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娘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谷雨时节一到,天气便一日暖过一日,宝元十四年的这一场春闱也算是结束了。 会试自二月初九到十五日,忙得礼部官员和一众考官们够呛,至三月初一又是殿试,直到皇帝御笔点了名次、定了甲第,又赐了琼林宴庆贺,众人这才缓下一口气来。 状元陈庭方、榜眼白存林、探花孟景春,金榜题名、风光无限。 正是庄稼返青拔节时,就连忙碌的庄户人家也纷纷进城凑一凑这状元游街的热闹。 满城牡丹初绽,梨花压枝头,未出阁的姑娘们抓着帕子半捂了脸,站在青瓦白墙下翘首以盼,状元所到之处便引了一阵欢呼。 新科状元陈庭方,不过区区十七岁年纪,便得皇上御笔钦点一甲第一名,只这一样便得羡煞许多人,何况陈庭方家世又极其显赫,祖上三代均是重臣,曾祖父镇国公军功赫赫;祖父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下虽已归隐,在士子间却仍然极有声望;其父为太子太傅、左仆射陈韫;其叔父虽不曾入仕,却也是名满天下的才子。 这般身世乾净显赫,知书达礼、风华绝代之辈,虽不说前无古人,後来人想比超也是很难的。 探花孟景春骑马行在状元右後方,眼中却有一丝淡淡惋惜,未及弱冠便轻而易举抢尽人世锋头,若说不会折寿才是假的,这一众路人不过瞧见了外皮的风光,却又怎知这陈庭方是如何熬到这麽大的。 孟景春家里原是做药材生意的,从小便在铺子里乱蹿,练出了个狗鼻子,那日殿试时,孟景春头回遇见陈庭方,就算他装得再精神,衣服熏过多少遍,但孟景春偏偏嗅出了药味。 抱病多年坚持服药且不想让人知晓的人,才会刻意将康健精神的一面装给人看,孟景春当即便断定这陈庭方不是个长命的主。 行在旁边的榜眼白存林忽对孟景春道:「孟贤弟,你瞧那边难得有个姑娘朝你招手呢。」 孟景春连忙抬袖口遮了脸。 白存林哈哈笑了,「孟贤弟,你长得也是极好的,何必做这番见不得人的姿态?」 孟景春小声嘀咕道:「长得好看的是前边的人。」 陈庭方闻言竟回头看了看他。 孟景春轻咳两声,反倒坐正了,大大方方看着陈庭方道:「状元郎长得确实是极好的,孟某肺腑之言。」 陈庭方唇边浮了一丝浅浅笑意,没有接话,便又回过头去。 三人一路骑马行至成贤桥,走完御街,这趟才算了事。 时至中午,天气有些微燥,孟景春里头穿得有些多,被日头晒到现在,觉着浑身烧得慌,便说要回会馆换身衣服,一个人匆匆忙忙策马跑了。 白存林在後头喊他,「孟贤弟千万莫忘了晚上的琼林宴。」 琼林宴历代皆有,皇上亲邀,乃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多少读书人盼着这一日,可孟景春这不长记性的脑子偏偏就给忘了,她回到会馆吃了饭就先睡了一觉,本还惦记着晚上要赴宴这回事,结果越睡越香,也不知外头哪个时辰了。 今年的琼林宴设在西苑,百官受邀而至,花灯亮如昼,堪比上元节,很是热闹。 着进士袍的士子们按位次纷纷落坐,内官一眼看过去,却发现探花郎的位置竟还是空着的。 白存林暗暗骂了一句:「这小子还真给忘了不成?」 陈庭方闻言朝空位置看过去,招呼内官过来,轻声问道:「现下什麽时辰了?」 内官回他,「已是酉时一刻了。」 酉时三刻开宴,即便这个时辰再遣人去会馆喊孟景春过来,也是来不及了。 百官则按位次坐於另一侧,开宴前皇上还未到,底下自然说说笑笑很是热闹,今年春闱的几位主考及同考正聊着,忽有一人瞧了眼上座的某个位置,小声道:「沈相难不成提早回来了?」那位置特意空出来,总不至於不坐人吧? 知情者道:「听闻幽州工事进展颇顺,便提早回来覆命了。」 闻者无不点头,心道原来如此。 又过了一刻钟,那边内官宣皇上到了,百官们便哗啦啦跪了一地,呼「万岁万万岁」迎驾。 皇上坐下道:「平身吧,今日宴会不是上朝,不必太拘束了。」说罢便将目光移向左侧的某个空位置,「朕一早听闻沈英今日已回了京,如何这个时辰还未到?」 坐在首位的左相陈韫立刻跪下回道:「沈大人舟车劳顿,不能及时赶来,还望皇上勿怪。」 皇上轻抿了抿唇,又看向右侧第二张空位置,语气略有些不善,「朕钦点的探花郎却也没有到?」 底下一片沉默,心中都暗骂这探花郎不要命了,却没一个人站出来吱个声。 末了,陈庭方站出来跪下道:「回皇上,今日游完御街,孟景春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不料酒量极差,吐得一塌糊涂,只怕现下还未醒,还请皇上看在其年少不知事的分上,且饶他一次。」 好一对父子,尽为旁人开脱。 皇上本也没打算计较,今日本是庆贺之宴,没必要为了这等事而搅了好好一场筵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算了,可这厢陈庭方话音刚落,那厢已有内官匆匆跑来报,探花郎和沈相到了。 说起来,孟景春这个不长记性的,一睁眼便猛地发现外头天都快黑了,便赶紧套上进士袍往外跑,策马一刻不停地往宫里赶,结果她刚到宫门口便被拦了下来,说里头筵席已然开始,不让进了。 孟景春急得团团转,磨破了嘴皮子,守门的偏是不让她进。 正在她急得要揪头发的时候,一辆马车在宫门口停了下来,那人下了马车,守门侍卫立即迎上去,躬身行了礼,便即刻开门让他进了。 趁门还未关上,孟景春立即冲过去,却又被另一个侍卫给挡了。 孟景春大声道:「他能进,为何我不能进?不是说筵席开始便不让进人了吗?」 侍卫反驳道:「你说自己是探花郎便是了?」 孟景春真後悔,走得匆忙,没带上御赐的笏板。 沈英听得争执,回过身来,他两步走回门口,看了一眼孟景春,同侍卫道:「何事?」 侍卫道:「此人非说自己是探花郎,但口说无凭,且前头筵席已然开始,岂能放他进去?」 沈英看了看他,昏昧宫灯下,对面站着的人身形纤瘦,小小的脸庞上写着不平与着急。 沈英淡淡开口道:「我带他进去。」 那侍卫只好放行,孟景春的眼神倏地就亮了,沈英转过身去,孟景春跟在後头,琢磨这人至少官至三品,说话才有这般分量,但他看起来又这样年轻,按说也不该升得如此快啊。 她正思量着,忽听得沈英道:「你可知去了後,若皇上问起为何迟了,要如何说?」 孟景春一懵,方才只想着如何进宫门,倒未料到这一茬,沈英见他没辙,头也没回,只淡淡道:「言多必失,只请罚便是了。」 孟景春在後头猛点头,於是这两人便一起到了。 沈英到了後,说了两句请罚这样的客套话,皇上也不责怪,便让他坐了。 孟景春连忙跪下请罚,又瞅见陈庭方跪在地上,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可底下百官及新科进士均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皇上瞧了瞧孟景春,又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陈庭方,酒量极差,醉得不省人事? 「来迟了,是要罚。」皇上的语气一点也不似开玩笑的样子,「朕罚你喝三杯。」 琼林宴还有这罚法?孟景春不敢抬头,直到内官将满满三盏酒端至她面前,她这才道:「谢皇上赐酒。」偏过头,将那三盏酒一饮而尽。 虽是呛口烈酒,那也得忍着,所幸她自小爱偷喝些小酒,这三杯下去暂时还喝不倒。 皇上见他饮完,道:「探花郎酒量倒是不错。」 这傻子点点头。 「既然喝完了,下去领板子吧,孟景春廷杖十个,陈庭方廷杖五个。」 孟景春一下子懵了,旁边的陈庭方却心知肚明,再次叩拜,口中道:「谢主隆恩。」 琼林宴上,状元、探花领板子,真是头一遭,按说陈庭方犯的乃是欺君之罪,理应重罚,皇上却只罚其杖责五个,可见还是纵容着的。 本来陈庭方笃定筵席开始宫门即锁,孟景春是无论如何都进不来,这才替他撒了这个谎,却万万没料到沈英这个变数,但今日挨了这板子,孟景春这人情便也欠下来了。 十个板子挨完,孟景春瘫了一会儿,偏过头去同另一边的陈庭方道:「我挨板子便也算了,可是你如何也会……」 陈庭方想,这事情原委想必还是藉旁人之口让他知道更好,便只忍着痛,浅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不过是说了些妄语,惹皇上不高兴了。」 「哦。」孟景春酒劲有些上来了,心说真是疼死了,不知何时才能养好,所幸刚刚还喝了酒,不然岂不是觉得更疼。 陈庭方身子骨虽弱,但行刑之人看在他是左相独子且又曾是皇子伴读的分上,下手要轻得多,故而也只伤了些皮肉。 第二章 陈庭方见孟景春趴在刑凳上几乎不能动弹,便过去扶他。 没料孟景春倏地就站起来了,但她腰腿俱是麻的,一时没站稳,在他面前这麽晃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栽下去,陈庭方赶紧伸手托住她,孟景春便结结实实压在他身上了。 春日衣裳本就薄,加之孟景春出门时太匆忙,竟连裹胸布也未缠上,尚清醒着的陈庭方即便对男女之事还不甚了解,却也察觉到了不对。 孟景春赶紧爬起来,「实在抱歉,好像酒劲上来了。」说着摆摆手,「你先走吧。」 陈庭方也不说什麽,那边已有二殿下宫里的内官闻讯赶来,扶他往西边去了。 新科探花郎,原是女子身。 一场琼林宴,状元与探花竟领了板子这事,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茶肆中,就连说书人也将此事描摹出好些个版本来,哄得茶客是开心得不得了,却也有那些个替陈庭方不值的,说状元郎啥都不缺,又与这探花郎无甚交情,何必蹚这个浑水。 说到最後,竟将当朝右相沈英也给扯上了,说神机妙算如沈英,必然是料到陈庭方会替孟景春开脱,还故意将孟景春带过去,坐实陈庭方欺君之罪,好让陈家失宠,至於沈英为何如此做,便是因为沈英欲取代陈韫,想做左相,这些个说辞越传越不像话,但也越编越起劲。 沈英一身素衣坐在茶肆中喝茶听书,台上的人将这事情又编排出新版本来,还说得头头是道。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这期春闱的主考张大人。 过了半晌,沈英浅浅开口,道:「张大人是见过卷子的,不知探花郎的卷子作的如何?」 张大人搁下茶盏,思量了一番,回道:「文章虽是写得精妙,但少了些大气,孟景春在作文章上应是聪明的,可在为人为官上……」他沉吟道:「从那日琼林宴来看,似乎还是钝了些。」 沈英轻抿了唇,喝了一口茶,不语。 台上说书人仍是兴致勃勃地讲着,座下却忽有一人高声道:「你说沈相早料到状元郎会替那孟景春开脱,他是神仙不成?」 说书人回驳道:「沈相出了名的神机妙算,从未失策。」 「若当真神机妙算、从不失策,他领着孟景春演这一出好戏,意欲扳倒陈家,到头来不还是失算了?皇上可只让状元郎领了五个板子,便将这事给混过去了。」 说书人知方才自己是多说了几个字,被人钻了空子,可他倒是个不爱讨好茶客的,气冲冲回道:「不过是说个书,你如此计较便不要来听!」 「胡编乱造也得分什麽事,你这般胡诌是要坏人名声的,竟还说那孟景春与沈相是一党,你知不知当今圣上最忌讳臣子结党?」 沈英循声看过去,一身淡青士子服穿在那人身上倒是更显得乾净,虽只见一侧脸,沈英倒也认了出来,那日在宫门口的纤瘦身形,秀气的眉目间写满不平与着急,才过几日,竟又跑到这茶肆里来鸣不平了,一张嘴倒是逼人逼得厉害,到底是年少登第,意气风发。 对面张大人也是认了出来,皱皱眉道:「这後生若是进了御史台,恐是会不得安生。」所幸御史台现下连个空缺也没有。 张大人见其没有回应,又问:「沈相以为此番皇上会如何封授?」 沈英将目光移回,淡淡回道:「张大人乃春闱主考,又身居吏部要职,这些年,朝中空缺及进士去留,大人心中想必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又何必探沈某的意思。」这问的恐怕不是进士封授,而是状元郎会如何封授。 这样一位骄子,不论去哪儿都被无数眼睛盯着,且谁人不知陈庭方与二殿下亲近非常,若日後陈庭方身居要职,保不准会成为二殿下的得力助手,当然,这些俱是明面上说不得的事情。 沈英起了身,道:「时辰差不多了,还得去趟工部衙门,沈某先行一步。」 张大人也不好说什麽,起身做了个样子,便由得他去了。 沈英行至门口,恰巧看到孟景春也从里头走出来,他转过身,也不打算搭理,便继续往前走。 倒是走了几步,身後的人忽然唤道:「相爷,请留步。」声音清亮很有朝气。 沈英止住步子,那人已是快步走到了他面前,略施一礼,明眸里蕴着笑意,「都说相爷日理万机,没料竟也有这闲暇时候。」 孟景春那日挨了板子,回去才留意到这位带她进宫的大人,位次竟只在左相陈韫之下,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便是传闻中二十六岁便拜相的当朝右相沈英。 这年头好似人人都争早一般,沈英当年夺状元之名时才十六岁,比陈庭方还早上一年,从翰林清职一路高升,如今位高权重,极得圣上信任,堪堪担得起宠臣之名。 沈英淡淡看了他一眼,声音依旧不高不低的,「好歹是游过御街的人,方才抛头露面在茶肆咄咄逼人,就不怕人认出来吗?」 孟景春一双眼睛里藏着机灵,「偌大京城谁人不知沈相,相爷都敢出来喝茶,听旁人编排自个儿,晚生又怕什麽呢?」 这会儿如此机灵,琼林宴却跟个傻子似的,想起来倒是好笑,沈英又道:「伤这麽快便好了?」 「谢相爷挂念,晚生身强体壮,自然是好得快。」 好一个身强体壮,长得这麽瘦还好意思睁眼说瞎话,沈英又嘱咐道:「那莫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孟景春岂能不知他这话是在提点自己,便点点头,嘴角仍是噙了一丝笑道:「相爷想必有要务在身,晚生便不多叨扰了。」 还算得上识趣。 孟景春揣了个药瓶子便往陈府去了,陈庭方自那日挨了板子後便再未出来过,孟景春心里觉着有些过意不去,连祖传的膏药都拿了去。 陈府小厮见是探花郎前来,连忙去後院告知陈庭方,让孟景春在前头候着。 园子里几株白海棠开得热闹,陈庭方倚着栏杆喂鱼,对身後人道:「我家府里的鱼最是没有意思,只晓得争食,比不上二殿下池子里的鱼,个个有趣得很。」 二皇子成桓道:「你以为我今日来,是同你争谁池子里的鱼有意思吗?」 陈庭方头也不回,仍是懒懒道:「工部事务繁忙,若是沈相又听闻二殿下今日没去工部衙门,恐怕又得参上一本。」 成桓有些气他这懒怠模样,道:「现下摆这一副不争名利的模样,当初又是为了什麽去考功名?」 陈庭方淡淡笑了,「为祖宗争口气而已,又不是当真在乎功名。」 成桓正欲开口,那边小厮匆匆跑来,朝他行了一礼,又对陈庭方道:「少爷,探花郎到了。」 陈庭方唇角抿了一笑,神情依旧是懒的,说:「知道了,我过会儿便去,给她沏杯好茶。」 那小厮匆匆又折回去,陈庭方站直了,手里还握着把鱼食,迳自就洒在一旁的泥地里了,他转过身来同成桓道:「二殿下是要一同去见见探花郎呢,还是这就要去工部衙门了?」 成桓被他今日这反常模样气得迳自就走了,都怪以往太纵容,才到今日这地步。 陈庭方见他走了,敛了敛神色,又回屋换了身宽松的袍子,这才不慌不忙地往前面去。 他行至门口,脚还未踏过门槛,便瞧见孟景春正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家的杯子,孟景春察觉到动静,猛地坐正,脸上略有尴尬之色,随即又笑道:「这杯子挺好看的。」 陈庭方莞尔,走过去坐下,说:「你身子好得挺快。」 「那日我喝多了,倒是不觉得怎麽疼。」孟景春说完,将手里的药瓶子搁下,道:「知你上回挨板子是为我所累,一直很是愧疚,都不敢来见你。」 陈庭方言辞淡淡地道:「无妨,不过是几板子,还挨得起。」说罢看着那药瓶子道:「难不成孟兄是来给我送药的?」 孟景春还不忘夸赞一番祖传秘制膏药,「正是,这是家传的膏药,去腐生肌,癒创很是神效。」 见她还当真带了药来,陈庭方笑道:「孟兄是还想让我再挨一顿打不成?」 孟景春讪讪就要收回,陈庭方却已是伸手拿了过去,说话间却带了一丝无奈笑意,眉眼好看得羡煞人,「居庙堂又如何逃得了打,莫说你我这等小辈,就连我祖父,这辈子也不知挨过先帝多少罚。」他目光又移回那白瓷小瓶,「留着吧,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听他这样一讲,孟景春倒生出些怅然来,春风入得屋内,那若有似无的药香味又往她鼻子里钻,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孟兄可是在忧封授之事?」 「咦?」这个孟景春倒没有思量太多,她求的不多,只要能留在京中便是好的,若是外放,不知要去哪里做个小小知县,那才是愁死人。 一来,乡野地方,许多人连官话都不会讲,恐怕不好相处;二来,她到京城来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还有个人要寻。 孟景春想想道:「我不愁分派到哪个衙门,只想着能做个京官便好了。」 第三章 陈庭方不由浅笑道:「为何要留在京中?京官难做,依我看倒不如外放自在,只可惜,我朝一甲前三名倒没有外放的先例,孟兄既然一心想做京官,此愿倒是易遂。」 「嗯。」孟景春握着杯子把玩,「我知道。」故而不愁。 「那又为何叹气?」 「没什麽事。」孟景春心说,总不至於说见你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觉得可惜吧?於是她迅速岔开话题,问道:「这个……不知八品京官一年能拿多少俸银?」 陈庭方听得她问起这个,起初还觉得突然,以为她提这个是开玩笑,再看她一脸真切的样子,才知孟景春是当真关心俸银问题,他微蹙了蹙眉,道:「大约四十两。」 「四十两?」 那日孟景春自陈府回来,心中难免有些失落,本以为京官真如传闻中那般富足,没料一年也不过四十两俸银,刨去衣食住行,到头来所剩无几。 又过了几日,进士授职的结果陆陆续续出来了,孟景春被皇上御笔一挥,扔到了大理寺,大理寺评事尚有一缺,孟景春便去补了空,八品小员,年俸果真如陈庭方所言,四十两。 榜眼白存林授工部员外郎,从六品;状元陈庭方,入翰林院,无秩品。 众所周知,翰林乃养才储望之所,很是清贵,不设秩品却更显荣耀,这一番封授,倒也是都在情理之中。 孟景春去吏部接了文书,恰遇白存林,他见孟景春一副闷闷的样子,像是受了什麽打击,以为孟景春是不大愿意去大理寺,便欲上前安慰。 孟景春淡淡瞧他一眼,扯了个笑来,「白兄也过来接文书?」 白存林凑过去,小声道:「孟贤弟,断狱查案这等事也是要职,莫丧气。」 孟景春将文书收进袖袋,「不过是这两日吃坏了肚子,身体不大舒服,白兄竟能看出在下为封授之事丧气,真是好眼力,这等明察秋毫的本事不去大理寺倒是浪费了呢,白兄说是不是?」 言辞尖刻丝毫不示弱,白存林晓得方才这安慰确实不大得当,但他本就不善言辞,孟景春这麽冷淡驳他又何必。 孟景春也知他是出於好心,本意并不坏,看他有些尴尬的样子便又打圆场道:「生气啦?同白兄开玩笑呢。」 白存林见他一张小脸又笑嘻嘻的,白白净净的,很是讨喜的模样,便又噗嗤笑了,探花郎长得确实是美的,唇红齿白、眉眼秀丽,只是这傻子自己倒是不大清楚。 人说陈庭方长得好,但看着不真切,不若孟景春,好看得实实在在,这才像是人间该有的美。 白存林发觉自己盯着孟景春瞧了许久,耳根子登时红了一红,连忙撇过眼,恰好看到陈庭方正往这边走,打招呼道:「陈贤弟恭喜啊。」 陈庭方走过来,浅笑了笑,道:「白大人同喜。」 不过几日之间,封授之後即刻便改了口,不再兄弟相称,倒显出生疏来,从此不只是同科,还是同朝臣,界线划得清清楚楚。 孟景春心叹,陈庭方到底是出身官宦人家,洞察人情,小小年纪便如此世故。 白存林倒是大大剌剌的,并未留意这般变化,说今日好歹得庆贺一番,不如去喝上一杯。 孟景春没什麽心思,正要婉言推拒,陈庭方看着她却问道:「孟兄有心事?」 孟景春乾笑了笑,回道:「不是什麽要紧事。」 陈庭方温言道:「不妨说一说,在下说不定能帮得上。」 孟景春还是摆摆手。 陈庭方唇间酝了一笑,「莫不是愁住处?」 话都提到这分上,孟景春也不好说不是,只点点头,又道:「会馆没法久留,现下确实在寻住处。」 陈庭方道:「孟兄到京城不久,倒不如去吏部说一声,住官舍也是很好的,平日里能与同僚搭伙,距衙门也近,省却许多麻烦。」 孟景春倒是未听说过这个,陈庭方又道:「孟兄这会儿要去哪里?」 「要先回一趟会馆。」 「恰好顺路,便一同走吧。」陈庭方又对白存林道:「不知白大人何往?」 白存林识趣说不顺道,便告辞先走了。 白存林走後,陈庭方与孟景春一道走着,陈庭方说:「住官舍一月交一两银,却是供饭食的,孟兄在京城孑然一身,住官舍再合适不过,况也便宜。」 孟景春思量一番,觉着陈庭方这提议当真已是上选,四十两刨去年租十二两,还剩二十八两,若无额外大开销,那日子过得也是自在的。 陈庭方又道:「倒不如孟兄现下就去吏部说一声,也好让吏部的人尽早安排。」 孟景春点点头,道了声谢,正要折回吏部衙门,陈庭方一把拉住她,浅浅一笑道:「在下陪孟兄一块儿去吧。」 孟景春知早前连累他挨了板子,实在不明白他现下又为何对自己这麽好,便多问了一句,而陈庭方只道举手之劳,算不得帮忙。 孟景春去吏部办手续,陈庭方说他先去问一问,便将孟景春晾在外头,迳自进去找了一位小吏。 经办那小吏翻了下登记的簿子,神色略有不对,回道:「陈大人,真是不好意思,这……可能办不了。」 「已没有空屋了?」 「这倒不是。」小吏面露尴尬之色。 一旁的陈庭方道:「可以瞧一瞧簿子吗?」 「这……」小吏将簿子递了过去,「陈大人,您看看这也不合适吧?」 陈庭方一看,官舍现下只剩了一间屋,竟是沈英屋舍隔壁那一间,堂堂右相住官舍才叫不合适吧。 陈庭方便说:「无妨的,就将这一间分给孟大人住吧,想必孟大人不会介意。」 小吏面露难色,孟大人不介意,但相爷介意怎麽办?可上头却又没有明说相爷旁边的屋子不能分给旁人住,既然状元郎都发了话,只能硬着头皮分了。 於是孟景春顺顺利利拿到了钥匙,她去认完路,便别了陈庭方,独自一人回会馆去取行李了。 京城春日素来短暂,近些日子越发热了起来,烈日当空,外头行人能走出一身汗来,宫里却是阴凉得很。 御书房里奏摺扔了一地,沈英弯腰一一拾起,捧在手里却也不说一句话。 「韩至清的案子竟生出这麽多枝节,他堂堂一介皇子去查案,却被人参至此地步,他怎麽有脸面回来?」 沈英仍是站着,瞥见皇帝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便知陛下这已是气极。 待气氛缓了一缓,皇帝又问他,「他今日可按时去工部了?」 沈英依旧低眉回道:「回陛下,二殿下自郴州回来後便不曾去过工部。」 皇帝似是忍了一忍,又道:「以後凡是参他的本子均让门下省处理,不必再往上递了。」 「臣明白。」沈英顿了一顿,又道:「韩至清的案子疑点颇多,不如让大理寺覆核,再作裁定。」 皇帝沉吟一番,抿了抿唇,「也好,韩至清的案子移交大理寺,刑部暂不得插手。」说罢语气稍缓,便让沈英退下,又对一旁内官道:「召陈庭方进宫。」 沈英领命告退,刚出了御书房,才行了十几米,便遇见太子成霖,沈英略施一礼。 成霖瞧了一眼他怀中抱着的一叠摺子,眼中无波,淡淡道:「沈相刚从幽州回来,便又得接下这些烂摊子,真是辛苦。」 沈英只道:「臣之本分,不敢称辛苦。」 成霖一双眼似笑非笑,走过沈英身旁时又短暂停了一下,低声道:「我知沈相与大理寺卿关系匪浅,韩至清的案子,沈相自然知道要怎麽做。」 沈英神色依旧淡淡,只回道:「大理寺秉公查案,自是应该。」 成霖又道:「父皇近来替我物色太子妃,我听闻刑部魏侍郎府上的千金恰是好年纪,沈相若也能提上一提,想必魏小姐即便成不了太子妃……」他唇角勾了笑,「侧室也是可以做得的。」 沈英不动声色地听完,却并不表态。 成霖盯着他看了会儿,扬了下唇角,道:「那沈相去忙。」说罢便迳自走了。 沈英转身送他,等脚步声消失在廊道尽头,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转回身,抱着奏摺绕出了廊子。 孟景春屋前恰有一株古桐,层层密密的叶子遮了阳,树梢的叶子迎着南来北往的风,站在底下甚觉凉爽。 她刚将屋内收拾停当,站到这院子里来凉快会儿,便见一小厮提着竹篮子一路小跑着过来。 那小厮在孟景春面前停了,道:「可是今日新搬来的孟大人?」 孟景春点点头。 那小厮喘口气,又道:「小的是西边伙房的,今日给各屋送些时令果子。」说着便从竹篮子里拿了一个纸包出来,「这份儿是孟大人的。」 孟景春略惊喜地接过去,说了声多谢。 那小厮又看看隔壁屋子上的门锁,小声道:「咦,人不在呢。」 孟景春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隔壁确实是无人,她便随口道:「隔壁那份儿便先搁在我这儿吧,我替你转交,省得你到时再跑一趟。」 那小厮笑了笑道:「好。」便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纸包来递给孟景春。 第四章 待那小厮消失在巷口,孟景春撕开纸包一角,里面包着满满的新鲜枇杷,看着清新诱人,她进屋到後院将枇杷倒进小木盆,用冷水凉着,洗了把脸,觉着有些倦,便钻回卧房眯会儿。 这一觉睡到太阳落山,她卷了毯子坐起来,揉了揉眼打算出门去西边伙房吃饭,她胡乱套了件衣裳,走到门口时忽想起後院那一盆子枇杷来,便赶紧走到外头看看隔壁的人回来了没有。 孟景春一瞧窗子已然亮起来,昏昏小灯映照出一片橙黄的光,便晓得那屋的主人是回来了,她迅速折回後院,从木盆中捞了一半枇杷,重新用纸包了,跑到隔壁屋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三下之後无人应答,她便又敲敲,还是无人应答,难不成点着灯这就睡过去了? 她正欲离开,忽听得门内传来脚步声,还未来得及反应,大门已是被人从里头拉开。 那人一身素袍,清瘦挺拔的身形似是有些眼熟,再往上瞧,眉目中蕴着儒雅,又有几分清贵之气,只是眼中透着疲惫,目光里晃过一丝猜不透的疑惑。 孟景春脑子里轰地一声彻底炸了,陈庭方怎能连这般重要的事都没有告诉她? 短暂惊吓过後,孟景春迅速回过神,脸倏地一黑,搂着一包潮湿的枇杷,像模像样地道了声:「相爷……好。」 似是不明白孟景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沈英神色中晃过疑惑。 孟景春慌忙解释道:「下官今日刚搬到官舍,恰好伙房的人送来了些枇杷,下官代收了一份,这会儿特意送来。」说着赶紧将怀里湿漉漉的纸包递过去,还不忘补了一句,「不知相爷居於隔壁,下官很是惶恐。」 「惶恐?」 孟景春猛点点头。 「言辞颇顺,倒是瞧不出惶恐的样子。」沈英说着,也没有要将纸包接过来的意思。 孟景春见他不接枇杷,眉头一蹙,两手托着纸包,作势就要跪,「相爷难不成要下官跪着才肯收?」 沈英轻抿了下唇,瞥了一眼那湿漉漉的纸包,实在不想要,便道:「自己拿回去吃吧。」 孟景春倏地就站直了,眼睛乾净明亮,很是爽朗回道:「谢相爷赏赐。」 沈英并不想打击他这股子年轻机灵的劲儿,却也忍不住道了一句:「稳重些。」 孟景春点点头,眉目间笑意都晕开来。 沈英不想与孟景春说太多,神情中疲倦难掩,有些强忍着清醒的意思。 光线虽暗,孟景春倒也瞧出他一脸疲态,便很是识趣地抱着枇杷,退後一步略躬身道:「相爷早些歇息,下官这便告辞。」 沈英惜字如金,也不多说便关上了门。 孟景春抿了下唇角,站在门口跟个傻子似的,将地上一块石子踢得老远,她看着那亮着的窗子,默默琢磨了会儿,便跳下台阶,往伙房找吃的去了。 次日一早,天还黑着,孟景春在睡梦中便迷迷糊糊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翻个身,想着大约是隔壁沈相早起上朝去了,这官往上做一做,便连个懒觉也没得睡了,向来嗜睡的孟景春觉着,若人生不能睡懒觉,真是最没有意思了。 不过她也不敢睡太久,天一亮,她便迅速爬起来到西边伙房吃完早饭,揣着文书,匆匆忙忙往大理寺去。 本以为头一天无甚要紧事,没料大夥儿却忙得很,孟景春初来乍到,诸事还不大清楚,便做些誊录卷宗的活,一天下来手酸得不得了。 天色将晚,孟景春瞅见一同僚桌上卷宗堆积如山,正想开口问,却不料那边大理寺少卿喊她过去。 原来是让她将已结案的一叠卷宗送去翰林院存底,孟景春本以为大理寺存卷足矣,没料翰林院也得存上一份底,想来恐是怕哪边失火或是不小心毁了,还有另一处的存底可供翻查。 她抱着厚厚一摞封好的卷宗送到翰林院,翰林院书吏写好存管簿记,另一人便抱着那摞卷宗进了一处窄门。 孟景春伸长了脖子朝里瞧了瞧,看着黑漆漆的好似很神秘,这时忽有人走至她身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孟景春猛回头,见到是陈庭方便又笑了笑,「这时候还不走啊?」 陈庭方却不答,也学着她的样子瞧了瞧那窄门里头,说:「孟兄可瞧出什麽?」 孟景春忙摆摆手,脸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我就随意瞧瞧。」 「嗯。」陈庭方看看她,淡笑着忽然问道:「孟兄可去过花街?」 「这个……」孟景春谎话随口来,「去过的。」 陈庭方神情乾净,道:「我倒是没有去过。」 「你不过十七岁,乾乾净净的年纪,岂能去花街那种地方?依我看花街也无趣得很,尽是些大腹便便、满脸褶子的人才去的,同那些人混在一块儿,多没有意思。」孟景春自然怕他说出要一同去花街这种话,便先将嫌恶之言放在前头。 陈庭方仍是笑得淡淡的,「人都说花街乃世间难得温柔乡,孟兄却说得好似很不堪一般,倒越发令人想去一探究竟了。」 孟景春也不傻,「贤弟若这般好奇,得空自个儿去一趟不就成了?」 「独自一人前去花街,总显得有些奇怪。」 孟景春心里已翻了白眼,就知会这样,便驳道:「成群结队才是奇怪。」 「两人何以成群?」 孟景春不愿将话说绝,至少不能拒绝得很生硬,便道:「见识温柔乡这等事本就私密。」她凑近一些小声说:「难不成贤弟喜欢让旁人知道自己睡了哪个姑娘?」 陈庭方见她说话这般口无遮拦,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缓了缓,道:「不过是去看一看,孟兄偏偏想得那麽……」 「只饱眼福?」 陈庭方微颔首。 孟景春想着顺道有些事得问问陈庭方,无奈下只好答应同他一起去花街瞧瞧,末了还不忘叮嘱一番,「漂亮的女子反倒喜欢骗人,我知贤弟不怕被骗,但也莫在那地方待久了。」她说罢便要往外走,却又倏地停住,指了存卷宗那屋子,问陈庭方道:「只有大理寺的卷宗在这儿存底吗?」 陈庭方回她,「刑部的也有。」 她动了动唇,最终却没有再问。 陈庭方见她如此关心卷宗存底,想她应该是要寻什麽东西,可卷宗里能翻出来的无非是陈年旧案,她想翻的又是哪一桩旧案? 【第二章】 孟景春上了陈庭方的马车,一路行至花街,她跳下来,将矮凳往地上一摆,意思是让陈庭方下车。 陈庭方却不出来,他家赶车的小厮忙同孟景春小声道:「少爷想必是在换衣服吧,孟大人且等等。」 孟景春暗暗翻了个白眼,站在车外等着。 过了会儿,陈庭方才撩起帘子不急不忙地下了车,孟景春一副老练的样子,对周遭一切都不好奇一般,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此时天已黑透,华灯初上,街上酒香花香脂粉气很是馥郁,行人易醉。 妓馆舞坊门口,艳妆女子笑意盈盈地迎客,还有上前来拉孟景春的,孟景春低头蹙眉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这身官袍,真心觉着扎眼,又看看陈庭方,这厮竟晓得要在去花街前换一身衣服,当真是心细得很。 陈庭方脸上拢着笑,偶尔回头便引得妓馆那些女子惊呼声连连,孟景春余光瞥他一眼,扯了下他袖子,「别乱瞧,贤弟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说话间又瞧见前头有小倌儿站街的,孟景春不由得一蹙眉,今朝民风虽说不上有多开放,却也不禁男风,烟柳之地小倌儿站街也不稀奇。 陈庭方瞧她这神色,便说:「孟兄这番神情,是觉得有伤风化?」 「倒不是。」孟景春回避了那些小倌儿们的视线,只道:「堂堂男儿,做这等营生总教人不舒服。」 陈庭方不再多问,待两人行至一处叫东华坊的楼前,陈庭方却是停住了,那楼前倒是出了奇的冷清,也无人在外招揽生意,一点也不似妓馆的样子。 孟景春略有些疑惑,便开口道:「贤弟想进这楼瞧瞧?」 陈庭方的脸在这昏昧灯光下,显得分外柔和,他缓缓道:「东华坊是个好地方,不知孟兄进京後是否有所耳闻?」 「好在哪里?」 「随官家起落。」 孟景春恍然大悟,想来进出东华坊的大多是京城权贵,再想想,若是官场中人常来,那这地方必然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指不定还是挖秘密的好地方。 思量间,陈庭方已然迈进了门,孟景春忙跟上去,鸨母迎上来,略施一礼道:「两位爷看着面生,想必是头一回来吧?」又瞧陈孟二人长得极标致,脸上便更多一分笑。 孟景春忙抢着道:「听闻东华坊的姑娘才情满满,想来听听曲子。」 一旁的陈庭方忍了笑,只淡淡道:「再温一壶酒,上些小菜即可。」 那鸨母闻言便去准备,孟景春却蹙蹙眉头,想这小菜如何吃得饱,子曰食色性也,既然都来瞧美色了,那不好好吃一顿更是说不过去。 第五章 小厮领他二人上了楼,酒菜陆陆续续端上桌,帘後琴音渐起,陈庭方坐下来,斟了一小杯酒推至孟景春面前,孟景春略渴,接过去便喝。 一曲毕,那鸨母将纱帘卷起来,琴後一妙龄女子缓缓抬了头。 见两位恩客无甚反应,鸨母小心问道:「两位爷觉着如何?」 孟景春沉吟一番,只道:「挺好。」 陈庭方却道:「略显凄清。」 孟景春低头吃了口菜,想这陈庭方真是好挑剔,便对鸨母说:「既觉着凄清,那便要热闹些。」 於是这鸨母便让这弹琴女子下去了,不一会儿,屋中进来两个艳服女子,看起来比陈孟二人还要年长一些。 孟景春只顾着吃,其中一绯衣女子坐在她身旁笑道:「这位小爷倒是俏丽得很,如何连胡子也是不长的?」 孟景春筷子一搁,压了压嗓子,摆出脸色来,「爷才十九岁,长什麽胡子?」 那绯衣女子笑出声来,又出其不意伸手摸了一把孟景春的下巴,小拇指有意无意地滑过她颈间,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却也不点破。 孟景春急得脸都红了,登时站了起来,「爷让你摸了吗?」 陈庭方看着好戏,轻啜着茶,道:「说些趣闻听听吧。」 旁边的黄衫女子道:「不知爷们想听什麽样的趣闻。」 孟景春为避开那两姑娘,往陈庭方那边挪了挪位置,道:「先随意说几个来听听。」 绯衣女子张口就来,「前阵子琼林宴……」 「停。」孟景春摆了一下手,「换个。」 陈庭方抿唇笑。 那黄衫女子道:「上回吏部有位大人来东华坊,夜宿至清晨,因赶着去上朝,竟忘了擦掉脸上的胭脂唇印,据闻皇上瞧见了,问他爱卿从何而来啊?他答臣昨夜值宿衙门,皇上又道睡得如何?他答值宿不敢睡得太死,皇上又问朕还以为爱卿梦会神女去了? 他一惊,陛下为何这样说?皇上冷哼一声,赐了他一面铜镜,後又给他安了个欺君的罪名,将这大人贬到地方上去了。」 孟景春吃着酒,轻嗤一声:「你这都是哪时候的戏文?皇上岂会这样作弄臣子,尽瞎编排。」 那黄衫女子又说了几个,孟景春均摇摇头,又问问陈庭方的意思,也是觉得没甚意思。 那绯衣女子又道:「那说个沈相沈大人的?」 孟景春倏地来了兴致,灌了一杯酒道:「沈相也来过这儿?」 「大约是十一年前吧,那年沈相十六岁,连中三元,状元及第,被一众人推搡着带到这儿来,最後竟是逃走了,姐妹们问状元郎呢,如何不见了?这才有人说沈相从後边小门逃了。」 孟景春一瞥眼,往嘴里塞了一只果子,「沈相还有过这般怂态?」 绯衣女子柳眉一挑,「那是自然,十六岁的少年人懂得什麽?纵是作得一手好文章,男女之事也是一头雾水,恐是被吓着了。」 孟景春略一算,自己那时才八岁,哎,八岁,她不由想起一些旧事,便闷头喝了一杯酒,又听得绯衣女子道:「哎,说起这沈相却再也没来过了。」 黄衫女子亦蹙了眉道:「不来妓馆便也算了,沈相都已二十七了,却也未见其娶妻,难道有什麽隐疾不成?」 孟景春回过神,道:「莫不是……断袖?」 「那得伤死京城多少姑娘的心呐?定是不能够啊,奴家很是中意沈相的呢,若沈相再来一回东华坊,奴家怎麽着也得抢着服侍一回呀。」黄衫女子说着就笑了。 旁边绯衣女子轻推了她一下,啐道:「呸,就怕你那沈相届时不能人道,你同他聊一晚上不成?」 黄衫女子回驳道:「沈相这般的,便是看一晚上也是知足的,若说还能聊上一宿,真真是可以死去了。」 旁观了许久的陈庭方浅笑,语气温柔,说的却是,「沈相兢兢业业、勤勉务实,为朝中肱骨之臣,又岂容得你二人在这里评头论足?」 孟景春见素来不说重话的陈庭方竟这样开口,立时搁下杯子,同那两女子道:「勿再说这种指名道姓的胡话了。」但说实在的,孟景春很是佩服这些女子啊,真的敢说啊。 绯衣女子似是又要开口,陈庭方却起了身,自袖袋中取了一锭银子搁在桌上,便偏头同孟景春道:「坐够了,也该走了。」 孟景春临了还瞥了一眼桌上那锭银子,心道不愧是陈家独子,出手的确是极阔绰的。 陈庭方兀自走了出去,在外边廊道里站了会儿,又像是等什麽人一般,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怅惘。 孟景春走过去,「贤弟不过来这儿坐了几盏茶的工夫,真看够了?」 陈庭方轻抿了唇,脸上复又浮起淡淡笑意,摇了摇头说:「确实如孟兄先前所说一般没意思,温柔乡、销金处,却也不过如此,不知世人何故贪恋?」 「依我看,贤弟亦莫要以偏概全,在你我眼中似乎不过如此,但有人却道它是极好的。」孟景春轻叹一声,回头瞧了一眼,「个中滋味,每个人体会自然不同,没有什麽不好理解的。」 陈庭方笑了一下,转身便下了楼。 两人一道走到花街尽头,路上仍旧与来时一般热闹,陈府的马车停在暗处等着。 车上颠簸,孟景春的酒劲有些上来了,觉着有些头晕,却还不忘问陈庭方一件要紧事,她道:「沈相就住在官舍,这件事贤弟先前知道吗?」 陈庭方回她,「自然是知道的,但算不得什麽要紧事,沈相住了十来年的官舍,也算不得稀奇了。」 「十来年?」孟景春很是惊讶,「难不成沈相没有自己的府宅?」 陈庭方偏头看她一眼,轻描淡写说:「没有啊。」 孟景春蹙了蹙眉,「沈相俸禄应当不低吧,何故还委屈住官舍?」 陈庭方脸色淡淡地道:「右相月俸三百贯。」 「三百……」孟景春後面的话全给咽下去了,自己一个月才拿三贯多一点,沈英他拿三百,可恨的是,这样的人在官舍一住便是十一年。 「兴许是觉着官舍方便才不愿搬走,何况沈相无家室要养,孑然一身何必住大宅子。」陈庭方缓缓说着,看了孟景春一眼,「孟兄难不成也好奇沈相为何不婚娶?」 孟景春点点头,陈庭方一副深知内情的模样,她能不趁机打探吗? 「只怕是沈相这个位置,娶谁都不对,皇上最忌朋党,沈相如今已身处高位,娶哪位朝臣家的千金都不合适,除非皇上赐婚,但皇上偏偏从未提过这茬,似是觉着沈相不娶也挺好,省得招惹是非,也不必花时间顾家室。」 「世间女子又不是只有朝臣家的千金。」 「商贾之女亦不能娶,恐有官商勾结之名,至於书香门第的清白人家,沈相想必也没空结识,其余人家又没法门当户对。」陈庭方顿了一顿,「再者说,无人敢做这个媒,姑娘们心中似是倾慕着,但真正想嫁的恐怕极少。」 「也是。」走到这个位置,朝荣亦能夕败,风光无限却也如履薄冰。 孟景春又靠着车窗想了会儿别的事情,东华坊的酒後劲挺足,喝了这麽几杯虽不算醉,脑子却是有些迷糊了,她想着过会儿还得去找些东西垫垫肚子才行,方才在妓馆也未来得及吃什麽。 思量间,陈府的马车已是行至官舍西门,陈庭方伸过手去轻拍拍她,「孟兄,到官舍了。」 孟景春「哦」了一声,赶紧揉揉脸,作别陈庭方,下了马车。 晚风很是暖和,官舍西门的灯笼轻轻晃着,伙房的灯也还亮着,孟景春甚喜,脚下步子一快,还没反应过来就栽了个狗吃屎。 孟景春疼得龇牙咧嘴,酒是彻底醒了,但这一跤是结结实实的硬摔,她全身都发麻。 她趴着缓了会儿,一只手朝她伸过来,说:「可还起得来?」 孟景春觉着有些丢人,头也没抬,只闷闷说:「无妨,我过会儿自己能起得来。」她心中琢磨着最好是别教人认出来,反正灯光暗得很,自己不抬头哪里那麽容易被认出来。 她狗鼻子嗅了嗅,好似闻到了一阵食物的香味,又嗅了嗅,是食物的香味没错,像是蒸饼,但又有点儿甜甜的味道。 这当下,那人却开口道:「孟景春?」 她鼻子都擦着地了竟还能被认出来,孟景春动了一下腿,自个儿真就爬起来了,她注意力全在食物的香味上,一看面前站着的人脑子瞬间「轰」了一下。 沈英提着一个纸盒,身上还穿着朝服,似是刚刚回来。 哎,也没甚好惊慌的,左右是邻居,见面也是寻常事,何必自己整得一惊一乍反倒奇怪,孟景春作了个揖说:「原是相爷,如此晚归,辛苦辛苦。」 沈英见孟景春也穿着官袍,道:「第一日去大理寺便这样忙?」 孟景春忙摆手,想想却又不好,万一被他问起来做什麽去了,总不能说同陈庭方去妓馆了吧?便道:「还好、还好,今晚月色好,便出去逛了逛。」她说完便下意识抬头看天,黑漆漆一片,忙改口道:「下官是说……天好,不冷。」 第六章 沈英并不计较这些没什麽所谓的说辞,只应了一声,便要往里走,他回头瞧孟景春也不挪步子,说:「孟大人不回?」 孟景春忙说:「相爷先回,下官还要去趟伙房。」 「还未吃?」沈英续道:「伙房这个时辰已是歇了,即便去了也没有吃食。」 「啊?」孟景春瞧伙房灯还亮着,以为有的吃,想来也是,厨工明儿天黑着就得起来做早饭,晚上必然得早些歇着。 孟景春也不是特别饿,便打算作罢,就同沈英一块儿往里走。 到了门口,孟景春没精打采地正要走去开门,沈英却说:「我这里还有些点心,孟大人若饿,便拿去吧。」 他已然将盒子递了过来,孟景春果断不敢要,就说:「相爷太客气了,这样晚回来还带着点心想必自己也饿着,下官不饿,实在不必了。」 沈英语气淡淡,「走前陛下赏的,我不喜甜食却也不能丢掉,你拿去吃吧。」 赏的!孟景春心道,高官连点心都不必花钱买,且吃的还是全天下最好的厨子做的点心,换做自己得何时才能遇上这等事,人与人真的不能比。 孟景春接过盒子道了声谢,沈英这便回去了,孟景春在原地站着,听到隔壁的关门声响起来,又瞅见灯亮起来,便迳自拎着那盒点心坐到门前的大树下,拆开来往嘴里塞了一块,太香、太好吃啦。 过了会儿,那屋的沈英走到窗子前剪烛花,欲将先前打开的窗子关起来,一眼就瞧见了仍旧坐在地上吃着点心的孟景春,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但孟景春这行为举止也算是有些不正常,只见他站起来手舞足蹈的,这高兴劲跟个小疯子似的。 沈英关了窗便就寝了,外边的孟景春吃也吃够了,便提着盒子进屋去了。 到了次日晚上,沈英回官舍时,瞧见一小吏站在孟景春门口猛敲门,那小吏瞧见沈英路过,便叫住他,道:「这位大人,今日可曾见过孟大人?」 沈英走过去,略疑惑地回道:「今日还未见过。」 那人也未认出沈英来,只道:「孟大人今日没去衙门,也没托人来告个假,徐大人便教我来寻一寻他,可这敲了半天门也没个人应,伙房的人我均是问过了,愣是说孟大人今日一回也没去过,这位大人可知道他能去哪儿?」 沈英瞧了一眼门,说:「你敲了许久也没人开门?」 「是啊。」 「从後院翻墙进去吧。」 「啊?」 「门是从里头锁的。」他蹙眉顿了一顿,「人应当还在里头。」 那小吏吓个半死,孟大人是想不开自尽了,还是睡死过去了?他立即打算绕去後院翻墙,沈英一把拖住他,「从我那屋翻吧,只隔一堵矮院墙,好翻些。」 那小吏闻言忙不迭点点头,便跟着沈英去了隔壁後院,迅速翻过去之後直奔前面屋子,急急忙忙点了案上的灯,掀开帐帘,孟景春睡得跟个死人似的,那小吏一吓,忙伸手去探鼻息,见孟景春尚有呼吸,这才松口气,大声喊道:「孟大人醒一醒!」 可这孟景春竟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还是死死睡着,那小吏又摇摇他,见还没动静,这时又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便又赶紧跑到前面去开了门,一见到门口站着的沈英便道:「孟大人尚有气息,但却像是中了邪一般醒不过来,这位大人赶紧去瞧瞧,我去寻医官来!」 他说完便往外跑,沈英伸手又拽他回来,道:「去请太医院张之青,便说是沈英找他。」 那小吏倒也聪明,听到沈英二字一惊,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沈英走到里间,瞧了瞧孟景春後又看了眼屋内,陈设简单、东西也少,案上只有一封尚未写完的书信,书信旁还放着昨日给他的点心盒,里头尚有一半点心没有吃完。 沈英取了一块点心,对着烛火看了看,用指头捻了些粉末嚐了一嚐。 他蹙了蹙眉,又瞥见旁边的书信,拿起来瞧了一眼,却是工整的小楷,写得很是规矩,措辞朴实简单,再看抬头,想必是写给家人的书信,内容无非是在京城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想家。 他偏头看了一眼孟景春,不过十九岁的年纪,还未及弱冠,独自离家在京中奔波,也是不易。 又等了一会儿,张之青背着药箱匆匆到了,张之青不过而立之年,已是太医院翘楚,与沈英私交甚好。 那小吏还跟在他身後,先前已将孟景春大致情形与张之青说了,张之青搁下药箱,又将案上的灯拨亮一些,低头拨开孟景春眼皮瞧了瞧,轻抿了下唇,又自药箱中取出脉枕来,替孟景春诊脉。 小吏站在他身後等了会儿,忍不住问道:「张太医可瞧出毛病来了?」 张之青收了脉枕,迅速看了一眼沈英後,缓缓道:「不妨事,吃一剂药下去便醒了,孟大人想必是太过劳累,又饮酒过量才会这般,勿须担心,同徐大人只说孟大人得了急病,需在家休养两日。」 那小吏连忙点点头,同沈英作了个揖,「那下官这便走了,有劳相爷。」 待那小吏走了,屋外的门被关上後,张之青神色沉了一沉,道:「这件事同你有关联?」对无关紧要的人上心,实在不似沈英作风。 沈英却说:「尚不确定。」又看了一眼孟景春道:「他如何?」 张之青道:「确实是中了毒,大约是有人在饮食上动了手脚,这药很难得也不常用,因其不致人於死地,让人很疑惑其动机,通常并不是用来害人,自保嫌疑倒是很大,但都说不定,早年间宫中遇过这样的事,我听父亲提过一二。」 沈英声音清冷,「我知道。」 「你也知?」 沈英面上淡淡,只道:「十一年前那案子,大理寺卿朱大人主审,我做过辅官。」 「你是那案的辅官?只听闻当时那案子处理得神神秘秘的,本以为这药没有了,没料却在宫外出现了。」 沈英瞥了一眼案上那盒子,却道:「这回仍是从宫中流出的。」 张之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忙起身拿了一块点心,闻了闻後问道:「难不成是……皇上赏的点心?」 「是。」 「而你随手给了孟景春。」张之青蹙蹙眉,「但皇上没有理由……」他略顿了一顿,「难不成是有人想让皇上误服,而皇上阴差阳错给了你?」 「不会。」沈英道:「皇上说近来御膳房做了新点心,觉着很不错,便让赵公公特意为我备了一份,点心到我手中并非偶然。」 张之青闻言思量一番,最终问道:「你如何看?」 沈英不露痕迹地皱了下眉,却没有说下去,这件事能生出太多揣测,个个都意味不明,不论是谁动的手脚,不论是警告还是试探,总之都不是好兆头,若这药是旁人加进去的,甚至能引出离间君臣的理由来,为臣者纵然不敢猜忌君王,却不能轻易去掉戒防。 沈英道:「孟景春这事当没有发生过,左右你也已替他说圆了,想必大理寺那边不会深究,至於我,明日不去早朝便是了。」 「将错就错?」张之青看了他一眼,「若被人瞧出你刻意演了这一出,恐会有麻烦。」 「不至於。」沈英淡淡地道:「只是缺席两日,成不了把柄,之後补假便是了。」 他拎过那一盒点心同张之青道:「当年你父亲在太医院时,应是为此毒出过成方,按照那方子给孟景春服一剂吧。」不然说不定就这麽睡死过去了。 张之青闻言拎起药箱,道:「今晚恰要值宿太医院,我先回去,让药童赶紧将药送来便是,你留一会儿,喂他点水,免得出大事。」 「知道了。」沈英送他出门,顺道将余下的点心都拎回了自己屋中,又取了些卷宗带去孟景春的屋子,一边看一边等药童过来。 期间喂了孟景春一次水,然这家伙却难喂得不得了,饶是掰开嘴喂也得溢出一大半水来,弄得枕头上一片湿,沈英缺乏照顾人的耐心,便只用帕子沾了水替他润润唇。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张家药童匆匆赶来,在後院又是生炉子又是煎药的,到了很晚,一小碗黑糊糊的汤药才端到沈英手上。 沈英接过药碗便让药童先走了,瞧一眼榻上的孟景春,又将药碗搁在案上,扶他坐起来,这呆子却将脑袋歪了过去,倒真像是死了一样。 沈英便又将孟景春的脑袋扶正了,取了勺子慢慢喂他,沈英慢慢养着自己的耐心,喂到一碗药都冷了,这才喂完。 想着还有卷宗尚未看完,他揉了揉太阳穴,俯身剪了剪烛花,便又坐到案前看起来,後半夜下起雨来,沈英放下手中案卷,脖子酸痛得要命,却没有睡意。 他偏过头去看睡得昏天暗地、不知世间年月的孟景春,心道能这样酣睡其实也好,吃了苦头自己却不知道,且还能被人照顾。 外面雷声大作,雨下得越发大,沈英见孟景春竟翻了个身,滚到床里侧去了。 沈英瞧药效似乎起了作用,为免麻烦与尴尬,便熄了烛火,携了案卷迳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