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妻难为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第二天,天未亮何官娘就醒过来。 雷雨肆意了一夜终於止息了,房间里静寂寂的,她坐在梳妆台前梳拢着头发,黄晕晕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模糊的人面,凑近了看,彷佛能看清眼睑下淡淡的青黑。 何官娘两手在自己脸上揉了揉,昨儿夜里电闪雷鸣的,太吵,她睡得极不安稳,一想到今天可以往尤大姐儿家中去,她的心情就稍微好了些,她对着铜镜里的人做了个鬼脸,铜镜里的人同样还她一个,笑了笑,她从箱笼里翻出一条如意云纹百褶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又翻出藕丝对襟上裳穿上。 头发随意绾了绾,何官娘回身整理床铺,摸到枕头下的扇络时,她手上动作顿了顿,接着拿起来看了一会儿,唇角紧紧抿起,很快就塞了回去。 其实还有一点便可打完了,既然答应过公良靖会帮他打一个扇络,那麽不管日後他戴不戴,她都会在自己走之前完成它。 韩婆子来的时候,何官娘正坐在窗前撑着下巴发呆,从路过的几个使女口中有意无意透露出的话,她才知道,原来昨晚听到的脚步声不是作梦,凌晨时分确实有人冒着大雨出去了。 「韩妈妈,郎君他还不曾回来吗,我们什麽时候出发?」何官娘听到动静,微微侧过脸问。 韩婆子瞧着那张巴掌大、清清瘦瘦的小脸,可怜见的,气色比之昨儿何止差了一星半点儿,放下食盒道:「这……想来早饭前该是要从那边回来的……陌五娘她身子弱,又是打小就怕这电闪雷鸣的,所以郎君才会去看她……」 何官娘摆摆手,低头津津有味地吃早饭,他去哪儿跟自己有什麽关系,他便是到天上去也与自己无关,只是公良靖昨儿答应要备些礼物,让她带着送到尤大姐儿家中去,她此去亦是有求於人,手上空着确实不好。 韩婆子在对过坐下,试探着问道:「昨儿没睡好?」她倒是没想到陌莲照的出现对公良靖产生了如此大的影响,似乎对何官娘,眼见着就淡下来了,幸而看着面前人吃东西还吃得香香的,除了气色差些,旁的瞧着与昨儿也没什麽大不同。 「是睡不好呢。」何官娘皱了皱鼻子,食指朝阴沉沉的天空指了指,「半夜里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捂着被子都挡不住雷声,真真吵死人了,我睡眠又浅,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要醒的。」 竟是丝毫关於九郎的话儿都不提,韩婆子叹了口气,「官娘啊,你若是心中……心中不舒服,大可说与我老婆子听,千万别憋闷着,要得病的。」 何官娘吃饱了,掏出丝帕在唇上抹了抹,眨着眼睛道:「韩妈妈就不要杞人忧天了,官娘都想得很清楚了,我一个丫头,难道还奢望郎君只喜欢我一个不成?只盼郎君心里还能给官娘留个位置就是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说着弯起嘴角笑了笑,「倒是今儿又要麻烦韩妈妈陪着官娘出去,总是劳烦你,官娘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其实呢,便是我一个人去也没什麽不可的,不如今儿您老就甭去了,总归是有车把式送我去不是?这天气又不好,您老还不如就在家里磕磕瓜子,如此岂不美?」 韩婆子望着她笑如春山的脸庞愣了愣,还道她会如何伤心难过,又听见她说要自己一个人去,赶忙摇起头来,「不可不可,郎君吩咐我老婆子照顾你,若你有个闪失,我可怎麽交代。」说着也有几分不确信,不说青天白日的有人送着去到石头巷不会有什麽意外,便是如今的九郎,似是也不那麽在意何官娘了。 何官娘不勉强她,拿出扇络子继续弄起来,韩婆子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还别说,先时看她打得不如何,如今却似模似样,可见是个心灵手巧的,不由道:「等官娘打完了亲手交给郎君,郎君必定要对你刮目相看的,保不齐啊,对官娘还能更好些呢。」 「那就承妈妈的吉言了。」何官娘弯了弯唇,眼中却聚不起一丝的笑意。 不多时,来安儿进来,身後跟着几个青衣小厮。 那几个小厮捧着礼盒、几匹布料还有几匣子珠宝首饰进来就出去了,来安儿略觑了何官娘一眼,笑道:「除去那几个礼盒,旁的都是郎君特为送来给官娘你用的,马车已备好了,郎君嘱咐过了,今儿着我驾车送你去。」 何官娘打开其中一个匣子看了看,果然珠光宝气堆满了各式的妇人首饰,想必当了能值许多钱,这样想着,她笑容里就多了几分真心,「劳烦你了。」 来安儿道了句:「不妨事。」边说边退到门外头等着,心话儿,这何官娘瞧着倒是同往常一般无二,甚至脸上笑容还多了起来,她生得确然标致,眉眼弯弯的模样看得他都有些发怔,怪道他们郎君即便是这时候了还能念着她。 来安儿想起陌五娘来,陌五娘打寅时就抱着被子蜷缩在床角落里,苍白的面颊上垂着两道泪痕,我见犹怜的,雷声一响起她就死死地捂住耳朵,身子不住颤着,像只受惊的小鹿,直到郎君走到床边轻轻把她揽住才好些,最後窝在郎君怀里蜷着睡着了。 女人就是胆子小,来安儿想着偷偷探出头去看门里的何官娘,许是刚儿不曾注意到,他这才发现她脸色没往日红润了,想来九郎半夜里特为去瞧陌五娘的事儿她是知晓了,哪儿能不伤心呢,不过也难怪,陌五娘可是差一点儿就要给他们九郎做娘子的,若不是後头陌家改了主意将她另嫁,现下不定都生下好几个小郎君了…… 何官娘便是再好看、再讨郎君喜欢,毕竟不能同陌五娘混为一谈的,这样想着,来安儿望着何官娘的眼神就多了丝怜悯。 何官娘本正收拾着那些东西,意识到来安儿的目光,她微微感到压抑,便朝他点了点头道:「你稍等,马上就好了。」 来安儿讪笑了一下,「不急不急,官娘想什麽时候走都可的。」心里却打了个突,暗道还是快些走得好,这会子不定陌五娘都在来的路上了,还是他们郎君陪同着,这要是碰巧赶在一处遇着了,岂不要尴尬的。 今儿要由他们九郎出面接陌五娘过来,如此乔娘也没话数落四郎,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郎君怎麽会同意何官娘去那沈大家,毕竟死了人的,怎麽看都是去沾晦气。 好在来安儿是白担心了,何官娘很快就和韩婆子一道出来了,直到坐上了马车也没什麽异状。 马车一路到了石头巷,停在路口,何官娘下了车仰着脸朝驾车的来安儿笑,「还是过意不去,要劳烦来安儿哥哥在这儿多等些时候了。」 「不打紧、不打紧。」来安儿眼神只敢在那张笑微微的脸上停了一瞬,很快就转过头,「横竖是郎君吩咐的,你……你们快去吧。」 韩婆子跟着何官娘来到尤大姐儿家院子里,不消何官娘说,韩婆子自发就往阴影处一坐,心想何官娘也确实需要个知心人好好说说话儿,她心里也能舒服些。 尤大姐儿听见动静,迎了何官娘进屋,她倒上茶水,却忽瞧见桌上堆了几个礼物盒子,瞧着怪精致的,「这是?」 何官娘不在意道:「好歹收下吧,横竖不是花我的钱……」她喝了口茶,快速进入了话题,「实不相瞒,今儿官娘来是有一事相求。」 尤大姐儿本还看着那几个礼盒发着呆呢,被何官娘这一说,一下子就回过神来,「什麽求不求的,官娘有什麽事儿,若我能帮上自是不必说的,哪需你又是求又是送礼来的。」话尾带出点埋怨的口气。 何官娘听了自然高兴,她一早知道尤大姐儿是个老好人,过去多亏了她帮扶照顾,就一五一十道:「还记得上一回那封信吗?我回去找人看过了,是我外祖家寄来的。 第二章 也是我糊涂了,倒把青平府的外祖家给抛在了脑後,我外婆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前些时候咱们这附近不知谁过往了青平府一次,就顺道往外祖家去了,他们才晓得,原来我那继母竟是改嫁了,因此才担忧起我的处境,只是现下我这信还不曾回复……」 那封信早被公良靖塞到他袖子里去了,到这时何官娘才想起来,她连信上外祖家的确切位置都没记下来,不过好在是晓得在青平府,若能去得那儿,届时少不得要多打听打听了。 「官娘的意思是?」尤大姐儿不确定地问,因她知晓何官娘是教那姚三姐卖去公良家做使女的,那就是奴籍了,若何官娘动了想去寻她外祖家的心思,这忙自己却怎麽帮? 何官娘朝门外张看了几眼,待望见韩婆子百无聊赖地在院里踱着步子才道:「我想,嗯……能不能替我办个路引呢?」 这话委实不大好意思说出口,何官娘根本就不晓得哪里能办那种被称作「路引」或「过所」的东西,相当於二十一世纪的护照一样,是出入各处的凭证,「路引」能证明你是哪儿人、你要去往何处、你带了什麽东西等等。 尤大姐儿听了为难地道:「路引怎麽可替人办的,这须是本人前去方可的,再说了……」她看了何官娘一眼,「你如今卖身为奴在公良家,便是亲身去了府衙,上头也不会给批下来的……」 何官娘失望地垂下头,她真的不愿意再待在公良靖身边了,不难看出他的表妹就快回来了,她一回来,自己却要如何?与其等到公良靖看着自己碍眼了,要处置自己了,还不知要落得个什麽下场,倒不如自己这时候先离开的好,还省了他日後厌烦。 可是偏生没有路引,她若贸然离开不就像偷渡者一样吗,若被发现了是要抓起来的。 尤大姐儿看何官娘霎时落寞下来的表情也有些不忍,她想了想开口道:「倒也不是没旁的法子,只不过那是要担风险的。」 她有个亲戚倒是有那门路做假的路引,只是假的到底不是真的,难保不会在过城时被负责审查的官员发现,真到那时节可是要入狱的,若再查出来是个逃奴……尤大姐儿不禁一抖,连忙摇头道:「不成不成,你当我刚儿那话没说过!」 何官娘急了,好容易现出的一丝曙光,她是不肯放手的,便央求道:「好歹帮帮我吧,都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人,想来事事皆可逢凶化吉的,到底还有什麽法子,不试一试怎麽知道呢?」 尤大姐儿被她缠得受不住,勉勉强强道:「正途的路堵了,便只得通那野路子了,我与娘家有个远亲还有些联系,若教他帮着弄个假路引倒也不是难事,只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形单影只,我却怎麽放得下心,沿途又多有盘查,若你在路上出了事,岂不是我的罪过。」 「不是不是,便出了事也是我自己的罪过。」何官娘眼睛亮幽幽地盯住尤大姐儿,问道:「那得需要多久呢?官娘什麽时候才方便来拿呢?」 她如今可顾不得那许多了,横竖原本一早便不愿在别人家里做什麽使女的,之後的一切事情更是不断地刷新她的承受力,她只想好好的过日子,能寻个一心一意的普通男人,在这个时代相夫教子,过属於这里最平常的妇人们该有的生活,然後彻底融入这里,她估摸着,至少外祖家会为自己寻个称心的好小伙的。 何官娘眼底流露出坚定的神色,尤大姐儿见她这般也不好再犹豫了,就看着她道:「这个也急不得,少则一二日,多则五六日也是有的,总是没个定数的,要不你自己估摸着,过个几日再来?」 何官娘点了点头,倒没太在意,想来自己便是立时消失了,於公良靖也不过皱皱眉头,她随时都是可以再过来的。 她又寻思了一下路引方面的事,说道:「我想了一下,你方才说得有理,女人在外头行走总是不方便的,莫不如……这样你看成不成,帮我在路引上另取个男人的名儿,仍是这上蔡县人士,写明是去往青平府寻亲的,如此一来路上也可少些是非。」 尤大姐儿也觉得有道理,何况路引已是作了假,旁的再怎样都无所谓了,扮成个男子还更便宜些呢,遂点头同意了,何官娘略坐了一会儿,再三谢过尤大姐儿,便出了屋子来到院子里。 那厢不知何时来安儿也在了,和韩婆子两人聚在一块儿说些什麽,不时将头往屋里张望的,一时见了何官娘都静了下来,何官娘隐约觉着他们是说了什麽不想让自己听到的话,她不在意,也不打算打听,只作毫无所觉的样儿走过去。 韩婆子上去瞧她,见何官娘面色又同往日般并无二致,红润润的,眸中含笑,倒好像有甚好事似的,可这怎麽可能,她转念一想,归结於何官娘是同屋里那尤大姐儿谈过一番後,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这一路上,来安儿十分照顾何官娘,把她当主子似的对待,何官娘自觉不好意思,看着来安儿道:「大家都是一样儿人,官娘同你一般不过是个下人,你若再要好声好气儿待我,我自觉都要羞的。」 说起来这来安儿也是古怪,那时公良靖待她好时,来安儿还不时投给她一些异样的眼神,常被何官娘逮个正着呢,不想如今反而是不受重视了,连珍珠都不高兴的来找她指东说西了,来安儿却意外友善起来。 何官娘托着腮靠在车壁上,眼睛随意看着车窗外不时掠过的街景,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连来安儿都在同情她吗?就像韩婆子那样,虽然他们嘴上没有说出来,可是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出他们对她有着类似怜悯的情绪。 何官娘骨子里是个要强的,她讨厌死这样的感觉了,即便这次算作是公良靖始乱终弃,然自己却不是个原装的古代女子,她没他们看得那麽想不开。 沿途的风景再美、再惹眼,也不过是昨日玫瑰,带着刺儿,尝到痛处了便要立时清醒过来,回到最初的道路上继续前行,而何官娘的终点,她暂时还不知道在哪里,但她确定不是这儿。 来安儿驾着车,有一搭没一搭的甩着鞭子,他回头朝车厢里看了看,也是真心的可怜何官娘,底细想想,这丫头脸模样生得俊俏,人又勤快,也不似旁的丫头,得了宠便蹬鼻子上脸的,不晓得轻重,委实是个不错的小娘子。 他忽想起一事儿,料说了能使得何官娘高兴些儿的,声音上扬了些道:「你这话可说错了,我来安儿是下人,你如今却不是了。」 车厢里似传出了轻轻的狐疑声,来安儿唇角上扬,马鞭一挥道:「你还道卖身契在郎君手里呢,你却怎晓得,郎君当初甫一拿到那身契便立时毁了,留着可有什麽用处吗? 再有,这身契可也不是一伸手要就要得来的,乔娘为人半点亏也吃不得的,否则这一回四郎也不会肯通知郎君去……」他忙住了口,「你要晓得,就我来安儿看啊,郎君待官娘你,真真儿算不错了。」 来安儿本是受公良靖的吩咐,这事儿是不许他说出去的,只如今他眼里瞧见的何官娘便是笑也似是勉强的笑,眉眼儿弱巴巴的,分外惹人怜惜,不由就说了出来,来安儿料这事儿一告诉她,是能起到吃了定心丸一样的功效的,不想落在何官娘耳里,却丝毫没往公良靖对她如何如何好上头联想。 何官娘呆呆地笑了一下,不是抿着唇笑,而是笑得一排小小的贝齿都露了出来,她再三确定地问外头赶车的来安儿,嘴上抹了蜜似的甜,「来安儿哥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呀?」 来安儿听出何官娘声线中抑制不住的喜悦,唇上的弧度拉得更大了,「自然是真的,我来安儿何曾骗过人的。」 第三章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何官娘手里绞着衣角,原来自己是良民了,良民啊!她再也不是低人一等的奴籍了,没有人有权利轻易将自己打杀贩卖,且如此一来,便是尤大姐儿那头假的路引办不成,自己也是有资格申请真正的路引了。 何官娘的心思活泛起来,她突然很想直接教来安儿停车,她是个自由人,做什麽还要回去他们家里。 韩婆子也是才晓得这事儿,这当口儿,她瞧着何官娘弯弯的眉眼,不由也跟着笑起来,握握她的手道:「你瞧,九郎待官娘好呢,显见着是一早便有了抬举你的想头,来日官娘若能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便是後头再进门的正头娘子,待你也要有别於旁人。」 「妈妈说的是。」何官娘说着偏转过脑袋仍旧朝窗外头看,她和韩婆子之间的代沟不仅仅是几十年的光阴而已,而是横跨了不同的时空,因而决计是无法沟通的。 天色瞧着略有些放晴,何官娘一路上听着韩婆子絮絮叨叨,说得她都犯困了,心里头本想着瞅着机会溜之大吉算了,细一想却不妥,加之她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逃走机会。 马车在公良府大门前停下,韩婆子先下了车,扶着何官娘下来,一路进了书房院里。 吃过晌午饭,何官娘安静地坐在桌前弄着扇络,窗户半开着,徐徐的风夹着水气吹进来,耳际的碎发轻轻在脸颊挠着,纤纤手指穿梭在一片翠翠的竹青色间,扇络眼见着就要完工了。 何官娘打了个呵欠,拿起扇络对着门外的光看了看,唇角微微的翘起来,韩婆子不知去了哪里,她把扇络塞回枕头下,打算睡一觉,整个公良府里,她竟是最大一个闲人。 「官娘在呢。」 孟婆子满脸堆笑地走进来,何官娘看见她,睡意都不禁跑了大半,今儿是什麽日子,孟婆子这麽精明的人儿,怎麽也不会是走错地儿了吧。 孟婆子自顾自坐下来,也不在意何官娘的冷待,「多时不见了啊。」她上上下下把何官娘一通打量,笑道:「乔娘当初果真没瞧错你,你瞧瞧,如今出落得益发水灵了,只可惜啊……」 何官娘不搭话,倒是执着茶壶给她倒茶水喝,却不知孟婆子好好的不在乔瑞桂身边待着,却跑这儿来做什麽。 吃了口茶,孟婆子暗暗看着何官娘,状似无意道:「哎哟,今儿乔娘可忙坏了,老婆子我忙里偷闲到你这清静处讨杯茶吃,官娘可不要不耐烦。」 说着又吃了口茶,完全进入了自说自话的状态,「我们娘子为着陌家那五娘今儿住过来,特为收拾出了一处院子呢,我也是从早上忙到现在,这不,总算是安顿好了,哎,说起来,这受累的还不都是咱们这些下面的人……」 「陌五娘今日来了?」何官娘脱口而出,说完抿了抿唇,垂下头呷着茶。 孟婆子特为跑这儿来不就为告诉何官娘这个,她皱着眉道:「可不是,九郎把韩婆子都调过去帮忙呢,要说陌五娘啊,我今儿还是头一遭儿见着她,生得乔模乔样儿的,就是一瞧便知身上有不足之症,弱柳扶风的,好似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咯。 也就是我们乔娘是大度人了,旁的人哪个能愿意把个与表哥不乾不净的表妹接到自家来住着的,这不是引狼入室嘛!」 何官娘吃惊地张了张眼睛,孟婆子怎麽明着就这样编排陌莲照,在自己跟前说出这番不避忌的话儿,这话她不好随意接口的,只呐呐地看着孟婆子,倒不知孟婆子还有什麽想说给自己知道的,她有点儿弄不分明,若说是乔瑞桂吩咐孟婆子来编排陌莲照,这也说不通啊。 陌莲照和公良靖越是亲密,公良甫就越是死心,他死心了,乔瑞桂不就可高枕无忧了,却为何来自己跟前讲陌莲照的不是?她就不怕自己立心要把公良靖和陌莲照拆散了,到最後还不是给她添堵? 信人调,丢了瓢,何官娘直觉孟婆子今儿来是准没好事的,虽然她还猜不到她们打的什麽主意,只一点,她是万万不想蹚进这浑水里,她现下就等着过个几日去找尤大姐儿,看看路引弄得如何了,旁的都不干她的事。 孟婆子笑了笑,「官娘还不曾见过陌五娘吧?」 何官娘摇了摇头,低头看着桌面,心里也不是不好奇的。 「不若就去瞧瞧?」孟婆子突然伸手过来拉扯何官娘,「那可是个美人儿,官娘难道就不好奇,她比你强在哪处?」 迎着孟婆子锐利似发光的眼神,何官娘怔了怔,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已经教孟婆子给拉着走了出去。 何官娘嘴唇张了几次都没说出拒绝的话来,或许打从心底里,她确实是想见一见陌莲照的,反正自己就要离开了,她想着,步子渐渐跟上了孟婆子,也不必她用力带着向前了。 出了仪门一路往花园子里走去,空气湿爽。 何官娘跟着孟婆子站到一棵大槐树後,她好奇地探出头去找陌莲照在哪儿。 孟婆子不知从哪个路过的丫头手里接了碗黑乎乎的汤药,「傻丫头,在这儿可瞧得见什麽。」她把药碗放到何官娘手里,朝亭子那边的方向使劲儿呶呶嘴,「这是陌五娘喝的药,你便装作厨房里送药的使女,把汤药送到那边亭子里,如此瞧着才方便呢。」 何官娘拿着碗,看看亭子那头,又看看堆着笑脸的孟婆子。 她们当她是傻的吗?还是吃定了她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接近陌莲照的机会?若这碗药出了问题……何官娘豁然开朗,说不准乔瑞桂就打着这个主意,借自己的手整治陌莲照。 似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便是做出伤害陌莲照的事儿都是天经地义的? 她刚要把碗往孟婆子方向推拒,话还没出口呢,孟婆子却忽的一手捂住肚子,嘴里哼哼唧唧地嚷着肚子疼,扶着腰就走了,临走前还投给何官娘一个鼓励的眼神。 这算什麽事?何官娘不由皱着鼻子低下头嗅了嗅手上汤药,闻着苦滋滋的,她虽然很想去看看陌莲照,只是如今却不能节外生枝,就端着药碗往槐树外走了几步,想着在这里看看也就算了,实在看不清的话也无所谓。 陌莲照穿了条素色的湘裙,手上似是拿着一卷书,何官娘猜那该是什麽诗集之类的,唯一露出的那截手腕皓白如雪,套着个翠绿欲滴的镯子,衣袂在风中徐徐飘着,就好像她下一秒便要临风而去…… 也看不清脸上长相抑或是五官,何官娘扬唇想笑,突然觉得自己好没意思,没事在这儿偷窥人家做什麽,鬼鬼祟祟的,一点儿也不磊落。 何官娘撇撇嘴才要走,视线里却晃过一抹熟悉的身影,她定住脚步回头看过去,不远处错落有致的桂花枝桠半掩着石子小道,是公良靖走进亭子里,他悠悠在娇柔的女子身畔坐下,唇角隐约是带着笑意的。 陌莲照把书往公良靖跟前推了推,莹润的指尖指着书上某一处,何官娘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那应是巧笑倩兮的模样,像枝头皎然的桂花,其实也不是多久没看见公良靖,怎麽忽然陌生起来,就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见他了。 何官娘摇摇头,踅身慢慢往回走,她才走了两步就撞到一人身上,差点撞翻手上的药碗,一声惊呼被捂在男人的手掌下。 公良甫迅速朝亭子那边看了一眼,冷声道:「别发出声音!」他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夺过她手中的汤碗,纠结着眉头,「这是什麽?莫非你想加害於莲照?」 迫人的视线睨在她脸上,何官娘为他周身迸发出的森冷寒意所慑,喉头哽了哽,她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公良甫劈手把那碗药把草丛里一扔,药汁溅了一地,他另一只手大力扣住她的脖子,恶狠狠道:「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第四章 何官娘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拚命摇着头,公良甫捂住她嘴巴的手松开一点儿,看着那双汪汪如水的眸子,「你想说什麽?」 「我……我没有一点伤害她的意思……」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腔,何官娘剧烈咳嗽了一阵。 公良甫按在她脖颈上的手指却稍稍收紧,很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 何官娘死死咬住下唇,咬得嘴唇都发白了,眼前这个男人,他竟然喜欢陌莲照到了这个地步,他出现在这里似乎只是为了偷偷看陌莲照一眼。 「我真的不是……」何官娘嘴唇动了动,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入心头。 公良甫的眼神冷厉如蛇,恍惚使她觉得他一失手真的会掐死自己,不仅是因为怀疑自己来日可能会对陌莲照带来伤害,甚至或许只是因为他的心情处在最低谷,他需要发泄。 「九、九郎……」何官娘急红了眼眶,强忍着不让泪水掉出来,却在挣扎中无意唤了公良靖。 他就在不远处,何官娘想着,如果他能听到,念在好歹相识一场的分上…… 亭子里,陌莲照咯咯笑着,点了点公良靖的鼻子,「表哥还是这般,总是要曲解别人诗句的意思,这里分明是说啊……」她话还没说完,公良靖却猝然站了起来。 「怎麽了?」 陌莲照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入目是一株苍翠的老槐树,几片叶子打着旋儿从石子甬道上滚过去,周遭除了风过的声音,一片静谧。 公良靖蹙了蹙眉,收回视线,低头见表妹眼里闪烁着不安,他安抚地一笑,「无事,只是……想起一个人。」勉力打叠着精神,然而思维逐渐不受控制得难以集中。 槐树後,公良甫抱起被打晕的何官娘,她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纤长的眼睫上挂着几颗晶亮的泪珠子,身子软软地瘫在他怀里。 她方才叫出声时,他真的动了杀意,然而稍一犹疑,最终只是打晕了她,好一会儿,待确定亭子里的注意力不在这边时,公良甫才从槐树後退出去。 天空划下一道明黄色的闪电,又迅又急,不多时轰隆隆的滚雷接踵而至,才放晴的天又落起雨来,劈劈啪啪个不住。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何官娘突然醒过来,她迟钝地动了动脖子,只觉得一阵酸疼,想伸手去揉搓几下,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两只手都被捆在了身後。 只得放眼打量这间屋子,整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不知公良甫去了哪里,幸而脚上没有被绑住,她靠着墙壁站起来往窗外看。 透过半敞的窗子可以看见外头昏暗的天色,何官娘蹙了蹙眉,她没法判断时辰,倒是肚子里不大饿,想来距离那会儿还不是很久,她只是不明白公良甫把她关在这里做什麽,他不怕自己不见了,公良靖会来找?想到这里她甩了甩头,看着外头雷雨交加,陌莲照最是惧怕这打雷天气,公良靖应该还是陪在她身边,他怎麽有闲暇来理会自己的死活。 多想无益,何官娘靠着墙壁缓缓滑下去,闭上眼睛听着雨声,也没过多久,突然有雨点敲击在伞面上的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门外的锁响了几声,门从外被打开。 风夹杂着雨水钻进房间里,画虎儿收拢伞,悄悄看了眼靠在墙上还没醒过来的何官娘。 「还不曾醒吗?」公良甫从画虎儿身後走出来,他掸了掸袖袍上根本不存在的雨水,揪着眉头看着何官娘。 画虎儿把食盒在墙边的小桌上放下,自觉关上门走到外头去了。 公良甫蹲下身恶意地在何官娘脸上拍了两下,「你倒是醒醒,我那一下落得可不重,这都近傍晚了,难道不饿吗?」 何官娘掀开眼皮觑他一眼,嘴巴动了动,「官娘不饿。」顿了顿,视线又转回在公良甫脸上,尽量诚恳地道:「那碗药究竟有没有问题,四郎真的确定吗,何况这药根本是乔娘身边的孟婆子给我的,横竖不干我的事,官娘问心无愧。」 公良甫阴恻恻地笑了笑,「你妄想将自己摘得乾净,你不是喜欢九郎,嗯?外人只道是我把你送与他了,你自己还不清楚吗,不是你先勾了九郎去?」他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变得鄙薄,「瞧着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儿,当初我都教你骗了,偏偏是个一心想攀高枝儿的。」 他捏住她的下巴,「似你这般心性儿,难保不嫉恨上莲照,便今儿的药汁是乾净的,谁又能知晓日後,你道我会放心留你在这府里?」 公良甫手上力气加重,捏得何官娘下巴生疼,她心里委屈,咬住下唇说不出话来,眼眶里不争气地蓄满了泪水。 「哭什麽。」公良甫松开手站起身,他把食盒往何官娘身前一放,微微的笑,「你放心,念着九郎宠你一时,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好太过薄待於你,明儿一早便送你去个好地儿,你喜欢勾男人,郎君我便随了你的心意,保准你不寂寞的。」 何官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喉头咽了咽道:「官娘是九郎身边的人,四郎这样,就不怕九郎回头寻不见我,找到你头上吗?」 「九郎?」公良甫好笑地看着眼眶红红的何官娘,她分明是怕极了,小脸儿吓得煞白煞白的,却还要来跟自己耍嘴皮子? 叹息一声,似是可怜她,又似是怜惜自己,神色却意外的柔和起来。 「你不曾同莲照接触过。」他缓缓地说着,眼前浮现出一张清丽的面容,掩映在冬日傲人的红梅之後,满目清华,「容泉有莲照在身边,怎还会记起你?便是发现你不见了,想来也不会如何。」公良甫边说,边缓慢踱着步子出去了。 门外传来落锁的声响,何官娘心头一凉,更多的是怔然,她都不晓得自己是怎麽走到这一步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连眼泪也不想流了,她一脚踹翻了跟前的食盒,盘碟碎裂声清晰地响在雨声中,她慢慢挪过去,背着身捡起一片碎瓷,试图像电影里常演的那样把绑着手腕的绳子割断。 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大得超乎想像,不知是绳子太坚固了,抑或瓷片太钝了,她手弯得都快抽筋了也没能把绳子割断。 恍恍惚惚的,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何官娘浑身一震,背着手靠回墙壁上一动也不敢动。 「官娘、官娘?」谁知门外却响起花玔儿的声音,偷偷摸摸的,夹杂在雨水里,显得那样的不真实。 何官娘高兴得手一抖,瓷片儿都从手指上掉了出去,「花、花玔儿?我在、我在的!」连忙走到门边,花玔儿的声音让她倍感亲切,不觉呜咽着想掉眼泪。 「好了,你轻点声儿。」门外花玔儿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了一番,一手敲在犹豫不决的画虎儿头上,「我说你倒是快开门啊!」 画虎儿身上都被雨浇湿了,好容易才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掏出钥匙开了门,门一开,何官娘看到花玔儿边儿上的画虎儿不由一惊,花玔儿连忙道:「官娘别怕,画虎儿是要帮你出去呢。」 帮她出去?何官娘更不解了,甚至怀疑是公良甫弄出的什麽诡计,花玔儿看着她满脸警备的样儿无奈一叹,附耳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何官娘听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花玔儿竟然和画虎儿好上了…… 画虎儿不自在地别开目光,若是平时倒可多聊聊,现下却是什麽时候,花玔儿边利索地解着何官娘手上的绳子边道:「你不是一直都要走吗?我想过了,你是对的。」 她看着何官娘的眼睛,眼眶热热的,「官娘并不适合这儿,我过往只道九郎待你好,却不料他待那陌五娘更好,四郎又似是魔怔了,听画虎儿说,他竟要将官娘你卖去……」 有些不好说出口,何官娘心中却是了然的,心里突然暖暖的,其实花玔儿一直待自己很好呀,还有韩婆子,还有尤大姐儿…… 花玔儿一看何官娘眼睛里泪哗哗的,就猜她要长篇大论,这都什麽时候,忙教画虎儿重新锁了门,两人带着何官娘跑进雨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