垂着头的莉苑。包覆在塑胶纸里的糖球,是祖母在莉苑心情低落时往往会给她的特别糖果。 “你知道为什么不能说死人的坏话吗?” “因为他们死了已经够可怜吗?” “不是,是因为死掉的人不管被怎么说都无法反驳。” 你听好了,祖母温柔地告诉莉苑: “世界必须是为了活着的人而存在,绝不能让活着的人为了死掉的人牺牲。所以为了不让某人的死亡不当伤害到活着的人,人们拥有扭曲真相的权利。” “扭曲真相?” 这么做真的好吗?喜欢动画的同学老是把“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挂在嘴上。见到莉苑不敢苟同的表情,祖母的眼神变得柔和。 “就拿刚才你给我看的毒芹来打个比方吧。假设有个去采野菜的孩子把毒芹误认成芹菜摘回来,先开动的爷爷因此而死,问题就在该怎么跟那个孩子解释才是对的。跟他说爷爷是被你害死的很简单,但如果那个孩子因此难过自杀该怎么办?你不觉得他很可怜,明明没有恶意却得背负罪恶感吗?这样的话,我觉得骗他爷爷是生病死了才是正确的。” 对于祖母的话,莉苑只是暧昧地附和。如果真相会伤人,或许让对方见到赤裸裸的真相是种残忍的举动。 “我们可以说谎,但死人不能说谎,所以不可以说那个孩子的坏话。这对死掉的人不公平。” “但如果死掉的孩子有我无法原谅的地方,又该怎么办呢?难道得忍下去?” “没错。当对方一死,他就失去了报复的权利。所以要是你有真的无法原谅的人,就要在对方活着的时候当面说清楚。不可以欺负他,也不可以动用暴力。你要诚实说出自己的心情。人际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明白了!” 与祖母的对话深深地烙印在年幼莉苑的记忆之中。报复的权利会在对方死亡的那刻丧失,也就是说报复只能在对手活着的期间执行。莉苑用自己的方式解释了祖母独特的信念。 祖母在一年后死亡。原本跟她关系那么差的母亲,自从祖母过世后就突然绝口不提她的坏话。要是母亲早祖母一步离开人世,祖母大概也会做出一样的事。母亲口中的祖母,与莉苑记忆中的模样是天差地远。显然她心中冒出的祖母形象,已经被扭曲成对母亲有利的模样,但莉苑没有指责她。 因为世界必须是为了活着的人而存在。 到了星期三,纯佳依然没来学校。今天天气不好,莉苑引以为傲的双马尾朝奇怪的方向翘起。 “抱歉把你找出来。” “不会,我不介意。” 今天是莉苑第一次被叫去训导室,因为她平常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学生。坐上硬邦邦的沙发,训导老师对莉苑递出冰凉的宝特瓶饮料。包装上以苍劲的字迹写着“绿茶”。 “针对川崎朱音同学的死,我有些问题想请教。” “可是我星期五时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说了。” “是没错。” 老师露出混杂着叹息的笑容,在莉苑对面的沙发坐下。画得直直上吊的乌黑眉毛,可看出她为维持威严所下的努力。 “夏川同学,你跟高野同学、川崎同学都很熟吧?但看问卷你没什么提起川崎同学的事,我想问你是怎么看待她的。” “老师还真想深入了解朱音的死呢。” “这是当然的。川崎同学在这间学校自杀。无法想像她会毫无理由就去寻死。这样看来,她选择在这间学校结束生命,想必是有某些想传达给我们的讯息。我不清楚原因到底是是霸凌还是家庭烦恼。但我身为一名教师,并不想草草了结她的死亡。” “原来如此。” “我再问你一次。夏川同学,关于川崎同学,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对不起,我一点都不清楚她的事情。” 听见莉苑的回答,老师失望地叹口气。这样啊,她简短回道。雨声隔着窗户传入耳内。每次思考朱音的死,莉苑脑海都会闪过长方形的轮廓。那是朱音写给全班女生的信。 ——只有莉苑知道川崎朱音想做什么。 上周五放学后的教室空无一人。纯佳与爱早一步一起回家,其他学生也飞快逃离教室。考试期间以外的时间,学生几乎不会留在教室内,大多都是去社团、委员会或是自习室度过。莉苑在教室的角落一个人写着数学题。解了几题计算题,桌面边缘的橡皮擦屑越堆越多。虽然可以直接拍到桌子底下,一想到已经扫过地,她就有些抗拒。莉苑把橡皮擦屑移到埝板上,走向扫具柜旁的垃圾桶。她打开盖子倒进橡皮擦屑。此时她见到一团被揉烂的废纸。以普通的垃圾来说,纸质格外高级。这是什么?一冒出这个疑问,莉苑就将手伸进垃圾桶里。 “信?” 打开揉成一团的纸,上头以手写上“给爱同学”。看来这是给爱的信。信既然被丢了,就表示爱已失去所有权。莉苑毫不犹豫打开信封拿出内容物。折起的便条上写了简短的讯息。 “麻烦你今天放学来北栋教学大楼楼顶一趟。我有特别的事要说。你不来我大概会死。朱音” 第二张纸上画着涂成黄色的水仙。看来这是朱音写给爱的信。莉苑再次读过讯息,摩挲起下巴。 “把爱找出来是想说什么?” 莉苑把信夹进资料夹,检查自己的桌子。她没收到信。朱音原本就憧憬爱。尽管不能排除她只是想找爱闲聊,但为了这种事用了“特别”或“会死”,说词还真有点夸张。说不定其他人也收到了邀请信。这么想的莉苑偷看起隔壁同学的桌子,但里头也没有信。说起来爱早就与纯佳一起回去了。这样看来,朱音大概还继续在楼顶独自等人过来吧。 “……啊。” 她的眼神不经意飘向讲桌。设置在黑板正面的讲桌,自从第六节课日本史结束以后就没人碰过。尽管莉苑觉得可能性不高,仍检查起内容物。 “猜对了。” 那封信就藏在乱糟糟地堆积的讲义里头。大概是希望延后发现时间吧。与写给爱的信不同,这封信是略大的白色长方形。翻到背面,上头只写了三个字。 “给大家” 大家当然就是指这个班级的学生。莉苑慎重地拆开信封,拿出里头的便条。与刚才的信不同,上头没画图。白色便条上密密麻麻写着字。莉苑整张看完,默默吐了口气。 “原来如此。” 此时莉苑明白了少女的企图,朱音正打算为了爱自我了断。 莉苑将便条放回信封,呆立在讲桌前。两封信都显示朱音要寻死。要是现在去楼顶,或许能跟朱音说上话,但这不是朱音想要的。再说现在她读了这封信,丝毫没有非得前去阻止朱音的心情。朱音有明确目的,为爱而死的崇高目的。这么一来自己就没有阻止她的必要。莉苑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大口。肺随着吸入的空气膨胀。摸摸胸口,心脏正怦通怦通以平稳的节奏跳动。她还活着,这是理所当然;而朱音现在正要舍弃这种理所当然。 “那我得去现场见证才行。” 人在死亡的那刻会做什么样的梦?那天在祖母的病房冒出的好奇心,在莉苑胸口悄悄发酵。莉苑将信封塞进裙子口袋,迅速收好摊在桌上的文具。一直望着楼顶也不会启人疑窦的地方,思考着这个条件,她只想得到一个地点。 “果然还是北栋教学大楼最适合。” 那天莉苑在北栋教学大楼看到近藤理央,真的只是凑巧。前往看得到屋顶的长椅时,她见到在那里把头埋进膝盖嚎啕大哭的理央。宛如呻吟的哭声形成了规律的节奏,最后变成短促的呼吸声。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莉苑猜想她大概是发病了。以前祖母在病房时,也会像这样喘不过气。回过神来莉苑已采取行动。莉苑飞奔至理央身边,她毫不意外地正抓着胸口。 “理央同学,你没事吧?” 她坐在长椅旁边,不由分说将手抚上理央的背。只要莉苑像这样抚摸祖母的背,祖母的苦闷就会减缓。在眼眶打转的泪水一声不响滑落理央脸颊。她无法出声,仅是无言地大口喘气。 “我要不要找老师来?” 听见莉苑的询问,理央用力摇头拒绝。她抓住莉苑的手腕,像是要她不要离开自己似地将莉苑用力拉近身边。 “好,我就待在这里。没事了,你先冷静下来。” 在理央的呼吸稳定之前,莉苑一直待在旁边摸着她的背。宛如损坏机械的呼吸声逐渐减弱,恢复成与平常无异的状态。理央用圆润的指尖擦擦眼角,露出令人痛心的笑容。 “对不起,莉苑同学,我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倒是你没事吧?” “嗯,我习惯了。这是我的老毛病,只要大哭就会过度换气。” 难为情地扶着脸颊的她,腿上散落着几十封信。起先莉苑以为那是朱音的信。但仔细一看,封口贴纸是心型,也没写上收信人。 “啊,这是情书。” 注意到莉苑的视线,理央的脸红了起来。“哦?”莉苑歪头。哭泣的她与散乱的情书,在莉苑脑中搭不上线。 “其实我失恋了,所以我想把截至目前为止写的情书全部处理掉。” “所以这些信全都是写给同一个人的吗?” “嗯,只不过到头来没寄出过半封。” 这样啊。莉苑捡起散落在脚边的信。造型可爱,像是生活用品店的商品。粉红色信封的边缘印着动物与女孩子的插图。里头塞得满满的,让信封厚得很。 “莉苑同学有没有喜欢的人?” “很多啊,我也喜欢你喔。” “呵呵,什么啦。” 理央扯扯制服裙摆,在长椅重新坐下。莉苑望着屋顶,她还没看到人影。不过从这里只看得到围栏,说不定朱音早就在楼顶上了。 “跟你说,我喜欢足球社的田岛同学。因此我每天都待在楼顶看他。” 不等莉苑开口,理央就主动说起自己的恋情。她大概在寻找能分享自己秘密的人。能吐露秘密,认真把她当一回事听到最后的人。 “楼顶?” “对啊,从北栋教学大楼楼顶可以清楚看到操场,但这个习惯也要在今天结束了。因为我失恋了。” 霹哩,身边传来撕纸的声音。将视线转过去,理央正面不改色地撕着情书。就像碎纸机一样,她偏执地将信撕成碎片。超乎想像的行动让莉苑惊愕地瞪大双眼。 “你在做什么?” “我想撒信。” “为什么?” “我想好好地葬送自己的心意。” 化为纸屑的信件碎片,在理央的裙子上堆积成山。 “以前我爷爷死的时候,我们把骨灰洒进海里。我一直记得这件事,觉得这样很棒。要是能让自己不愉快的心情全都随风而逝,一定很痛快。” 听见她吞吞吐吐说出的话语,莉苑感觉心跳加速。光是累积了这么多交不出去的情书就令莉苑难以置信,她没给对方就躲在这种地方撕信的思路,在莉苑眼里也是前所未见。平常总是逼自己委身凡人框架的少女,那层薄薄的皮肤底下埋藏着奇特又有趣的事物,莉苑最爱窥见事物的那一瞬间。 “怎么不告白呢?说出来以后再做也不迟。” “没关系,我其实没有告白的勇气。” 理央在回答时也没停下手边工作,大量的情书到底又花了多少的时间才写成的? “谁叫我跟田岛同学阶级不同。” “人哪有什么阶级?” 这句话是莉苑的真心话,但听在理央耳里似乎只觉得是在安慰她。她耸耸肩,嘴角自嘲地扬起: “夏川同学大概不懂吧,像你这样的人想做什么都可以。” “没这回事。” “就是有,比方说交朋友吧。” “交朋友也跟人的阶级有关?” “大大有关。夏川同学你跟任何人说话时,一定不会冒出自卑感吧?你不会在意自己有没有资格跟对方说话,身边的人会怎么想。所以你敢用名字直接称呼任何人,也能跟任何人轻松交谈。” “这话真怪,你跟别人说话就会在意周遭的人了?” “当然会啊。我一直都很担心会不会被讨厌,会不会被轻视。” 理央用力撕破信,堆积在一起的纸化为碎片,在她的腿上翩翩飘落。用铅笔写下的文字四处都是泪痕。 “我其实不喜欢女生,讨厌待在女生的小圈圈里。我其实想像你那样一个人过。但如果我这么做,就会完全被孤立。夏川同学就算一个人,大家也会觉得你有特别的考量吧?夏川同学处于特殊地位,因此不会被排除。但是像我这种长相或脑袋都没有优点的人,就必须设法融入团体里,不然不会有人理我。” 霹哩,撕纸的声音响起。逐渐激动起来的说话声在教学大楼的墙面回响。 “其实我很不甘愿。因为待在那个团体里,我是八个人里最弱势的。说成给大家戏弄的人太好听了,实际上就是拿我当出气筒来凝聚其他成员的感情,但我不敢说不要。因为说了就会被排挤。” “那你就去找其他人啊,要不要从明天起跟我一起吃饭?” “到现在才离开已经太迟了,再说我也不能丢下惠。” 裙子上的纸屑逐渐增加。理央要是现在站起来,就能轻松将纸屑拍落地面,但她没这么做。这些大量纸屑对她来说一定就像沉重的枷锁。 “我在那个团体里真正感情好的人就只有惠,但惠的地位也不高。要是少了我,接下来就换成惠的日子难过了。再说她们也不是霸凌我。大家只是爱捉弄人,是觉得不舒服的我不对。如果我能当成玩笑话听过就忘,就能圆满落幕了。” 莉苑更加不解。既然不甘愿,说出来不就好了?盖住自己的不舒服,抹上名为协调性的丑恶油漆。莉苑最恨这种行为,简直就像大人。 莉苑站起身,从她的裙子上捞起大量纸屑。理央吓了一跳,嘴大大撑开。在她出声制止之前,莉苑已将纸屑朝周围扔出去。粉红色的信件碎片就像雪乘风飘扬。 “夏川同学?” “理央同学其实不喜欢自己被看不起吧?那至少在我面前别说是自己不好,我不会跟任何人说。不管是你喜欢谁或你讨厌什么,我绝不会说出去,所以你不要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欺骗自己。在我面前,不喜欢就直说吧。你不就是为了排遣自己真实的心意,才会撕碎情书吗?” 理央身边堆着成串的信,像是要逃开莉苑直直望着自己的视线,理央轻轻低下头。 “夏川同学是为了我才说这些话吧。谢谢你,我很感动。” “那——” “但没关系,我这样就好。” 强风刮起。她才撕碎信,纸屑就被风吹走。掉落地面的纸屑已失去价值。失去意义的语言残骸,在她心中大概早已成为废弃物了吧。理央的手忙着制造纸屑,脸上则露出成熟的微笑对着莉苑。 “我一直都误会夏川同学了,大概是我太防备了吧。” “不需要防备我啊。” “虽然是这么说,但你毕竟还是个很厉害的人。不过今天一聊我就知道了。夏川同学比我想得还要纯真善良。” 理央压住飘起的发丝,抬头仰望天空。世界从湛蓝转为朱红,映照在教学大楼的日光已是一片夕阳的色彩。 “幸好今天来这里的人是夏川同学。如果是其他人,我说不定没撕信就回家了。我会怕被对方瞧不起。” “我没有瞧不起你喔。” “关于我暗恋的对象,你会帮我保密吗?” “当然,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谢谢你。” 她泛红的眼眶融入夕阳的红意,看起来就与平常无异。莉苑在原地蹲下,捡十散落的纸屑。她觉得将纸屑丢在地上不管是错的。 “你把信都撕碎吧,我会帮你全都捡起来。” “咦,可是……” “你如果心情能因此舒服的话,我无所谓。信还剩很多吧?我都陪到现在了,干脆就陪你到最后吧,所以你就待在那边。” “好,谢谢你。” 理央丝毫没有怀疑莉苑的话,继续撕着信。莉苑起身,拿出买零食时拿到的塑胶袋,将一张张纸片装进去。理央一撕纸片就会跟着增加,这些则由莉苑逐一十起。大人可能会觉得一开始丢进袋子里就好。但对两人来说,这样就没意义了。理央不是想丢信,而是想用风葬送累积的心意。 两人默默忙了好一段时间。纸片飞得很远,让莉苑必须离开长椅捡十。 “——!” 头顶突然传来声音。抬起头就见到随时会翻过楼顶栅栏的少女身影——是朱音。注意到这件事的瞬间,莉苑搜寻起自己的口袋。背后传来理央的惨叫声。朱音的身体堕入空中。纸片从莉苑的手中飞逝,接着眼前传来撞击声。 沉默笼罩了现场。心脏十分吵杂,自己的血管正勐烈地跳动着。夏天虽日渐逼近,附近的感觉却凉飕飕的。迎面而来的风送上飞舞的纸片,在莉苑的视野中隐然可见。此时莉苑才终于恢复冷静。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在无意识之间瞪大的双眼,收集起最佳解所需的情报。 朱音的身体各部位朝奇异的方向扭曲,就像坏掉的玩具。虽然跟在病房见到的祖母死相明显不同,两者却十分相似。朱音已经没命了,她死了。 仰望屋顶,她看到有个学生蹲了下来。那个人是谁,莉苑优秀的脑袋立刻有了答案。 “纯佳……” 屋顶上有纯佳,而地上有样貌凄惨的朱音。活着的是纯佳,死了的是朱音。这么一来自己该怎么做?思考立刻导出一个结论。莉苑转过头,以高亢的声音呼唤理央。 “理央同学,去叫老师来。” 然而理央没有回应。她赶往长椅,发现理央倒在原地。看来她昏了过去。莉苑摩挲下巴开始思考。 要是莉苑现在找老师来,这里就会被封闭。这么一来会发生什么事?撕碎的信会散落在这里。素昧平生的人可能会收集地上散落的信还原。这可不行,绝对不行。朱音已经死了。那么她必须把理央放在第一位,因为世界必须是为了活着的人而存在。 莉苑只捡了比较大片的纸片,将它们装进塑胶袋。收集信花了整整三分钟。确定自己捡完大部分的纸屑,莉苑将塑胶袋塞进空下的裙子口袋。她抬头一望屋顶,纯佳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也可能先去找老师,但这么一来老师还没来就显得诡异。果然还是该由莉苑自己前往教师办公室。理央还没醒过来。 莉苑拍拍双颊给自己打气,奔向教师办公室。 莉苑冲进教师办公室时,老师们还浑然不知道出了大事。“北栋教学大楼有人跳楼自杀”这句话引起全场骚动,接着室内一阵鸡飞狗跳。昏倒的理央被抬到保健室,之后据说在楼顶痛哭的纯佳也与老师一同现身保健室。正式接获被送至医院的朱音死亡的报告,则是在这之后一小时左右。 “夏川同学为什么会在那里?” 莉苑没有回答保健室老师的问题。此刻仍然憔悴的纯佳也在保健室,屏风深处还躺着失去意识的理央。莉苑思考起该透露到什么程度。大人还不知道朱音写信给爱和班上同学。以道德来说,她应该全部供出来,但——莉苑一瞥哽咽的纯佳。失去儿时玩伴的她十分哀痛。莉苑不想加诸她更多痛苦。 “我想去教学大楼后方的长椅看书,在那里遇到哭泣的近藤同学。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撕信。” “信?” 果不其然,老师的表情闪过一丝紧张,大概是联想到遗书。莉苑从口袋拿出塑胶袋,把部分内容物放到桌上给老师检查。那是贴着心形封口贴纸的碎片。 “近藤同学失恋了,所以她想把情书撕碎。对象是谁我不想说,而我就帮她捡起那些碎纸。” “等一下,你说情书?” “近藤同学昏倒的长椅大概还留着几封信。原本有很多封,撕着撕着就只剩这些了。近藤同学看起来透过撕信安心了不少。所以我为了帮她打气就……就告诉她要撕几封都行,我会帮她捡,但我的这个判断是错的。我当时要是要她别做这种事快回家,近藤同学大概就不会像这样被牵扯进来了。都是我害近藤同学受伤,都怪我——” “没事了,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 “总之你先深呼吸。夏川同学,你比自己想得还要激动。来,喝点热的吧。” 老师递过来的马克杯装着热可可。喝一口就好,莉苑原本这么打算,自己却似乎比想像得还要渴望水分。回过神来,杯内已空空如也。 “请问纯佳为什么会在那里?” “她说是被川崎同学找出来的,因此她好像为自己没阻止她而很自责……夏川同学有没有收到川崎同学的信?” “没有,她没写给我。如果我收到,也会去阻止朱音。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莉苑咬着下唇垂下头。保健室老师从热水壶倒入热水,又给了莉苑一杯满满的热可可。 “今天真是吓到你了。我已经跟你的家长联络过,应该就快过来接你了。总之你千万别自责。” “请问我可以等理央同学醒来吗?我必须把东西还给理央同学。” 就是它,莉苑举起塑胶袋。“这些全是情书?”待在保健室老师附近的女老师突然插嘴。她是训导老师。虽然两人不认识,但莉苑常在全校集会见到她。 “没错。” “真的吗?” “你怀疑我?” “我不是怀疑你。只是近藤同学也可能是在撕别的信。你没有每封信都读过,怎么能断定这些全是情书?” “那老师觉得还可能有什么别的东西?” “就我不知道,只是有情书以外的信件的可能性不是零。” “理央同学跟我都没有做出亏心事。为什么老师还要怀疑我?我又没说谎。我、我!” 莉苑将呼吸调整得又短促又轻浅。脑部无法获得足够氧气,指尖的感觉逐渐远去。莉苑模仿刚才理央的模样,反复进行浅浅的呼吸。莉苑有意识地引发折磨理央的病状。明明吸了气,氧气却进不去肺里。从手中滑落的马克杯破了。热可可喷向四周,把保健室老师的白衣染成泥色。 “够了吧,请你不要继续责问受伤的学生。” 没事了,保健室老师抚摸着莉苑的背不断安慰。紊乱的呼吸逐渐稳定下来。原来过度换气是这么难受,莉苑同情起在屏风另一端沉睡的同学。 “对不起,是我多嘴了。夏川同学,很抱歉我说了失礼的话。” 训导老师的道歉出乎意料地干脆。见到向自己低头的她,莉苑默默摇头。 “只要你肯相信我就没关系。” “我来打扫。夏川同学你也累了吧?等父母来的时候,你就去床上等吧。” 在保健室老师的建议下,莉苑在理央隔壁的床坐下。眼睛闭不起来。朱音凄惨的模样清清楚楚地烙在她的眼底,让她毫无睡意。 这是她在那天之后第一次与眼前的训导老师交谈。莉苑中断回想,打开收下的宝特瓶瓶盖。在朱音死后,莉苑特别注意要尽可能维持一如往常的生活。 夏川莉苑对川崎朱音一无所知。 莉苑会乖乖遵守这个设定,是因为她相信这么做对班上同学都好。虽然在爱与美月把信给她的时候,莉苑也非常震惊,但到了现在她认为自己做的才是最好的选择。 “老师,你也找细江爱同学出来了吧。川崎朱音同学的事都定调为自杀了,为什么你还要像这样继续调查?莫非老师怀疑是他杀……” “不是的,我不怀疑她是自杀。” “那又为什么?” “因为自杀总该有理由。” 她交叠的手指使力起来。莉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老师这句话,只是暧昧地点点头。她的眉头皱起,严峻的表情像极了般若面具,很能体会为何一般学生会畏惧她。 “在我中学的时候,有个同学年的学生自杀了。那个人是因苦于霸凌而自杀,但校方却掩盖了这件事,当作没有霸凌。我就是无法原谅这件事才会想当老师。我想从隐瞒真相的大人手中保护孩子。” 呼,老师呼出一口气。宛如恶鬼的凶相一变,她鲜红的嘴唇浮现自嘲的微笑。 “但为了追求真相而伤了学生,我还真差劲。当时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怀疑了你。因为看到现场的人里,只有你最平静。明明你就失去了朋友,怎么可能不难过。” “要是我也有能提供老师的线索就好了,这么一来或许多少能帮上老师一点忙。” “没关系,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老师把托特包拉近,从里头拿出资料夹。里面装的大概是上个星期六举办的问卷调查结果。 “问卷调查的回答也没得到川崎同学被霸凌的信息。虽然有人说她跟细江同学有纠纷,但跟她当面谈过后,我实在不觉得那女孩会用阴险的方式霸凌他人。而如果细江同学做出显眼的举动,旁边的人一定也会写进问卷里。这样一想,或许川崎同学真的不是因为学校的理由而自杀。” 门的另一端传来轻巧的钟声。扫地时间到了。老师阖上资料夹,慌慌张张站起身。 “对不起,拉着你陪我讲这么久。” “没关系。我才是很抱歉,无法提供有益的情报。” “要是你找到什么与川崎同学有关的情报,希望你可以告诉我。班上同学应该也很想知道关于川崎同学死亡的真相。再说要是这件事能确实解决,或许高野同学也能宽心。” 接下来说了几句话后,莉苑就离开训导室。走廊上负责扫地的学生正默默地完成交办的差事。 “真相啊。” 把脸探出窗子,莉苑重重地吐了口气。朱音死亡的真相,第三者真的需要知道吗?那个老师不认识生前的朱音。大部分的同学也没跟朱音有过像样的一对一对话。即使如此为何还要追求真相?答案再清楚不过。单纯是他们想知道。就像苦等连续剧的后续,他们渴望着戏剧化的故事。对于想将朱音的死当成单纯娱乐消费的旁人,莉苑怀有强烈的厌恶。川崎朱音绝非无名的少女a,为什么大家就是不能明白这件事? 回到家没多久,莉苑就窝在自己房里。她从书桌首先拿出资料夹。里头夹着两封信,寄件者是朱音。一封是写给爱的,另一封是写给莉苑的。前者纸上有细小的折痕,后者则完好。 星期一从美月手上接过的花语辞典就跟她说得一样,刊登了许多花卉的照片。五颜六色怒放着的花朵,光是看了就让人心情愉快。 “爱同学是水仙。美月是绣球花。而我是毒芹。” 你虽然美丽却很冷漠,这是美月告诉莉苑的绣球花花语。 当天纯佳在楼顶,也就是说纯佳应该也收到了信。她的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又画着什么花?朱音在信上画花,势必是想向对方传达某些讯息。班上同学放弃解读其中涵义,只把它当成插图,遗忘了信的存在。莉苑其实原本也无意解读插画,但现在她不能这么做。 “要是不好好处理,纯佳就再也不会回来学校了。” 纯佳不来学校,果然还是因为她对朱音的死怀有罪恶感。但朱音已经死了,不管纯佳怎么悲叹,她再也不会复生。世界以朱音的死为前提,若无其事地继续运作。对莉苑她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克服朋友的死,继续过着与平常无异的生活。真相没有必要。只要将朱音这个存在用美丽的记忆覆盖,像是瞻仰神祇那样偶尔回味即可。 “水仙……自恋、独善其身、神秘、尊重。” 朱音要给爱的讯息到底是这里头哪一条?这简直就像国文测验。在国文拿高分的秘诀不是思考作者的心境,而是看穿出题者的意图。不管对方安排的解答多离奇,放进考试中就会成为正确答案。 莉苑翻开辞典,在某一页贴上便条。那页有着小巧蓝色花瓣密集的鲜艳照片。勿忘我,莉苑用指尖抚摸以明体写上的花名。别忘了我,纸上简短的字句,看在莉苑眼里与现在的朱音搭调极了。 第五章 男人发现自己只是丑角 5.作答者:中泽博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我听本人说她曾和细江爱起争执。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虽然我没有实际目睹,但我怀疑 细江爱有过类似霸凌的举动。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那是小鬼才会做的事, 会做这种事的人是白痴。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希望校方能想办法删除 到处流窜的自杀影片。 看了不舒服。 对中泽博来说,川崎朱音是他的恋人。两个星期前川崎对他告白,两人开始交往。博喜欢她温柔的笑容。纤细的手腕、单薄的身躯、长发、稳重的个性……构成川崎的全部元素都深深吸引博。正因如此,当博听到川崎朱音自杀的消息时才会痛哭失声。 数学算式有种简练之美。追溯固定的路径就能推导出唯一解。题库厚到可以当钝器,再附上详解就变得相当沉重。夹在书页中的便条,提醒着博期末考范围。 对博来说,星期二的数学课是特别的时间。这间学校共通课程进度比补习班慢,因此大部分上课时间都成了复习。但在这个能力分班的进阶班,除了教授课本的内容外,也常会讲解名校考古题,因此不需要在上课写补习班作业打发时间。 “这是两年前出的考古题。知道怎么解的话就很简单,但要想到解法非常困难,十五分钟后我再讲解,大家先解解看。” 老师发下来的讲义只有一个计算题,看起来是从某本题库翻印,右边有出题学校的名字。那是一间位于日本边陲的国立大学。博拿着自动铅笔浏览题目,这个题型刚好之前在补习班解过。博顺着详解的解题思路导出答案。这次解得还挺快的嘛。正当博如此心想,他瞥见隔壁的夏川一脸认真在笔记本角落画着不知名的图案。看起来像是黑洞,又像是坠落的陨石。 “讨厌鬼。” 含在嘴里的嘟囔想必没人听见。数学老师可能是注意到博停笔便朝他走来,接着看了看博的笔记本。 “喔,不愧是中泽,解题的速度真快。” “谢谢老师。” “之前仿真考也表现很好,入学以来数学成绩一直都是第一名。” 只有数学,会被对方没有恶意的一句话刺激,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成熟?博咬牙忍住一涌而上的苦闷情绪,哈哈两声装出暧昧的假笑。隔壁的夏川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对话,默默地继续在纸上涂鸦。及肩的双马尾、整齐的短刘海、造型幼稚的袜子,配上更显娃娃脸的水汪汪大眼。乍看之下,夏川莉苑这个人的外表,和追求年幼感的普通蠢妹没什么两样。幼稚这个词在她们的字典里,或许就等同于可爱。基本上,博并不讨厌女孩子追求可爱的姿态。如同远观宠物,博可以不负责任地赞美女孩可爱,但夏川例外。每当她做出幼稚的举止时,作呕的感觉就会从胃底冒出。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一年级春天的入学典礼,她以新生代表的身分站在台上的身影,就让他怀着强烈的厌恶感。 “好久不见啊!” 可喜可贺的高中生活第一天,博在归途看见田岛俊平从对面的人行道走来。博和他家住得近,两人从小就认识。小学时两人放学后经常玩在一块,但上中学后分属不同班级,自然没了交集。他们上同一家补习班,但选择的课程不同,几乎不曾碰头。顶多是走廊贴出仿真考排名时,博才会看见田岛俊平这个名字。俊平总是与看起来脑袋空空、虚有其表的人玩在一起,本人的成绩倒是很好。博曾听过他半开玩笑说自己是天资聪颖。 “没想到能和中泽念同一间高中,老师还恐吓我考上才有鬼。” 俊平右手插在制服外套口袋,伸出另一只手朝博轻挥。他特意等博过斑马线,然后若无其事与博并肩同行。这一点也完全没变,博心想。俊平特别擅长拉近与他人的距离。 “你怎么从那边过来?那边不是学校的反方向吗。” “我刚刚跟朋友去对面的便利商店。” 俊平一派轻松地回答。喔,博用平淡的语气附和。 “中泽升高中不参加社团吗?” “我没这个打算,会减少读书的时间。你还是去足球社?” “大概吧,哪里轻松就哪里去。” 俊平的白衬衫扣子比学校规定的多解开了一颗,从敞开领口可以隐约看到黑色汗衫。用发蜡抓出造型的头发色泽比中学更浅。这颜色勉强可以说是原本的发色,想必染的时候经过盘算。 俊平的目光略略压低,维持笑意的双唇微微蠕动。 “我以为你是全年级第一名。” 所以呢?博好不容易才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回击。夏川站在台上的娇小身躯,如今依然烙印在博的视网膜上。朗读致词时的她感觉是名个性文静的人,一个活脱脱的乖巧模范生,只有努力可取的空虚人类。这种女生在明星高中里毫不稀奇。她们不过是会死背,就以为自己会读书。虽然这种人考试时的确能拿高分,但博不认为这是真正脑筋好。会考试和会读书完全是两回事,夏川这类女生大多都是前者。能力侧重在考试时取得高分,但碰上问答题的仿真考马上就会露出破绽。特别是数学,那是女生学不来的科目。 “因为你一直都是补习班第一名。怎么说呢,我满意外的,没想到你也有不是第一名的一天。” 从俊平的音调中可以明显听出嘲弄之意。俊平继续开着玩笑,毫无自觉地踩下自己的地雷。 “不过果然人外有人啊。听说夏川没补习,是自学喔。” “……喔,你很清楚嘛。” “碰巧班上有同学和夏川是同个中学。她长得不算美艳,比较偏可爱型的。” “外表不重要吧。” “所以要看内涵?中泽你这种等级的人就是不一样。果然要和细江那种高水准的女生交往,就需要这种气度吧?” 听到对方用轻佻的口吻说出细江的名字,博不禁停下脚步。 “你从哪里听来我跟爱的事情?” “嗯?她自己跟我说的啊。啊,难不成你在气我跟她说话?” “不是这样。” 只是她原本约好把交往的事保密。他不满的矛头不是指向眼前的男子,而是自然地指向爱。细江爱,和博同所中学的篮球社女生。她有一头扎成马尾的黑长发,说话很干脆。她的容貌端正,也很受男生欢迎。博的恋人就是这样的女生,光是走在她的旁边,就能令其他男生欣羡。 “好好喔,我也想跟细江那种水准的女生交往。” “你现在没有女朋友吗?” “有的话就不会像这样来找你碴啦,我会跟你多晒点恩爱。” 俊平露出自嘲的笑容摆荡着双手,说得一副自己是没人要的男生。但博很清楚他从中学时代就很受朴素的女生欢迎。说好听是温柔体贴,说难听是八面玲珑。对男性还没有抵抗力的少女很容易把他的博爱误认成专属自己的特权。 “不过是女朋友,你应该马上就交得到了吧。” “听你说得简单,实际上难得咧。我倒是无法理解左看右看都是草食男的你怎么会受欢迎。” “我哪里受欢迎,只是刚好有人喜欢我。” “哇,这根本是帅哥才有资格说的话。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俊平装模作样地皱起整张脸,不断磨擦自己的手臂。博很清楚这种浮夸的反应是他的处世之道。 “田岛同学也很受欢迎吧?中学时我曾听说笹原同学跟本田同学都跟你告白过。” 这两人都是美术社的文静女学生。据说两人从小学时代就是朋友,却因为喜欢上同一个人而友谊决裂。 “啊……” 俊平难为情地抓了抓脸颊,露出傻笑打哈哈。 “怎么说,就算有人告白,情况也不一样啦。” “哪里不一样?” “突然被没兴趣的对象告白,我也很为难。大概是这样吧。” 说穿了就是被无足轻重的人告白也是种困扰。对他来说告白是他看得上眼的女人主动的行为,因此这范围外的女生跟他告白也不算数。无条件的温柔与无自觉的残忍,就是田岛俊平这男人的本质。 “啊,我想和夏川搭话。” 像是要改变话题,俊平露出突发奇想的表情开口说。夏川,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让博皱起眉头。 “不要啦。” 冷不防冒出的声音,比博想像的还要严厉。俊平脚尖勾到柏油路上的龟裂,往前踉跄了一下。 “为何?” 他重新站直前倾的身躯,回头看向自己。即使对方这样询问,博却没有具体的理由。博只是莫名觉得不能把夏川视为恋爱对象。 “她又不可爱。” 脱口而出的话语明显背离自己的意思,俊平感到疑惑。 “哪会,很可爱啊。你标准太严格了吧?” “不是外表的问题,怎么说,大概是性格吧。” “你认识她啊?” “不,不认识。但你不觉得说成绩比自己好的女生可爱,哪里怪怪的吗?” “完全不觉得。” “是喔。” 抵达家门口,俊平自然停下脚步。他的身体已完全驾驭了新制服,完全看不出他在不久前还只是个中学生。他总都是这样,转眼间就能适应新环境。 “再见啦。” 见到俊平朝他挥手,博只是点了点头。可是我不想再见到你了,这才是博最诚实的感想。 相较于其他日子,星期二图书室的访客略少。图书室人最多的时候是星期五,许多学生会在这天将假日要看的书一起借走。 “啊,中泽同学,今天好早呢。” 管理员老师朝着博微笑,她正将新书摆到距离入口不远的书架上。每周的星期二和星期五两天,管理员都会来图书室。她是一位年轻可爱的女性,听说大学才毕业没几年。和博同时期来到这间学校的她,真正想当的其实是英文老师。 “今天碰巧比较早下课。” “这样啊。” 她呵呵地笑了起来。抹上唇膏的嘴唇旁,出现了小小的酒窝。自称怕生的她,把担任图书委员的学生名字全部完整记下来了。没参加社团的博就只有在处理图书委员的工作时,被迫与他人扯上关系。 “每天读书很值得敬佩,但你可别勉强自己。玩乐也是学生的工作。” 博口头上道谢,心里却嫌弃起来,我才没那么闲。 博走进图书室深处,在空位上坐下,一回头就看到管理员老师正在将归还的书籍上架。许多男同学称赞年轻娇小的她可爱。她从后段私立大学毕业,效率也很低落。博暗自庆幸她不是自己的导师。 博从放在桌上的书包中取出资料夹。印在薄薄讲义上的数学题目,是老师整理的名校考古题。博打开笔记本开始解题。自动铅笔的笔尖摩擦着纸面,铅粉四处散溢,像是复写解答本般,计算过程没有一丝杂质,在计算x与y的数值时,博停下了忙碌地摇着笔杆的手。 “博同学数学比我好吧?” 一旦松懈下来,刚才夏川的声音就会在耳边回响。口齿不清的语调仿佛是要触怒博。挑衅般抬起的睫毛下,黑漆漆的眼眸正凝视着自己。 “可恶。” 回想令博焦躁,短短啐了一声。从下课钟响以来已经过了很久。方才只有小猫两三只的图书室,回过神来充满了学生。他看向柜台,马上就看见熟悉的脸。一脸气定神闲,淡然执行业务的图书委员——桐谷美月。一年级时他们曾共事,只是升上二年级后,博就没有跟她在同一天工作了。 既然桐谷在这里,那家伙大概也在。环顾四周,他见到细江爱就坐在邻近座位写着题库。 “我喜欢中泽。” 空无一人的补习班教室响起了爱的声音。时值中学三年级的九月。暑假结束,许多学生开始对升学考试有实际感受。 中学时,博是全校最聪明的学生。这不是他信口开河。每次发还的成绩单上都写着校内第一,这个数字就印证了真实性。无论是在学校或在补习班,博都享有特殊待遇。 “……这种程度,大考也绰绰有余吧。” 看着先前发回来的仿真考结果,博松了口气。博想念县内首屈一指的明星高中。虽然是公立学校却有完整的教学设备,每年的竞争人数都让人跌破眼镜。校名下方的字段清楚印着英文字母第一个字“a”。博没有在落点分析那栏中看过a以外的字母。 他将仿真考成绩单规规矩矩地折好,收到透明资料夹中。这间小教室仅供成绩最顶尖的学生使用。博不讨厌用隔板区隔的自习室,但真正需要专心时,人还是越少越好。放在狭小教室角落的垃圾桶中,装着疑似低年级学生揉成一团丢弃的仿真考成绩单。 “中泽,原来你在这。” 他听到声音抬起头,爱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将黑长发绑在后脑勺的她,在夏季大赛前都还是女子篮球社的副队长。尽管她一年级就进入补习班,被分到特殊升学班是最近的事情。她大概原本头脑就不错,告别社团把心思全放在课业上的她,转眼间成绩就上来了。 “有什么事?” 想不到她找自己的理由,博歪了歪头。从补习班被分到同一班以来,博完全没有跟她讲过话。她的性格直爽开朗,和自己是完全相反的类型,总感觉难以接近。 “没什么事,只是想跟你单独相处。” 面对用放在背后的手关上门的爱,博有些提防。博完全无法想像为何有人想与不曾交谈的对象一对一相处。莫非他在没自觉的情况下得罪她……希望不是如此。想起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人际关系问题,博自然地望向远处。博总是告诫自己要维持稳重,但看他不顺眼的人不在少数。大概是面对头脑与外貌都比他人优秀许多的博,很多人都会被自卑感折磨吧。 “为什么?” 博若无其事地将东西收进书包里,用柔和的声音询问对方。要是有个万一,来硬的也要逃出教室。博确认爱背后的门没有上锁,紧紧握住书包的背带。 爱低着头欲言又止,双脚交叉忸忸怩怩。高于膝盖的百褶裙保养得宜,没有一丝皱折。爱就这样低着头,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那个……” “嗯。”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嗯。” “我喜欢中泽。” “……咦?” 博无法隐藏自己的惊讶,声音卡在喉咙里。吞下口水,他发现自己的喉结因为发声而上下晃动。 爱静静抬起原本看着地板的脸庞。 “什么咦,你的反应就这样?” “不然要怎样?” “你没有其他想说的吗?” 修得短短的指尖相互摩擦,她用嘶哑的声音追问着博。大概是太紧张了,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荡漾的眼瞳蒙上一层薄薄的泪,在日光灯的反射下,一闪一闪像破碎的水晶闪耀着光芒。 “有其他话想说的应该是细江同学你吧?” 博故意出言捉弄,爱轻咬了嘴唇,素净的双唇抿成一直线,自己一句话可以轻易左右对方的心情。是喜是悲全都任由他操控,一这样想,就觉得眼前的少女可爱了起来,令博的嘴角绽放出微笑。他喜欢比自己逊色的女孩,这样才能坦率地觉得对方可爱。 “那个……” 爱只简短地这样说,接着慢慢低下头。她把手放在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嫌弃的话,能和我交往吗?” 抱歉,我想专心准备考试,模范回绝方式涌至喉头。被没有交谈过的女孩告白,照理来说博一定会拒绝。然而刚才课堂上补习班老师半开玩笑所说的话,让博的判断力变得迟钝。 “大部分在大考前交往的情侣,只有女的会上,男的则会落榜。” 只有十五人的教室传出此起彼落的闷笑声。大概有的人心里有数吧。根据补习班老师的说法,交往后女方仍会理性行动,但男方则会乐极生悲。明明就是充满偏见的想法,但四周的学生却都一脸赞同地点头同意。 女生聪明男生笨。这是从小学低年级就被灌输的成见,看见打打闹闹的男生,女生总会故作老成地批评。男生真的好蠢。每当见到有男生把这当成赞赏,都让博感到焦躁不已。明明男性才是更为优越的人类,为什么非得被女性藐视?自己和周围的笨蛋不同。真正优秀的男性,无论处在什么状况下都能有最完美的表现。没错,博必须以身作则。 “好啊,我们交往吧。” 听到博的回答,爱转眼间露出笑容。她的眼睛张得圆圆的,掌心捧着双颊。 “我好开心,我还以为绝对不会成功呢。” “为什么?” “大家都说中泽要专心念书,不会和别人交往。” “嗯,这么说来我平常都会拒绝。” “那你为什么会想和我交往?” 爱羞涩地窥视着博,他当然不可能说是因为老师的话惹怒了他。于是博反问对方: “细江同学为什么会喜欢我?” “叫我爱就好了,直呼我的名字吧。” 她微微晒黑的手揪着博的衬衫下摆。 “所以也让我叫你博吧?” 爱讨好地仰望自己,微微歪起头。这一定是她觉得自己最可爱的角度。博露出暧昧的微笑,不动声色把对方的手推开。 “嗯,当然。” “好高兴,我一直很喜欢你呢。” “我刚刚也问了,这是为什么?我应该没和你说过话呀。” 虽然博的语气略带讽刺,告白成功的她被冲昏了头,并没有注意到博声音中的微妙差异。 爱沉醉地仰望博的脸庞,用急促的声音答道: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对你一见钟情了。” 所以到头来你就是喜欢我的外貌?博吞下差点说出口的内心话,改成向对方道谢。从那天起爱和博展开了有点扭曲的交往。 公布成绩那天,爱穿着白色短大衣,围着蓝色薄围巾。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放下了马尾,让长长的黑发垂下。假日时她开始会略施脂粉,博每次看见她睫毛上有些结块的睫毛膏,或画到脸上的眼线时,总会嫌弃她下这些有的没的功夫。 “你看。” 她用食指将覆盖到鼻尖的围巾往下拉,另一只手则向博出示手机荧幕。报考学校在首页上传了录取考生编号一览表。爱考的学校和博的第一志愿相同。 “我能和博念同一间高中了。” 爱伸出手握住博的指尖。好冰,她小声叹息。博的指尖和冰块一样寒冷,他天生体质就偏寒。擅长运动的爱体温总是比博温暖,仿佛是包着一层薄皮的暖暖包。 “听说俊平也上了。不过坦白说他是捡到的。每次落点分析那栏他都是e。同一个补习班有三个人考上,老师都很高兴。” 明明是冬天,她却露出大腿,看上去就凉飕飕。不再是处男的博早已知悉那肌肤的甜蜜触感。 “我想要和博结婚,生下博的小孩,延续你的基因。” 结婚这个词,对博来说代表着遥远的未来。对被浓情密意冲昏头,不断重复同样话语的爱来说大概也一样。正因为这个词汇太缺乏真实感,她才能挂在嘴上。 忽然之间,爱握着博的指尖肤色骤变。晒成健康小麦色泽的肌肤不复存在,被晶莹剔透的雪白覆盖。手腕被长袖包得紧紧的,而拿着手机的那只手伸到了博的眼前。一道与爱截然不同的甜腻的嗓音撩拨博的耳膜。 “中泽同学喜欢我吧?” 宛如心脏被一双手捏爆的感觉窜过周身。怦通怦通,博听见自己的心跳越跳越勐烈。现在是谁在这里?博感到惧怕,呆立在原地。从头到脚像是鬼压床般无法动弹,脚掌黏在地面上。冬天通透的风,也不知在何时变成梅雨季潮湿的空气,脚边长满茂密的杂草马唐,直挺的茎尖端有细小的穗呈放射状散开。因雨露妆点,叶绿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浓郁。地面冒出的茎缠住博的小腿,看不清容貌的少女将手机举在博的眼前。 “比起细江同学那种人,你更喜欢我吧?” 长方形的液晶荧幕中,出现了那日的天空,从顶楼坠落的少女映照在教学大楼的剪影。刺耳尖锐的惨叫声,以及吞噬一切的血红夕阳。从胃底涌上来的强烈酸味,让博勐然闭上眼。他不愿看,他怎可能看得下去。 “告诉我。” 伸过来的手抓住博的脖子。细长的手指掐进骨头里,想要夺取博的氧气。博因为想要喘气而张开的嘴,发出了像暴风雪般咻咻的气音。少女的手眼看就要断绝博的呼吸。你说啊,她再度呼唤了博,博反射性地抬起眼睛,浸润在泪水中的视野冒出了数日前离世恋人的脸庞。 “为什么你没对我伸出援手?” 川崎朱音用冷冰冰的眼神俯视着博,他此时才惊觉这是场梦。 “——中泽同学,起来了。” 世界在摇晃。后背传来震动,年轻女性声音从天而降。博勐然起身,眼前变得宽阔的景色,是已经陷入昏暗的图书室。管理员老师一脸担心地俯视着博。 “已经放学了喔。你看起来像做了噩梦,没事吧?” 我没事,博明明想这样回答,但喉咙干渴至无法顺利发声。他不知何时弄得满身是汗,吸饱水分的制服衬衫紧密地黏在背嵴上。 “只是做了有点不舒服的梦。” 博露出想要含煳带过的假笑,然而老师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难受的话就别勉强自己和平时一样,休息不是坏事。” “谢谢老师,但我真的没事。” 博慌忙整理散落在桌上的文具,接着从座位上起身,挂在墙壁上的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七点。 从朱音过世后的那天开始,大人对博的态度充满了黏腻的体贴。眼神含着怜悯,赞美过于夸张,他压根不想要这种对待。 等着博返家的是与平时一样美丽的母亲,和总是一脸凶相的父亲。摆在餐桌上色彩缤纷的食物,出自格外重视营养均衡的母亲之手。 “今天好晚回来啊。” “我留下来念书,不小心睡着了。” “哎呀,是不是太累了?睡饱了吗?” “嗯,我没事。” 母亲将浅咖啡色的头发卷成华丽的波浪状,她穿着黑色薄纱上衣与迷你短裙。虽然暴露的服装十分适合她艳丽的容貌,看在思春期儿子眼里,只觉得她一把年纪还这么不成体统。在知名大企业工作的父亲与家庭主妇母亲,两人的学历有天壤之别,脑内容纳的知识量也是天差地远。博心目中的典型女性形象,就是以自己的母亲为基础。 “对了,之前的仿真考考得如何?” 父亲一脸严峻地询问博。博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这种看似生气的表情,是父亲的正常状态。 “成绩发下来了。” “给我看。” 博将仿真考结果连同资料夹递给父亲,父亲特意去远离餐桌的书架上拿老花眼镜。父亲表示看不清楚近物,是最近这阵子的事。 “全年级第二名……又输给女生了吗。没出息的家伙。” 母亲连忙插嘴袒护默不作声的博。 “这年头女生也很聪明,再说第二名也很厉害嘛?” “才这样就夸奖他没有好处,我念书时可没有拿过第一名以外的成绩。” “你是你,博是博。” “你就是这点不行,太溺爱孩子了。” “是你对博太严厉了吧。” 对于母亲的说法,父亲仅是嗤之以鼻。 “你不要放在心上。” 母亲边说边抚摸博的背安慰他,但说实话,博完全没有对父亲的说词感到受伤。他严厉的言行举止,反过来看都是对博的期待。追根究柢,这是他激励儿子的方式。 “爸爸,我下次会加把劲。” 听到博的话,父亲大方地点了点头。看见他的眼神柔和了点,博的脸颊自然放松下来。唯有见证两人互动的母亲不服地抱怨,真无法理解。博当作没听见。 洗完澡的博离开父母所在的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耸立在床旁边的书架上除了参考书外,还有整排的翻译推理小说。这全部都是小时候从父亲手上接收的。虽然父亲是不苟言笑又冷淡的人,博仍敬爱着自己的父亲。为了得到他的认可,博必须在仿真考中赢过夏川。 仿真考的成绩单会附上自己作答的答案纸的缩小影本,这个学校的仿真考是由知名大型补习班承办,这种做法能让学生检讨自己的错误。 “下次方便的话我想问你这个问题。” 正当博依序检视接近满分的答案时,夏川的声音熘进了空白的意识之中。休息时间,她指着仿真考卷上的某个问题,博的目光顺着记忆中她的指尖,看向手边的考卷。那里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我写对了。” 他的答案像是复制解答般地完美。因为在考仿真考之前,他曾在补习班偶然解过类似的题型。将解答类型存储在脑袋里,是解计算题的关键。要导出正确的计算公式,就需要正确的思考路径。 “我写对了!” 数学这科,唯独在数学这科,自己能把夏川比下去!在他对这个事实有了把握的瞬间,博感觉浑身失去力量。他倒在床上,直接将脸埋进折好的棉被中。 像日本史或世界史这种只能测试记忆力的考试,无法鉴别出真正的程度。最能展现人类思考能力的只有数学,而数学第一名的自己确实比夏川还要优秀。 那家伙只会死背,并不是聪明。 “中泽同学是我至今见过最聪明的人。” 眼帘中浮现出露出柔弱微笑的朱音脸庞,她确确实实说了博想听的话。川崎朱音惹人怜爱,和夏川莉苑完全不同。他是能够满足博自尊心的理想女性。 咳咳,从嘴里冒出咳嗽声,全身倦怠,视野一片朦胧。博的星期三早晨,十分遗憾并不好过。 “你今天就在家休养。” 没有理由反驳母亲的命令,博顺从地躺在床上睡觉。你从那天起就在硬撑,母亲露出知情人士的表情这样说,但博自己推测是在学校被传染了感冒。 一个人的房间十分安静。博裹在棉被里用手机,此时为联络方便被逼着下载的通讯软件,出现了俊平传来的慰问讯息。理所当然地夏川没有联络。博叹了一口气,把手机朝下放置盖住荧幕。 时钟的指针像节拍器一样发出规则的声音。博的两只手伸得直直的,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因为窗帘的配色,室内像是海水灌入房间泛着一片蓝。寂静空气凝结成块,穿过棉被压在博的身体上。每当收到讯息通知,他的身体就会变得僵硬,大概是因为星期五出的事至今仍刺痛着博的胸口。那一天在家里念书的博收到了始料未及的讯息。 “你看过这个影片吗?” 这串文字底下是对方上传的影片档,传讯息来的是他的儿时玩伴田岛俊平。 手机的通知音效轻易打断了在房间聚精会神读著书的博。火大归火大,博还是打开了手机荧幕,荧幕浮现讯息。看到俊平简单的留言,博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尽管他和俊平是从小认识,但他们可没有亲近到会像这样互传流行影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博点开影片播放键,内容看来是同校女学生的自杀现场。上过网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东西,没必要为此大惊小怪联络自己。 “怎么突然传这个?” 博烦恼了一会儿送出讯息,对方很快就回复了。 “你不知道吗?川崎朱音自杀了。” 框啷,不知道什么东西摔到书桌上。博低头一看,掉下去的是刚刚拿在手里的手机。什么鬼?他边想边捡起手机,这次荧幕中出现的文字在微微颤抖,像是被病毒感染。博想要点开画面,才注意到一直在震动的不是荧幕,而是自己的身体。 “听说刚才的影片是川崎死亡的那一幕,大家都在疯传。我猜你不知道这件事。我打给你,好吗?” 博正想要输入文字,手机的荧幕画面就已经切换成来电显示。田岛俊平,输入在通讯录的名字浮现漆黑的荧幕上。博轻轻阖上双眼,安抚激动的心。他用犬齿紧紧咬住下唇,尖锐的疼痛闪现,锐利的齿尖咬破了薄薄的皮肤,留下滑熘的触感,他用舌头一舔,腥味在嘴里发散。 “……喂。” “中泽?你现在在哪!” 按下通话键,俊平慌张的声音穿过机器响起。对方来势汹汹,博反射性回答了问题。 “家里。” “家里啊,太好了。” 哪里好了?你说朱音死了是怎么回事?博有满满的问题想问,但不知为何脑袋一片混乱。小学四年级时同学病逝,中学一年级时认识的补习班同学车祸身亡,自己从来没有因此受到打击。因此博才会误会,误以为自己是面对他人死亡仍能维持冷静的人。 “学校现在似乎乱成一团,把来看热闹的人都挡在校外,我也是在家闲得发慌的时候突然收到这个影片,然后我大吃一惊,想说得先问问你。” 俊平到底人在哪里,电话另一端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博打开窗帘,外面是无云的夜空,月亮熠熠生辉,一排排路灯使得星群微弱的光被地上的光芒所淹没。 “你是川崎的男朋友吧?没听她说什么吗?她找你商量过吗?和川崎关系不错的高野与夏川现在似乎都在学校,你这个男朋友大概也会被叫去学校问话——” “我什么都没有听说。” 他强硬打断俊平的话,勐烈拉上窗帘。窗帘快速滑过,刷地一声宛如威吓。 “你说自杀是怎么一回事?” 脱口而出的声音,在自己耳里听来和平常没有两样。这让博松了一口气。要他在比自己笨的人类面前示弱是最丢脸的事情。唔嗯,俊平短促地沉吟一声。 “我也不太清楚,说是从楼上跳下来。遗书还没找到,所以还不知道原因。我也觉得很担心。” 对讲机的呼叫声在夜晚突兀地响起,室内和耳边同时传来那声音。博稍微打开房间的门,看到楼下的母亲正在迎客。 “喂喂?” 博对手机呼喊,但没有回应。正当他怀疑起那个可能性,母亲冷不妨地抬头看向博。 “博,你有客人,是俊平。” 换上室内拖鞋的俊平微微点头致意,母亲露出看似亲切的笑容,但是眉梢却往上抬。这么晚了还上门,这孩子真是没常识,她心里大概很不满。 “田岛同学,这里。” 博在楼梯上对他招手,俊平安静地遵照指示上楼。大概是赶路太匆忙,他还在气喘吁吁。博从衣柜中拿出坐埝,扔到地毯上。 “请坐。” “谢谢。” 俊平的字典里似乎没有客气两个字,他大大方方地盘腿坐在埝子上。和已经换上居家服的博不同,俊平依然穿着制服。博像往常一样坐到书桌椅上,自然地视线就变成俯视对方。 “所以?” “什么所以?” “你为什么来?” 面对博的质问,俊平不解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身旁的漆皮运动包,大概装了足球社要用的装备。 “我也不知道,但就觉得来一下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没有朋友吗?” 他轻易说出口的这句话,让博哑口无言。真是失礼透顶。姑且不谈经常玩在一块的小学时光,他明明跟中学以后的博没什么来往,怎么能如此一口咬定? “我有。” 博在至今为止的人际关系中,从来没有被孤立的经验。想驯服动物,只要做出它们期望的举动就好。人际关系也一样,即使是像俊平这种低等的人类,博也可以配合他。大家都说博是稳重优秀的学生,大家都尊敬博,大家都宣称把博当朋友。 “但是你不知道川崎的事情。” “那是……” “因为你没有会担心你而联络你的朋友吧?要是我没联络你,我看你连川崎死了都不知道。” 我都看得出来,俊平一脸严肃地说道: “你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所以只能交到点头之交。” “你到底突然来做什么?来训话的吗?” 博不禁拉高声调打断他。俊平没再说话,目光落在自己的脚边小声嘟囔,才不是。 “因为你没有朋友啊,所以我就来了。我多少也会担心你啊。”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博的脸颊胀红发热。像是煮过头的咖哩,一股黏稠的不悦在肚子里闷烧。 “你是在同情我?” “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朱音自杀让你这么高兴?我是她男朋友却什么都没听说,她也没来找我商量。我还是因为你的电话才知道朱音的死讯,所以呢?你是为了嘲笑这样的我而来吗?” 博站起身,椅背砰地一声撞到书桌。俊平一脸受伤地瞪大双眼全身僵硬,那一副受害者的嘴脸让博更加恼怒。 “你少看不起我,你没来我也不痛不痒。我现在也觉得很好,我很心平气和。你要是不相信,我让你看看证据。” 博拿出手机,打开刚才和俊平聊天的画面。只要按下三角形的播放键,拍到朱音自杀决定性瞬间的影片就会立刻播出。博凭着一股愤怒准备按下播放键——然而伸出去的食指却怎么样也按不到荧幕。他的手不争气地颤抖,额头直冒汗水,让他气得想直跺脚。 “为什么……” 这是几分钟前才播放过的影片。即使画面中的少女是朱音,也只要按下相同的键就行。按下播放键,看影片。明明就这么简单,指尖却像冻结般不听使唤。 “不要哭啊。” 惊慌失措的俊平站了起来。我没有哭,博立即反驳,声音却明显充满了湿度。他慌张地用手背擦拭眼角,但眼泪却和意志作对般不断落下。 ——是男人就不准哭。 小时候动不动就落泪的博总是被父亲这样斥喝。父亲从以前就极为重视男女有别。我想成为能受父亲称赞的人,这是博从小到大的强烈心愿,也形同他的人生指标。 “抱歉,我说过头了。我想你听到同校的人死了,应该会无法冷静。是我多管闲事啦,哈哈……” 俊平辩解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丧气低头的模样,像针一样刺激着博的罪恶感。博最痛恨这家伙的这点。从很久以前就讨厌,但在现在这个瞬间,从讨厌晋升成痛恨。莽撞地践踏他人的领域,却错把这种举动当成体贴。俊平从以前到现在,只会对比不上自己的人发挥厚颜无耻的古道热肠。 “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才特地来找我,但是这不是我必须接受你的好意的理由。” 双眼通红的样子可能很难看,即使如此,博还是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抗拒。 “我觉得很困扰。” 不准看扁我,不准同情我,那都只是你的自我陶醉。 “我没事。即使朱音不在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像平常那样对待我,才是最好的。” “虽然你这样说……” 俊平用不舍的眼神看着博,他紧紧咬住下唇,这让博紧皱的眉头越来越深。为什么他不能了解这种多管闲事会带给对方多大的伤害?当博想任凭怒意继续破口大骂对方时,楼下传来母亲的声音。 “博,学校打来的电话,说想询问你关于今天学校发生事情。” 俊平本来不知所措地听着博的母亲说话,不久后弃械投降似地沉沉叹了口气。他反复地用他的大手抓着头,然后笑了笑。 “抱歉,我回去了。” 无精打采下垂的眉尾,与眼尾挤出的皱纹。他一定是为受他人爱戴而降生于世。如果我是那种能够直率地接受漤好人的个性,我们又会发展成什么关系?博静静摇了头,甩掉这傻得可以的假设。 “我送你到玄关。” 好,俊平答道。两人这天的对话就此告终了。 那之后的博只和俊平说过一次话。星期一的扫地时间,他在走廊意外撞见俊平。平常他会无视对方直接从他身旁走过,毕竟博和俊平感情没有好到每次碰面都会聊起来。只不过在那次对话后,博见到俊平始终有种尴尬。俊平看到不自然低头的博,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是平常的笑容。 “仿真考考得如何?” “啊?” 听到预料外的话与,博睁大了眼。俊平一脸前几天什么都没发生的表情,亲昵地拍了拍博的肩膀。 “听说仿真考成绩单已经发回来了。” “啊,就那样。用不着特别提。” “哦,第几名?” “……第二名。” “什么嘛,那不就跟平常一样。你太逊了,老是输给夏川。” 俊平哈哈大笑地走进了三班的教室。博呆望着他的背影,回过神后才快步离开现场。“像平常一样对待我”,对奇怪的地方斤斤计较的俊平谨守这句话。 “……我就讨厌你这点。” 博的低语听起来特别幼稚。 睁开沉重的眼皮,他看见天花板的木质纹理。一眨眼,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博在棉被中蠕动翻身,结果枕头压到脸上。布料塞住了鼻腔难以呼吸,然而只有这种痛楚能够拯救博的心灵。 从朱音死去的那天开始,博就经常做噩梦。躺在床上却没办法入睡,回过神来早已失去意识。浅层睡眠拖出大脑想要遗忘的记忆,细细剜着博心里的伤痕。 “啊。” 博把放在枕头旁的手机拉过来,从肺部吐出空气。从那日以来,博一次都没有再看过朱音自杀的影片。每当想要按下播放键,恶心的感觉便无法遏止,全是因为他受到多方的指责。 “为什么你没对我伸出援手?” 在梦中听到朱音的斥责。她俯视自己的姿态,和博记忆中的她有很大的不同。那大概是博愿望的表露,因为朱音从没有向博求救过。 闭上眼睛,博努力想坠入梦乡。他试图清空思绪,但越是想要睡觉,记忆的碎片就相继浮现。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呢?像是要解开纠结在现在与过去之间的线,博的脑内剧场开始回想起褪色的往事。 细江爱在走廊等他,在教室外等博收十书包回家。等博注意到时,她已将长至胸前的头发染成深棕色,入学时及膝的制服裙,现在只能遮到大腿的一半。高中改头换面!她蠢兮兮地笑着说,“我变可爱了吧?”她扬着脸这么问,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是变丑了。博总觉得自己在心里这么嗫嚅,是没多久以前的事。 高中一年级的夏天,第一学期期末考的第二天。考试科目是英文、伦理与数学,尤其数学考试的题目特别多。马拉松式的考试结束后,周围的学生都露出开心的表情,其中只有博一人无法掩饰焦躁的情绪。数学的最后一题,他犯了粗心的错误。 “啊,中泽同学,你女朋友在外面等你喔。” 同班的女同学这样说,语带调侃指着靠着走廊的窗户。博四两拨千斤,接着将铅笔盒塞进书包里。这个县内首屈一指的明星高中,至少对博来说是个舒服的地方。头脑好的孩子没人会搞霸凌这种无聊事。个人意见受到尊重,每种处世之道都获得容许。至少在博的眼中,周围的人都是这样。 “博,你好慢喔。” 才刚一踏进走廊,爱就拉高嗓音奔向自己。在众多女学生都是黑发和长裙的规矩打扮中,爱明显格格不入。 “啊,抱歉。” 不过我从来没说过要跟你一起回家吧?脑海中不经意闪过的这么一句话,听起来出乎意料地沉重。谁叫她简直就像诈欺。当初博认为可以跟爱交往,是看在她打扮规规矩矩。如果她一开始就一头褐发,如果她一开始就会化妆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博才不会和爱交往。 “今天要不要来我家?” 我爸妈不在喔。她咬起耳朵,博的视线紧盯着她的胸脯。开到第三颗扣子的衬衫,从某个角度可以窥见胸罩的白色荷叶边。爱靠这招邀请博上门,已是稀松平常的事。 “不行,明天还要考试。” “是没错啦。” 爱不满地噘起嘴。思春期的两名男女聚在一起,会做什么事也是可想而知。尽管有些人未必如此,至少爱就是这么打算。她喜欢享受舒服的感觉,贪求更上一层楼的快感。 “今天就让我自己温书吧。我今天考数学犯了计算错误,想把明天的考科准备得更完美。” “你平常都在用功,今天就放个松嘛?进入考试期间后,你一次也没来我家耶。” “没办法啊。” “真的不行吗?你要是不珍惜我,我会外遇喔?” 一股柔软的触感碰到手臂,光是这样就令博作呕。自从离开篮球社后,爱就失去控制。不知道她是无法自制,还是打从一开始就无意自制。博正要将手臂温和地抽开,就看到夏川抱著作业簿从走廊彼端走来。卷翘的双马尾随着她的步调微微摇曳。 “啊。” 他不自觉出声。被盯着看的夏川张大了眼。那一对眼珠子在近距离看起来特别斗大,仿佛占了她娇小的脸孔大半面积。 夏川,正要喊出声时,博惊觉夏川不认得自己。仔细想想,博与夏川从入学至今从无接点。自以为对方认识自己未免太厚脸皮。毫无自觉的傲慢令博羞愧难当,冷不防垂下眼。夏川大概以为他认错人,狐疑地歪着头,速度照旧地穿越两人身边。博用双眼追着她的背影,此时手臂被身边的人狠狠扯了一把。 “博,你听我说嘛。” 烦,这句低语浮现心头的同时,自己说出口的声音也传入两耳。抬头望着自己的爱双唇正蠕动着。瞪得斗大的两颗眼珠倒映着自己嘴半开的脸孔。见到这一幕,博才发现自己把内心话说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讨厌我了吗?” 没这回事,别担心,尽管博知道该这么说,脱口而出的话却让她更加受伤。 “我们分手吧。” 在那之后过了将近一年,博交了川崎朱音这个新女友。但他没听说爱有新的恋情。博提出分手时,爱非常抗拒。爱在人来人往的走廊大哭大闹的模样,自然有许多学生目击,两人决裂的消息转眼间就成了周知的事实。谣传爱因为对博念念不忘才会至今仍没有新男友,也是因为当时的她死缠烂打。虽然传闻的可信度无从证实,博倒是认为八九不离十,不然很难想像床上放荡的她至今没有新对象。 “请跟我交往。” 朱音跟博告白是至今两周前的事。来到学校就见到桌子里放着一封信,要他放学后到空教室来,乖乖遵循指示的博在那刻第一次见到朱音。 “我一直暗恋中泽同学。” 她一开口就向博坦白情意。坦白说博在考完大学之前无意跟任何人交往,爱就让他受够了女生这种生物。 对不起,我不方便,准备好的说词卡在博的喉咙里。她柔顺的发丝在日光照射下略带褐色。身躯纤细,穿着短裙。白衬衫开到第三颗扣子。明明暴露程度与爱没什么差,眼前的少女却没什么俗艳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妆不浓吧。定睛一看那张露出腼腆笑容的脸,博觉得有点眼熟。他记得是几天前跟夏川同行的人。一发现这点,博就点头答应了。 “好啊,我可以。” 这句回应让朱音心花怒放地笑了。 与朱音的交往很顺利,至少博自己这么觉得。川崎朱音是个可爱的女生,跟夏川完全相反。她乖巧听话,也总是让博很有面子。她的学力明显比博差,但跟她并肩同行时,周遭的男人总是会投射羡慕的眼光。 对博来说,恋人跟宠物很像。智力较低又惹人怜爱,朱音是理想的恋爱对象。 “中泽同学,你跟爱同学交往时都做了些什么?” 放学后只有两人的教室内,朱音坐在博的腿上。朱音平常是个举止内敛的女孩,但在四下无人时格外主动。 ——告诉我,爱同学是个怎样的女生?你跟她去了什么地方?一起做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做才能敌过她? 在日常生活中,朱音总喜欢追问他爱的事情。博虽然不讨厌她爱吃醋,交往过了两周左右也开始厌烦了。听说很多女生会在意对方前女友,但这么执着的人也很少见。 “你们怎么接吻的?” “你这么想知道?” “不想说也没关系。” 她总是用这种说法试探自己的反应。 “……要亲看看吗?” “嗯。” 朱音的每个动作,有时粘腻得让他害怕,甚至让他觉得朱音想要消除爱的痕迹。 “为什么?” 偶然冒出的疑问,从自己的喉头缓缓浮现。好不容易从半开的嘴发出的声音,因干燥而嘶哑。 “到底是为什么?” 窗外已是一片黑,一天正悄然无声地结束。他将手背抵上自己的前额,感觉皮肤底下有股热流。又热又冷。博用棉被裹住身体,压抑身体的震颤。 朱音喜欢博。是她自己主动告白,嫉妒前女友的爱也很正常。她的爱意令博感到轻飘飘,要是有什么困扰也愿意帮助她,博对她也怀有这种程度的爱惜。 然而朱音却死了。她什么都没跟博这个男朋友说,就从教学大楼跳楼自杀。 打开手机,苍白的光照亮了一片漆黑的房内。上传到社群网站的影片。影片页面边缘显示着“赞”一字,在一旁的数字在这几天爆炸性增加。 收假后的上学路令他有些尴尬难行。高烧过了一天依然没退,博最后请了两天假。一打开教室的门,同情的眼神立刻刺向自己。同学全都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出言安慰博。 “你不要紧吧?”、“中泽同学自从川崎同学死了以后都在勉强自己。”、“不舒服要赶快去保健室喔。有什么问题随时开口。” 博对强加体贴的同学道谢,接着就逃到自己位于窗边的位置。他知道他们是打从心底为博担心,但现在的博却连这种心意都无法忍受。 “啊,你今天来上学了。” 一踏进进阶班的教室,坐在最前排的夏川立刻转向自己。她的背后还有高野纯佳。或许是注意到了视线,高野微微低下头。从她手上捧着文库本来看,似乎是想表示别跟自己搭话。博的视线移回夏川,发现她笑得比平常还灿烂。高野回来上学让她特别高兴。 “博同学,你感冒了?” “类似。” “要好好洗手漱口喔。” 夏川说完搓了搓手。博在她隔壁的固定坐位坐下,随意搁置文具。 “对了,我们班的仿真考发回来了,之前那个数学题因为说明不足被扣分。” “你是怎么解的?” “这样。” 夏川将笔记本朝自己递出,常见的笔记本上到处都贴着剪下来的仿真考问题。夏川总是会将不懂的问题收集在一本笔记本里。她以前曾说这样就能做出一本很棒的参考书,里头只有自己不会的问题。 高野大概对他们的交谈感兴趣,从方才起就频频窥看他们。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意识到这点,博的脑内闪过两周前的对话。 “博同学,你在跟朱音交往啊?” 在数学课开始前的休息时间,一如往常坐在博旁边的夏川,勐然转向自己。她的嘴弯成弦月形,抬起的嘴角透出小巧整齐的齿列。博感受到心情愉快的她散发的压迫感,忍不住退缩。 “啊,对啊。” “我昨天看到你们两个人手牵着手,真是甜蜜啊。” 夏川不亦乐乎的样子不知为何让博感觉自己的手逐渐发冷。夏川不痛不痒,她一点也不在意自己与朱音交往,这个单纯的事实扰乱了博的心。 你真的不在意吗?我跟朱音交往,我交了女朋友因而疏忽学业也无所谓?你的劲敌这么胡来,你都不会悔恨吗? 博自己也明白心头冒出的不满多没道理。对夏川而言,博的恋情只是一个话题。不管博这一届的人进入学校多久,她全学年第一名的宝座始终没有让出过。 噗嘻,夏川冒出奇特的笑声。 “这样说可能会惹你生气,朱音还真喜欢博同学啊。” “怎么这么说?” “因为朱音一直在学爱同学啊。” 语毕,夏川轻轻拍了一下手。 “朱音一定是太喜欢中泽同学了,所以为了让你多爱她一点,就模仿起爱同学。” “不,我不觉得她在模仿。” “是喔?但我觉得她们最近越来越像了。” 歪着脖子的夏川头上砰地一声传来响亮的敲击。坐在后方的高野把纸卷起来敲了夏川的头。 “莉苑,你别乱说话,快跟中泽同学道歉。” “对不起呀。” 在高野的催促下,夏川乖巧地低下头。尽管博觉得不需要道歉,既然高野都这么说了,或许她才是对的。只在上课时戴上的无框眼镜。笔直的黑发。扣到最上面的扣子。高野纯佳左看右看都是好学生。她从中学时代就是班长与学生会长,是个认真的女学生。听说她跟朱音从小认识,两人独处时朱音也会提起她的名字。 一对上眼,高野立刻直直回望着自己。博只把她当成夏川的跟班,但对方似乎不把博摆在类似的位置。视线相撞,仿佛还冒出火花。就在博差点要别开眼的时候,高野的眼神变得柔和。 “朱音就麻烦你了。” “当然没问题。” 见到反射性点头的博,高野如释重负地露出笑容。博不太清楚女生之间的友情,但看来好朋友的男朋友为人总是令人在意。 博至今仍不明白那天高野看似五味杂陈地眯起双眼的意思。 “——然后我我计算到这里时,突然想到用这个公式也能解,所以就用了这个解法。” 夏川的指尖在笔记本表面上轻敲。听见声响回过神来,夏川还在殷勤地解说自己得出解答的思路。博当然不敢告诉她自己半个字都没听进去,连忙看过夏川的解答。眼球随着秘密的文字左右转动,复杂的算式接连冒出。这显然和模范解答不同,是她独创的计算方式。 “我知道解说的方法比较漂亮,但我在考试时想到的是这个。虽然我很清楚时间会不够,还是无论如何都想试着用自己的方法解开。回到家重做终于解完,发现答案是一样的。” 画在图形上的辅助线有反复擦拭的痕迹,可以看出她多次尝试。如果是博就不会这么执着在一个问题上。比起跟一个问题缠斗,他会优先去检查其他问题。这么做才更能提升分数。 “很有趣的解法,我第一次看到。” 递回笔记本博这么说道,夏川满意地露出灿笑。光是见到她那张脸,博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紧紧揪住。 “博同学数学很强吧?所以我想问博同学的看法来当参考。” “以考试来说,知道几种解题模式比灵光一闪还重要。” “不过仿真考也只是仿真的考试,我觉得试探这个解法能管用到什么程度也很重要。我这样真糟糕。因为我不擅长死背,喜欢像这种要细想的考试,写起来特别带劲,但就是缺乏正确度。” “尝试自己的假设也没问题,但这样在考试时会拿不到高分。应该说记忆什么状况适合什么样的解法很重要……” 舌头逐渐沉重,最后话语变得结结巴巴,博咬紧脸颊内侧隐藏震惊。自己最喜欢数学的理由,就是因为数学不只看记忆力。不像其他学科,数学只靠死背是绝对无法达到顶点。女生做不来,数学是男人的学科,因此博喜欢数学。他以擅长数学的自己为荣。 “博同学果然好厉害啊。” 纯真的声音刺痛着博的鼓膜。好厉害啊,博也明白这四个字只是纯粹的称赞。即使如此,他却说不出话。没这回事,明明他只要这样谦虚地随口应付就行。 博真想伸手折断她纤细的脖子,想看到她笑呵呵的表情凝结。他不要好厉害这种廉价的称赞。我根本不想看见你的脸,博想对她这么说,看到她畏惧自己的样子。想看到夏川为压倒性的实力差距绝望的表情,这么做一定能滋润博枯竭的自尊心。 “莉苑。” 耳边突然传来第三者的声音,让博瞬间找回冷静。怎么了?夏川一如往常地回话并转过头,在她身后的是高野。 “不好意思打扰你跟中泽同学说话,可以告诉我进度吗?我忘记确认了。” “这么说来我也忘了告诉你。我想想,昨天上到这里,上到一半老师说了一个期末考会考的问题……” 夏川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高野身上,博不禁安心地叹了口气。得救了,他老老实实地这么觉得,并且觉得会冒出这种想法的自己悲惨透顶。 博随着课程结束的钟声迅速熘进图书馆,钻进书架与书架之间。刚进入午休的图书馆由于学生都还在吃午餐,人比平常少上许多。管理的老师不在,负责坐柜台的图书委员一脸无聊地撑着脸。 夹在笔记本里的资料夹里,装着前几天发还的仿真考成绩。全年级第二名。自从就读这间高中以来,博就永远是这个排名。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就是赢不了夏川?为什么夏川不会嫉妒自己?为什么自己要如此介意夏川?为什么,为什么? 博无意追究接连冒出来的疑问会有什么答案。博只是觉得自己这个存在真是骇人至极,随时都想抛下一切逃跑。 霹哩,手中发出物体毁坏的声音。显示成绩的雷达图看起来就像歪斜的圆形。正方形的框格中写着a。这些全都被自己的手指撕个粉碎,就跟碎纸机一样碎。回过神来仿真考成绩单已化为残骸。 “细江同学还有脸若无其事地来上学啊。” 设置在图书馆角落的小型垃圾桶,已有三分之一被纸片掩盖。 “那天细江同学可是把朱音同学给她的信丢进垃圾桶里了。” 朱音,传入耳中的恋人名字,让博不禁屏息。往书柜的缝隙朝另一端窥视,博看到外貌不起眼的女学生轻声细语地大谈八卦。 “咦,也太过分了吧?” “不过啊,朱音同学死了,细江同学应该也很痛快吧?她不是还在留恋前任吗?” “咦,还没完?不是都分了一年吗?” “不过我也不是听她本人说的啦。是谣传的,大家都这么说。不然她一定会交新男友吧,男生就爱她啊。” “呜哇,那该不会朱音同学会死都是细江同学害的?” “不意外就是这样吧,她一定对她撂过狠话。” “朱音同学好可怜啊。” 细江爱,这是一切祸根的名字。无论是朱音丧命或是博过得不好,全都是因为有她那种理直气壮破坏规矩的家伙。这种想法有多扭曲,博自己也很清楚,然而莽撞的欲望却远远凌驾理性。他想要明明白白的坏人,再也无法忍受善恶混淆莫名其妙的状况持续下去。疲劳侵蚀了思考,让博的世界变得狭隘。博把剩下的纸屑塞进垃圾桶,如脱兔般从现场飞奔离去。目的地是二年二班。川崎朱音原本所在,再寻常不过的教室。 “中泽同学,你怎么了?” 周遭的人纷纷对脸色骇然冲进室内博投以好奇的眼光。高野纯佳挺身挡在面前,为仍然上气不接下气的博挡掉同学的注目。博轻轻深呼吸,要回答她惊愕的疑问。她身边的夏川正奋力拆着甜面包的袋子。 “爱呢?” “爱同学去体育馆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果汁了。” “这样啊,谢谢。” 博直接转身离去。从教室到体育馆有一段距离,但他毫不在意。身穿体育服的学生成群结队穿越中庭。亮眼的鲜艳蓝色短裤搭上白上衣。由于夏季将至气温渐高,女生有一半都穿着短袖上衣。这么说来,朱音从来没穿过短袖,只不过他从来没追问过理由。 “爱。” 好不容易找到的目标人物,正一脸呆滞杵在自动贩卖机前。以化妆修饰的一双眼睛瞪得斗大,踩着后跟的室内鞋跟破烂不堪。 “怎样?” 爱警戒心毕露的声音,与跟博听惯的声音天差地远。还在交往时的她毫不掩饰对博的爱意。 “听说你把朱音写的信丢了,真的吗?” 听见博的问题,爱露出嘲讽的笑容。她以涂着指甲油的指尖轻扯发丝。 “什么?你就来问我这种蠢事?” “你怎么能说这是蠢事?” “谁叫这件事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她抱起手臂,傲然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的眼神让博不禁脸色臭了起来。 “都出人命了,你说话还这么不庄重?” “因为她就是个外人啊。” “她可是你同班同学。” “她只是个跟我同班的外人。” “爱,我还真没想到你是这么狠心的人。” “这样喔。不过我们也分了一年,个性改变也很合理吧。” 爱对于博的挖苦仅是嗤之以鼻,左耳进右耳出。受不了仿佛没劲抢答的对话,博刻意踩了她的地雷。 “你啊,该不会是在嫉妒她吧?” “啥?” 她的声音这才第一次颤抖起来。原本毫不在乎的脸不耐烦地扭曲,博极为满意。 “因为朱音跟我在一起,所以你嫉妒她,对吧?” “蠢毙了,谁嫉妒啊?” “但若不是这样,谁会把别人写给自己的信丢掉?” 爱似乎被博慑服,咕噜一声吞了一口口水。伤到她了,没错,博很确定。大概是被博说中了,爱不发一语。博凑近她凝视着自己的双眼开口问道: “你现在还喜欢我吧。” 覆盖在粉底下的肌肤逐渐转红。她将脸别开博,隐藏湿润的眼眸。还差一把,博向前踏出一步,要给她致命一击。拉近的距离使得爱明显动摇。她从以前就拿博的脸没辄。 “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涂着口红的娇艳双唇抿成一字。当博趁胜直追朝爱伸出手时,背后传来不屑的声音。 “吼唷,真让人傻眼耶。” 第三者的声音让博冷不防转过头去。一看,桐谷美月就站在他身后。 “美月……” 仿佛外遇被逮个正着的女生,爱乌黑的双眼鬼鬼祟祟地左右转动。她的手用力握着自己的手腕,像是要隐藏自己的情绪波动。桐谷面无表情地望着两人,最后不可置信地重重叹了口气。 “爱,果汁我帮你买,你先回教室。高野同学与夏川同学还在等你。” “可是……” “我有话要跟中泽说,让我跟他独处一下。” 爱默不作声寻思片刻,最后点头答应。好孩子,桐谷笑道。在博听来她声音中的甜腻不像是对同性朋友的语气。 “那我先回去了。” 爱熘出博的阻挡,就要离开现场。博伸出手想要阻止,桐谷冰凉的指尖打断了他的动作。 “手别挡路。” 简短话语里蕴含明确的敌意。尖锐的敌意让博无意间耸起背嵴,挡在眼前的人正用宛如低于冰点的冷飕飕视线直望着自己。 “我恨死川崎了。” 桐谷噼头就是这句话,她面不改色。 “那种求哗众取宠的家伙烦死人了。” “说哗众取宠太过分了吧?在我看来她就是个普通的好女孩。” 听到博不假思索反驳,桐谷轻蔑地笑了。 “你真是天真到可悲。周遭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你把自己当成悲剧王子。你真以为川崎是真心爱上你了吗?” “你什么意思?” 主动告白的人是她,她当然喜欢博。博只想缔结自己居于优势的关系,如果朱音不喜欢自己,他不可能接受朱音的告白。 但实际上呢? 为什么朱音什么也没告诉博就自杀了?如果她真的喜欢自己,照理来说就会跟男朋友商量吧。博感觉脚底正在动摇,至今他视而不见的疑问一鼓作气涌上心头。难道说眼前的人握有深埋他心里已久的疑问的解答? “川崎在自杀那天给全班女同学都写了信,我也收到她要我去楼顶的信。爱也是,只不过爱把信丢了。” 博第一次听说。川崎朱音没留下任何话语就自杀了,这是校方告诉博的说法,然而桐谷美月却若无其事地推翻了这个认知。 吞下嘴里累积的口水,博说出他的疑问。 “写信给全班?所以有遗书吗?” “没有。只是找大家过去,不过看来当成一回事赴约的只有高野同学。” “可是我没收到那种信。如果朱音想在死前找谁过去,她不是该找我吗?” 若要决定临死前想见的人,理所当然会选择恋人,然而博却没收到信。爱与桐谷都收到了,可是她却没写给博。 “你怎么听不懂啊?” 听见博的反驳,桐谷焦躁地自言自语。她撩起长长刘海的手上,涂着跟爱相同色泽的指甲油。 “因为你在川崎心中就是不重要的人,比同班同学还惨。所以她才没找你商量。川崎她啊——” 桐谷伸出手指。等博惊觉时,吊在他颈部的领带已经在她的手中。像是系在项圈上的牵绳,桐谷使力扯起领带。她一脸得意地对博顺势凑到自己脸旁的耳根低语: “那家伙只是为了把爱踩在脚下才选了你。她执着的人是爱不是你。川崎为了把爱比下去而利用你,然后因为你没有用处了,就像这样被她干脆地抛弃。” ——因为朱音一直在学爱同学啊。 夏川的揶揄不经意从脑海中浮现。如果朱音是为了把爱比下去才跟博告白,那么朱音老是对爱耿耿于怀也就合理了。只是博无法承认,不想承认。 “这只是你的推测吧。” 领带被扯得更紧,两张脸贴得极近。博无法将脸从桐谷紧盯着自己的双眼别开。他觉得要是别开眼就输了,博绝不会对女生屈服,这是博的原则。 桐谷的手冷不防松开,被解放的领带尾端皱巴巴的。桐谷将黑发撩到耳后,静静吐了口气。 “你要当成推测也行。” 只不过啊,她继续说: “爱是特别的人,我无法忍受她被你耍得团团转。” 所以你别再接近爱了。撂下这句话,桐谷转身背向博。她在自动贩卖机投入硬币选了饮料。叩咚、叩咚。取物口发出两人份宝特瓶掉落的声音。茫然望着桐谷的博连忙抓住她的肩头,他无法单方面挨呛。 “喂,为什么我非得被你骂成这样?你哪来这种权利?” 纤细的手臂捧起宝特瓶,她轻蔑地哼笑: “从恶男手中保护喜欢的女孩,也是天经地义吧?” “啊?” 看到博的反应,桐谷难以置信地耸耸肩。她的双眼缓缓弯成弧形。 “我跟爱在一起了,所以我绝不会放过伤害爱的人。” 这句话是真的还假的?脑内一角有个自己试图要冷静探究她的真意,却又有另一个自己深信她所言不假。桐谷将一瓶宝特瓶塞给默不作声的博。这点小东西我还能请你。口气像是与耍赖的孩子过招,她递出了博没开口索求的饮料。 “川崎死前那天跟我告白,她说既然我都跟爱交往了,也要我跟她交往。” 朱音才不会这么说,博应该这么高声宣称,然而他的喉咙却毫无动作。说不定真是这样。朱音真的有可能这么说。被硬塞进手里的宝特瓶从博的手中滑落。干燥的水泥地上散落着细碎的水滴。 “我就跟你说了。” 语毕,她笑了出来。 “她执着的人是爱,不是你啦。” 第六章 死者不会说话 6.作答者:高野纯佳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 我也看到她跳楼的那一幕。 我知道的事情都直接跟老师说了。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我不认为朱音死于霸凌。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不可原谅。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谢谢校方的诸多关照。 我衷心感谢。 对高野纯佳来说,川崎朱音是重要的童年玩伴。双方的母亲是朋友,因此两人从懂事起就自然玩在一块。她们上同一间幼稚园、同一间小学、同一间中学,最后进了同一间高中。 “这个孩子太安静了,都交不到朋友。可以的话,希望你跟她好好相处。” 初次见面时,朱音的母亲这么告诉纯佳,摸了摸年幼女儿的头。当时的朱音非常怕生,无论去哪里都会紧紧黏在母亲的脚边。大概因为如此,纯佳只要一回想起孩提时代的朱音,脑海总是会浮出朱音母亲所穿的牛仔裤款式。 “朱音,我们来玩吧!” 朱音胆怯地回握纯佳朝她伸出的手。浑圆的小手紧握纯佳的指尖。感情真好啊,朱音的母亲露出了放心的微笑。太好了,她们成为朋友了,纯佳的母亲也笑着说。 朱音和纯佳的友谊顺利持续。你要成为一个在他人遇上困难时,会出手相救的好心人,顺着母亲这种教育方针培养下,纯佳长成了一个正直的孩子。内向交不到朋友的朱音与很会照顾人的好学生纯佳是绝配,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两人都是一起度过的。纯佳的母亲看到她们,都会表现出欢喜的样子,但纯佳很清楚自己的母亲为何因此欣慰。她单纯很得意,得意自己的女儿比朋友的女儿更加杰出。 纯佳醒来时,第一堂课已经上完了。平常会在六点响起的闹钟,今天识相地默不作声。纯佳只将手伸出棉被,把枕边的手机捞过来。打开通讯软件,里面有许多来自朋友的讯息。看到那庞大的讯息数量,纯佳稍微松了口气。太好了,今天也有人需要我。 三天前的星期五,川崎朱音死了,自杀身亡。这件事在学校引起很大的骚动,在假日紧急举办全校集会。校方在会上进行了针对霸凌的问卷调查,想要尽力查明真相。导师还来家里请没到校的纯佳填写问卷。 许多大人体贴失去童年玩伴的纯佳,宣称会为她延迟的授课进度法外开恩。尽管速度缓慢,源于同情的特别待遇仍一点一滴地治愈了纯佳受伤的心。 朱音的守夜在隔天星期六举行,是一场仅限亲属出席的低调丧礼。在朱音的母亲极力邀请下,纯佳虽然是外人但也参加了。抱着遗照的朱音母亲尽管看起来十分憔悴,她的双眼却像是雨后晴空,散发着清澈的光芒。 “纯佳谢谢你,谢谢你跟这孩子做朋友。” 朱音的母亲无论何时都很温柔,黑色裙摆下露出的双腿,跟纯佳记忆中是一样的形状。扶着相框的指甲,涂着薄薄一层米黄色的指甲油。大概是涂得太匆忙,仔细一看还有涂歪的地方,干燥的指甲油侵蚀了皮肤。 “她一定很感谢你,所以请你不要耿耿于怀。你恢复一如往常的生活,才是让阿姨觉得最欣慰的事。” 好的,纯佳点点头。喉头发疼宛如火烧,声音细如蚊蚋。纯佳与朱音的父母也有多年交情,因此她能轻易推测出两人复杂的心境。 ——朱音过世,你们也松了口气吧。 心中的私语想必已传达给朱音的母亲。她深爱着朱音,却也同样对她深感厌烦。 当从窗帘缝照进来的阳光缓缓变弱时,纯佳窸窸窣窣爬出被窝。今天是星期一,一周的开始。高中入学以来一直全勤的纯佳,作梦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像现在这样请假在家。平常这时间,第五节课已经结束了。 纯佳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向客厅。平日要上班的母亲今天向公司请假。我很担心纯佳,纯佳知道母亲曾这样告诉父亲。 “……抱歉,我睡过头了。” 纯佳朝母亲出声,正在看综艺节目的母亲慌慌张张起身。 “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可以继续睡啊。” “睡太久对身体不好,而且我饿了。” “这样啊,你想吃什么?你昨天没什么吃,肠胃应该很虚弱,帮你煮稀饭,好吗?” “嗯,谢谢。” 平常母亲会要她先把睡衣换掉,但这几天她没有过任何指责。纯佳一坐上椅子,身体就瘫在椅背上。没有梳理的头发蓬乱毛躁,但是她毫无力气整理。 “不要烫到了。” 母亲说完端出一碗鸡蛋粥。没入白瓷碗的鲜黄让纯佳胃口大开。蛋粥微微散发柔和的蒸气,稍微温暖了纯佳的脸颊,木汤匙一插进粥里,黏稠白米饭就陷入汤匙划开的缝隙。 “……好好吃。” 虽然很烫,母亲听到这多余的一句话,只是露出微笑。纯佳莫名感到难为情,继续安静地吃着粥。每当温热的粥通过食道,器官就会发出无声的哀号。纯佳一开口,就会有白色的雾气从嘴里散逸。 “纯佳,学校就等你想去再去吧。” “……好。” 自从朱音死后,世界就对纯佳很温柔,像是对待易碎玻璃艺品那般小心翼翼,大人把纯佳关进纯棉的牢笼里。你不需要受伤,他们说,你不需要面对心伤。 “纯佳真是好孩子。” 母亲的手散发出高级护手霜的香味。她的手在黑发上温柔滑过,而纯佳只是默默咀嚼着鸡蛋粥。母亲总是称赞纯佳是好孩子。纯佳的成绩单上总是只有称赞。守规矩、关心弱者,大家总是大力称赞轻易达成班长职务的纯佳是个好孩子。每当听到这些话语,纯佳的内心都会默默这样想。 假如我不再是好孩子,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回到房间,手机的新通知变得更多了。夏川莉苑。见到荧幕浮现这四个字,纯佳赶紧打开邮件画面。 “你还好吗?期待你回到学校。” 这年头大概只剩莉苑会用邮件传递讯息。由于父母的教育方针,她被禁止使用通讯软件。 “莉苑,你对朱音有什么看法?” 将讯息传送给对方之前,纯佳就亲手删除了输入的文字。星期五那天,在保健室的不只纯佳,还有莉苑和近藤里央。据说没什么交集的两人碰巧待在朱音坠楼的地点。相较于侃侃而谈的莉苑,近藤同学始终躺在保健室的床上。我第一次看到尸体,一脸惨白的近藤同学喃喃自语。纯佳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自己脑中闪过事不关己的想法,原来如此,原来朱音已成了人家说的尸体。 夏川莉苑对纯佳来说是特别的存在。她是个不平凡的人。她不加入女生的小团体,却也没打进男生的圈子里。她是孤独的,但是丝毫不显悲凉。跟任何人同行都不显怪异,独处看起来也很自然,夏川莉苑就是这样的人。 “老师是说这个座位吗?” 毕业旅行的第一天,上游览车时莉苑指着纯佳隔壁的座位,直视着她的双眼问道。毕业旅行的行动组别靠抽签决定,但也有人像细江同学和桐谷同学那样硬要跟别人交换,好让自己凑在同一组。 “对,是这里。” “哦。我坐窗边啊。” “要跟你换吗?” “没关系,我想看窗外。” 莉苑说完硬是挤进纯佳的腿与前方座位的缝隙,坐上靠窗的位置。她将背在身后的后背包放到腿上,从中取出京都观光导览手册。配色鲜艳的封面上印着积雪的金阁寺。根据学校发的手册,这是第二天团体行动时要去的地方。 “咦,纯佳同学你手上拿的,是英文的单字书吧?” “呃,对啊,没错。” 莉苑望向纯佳为了打发时间翻开的单字书,嘴巴噘了起来。老实说纯佳没有自信能和莉苑聊上太多,为了掩饰尴尬的气氛才带了单字书来。纯佳不是讨厌莉苑,但也不太会跟她应对。她全年级第一名的头衔固然让纯佳感到畏缩,但更重要的是夏川莉苑这个人太难以捉摸,让纯佳感到一阵宛如某种来路不明的物体当前的阴寒。 “毕业旅行时不可以念书,这个要没收。” 莉苑一把抽走纯佳手中厚厚的单字书。学校指定的单字书里有五千个左右的英文单字,毕业旅行结束后的隔周预定要进行单字测验,出题范围就是这本单字书。 “没收……” 我会很困扰,纯佳正想这样反驳,却被老师的点名声打断。老师确认所有同学都在车上后,这辆租来的游览车就从学校出发了。还要几个小时才会抵达京都,在这期间她该如何和莉苑相处?闲得发慌的双手毫无意义的压在前方椅背上,纯佳看向莉苑。 “夏川同学,你平常都怎么读书?” 兴致盎然地读着旅游书的莉苑停下了正在翻页的手。 “这个嘛,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就只有预习和复习。” “大概花多久的时间?” “看状况吧,必要时就花多一点的时间,纯佳同学呢?” “我?我还要忙社团,没有什么时间玩,所以有空就会念书。” “但也不用在今天这种日子念什么鬼书吧?难得出来玩。” 给你,莉苑将翻开的旅游书递到纯佳的鼻尖前。念什么鬼书,莉苑不带恶意的一番话,让纯佳感觉自尊心受到刺激。在莉苑心中,念书就是这么无足轻重。 “你有没有特别想去京都的哪里?我想吃吃看这家店的抹茶百汇,鲷鱼烧百汇也很让人心动。我打算买护身符给家人当礼物。不过会去的景点太多了,不知道该在哪里买。” 莉苑滔滔不绝。明明是早上,许多学生却很兴奋,游览车内气氛十分热络。莉苑唠叨的声音融入喧扰,不过即使嘴里吐出的音节混入周遭噪音,仍确实传入纯佳耳中。 “夏川同学有兄弟姊妹吗?” 会突然追问家人这个关键字,是因为纯佳从来没有听她提过私事。虽然莉苑总是开朗又多话,话中透露的信息量却少得可怜。 “我是独生女,伴手礼是给我爸妈的。纯佳同学你……有妹妹吗?” “没有,我也是独生女。” “好意外。我从很久以前就觉得纯佳很会照顾人,还以为你是姊姊。像是合班上课时,你都会去照顾到落单的同学,积极邀请对方加入。我每次都好佩服你,觉得你好伟大。” “咦?谢、谢谢。” 接连的赞美令纯佳害羞起来,视线不由得往下看。莉苑无忧无虑的声音所说出来的话,直击了纯佳私底下最希望受人称赞的点。 从很久以前开始,纯佳就对弱者很敏锐。班上总是有个性怯懦而无法打入团体里的柔弱学生。多数人会对他们视而不见,但纯佳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他们,因此纯佳会陪着她们。在对方交到别的朋友前,纯佳就像谘商师一样持续接纳对方的脆弱。从小学、中学乃至高中,纯佳都一直这么做。从小她就经常被人揶揄她正义感很强,但其实她心底并没有这么美好的情感。她只是不愿见到连怨言都不敢有的软弱孩子被人欺负。 “不过幸好我们班感情融洽,没有那种落单的同学。大家都有要好的朋友。” 落单,听到这个词的瞬间,纯佳的目光自然地看向眼前的人物。莉苑则一脸疑惑地轻轻歪了歪头。 “怎么了?” 我觉得你就是那个落单的人,纯佳当然不可能当面这样说,她仅是连忙摇头。 “没事。” “真的?” “嗯。” 大致来说,莉苑不太符合落单或没人理一类的词语形象。跟大家都亲近,但也跟大家都疏远,这就是纯佳对莉苑的印象。 “那、那个,我想问你……” “嗯?什么事?” “夏川同学的好朋友是谁?” “咦,这种事还用问吗?大家啊。” “大家?” “嗯,我跟大家都很好呀。” 纯佳觉得这回答仿佛小朋友一般,是看不清现实的理想回答。啊。莉苑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轻轻拍手,拍响的声音在纯佳听来格外傻气。 “不过我有特别想深交的人喔。” “是谁?” “你啊!” 被掳获了,为何自己的心头会在一瞬间闪现这样的感受?她的双眼闪闪发光,仿佛洒落了敲碎的星辰。夏川莉苑正在看着自己。她只意识到自己,正要给予自己特别的对待,这项事实让纯佳的心脏因优越感而振奋。 “我跟你毕业旅行在同一组也是有缘,我想和你变好朋友。” 噗嘻,莉苑发出独特的笑声。有人这样对自己释出善意,任何人自然都会感到开心。 “我也想跟你当好朋友。夏川同学从入学典礼开始就一直受人瞩目,毕竟你是新生代表嘛?我们学校分数又很高,能拿到第一名真的好厉害。” “哪会厉害啊。还有不要叫我夏川同学,感觉好见外,叫我莉苑就可以了。” 她小小的手心隔着上衣触碰纯佳的上臂。两人的距离为零,却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莉苑总是称呼大家名字,但仔细想想,大家只敢叫她的姓。莉苑,纯佳出声品味她的名字,音节听起来莫名甜美。 “莉苑,那你也叫我纯佳就好。” “你喜欢别人直呼名字啊?好啊,纯佳!” 刚上游览车时纯佳对莉苑感到的不自在,在这个瞬间已消弭于无形了。 星期二的早晨,纯佳也起得很晚,已经不是早上而是中午了。擦去因生理反应而出现在眼角的泪水,纯佳从衣柜中拿出制服。记忆中莉苑的身影和现在几乎没有两样。莉苑同样遭受朱音死去的打击,但是她仍然天天到校。夏川莉苑这个人聪慧得难以置信,也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她一定是勉强自己故作平静。 纯佳穿上衬衫及裙子。肌肤感到的凉意想必是下雨的缘故。摇曳长度一如学校规定的裙子,纯佳凝视着自己倒映在穿衣镜中的脸庞。哭肿通红的双眼实在称不上好看。纯佳使用房间里的梳子,将头发朝后脑杓向上梳。她的发量丰沛,一不小心发丝就会从手中垂落。用原本叼在嘴上的红色橡皮筋将头发绑紧后,颈边的皮肤被拉得紧实,也清爽许多。 久违的室外空气潮湿而沉重。现在是白天,电车内人影稀疏。纯佳在七人座的边缘落脚。平常这种空闲时间她会拿来背英文单字,但今天她实在没有那种心情。抬头往上看,上头挂着相同形状的成排吊环。吊环在尖峰时段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但在冷清的车厢内则半点用都没有。大家都知道要是因此嫌吊环没用而丢弃它,将是愚不可及的行为,但若将吊环置换成人,许多人却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而且自己也不例外。 ——那一天她抛下朱音,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她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至今仍活灵活现地残留在纯佳耳边。她给自己的信上画着精美的龙胆花。那抹宛如将夜色融入水中的鲜明湛蓝,被揉成一团沉眠在自己房间抽屉的底部。 喀啷。电车摇摇晃晃。广播报出的站名是离纯佳中学最近的车站。车门打开,一个低着头的女学生上了车,是早退吗?她小小的头上带着大大的耳罩式耳机,隐约流泄出来的低音仿佛心跳。咚、咚,不清不楚的节奏混进空气中震动着,纯佳无意告诫对方声音太大,仅是闭上了眼。当自己和那女孩穿着同样制服的时候,世界是一片和平。 “纯佳,一起回家吧。” 中学时,朱音和纯佳总是一起回家。藏青色制服外套配上红色格纹裙。朱音的外套稍微大了点,使她看起来更为单薄。 “牵手。” “遵命。” 朱音理直气壮地朝自己伸出手。纯佳耸了耸肩,像往常一样回握。 从以前开始,朱音唯独对纯佳有诸多肢体接触。牵手或勾手臂这类的行为,对她们两人来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朱音没有朋友。内向的她即使上了中学也和其他人没什么交集,到头来多半时间还是和纯佳腻在一起。尽管纯佳在一入学就加入的网球社过得很快乐,但是等拼大考时社团太多练习反而会成为阻碍。社团活动终归是社团活动,没有必要把它看得比自己的未来更重要。这样判断的纯佳在一年级的冬天退社了,那时朱音也一起退社。 “纯佳不在的话,社团没有任何意义。” 纯佳询问朱音退社的理由,她若无其事地这样回答。对一个人退社感到不安的纯佳来说,有朱音这个伙伴在让她受到了鼓舞。朱音绝对不会背叛纯佳,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和纯佳在一块。 喀啷。电车摇摇晃晃,此时纯佳才回过神来。那名中学生已不见踪影。车掌告知站名的声音从站台传来,这是离高中最近车站的前一站。挂在围栏上知名大型补习班设立许久的招牌上,爬满了深绿色的常春藤。以名校目标、第一志愿不是梦……简短标语的下方,罗列著号称是去年度实际栽培出来的合格人数。如果自己能平安升上大学,届时自己的存在是否也会成为加入这合格成绩中的一个数字?不管离开的人是川崎朱音还是高野纯佳,这世界是否都不痛不痒? 车门关上,电车向前行驶。随着离熟悉的风景越来越近,纯佳感觉自己的胃像针扎般地发疼。运送氧气的器官堵塞,肺中充满不舒服的空气。我快吐了,纯佳不由得低下了头。头好痛。潮湿的空气不断向下挤压着纯佳的身体。她感觉脑袋胀痛,仿佛世界渗入其中。纯佳为了确认脚尖的知觉蜷曲着脚趾头。蜷缩在乐福鞋中的脚趾,似乎还是完整的五根。 纯佳听见到站的广播声。她明明必须站起来,身体却像麻痹般动弹不得。她用手掌压着额头,发现比平常还要热。车门在沉默之后关起,电车再度出发,座位因车身摇晃而震动。当车站完全从视野中消失后,纯佳浑身没了力气。 “呼……” 吐出的气息难以置信地轻盈。隔着眼皮轻压眼珠,光的残影在黑暗中闪烁。她明明自己觉得有义务上学,快要接近学校时脚却自然不听使唤。强烈厌恶感从胃底涌上,意识和肉体背离,身体擅自拒绝了现实。我不想去学校,这种本能的排拒从何而来?一道柔和的嗓音扫过默不作声的纯佳耳际。 “骗子。” 纯佳马上知道那是幻听。因为那声音的主人,如今只存在于纯佳的记忆中。 “……朱音。” 纯佳暗自咬牙呼唤着童年玩伴的名字。想当然耳,没有得到回应。 纯佳逃也似地回家,母亲没有责备她。 “要喝红茶吗?你喜欢那间蛋糕店的饼干吧?我买回来想跟你一起吃。” 自从朱音死后,母亲明显地为纯佳担忧。即使纯佳对让母亲担心感到过意不去,却也没有能力像莉苑那样佯装平静。 母亲将茶叶放入茶壶中倒入热水,这段时间里纯佳动也不动缩在沙发上。说不定明天也踏不进校门。后天也是,未来的每一天,她说不定都会像今天一样想逃之夭夭。若事情发展成那样,她到底该怎么办?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办法上学了吗? “来,他们家红茶很好喝。” 母亲的声音打断闷闷不乐地反复思考的纯佳。母亲递给她倒有红茶的杯子,纯佳乖巧地接下。从出生到现在,纯佳没有一次拒绝过母亲给她的东西。像是生日时收到的圆领洋装、圣诞树下仿照流行吉祥物外型制造的布偶。 以及那天介绍给她、绝无仅有的童年玩伴。 “要吃饼干吗?” “好,谢谢。” 虽然一丁点食欲也没有,纯佳还是点头答应。她不想要白费母亲的心意。这款加入大量奶油的饼干很受欢迎,但今天的纯佳只觉得它是一块黏土。她的味觉从那天起就出了问题,但是纯佳没有跟任何人说,她不想让母亲更加操心。 “妈妈觉得纯佳想转学也没关系。” 母亲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纯佳抬起原本低垂的脸。 “转学?” “是啊,如果你想要的话。” 语毕,母亲拿起茶杯啜饮。 “你跟朱音感情很好吧?未来你进入学校,再怎么不甘愿也势必会想起她。如果你觉得这样太难受,妈妈认为也可以选择逃避。当然,前提是你想这么做。” “……好。” 纯佳的母亲总是努力尊重纯佳的意见,但是纯佳总是扭曲她的一番心意。妈妈一定希望我这样做,妈妈应该希望我这样处理……曾几何时纯佳执着的推敲成了束缚自己的枷锁,最终变成纯佳自我认同的一部分。纯佳是好孩子,在母亲心中永远是。 星期三早晨,纯佳被激烈的雨声吵醒。她微微拉开窗帘,看见水滴从半空中牵的电缆不断滴落。开在对面人家的紫阳花花瓣在雨水的濡湿下,色泽变得更加浓艳。一大片红色的花坛已经不是美丽,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查看手机,通讯软件收到一则讯息,是足球社的下届社长吉田幸大。看着那不忘顾虑自己的礼貌讯息,纯佳无意识地扬起嘴角。社团需要自己,这个事实让纯佳的心情稍微不那么沉重。讯息告知自己要前来探望,纯佳则回讯同意。 纯佳也收到邮件,是莉苑寄来的。自从纯佳不去学校以后,莉苑每天都会传些讯息过来。内容言不及义,或许那是她的关怀方式吧。 关掉手机,纯佳再度躲到棉被中。足球社经理,二年二班的班长。这是纯佳在学校架构中被赋予的明确立场。对纯佳来说,这些地位成了她行动的准则。职务这种东西,在确立呈现在外人眼前的自我形象时很管用。 “纯佳,你为什么会自愿当班长?” 大概在几个星期前,莉苑这样询问纯佳。自从毕业旅行以后,莉苑跟着纯佳与朱音一起行动的时间变多了。十分怕生的朱音最初一脸不满,但最后也接受了这个状况。朱音之所以能够容忍三人行动,主要还是因为莉苑的个性。胆子很大的莉苑时常积极找朱音攀谈,朱音似乎也败给了她,有天纯佳赫然发现朱音已经跟莉苑熟到会直呼名字了。 莉苑和朱音在放学后,总是会相亲相爱等纯佳社团活动结束,然后纯佳再跟他们会合,三个人一起回家。据说三个人形成的人际关系最容易破灭,但在纯佳看来这个例行公事却很值得欢迎。只跟朱音相守有害无益,没错,她其实心知肚明。 “你是想问当班长的原因?硬要说的话算是做惯了吧。因为我从小学开始就经常担任这类职位。” “哇,你真了不起。我就没当过。我最喜欢当生物股长。” 听见纯佳的解释,莉苑一脸敬佩地点了点头。朱音则耸肩。 “纯佳和莉苑不一样,是好孩子。” “我也是好孩子啊?只是你看不出来。” “你还真敢自夸。” “谁叫我不自夸就没人夸了呢。” 朱音和莉苑聊天的节奏很快。即使是平常不太爱跟别人说话的朱音,在莉苑面前也会变得多话。她大概也对莉苑没什么心防。 “朱音中学时担任什么股长?” “我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只会做别人推给我的工作。” “这样啊,原来朱音从以前就比较被动啊。” “因为我不是很喜欢跟其他人有所牵扯。” “但你不是原本跟纯佳一起加入网球社吗?朋友应该很多吧?” 听见莉苑的问题,朱音转头朝纯佳瞥了一眼。她直直垂下的黑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丰沛的发丝之中透出一点点耳壳。纤长的睫毛上下晃动,朱音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睛。 “我的朋友只有纯佳而已。” 语气别有弦外之音。纯佳无谓地整理起衣领,确认最上面的纽扣有紧紧扣好。衬衫微微压迫喉咙使得纯佳难以呼吸,但这种窒息感反而让纯佳的心灵获得解放。 莉苑轻轻往前探出。 “朱音你一直和纯佳在一起吗?从小时候开始?” “对啊,因为我们是童年玩伴。” “高中也特地选择同一间?” “对,纯佳陪我来考这间。” 是喔?莉苑睁圆了双眼。对不排斥单独行动的她来说,配合他人决定前途似乎是非常难以理解的行为。 “为什么啊?” “那是因为……” 纯佳吞吞吐吐起来,朱音挽起她的手臂。手臂、手肘、指尖。长袖衬衫将朱音从肩膀到手腕的肌肤完全包复住。寒意尚存的这个季节就不用说了,然而到了盛夏她也绝不会在外穿上短袖。朱音只会在纯佳面前坦裸肌肤。纯佳一脸苦涩地俯视强行依偎在自己身上的朱音。抬起双眼仰望纯佳的朱音,嘴角扭曲出一个笑容。 “因为纯佳喜欢我啊。” 室内对讲机总是会响两次。吵闹的足球社三人组只把慰问品递给纯佳就走了。在极其普通的塑胶袋中,装着超商卖的极其普通的布丁。或许是想隔着门远望外头的景色,也可能是不舍动身离去的三人,纯佳手搭上门把正要锁门,却又转念再次打开了门。开门的瞬间,挂在手腕上的塑胶袋沙沙作响。那一刻,三人之中有一人察觉动静回头,是一之濑佑介。两人四目相交。会这么想一定不是纯佳的错觉,他故作虚无的眼神明显浮现轻蔑之意,和其他两人都不一样。他注视的是不同的事物。难道他发现了吗?发现朱音的死和纯佳有关的事实。纯佳的呼吸变得粗重。心脏怦通怦通跳得飞快,声音缓慢从左胸逼近,最后剥夺了纯佳的听觉。像是要阻隔外面的空气,纯佳奋力关上门。挂在手腕上的塑胶袋不知为何异常沉重。 “纯佳,学校打电话来。妈妈接可以吗?” 对于母亲的询问,纯佳不置可否回了一声。自从上星期五以后,导师每天晚上八点都会打电话来确认纯佳的状态。接听电话的多半是母亲,纯佳几乎没接听过。纯佳双手抱膝坐在沙发上,吃起人家送的慰问品布丁。放在塑胶袋里的塑胶汤匙,比起家里的汤匙扁平。纯佳凝视着布丁杯思索该如何完美食用滴落的焦糖酱时,她听到母亲比平常更高亢一点的声音。 “老师特地打来,你跟她说一下吧。” 布丁还剩一半,纯佳接起老师的电话。好一阵子没说上话,但纯佳跟老师也无话可说。对于另一端的贴心慰问,纯佳回以好学生的模范回答。我没事。谢谢老师。我很好。很抱歉让您担心了。纯佳流利的对答让老师松了口气,声音也跟着软化。 “抱歉,老师什么忙也帮不上。好朋友在你面前过世,明明你才是最难受的人。” “老师为我做了很多,我获益良多,请不要说自己没帮上忙。” 客套话让话筒彼端的老师吸起鼻子。她的声音颤抖,似乎正在哭泣。 “谢谢,你真的是好孩子,还会为我这样的老师着想。班上的同学都在等高野同学来学校上课,请你不要责备自己。这件事情完全不是你的错。” “……好的。” 结束一如预期的对话,纯佳将话筒归回原位。讲完了?听见母亲的询问,纯佳只是点点头。她将剩下一半的布丁连同容器扔进垃圾桶,回到自己的房间。母亲什么也没说。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许多大人都没有责备纯佳。错不在你。你失去挚友想必很悲痛。她知道大家七嘴八舌的话语都没有别的意思。但她还是会忍不住会想,如果这些人知道自己有罪,还会称呼纯佳“好孩子”吗? 这是以前的事了。距今大约两年前,纯佳和朱音还是中学三年级。她们从小一起念书,两人成绩都很好。老师说她们绝对能进明星高中,于是她们选定相同志愿,也就是现在纯佳在读的高中。纯佳的母亲对这选择大表赞同。这间学校入学分数高,去名校的人又多,没有不良学生,她认为这间学校正适合自己的女儿就读。 对纯佳来说,前途这种东西只是照着母亲铺设的道路前进。只要遵从别人鉴别出来的正确道路,就不会犯下太大的错误。在众多可能中一个个精挑细选仅是浪费时间,当然是一开始就选择别人认证过的第一名最好。这是纯佳基本的思考模式,也多亏了这种个性,纯佳未曾顶撞过母亲。 “纯佳你选这间应该不错吧?这间学校把重点放在培养语言能力,听说毕业旅行是去国外!” 一名同班同学对她这么说。时间是在中学三年级的一月,大考临门的时期。她给纯佳看了附近私校的招生简章。尽管入学分数略逊,这间学校重视活动与校外教学的办学方针,在纯佳眼里相当迷人。这间或许不错。她会冒出这个念头,想来是厌倦了漫长的备考生活。私立高中的考试比公立高中早举行,换句话说,考私立高中的话能更早从课本中解放。再说刻意就读低于自己程度的学校,称霸校内排行榜推甄名校也是可行的办法。即使这念头只是个突发奇想,纯佳仍深深觉得是个好主意。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只有她们两个走在路上,肩并肩走在以护栏区隔出的人行道,还剩下一点空间。纯佳打开手册,用若无其事的口吻开口说: “我觉得这间高中也不错。” 纯佳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朱音的表情。上一秒自在和乐的表情在下一瞬间凝结。撑大的瞳孔里漆黑一片,像是看不见前方的夜道,洋溢凄惨的气息。 “你认真的?” 纯佳无法隐藏自己对朱音的冰冷语气有多不解,她还以为朱音会支持自己。 “什么意思?” “你真的打算去念那间高中?我们不是约好要上同一间高中吗?” “没有啊……我只是突然有这个念头,还没认真决定。” “你有必要在这个时间点告诉我突然想到的念头吗?我高中也想和纯佳念同一间学校,已经决定好第一志愿了。你这种想法在我看来,完全是不把我的心情当一回事。” 纯佳已经看惯她气愤别开的侧脸。她一发起脾气,就不让对方看到她的脸。埋在围巾中的黑发,像挤出的鲜奶油般呈现蓬松的轮廓。 “抱歉,我太轻率了。” “这种事没什么好道歉的,我只是很惊讶纯佳居然是这种人。” “哪种人?” “会立刻背叛我的人。” 没这回事,纯佳虽立即否定,朱音不改冷漠。她一发起脾气就很棘手。透过长年经验了解这点的纯佳牵起她的手,企图讨好她。 “真是的,朱音你干么吓我。刚才真的只是我突发奇想。我只是不想再念下去才会这么说。” 她用力握住朱音的手,朱音才终于看向她。两人没戴手套,裸露在雨雪中的手一样冰凉。双方的体温都很低,无法察觉对方的肌肤多寒冷。要是能分享热度,逐渐温暖冻僵的手指该有多好,然而朱音却甩开了纯佳的手。 “听说朱音试图自杀。” 就在那天晚上,母亲通知纯佳。那时纯佳刚洗完澡,正在用吹风机仔细吹干长发。听到母亲异于往常的语气,纯佳急忙打开客厅的门,正好一脸苍白的母亲眼神交会。面对慌了手脚的母亲,纯佳冷静地询问: “麻烦再说一次。” 还没擦干的水珠一点一滴自发尾滑落。在家穿的灰色连帽上衣晕开了好几个黑点,仿佛雨水打湿的痕迹。 “听说朱音试图自杀。” 干燥双唇吐出来的话语,与刚才纯佳听到的一模一样。朱音。自杀。她实在无法接受现实消化这两个关键字,反而想当作异物吐出来。 “真的吗?” “对,现在好像住院了。他们家打过来,希望你现在去见她。” 在睡衣外披上大衣的母亲递给纯佳羽绒外套,打电话来的人应该是朱音的母亲吧。 “你爸会开车载我们,我们一起去医院吧。” 母亲静静地将手安在纯佳的背上。将拉链拉到顶端,咻地一声,拉链发出宛如暴风的声音。 朱音住的医院是当地规模最大的大学附设医院。四楼的走廊走到底,离护理站最远的那间就是朱音的病房。那是一间单人房。朱音躺在纯白的病床上,用严厉的眼神看向这里。 “抱歉,纯佳。这个孩子说什么都想见你……” 朱音的母亲哭哭啼啼。纯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对她微微点个头。咕噜,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晰。 “妈妈,我想跟纯佳单独说话。” 听见朱音的指示,她的妈妈直说好,头点了一次又一次。 “纯佳,可以吗?” “啊,可以,没问题。” “真抱歉,纯佳你真是好孩子。” 对朱音母亲憔悴的模样于心不忍,纯佳的双亲将她带到病房外。朱音的父亲今天大概也身处遥远的他乡,他任职于大企业,于数年前只身前往外派地点。 “这么晚了还叫你出来,抱歉。” 确认房内只剩两个人后,朱音静静起身。她的左手手背悬挂着点滴,左手腕则包着白色绷带。不知道躺在底下的伤口,又是什么形状? “听到你自杀未遂,我吓了一大跳。” 纯佳的话似乎触怒了朱音,她别过脸。摆在床边的柜子里还没放置任何东西。 “是我妈大惊小怪,我不过是在浴室割腕。” “这样阿姨怎么可能不会吓到?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咔啦,朱音的头不自然地歪斜。她的动作平板如机械,像是个坏掉的机器人。透过刘海的缝隙能看到她的一双眸子。瞳孔睁大,双目漆黑,就跟纯佳在回家路上看到的一样。 “因为我不想活了。” 她如此宣称。这席直白过头的话语震慑纯佳,令她哑口无言。朱音没有把目光从纯佳身上移开,蠕动干涸的双唇谴责起纯佳。 “听到你要念不同的高中,我就不想活了。” “就为了这点小事——” “这才不是小事。” 朱音淡漠的声音打断了纯佳的话。她吊着点滴的左手微微握起。看到深深刺进皮肤里的针,纯佳有股闭上眼睛的冲动。光是用想像的就觉得皮肤表面隐隐刺痛。 朱音开口: “我不能忍受和纯佳在高中分隔两地。” “我们住那么近,算不上分隔两地吧。” “哪里算不上?要是去了不同学校,绝对无法像现在这样待在一起。我可是想永远当纯佳最好的朋友啊。” “哈……” 无意识的叹息,不知为何成了类似嘲讽的声响。朱音面无表情,用左手将枕头挥向地板。纯白的枕头碰撞到地板,点滴架因为撞击而摇晃。危险,纯佳心里才这么想,身体马上动了起来。她双手撑住点滴架,好不容易才没让它倒塌。朱音手背上插着的点滴管只有微微晃动。 “……纯佳你老是这样。” 朱音把枕头丢在地板上不管,低声嗫嚅,接着缓缓弓起背,身子呈现向前倾倒的姿势,双手遮住自己的脸。 “老是怎样?” “最后总是会为了我行动。” 朱音的声音掺杂着细微的哭声。听着她吸鼻子的声音,纯佳不加思索从口袋拿出卫生纸。朱音右手依旧遮着脸,仅朝纯佳伸出左手。纯佳以为她要拿卫生纸,岂料那只手却强行将纯佳的手拉向自己。正当她反应过来,卫生纸已经掉到地上。朱音紧紧抱住纯佳被她拉过去的身体,暖呼呼的体温就像小孩子一样。 “纯佳,我不要跟你分隔两地。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不能接受和你分开!” 朱音一反刚才冷淡的态度,像个耍赖的孩子哭喊。她口齿不清地连连呼喊着纯佳的名字。 “纯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很任性,也知道应该要支持纯佳选择的出路,但是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太任性了。我这种人还是早点死了算了。真的很对不起,我总是扯纯佳的后腿。对不起。” 纯佳怎么有办法甩开紧紧揪着自己的手?可怜的朱音,从以前就没有朋友。一直以来能够帮助她的只有纯佳一人。朱音是为了纯佳企图自杀,她就是如此地深爱纯佳。 怦、怦,太阳穴的血管正勐烈跳动。纯佳抚摸哭吼的她的背嵴,感觉自己的内心正逐渐洋溢晦暗的喜悦。可怜的孩子。她们明明同年也在同样的环境下成长,朱音却跟纯佳截然不同。她不坚强、脆弱,又孤孤单单。 全世界只有自己能帮助她。 “你用不着道歉。反倒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擅自改变志愿。” “别跟我道歉。全是我不好,你没有错。” “你不要责备自己,是我不对。我还是会选择和之前同样的志愿。我们一起考上同一间高中,一起上学吧。然后像现在这样每天一起回家,你说好吗?” “……真的?” 朱音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眼瞳中散发出光芒。真的!纯佳用力点头。朱音皱成一团的表情马上变得柔和。纯佳轻轻拭去她眼眶滑落的泪水。 “我跟朱音从今以后也永远是朋友。” 如果人生有所谓的分歧点,自己的分歧点一定就是这里。纯佳如今明白了这件事情。因为这起骚动,纯佳跟朱音报考同一间高中,此后两人也都顺利录取。无论是为制服量身还是参加入学说明会,两人都是一起行动。要步入新环境果然需要勇气,此时身边有熟人陪伴给了纯佳信心。学校规定的制服很适合气质娇柔的朱音。无论是中学或是高中,她总是穿着和纯佳相同的制服。上同一间学校就是这么一回事。 “高中生活如何?” 开学过后几天,正在准备晚餐的母亲这样问纯佳。纯佳含煳其辞,母亲轻抚她的脑袋瓜后接着说道: “朱音只有纯佳,你要好好和她做朋友。” “好。” “要当个在他人遇上困难时,会出手相救的人喔。” 母亲的话语宛如诅咒,一道束缚纯佳的美丽枷锁。她至今说过的话未曾有误。她总是给纯佳提示正确的方向,因此纯佳出于理性判断遵守母亲的话。 朱音自杀未遂,都要怪自己思虑不周。忽视对方的突发奇想,践踏了朱音的心意。纯佳再也不想重蹈覆辙。朱音没有纯佳就活不下去,因此纯佳必须支持她。绝不能对软弱的孩子弃之不顾。因为纯佳是好孩子。 “我不想活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纯佳一见到手机荧幕这行讯息,就会忍不住叹气?纯佳来到朱音的家,她今天也割腕了。白皙的皮肤上出现大量红肿割痕,如成群结队般密集的红线,今天也增加了新的伙伴。血液从裂开的地方渗出。 “你又割腕了?” 听见纯佳的问题,朱音默默点头。纯佳使力把抽抽噎噎的朱音手臂拉近自己,帮她处理起伤口。 “不要再这样增加自己的伤疤了。你这样毕业旅行怎么办?你敢进澡堂吗?” “不要紧,只要说生理期来,就能用单人浴室。” “问题不在这里,是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可是我没办法忍耐。” 朱音是软弱的孩子,无可救药地软弱。明明在优渥的环境下长大,却特意自己找自己麻烦,然后忧惧现实。或许她就喜欢沉浸于不幸之中。 一年级和二年级的时候,她们两个人都是同班。在分班过后的第一个星期,一起行动的小团体大致就成形了。隶属静态活动社团的学生转眼间就凑在一块,而纯佳则是置身远处眺望着他们。纯佳身边有朱音,纯佳和朱音总是出双入对,周遭的人自然判断她们感情很好。纯佳与朱音并非无法融入班级,她们只是没有其他特别亲近的人。 随着时间流逝,朱音的毛病也跟着恶化。不想活,我不想活了,她不知道说过多少次。每当讯息传来,纯佳就会去找朱音。我永远站在朱音这边,每当朱音听到这句制式台词,就会露出满足的表情。 即使到了夏天,朱音仍坚持穿着长袖衬衫,大概是想遮盖割腕痕迹。但两人独处时,她就会把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上。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卷起袖子比较凉快。”朱音笑着说道。 你根本是想逼我看伤疤,涌至纯佳喉头的这句话,她一次也没有说出口。她可以想见要是说了这种会伤害朱音的话,又会引发麻烦。 两个人关系的转机,是在二年级的毕业旅行之后,此时莉苑成为她们的伙伴。朱音在莉苑面前绝对不会露出手腕,也不会把死意挂在嘴上。已经受够了朱音负面情绪的纯佳,很高兴自己的校园生活多少获得了一点改善。 “高野同学,你数学好吗?” 几个星期前,细江同学向自己搭话。那是在第二节到第三节课之间的短暂下课时间。两人座位一前一后,细江同学光明正大地把手靠在纯佳的桌子上。 细江爱和桐谷美月这两个人起初就与班上格格不入。有一部分可能是因为她们原属于运动社团,但最大的因素大概是两人的外貌过于艳丽。这间学校很多乖宝宝,这两人无视校规的穿着打扮实在太过显眼。 班上土气的女孩对她们恨之入骨,大家尤其排斥细江同学,大概是因为她和男同学很要好。班上许多女同学都把跟异性交谈,讲成是在讨好他们。纯佳听过好几次细江同学的坏话,而在那些守规矩的女同学看来似乎真是如此,然而纯佳却很向往这两个人。无论是中学时代或升上高中,纯佳忙着照顾朱音,从来没交过男朋友。真希望我能成为她们那样的正妹。真希望我能跟她们两个当朋友,她原本暗自心怀这样的愿望,想不到对方竟然主动伸出友谊的手。 “你解开刚才课堂上的问题了吗?我都搞不懂。”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我教你?” “真的?哇,我好高兴。我开始觉得自己赶不上课程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刚才上课时说到……细江同学边说边递出笔记本。她的笔记整理得意外干净俐落,纯佳心想她说不定个性其实很一板一眼。 解说题目没有花多少时间。纯佳自己本来也就卡在这题上。当纯佳说明完解题关键,细江同学坦率地向她道谢。 “你真的帮了大忙,我一定要报答你。” “不用啦。” “别这么客气嘛,但你要再教我喔。高野同学很会教人呢。” 细江同学露齿笑了出来。形状姣好的眉毛略为上扬,画了眼线的眼睛和善地眯起。大肆敞开的上衣隐约可见荷叶磙边的红色内搭。清楚浮现的锁骨凹陷处,映着小小的阴影。 “你们两个在开读书会?真不错。” 插入对话的人是刚才还在看书的桐谷同学。她将手臂放在细江同学肩膀上,双唇上扬轻声笑了出来。 “要答谢的话,要不要去站前的咖啡店?请她吃那边的蛋糕吧。” “好主意。不愧是美月,脑子真灵光。” “好说好说。” “所以喽,高野同学你今天放学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吃蛋糕吧。” 纯佳感觉到周遭女生的视线刺向自己。高野同学该不会要跟那两个人一起行动吧?纯佳也知道这是幻听,然而她还是不敢答应。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露出心领神会的模样对看。人家明明是好心邀请她,明明只要一口答应就好。思考绕来绕去,就是开不了口。为什么?为何?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软化了纯佳凝结的双唇。 “选我选我!我也想去!” 莉苑精神饱满地举起手,冲进三个人形成的圈子中。被莉苑的行为逗乐的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真难得夏川同学会说这种话。之前找你去唱歌,你还不去。” “我是音痴所以才会拒绝,但吃蛋糕尽管找我!” “我先说好,我只请高野同学一个人。夏川同学你要自己付钱。” “好的!” 对话散发出亲昵的气氛,让纯佳感觉到自己原先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莉苑总是夸口自己跟全班都很要好,或许还真的没说错。 “纯佳你也会去吧?今天不是没社团?” 会啊,这次她终于能讲出声来。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队看一眼,接着再次露出笑容。 与细江同学等人的约定让纯佳感到兴奋期待,但她在放学后还有非做不可的事。吃完午餐后的休息时间,朱音一如往常盘据在自己附近的位子。纯佳忐忑不安地跟她开口,“我今天不方便一起回去,所以你先回去吧。” “为什么?有社团?” 正在滑手机的朱音视线没离开过荧幕。食指与无名指无谓地交叉起来,纯佳斟酌起用字,尽可能避免刺激朱音。 “呃,我……跟朋友约了要一起去吃蛋糕。” “朋友?” 此时朱音才终于停下操作着手机的手。抬起头的她,眼神充满攻击。 “朋友是谁?” 冷冰冰的声音催促纯佳回答,她勐然别开视线。 “细江同学她们。” “哦,细江同学啊。你们之前就很要好了吗?” “也没有啦。” 到底为什么,纯佳会觉得自己好像情侣在为出轨辩解?跟其他朋友出去玩,明明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朱音撑着脸颊,眉头皱了起来。她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视线又回到荧幕上。 “明天呢?” “咦?” “明天没办法一起回去吗?” “可、可以啊,不过你得像平常那样等到社团结束。” “那就好。” 出乎意料地,朱音说了这些话后就轻易让步了。纯佳原本还很担心会不会跟她起口角,现在内心松了口气。就算是朱音,都到了高中生的年纪,总不会幼稚到因为纯佳跟其他朋友来往就动怒。获得朱音的准许后,纯佳那天成功带着神清气爽的心情在放学后出游。跟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聊过以后,就会发现她们并不可怕。好想跟她们两人拉近距离,好想创建新的友谊,这些纯粹的欲望开始在纯佳心中萌生。 朱音开始变得不对劲,是在隔天之后。 我好像看过这东西。对于她新买的铅笔盒,纯佳起初的印象是这样,明天与后天也是。她开始一步步更换自己的私人物品。新锐创作者设计的手机壳、看起来像杂志报导过的猫型发饰。挂在手腕上的水蓝色大肠圈、绣着商标的袜子。分开来看全都是极为常见的配件,然而纯佳对这些东西全都有印象。 “感觉朱音变得好像爱。” 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莉苑对着当事人指出纯佳心怀已久的异样感受。一开始纯佳以为是巧合,但现在的朱音明显在拷贝细江同学的私人物品。不对,不只是私人物品。她之前衬衫都是乖乖扣到第一颗扣子,现在却敞开到能看见锁骨的高度。裙子也缩短,发色染成微微的褐色。简直就像细江同学那样。看来有这种印象的人不只是纯佳一个。脸上挂着纯真笑容的莉苑眼中,倒映着脱胎换骨的朱音。做了这么多改变仍能维持清纯的气质,某种程度上或许算是朱音的一种天赋。 “会吗?只是碰巧打扮得像吧?”朱音冷淡地回答莉苑的问题。 “这样啊。”明明不可能有这种巧合,莉苑却也干脆地不再追问。 “升上高二,我也想尝试各种改变啊。” 说完她用吸管喝起铝箔包里的红茶,那是细江同学昨天喝过的期间限定群青茶。朱音把一模一样的商品放在桌角,露出微笑。 “这好难喝啊。要不要喝喝看?” 不用,纯佳摇头。朱音虽然不满地噘起嘴,在旁边的莉苑一把抢走铝箔包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朱音在模仿细江同学。这个事实已毋庸置疑,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也毫不隐瞒她们对朱音的不悦。 足球社社办位于操场的边缘。纯佳在社办一边处理经理的工作,一边拿出手机。记录日志的作业很有趣,但一直做同样的事总是会腻。对了,今天朱音喝的群青茶,莉苑倒是赞不绝口,看来她味道的喜好比较极端。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虽然没有多大兴趣,纯佳还是基于打发时间的心态,在社群网站的搜索页面输入关键字。 “群青茶好雷,这什么味道。”、“买到午休要喝的期间限定的群青茶了,味道还可以。还买了芭乐口味的软糖。”、“今天买的群青茶甜到倒弹,只有蚂蚁喝得下去。” 列出的大量发文中,有一则含照片的发文吸引了纯佳的注意。 “午餐买了群青茶~我说很难喝,朋友居然喝得津津有味,好好笑。” 文章底下放了一张图。那是张拿着铝箔包的照片,手腕上戴着水蓝色的大肠圈。不会吧?纯佳为闪过脑内的预感露出苦笑,打开发文者的帐号。写着“akane”的帐号名底下,附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高中女生。每天都很开心。 将画面向下拉,可以看到她几乎天天发文。每一则贴文都有照片,构图随处可见熟悉的校舍与制服。看到所有的照片里左手腕都藏得好好的,纯佳非常笃定这就是朱音。 “去染了头发,不知道这样有没有比较像她?” “我好爱这个大肠圈!跟她同一个!” “今天买了新的铅笔盒!在店里一直找不到害我晃了好久。” “今天与好友出去,每天都太幸福了,好可怕。” “跟朋友一起来咖啡店吃蛋糕,巧克力塔好好吃。” “今天朋友帮我庆生。谢谢大家!你们是最棒的死党。” “学校办校外教学。我们班同学感情太好,反而很可怕。” 这是什么?读着读着,纯佳的眉头越锁越深。她发表的内容确实与现实中的朱音相通。染头发、买大肠圈、换铅笔盒,然而其他内容却大大偏离现实。 首先是她说跟好友出去的那天。那天纯佳跟莉苑两个人去了电影院。由于朱音大概不会对内容有兴趣,她找了莉苑。接着她发文说去咖啡店的那天,实际上去了咖啡店的人是纯佳。她跟细江同学、桐谷同学与莉苑总个四个人一起出去。点了巧克力塔的人是细江同学。生日时有朋友帮忙盛大庆祝的,是隶属静态活动社团的石原同学。校外教学的确是以整班为单位分组野外炊饭,但因为整班人的感情也不是特别好,只有一部分的人玩得很开心。 朱音的发文把这一切都美化了。她撷取了其他人校园生活中美好的一面,七拼八凑组成了新故事。她的帐号似乎有网友,偶尔有人会回应她发表的内容。 “好羡慕喔,我讨厌现在的学校。” “akane朋友真多。” “巧克力塔看起来好好吃。” “你的大肠圈超可爱的!” 好羡慕。好棒。对于这些赞美自己发文的留言,朱音回复的口气看起来被奉承得很开心。她对外人展示纯属虚构的校园生活,受到称赞而快乐不已。若不这么做,就无法维持自尊心。纯佳的视线在不知不觉中多了同情。就在此时,她正好又发了新讯息。 “死会了!告白时虽然很紧张,现在我好开心。” 朱音跟中泽博开始交往的八卦,转眼间就传遍学校。随着朱音的心情越来越好,细江同学的心情却急速下降。 “去染了头发看看。不知道这样有没有比较像她?” 纯佳又看了一次社群网站上的发文,心里更加确定。朱音对细江同学有异常的向往。当事人虽然装作没这回事,执着到这程度还否定才有鬼,朱音就是想成为细江同学。 要是继续跟朱音来往,自己会不会也被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讨厌?她们会因为我跟那种女孩朝夕相处而鄙视自己吗? 纯佳其实也不想跟朱音朝夕相处。纯佳明明为了她鞠躬尽瘁,她却只为了自己的幸福而任性妄为。纯佳也想要男朋友,一直以来她拒绝告白,都是因为她得照顾朱音。因为朱音说她失去纯佳就活不下去了,所以这些她全都忍了下来。纯佳是个好孩子,会帮助弱小。可是当好孩子陷入弱势,不就没有人帮忙了吗?那么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跟朱音朝夕相处?差不多该让我自由了吧! 在此之前她压抑在心底的感情,一口气爆发了。紧箍咒消失了,被理性层层覆盖的真心话浮上台面。 ——我恨死朱音了。 承认这点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轻松起来。 “朱音就麻烦你了。” 在数学课开始上课前跟中泽说的这句话,完完全全出自于纯佳的真心。换你去当她的保母,纯佳其实很想丢给他这句话。 “纯佳,我不想活了。” 夜晚的孤寂让她的话更显沉重。这是朱音不知道说过几次的求救讯号。隔着机械传来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是在哭泣。纯佳坐在房间的床上,重重地吐了口气。 纯佳在今天放学后拒绝了朱音的邀请。今天可以一起回去吗?我想去一个地方。她一派光明正大说出来的话,让纯佳在心里哑口无言。自从跟中泽交往后,朱音开始跟男友一起回家。所以纯佳自己觉得这个责任已经落到中泽身上了。难道说交了男朋友以后,朱音还是不肯放过纯佳? “那你为什么要打给我?怎么不去跟男朋友谈谈?” 回答的声音自然带刺起来。话筒传来朱音屏息的动静。太过分了,震动的空气勉强形成声响。她那故作软弱的态度,让纯佳的忍耐到了极限。 “朱音你到底是怎么搞的?老是把想死挂在嘴上还装腔作势地割腕,明明就没有半点死意。你只是在利用我,因为只要你这样说我就会随着你的意思行动。” “不是啊,我——” “哪里不是?你至今以来活得都很轻松愉快,因为有人会照着你的意思行动。每一次都是我特别为你做这么多,为连高中都换一间。在班上也跟你在一起。而你又为我做了什么?夜深人静的时候,硬是要把我找出来,成天说自己很痛苦,摆出全世界你最不幸的嘴脸。所以呢?我难道必须永远乖乖听你的话去做?” “我不是这个意思——” 朱音的哽咽传入耳中。她从小动不动就掉泪。纯佳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朱音个性柔弱,但她错了。朱音爱哭,是因为她知道一哭纯佳就会来帮她。她只要装作软弱,把自己当成正义使者的那个女生就会如她的意。 在朱音心里,眼泪是种武器。 “你既然不想活,那就快点去死啊!” 纯佳一时冲动喊出这句话,直接挂掉电话。这是在朱音死前一天的事。 隔天朱音没来上课。纯佳心里虽然还介意着昨天的对话,却丝毫没有主动道歉的意思。纯佳要是让步,只会重蹈覆辙。 “因为你要我去死,我今天要去北栋教学大楼楼顶跳楼自杀。对不起,至今给你带来许多麻烦。我很喜欢纯佳,但既然你要我去死,我就去死。永别了。” 第七节体育结束一回到教室,纯佳就在自己的桌子里发现这封信。那是从小看惯的字迹。寄件者是朱音,第二张信纸用彩色铅笔画着蓝色龙胆花。 说真的,纯佳很愤怒。大老远跑到学校要传达给她的讯息,居然是这种拐弯抹角的指责?说到底朱音是在勒索纯佳,就跟中学的时候一样。该让步的人是你,她以自己的生命胁迫纯佳屈服。天下哪有这种道理,纯佳已经不再为朱音而活了。 细江同学正紧盯着镜子看,纯佳朝着她的背搭话。 “细江同学。今天一起回家吧。” 她这是要给朱音一点颜色瞧瞧。自己可以如此轻易地跟朱音异常执着的细江同学交谈,可以跟她同行。这是试图用扭曲的形式控制他人的朱音绝对学不来的健康交友方式。纯佳把右手里的信捏烂,那股触感带给她无限畅快。 “真难得高野同学会主动找我。” 踏在归途上的细江同学,步幅比纯佳略短。尽管她的一步很小,相对地踏步的速度更快。 “美月她忘记作业被老师找过去,没办法一起回去。我原本还打算一个人回家,所以你约得正好。不找夏川同学吗?” “莉苑好像也有事,她叫我今天先回去。” “嗯……这样啊。” 一出校门,是一条平缓的坡道。两人在坡道底部的斑马线前停下脚步。目前是红灯。尽管行驶在普信道路上,眼前的车仍以飞快的速度宾士。沉默流经两人之间。来往的车阵中有一道鲜艳的蓝色,就跟龙胆同色。意识到这件事的那刻,纯佳的头闪过仿佛被钝器痛殴的冲击。为什么她没考虑到这么重大的问题?朱音给她的那封简短的信,她不相信朱音会照办。但万一朱音真的死掉了呢?到时候这封信会被怎么看待?要是知道纯佳没理会她的信,身边的人、老师——母亲会怎么看待纯佳? “抱歉!我还是要回学校一趟!细江同学先回去吧。” 纯佳紧握着揉成一团的信,当场飞奔而去。背后传来细江同学不解的声音,但她没追上来。 肺上上下下地颤动。空气充塞整个喉咙,夺去大脑所需的氧气。脸颊表面开始发热,宛如恐惧的感觉一点一滴从脚底向上窜。指甲狠狠戳进手心里。纯佳反刍着掌中残留的湿黏感,一心一意奔向楼顶。室内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人烟稀少的走廊回荡。爬上楼梯,平常都会锁起来的门果然敞开着。通往室外空间的门对她敞开,纯佳提起挫败的心,奋力迈向门后。 天空一片鲜红。 纯佳微微眯起双眼望向落日照耀下的空间。红橙橙的太阳仿佛随时都会融化。温热的风掠过脸颊,令她背嵴一颤。纯佳咽下口水,缓缓踏入楼顶。手心中揉成一团的纸片令她心跳加速。 “朱音。” 她的呼唤没有获得回应,但她寻觅的人就在眼前。在防止坠落的围栏另一端,有一名穿着制服的少女。一瞬间她略带褐色的秀发随风扬起。乌黑睫毛环绕的双眼直瞅着纯佳看。纯佳不寒而栗,直觉就要出事,想也不想地叫了出来。 “朱音!” 就在那刻,她的身体坠入空中。冷不防迈开的双腿跺着干燥的水泥地。纯佳伸出双手,然而为时已晚。深蓝色的长袜撞上围栏。纯佳的双腿颤颤发抖,不由自主当场蹲下。楼下传来在场学生的声音。出了什么事,用不着去看也能理解。 纯佳紧紧握着纸片,泣不成声。 “……对不起,朱音。” ? 抬起眼皮,眼前冒出莉苑的脸。 “哇!” 纯佳吓得勐然起身,莉苑实时避开。纯佳反复眨眼,逼迫自己半梦半醒的脑袋运作。充满橙色空气的空间,毫无疑问是自己的房间。昨天用的笔记本还打开放在书桌上。定睛一看,那页解完的问题被人擅自打勾。 “啊,那个吗?我闲着没事弄的!” 莉苑充满朝气地举手。她精神饱满的声音,对刚睡醒的人来说有点太过吵闹。 “等等,我现在有点跟不上状况。” 纯佳掀开被窝,确认自己的穿着。就跟前一晚的记忆一样,她穿着柔软的刷毛材质睡衣。视线接着移向莉苑,她规规矩矩地穿着制服。怎么会这样?私人房间与莉苑这个奇妙的组合令纯佳感到疑惑,莫非她还在作梦? “……早安。” 姑且先问候一声,莉苑噗嘻一声发出招牌笑声。 “还说早安,现在已经傍晚了。” “不会吧。” “真的啦,今天已经星期四喽。” 确认放在书柜上的数码时钟,上头的确写着晚间六点。看来她睡了整天。轻轻伸展上半身,身体果不其然到处都发出啵叽声。纯佳弯起手指梳理一头乱发。每当纠结的发束解开,都有细小的发丝掉落。 “……那么,为什么莉苑你会在这里?” “我担心你,所以跑来看你。一来你妈妈就请我进来。她说让你跟朋友聊聊,可能会好一点。” “怎么不早跟我说一声?” “我试过了。但联络你好几次,你都没回应。” 莉苑说得没错,纯佳的手机收到好几封讯息。对吧?她莫名自豪地挺起胸脯。那双一如往常斗大的眼珠,出其不意地停在纯佳脸上。被这样目不转睛凝视令纯佳不太自在,此时莉苑的手突然伸向纯佳的脸庞。她的衣袖卷到手臂上,白皙滑嫩的肌肤没有半点伤痕。 “你在哭?” “咦?” “你掉泪了。” 莉苑这一说,纯佳赶紧擦擦眼角。扫过卧蚕的下睫毛确实略为湿润。 “可能是打呵欠的关系吧。没有特殊原因,我保证。” “可是你做噩梦了。是不是梦到奇怪的梦了?” “奇怪的梦?我又不是小朋友,不会这样就吓到——” “比方说朱音的梦。” 莉苑没有别开视线。朱音,在她说出那个名字的瞬间,纯佳感觉自己背嵴闪过一阵凉意。纯佳的脸反射性紧绷起来,莉苑全都看在眼里。黑白分明的眸子动也不动,莫名有种人工物的感觉。 “你觉得朱音会死,都是你害的吧?所以你不敢来学校。因为要是别人发现是你害死朱音,你就会失去受害者的立场。” 纯佳的肩膀露骨地震了一下。莉苑含煳的声音,一针见血地刺进纯佳内心的要害。 “维持这个状态,你就能继续当个可怜的人。失去挚爱好友的纯佳,会受到大家的百般呵护。” “你为什么要说成这样?为什么要说得这么残忍……” 纯佳低下脸,却被莉苑硬是撩起。下巴被抬起的纯佳毫无选择,被迫正对着莉苑与她彼此凝望。莉苑脸上没有表情。 “有人拍到影片了。” 咻,喉头发出声音。莉苑告诉她的信息,实在是太出乎意料。 “纯佳你一直窝在床上大概不知道,现在网络传得好凶。虽然分辨率太差看不清楚细节,但有学生拿影片当证据在追查。那家伙在怀疑你啊。” 纯佳的思绪跟不上信息。眼底有光点闪烁。她感到恶心,仿佛随时都会呕吐。纯佳整张脸扭曲起来,莉苑用掌心捧着她的脸颊。 “别担心,你冷静点。我是来帮助你的。” “……帮助我?” “没错。为了让你有心理准备,我觉得应该要事先告诉你。” 莉苑瞬间转为笑脸,是平常的莉苑。原本紧绷的气氛,转眼间就和缓下来。莉苑轻巧地跳上床,从书包拿出皱巴巴的塑胶袋。 “啊,这是伴手礼。布丁、泡芙和杏仁巧克力!” “咦?喔,谢谢。” “泡芙是我自己想吃才买的,这个我要。我可以现在吃吗?” “当然可以。” “太好了。” 刚才的压迫感烟消云散,莉苑喜孜孜地拆起泡芙的包装袋。缺乏紧张感的模样让纯佳看呆了。她从床上起身,暴露在外的光脚,勐烈地冒起汗来。 纯佳跪坐在地毯上,打开递给自己的布丁。没吃到正餐让她肚子好饿。 “纯佳啊,足球社不是有个一之濑佑介吗?” “啊,对啊。他昨天来探望我了。” “拍下影片的八成就是他。” 说完莉苑大口咬下泡芙。卡士达奶油看来随时会从薄薄外皮的缝隙溢出。颇有份量的沉甸奶霜,呈现鲜美的黄色。 “今天一之濑同学来找我,说他想了解朱音的事。于是我跟他说了很多,他只要心惊就会狂摸口袋。布料透出长方形的轮廓,所以我猜他大概在摸手机。” 然后啊,莉苑继续说道: “一之濑同学大概知道那支影片的摄影地点。我在洗手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墙壁看。所以我觉得他就是拍摄者。还有当我说出纯佳的名字时,他眼神游移,一定是在怀疑你。” “我……我不能无凭无据就怀疑他。” “真的是无凭无据吗?昨天一之濑同学他们不是来你家吗?当时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他感觉的确是在怀疑我。吉田同学跟田岛同学看起来是在为我担心,唯独一之濑同学让我有点害怕。” “印象可是很重要的。他果然在怀疑你,错不了。” 莉苑这样铁口直断,纯佳开始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她撕开布丁的盖子,用汤匙拨开黏附的薄膜。 “我猜一之濑同学大概自以为是正义使者吧。他不是坏人,只是误以为追求真相是正当的事,才会为此行动。他没有恶意。所以要是纯佳觉得不舒服,让一之濑同学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就行了。拍下自杀现场的影片还拔腿就跑,这太过分了。要是领悟到自己做了多卑劣的事,一般人应该都会良心发现。如果对方言语攻击你,你要光明正大地告诉他自己没有错。” “可是实际上朱音就等于是我杀的啊。” 从喉头冲出嘴的真心话,完全是在无意识之间脱口而出。莉苑吞下残余的泡芙,一脸讶异地歪着头。 “为什么?” “因为——” 要是现在跟莉苑坦白,她会不会离开自己?不是好孩子的纯佳,没有存在价值。纯佳低着头,莉苑没对她说什么。 刺在布丁中央的塑胶汤匙,在坚固的黄色表面挖开裂缝。沉入杯底的焦糖黏黏稠稠,但只要汤匙没插到底,就不会与布丁混合。黄色与咖啡色的界线,从侧面一看,便清清楚楚。 “你不吃的话,我要一口。” 伸向纯佳的手轻而易举抢了一口布丁。深深刺入的汤匙,掬起了浓郁的焦糖。 “这个牌子的布丁真好吃,难怪你喜欢。” “我说过我喜欢啊?” “没有啊,但你午休都会吃。每个人看就知道你喜欢。” 桌上散落的莉苑的礼物,全都是超商贩售的常见商品,布丁与巧克力都是大厂商的制品。想买随时都买得到,纯佳很喜欢,但朱音从来不记得纯佳喜欢的东西。朱音每次买点心回来,袋子里装的全都是她自己爱吃的东西。 “我跟朱音一直是儿时玩伴。因为从小照顾朱音的责任等于是落在我头上,只要我跟朱音在一起,大家就会称赞我很了不起。” 一旦开口,话语就滔滔不绝地溃堤。朱音占据了纯佳人生的大半。回顾任何场面,纯佳的身边必然会有朱音的身影。 “但这个责任逐渐变得痛苦。你记得吗?以前我不是说过为什么我会跟朱音一起来这间学校?” “我记得,当时你是说因为你喜欢朱音。” “其实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朱音闹自杀,说她不要跟我上不同高中,所以我们后来进了同一间高中。我一直都觉得负担很大。我不要这样,不要成天都得顾着朱音。结果呢,我在那天的前一天跟朱音说……你就快点去死吧。” 这几天纯佳拼命隐瞒的真相,说出口竟然是如此空虚。要她去死,对方就真的死了,就这么简单。莉苑对纯佳的告解会有什么反应呢?是会安慰纯佳没这回事,还是会归罪给纯佳?无论是哪一方,纯佳都已有了接受的觉悟。 “原来如此。” 莉苑拆开零食的包装盒。撕开金色胶带,透明包装膜轻易掉落。她摘起一粒椭圆形的杏仁巧克力,塞进纯佳的嘴里。用臼齿咬碎,口内传来磨碎杏仁的口感。 “听了纯佳的话,我全都懂了。” 她娇小的手摘起一粒巧克力。纯佳一脸痴傻地呆望着她一口吞下巧克力的模样。 “我一直很不解为什么朱音没留遗书,但听了你的话我终于明白了。纯佳,你那天为什么去了楼顶?” “因为……我收到了邀请信。” “信上有没有画上花朵的插图?” 装进信封的两张信纸,第二张的确画了美丽的花卉。 “有,是蓝色龙胆花。” “那你知道龙胆的花语吗?” “我不知道,小学时我曾经很迷花语跟占星这类的东西,现在不记得了。” 小时候母亲买的时尚杂志最后,有个介绍花语的页面。对花的种类产生兴趣的纯佳央求母亲买了花语辞典,但不到一个星期就看腻了。那本花语辞典现在在哪里?是丢掉了,还是送人了?既然她不记得,可见对小时候的纯佳来说,那本辞典也没有多重要。 莉苑又吞了一粒巧克力咀嚼起来,接着若无其事地解释。 “龙胆的花语是诚实。朱音大概直到最后都想对纯佳保持诚实吧,所以才画了龙胆送给你。” “等等。诚实是什么意思?朱音那种死法算诚实?” “没错,在我看来是这样。” 莉苑用卫生纸擦拭被巧克力弄脏的手指,在原地重新端坐好。她突然一脸严肃,令纯佳不知该作何反应。 “朱音会自杀,大概没有理由。她活不下去,就这么简单。纯佳你能懂这种心情吗?不明不白地对一切感到厌烦,想逃离现实的心情。” “我好像也能懂。” 冲动之下油然而生排拒自我的欲望,钻进了思春期的心灵,体贴地送上了死亡这个选项。朱音莫非也是如此?她高呼想死不是单纯对身边的人装模作样,而是在奋力抵抗自己深受死亡吸引无可救药的心灵。 “所以朱音才没留遗书。她不想怪罪给任何人,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人不对。她擅自寻死,希望身后不要有其他人因此被责怪,我想这大概就是她的讯息吧。没有遗书的这个事实,就是朱音的遗言。” 朱音她啊——莉苑继续说道: “觉得一个人死去很孤单,所以才找纯佳来。我想大概直到临终,纯佳在朱音心中都是特别的。我不清楚邀请函上写了什么,但我认为那朵龙胆花才是朱音的本意。” 川崎同学不是高野同学害死的,这几天许多人都对纯佳这么说,然而他们没有任何根据。缺乏重量的安慰,反而对纯佳被自责紧紧纠缠的心造成更深的伤害。 “朱音不是纯佳害死的。” 莉苑直视纯佳的眼睛说道。这句话与不负责任的成人所说的话语没有两样,然而莉苑一席话却像黑暗中的一道光,柔和地照亮了纯佳的心。两者重量不同。莉苑知道一切。无论是朱音的死亡瞬间,还是纯佳所犯的罪。即使如此,她还是断言纯佳没有错。就像是无所不知的神祇,她为纯佳下了裁决。 “……!” 指尖震颤不已。莉苑紧紧地握着纯佳伸出的手。鼻腔深处发酸,纯佳将脸埋进莉苑的胸前,掩盖发热的眼角。莉苑没有拒绝她,手伸向纯佳的背。抚摸头部的轻柔手势,让纯佳感觉自己的喉头越来越磙烫。 她一直很害怕。从那天起,她就觉得自己成了杀人凶手。她恨朱音,然而纯佳对朱音也不是没有感情。毕竟她们两人从懂事就在一起了。纯佳哪有办法用简单的“讨厌”二字,来撇清她的对朱音的心情? “朱音可能就是不适合这个人世吧。就像上岸的鱼一样,她不知道怎么呼吸,现在的她想必终于获得解脱了。因此你不用背负她的死亡,你应该要立刻忘记悲伤的回忆,寻找让自己幸福的方式。” 莉苑温柔地告诉痛哭失声的纯佳。 “这绝对才是朱音想要的。” 第七章 我喜欢忧伤的你 7.寄信者:川崎朱音 给二年二班的同学 大家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想必已经死了吧。 我将会在明天离世。我心意已决,但我想在死前让同学知道我为何寻短,所以写了这封遗书。大家都读过我找你们去北栋教学大楼的信吗?同学一定都吓到了吧。因为被找去楼顶就会看到我在自杀啊,说不定还会有人哭出来吧,对不起。 我在二班过得很快乐。大家对我很好,我很高兴,但我还是再也承受不了。我被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霸凌了。大家应该都知道这两个人做了多过分的事吧?我其实是想自己全吞下肚。我以为只要我忍下来,一定就没有大碍,但我终究承受不了。如果要过得这么凄惨,不如死了算了。所以我要去死。都是桐谷同学与细江同学害的。我为此付出生命,所以拜托大家务必要揭发她们对我的霸凌。接着我想对帮助我自杀的莉苑致上真心的感谢。谢谢你在我吐露烦恼时告诉我真心想死,也是可以把这个选择纳入考量。感谢莉苑,我才有寻死的勇气。其实我真的很害怕死亡。但是莉苑帮我在学校摸来楼顶的钥匙,我终于能下定决心赴死。莉苑不曾阻止我寻死。谢谢你,莉苑。谢谢你杀了我。 像这样郑重其事写一封信,总觉得有点难为情。不过我相信收到信的同学都会真的来到楼顶,因为我们是朋友。 最后我要告诉纯佳。我至今以来给纯佳这个儿时玩伴添了不少麻烦。我其实一直都很喜欢纯佳,希望你在我死后也别忘了我。在我心中,纯佳是最棒的朋友。谢谢你至今的照顾。居然到死后才能像这样说出口,我也真是愚蠢。愿纯佳未来的人生能幸福。所以拜托你要永永远远地记住我。 川崎朱音 上 “想到就算没了自己世界还是照常运转,就有点可怕呢。” 垂落在前额的刘海,在莉苑的脸上投射阴影。柔软的睫毛浓密地环绕在垂下的眼皮边缘。她手中的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轻快游移,转眼间就画出了美丽的图形。进阶班的数学作业,看起来远比朱音的作业难上许多。 “你没头没脑在说什么?” “有时候不是会好奇起自己死掉以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我们也管不到吧,应该根本没差。” “谁知道呢?说不定世界是在朱音你睁开眼的那瞬间形成,而你死亡的那瞬间世界就会毁灭。” “什么鬼,真难懂。” 跟莉苑单独对话,总是会朝莫名其妙的方向发展。大概是因为莉苑喜欢这类哲学性的话题。等待纯佳社团结束的期间,莉苑常常会自言自语地说起她的高见。朱音对她的话丝毫没有兴趣,这段时间总是在笔记本的角落涂鸦来打发时间。 “如果朱音死了,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会跟你说得一样根本没差吗?大家会忘了你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吗?总觉得这样满悲哀的。” “你不要擅自杀掉我,好吗?” “只是举例啦……啊,朱音你真会画图。” 莉苑悄悄看向笔记本的内页。朱音在空白处画了毒芹的花。她并非特别喜爱这种花,只是以前在新闻看过。“小心别跟芹菜混淆!这种野草有毒。”画面上大大的跑马灯,呈现毒艳的色泽。 “是毒芹啊,不知道这种花有没有花语?” 以疑问结尾,表示她正等着朱音回答。被那双充满期待的双眼凝视,朱音不甘不愿地回答: “‘不惜性命’、‘你使我丧命’。” 听见回答,莉苑惊奇地睁大眼睛。 “哇,居然还有这种花语,你好清楚啊。”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着迷,所以记起来了。当时纯佳突然迷上花语,我们把所有的花语都查过了。” “还有其他有趣的花语吗?” “我也不知道你会觉得哪个有趣。不过花语会因国而异,而同一种花有时候也有好几种意思……啊,这个应该满有意思的吧?” 朱音在毒芹旁边迅速画下水仙花。画得真好,对于莉苑的恭维,朱音不怎么排斥。 “不是有个纳西瑟斯的神话吗?传说中美少年纳西瑟斯爱上倒映在水面的自己。纳西瑟斯死后成了水仙。因为这个神话,水仙的花语就成了‘自恋’或‘自爱’。” “喔喔,还有其他的吗?” “其他的吗?你有没有什么想到什么花?” “花啊……”莉苑双手环抱,歪头思考。 “龙胆呢?” “龙胆有很多。像是‘诚实”’,还有‘我喜欢忧伤的你’,大概是这样。” “勿忘我呢?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勿忘我吧?” “你居然记得。” “印象有点深刻。” 勿忘我是有着密集浅蓝色花瓣的小花。原生地似乎是欧洲,但现在在日本已经野化,遍布各地。 “勿忘我的花语一如其名是‘别忘了我’,据说由来是一则凄美爱情传说。” “好浪漫啊。” “此外还有‘真实之爱’……跟‘真正的友情’。” “哦,‘真实之爱’啊?所以你才会喜欢勿忘我吗?” 这句“所以”前面接了什么原因?目不转睛回望莉苑的双眼,仍无法读出她的真意。朱音缩回头,给了不清不楚的回应。 “你说呢?说不定我只是喜欢外型。” 哼,莉苑不满地噘嘴。顶着明显厚茧的中指,在朱音画的毒芹上温柔地多次反复触摸。 每个人心中都怀有美妙的回忆。就像偷偷收藏在瓶中的顶级蜜糖,摊在光芒之下就会闪闪发亮。从瓶子里拿出一点点内容物,把小指指尖浸在里头。光是舔上一口,甜美幸福的气氛就会在脑内飘散开来,让人得以在片刻之间沉浸于幸福的余韵中。而朱音在逐渐褪色的记忆下,也悄悄收藏着这种无比尊贵的回忆。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闭上眼睛,就能见到幼时的纯佳正欢笑着。圆嘟嘟的脸颊就跟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柔软。现在散发出沉稳气质的她,小时候也很顽皮。不想惹父母生气的她谎称要去附近的公园玩耍,跟朱音去了很多地方。车站前的商店街、学校附近的博物馆。免费的展览,还有郊外的河堤,以及谣传有鬼出没的树林。小学时代的她们腿不长,去得了的地方有限。即使如此,仍有许许多多的风景在儿时的朱音眼前拓展,远比升上高中的现在多。两人曾在许多地方一起冒险。 当时的世界美丽动人,因为有纯佳牵着她的手。 “这种花叫什么?” 纯佳说完看向朱音。她食指指的地方,有着粉红色的花朵聚在花坛中盛开。车站前的儿童公园有各式各样的花围着水池种植,正好足够两人寻找没见过的花。等我一下,朱音边说边认真地翻阅手中的花语辞典。找到刊登着相同花朵照片的页面,朱音得意洋洋地回答: “这是百合,花语会因颜色而不同。百合本身的花语是‘纯真’或‘纯洁’。” “纯洁?这样啊,真有意思。” 尽管纯佳不见得理解这词汇的意思,依然满意地拍响了手。说起这时候朱音与纯佳最热衷的事,就是像这样一个个调查身边绽开的花有什么花语。顺带一提,辞典是纯佳从家里带来的,据说是她央求母亲买来的书。 “啊,那个呢那个紫色的!在浴室常常会看到。” 纯佳接着指向外型奇特的花。紫色颗粒环绕着绿色花梗丛生,就像烟火。一如纯佳所言,朱音也的确曾在药妆店的入浴剂专区见过这个形状。 “这是熏衣草。花语有很多,像是‘怀疑’、‘不信任’、‘我等着你’。” “怎么好像意思都不太好?” “好奇怪啊,明明就这么香。” 随着风传入两人鼻内的香气,甜滋滋的却又有些清爽。将满满的氧气吸入肺中,仿佛略带浅紫色的空气也跟着在体内渐渐堆积。 “我们再去找其他的花吧。不要这种的,要很少见的!” 听见纯佳的提案,朱音犹豫地低吟一声,少见的花真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找到吗?两人思考了一阵子,纯佳突然灵机一动地拍手说道: “我们去闹鬼树林吧,那边一定可以找到漂亮的花。” “也对,那边有很多植物啊。” “得在天黑前过去。快走吧。” 仿佛要朱音心动不如行动,纯佳拉起朱音的手拔腿就跑。朱音虽然心想树林又不会逃掉,却没说出口。因为朱音也跟她一样,兴奋无比随时都想飞奔。 她们马上就到了闹鬼树林。所在处远离公园的这片树林,是有人管理的私有地。树与树之间维持固定距离,阳光自头顶撒下。实际上非相关人士禁止进入,但这里已成为附近孩子最好的游乐场。而闹鬼树林这个名称,是来自学校某个人见到鬼站在里面的传闻。 “哇,有好多少见的花啊。” “这花叫什么啊?” 生长在树林里的花草呈现自由自在的形状。先前在公园见到的花,每朵都像是经过加工似地有着相似的形状,这边生长在地面上的植物有些长了漫长的藤蔓,有些叶子已腐烂,每一种都充满个性。一朵朵调查起来的同时,两人越走越深入。顺着树木之间像是捷径的小道前进,两人最后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少了遮盖日光的树叶,视线被刺眼的光线所笼罩。强烈的日照让朱音冷不防遮住眼睛。 “哇,好壮观!” 身边的纯佳欢呼起来。她的声音推了朱音一把,朱音畏畏缩缩地将手移开双眼。 “……哇。” 她不经意地出声,全是因为眼前有个如梦似幻的广阔世界。天蓝色的花朵就像柔软蓬松的地毯在整片土地上盛开。小巧花瓣的缝隙隐约可见深绿色叶片,两者的对比令朱音联想起宇宙。在浓郁绿色中散落、宛如星尘的小碎花。随风摇曳的花瓣就像委身银河的群星悄悄闪烁。 “好厉害,地面变成天蓝色了。” 不管往哪里落脚看来都会踩到花,因此两人站在原地。此后不晓得过了多久,朱音略带迟疑对仍拜倒在眼前景色的纯佳说道: “这种花叫做勿忘我。” 翻阅辞典,立刻就找到花的名字。“真实的友情”,这种花的花语正好可以形容两人的关系。 “我说啊,要不要把这里当成我们的秘密基地?” 听见朱音的提议,纯佳吃惊得双眼圆睁。乌黑的眸子倒映着勿忘我的蓝。 “这提议超棒的!” 说完她乐不可支地高声大笑。见到纯佳大喜也让朱音感到开心,忍不住也露出笑容。这么美妙的地方,老师跟妈妈他们一定都不知道。这里是只属于两人的秘密基地,全世界只有她俩知道这珍贵宛如宝石的风景。 “啊!那我们也把时空胶囊埋在这里吧。” 朱音拍了拍手,就像自己想到了一个妙计。这阵子朱音班上的人受到班级藏书的影响,流行起好友一起埋藏时空胶囊。当然这时空胶囊也不是多正式的东西,而是靠上网查到的知识做出来的简易版。 “真的能顺利埋下去吗?没有标记可能不太方便。” “啊,那我们在这本词典里写下地图吧?” 给你,纯佳从书包拿出铅笔。在这种时候负责画图的人总是朱音。 “没关系吗?这是你的书耶?” “没关系啦。啊,对了。在时空胶囊挖出来之前,这本书就给你保管吧。放在我这边可能会弄不见。” “咦?可是……” “你就不会忘记约定,比较可靠吧?我们要哪天来埋呢?啊,还得决定挖出来的日子。选哪天比较好啊?” 抛下不知所措的朱音,纯佳自己规画起来。朱音姑且在书的第一页画上这个地方的简易地图。进入树林顺着兽径直直前进,接着拐进大杉树的里侧。勿忘我群聚的区域有道和缓的斜坡,最终面向小溪。能当成地标的东西,大概就只有两人所在处一旁的大石头。朱音画了一个大略的长方形,在里头画上地图。 “我记得那本书的主角,是在十六岁时把时空胶囊挖出来的吧。” 原来她现在还在思考挖出来的日子。纯佳用难以断定是自言自语的音量,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顺便一提,她说的那本书是指班级藏书。 “我们也这么办。到了十六岁,我们两个在今天这天再来这里吧?要记下来,别忘了。” 纯佳在朱音画的地图旁边刻意用油性麦克笔写下今天的日期与八年后的公历年分。与粗粗的麦克笔线条相比,朱音用铅笔画下的线看起来脆弱极了 “到了十六岁,我还能跟纯佳继续在一起吗?” 听见朱音的低声嗫嚅,纯佳不服气地噘起嘴。 “你怎么说这种话,我们可是一辈子的朋友啊。” 纯佳紧紧握住朱音的手,她那双可靠的手总是牵引着朱音。谢谢你愿意跟我这种人做朋友,朱音回握纯佳的手以传达自己的心情。呵呵,纯佳笑了,她的双颊就跟夕阳一样红润。 从那天起勿忘我就在朱音心中占有特殊地位。两人一起埋的时空胶囊,如今仍躺在地下。为防止受潮,她们把信装进塑胶袋又收进饼干罐里,在上面用封箱胶卷了好几圈密封。那是小学时代做的东西,说不定有那里步骤出错;但封得那么牢固,内容物应该还很完好。 从纯佳手中接收的花语辞典,如今仍摆放在朱音书架的角落。挂在房间里的月历上,在那天决定的日子画上了红圈。不知道纯佳是否还记着那天的约定?朱音把棉被盖在头上,安抚躁动不安的心。别期待了,现在的纯佳与以前的纯佳不同了。自己的右手腕闯入视线,逼迫朱音认清状况的变化,与往日不同的人也包含自己。朱音将脸埋进枕头,斩断往日的回忆。记忆中自己牵起纯佳小手的手腕上,没有任何丑陋的伤疤。 中学三年级冬天,纯佳兴高采烈向她展示的简章上,印着知名私立高中的校名。金光闪闪的简章显然使用了上等的纸材,宛如对报考学生夸耀校方多么阔绰。 “所以我觉得这间高中也不错。” 纯佳说完露出笑容。对纯佳来说,那大概只是一时兴起吧。受够了漫无止尽的备考生活,因而受到包准能考上的高中所吸引。朱音也很清楚不过就是这样,但如果纯佳是认真的呢?她们明明多次约定要上同一间高中,纯佳却轻易地要丢下朱音前往别的世界。她真能容许这种事吗? 当晚,朱音就用美工刀割腕了。 下一次清醒过来时,朱音人在床上。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救护车送走,回神一看左手手腕仔仔细细缠上了绷带。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你说什么我都听,别再做这种傻事了。母亲哭皱了脸。在此之后来到病房的纯佳,也依照朱音的愿望答应她不换志愿。这一刻朱音发现自己的生命也能成为武器。只要割腕,母亲就会变得温柔。只要把死挂在嘴上,纯佳随时会赶到自己的身边。只要付出自己这个代价,一切都能顺心如意。世界以朱音为中心运作。 割腕开始会被母亲无视,是在高中一年级的夏天。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母亲赏了她一巴掌。当时伤疤已不限于手腕,密布在整条手臂上。朱音历来都拿自己当筹码,要母亲让步,然而如今母亲却在讨价还价时翻盘。 “妈妈已经累了。” 母亲对流血的朱音置之不顾,躲进卧室里。手腕目前仍鲜血淌流,母亲却丝毫没有要带朱音上医院的动静。为什么?不是伤害自己,妈就会听我的话吗?这不是世界的规则吗?单方面放弃以往的累积,不就是违反规则吗?朱音明明没变,世界却擅自改变了。 “……纯佳,我想死。” 朱音隔着电话向纯佳哭诉。这么一来,不管时间再怎么晚纯佳都会赶到朱音的身边。如果将世界比喻为将棋盘,纯佳就是王。 只要有她在,朱音就不会输。 “你知道吗?听说细江爱为桐谷美月退社耶。” “是喔,她也有体贴的一面啊。” “她们两个之间有种特殊的气氛呢。” 这样的闲言闲语传入伸在走廊的朱音耳中。聊八卦的人是别班的女生。从她们身上t恤的标志来看,应该是网球社的人。入学过了几个月,朱音终于也渐渐习惯起这间学校的生活。夏日来临,连日热气蒸腾,朱音却为了掩盖伤疤无法穿着短袖上衣。幸亏冷气很强的教学大楼内,夏天也能见到零星穿着长袖上衣的学生。 “啊,是高野同学。” 网球社的双人组忽然指向窗外。目光沿着她们的手指看过去,朱音见到穿着学校规定运动服的纯佳正在向社员分发饮料。被男生环绕,更是突显出她的清瘦。 网球社双人组继续对话。 “什么,你认识高野同学吗?” “我们在班长会议见过几次。” “原来如此,高野同学是二班?” “对。身兼社团经理与班长,似乎很忙。亏她扛得住。” “不过她就是工作狂那型的吧,这种人不是挺多的吗?” “你说我吗?” “哇,你真会说笑。” “你语气怎么这么平板啦!” 哈哈哈,两人边发出吵闹的笑声边朝转角离去。朱音将手撑在窗框上,茫然望着操场。融入足球社员内的纯佳看起来神采奕奕,远比跟朱音在一起时还有活力。 升上高中没多久,纯佳就进入足球社担任经理。朱音当然也想马上跟着进足球社,然而阻止她的不是别人,正是纯佳。 “朱音你啊,比起在背后支持他人,更该先把自己手腕的伤治好。我觉得你最好别参加社团活动。” “那我就先不参加社团吧,不过我们可以一起回去吧?我在教室等你到社团结束,可以回去的时候来教室找我吧。” “你说每天吗?” 当然是每天,纯佳必须常伴朱音左右。大概是因为朱音把不满都挂在脸上,纯佳略感困扰地眯起双眼。 “对不起啦,每天一起回家吧。” “这还用说。” 见到朱音噘嘴,纯佳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为什么她要露出这种表情?纯佳理当也想跟朱音待在一块吧? “我今天不方便一起回去,所以你先回去吧。”纯佳说。 定时炸弹化为语言,落在朱音每日固定固定享有的权利上。她的手臂惴惴不安搓揉起来,是否是出于内疚?升上高中的纯佳,出落得比孩提时代更加动人。 “明天呢?” “咦?” “明天没办法一起回去吗?” “可、可以啊,不过你得像平常那样等到社团结束。” “那就好。” 朱音其实很生气。纯佳居然把细江爱摆在自己前头,天下可没有这种道理。即使如此她也没责备纯佳,是因为朱音希望纯佳能自己发现。最适合她的对象,就只有朱音。 放学后的教室只剩下朱音一个人。平常总是陪着自己的莉苑,也跟纯佳一起去了咖啡店。 “我今天不方便一起回去。” 同一句话在耳边反复响起。纯佳的确一脸铁青吐出了这句话。她明明就找了莉苑,却打从一开始就没找朱音。 莉苑第一次找朱音搭话,是在毕业旅行过后。当时她说的话,朱音至今仍记得。 “我没打算从你身边抢走纯佳,那你愿意跟我好好相处吗?” 莉苑一派熟络地直呼着纯佳的名字。在这之前只有朱音一个人会直呼纯佳的名字。朱音其实很想拒绝,但她特地请示朱音自己是否能跟纯佳交好,也就是说她在暗示朱音的地位比莉苑自己高。莉苑深知自己不是纯佳最好的朋友,她很尊重朱音,所以朱音准许她当纯佳的朋友。 “你也叫我朱音就行了。” 她说这句话绝非表示她承认莉苑是朋友。如果她们三个人待在一起,莉苑独独直呼纯佳的名字,周遭的人一定会误以为莉苑跟纯佳特别亲密,所以朱音才准许莉苑直呼自己的名字。并非只有你才在纯佳心中有特殊地位,朱音的许可隐含了这种牵制的意义。 朱音撑着脸颊,用空下的手滑着手机。细江爱是朱音最感冒的类型。首先她是个大嗓门。她就算在跟其他人说话,全天下都听得到她说了什么。笑声也是又吵又粗鄙,又穿着讨好男人的暴露服装。态度也咄咄逼人。她浑身上下没有半个优点,公认的美貌到头来也是靠化妆撑出来的。那种一看就知道是假的睫毛哪里好,朱音实在无法理解。 打开社群网站页面,立刻冒出拍贴的影像。细江爱。朱音追踪的发文页面,充斥着大量修过的自拍照。 “今天跟班上同学来吃蛋糕,我是巧克力塔!” 刚发布的贴文配了一张调成复古色调的照片。完美对着镜头的细江爱与桐谷美月,衔着叉子做鬼脸的莉苑,她的身旁则是笑得露出白齿的纯佳。照片散发其乐融融的气氛,让朱音狠很啐了一声。才上传照片,立刻就有许多看起来像爱朋友的回应。 “全都是正妹!外貌水准太高了吧。”、“那家蛋糕好吃吗?我一直很有兴趣。”、“你剪刘海啦?好可爱。”、“只有爱一个人特别突兀,变成混进好学生里的太妹啦!” 半开玩笑的留言大概是来自其他学校的朋友。爱对留言的回复也透出熟稔的气氛。朱音无法理解为什么要特意在外人能浏览的网络上进行私生活互动,想来她们大概有她们的考量吧。朱音又看了一次上传的照片。莉苑身旁的纯佳正露出纯真的笑容。朱音这一阵子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快乐的表情。 “约好下次同一批人再出去玩!去哪里好呢?” 随后又有照片与贴文一起发布。与刚才的照片不同,这次是双人照。纯佳与爱凑近到肩碰肩的程度,对着镜头露出笑容。与一派大方的爱相比,纯佳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 脱口而出的呢喃近似于惨叫,为什么纯佳开始不会在朱音身边展现笑容了?为什么现在纯佳不在朱音身边。明明说好一辈子是朋友。为什么纯佳会在那个女生身旁露出笑容? 朱音闭上双眼深呼吸。获得新鲜氧气的血液让迟钝的脑袋活跃起来,骤然加速的思路构筑起对现实的新解释。 “是因为纯佳变了吗?” 这样一想就合情合理多了。没错。仔细回想看看,她从懂事起一直是个好孩子。这种状况下突然有个像细江爱的太妹出现在面前,纯佳当然会深受吸引。人就是喜新厌旧,而朱音就是纯佳心中的旧。那么如果朱音想像以前那样让纯佳摆在第一位,她又该怎么做?答案很简单。 ——只要她证明自己是超越细江爱的人就行了。 这一瞬间她的视野大开。心头的郁结难以置信地一扫而空,自己该采取的行动逐一浮现脑海。朱音启动程序打开自己社群网站的帐号页面。页面上写着“akane”五字,显示了与自己似是而非的虚构高中女生名字。她的发文全都是从极为平凡的学校生活撷取的片段。开开心心的学校活动,最喜欢的朋友,深爱自己的家人。宛如幸福的典型,平凡却又美好的生活。见到贴文的人全都羡慕她的生活。然而实际上每天都过得开心快乐的“akane”,只存在于网络上。 “跟朋友一起来咖啡店吃蛋糕。巧克力塔好好吃。” 朱音在教室的角落面无表情地输入文字。她储存了刚才细江爱上传的照片,剪裁照片方便自己挪用。确定照片上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脸后,朱音发表了一篇附图的发文。 “好棒喔,看起来好好吃!” 某个人留下了简短的留言。对方是不曾谋面、仅靠网络联络的朋友。住在虚构世界里的“akane”,受到大家的羡慕。 “akane的指甲好可爱!是自己弄的吗?” 网友留言让朱音又回头看了一次自己上传的图片。仔细一看,细江爱的指甲上的确有别致的装饰。以粉红色渐层打底,上头点缀了零星的水钻。手腕上挂着水蓝色的大肠圈。细江爱这个人是由各种公认品味不俗的配件所构筑。 “是啊。虽然不太会做,但我尽力了!” 朱音边回信边观察起剪裁前的照片。短裙配上敞开的领口。略浅的褐色发丝与波浪卷。具备这些要素的细江爱看起来的确比周围的学生更时髦有形,但朱音有把这些元素发挥得比她更好的自信。就算拥有相同的东西,打扮成一样的穿着,人的优劣依然会显露于外。 朱音首先买了与细江爱一样的铅笔盒。她不动声色却脚踏实地将自己的私人物品逐步染上他人的色彩。新锐创作者设计的手机壳、杂志特辑报导的猫型发饰。用白线绣上商标的袜子、水蓝色的大肠圈。查出细江爱的私人物品很简单。关注她的社群网站,她就会自己散播关于自己的信息。 朱音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从化妆包拿出自己化妆品陈列在桌上。 新唇膏的颜色是让气色看起来比较红润的珊瑚粉。粉底采用母亲从百货公司买来的高级品牌。选择裸色指甲油的次数增加,是因为这样比较不容易被训导老师看穿。 一整排堆得满满的用品,全在细江爱的照片中登场过。从头顶到脚底,朱音将沁入体内的个性一点一滴削除。凭良心讲,朱音也不想做这种事,但这也是无可奈何。若她不这么做,纯佳就不会理睬朱音。她必须做得更绝,不然就会被纯佳讨厌。 “你染头发了啊?” 去找设计师的隔天,首先对朱音的变化有所反应的是莉苑。朱音一在自己的位置坐下,莉苑就兴奋地跑来坐在隔壁的位置。 “哦哦,颜色变比较浅啦,这个颜色感觉很稳重。” “太招摇会被老师念啊。” 放在手边的随身镜是细江爱喜欢的牌子赠品。旁分的刘海、敞开到锁骨的衬衫。指甲也细心修整过,睫毛则用睫毛膏刷长。眼线画得比细江轻一些,没上腮红。朱音与镜中的自己四目相望,眨巴着眼。很好,自己肯定比较可爱。就算是用同样的材料打造,在所有项目上自己都比那女孩更胜一筹。 “感觉朱音变得好像爱。” 莉苑笑吟吟地说。被她那双骨碌碌的大眼珠凝视,朱音不知为何感到坐立难安。大概是因为她的气质太过童稚。对莉苑说谎,让朱音感觉心里有疙瘩,对其他人说谎倒是无所谓。 “会吗?只是碰巧打扮得像吧?” 朱音将视线移向窗外。天空一片晴朗,万里无云。让人联想起夏天的阳光,刺眼地映照着无人的操场。风一吹,砂土烤热的气味就会随着干燥的空气飘来。朱音感到嘴唇干涸,轻轻舔起嘴唇。唇膏吞进嘴里,人工的柳橙香气在口中扩散。 “那最近纯佳很烦躁也是巧合?” “当然是。” 似乎是受够朱音赌气不肯直视自己,莉苑刻意堵在朱音面前,闯入她的视线。 “真的?” 逆光让朱音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嗯,真的。” 朱音摇摇头,俯视自己的手腕。跟细江同款的大肠圈压在长袖衬衫上头,在手腕上围成一圈。 “那就好。” 莉苑将手靠在桌上,在原地蹲下。她伸出头双眼冒出桌面,鬼鬼祟祟窥伺着朱音。“这件事一点也不重要。”她半开玩笑地说,“不过我个人比较喜欢之前的朱音。” 你住口,这句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朱音千钧一发之际又吞下肚。朱音如果维持自己的风格,会有什么下场?她至今一直维持着自己的风格,但纯佳就是不肯回到她身边。 朱音感觉喉咙隐隐作痛。她吞下嘴里涌出的口水,低下头。莉苑率直的眼神现在成了伤害朱音的利刃。 “抱歉,你别挂在心上。我只是开个玩笑。” 莉苑说完起身。这句话很明显只是她在打圆场。朱音回不了任何话语,宣告早上导师时间的钟声就响起了。啊。莉苑装模作样地用手遮住嘴。 “打钟了,我回座位喽。” 朱音默默目送莉苑离去的背影。她的目光顺势移动,赫然见到纯佳正与细江有说有笑。前一阵子换座位,两人坐到一前一后的位置。呀哈哈,发出低俗笑声的细江,正用手指卷着自己烫卷的头发。真蠢,朱音含着这声嘟嚷,用食指卷起自己的发尖。事到如今她已无法罢手。 “我一直暗恋中泽同学。” 接到临时的召唤前来赴约的博,一口答应了朱音的告白。老实说朱音还以为得多费几番工夫大感意外,博不接受告白是人尽皆知。 “喜欢的人居然也喜欢自己,真是个奇迹。” 自己的乐福鞋踏在博的影子上。朱音把这张构图比较潮的照片发表在“akane”的帐号里。“男朋友感觉挺帅的耶,好想看脸喔。”陌生人称赞起只拍到了剪影的照片。“长相是秘密。”朱音立刻回复。在完全不认识现实生活中的朱音的人眼里看来,“akane”大概正值幸福的顶点吧。 “……奇迹吗?” 扫视自己的打下的文字,朱音重重地叹了口气。交往过后才知道,中泽博是个烂男人。有时候朱音感觉他看不起自己,聊天时也没有要炒热话题的意思。细江爱到底为什么会选这样的男人?尽管朱音满脑子疑问,却也不打算结束关系——因为他是让竞赛顺利进行下去所不可或缺的棋子。 就像下将棋必须吃掉对方最重要的棋子,在现实世界若想胜过对手,就必须抢走那个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东西。而细江爱心目中相当于将棋的“王”,就是中泽博。他是细江爱求之不得的男人。她那么思慕的博,眼下可是对自己百般着迷。 “我果然比细江那种人优秀多了。” 只要继续努力下去,纯佳想必也会领悟她们两个人谁才最适合自己。朱音吹吹指尖,好让涂上的指甲油干快一点。自己宛如樱贝的指甲,与今天在早上才看过的细江爱的手,呈现一模一样的颜色。 自从与中泽博开始交往,细江爱对朱音就越来越凶狠;然而相较之下班上文静型的女同学反而对朱音的行动颇有好评。对于她们这些打从入学就看不惯细江爱的人来说,其他女生抢了细江的前男友是值得拍手叫好的事。 “朱音你啊……” 听见呼唤转过头去,纯佳一脸尴尬地站在身边。每周星期三的全球英语课程在预定结束时间的整整前五分钟下课。满脑子只想着打扮的年轻男性教师,今天卷起的袖子之下也戴了一只造型讲究的手表。学生在他迅速离开教室后,纷纷开始准备回家。今天纯佳也有社团。准备按照惯例自习的朱音翻找起书包,此时纯佳突然找上她。 “你怎么不跟男朋友一起回去?你跟我们回去不太对吧?” “为什么?” 此时朱音所说的“为什么?”,具有多重含意。为什么纯佳你要问我这个?为什么我跟你一起回去不太对?为什么纯佳说的“我们”没包含朱音? “这还用问……”纯佳似乎没想过会被回问,一脸不解皱着眉,“一般来说不是都会想和男朋友腻在一块吗?你们才刚开始交往,而且告白的人是你吧?” “或许是吧。” “朱音,你真的喜欢中泽同学吗?” 纯佳的手紧握着朱音的手腕。尽管她没使力,力道还是足以弄疼仍有伤痕的皮肤。朱音反射性皱起脸孔,纯佳进一步向前。 “我可以相信你吧?你是真的喜欢中泽同学吧?” 要信我什么?这种说法听起来不就像是朱音伤害了纯佳吗?她明明就为了纯佳这么努力。 “我不懂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都跟他交往了当然是喜欢啊。所以我跟中泽同学一起回去,你就会满意了吗?” 语气自然带刺起来。抓住手腕的力量减缓,两人的手臂顺势垂落。纯佳咬着嘴唇稍加思索,接着把话说开。 “没错,就是这样。” “为什么?” “因为——” 此时纯佳乌黑的眼珠不经意转了起来。正要步出教室的细江爱与桐谷美月对两人投射惊愕的眼光。细江对着她们似乎想说些什么,被桐谷强行推到前方。细江回望的脸全写着不满,却仍不发一语离开教室。 纯佳开口: “因为这样我每天都能确认朱音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能依靠。” “这样能让你开心吗?” “对。” “我跟中泽一起回去,你就满意了吗?” “……对。” “那我从今天开始就这么办。” 听见朱音的回答,纯佳如释重负地露出笑容。今后没办法跟朱音一起回家,她居然像是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那我要去社团了。” 纯佳像是在表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随即离开朱音身边。朱音目送着她的背影,在心里自言自语——大骗子。 不需要等待纯佳的放学时间,就跟掺水的汤一样乏味。朱音把东西塞进书包从座位起身。中泽是个爱念书的人,但也因此无法天天跟朱音一起回家。补习班、自发性温书、特别课程。他身处的环境变化速度极快,朱音只能遥遥旁观。两人行程可以配合的时候才会待在一起,唯有在这个时候朱音才会扮演中泽理想的女朋友。朱音对中泽丝毫没有爱意,但他是拥有细江爱前男友这个地位的人,朱音喜欢他就像是喜欢造型可爱的名牌包。 莉苑目前似乎照旧会跟纯佳一起回家,但在放学后见到她身影的机会一下子变少了。她现在大概在图书室与桐谷美月口沫横飞聊著书。莉苑就是这种人。她没跟朱音断绝关系,却同时跟细江爱与桐谷美月也创建起良好的关系,说穿了就是老油条。 “在搞什么啊。” “也太蠢了吧。” 留在教室的女生指着窗外笑闹。其中一个人曾经跟朱音一起行动,她是美术社的石原惠。跟她待在一起的人是广播社的学生。那两个人属于气质相近的女学生团体。尽管是人口最多的小圈圈,却是没什么影响力的不起眼团体。朱音曾在毕业旅行被迫与石原惠共同行动,但说真的跟那种女生待在一块让她很痛苦。对方看重她这点是很好,可是被人看到她们混在一起让朱音很没面子。该放在身边的人,果然还是长相有纯佳或莉苑那种等级的女生。尽管她不愿承认,细江爱与桐谷美月的外貌倒也符合朱音订的美女标准。 “为什么男生就爱玩这些有的没的?” “不就因为他们幼稚?” “啊,又开始玩鬼抓人了。” “足球社每次都搞这套。” 嘻嘻嘻,少女唇齿间泄出的笑声,透出傻眼与好感。朱音装作没有兴趣,却还是看了一眼窗外。操场上的足球社员正打打闹闹互相追逐。顾问曾经苦口婆心告诉他们,就是不练习才无法提升实力,但朱音觉得没有必要提升实力。反正社团活动到头来也是打发时间。 “啊,田岛同学绊倒了。” “是说田岛同学跟细江同学关系很好呢,有时候还会聊天。” “他们好像中学时就认识了,总不能无视她吧?” “田岛同学人太善良,每次烫手山芋都会丢给他。” “好可怜啊。” 在操场的中央,田岛俊平正爱装疯傻。某个社员笑了出来,接着与他嘻嘻哈哈玩了起来。他们仿佛在向周遭夸耀感情的行动,到底有多少真实可信?田岛俊平跑出圈外,有人追赶上来。看来鬼抓人还没结束。朱音没兴趣继续看下去,视线回归手边,接着从座位起身开始收十。这段期间少女又热络地聊起其他话题。 踏出教室,校内没什么人影。朱音再次背好书包,快步穿越走廊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此时朱音的视线冒出脱离日常的景象。隔着中庭的另一头,特殊教室聚集的北栋教学大楼走廊,有一名少女正全速宾士。她是近藤理央。她跟刚才在教室的石原惠很亲近,是个低调文静的女学生。看起来与运动无缘的她正气喘吁吁地狂奔。看来上天给了时间多得发慌的朱音最棒的解闷之道。 朱音走过穿堂来到北栋教学大楼。近藤的身影从窗上消失,正好是在这附近。朱音眼前有座楼梯,通往楼顶的位置放着两个交通锥,阻止行人继续前进。只不过这种东西有等于没有。穿过并排交通锥中间的空隙,朱音蹑手蹑脚朝楼顶前进。老师曾说过通往楼顶的门上了锁,但从楼梯间往上看,可以看到楼顶入口有些微缝隙。难道是近藤理央开的门?朱音一口气爬上楼梯靠近门板。门上挂的锁头没被撬开,而是用钥匙打开。透过门的缝隙窥视楼顶的状况,她看到近藤直接坐在水泥地上,缩得小小的身影看起来凄惨无比。 为避免近藤察觉,朱音的手离开门把。她正要直接倒退走,室内鞋跟就碰到了某个东西。她好不容易闪开,看来她是擦到了消防用水桶。不锈钢制的水桶两个叠在一起,从锈斑看来已历经风霜,光是触碰似乎就会弄脏手。 忽然之间,朱音的目光注意到了水桶的握把。硬铁条正中央一带装上的白色塑胶握把,不知为何格外光洁。水桶本身这么肮脏,怎么可能唯独握把一尘不染?朱音从口袋掏出手帕,抓住上面的水桶握把使力拔起。啵,随着空气喷开的声音响起,水桶出乎意料轻易分开了。 “……原来是这样。” 朝里头一看,底部放着小小的钥匙。从尺寸看来准没错,这就是封闭楼顶锁头的钥匙。虽然不知道近藤弄来这把钥匙的来龙去脉,看来她用了这把钥匙霸占楼顶。朱音本想捡起钥匙,却在中途罢手。得到这把钥匙又有什么用?朱音根本没有去楼顶的理由,拿着钥匙只是占空间,最后朱音还是将水桶归回原位。 朱音走下楼梯,朝出口前进。足球社的男生还在操场上开开心心地跑来跑去。田岛俊平在中央蠢兮兮地捧腹大笑。他受女生欢迎这点很有名。虽然长相不算端正,外型倒也干干净净。天真开朗又大胆的个性,显示他在成长过程中饱受喜爱。疯疯癫癫的还能受到容许,不外是因为他这个人受到全世界的接纳。没有存在权利的孩子为了获得这种权利,必须付出许多努力。缺乏力量的孩子不能保持傻乎乎的样子。他们必须适应环境并改变型态,最终才能获得存在于人们眼前的权利。 朱音想起刚才近藤的身影。带着哀愁的渺小背影。近藤很可怜。她委屈自己,窥看别人的脸色。做到这种程度,她才能在那个不起眼团体里获得发言权。如果朱音与她立场相同,绝对无法忍受。居然得对不怎么体面、土气又低等的人低声下气。被桐谷美月指责还能容许,就连细江爱,朱音也能忍耐。这是因为她们位于阶级的高处,所以近藤理央很可怜,就连低下阶级的人也这样对待她。 ? 她割开手腕。单薄的皮肤轻易受到伤害,鲜血从中溢出。朱音拿出滴管,吸取如一粒粒珠子冒出的血滴。透明玻璃的吸口附着了暗红色的液体。自己的身体里居然流着这样的液体,实在是令她惊奇无比。她左右摇晃玻璃制的滴管,管内的血液微微震动。沉在低处的部分色泽黯淡,但黏在玻璃上的血却呈现深红色,近似血橙的果肉。朱音用了滴管,对着放在桌上的月历挤出液体。红色油性麦克笔画下的简单圆圈,陷入血海中逐渐消失。中央的数字显示着今天的日期。朱音把滴管丢到地上,直接躺上床。伤口已经结痂,朱音的手上又增加一道丑陋的收藏。她双手遮住眼睛,发出宛如野兽的咆哮。覆盖身体的不安,就在今天这天摇身一变成为期待。 “……终于到这天了。” 儿时的自己画下了那张像涂鸦的藏宝图。从立下约定的那天开始,已过了八年的岁月。当时的约定,纯佳是否还记得? “她当然会记得。” 朱音紧紧抱住棉被,像苦苦祈求似地将布贴上前额。 “今天社团放假,我打算跟佑介去游乐场~还有人要跟吗?” 田岛俊平在社群网站的发文,陆续有几个友人回应。他是足球社社员,也就是说同为足球社社员的纯佳今天势必也没有社团活动。 期盼已久的放学钟声响起。朱音抓起书包,立刻跑到纯佳身边。 “纯佳,今天可以一起回去吗?” 正在把课本塞进书包里的纯佳抬起眉尾,她的视线落在正与细江两人谈笑风生的莉苑身上。 “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以后不会一起回家吗?” “是、是没错啦,但今天我想去一个地方。” “想去一个地方?那你就跟男朋友去啊。” 纯佳冷冷地把球丢回来,让朱音非常困惑。难不成她忘了这么重要的约定? “我不能找中泽同学,非纯佳不可。” “我才不管,已经有人先约了。” “有人先约?” 这怎么可能?朱音冷不防抓住正准备离去的纯佳手臂,纯佳的嘴角不悦地抽动。 “真的拜托你别再缠着我,我等一下就要跟细江同学她们出去了。” “又是细江同学?为什么?” “这很正常啊,我跟她们是朋友。” 纯佳说完拍开朱音的手。为什么?为什么纯佳会对朱音这么凶?自己明明就为纯佳这么拼命努力。朱音到底欠缺什么?她还能做什么? “纯佳——” 朱音勐然呼唤那个奔向细江等人的背影。纯佳一定不是有恶意,她只是不记得了。要是给她看那个东西,她一定也会恢复记忆。这么一来,这次纯佳想必真的会回到朱音身边。没错,就像以前一样! 纯佳没回头。即使如此,朱音还是对她丢下单方面的约定。 “今天晚上七点来车站前,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右手的伤作痛起来。桐谷偷偷回望朱音,对她投射同情的眼神。 朱音捧着花语辞典踏进闹鬼树林。从那天之后过了多年岁月,森林的面貌也截然不同。小时候的觉得又大又恐怖的倾倒树木,如今在朱音眼里看来不过就是植物的尸骸。上头覆盖着绿色的苔癣,走近一看附近长了形似人魂的白色菇类。朱音靠着拙劣的地图与记忆继续前进。太阳渐渐下山,没有街灯的空间变得幽暗。目前没有照明还能勉强行走,要是挖掘太花时间,可能会看不到脚边造成危险。每当悉悉簌簌的恐怖声响传来,朱音就会当场停下脚步。一凝神谛听,耳边净是风吹过树木缝隙的声音,令她感到浑身发冷。她把衬衫袖子拉到手肘,擦掉前额冒出的汗水。入学时与纯佳一起买的成对乐福鞋,被泥巴弄得脏兮兮。 走了一段时间,视野突然变得开阔。她穿过树林来到了广场。朱音用手捂着激烈跳动的心脏,当场蹲下。她对附近地上的巨大岩石有印象。没错。这里就是约好的地方。朱音反复深呼吸,抬起原本低着的脸。 欣欣向荣的绿草随风摇曳。草叶尖锐如铁丝,短短的茎十分纤细,暴露地面的根彼此交缠。聚集的草闪射生辉,锐利叶片一同晃动的景象,就像地狱的刀山。那只是随处可见的草,连熟悉花卉的朱音都没听过名字。左看右看都很平凡的杂草,霸占了从前的美丽广场。当年满地的勿忘我已不存在于此地。 朱音不发一语地照着地图挖掘地面。大概是因为前几天下雨,地面非常柔软。翻开泥巴,她意外地很快就找到了时空胶囊。缠了好几层封箱胶带的胶囊看起来实在不怎么精致。朱音拿出美工刀,使力在发硬的胶带上切出开口,接着从开口花了十几分钟拆开胶带。经过一番奋斗,她终于打开饼干罐。 塞在里头的塑胶袋装着两封信。由于密封状态良好,信看起来没有受潮。虽然变了色,纸质也变差,拿出里头的信纸阅读倒是没有大碍。朱音用手帕擦拭弄脏的手,从袋子里拿出信封。“给十六岁的我”。见到署名处写的文字,朱音吞了一口口水。她首先从自己儿时写的信看起,“时空胶囊成功了吗?这是我在网络上查到的方法,我很担心自己做很容易失败。明天我要跟纯佳一起去埋信。去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基地。那里长了很多的花叫做勿忘我。我告诉妈妈我发现很多没看过的花,妈妈说有些花草有毒要我小心,不过勿忘我没有毒所以不用怕。十六岁的我已经变成熟了吗?现在也还跟纯佳很要好吗?功课好不好?未来想做什么工作?有没有喜欢的人了?有好多话想问你,但要是你告诉我就不好玩了,我不要问了。如果十六岁的我也跟现在的我一样幸福就好了。再见。” 信的最后加上写信当天的日期与自己的名字。朱音下笔时大概很烦恼,整封信到处都有涂黑的痕迹。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写了这样的内容。 把自己的信放回塑胶袋,这次她打开纯佳的信。她的信封里放着两张信纸,但纸大部分是空白。 “既然我现在正在读这封信,那么我跟朱音应该是没有忘记,成功迎接了这一天。我很高兴未来的我还跟朱音很要好。朱音很文静,跟其他小朋友相比不太爱说话,但她是个很善良的人,我希望可以一直当她的朋友。如果朱音受到打击,请未来的我一定要帮帮她。” 第一张信纸写到这里。翻到第二张信纸,纸上画着大大的勿忘我,以小学生来说算画得很好。用麦克笔上色的蓝花底下,以强劲的字迹写了一行字。 “朱音跟纯佳一辈子都是朋友!” 见到这行字的瞬间,朱音跪倒在地。儿时的纯佳就连在时空胶囊里也会展现对朱音的需求。朱音的手指数次抚摸干巴巴的信纸表面。她的视线摇晃起来。太阳已完全西下,世界被黑夜垅罩。这里没有光害,因此天空浮现了明显的月影。无限撒落的轻柔月光将空气染成一片苍蓝。 “我好想变得幸福。” ——像当时那样。这种心愿难道是不得体的愿望?勿忘我消失无踪,儿时的纯佳也不复存在。世界没有绕着朱音转,再怎么割腕父母也不会担心朱音。她都知道,她都很清楚。即使如此,朱音还是想跟世界扳回一城。不管使用什么手段,她都想找回幸福。 朱音粗暴地擦擦双眼,默不作声将时空胶囊放进自备的塑胶袋。打开手机,长方形液晶荧幕显示了目前时刻。快七点了。朱音单方面跟纯佳约定的时间要到了。纯佳或许不会来,但万一她来了呢?若真如此,就把这个时空胶囊给她看吧。请她回想起那天的事吧。这样纯佳想必就会理解,理解自己有继续爱着朱音的义务。 通勤总是会进出的车站邻近住宅区,因此有许多乘客。穿过票口的大人脸上都挂着疲惫的表情。朱音提着塑胶袋环视站内。票口前有人滑着手机动也不动待在原地,大概是在等人。朱音见到有人穿着与自己相同的制服。正在玩手机的她裙子很长。在黑色长发遮盖下看不清楚长相,但从身形判断只可能是纯佳。朱音小心翼翼迈开步伐向她出声。 “纯佳?” 少女对声音有了反应,缓缓抬起脸。你来啦?正要说下去的话,在四目相交的瞬间灰飞烟灭。 “……桐谷美月。” 你怎么会在这?为什么不是纯佳而是你?朱音有一堆问题想问却发不出声音,全是因为这个当下她太过失望。 见到呆愣的朱音,桐谷美月难以置信地叹了口气。双手抱胸的她指向朱音手中的塑胶袋。 “你那个脏脏的是什么,垃圾?” 隐含轻蔑的声音让朱音气得直瞪眼。 “才不是。” “是吗。但看起来就像垃圾啊,该不会你想让高野同学看的就是这玩意吧。” “为什么我非得被你这样奚落?说起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纯佳呢?你该不会把纯佳赶走了吧?” “怎么可能啊。是因为你在放学时跟高野同学找碴,害我很担心跑过来看。不过高野同学似乎也没来,我真是白跑一趟。” 相较于拉高声音的朱音,桐谷十分冷静。她将亮丽的黑发拨到耳后,以冷冰冰的眼神望着朱音,“你现在还真是悲惨。” “你态度很差耶!” 朱音不禁出手要揪住她,然而桐谷却一派悠闲抓住了她的右腕。她顺势使力握着手腕,痛得朱音哀嚎起来。桐谷的指头正好按住昨天才割的伤痕。尽管已经结痂,太过用力还是会刺痛。 “你放手啦。” 桐谷丝毫不在意躁动的朱音,雪白的喉头发出轻笑。 “扮成这副德行,你就成了爱吗?” “轮不到你说。” “跟不怎么喜欢的男人交往,像个蠢蛋似地模仿他人,却跟重要的朋友渐行渐远。很不错啊,这可是你努力的成果。” “你闭嘴!” 听见桐谷明目张胆的挑衅,朱音怒目相视。路过的乘客仿佛没看过争吵的高中女生,对她们投以好奇的眼光。 朱音动来动去,想挣脱那只手的束缚,桐谷却没放轻力道。 “桐谷同学你还不是老黏在细江同学的屁股后面跑。” “啊?” “说到底我根本没有模仿细江同学的理由。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比不上她。中泽同学现在也是跟我在一起。细江同学嫉妒我还有道理,但我哪有嫉妒她的理由?” 朱音的反驳让桐谷哈哈大笑。不知道是哪里戳到她的笑点,她抱着肚子继续狂笑。朱音赶紧趁桐谷松手时拉开距离。 “吼唷。” 桐谷语带感叹,擦掉眼角挤出的泪水。那副诡异的模样让朱音抱住了原本提在手上的时空胶囊。一使力,塑胶袋就悉悉簌簌发出噪音。 “你在笑什么?” 朱音的疑问不禁让她扬起嘴角。 “你说的话蠢到让我发笑。” “你什么意思?” “爱怎么可能因为你跟中泽交往,就羡慕起你这种人?说起来爱现在根本看不上中泽。” “你又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 她弯起的眼角透出笑意。那是一张宛如猫抓到猎物的表情。她纤细白皙的手指缓缓顺着朱音的轮廓划过。中指最后来到嘴唇,轻轻触动表面戏弄她。 “因为我是爱现在的对象啊。” 见到目瞪口呆的朱音,桐谷的表情得意起来。桐谷在跟细江交往?那朱音至今的努力有什么用?她又是为了什么跟中泽交往? “那你也跟我交往吧。” 回过神来,这句话脱口而出。要是无法赢过细江爱,纯佳就不会理睬自己。如果桐谷的话是真的,朱音就必须得到桐谷。否则朱音就无法像纯佳证明自己比细江爱更优秀。 “什么鬼?这怎么可能啊。” 桐谷嗤笑朱音的提议,立刻拒绝。 “我为什么有必要跟你这种毫无价值的人在一起?” 她以轻蔑与怜悯交杂的口吻大骂。毫无价值,这句话让朱音心如刀割,超乎预期。 “……够了。” 她受够这些事了。朱音把抱在怀里的时空胶囊朝地上一砸,接着冲出车站,直接逃离现场。一切都令人不耐。环绕在她身边的一切皆是如此。谁来救救她?谁能从这个地狱救出自己?迫切渴望援手时,朱音的脑内浮现了唯一的人选。 朱音回到家,直接跑进自己的房间。她扯出椅子朝墙壁一砸。朱音顺着怒气大吼,用指甲抓着自己的手腕。疮痂剥落,血块掉落到地毯上。这样大吵大闹,母亲也不会来房间查看,她已经放弃女儿了。 朱音从抽屉拿出美工刀,将刀锋对着皮肤一抹。好痛,但这样还不会死,朱音也知道。即使如此,朱音仍追求疼痛。经历这么凄惨的遭遇,自己多么可怜。大家都对自己好冷淡。但是某个人例外,只有她会无条件站在朱音这边。 我现在还可以相信你吗? 血从手腕涌出。从通话纪录拨打的电话立刻串连了自己与她。朱音拨打过无数次。从小开始打了几千几百次。 “纯佳,我不想活了。” 你快来救我。我只要有纯佳就别无所求。朱音直到这刻之前,都天真地以为对方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 “那你为什么要打给我?怎么不去跟男朋友谈谈?” 与叹息一同说出的话语,是明确的拒绝。在此之前无论是什么状况,纯佳从来没对朱音晚上打来的电话发飚过。过去的她总是随传随到,明明过去就是这样。 出乎意料的回应让眼角擅自温热起来,仿佛被人从脑门敲了一记。朱音震撼到无法呼吸,嘴巴开开合合。 唉,纯佳再次叹气。 “朱音你到底是怎么搞的?老是把想死挂在嘴上,装腔作势地割腕,明明就没有半点死意。你只是在利用我,因为只要你这样说我就会随着你的意思行动。” 呼吸狠狠地哽着,纯佳接下来说的话语几乎都没听进耳里。心脏跳得好用力。她明明努力忍耐,却从刚才开始就哽咽不止。 纯佳大叫。 “你既然不想活,那就快点去死啊!” 电话直接被单方面挂断,朱音只能呆愣愣地望着结束通话的手机荧幕。 纯佳已不再需要朱音。说好要一辈子当朋友,她却翻脸不认帐。桐谷说得没错。纯佳不再需要的自己,已经失去活着的价值了。 “别活了。” 在朱音下定决心的那刻,她的脑中闪过一个东西。那就是近藤藏在水桶里的北栋教学大楼楼顶钥匙。只要有那个玩意,朱音就能上楼顶,然后她就能从那里跳楼! 在学校跳楼自杀,要伤害纯佳的心,这是最棒的情境。 打开书桌第二层抽屉,里头装着大量的信件组合,这些全是住院时母亲给的。“待在病房很无聊,用这些写信给同学吧?”尽管母亲这么说,到头来朱音还是没碰这些东西。 朱音拿出信纸,高举至日光灯下。再怎么赶着寻死,计划依然重要。朱音丝毫没有怀着屈辱死去的意思。该怎么做才能用自己的死亡对轻视朱音的人造成最大伤害?苦思许久后,朱音灵机一动想到一个计划。 明天第七节课是共同授课的体育课,会在体育馆上课,这段时间教室没有任何人。朱音要在这段时间潜入教室,在班上女生的桌子里塞入把她们找出来的信。一定会有一些女生无视她的邀请。二班个性自私的女生很多。表面上看起来很善良,内心却很怕麻烦。她要让这些人背负对同班同学见死不救的污名。无视朱音请求的女生,想必将会因为没理会信而受到周遭的非难。朱音一个个回想起班上女生的脸孔,接连制作简短的邀请函。石原惠与近藤理央等人所属的生疏小圈圈。细江爱与桐谷美月那种直接结下梁子的对象。信的内容接二连三浮现脑海,工程顺利进行。要给纯佳的内容最简单,只要写下会刺激她良心的内容就好。 “……莉苑啊。” 朱音停下手,是在写给莉苑的信正要开工时。论莉苑本人,朱音其实印象还不差。她跟细江与桐谷不同,跟纯佳深入来往时曾明确征询过朱音。但要是自己明天就要死了,莉苑想必会一脸理所当然地补上纯佳身边的位子吧。“你失去朱音真可怜,我来安慰你。”她说不定会这样大言不惭,利用朱音拉近两人的距离。这在道德上难道没有问题?怎么可能,当然有问题。 朱音唯独在莉苑的信上写了要她远离楼顶的内容。明天她要从水桶拿走屋顶钥匙,放进给莉苑的信里。这么一来大家一定会认为是莉苑偷了钥匙,纯佳也会对莉苑心生怀疑。拥有楼顶钥匙的人是莉苑,而鼓吹朱音自杀的也是莉苑。只要让大家这么认为,本性耿直的纯佳就会排拒莉苑。朱音觉得自己的复仇计划还真是完美到令人陶醉。 写完全班的邀请函,朱音接着着手撰写遗书。她是自杀,当然要准备遗书。她必须让看这封信的人了解自己痛苦到寻短。细江爱与桐谷美月是最差劲的敌人。不让她们尝尝苦头,朱音咽不下这口气。楼顶的钥匙就谎称成是莉苑给她的吧,这么一来,信上说莉苑劝她自杀也更有说服力。莉苑、细江爱、桐谷美月,朱音要用一纸遗书除掉所有亲近纯佳的人。 其实上网散播这些内容也是行得通,但朱音不想污蔑存在于网络上的“akane”。 抬起头,变得破旧的花语辞典进入视线范围。这刻朱音突然想到了一个美妙无比的主意。模仿纯佳小时候写给她的信,在每名收件者的信上画上花卉图案应该不错。朱音从第三层抽屉拿出彩色铅笔。首先是纯佳。她适合什么花?思考这件事,朱音首先想到的是蓝色的勿忘我,但纯佳已经不再有接受它花语的资格,因为她不记得那天的约定。 “龙胆吧?” 辞典上刊载的这种花,有着宛如夜晚的深沉色泽。黄色的底部托着浓郁的靛蓝花瓣,花型呈杯状。朱音把插图与第一张信纸叠好对折。龙胆的花语,正是朱音对纯佳最后一句爱的呢喃。 用胶水黏起洁白的信封,朱音反复想像自己死亡的那刻,可以的话她想死在纯佳面前。她希望每当纯佳入睡,总是会想起自己,最好一辈子都忘不了朱音。朱音要她一辈子活在自己的阴影下。纯佳会因为自己要朱音去死感到后悔,然后同情起朱音。朱音因为自己的绝顶妙计雀跃不已。 对川崎朱音而言,川崎朱音只是她战胜世界的一个棋子。 尾声 没有人来到楼顶。 落在水泥砖上的身影只有一个人。指尖滑过包藏热气的表面,痛觉隔着皮肤缓缓传来。朱音握紧拳头,使劲朝地面捶打。咚,闷声响起,骨胳发震,但世界依然没有改变。半开的门投射出细长的影子,一片红光中浮现的那道抢眼的黑不堪入目。她吐了口气。眼睑滑落的水滴被干涸的水泥所吸收。 “……开什么玩笑。” 为什么只有我会碰上这种事?其他女生都一脸幸福地过着日子,为什么唯独自己得过着这种遭人轻视的生活?我只是想被认同,为什么没人能懂? 朱音抓住围栏,缓缓起身。下一秒进入视野的景象令她屏息,是近藤理央与夏川莉苑。两人凑在一起,坐在教学大楼后方的狭窄空间。近藤理央甚至完全没注意到楼顶有谁。她没理会我的邀请!她一脸毫不在乎! 为什么我得被近藤理央这种下流货色这样对待?我可不是这么卑微的人。我不一样,我应该是更受人欢迎的存在。 正当朱音的手伸向围栏,她勐然停止动作。慌慌张张爬上楼梯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是纯佳!一定是她!闪过这个念头的那刻,朱音的心脏为喜悦而震动。纯佳为我而来!我可以在纯佳的眼中死去了。 纯佳果然还很爱我! “朱音!” 我没回应这声呼唤,然而等待已久的人确实就在那里。起风了,风仿佛推着我的背。纯佳的眼里映着我。这一刻她确实正看着我,只看着我。细胞为欢喜震动。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全都是为我而存在。这瞬间世界绕着我转。我的右脚朝水泥地一蹬。 我纵身投入血色的空中。 没着地的漂浮感。风撕裂着皮肤,在耳边轰轰作响。不知为何我感到非常平静。真没想到撞上地面的过程居然这么久。我的视线转向脚下的世界。一切就像是慢动作一样,全都缓缓变得清晰。我看到在狭窄的空间里有名少女正仰望着我,是莉苑。没应邀来到楼顶,假情假意的朋友。四目相交的那刻她吞了口口水,如今的我就连喉头震动的模样也看得清清楚楚。 坦白说我原以为莉苑可能会来到楼顶。即使信上这么写,只要周遭的同学给她看信,聪明的她想必就能了解一切;然而到头来莉苑选了近藤。她没照着我的信回家,也没来到楼顶。那家伙打从一开始就一丁点也不相信我。我这么相信她,却被她背叛了。不可原谅,我要死在你面前。我要让你一辈子后悔自己在今天选了近藤这种人。你活该,正要这么嘲笑时我看到了。她的手中有个洁白的信封。她将信封高举到空中,像是要对我展示。 ——是遗书。 察觉到这件事的瞬间,我因亢奋而飘飘然的意识勐然冷静下来。为什么那家伙会拿着我的遗书?要是大家没看到遗书,我死了又有什么用! 少女的手撕起信封。遗书化为碎片,混入风捎来的其他纸屑在空中飘动,仿佛是在嘲笑我。此时我才初次惊觉自己不想死。呼吸停了下来。现实将我的脑袋开了个洞。我怕痛。我好想逃。快停下来。谁来救救我!正当挣扎之际,我的脑袋突然闪过毒芹的花语——你使我丧命。 撞击水泥地的前一秒,川崎朱音确实看到了,望着她的少女嘴角陶醉地扭曲。她蠕动双唇,发出声音。在见证完这个动作前,剧烈冲撞便已袭向朱音的全身。 “噗嘻!”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少女纯真的笑声没入喧嚷,不复存在。 那一天,朱音投身青空。 那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