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心良妻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云娘轻轻打了个哈欠,坐在织机前,定神看了看织机上的纱,心里便不觉又想到了丈夫,已经腊月二十了,怎么还没回来? 自从进了腊月里每天都惦记着他,就是觉怎么不够睡,夜里也睡不实。又惦记着这匹没织完的纱,夜里只眯了一会儿起身了。 两盏油灯分置在织机前,将织机上就快完工的妆花纱照得透亮亮的,做底子半透明的蚕丝闪着细润的光泽,各色的折枝花和叶鲜艳动人,而那带了金银线的蝴蝶上尤其的亮眼,就似欲振翅飞了出来一般。 云娘不由得忘记了身上的疲乏,从心底里喜欢起来。看好接着要织的那朵花,不断变换着穿了各色丝线的小梭子,一心一意地织着。 织了一会儿,油灯慢慢暗了下来,云娘抬起头将灯剔亮,才觉得身子冰冷,冻得发僵,借势站起身跺跺脚,又搓搓手。这个季节的江南,湿冷的寒气能穿透人的骨头里,且织房又在一楼,屋子里又没有烧炭盆。 云娘活动了一会儿,总算觉得暖了过来,又重新坐下,昨夜熬到了三更天,总算将最后一只蝴蝶织完了,今天只要再将几枝花、叶及底边织出,这匹纱就可以完工,然后她就要准备过年的事,而那时郑源也就回了吧。 云娘织的却不是普通的绸,而是妆花纱,一台织机上有一把大梭子和十几把小梭子,上面穿着不同颜色的丝线和金银线,大梭子穿的是透明的丝线,在整个幅面织底,小梭子根据所需织的花纹,用不同的颜色在一定的部位来回盘织。只一处织错了,整幅料子就完全废掉,根本不值钱了。 这样的妆花纱织起来并不容易,不比寻常的绸每日能织出一匹两匹的来,就是云娘这样出了名的巧手,日织夜络也不过半个月才能织出一匹。但是除去了本钱,利益却也是惊人的,是普通绸布的十倍。且因为会织的极少,盛泽镇只有她一家,是以一块衣料还未织好,就有人拿着五十两银子上门等着要买,因自己织的花色最为活泼动人,总能多要上五两,便是五十五两,到了县里便是六十两,府城则要七十两,还听人说卖到京城就能要上八十一百两。 云娘盘算着,手中的这匹今天加点功夫一定要织出来,再与这几个月攒下的几匹正好凑成十匹妆花纱一同出了,再加上丈夫到府城里卖绸的银子,正将去年遇祸事前家里损失的全都补了回来。 这一次有了余银,再添上几台织机,加上家里原先有的,凑上十台,正好盖房子时便多留了织房,再雇些手艺好的人来织锦,只每年织锦的利就很可观,虽比不得富豪,但也算得上镇子上二三等的人家了。 又想着,只是这十匹妆花纱,就是拼着在镇上五十五两出,也不要再让丈夫为了多几两银子送到府城里卖。 这两年也不知怎么走了背运,丈夫出门就没有顺利的时候,不是遇了这事就是那事,算算得的银子,并不如就在家门前的牙行卖了还要多些呢。 更不用提一年前那一次去贩绸,遇到了匪人,上千匹绸血本无归,郑源回来也恼得什么似的,云娘心里也着实恼,那一千多匹绸有一半是自家的,另一半是将家里历年的积蓄全部拿出买的别人家的,就为了每匹到府城里再赚个差价,结果全折了。是以那一次便将家底都耗尽了,只余下先前盖好的房子和几台织机。 云娘虽恼,却只能安慰丈夫,只道人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要好。毕竟丈夫也是为了家里的生计才出门贩绸的。可是失了这么多绸的肉疼,却怎么也不能一下子消了的,便下了决心,定要将损失的家业重新置办回来。 公公婆婆和丈夫也都是一样的心思,日日里催她多织锦,这一年时间她几乎是与世隔绝了般地在家里闭门织锦。白天是不必说的,除了安顿些家事,便坐在织机前,晚上也不睡太多,每日不过两三个更次便起身,特别是最近一个月,每天只胡乱睡上一会儿便起来。 云娘虽然身子好不怕累,但却也着实疲倦,一时间便有些眼花,面前妆花纱上的蝴蝶花叶便都模糊起来。遂赶紧放下梭子,闭目揉了揉太阳穴,过了一阵子才觉得好些。 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丈夫,难道又遇到了匪人? 立即,云娘便在心里「呸」了几声,将这坏念头抛了。本朝自得了江山,已经历了几世,正是太平繁华之时,地处江南的江陵府又最是繁华锦绣之地,吴江县又是江陵府里最以织锦闻名的地方,而盛泽镇又是吴江县中的一颗明珠。 盛春河正连接江陵府、吴江县和盛泽镇,河上往来的船只不可盛数,又有沿河驻扎的官兵和巡检司的人,匪人着实不多见了,上一次丈夫遇到实是运气不好,再不能遇上的。 提到匪人云娘便气,更可气的是世人的坏心。 郑源遇匪人不久,云娘一次出门就听豆腐西施与食客们笑谈,说什么郑源根本没有遇到匪人,而是在外花天酒地将银子花用了,才找了这么个借口。 云娘当时气得什么似的,当时就走过去对着豆腐西施和那一干闲人骂了一回,直说得他们不好意抬头。 这些人其实就是看不得自家好,尤其是豆腐西施,从小就是自己的对头,原来云娘虽然不喜她,但对她自己带了儿子谋生活还有几分同情,自发现她对自家丈夫造谣生事,便再不理她。 云娘当时自是坚信不疑,但自遇匪之后丈夫便整年不在家中,总说为了将绸卖上高价,要在府城里周旋,而拿回来的钱却不见多只见少。他自然都有原因,或是官府中人占了便宜,或者是与同乡人交易不好要高价,再或者原本卖了高价却遇到落难的故人资助了一笔,但是次数多了,云娘又不是傻的,自然也疑惑,特别夜深人静独处一室之时,免不了要多思多虑。 但是每每想到这里,云娘却立即就止住,丈夫虽然不够勤勉,又好玩乐些,待自己也不如过去体贴了,但总不至于将上千匹的绸都拿去丢了。 想当年,郑源去亲戚家一眼看到自己便瞧中了,请了媒婆三番五次地去说媒,自家才许了亲。成亲后夫妻俩从只有一间小房一架缫丝车开始,自己在家缫丝,他买茧煮茧,又将丝拿出去卖,积了银子又买了织机,再织锦卖锦,直到建了两层楼的青砖房,买下五架织机,又攒了上千金。这个家正是俩个人一根丝一根丝,一匹绸一匹绸地攒起来,哪能不爱惜。 他必不会如此的! 可是八月里丈夫再出门,云娘便是极不情愿,郑源先前去贩绸,只十天半月就回来,偶尔遇到事情也不过一个月便来家了。回来拿出的银子,总要比在镇上卖的要高出一成多。 可是细想这两三年,他每一次出门的时间都越发长了,拿回的银子却越发少。尤其是今年,从年初出门,五月节只让人捎了点东西,足足过了半年多才回。算算卖绸得的钱,除去了杂七杂八,还有打点官府的银子,并不如将绸在镇上牙行卖了得的倒多。 第二章 郑源若留在家里,虽不会织锦,但也能做些缫丝并丝的简单活计;又或者他还是做老本行,从乡下收了茧卖到盛泽镇;再或者他就是什么也不做,只守着家过日子,也是好的。 可郑源却怎么劝也不听,公婆也与儿子一心,家里差一点便吵了起来,云娘只得让了步,却说好了再贩这一次绸,如果还是不能多赚银子便留在家里了。 过了八月节,郑源果然又将家里的绸全部装船,并先前卖绸的银子全部买了绸去了府城,到现在已经快满四个月,还没回来,期间只让人捎了信说年前必回。 想来就是绸在府城里真卖得了高价,去了这许多日子的吃用,也不会剩多少了。云娘下了决心,这一次回来,一定不许他再向外跑,自己也趁着正月里歇一歇,好生养下一个孩子,这才成一个家呢。 正想着,就听叩门声,云娘起身打开门,正是荼蘼来了,见了云娘便笑道:「娘子又是半夜就起来织锦,我刚转过巷子就听到织机札札地响。」 云娘也一笑,「今天想将机上的那匹妆花纱织出来,所以就早起了些。」 「若是今天织完,那么娘子这个月竟又织了两匹妆花纱!」荼蘼惊叹着,又道:「娘子也太辛苦了,若总这般,身子哪里受得了?」 云娘正要拉住荼蘼不叫她说这样的话,就听楼上传来了重重的咳嗽声,便低声道:「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多话,老人家不爱听呢。」 荼蘼最是没心没肺的,便吐了吐舌头,「我一早起来哪里能记得住这许多?」说着便问云娘,「娘子,今天做什么?」 云娘便如平常一般吩咐荼蘼,「将两个灶都烧了,将昨日晚上泡好的燕窝加了雪耳放在灶上炖着,过两刻钟再加冰糖,再炖半刻就拿下来。燕窝好了便用酒酿煮两只蛋,不要炖老了,只糖心便好。另一只灶上先熬红豆枣粥,粥开过几滚便放在木桶里盖上盖子焖着,烧上水,待老人家起来洗漱用。」 荼蘼应着,便按云娘吩咐赶紧忙了起来,云娘知她虽然心思简单,但手脚却还利落,只要吩咐好了做事还不错,又不会偷懒,便放下心自回去织锦。 天色转亮时,闻到酒酿和米粥的香味,云娘便放下梭子熄了灯烛,起身到了正堂,见公婆已经洗漱了正坐在当中,见她便都急着问:「今天这匹锦可能织好了?」 云娘笑道:「一早又赶出一些,今天定是能织完,就是差了些,晚上再熬一夜也能织好。」又道:「一会儿,我想出门一趟,顺便去孙老板的牙行,让他明天带了银子来家里取锦。」 婆婆脸便带出不快,「这次的锦你不等源儿回来便卖了?」 明明丈夫这一年多出门卖锦得的银子还不如在盛泽镇的牙行卖得多,可是不但他一力坚持还要去府城,就是公公婆婆也都愿意。八月节前家里便争过一次,最后还是云娘退让了事,现在郑源一去又是四个月,说过年前回来,可腊月二十还没见人,难道要再等着他卖锦? 公婆不情愿自己卖锦云娘是知道的,毕竟平日里都是郑源打点这些买卖的事,但是云娘这次已经定了主意,定要在盛泽镇将锦都卖了,郑源就是过了年想走,也没货可贩。 是以云娘已经想好说辞,便笑道:「我想年前将家里的锦都出脱了,换了银子好过年,等明年开年后就去吴江县里买新织机,再雇了人织锦。十台织机管起来事也多,要用的丝也多,郑源便也留在家里照应。」 公公婆婆面面相觑了一下,见云娘语气虽缓和,但显见是拿定了主意的,也知道媳妇一向要强,且因为贩绸的事已经吵了几回,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退让了,便道:「你若要卖给孙老板,便让他来家里与我们说。」 云娘明白公婆是好心,恐怕自己一个年青妇人被骗了,大笔的银子出了差错,这一年的辛苦又是白费,所以便笑道:「公公婆婆想得对,我便给孙老板捎话,让他带了现银来家,到时候你们二老收了银子,核准无错,才将绸交给他。」 又叮咛道:「公公婆婆,孙老板来买绸时,可不要只收牙行寻常的价。一来是要过年,绸卖得最好,绸行都加了价,二来我们家的绸要比别人家都好。普通的绸要每匹加二分银子,妆花纱每匹加了五两银子。孙老板若是不答应,我便再找别人,定能卖上这样的价,不比源郎贩到府城少。」 见公婆说不出什么,却依然不大高兴,云娘又笑道:「眼看着就要过年,家里放着许多锦还不如换了银子,过了年便去买织机,再雇了人来织锦,每日里的进项能有多少,公公婆婆算一算就知道了。等明年,再添十台织机,一年年地滚下去,我总要给我们家置一百台织机才行。」 云娘性子虽然强一些,可是却是过日子的好手,先前她在娘家便是有名的巧姑娘,家里正是看好了她才一次次地求娶,娶到家里果然极旺家,不过几年,郑家盖了青砖楼房,置了织机,现在已经是镇上的富户了。听她的打算,还要为家里置下一百台织机,岂不成了镇上一等的人家了? 郑公郑婆的神情便松动下来,「你若是非要如此,便让孙老板先把银子送来,我们验看了无错,再将锦给他。」 云娘早就算计好了这一层,现在便点头笑道:「银子的大事,我原也想必是公婆看过才行的。」人老了都爱财,郑家现在虽然是云娘当家,可是她手里也只有些散碎银子,真正大笔的银钱都收在公婆屋里。云娘从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的,都是一家人,公婆还不是为了家里打算? 事情就算说妥了,这时荼蘼已经将茶饭端了上来,公婆每人面前先摆一碗燕窝粥,又是一个酒酿鸡蛋,却也在云娘面前放了一个,笑道:「娘子这几日太辛苦了,我做饭的时候就给娘子也加了一只蛋。」 婆婆的脸刷地落了下来,云娘也怪荼蘼没心,婆婆一向过日子最仔细的,这一年家里用度又紧,见自己平白加了一只蛋,定是不舒服。于是赶紧笑道:「婆婆,我这两天是觉得身上乏得很,便让荼蘼加了只蛋。」 婆婆便板脸道:「现在东西愈发地贵了,一个鸡蛋竟然要五个钱,我们年青时生了孩子坐月子时也不过每天吃上一个,孩子满了月便停了,如今的小媳妇总不如我们会过日子,平白地就吃,也不怕把家里吃穷了。」 云娘听了这话心里堵得难受,但是却也心虚,自己嫁进门已经就要满五年了,不用说儿子,就是女儿也没生下一个,所以再怎么能干,再怎么为家里赚下钱,也算不得好媳妇。 可是刚成亲时忙着挣家业,又想着还年轻,从没在意孩子的事,日子好了些刚提起来,丈夫就遇了祸事,便更是一心织锦挣钱。 转眼已经过了五年,家业算是有了,可是丈夫这一两年里满打满算在家里只住了一两个月,这期间还要算上他到乡下收蚕收丝收绸的,两人真正在一起并没有几次,怎么能生出孩子来? 第三章 而且越是急,越是没有喜信,去岁云娘找过镇上最有名的何老大夫看脉,好在老大夫看过只说自己并无恶疾,只要好好将养,再放宽心定能生下孩子。是以,她现在最盼着郑源赶紧回来,也不让他再出门做生意,两人好生养个孩子。 没孩子的事,先前家里虽然也提过几次,但都是好言商量着要怎么办,婆婆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来说,云娘一口粥便哽在喉咙里,半晌咽不下去。 婆婆这么大年纪了,生孩子的事自然是尽懂的,自己请何老大夫看诊她也在一旁的,老大夫的话她也听得真真的,现在竟然还用没生孩子的话来堵自己,这哪里是一家人的作派? 大约也是因为这些日子累得惨了,一向要强的云娘突然间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只觉得浑身无力,心灰意冷,了无意趣。自己一日要织十个时辰的锦,为的是什么?原来就是听这样的话吗? 虽然恨不得立时拂袖而去,但云娘又是最好面子的,媳妇哪里能与公婆当面打擂台,荼蘼虽然在家里做熟了,却也是外人,倒让她笑话。所以她依旧稳稳地坐着,亦不与婆婆大声吵嚷,只将那只酒酿里的蛋移到面前,用筷子夹起来慢慢向口中送。 谁说她吃不得蛋?她偏要吃! 不过平时吃起来再香甜不过的酒酿蛋,现在竟如同嚼木头一般,又有先前哽着的那口粥,越发难以咽下去,可是云娘却还是一口口地噎着。 婆婆自然看出她的倔犟,再说不出什么来,这个家正是靠着媳妇日日织锦才慢慢置起来,为着一个蛋也不好与她真吵起来。况且媳妇除了没生儿子,其实还真挑不出大错,在盛泽县里是有名的巧媳妇好媳妇。 事情本已经过去了,偏荼蘼一点眼色也看不出,将红豆枣粥给大家每人盛了一碗送来,又说:「先前娘子每日早晨都是一只酒酿蛋的,从去年起就减了,是我见她这个月天天熬得太久了,眼睛都是青的,所以才给她加了个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却是说坏了,婆婆立即沉下脸去,向荼蘼道:「你是谁?竟好大的脸!我们家的事还要你来指点,既然这个蛋是你加的,这个月就在你的工钱里扣十个钱!」 「一个蛋分明才三个钱,就是要过年了也不过五个钱,怎地扣我十个钱?」荼蘼不服,「明天我从家里拿一只蛋来还你。」 云娘心里再难受,也不会眼瞧着她们争将起来,便抬头道:「荼蘼,婆婆是与你说笑呢,你不许与老人家顶嘴。」 论起孝敬公婆,云娘从来自问是极尽心的。从嫁入郑家起,她和丈夫郑源便将家事全部接下,不再让老人家操心,将他们奉养起来。待家业渐渐好了,给老人家用钱就更没省过,只说在盛泽镇里,除了自家,哪一家舍得给老人家每天炖了燕窝吃?就是镇上唯一有功名的张举人家,还有开着最大丝绸牙行孙家,那一次他们两家的当家的太太见了自己买了这许多燕窝也都咋舌。 张举人家里不过是每到了冬至才开始给公公炖燕窝,吃到了春分就停,张婆婆都没有;至于孙家,更是小气,每赚了钱,只留下些散碎的家用,其余尽数换换了元宝藏起来,一丝不肯用的。 前年冬至时郑源和自己去买了燕窝,当时郑源也曾犹豫过只给公公一人买,还是自己下了决心,「每天合一两多银子,家里别处省一省也就有了,别让婆婆心里难过。」从那时起就定下这个例来,二老每人每天一早一碗冰糖燕窝,再跟着季节加些雪耳、枸杞、牛乳、桂圆之类。 去年郑源失了一千匹绸,又将家里攒三四年的底子也全用光了,云娘也没有停下二老的燕窝,毕竟都吃惯了,且吃上这两年二老身子果然健旺起来,不再像过去一般时常这里疼那里病的,就是自己再苦些也不能短了老人的。 从丈夫遇到祸事,家里丢了上千匹绸时起,云娘便减了自己的吃穿用度,过年时的新衣省了,先前每天一只的鸡蛋去了,不是她日子太过仔细,而是当时果真没法子。 那时节郑源来了家也只是叫恼,又将家里所余的现银锦缎都拿了去府城,说要打点官府找回匪人。而家里这边织锦也是要付工钱、买丝买线的,最初的日子果真是一个钱都没有了,所以便省到了极处。 后来织了绸便缓了过来,公婆粗心想不到,云娘也没有再提,便一直与荼蘼一样随意吃饭菜就罢了。今天的事说起来荼蘼就是好心,且她又一向想不到太多,便做主加了蛋,婆婆又不是不知道荼蘼的性子,何苦与她争? 云娘从不会因为一只燕窝顶得上几百只鸡蛋而不平,老人家都是从年轻时候苦过来的,现在享福是应该的;她更不会因为婆婆的小气不满,婆婆就和自己的父母一样,都是经历过精穷的时候,当年自己年幼时,娘也舍不得把鸡蛋给自己吃,只有最受宠的弟弟偶尔能吃上一个,其余的都攒起来换钱,她们那一辈人的想法就是,能吃饱饭了,就应该知足了。 但是云娘却在意一点,那就是她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被人说嘴。 云娘最是好强,也正因了这股子好强劲儿,她比旁人都能干,任什么事也都比旁人出色,所以也自已在郑家吃个鸡蛋都要被婆婆挑剔,还要荼蘼赔了,让人家传出去成了什么样子?自己再没脸见人了! 难道自己每日从早到晚地织锦,竟连个鸡蛋也挣不来吗?这个家里二层的青砖楼房不是靠自己一匹匹绸地织,一两两银子地攒才盖起来的吗?除了自己用的这台专织妆花纱的织机外还有五台普通的织机不也是自己一台台地挣回来的吗?去年丢了一千多匹绸,弄得家底全空了,秋天时家里不是又攒起好一千匹绸让郑源运到府城里卖了吗?这几个月,又积下一百多匹,而且还有自己这十匹妆花纱呢! 杜云娘平日性子还算温和,可是却不是个软面团,别人不惹她还罢了,若是让她起了性子,一向无人能争过她的。 她嫁到郑家后遇到第一个新年,要走娘家时,公婆只拿了几十个钱打了二斤最便宜的酒,买了两匣子最便宜的点心让郑源带她回去。摆明了看低自己和娘家。当时郑源也觉得太差了,却也不敢说,只暗地里劝她,说他还有几百钱私房,等出了门在外面再买些东西添上。 云娘才不肯,郑家求娶时可是请了三五遭媒婆上门,杜家又看郑源生得好,嘴又甜,家里又住在盛泽镇上,做着丝绸生意,才点头同意家里与郑家接了话。至于最能看出女儿家身价的聘礼,杜家又要了足十六两银子,八样首饰、八匹绸缎的聘礼,当时在杜家村里是最高的,自己见郑家不还口地答应,才觉满意。 才嫁过来一个月,竟然只拿几十钱的东西打发她初二回娘家,云娘可丢不起那样脸。当时便说不回了,托人捎信只说婆家有事晚去些,然后便也不管什么过年不做活计的老规矩,从郑源手里拿了那几百钱,买了好蚕茧,白天依旧与人说笑玩闹,夜里却关上门缫丝,十几天就缫出好多斤,拿去织锦的人家,人家见那丝光亮整齐,立即给了一两银子,云娘拿那一两银子买了两坛惠泉酒、两匣子百香斋上好的点心、又给父母、侄子侄女都买了衣料玩意儿,才与郑源在正月十五风风光光地回了娘家。 第四章 自那以后,云娘再回娘家,公婆再不敢像打发花子一般地了,都要备上等酒礼。云娘拿着东西也理直气壮,她娘家虽然不过普通耕读人家,但在村里极有名声,哪一家办红白喜事都必要请爹过去主事,且家里嫁自己出门时,不但将郑家的聘礼全数带了回来,又给自己添了四样首饰、四套衣服,一架值五两银子的缫车做嫁妆,也是杜家村女孩中数第一的。 自己嫁到郑家也从没闲过,缫丝、并丝、织锦、织纱,帮着丈夫挣下家业,还不值得郑家四节八时拿像样的礼去娘家,给娘家足够的面子? 云娘不只会一声不响地与人争胜,若是到了必要说话的时候,她的嘴也不是让人的。小时候云娘与邻村的小孩子吵架就没有输的时候,虽然大了再不与人口舌之争,但是一年前她与豆腐西施那一场仗,她一个人对着豆腐西施并好几个食客,一句脏话也没有,却稳稳地站着上风,没有别的,靠的就是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又站住理。 现在云娘虽然是在说荼蘼,但却将眼角扫了一眼公公婆婆,其实从她将鸡蛋端过来说时,意思就很明白了,不管是谁的主意,杜云娘想吃鸡蛋就有资格吃,先前她不吃是为了家里省,现在谁若说不让她吃,还是先掂量掂量再说,她自忖每日吃个鸡蛋算不得什么,就是要吃燕窝,又有谁敢不让她吃? 果然公公先看出了眉眼高低,便咳嗽了一声道:「荼蘼,老婆子嘴碎惯了,让她自说去,你不要理她,早上给云娘加个蛋不算错。」 婆婆听了,也不响了,云娘眼尖,早发现公公的袖子动了动,便知道他在桌子下面拉了婆婆一把。既然如此,云娘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其实她觉得自己正年青,身子好,多吃些苦倒不要紧,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挣下家业。 一早有这么个小风波,大家便各自专心吃饭,一时悄无声息。只有荼蘼用大海碗盛了满满一碗红豆枣粥,会在门槛上吃得呼呼响。平时若是她吃饭时发出这样大的声音,婆婆总会说些她吃得多,家里雇她做事亏了的话,让她将声音降了下去,今天因为受了憋,又恐云娘生气,便也不管她了。 早饭刚吃罢,就听院门又响了起来,该是家里雇用的织工们到了。荼蘼打开大门又去开织房的门,云娘这时亦站了起来,将刚刚的不快都收了,毕竟是一家人,事情说通了便就过去好了,谁还能记在心头过年不成?只向大家笑道:「今天再织上一天,将手头的活都做完了,从明天起大家便歇着吧,过了十五再回来,晚上走时都来结工钱,我家还有过年的赏钱,给家里老小买些年货罢。」 大家听了都笑了,纷纷道谢。之所以长年在郑家织锦,也是因为郑家的云娘自己织得一手好锦,且又待人和气公正,就比如现在,赶在年前,大都主家会一直让织工上工到腊月二十三小年的时候才放假,但云娘却总要提前了两三日,为的是大家歇上两天为家里置办些年货,特别暖人之心。 这几年得了养蚕织锦的益,盛泽镇上多是温饱之家,就是最普通的织工只要晨时到平安渡边找到雇用的主家,织上一天的锦,总能得二百钱的工钱,度日是尽够的,至于到郑家做的织工,都是手艺极好,不仅织得快,且织出的绸又匀净,最少要每日三百的工钱。 云娘自己织锦织得好,更会看哪一个手艺出色,慢慢便物色下这么几个人,日日来家里织锦,按月一趸会了帐,从不少了谁一文半文的,反逢到节日时候还都要加些赏钱,这几个织工也就心甘情愿在郑家长年织锦,就是偶有哪一家临时给了高价请去也不愿意了,毕竟郑家这里是最长久省心的。 其实云娘这边也是省了事,若是每日里去平安渡边寻人就要白费了些时候,若雇了新手来也不知能织出什么样的绸,若是不够平整光润,将来卖脱时也难,且卖不上高价。如今雇了这些成手来家,每人一台织机,各自用各自的,既能精心一些,也省了今天这个梭子断了那个脚踏不好用,又要延了匠人来修,又要误了织锦的时间。且各自每日织多少绸,织得什么样的绸,她都是有数的,哪一个做得多了,她都不会亏待,日子久了,人心换人心,大家便如一家人似的了。 要知道主家雇织工,好织工也是选主家的,现在家一团和气,就比如每到节日里自己总要让大家多歇上一天两天的,工钱却照付,谁心里又没个数呢?自然在平日里多赶些活儿,不让自家亏着。 先前为着这多歇几天,多发几个赏钱,婆婆气了好久,可是云娘却硬是坚持,虽然家里的大份银钱都放在公婆处收着,但是织锦的事云娘一定要自己管。 这倒不是她不敬公婆,而是她知道这二老若是能管好织锦的事,当年郑家在盛泽做了那么多年,也不至于家里一直没发达起来!还不是她嫁了过来,才将日子真正过起来! 云娘又与几位织工说了几句闲话,看着他们进了织房,回头就见婆婆站在院子中间向她道:「你去织锦罢,卖锦的事我自去与孙老板说。」 这些日子,公婆越发不愿自己出门,云娘明白老人家一则是着急要自己织锦,一则是为了郑源不在家中,怕自己常出门引得闲话。云娘并不在意,她本是喜欢在家里织锦的,是以算起来自八月节与郑源回娘家后并没有再出过郑家大门。 可眼下云娘并没有再回织房,在门前笑道:「婆婆可是忘记了?就是不用去牙行,今天却是大集,我也要带荼蘼去买些小猫鱼小河虾,让荼蘼收拾干净腌上,明日里用油炸了,等相公回来好吃。」 杜云娘从小便手巧,十里八乡都有名,先前她在娘家时便针线灶上样样来得。嫁到郑家后,郑源特别喜欢她做的饭,尤其是炸猫鱼河虾,说最是一绝,比府城里大酒楼的菜都要好吃。后来因为织锦不能弄粗了手,云娘便不再上灶,但炸这些吃食却成了习惯,郑源每一次回来前家里必是要做了,他一回家里便能吃到。 但这炸猫鱼河虾若要做得好,必定要买极好极鲜的小鱼小虾,贩鱼的小贩时常会把新的旧的鱼虾混在一起,郑婆老眼昏花却看不出,先前曾买回了臭鱼只得扔了,是以总要云娘自己去。 云娘原也打算在家里把剩下的锦织好了,再心无旁骛地去置办年货,只是今天是年前市集的日子,贩鱼的小贩最多,也就能选最好的鱼。时间偏赶到了这里,也是无法。 婆婆便也想了起来,儿子这两天应该也就回了,「既然如此,你便去吧,只是要早些回来,赶紧将这匹锦织好。」 云娘知老人家担心自己织不完最后一匹妆花纱,其实她心里也急,若是能够,她早想昨日便织好,只是这一年何曾歇过一天,特别是腊月里一连熬了二十几天,她怎么也织不动了,又怕一时困倦过头精神不足反织坏了,一匹纱就全毁了。便笑着向婆婆道:「今早织了半寸许,只剩下半寸,等我回来下午便赶出来,定不会误了明日交货。」 第五章 婆婆却道:「若是赶在年前能再织一匹,可又是几十两银子。」 云娘心里叹了一声气,婆婆老了,越发爱财,可听了这话她亦觉寒心,原先婆婆对自己还好,虽比不得亲闺女,但也知冷知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却一味地为了挣银子不顾自己身子了?她再是能干,却也不能答应,「这个月拼了命地赶着织,就为了早些织好了停机。再这样织下去我可不成了。且若身子不好,精神不足,织错一点,整匹纱就毁了,反而白白费了丝线。」 人就是这样,明明云娘最初刚学会织妆花纱时,每月只能织出半匹时,郑婆便欢喜得不得了,后来又变成了一、两匹,更是喜悦,可现在虽然还是两匹,但只要想到还有十天时间,明明能再织出一匹,可云娘便要停机了,还找了借口说不能,郑婆便不快起来。 但因着今早的事,又想到儿子就要回来,那事也要发了,总要将云娘好好拢络拢络,只得将这不快都先放在心里,只道:「你去吧!早些回来。」 云娘见婆婆点了头,才回房里换了出门的一件绸衣,又拿了一块同色的绸帕子将头包了,从钱匣子里拿一串铜钱,喊着荼蘼提了篮子一起出门了。 算起来云娘已经有几个月没出家门,小镇里虽然是极熟的,但今天看起来却总觉得处处都新鲜,没走多远突然觉出有些不对,再一想便问荼蘼,「怎么豆腐西施没出摊子?」 豆腐西施原本就在从自家门前穿到河边的小路上摆摊子,每天一早总要支出十来张小桌卖豆花,她人虽然不怎么样,但豆花做得却极好的,食客总是不断,到了中午才收了,改成卖豆腐、豆腐皮,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 「娘子还不知道吗?豆腐西施搬到汤豆腐的巡检司东边,摊子也挪到了那里。」 「做得好好的,怎么就挪了呢?」 「巡检司东边老杨家空出一排房子,隔成了数间向外租,她便过去租了,说是租金虽然与先前一样,但地方却大了不少,正好她做生意。算算时间,已经搬过去两个月了。」 云娘一听噗地笑了,「她倒真心有决断,做了这么久的地盘都舍了。」 荼蘼便笑,「大家都说这才正好呢,一个豆腐西施,一个汤豆腐……」 云娘却赶紧拦着她道:「大家乱传的,你不要信,也不要乱传。」虽然云娘心里也信几分,但是别人说得,她却不该说,正是汤豆腐帮忙自己才学会了织妆花纱,后来自己让郑源去送了谢礼,他也不曾收得,真真是个好官,应该敬重的。 可荼蘼好不容易出了门却异常开心,哪里就能停下呢,便叽叽呱呱地又向云娘说:「娘子你还不知道呢,满镇子上都传的,说先前他们俩不过暗地里来往,现在豆腐西施直接过了明路,前些天请了做媒的朱嫂子上门向汤豆腐提了,说她甘心不要身价给汤豆腐做妾,只要汤豆腐让她带着儿子过门,再让她儿子读书就行。」 云娘一笑,豆腐西施还真会算计! 不过,她一贯这样,哪里有了利,她最是一眼看得出的!。 汤巡检到盛泽镇上虽不到一年,但为人怎么样大家都看到了眼里,且汤家的根基底细也时不时地有人传过来,豆腐西施便动了心思,先是勾引上了手,现在又不满足只做露水夫妻,便又进了一步想当妾。 云娘完全能猜到豆腐西施心里的算盘,汤家虽然败落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豆腐西施带着儿子进了汤家的门,首先母子二人衣食有了着落,再不必每日辛苦做豆腐,其次就是儿子能读书,将来若要能借了汤家之力考个秀才举人的就更好,就算不能,靠着汤家的人脉谋个事做也不错。更何况那汤巡检又是官身,长得极好,据说又是武探花出身,总要比豆腐西施平日里来往的几个要强得多。 不过嘛,云娘却也猜到豆腐西施的打算一定会落空,汤巡检是什么样的人,他管着整个盛泽镇上过往的船只,成千上万的丝绸,却一清如水,连肉都买不起,只吃豆腐,才得了汤豆腐的混名,这样的人怎么能真看得上豆腐西施? 汤巡检与豆腐西施的事也未必是真,就算是他丧妻没有管着,与豆腐西施暗地里真有些首尾,却也不可能收进门做妾。就说自打汤巡检到了镇上,有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做续弦,又有多少人家想送女儿当妾的,他还不是一一拒了。 云娘虽然只是个女子,见识也不多,可是她嫁到了盛泽镇后也经历了几个巡检、副巡检的,哪一个不用尽心思在过往船只上弄点丝啊绸啊的,最黑心的一个每天就能攒下好几百匹绸,不到几个月就发了家。 虽然只是小小的九品巡检,可是却要比吴江县县太爷的位子还肥呢!是以并没有人做得长,没打点好上司的,被同僚挤走的,最黑的那一个结果也是最惨的,冲撞了过路的官眷被告到京城,皇帝老子最恨人贪墨,官府里竟处了剥皮的刑罚。活人剥皮,想想就让人浑身哆嗦。 汤巡检来了之后,却一改先前之风,每只船都一样巡查,收缴税赋,可是从不与牙行老板或者船主们来往,更不用说在一起吃酒看戏,过往船上装的不论丝还是绸都一点不占,一清如水,再没有人能说出什么不是来。 这样的人,可不是一点小利、或者一个媚眼能打得动的,豆腐西施就是已经投怀送抱了也没有用。男人嘛,见了女人便像馋猫一般的,但是偷了腥也就丢过手了,郑源先前被她抓包时也曾她承认过,他在府城里虽会随大家去玩玩,但是家里的自己却是最重要的。 汤巡检比起郑源可不是高上一星半点,那可是有远大目标的人,他在盛泽镇的行事作派让云娘隐约地觉得,汤家虽然落魄,他亦是被贬成九品的小巡检,可他却不会永远如此的。 为人如此,娶妻也是一样的道理,汤巡检的目光高得很,他一定只会娶名门大家之女,至于现在没有纳妾,也是为的不在续娶之前生下庶子,免得影响了娶妻大事。 因着汤巡检曾帮了自己的忙,让自己学会了织妆花,云娘一直是极感谢他的,又觉得这样的人也合该他升官,在盛泽镇里不取大家一丝一锦,将来到了朝中也会是个清官,总归是老百姓得利。 听说京城里的皇帝老子最喜欢清官,汤豆腐必然会有得他欣赏的时机,那时他也就一飞冲天了,所以怎么能看得上豆腐西施呢。 这头云娘胡乱想着,那头荼蘼出了门更加开心,也不知顾忌,又拍着手笑道:「汤豆腐一口回绝了,可是豆腐西施还没死心,要不她怎么搬到汤豆腐衙门旁的房子里去了?那天马二嫂就说她是想……那叫什么来着,对了,豆腐炖汤,生米成了熟饭!」 若按马二嫂这么说他们还没有首尾?这样的话本就是坊间大家最喜欢听的,云娘也不例外,也免不了好奇想问问汤巡检和豆腐西施倒底是什么情况,却不好再问荼蘼,毕竟荼蘼还是个大姑娘呢,便只抿嘴一笑。 第六章 云娘日日在家织锦,其实也是闷的。就是今早出门买鱼,固然只有她买得好,但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心底是有借此几分想放松一下的意思。 织锦时一直低头,手脚不停,又是连着织了这么多天,她浑身都是又硬又酸又乏的,出门走走,又说起这样的话头,便有意趣多了,会心一笑之下,才发觉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好心情了。 正开心,抬眼便看到刚刚她们提到的前街马二嫂正从路对面笑着快步走过来打招呼,「云娘,好久不见了啊!」 云娘赶紧陪笑道:「二嫂可好?这些日子忙着织锦,就没怎么出门。」 「你这样的巧媳妇果真是了不得,只到了吴江县的官织厂里看了一回,竟学会了织妆花纱,整个盛泽镇里独一份!现在又整日关在家里不停地织,恐怕那银子像雪一般地落到郑家了!」 「哪里有二嫂子说得,」云娘赶紧笑着摆手,「也不过比平常织锦略好一点而已,」说着便要走,「我赶着要去河边市集买些小鱼小虾炸了过年吃。」 「哎哟哟!你们家里还要吃那炸猫?那是先前穷人家才吃的。」 本朝初创时,盛泽镇不过是个吴江县的一个村子,因正临着盛春河,便叫了盛泽村,只有几十户人家,临着河边种稻种桑养蚕。天下太平后,江南日渐繁盛,盛春河里过的船多了,恰好村旁那处河湾最适合泊船,便时常有船停下,又得了平安渡的名头,再后来就形成了一个小镇,不过百几十年间,现在竟有了几万户人家。 之所以这样快就孽生出这许多人家,虽因水道便利,根本却是织锦的兴盛。自许多船在平安渡停泊后,先是十里八村的人将家里的锦送来卖,平安渡慢慢变成一个大集市。接着便有更多的人迁过来,在这里织锦开设牙行,镇子越发富庶。 而越富庶的地方,迁来的人就越多,就比如云娘的娘家杜家村,就有不少迁到盛泽县的,也有像云娘一样嫁到这里的。 镇子上虽然百业兴盛,但还是以织锦贩锦的人家最多,至少有九成以上人家或是织锦,或是贩锦。 贩锦的牙行在平安渡一家挨着一家,想做得好,本钱要多,人脉要广,并不是寻常人家能做起来的。但是织锦便不同了,就是最没有本钱的,只要能买得出一筐蚕茧来,便是用家常的筐子也能缫丝。 缫出丝便可以去换钱,有人直接拿这丝织成素绸,染了色便是最便宜的绸。 至于选出好茧用缫车缫出好丝,再并丝拈丝,整经卷纬,染色,精织细络成好锦,与先前的又是另一个价。 而云娘现在织的妆花纱就要更加不同了,十几个颜色的丝,还有金银丝,都要在一台织机上织,每一根丝怎么织都有丝谱,半点也不能错,先前只有官府里的织染局才有这样的手段,并不外传。 近年织锦越发繁盛,外面便渐渐有了学会的,但也只听得仅几家能织,各自奇货可居,云娘机缘巧合也学得了,便在自家里织时都要关上门,恐别人看了去。 马二嫂家也是织锦的,她和丈夫马二前年攒够了钱买了一架织机,夫妻二人日夜轮流织锦,小囡也早学会了。只是他们才会织最简单的素绸,便贪心想学自已的妆花纱,可云娘怎么会轻易教了人? 马二嫂也知道她的如意算盘不那么容易达成,便想把小囡送到自己家中做工,表面说不要工钱,其实就是想偷师。她自知公婆难说话,便想欺自己年青脸嫩,逼着自己答应。 云娘平日是躲着马二嫂的,就是她曾多次提过让马家小囡来给自己帮忙的话,只是刚刚只顾着听荼蘼讲豆腐西施和汤巡检的事,并没有注意才让她拦住了自己。既然已经无处脱身,便笑道:「我们家去年折了上千匹绸,今年织的锦还不知道够不够得上赔的呢,正是穷人家。」 「哎呦呦!你们家若是穷,我们岂不是连饭也吃不上了!」马二嫂一面叹着,紧紧地拉住云娘袖子道:「我们家的小囡过了年就十岁了,虽然还不大,但是却有眼色,又会缫丝并丝之类的活计,不如就送到你们家里帮着做两年,工钱是不敢要的,只管一日三餐就行。」 「我们家里不缺人了,丝是从外面买的,五台织机五个织工,也各自守着各自的织机。平日里家事有婆婆管着,杂事是荼蘼来做。小囡那样机灵,别人家缺人手的多着呢,每日怕不给几十个钱?」 既然马二嫂不明着说,云娘便也只装不知道马二嫂想小囡学织锦的意图,只是随口笑谈。 「你怎么能不懂我的意思?」马二嫂只得又说:「我是看你忒辛苦,才让小囡过去专门给你打个下手,你带她些时候,平日里就可以让她帮你织,你只在一旁看着就行了,岂不是轻省了许多?」 云娘在心里冷笑一声,若是自己要用小丫头子,自家买一个根本不在话下,只是一则老人家勤俭惯了,舍不得买了人又添了嚼用,二则就是云娘也怕家里来了人偷看自己织锦,将织妆花纱的法子学了去,这可是将来自己要教给女儿媳妇的,外人哪一个也不传! 只是毕竟是街坊邻居,话却不能这样说,只是笑道:「小囡也不小了,源郎这两天就回来了呢,明年他便不出门了,在家里倒也不方便。」 马二嫂云娘如此说,便嘻嘻一笑道:「你还提郑源,别人贩绸十天半个月便回了,他可倒好,一去半年。你只说不让他去,过了八月节他不是又去了,我就不信你明年能绊住他的脚。」 云娘最听不得这样的话,脸都紫胀起来,「去年我家失了绸,官府里总要常走动问一问,万一能找回来岂不好,源郎若不是为办这桩事,哪里会这么久不回家?」又道:「这一次他回来了,不论找没找到丢的绸,我都不让他再走了。」 马二嫂明知云娘硬撑着,却不与她争,依旧是笑着,「我是真心为你好的。你没个孩子,婆家娘家哪一个靠得住?收个徒弟便是最好的。正经拜了师,便与亲生的儿女有什么两样!夫子都说什么‘天地君亲师’,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来你老了,小囡定会孝敬你。」 这是说自己将来不能生养孩子?云娘成亲不过五年,过了年才二十三,正是青春好时光,又一早打算过年将织锦的事放下,一心好好养个孩子,登时便将脸放了下来,「我将来自有儿女,怎么会要徒弟孝敬!」 马二嫂却道:「你婆婆可早对我们说你不能生了,你不信就去问问别的街坊邻居?」 云娘并不信,只哼一声道:「我可是请过何老大夫看过脉的,他说只要好好调养就能生的,我婆婆也亲耳听得。」 马二嫂噗地一笑,「大夫这样说,你就信了?」 「怎么不信?何老大夫是我们镇上医术最好的。」 「什么调养?那都是哄着你多开药吃的,那些调养的药贵得很,最是白白骗了钱的,你不懂你婆婆却是懂。就是你们家里赚下钱,能吃得起,也未必见效。后街上刘家的媳妇就是吃了好几年,还不是连根扫帚都没生出来,还有……」 第七章 马二嫂巴拉巴拉地说着,云娘却早听不进了,她本并不会轻信马二嫂的话,但是今早婆婆的话蓦然涌上心头,不由得将信将疑,但又马上镇静下来,马二嫂这是为了将小囡送来学织妆花纱才来挑拨,婆婆和自已本是一家人,又哪里会向外人污陷自己不能生养呢?便摆手道:「马二嫂,我婆婆才不是那样的,」只是心倒底还是乱了,立即想去何老大夫的医铺问个究竟。 马二嫂并不是第一次来求云娘,也没想这一次就将能事情办成,已经将想说的话都说了,便又笑着:「云娘,嫂子我多嘴说几句话,你未免也忒傻了些。家里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怎地每日从早到晚地织?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人瘦得像根竹竿,一张白脸,再两个青眼圈,竟熬得像鬼一般的了。一般人家,哪有这般使唤媳妇的,难为你竟还一直说婆家的好话,你倒是想一想,这样下去,挣下的家业终究是谁的?」 云娘让她说得心里咯噔一下,她许久没空照镜子了,竟不知自己成了什么模样。又一想郑源八月里回家,与自己连话也不爱多说几句,晚上也只是分被窝睡,当时还当他出门回来太累呢,现在竟一想该不会他也嫌了自己像鬼一样了,才不愿意同床的,又急着出门的吧! 虽说他一向拿丢绸的事做借口出门,但其实自己却曾发现他衣裳里夹了一块绣花丝帕子,只是他千发誓万赌咒的,只说恐怕是同住的商贩不小心落在他这里的,又道只有自己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便信了他。 云娘被马二嫂兜头一问,心里竟信了几分,这一两年的时光,公婆和郑源对自己是不同先前了,她亦不是没有知觉,只是一桩事接着一桩事,也没有空想那么多。 但是云娘还是强迫自己转过念头,马二嫂一定是见自己不肯让囡囡来家里才故意这样说,毕竟云娘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有信心的,十八岁成亲那年,掀了盖头,郑家的家眷邻居哪一个不赞自己貌美如花?就是这几年辛苦了些,也不至于变成鬼一般的吧。于是便向荼蘼问道:「我果真像鬼一般的吗?」 荼蘼认真又看了看,「是有点像,今早娘子给我开门时,我便觉得娘子瘦得厉害。现在想起来,那时只有一点天光,娘子披着的衣服还飘呀飘的,果真看起来像鬼一般的。」 再听荼蘼竟然也这样说,云娘终究还是信了,竟一时站不住,拿手扶着荼蘼的肩,硬撑着向马二嫂点点头,又勉强笑道:「我不过这些天瘦了些,你们可真能说笑。」 马二嫂见云娘的脸更是煞白,身子都软了下来,便觉得事情不能逼得太急,赶紧道一声,「二嫂的话你慢慢想着,我是真心看你可怜,才要帮你的。我家里还有不少的事先,便走了。」说着三步两步地离开了。 荼蘼扶着云娘,觉出越发的沉,虽没看出眉眼高低,却也知道问:「娘子,你怎么了?」 云娘将身子靠住荼蘼,半晌道:「你扶我到河边的石阶上去。」 荼蘼脑子不灵光,可力气却大,且她身量也高,架住云娘,便扶着她走下了河边的台阶。 正值冬季,太阳早升了起来,外面并不是很冷,但是河面上的风却满是寒意,吹到脸上让云娘打了个哆嗦,人却立即有了精神,推开荼蘼,自己又下了最后几阶,蹲到河边,看水里的倒影。 冬日里的水并没有大的波浪,云娘清楚地看到一个削尖下巴的女子,脸白得吓人,若是再穿上一件宽大的白衣,果然就像人们常说夜间遇到的鬼模样。但她细看了看,终觉得自己虽然极瘦,但一张脸并不是那吓人的鬼,尤其水中的眼睛还很有神采,依稀能看出自己十八岁时的美貌。 云娘蹲在河边半晌,慢慢想得通了,也提起了精神。这一年多的时间,自己因为郑源被匪人劫了绸失了家财,竟然钻了牛角尖,整日里除了织锦赚钱便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岂不是傻了! 这般挣着命织锦,公婆最初还道自己辛苦,现在早已经觉得理所当然,连个蛋都舍不得自己吃。最可恨的还是自己,连几个小钱都算计着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今日回去先将机上的那匹妆花纱织好了,然后自己就一直歇到过完正月,以后不管婆婆如何催促也决不再熬夜织锦了。吴江府上官织厂里的织工师傅都说一月织一匹妆花纱就是好的,自己也只织一匹好了。 空出的时间,正应该将养身子,每日早上一只酒酿蛋,晚上炖了汤水喝,再请何老大夫开了调养的药吃起来,一定要将养好。再者说什么也不许郑源出远门,一两年内先要生下孩子。自己事事都比别人强,别人都能生,自己如何不能生孩子? 这样想着,失去的力气就慢慢回来了,云娘站了起来,又喊一直在旁边看着自己的荼蘼,「我没事了,我们去买鱼,顺路再去何老大夫的医铺看一看。」 荼蘼便笑了,「刚刚娘子吓我一跳呢!我以为我又说错了话。」 当初云娘挑了荼蘼到自家做事,其实是怀了自己的小心思的,荼蘼心笨手笨,从小在盛泽镇长大却学不会织锦,家里也极嫌弃她,只想早早把她嫁出去收一笔聘礼了事,可是盛泽镇里的人家娶妻最看重的就是织锦一层,本就不喜她不会织锦,更兼她长得丑,眼看着二十了,就是没有人来求娶。 自己日日织锦,并没有时间做家事,且因为织锦,一双手要好好保养不能弄粗,所以不再上灶,又不好让公婆二老做。便选了荼蘼来帮忙,给的工钱也不用多,且又不必防着她,就是让她在织房里出入也不要紧,她是怎么也看不懂如何织妆花纱的。 没想到一两年的时间过去了,才发现荼蘼虽然不是十分机灵,其实也并不傻,且她的心地最单纯善良,就像今早,还有现在,她都是真心关切自己的。 云娘便笑道:「你没说错话,是我太累了,想歇一会儿。」又笑着告诉她,「过年的时节你还要日日来我们家帮灶,我多给你赏钱,你不要告诉别人。」 荼蘼乐极,「我不告诉别人,不告诉别人!」又笑道:「不知娘子给我多少赏钱?我想买个真银的簪子,家里别人都有,只有我过年时还戴包银的。」说着晃晃头,两个耳朵上铜包银的耳坠子便跟着动了起来,似乎让云娘看。 云娘小时,还常见这种铜包银的首饰,但这些年不论是盛泽镇还是杜家村都比先前富裕多了,果真已经很少有了。荼蘼果真是个可怜的,心里便已经许了她。 但转念一想,把赏钱给了荼蘼她恐怕她也是要交到家里,也未必能够去买银簪子,还不如给她买一根,便笑道:「等空了我们便去卖首饰的铺子里看看,你来选,我买下来给你,当你过年的赏钱。」 「好啊!好啊!」荼蘼开心,却又来磨云娘,「娘子,那我们便先去挑簪子吧!」 云娘见她如此爱美,颇觉好笑。荼蘼正生在春末,她爹听说是个女孩,便看着架子上盛开的荼蘼花顺口给她起了名,只是她渐渐长大了,却并无一丝荼蘼花的艳丽,反平庸得近乎丑陋,脑子也笨,最普通的绸也织不好,到了二十还没有许了人家。 第八章 可再看荼蘼那张笑脸,虽然不美,却不失纯真。再转念一想,自己总觉得荼蘼呆,其实更呆的是自己,连不漂亮的荼蘼都知道爱美,自己却不知道,硬是将本来的花容月貌弄得像鬼一般的。现在给她买一只簪子倒也方便,只是她出来是为了买鱼,没有拿那么多的银钱,只得哄她,「你且等着过年的时候,我一定给你买。」 荼蘼自是信云娘,她在郑家,郑公和郑婆时常骂她,只有云娘照顾她,有时还暗地里塞给她一些点心或几个铜板,所以她才对云娘好。现在听了云娘的话,马上被哄转,笑着跟云娘去了市集。 盛泽镇最繁华的街道就在河岸边,市集也正在这里,因为要过年了正是大集,卖东西买东西的人都愈发的多,云娘无心细看,直接到了贩鱼摊子前,挑了最好的鱼虾买了,连价都没认真讲便向外走。 回去的路上绕了一个圈子去了何老大夫的医铺,结果何老大夫却被请去出诊了,铺里只有一个小伙计,只会抓药,却不能看脉。云娘虽然心里立意要调养身子生孩子,又想凭着自己日日织纱得的银子总不怕调养的药贵,却也担心如马二嫂所说的何老大夫只是敷衍自己,又或不容易调养,心里十分盼着能见到何老大夫,细细地再问一问他,得个准信。现在却扑了个空,心里倒觉得空落落的。 出来时还想着买了鱼就赶紧回家织锦,可是云娘现在却突然不想回了。但不回家又能去哪里?或者有的小媳妇受些委屈会回娘家告状,但云娘却不是这样的性子。她回娘家从来都是只报喜不报忧的。 是以云娘踌躇了一番,还是向家里走去,只是脚步却极慢,荼蘼跟在她旁边忍不住了便问:「娘子怎么走得这样慢?我们不是要回家炸猫鱼吗?炸好了现吃味道最香!」 「你就知道吃。」云娘说了,却也将步子加快了起来,总是要回的,又何苦耽搁时间,婆婆又会不快。 不料一进家门,却见同村的玉珍正坐在堂屋,眼睛里却满是泪,用力忍着,只是在自家不好哭出来,怕的是老人忌讳,见了她赶紧站起来道:「如娘,如娘没了,家里派了人报丧,他们又有别的事,让我来告诉你一声。」说着再也止不住眼泪,大哭了起来。 云娘只当自己听错了,「你说的是什么?如娘,八月节时我回家还见了如娘呢,她可是好好的!」 「我也不信的,但真是如娘,昨天晚上没的,她夫家今天一早划船来盛泽镇亲友家报丧。」玉珍哭着又说:「我是要回去看看的,你可回去?」 云娘有些恍惚,一起长大的几个女孩们,如娘向来最健壮,她还时常跟男子一样下田呢,现在怎么就能没了呢?再看玉珍哭得泪人一般,便知道不可能是假的,眼泪便也跟着落了下来,哽咽着道:「你等我换了衣服,跟你一起回去。」 转身进了房,就见婆婆沉着一张脸问道:「你刚说要孙老板明日来取纱,现在又要走了,那匹纱可怎么办?」 从早上起来到现在,云娘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原来一心以为那匹纱是天大的事,总要在孙老板来取前织出来,现在却觉得完全无所谓,且婆婆这样逼着她织锦更她不快,家里又不是等着织出这匹纱换米下锅,何况堂屋里坐着自己的娘家人,难道让她们听去就好了吗? 云娘抹了抹泪道:「一匹纱怎么也比不了死人事大,如娘是我没出五服的堂姐妹,我怎么也要回去看看。」也不再去看婆婆,进了里间自箱子里捡出素服赶紧换了,连包头的帕子也换了块素的。 三下两下地便收拾妥当,出了里间,见婆婆依旧还站在原处,脸上表情变换,大约是想生气又不好生气,正在难以决定。虽然觉得婆婆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但毕竟是自己的婆婆,云娘还是上前道:「婆婆,我同玉珍去去就回,这匹纱我晚上回来一定织完。」 婆婆见云娘拿定了主意,自知扭不过她,且娘家没出五服的堂姐妹去了,媳妇不回去实在说不过去。便嘱咐道「大节下的,偏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不吉利,你去了便赶紧回吧,别沾了晦气,晚上也好将纱织完。」 云娘点头答应,见婆婆总是不动,便道:「我去吊唁如娘总要给丧仪。」眼下云娘房里倒有一注银子,只是那是晚上要发给织工的,不能再动,其余也不过半吊的散碎铜钱,丧仪的银子总要向婆婆拿的。 婆婆听见便问:「你屋里的银钱不够用了吗?」 云娘心想,自己屋里的钱难道婆婆还不知道吗?平日里若是用散钱时还不是拿出来用的,哪里能积下多少?又瞥一眼玉珍,见她只低头抹泪,似乎根本没有注意自己这处,想把这些日子的花销一一算出来给婆婆听,却终于还是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细讲,只小声道:「我屋里只剩下半吊钱了。」 婆婆却似看不出云娘不欲令人知道,并不去取钱,反倒唠叨个不停,「我当媳妇的时候,娘家婶子没了也不过只拿了几十个铜钱做丧仪。」 云娘真气了,老人家小气些她倒是理解,可是婆婆说这些陈年的事情有什么用?这些年盛泽镇早非先前的盛泽镇了,就是自己成亲时郑家给了十六两银子的聘礼,当时并不算少,可现在差不多的人家都是几十两一百两,若这样算下去,哪里有个完? 最可恨的是婆婆偏要在玉珍面前说这些难听的话,玉珍的娘家与自己的娘家都在一个村里,她这是想把今天的事情传回杜家村吗?那自己将来还有没有脸面回娘家了? 想着屋里放着自己织妆花纱前织的几匹绸,原说留着自家做衣服的,只是一直忙着织锦并没有做,转身便要回去抱一匹出来,随便找间牙行最少也能换上一两银子,怎么也能将眼前的礼遮过去了。 只是自此以后,自己每为家中织几匹纱,总要留一匹做私房,郑源不在家中,自己竟一两银子也没有的,再有大事小情,总不成让别人看了笑话罢! 郑婆本还待说,却见云娘胀红了脸,转身向屋子走去,虽不知她的主意,但也知道媳妇一向要面子,定是恼了,反倒软了下来。又赶着跟过去问:「拿多少银子合适呢?」 对于自家的媳妇,刚娶进门时,郑婆是极满意的,漂亮、懂事、能干,可是慢慢便觉得媳妇有一样不好,那就是性子太强。虽然媳妇对自己足够孝敬,但却每于一些事情有自己的主张。就说媳妇嫁进来的第一年,自己给亲家准备年礼,她偏嫌不好,缫了十几天的丝买了好的回家,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脸。 其实杜家不过是乡村上的人家,哪里用得着送那样的好东西呢!但经了这一回,郑婆也只有把年礼加厚,否则丈夫和儿子都不会满意,且媳妇再会想办法补上,更让自己的脸没处放。 所以,郑婆便开始对媳妇有了不满,总想找机会将媳妇完全压制住。但是媳妇一向没有大错,又越发地能干,先是织锦,后来又织妆花纱,倒比儿子贩绸得的利多,成了盛泽镇最有名的巧媳妇,人人都夸的,让郑婆是又是喜又是忧。 第九章 这两年,郑婆总归找到了儿媳妇的短处,那就是一直没生孩子。是以外人再夸起云娘,她只这一句便能将云娘所有的好处都抵消了,无子可是大过,可在七出之条的。郑家没有将她休出去,就是极大度的了,云娘正是应该感恩戴德的。 是以,郑婆在云娘面前越发地气焰高了,特别是在外人面前。平日没有机会便罢了,这一次玉珍来了,不知不觉又犯了毛病。她岂不知现在丧仪的数目?不过是特别唠叨几回给云娘听罢了。却没有想到云娘刚刚听到马二嫂的几句话,心里早已经变了,竟转身就走。郑婆又不敢将媳妇得罪太狠,反倒又追着问。 云娘本已经走了,听婆婆问,虽然知她定是又想通了家里的银子正是自己织锦换来的,但心气终究难平,只硬邦邦地道:「二两银子。」 其实一两银子便正好,但是既然已经如此,云娘便狮子大开口多要了一两,她每天织锦所得都要比这个数目多,现在有正事要用,为什么不行呢? 郑婆听了媳妇直通通地回话,也是一股火冒了出来,现在虽说礼尚往来的银数目都大了起来,但是这样的事情给一吊钱也就差不多了,却要二两银子!难道谁家媳妇娘家走礼的数目都要合着媳妇的心思才成?云娘确实织锦是一把好手,可是哪一家媳妇不织锦?瞪了眼睛刚要嚷起来,郑公却从楼上走下来,咳嗽了一声道:「老婆子,赶紧去给媳妇拿了银子,好早些回去,早些回来。」 「公公,」云娘叫了一声,眼泪就滴了下来,杜家村的人都知道自己嫁得好,又为夫家挣下了家业,谁知自己只不过用几两银子就这样难。但又不肯承认,便借着如娘的噩耗抽噎道:「如娘小时候与我最好,我心里难过。」 郑公便道:「去看看也是应该的,如果见了亲家替我问声好吧。」 见云娘接了银子走了,到了见不到影时方向郑婆道:「媳妇平日里一向能干勤勉,只是性子要强,又不愿在娘家人面前失了颜面,你何苦又特别在玉珍面前排揎她呢。等真惹得她火上来,还不是要去哄她。」 郑婆道:「我哪里又不知?只是听得源儿说他与外面的那个成亲不过两个月就有了身孕,便越发看她不顺,整整五年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偏上一次还特别请了何老大夫来看,说没事的,只要调养调养便能生育。定是她暗地里让何老大夫那样说来哄我们的!亏了源儿现在有了儿子,否则我们郑家还不要被她害得绝了后!是以,我现在一看到媳妇,心里便气不平。」 「你怎么气不平也要忍着,毕竟媳妇锦织得这样好,难道还能将这棵摇钱树推出家门?」 郑家先前以贩绸为业,因本钱不大,便在乡下收了茧、丝、绸卖到盛泽镇,间或送到县城,赚些差价。云娘进门后学了织锦,劝着郑家给她买织机,果然织锦的利要大些,一家人又勤俭,很快一台织机接一抬织机的添,家业便起来了。 「谁说要将她扫地出门的?」郑婆也并不糊涂,「我若不认她是我们家的媳妇,岂能拿银子给她去走礼?就是源儿把二房接回来,我也不会让源儿休了她。」 「你既然明白这个理就好,」郑公道:「只云娘一台妆花纱织机,这半年就要剩下一千两银子,你平日里别在对她恶声恶气了。媳妇是个有气性的,真惹恼了也不好收场。且源儿回来,总会有一场闹的。」 「我就不信她还敢怎么闹,进门五年了,一儿半女也没养下,难道还不许源儿娶二房吗?」郑婆将装银子的匣子依旧放在秘处,方坐下来喝茶,「就是杜亲家来,我也有话说,我们不休她已经是有情有义了。」 郑公也觉得道理在自己家中,但还是叹道:「要我说,源儿很不必要把二房接回来,就这样再过上几年再带孙儿回来亦不晚。云娘这里也能一心织锦,几年下来,怕不能再攒上几千两银子?」 是啊,儿子不在家中,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家织锦,若是二房来了,云娘恐怕就要懈怠了。郑婆亦是迟疑,但终于还是说:「如果不回来,外面的那个不肯哩。且源儿一直在府城,开销也大,我估计着上次拿去的绸卖了,恐怕也剩不下银子了。还有媳妇那样精明的人,哪里还能瞒得住许久?再者我也想抱大胖孙子呢。」 提到大胖孙子,郑公的脸也现出了无限想往,「回就回吧,如果云娘要闹,你便告诉她,其实源儿有了孩子,也要算是她的,将来一样是要给她养老送终。」 「正是这个道理。 云娘与玉珍出了家门,待走出很远,玉珍才轻声道:「你不比我上面没有婆婆,出门不方便,我是不是不该来告你?」 云娘便知道刚刚玉珍在自家一定是听婆婆说了什么难听的了,脸上一阵发热,只得掩饰道:「我婆婆就是嘴碎,其实心地是不坏的。」这话她曾说过无数次,以前都是真心相信的,现在却知道自己在说谎,是以说过了更觉得脸红。 玉珍却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要不是我家当家的在市集回不来,他便陪我去了,我也就不来找你,只让报丧的过来。」 杜家村村里大多数都是亲戚,只是亲疏远近各自不同,玉珍和如娘是亲堂姐妹,而云娘与她们就远一些。是以报丧的先去了玉珍家里,而后玉珍再来告诉云娘。云娘便道:「我还不知道你?还不是为了我,若是报丧的穿着孝衣来,老人家更是嫌弃。且我们一同走,还有个伴。」 玉珍向来性子和善,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我当家的也是这么说的。」 云娘便又道:「你当家的说得对,老人家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的。」玉珍温声道:「我们当家的说今天就是肉卖得便宜些也要早些收摊,下午去接我们回来。」 云娘听了,不由得道了声,「你当家的对你真好。」 盛泽镇毕竟比杜家村要繁华得多,村的姑娘能嫁到盛泽镇的并不多,打云娘记事起到她自己成亲,总共也不过七八个,但个个都是村里出挑的。只有玉珍,样貌一般,性子又软,偏又嫁到了吴屠户家中,当初云娘她们很是为她担了些心。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长得凶神恶煞般的吴屠户对玉珍却极好,就是多大的事也从不对她高声说一句,只要一点点的重活都不叫玉珍做,日日餐里又有肉,没两年将出嫁时还是黄毛丫头的玉珍养得头发乌黑,人也白胖起来。 玉珍也挣气,嫁过来第二年,一胎就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又养下一个女儿,虽然成亲已经七八年,比云娘还日久,可吴屠户却待她还只如当初。现在不过是过盛春河回村里,也让玉珍喊自己一同作伴回去,回去时又不放心要亲自过来接。 其实时下盛泽镇也好,杜家村也好,一向平安得很,大姑娘小媳妇自己往来行走都常见,根本不会有事。 第十章 但回想起来,先前郑源也是这样的,自己出门他必要陪着,不能陪便不怕麻烦地又是送又是接。可他有多久没再这样关切过自己了,每次说话都只是算着家里还有多少锦,话中都透着要自己不要白费了时间赶紧织锦的意思。 这么说,还不如自己织锦也只一般,家里依旧穷点,只要能像玉珍一般地被丈夫宠着。云娘这般想着,便更加盼着郑源早些回来,多挣些银子虽好,但夫妻和顺地生活在一起才重要,毕竟家里已经有这么台织机,日子也算得上不错了。便又对玉珍道:「这次郑源回来,我定不让他再走了。」 玉珍听了云娘的话,想说什么,却嚅嚅了半晌,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却道:「是三叔家的小二子来报的丧,他说村里有船在平安渡,我们若回村便过去找。」 云娘与玉珍去了平安渡找到了船,跟船回了杜家村,如娘是嫁在本村里的,是以她们只回杜家村就好。 下了船,就见如娘的夫家搭了丧棚,白幡飘飘,如娘的两个孩子都披麻戴孝跪在棺木旁哭,玉珍和云娘早止不住泪,上去痛哭了一场,将丧仪留下,方才到席上坐下。这时两人便分开了,各自与娘家人坐在一起。 云娘见娘、大嫂、二嫂、三弟妹俱到了,正坐在一处,赶着过了去,才打声招呼,就听娘说:「云娘,你这一阵子可是病了?气色怎么这样差?」 「可不是,眼圈全黑了,像是天天没睡觉似的,」大嫂说着挪了挪,将她的位置让给云娘,「你们娘俩儿挨着坐好说话。」 云娘一早曾被马二嫂说过,心里已是有了准备,便赶紧解释道:「这两天急着赶一匹锦,是熬了几天夜,但只差最后半寸就织完了,然后便停机准备过年,养几天就好了。」 大嫂向下挪了,便推二嫂也挪过去,二嫂只得起身挪了半个位子,手上两只银镯子撞在一起叮当一响,却待笑不笑地说:「云娘,你也太为郑家拼了,觉也不睡地织锦,娘家养你这么大倒没借上你什么光。」 云娘听了这话甚是不快,自己十五岁时家里来说亲的人就不少,后来定下了郑家,却过了三年才成亲,为的就是娘家需要自己帮衬。云娘定亲后又为娘家养了三年蚕,缫了三年的丝,攒下了弟弟娶媳妇的银子才出嫁的。且就是她出嫁时陪送的嫁妆,也俱是她自己挣的。 回想当年自己出嫁时,家里其实还是不那么情愿,尤其是二哥二嫂,总想再留自己在家两年。可是郑家一直催着,爹娘再怎么也不能让自己熬成老姑娘,才将自己发嫁。所以云娘自己,并没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对不起娘家的。 等自己嫁了后,二哥和二嫂不思量好好跟着大哥大嫂做种田养蚕做生意,倒是总惦记着到郑家去搜刮些东西,尤其是见自己织锦织得好挣到了银子,跑得更勤,每一次见面都是说日子艰难,跟自己要钱要物。 云娘性子虽强,却不是不讲理的。郑家年节与娘家走礼如果太过简薄她固然不能许,但是二哥二嫂这样公然上门打秋风也不对,她并不怪公婆为此与自己生气。因说过几次也不改,最后便与二哥二嫂翻了脸才好些。 且云娘虽然是嫁出去的女儿,但是对娘家的事也一向用心,就说弟弟到吴江县里读书就是自己央了郑源找的书院,还有每年娘家卖茧子她都要陪着去找牙行谈价,至于父母兄弟有什么事情,也从没差过一丝半毫的。二嫂这样说,还真是黑白不分。 但是娘就在席上,云娘怕娘听了不高兴,便理也不理他们,只向娘问道:「娘最近身子可好?我爹呢?」 「我还是老样子,今年冬天也犯了两回病,吃了你让人带的药才好了。」娘笑道:「你爹没事,带了你的两个哥哥与如娘夫家的人去山上看坟了。」 云娘点点头,又问「弟弟呢?可是在家中读书?」 「正是,先生说让他明年再下场试试。自从前几日书院里散了学,你爹便要他不许乱走,只在家中读书。」 娘家有几十亩田,几十株桑树,每年都又养蚕,但却不似别人家借着这几年盛泽镇织锦的繁盛而起了家业,只还是往年的温饱而已,正是因为弟弟读书每年要费一大笔银子。 若是要云娘说,弟弟还是不要读书,种田也好,养蚕也好,做些小生意也好,都强似死读书。倒不是云娘看不起读书,而是弟弟果真不是读书的材料。当年弟弟还小时只是在村中开蒙,云娘每日都要去送他接他,在学堂屋外听先生教他们读启蒙的《三字经》,不知不觉都记在了心里,弟弟却还不能背下来,反要她教着背。后来弟弟总不爱读书,竟是被爹拿棍子三天两头打着才读,这般硬逼着,哪里能真正读得好呢? 云娘之所以织锦织得好,就是她真心喜欢。小时候她便喜欢摆弄家里的土织机,再大些时常到村上有织机的人家看人织布,后来嫁到盛泽镇,更是用心琢磨怎么织锦才织得好看。至于学会织妆花纱,更是靠的是满心的喜爱,用心琢磨,更将整本丝谱都烂熟于心。 弟弟从根本上就是不喜欢读书的人,且他又不够敏捷,想考个秀才却五六年没有考上,若是想中举,那就更是难了。 但是云娘看看弟妇,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弟媳妇是隔村老秀才的女儿,老秀才家中虽然清贫,可是一向都以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择婿时一定要选读书人,只是弟媳相貌却一般,想捡个秀才许亲却一直没有合适的。 恰好爹想给弟弟挑个知书达理的媳妇,于相貌上便不是很挑,两家便结了亲。成了亲后,小两口倒说得来,且不只自己爹娘盼着弟弟进学,就是老秀才也盼得紧,自己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哪里好说不让弟弟读书的话呢。 便点头道:「明年正是寅年,县里有科考,但愿弟弟明年能中选,到府里考上秀才。」 娘便眉开眼笑地道:「一定能中的!」 「这一年又一年的,都有五六年了吧,每一年都这样盼着,只是就是一直没中。」二嫂酸酸地道,却一眼看到婆婆立起了眉毛,便知道正是戳中了婆婆的肺管子,又赶紧改口道:「谁不盼着小叔赶紧中呢,有了秀才身份,哪怕是在家里开个馆教几个学生也好啊!」 一直没开口的三弟妇却道:「我爹说等相公中了秀才,就到府城里读书考举人。」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云娘看着二嫂虽然没再说什么,却扁了扁嘴,发出一声极轻地「嘁!」知她心中不满,却也无奈,只得赶紧转了话题,问:「如娘是怎么突然没了?八月节我回来时还见她在场院里做活,身子壮得很呢。」 说起如娘,杜老娘便先叹了一声,「唉!」拿帕子擦了擦泪方才说:「她的身子一向极好的,从小到大一回病也没生过,可这一次只为了那么一点子事儿却一下子去了,还真让人心里想得很呢。」 第十一章 然后才道:「半个月前,如娘下河捞鱼,却被水蛇咬了,那时要是花几十个钱买一帖膏药贴了就能好,可她却舍不得,硬是挺着。结果后来伤口便溃烂了,再请医生来,说要用几十两银子的药才能治好,便只能不治了,又熬了几天就没了。」又叹道:「可怜的如娘,就是舍不得花几十个钱买一帖膏药!」 云娘一听便急了,「先前不知道伤口会重,便没有买药,到了重的时候,如娘夫家怎地不给她治。听说如娘夫家并不是很穷,几十两银子也不是拿不出,就是真差了些先借点慢慢再还,好端端地一条人命就没了!」 二嫂赶紧冷笑道:「云娘如今发了家了,几十两银子都不当一回事。我们乡下十两银子就能聘一个新媳妇,谁家会拿几十两银子去给媳妇治病?」 娘先前就听了二媳妇和小女儿的话,也知她们的心结,且她心里也总觉得小女儿对家里帮衬还不够,明明郑家已经发了,又是靠着女儿织锦才发的,却没有拿过银钱补贴娘家,所以只做没听到。现在倒怕她们争起来,便道:「家里这边就是这样的,若是当家的男子病了,家里总要倾家荡产地给他治病,至于媳妇病了,哪有花许多银子的?有运气的自己好了便好了,没运气的也就是如娘这样了。」 大嫂也帮着说道:「如娘夫家也算不错了,丧事办得还好,又买了棺材。」又向前凑了凑轻声说:「当然,也是因为如娘的娘家人就在一个村子里看着呢,如果办不好一定会闹事的。」 云娘这些日子一直没睡好,今天从一早又遇到了这么多事,现在头脑里乱纷纷的,听了大嫂的话才突然想起来,「如娘娘家人怎么也没张罗给她治病?」 娘便道:「你今天怎么了,竟说傻话,如娘嫁出去了,又不是娘家的人了,娘家里岂能张罗给她看病?再说要用几十两银子呢,如娘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没成亲,就是有也不能拿出来呀!」 二嫂又冷笑道:「早知云娘这样惦记如娘,不如我去告诉你一声好,这几十两银子你一定能拿出来给如娘吃药用。」 其实云娘也拿不出。家里虽有,但都在公婆那里,一个月只给她半吊钱零用,就是给织工发工钱都要算好了向公婆说清楚。云娘有时虽然硬气能为织工讨要多一些赏钱,但若是借如娘看病,公婆一定不会让她拿的。 而且,如果自己病了,他们一定舍不得花几十两银子给自己治的吧。 云娘想到这里说不出的难过,又触到自己的心事,索性什么也不再说,只放声大哭起来,「如娘,如娘!你的命真苦!」 杜老娘见女儿哭得伤心,毕竟从身上掉下来的肉,自是心疼,从怀里拿了帕子帮她擦了眼泪,「哭一会儿也就罢了,女人的命就是这样啊,但愿如娘再投胎能托生个男子吧。」 云娘从小便时常听人这样说,以往还不在意,现在突然觉得非常有理。假设如娘是男子,家里在她受了伤时便会好好医治,就是那时她一时大意没治,到了后来重了,就是借债也能延医用药,不至于连即将到来的新年都没过去。于是便又哭道:「如娘,你再投胎一定托生为男子吧。」 云娘一头哭着,又一头想,若自己是个男子,也不会受现在这许多苦了,起码不必辞了父母离开杜家家,嫁到夫家,在公婆面前要小心翼翼,又要整日里辛苦操劳,没生下孩子还觉得理亏。 又突发奇想,如果自己是男子,便娶个能干的媳妇家来,比大嫂要机灵,比二嫂要善良,比弟妹要会说话,每日里孝敬父母,服侍自己起居,还要为自己生儿育女,该有多好? 不,自己可不要像那薄情男子一般,只把媳妇当成牛马使用。一定爱护她,敬重她,两人齐心协力,养蚕缫丝,早将杜家家业兴旺起来。爹娘的日子过得好了,大哥大嫂高兴,二哥二嫂也没有这些话说,弟弟也有足够的银子去府城里读书,姐姐那边也能多帮衬些,当然自己也不会忘记岳家…… 郑源先前就是这样答应自己的,可是他现在都忘记了。 想着想着,云娘又哭了起来,她在如娘的丧礼上哭得最伤心,别人只当她与如娘情深,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的伤心一半是为了如娘,一半是为了自己。 可是哭过了就是过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人死了不能复生,而活着的人总还要活下去。 到了吃席的时候,云娘虽然没有一点胃口,却还硬吃了一碗饭。她回家里后还要织锦织到半夜呢。 一时席散,娘家人都要回了,娘和大嫂便让云娘回家坐坐,云娘却赶紧摇头拒绝,她是来参加丧礼的,回了娘家不吉利,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来又有二嫂说嘴的,便道:「我一会便与玉珍搭伴儿回去,她当家的来接我们。」 杜老娘也知这个习俗,并不勉强,只是向着三个媳妇道:「你们先回吧,我和云娘再说几句话。」 便拉了女儿到了村头的大槐树下,见周围没有人才道:「原总说你是家里最精明的,现在才知道忒傻。八月节回来时我就想说,可当着姑爷的面没法开口。我瞧着姑爷越发的胖了,你却瘦成了竹竿。他丢了一千匹绸都不恼,你怎么恼成这样,日日熬夜织锦。现在年轻还好,坐下病来。等将来老了,为时就晚了。」 云娘以往听了这样话总不以为然,这时才终于明白娘是为自己好了,哽咽着答应,「我都知道了。」 「还有生孩子,你莫要不当一回事,毕竟成亲已经五年了,总该去瞧瞧病,或者到庙里拜拜佛。女人若是没有儿女,将来谁给你养老送终?」 「这个我也懂了。」 杜老娘见女儿听了进去,又说了许多贴心话,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就是有些须不满,可是也真心疼的,最后又道:「今天回去后不要再织了,郑家如今有五六台织机,还怕没了你的一口饭吃?」 云娘听老娘教训,一一都答应了,她如今也知道自己忒傻了,不过现在改过来也不晚。又怕娘和自己在这里说得久了也不好,便送了娘到家门才重回村口。 这时玉珍也与家人说完了话过来,两人一同向渡口走去,等着玉珍的相公来接。 太阳还没有落下,云娘和玉珍就在渡口的竹排上坐了下来,晒着太阳倒比阴冷的织房里暖得多。 话题自然还是如娘和当时的小伙伴们,只是两人刚都哭过,伤心已经尽够了,现在语气很是平淡,「我们一起长大的十来个女孩,现在已经走了两个了。」 「哪里是两个,四叔公家还有一个堂妹叫二丫的,七八岁上在河里淹死了,算上她是三个。」 「你要不提,我还把她忘记了。只记得梨花,她是生孩子时没的。」 云娘一声长叹,「所以今天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们既然活着,还是要好好地关切自己,才不白白投生一回。」 玉珍却没有听懂,还道:「我们杜家村嫁出去的姑娘,现在你的日子过得最好,家里连织机都有五六台了,刚刚一直有人问呢。」 第十二章 原来云娘也是以此为傲的,每于别人提到便极开心,但现在她却只道:「我反觉得你的日子最好呢。」 「哪里,我又不会织锦,只靠当家的买猪杀猪卖肉,做一天得一天的利,比起郑家差得远了。」玉珍道:「我原也想向你学的,我们当家的只不让。」 正说着,吴屠户已经划了一只小船来了,「我来晚了,你们是不等了许久。」 「并没有,」玉珍笑道:「我正与云娘说话。」 云娘赶紧向吴屠户礼了一礼,又道:「麻烦你了。」 吴屠户只笑着道:「你陪玉珍来我还没感谢你呢。」又说:「家里的船虽然时常装生猪、猪肉,但是这上面的坐褥是我新拿来的,你莫嫌脏。」 云娘笑道:「我哪里嫌弃!」便与玉珍并排坐了,吴屠户划着船回了盛泽县。一路上又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 冬天日短,太阳西斜后天便很快暗了下来,等船靠了盛泽镇的岸边时已经蒙蒙黑。云娘下了船点头道别,「我家去了。」 吴屠户却突然道:「你可知郑源回来了?」 云娘一直无精打采,现在闻得喜迅,自是高兴,「我与玉珍一早便去了杜家村,并不知道。」便急忙要走。 「云娘!」吴屠户在后面叫了一声,见云娘满脸的笑意,眼睛亮闪闪的,停了一下还是道:「郑源带回来了一个小娘子,两人抱着儿子回来的。」 云娘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过了半天才醒过神来,见玉珍正扶着自己喊,「云娘!云娘!你没事吧!」 「没,没事。」云娘觉得这声音都不是自己的,而是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可她还是用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问道:「可是真的?」 吴屠户扭着脸,用与他凶恶的外表极不相称的小声说道:「是真的。」又道:「先前我们就听说郑源在外面养了人,玉珍只说问过你,你说绝不可能的,我们也便信了。我刚来接你们之前在渡口遇到的,他扶着那个小娘子,小娘子手里抱着孩子,郑源与大家招呼时说是他的亲儿子。」 云娘觉得自己应该晕倒的,或者就此真的死过去才好,可是她并没有,而是推开玉珍稳稳地站直了,还客气地同吴屠户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改天再见。」说着还客气地略福了福身走了。 就听后面吴屠户对玉珍说:「不如你陪着杜云娘回去吧,别路上出什么差池。」 然后就是玉珍追过来,「云娘,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你们赶紧家去吧,还有孩子等着呢。」云娘言语平静,神态却很坚决,「你陪我又能陪多久呢?还能替我回了郑家?」说着就快步走了,将吴屠户和玉珍扔在了后面。 云娘回去的路上又遇到几个熟人,有人向她打招呼,也有人见了她便躲了起来,还有人在一旁指指点点,但她都似没有看到,挺胸昂头,一径进了家门。 「哎呀!云娘回来了!」婆婆正在堂屋前,便满脸笑意地走了过来,「今天这一趟还顺利?」 云娘停了脚步,点头道:「还顺利。」 「见到你娘了?」 「见了。」 「她身子可好?」 「还好。」 「你爹也好?」 「也好。」 「你娘家的嫂子弟妹也都见了?」 「都见了。」 云娘早看到院子里卸了不少的东西,红漆的箱笼就有好几对,上面描着喜上眉稍、富贵花开、连年有余等等吉祥花样,又有雕了花的桌椅床凳等家具,正似富贵人家送嫁的嫁妆,比起自己嫁入郑家时的嫁妆要丰富得多,上面仔细地盖着油布,整齐地摆在院子,似乎正向自己示威。又隐隐听堂屋里有郑源和妇人说话的声音,可是她只是笑着与婆婆在堂屋前说话,似乎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婆婆既然要在这里与自己说家常,那自己便与她说。看得出婆婆一脸的笑容里藏着明显的不安,而这时云娘不知为什么却宁静得很。 「那……」婆婆终于说不下去了,可她还在努力去想,就在这时,堂屋里传出一声小儿的哭闹,让她不得不将笑容加得更盛,「云娘,是这样,源儿在府城娶了二房,生下了儿子,这次带了回来,你赶紧进屋里见见吧,也是你的儿子。」 云娘只是淡淡一笑,「你们早都知道了,只瞒着我一个人吧。」 婆婆干着笑道:「并不是,我也是才知道的。」 「那就是郑源连父母也不禀告,自己做主纳妾了?」 「那也不是,我和你公公也听他说过,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娶回来,对,当时不知道,才没告诉你。」 就在婆婆语无伦次的时候,公公打开门道:「你们在门口说那么多做什么,还不赶紧进来!」 云娘跟在婆婆婆后面进了堂屋,就见一个皮肤白皙,面目姣好,眉眼间颇有几分厉色的女子坐在堂屋西侧的椅子上,穿了一身红色锦缎,头上插了一支金钗,钗上还有一颗极明亮的珍珠,怀里正抱着一个同样穿着一身红锦的孩子,见了她只抬眼看了一回,便依旧低头逗怀里的孩子。 郑源正站在一旁,见了云娘便用手指着笑道:「云娘,这是采玉,这是我们的儿子。」又推了推采玉道:「赶紧与云娘见礼啊!」 采玉便略略欠了欠身子道:「姐姐,我抱着孩子不便,还请原谅些。」又坐下哄那孩子。 云娘见状,更不驻足,脚步不停地回了自己的屋子,刚解了头上的帕子,郑源便跟了进来,笑嘻嘻地道:「云娘,先前没来得及告诉你……」 一语未了,就听外面孩子哭,然后就有一个尖利的女声叫道:「源郎,孩子哭了!你还不过来看看!」 「哎!」郑源应道,「你先哄哄他。」又急忙向云娘道:「其实我也没想把她接回来了,但是有了儿子,总不能……」正说着,就听外面又是一声尖叫,「源郎!」 云娘站起来喝道:「你出去!」 「你这是做什么?自己不生,竟还容不得我有儿子!」郑源立即放下脸道:「杜云娘,你刚从丧礼上回来心情不顺我不与你计较,但是二房我娶定了,儿子我也要定了。但你只要贤良些,正房的位子我还给你留着的。」说着方才出去。 云娘用力将门关上,闩上门,就在门背后滑坐到了地上,脑子里木木地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过了半晌,她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笑声,是的,是笑声,他们在笑,大人孩子们都在笑,只有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上,泪流满面。云娘拿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勉强爬起来到床上囫囵躺下,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竟然真地睡着了,正在黑暗的混沌中,云娘突然听到叩门的声音,接着又听婆婆道:「云娘,孙老板明天早上便会来了,那匹妆花纱还没织完呢!」 那匹妆花纱?对了,还差半寸许,要两三个时辰才能织好,然后孙老板便会来取。云娘猛地一惊,挣扎着坐了起来,可是突然又想起了傍晚时发生的那一幕,那个女人,那个孩子,「咚」地一声重新倒了回去。 第十三章 若不是实在累得不想起来,她一定起身将那纱一刀砍断。想想这一年多时间自己过的日子,竟然真的是傻子一般! 先前的种种蜘丝马迹就不必说了,无论是谁说郑源有了外心,自己都一概不信一概不听的,还曾为了这事与豆腐西施他们大吵了一架,现在想来真真让人笑死了。 云娘一向要面子,原来总以为自己在盛泽镇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孝敬、能干、手巧,大家对自己都是羡慕甚至嫉妒的,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个笑话,盛泽镇所有人家茶余饭后大约都在嘲笑自己吧。 可是,云娘突然不怕别人嘲笑了,大家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从此以后她再不管别人,只管自己。于是她理也不外面的叩门声,将被子拉起来蒙住头,又继续睡了下去。 可是天还没亮时,云娘依旧醒了,她已经习惯这个时辰起来织锦,如果现在开始织,她还是能将那匹妆花纱在天亮前织好,可是她没有动,就是荼蘼来了敲门,也是婆婆去应的门,她只是翻了个身再睡,过去欠下的觉实在太多,她竟又睡过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门再次被叩响了,荼蘼在门外叫,「娘子,你病了?我给你送粥来了。」 这一次云娘起身将门打开了,她饿了,为什么不吃饭呢?接过荼蘼手中的粥碗,便坐在桌旁吃了起来,又突然想起来,便叫荼蘼道:「去给我加两个酒酿蛋。」 荼蘼一早上到了郑家看到新人,又听着郑婆来吩咐她做事,虽然不是机敏的人,但是却也感觉不安,现在听云娘说话,竟似有了主心骨一般,赶紧笑道:「好,我这就做了送来!」 「想吃就吃吧,。」婆婆笑着走了进来,见云娘起不起来也不恼,只在一旁坐了,「你昨天出门太累了吧,连那匹锦都没织,没织就没织吧,源儿说那些绸不急着卖,今天空了再织就来得及。」 云娘低头吃粥,一声也不响。 「我晓得你心里不好过,不过源儿也是没办法,他都二十多了还没个儿子,在外面让人笑话呢。再说他的儿子还不是你的儿子,将来也要为你养老送终的。」 一会儿荼蘼送了酒酿蛋来,婆婆便又笑着说:「你既然喜欢吃,以后每天早上都让荼蘼给你加一个。」 几个钱一个的蛋都舍不得吃,觉也舍不得睡,省下来的钱正好郑源一年在府城里住上十个月,再纳个二房回来,云娘这样想着,夹起了鸡蛋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第一万次对自己说,「杜云娘,你真是活该!」 婆婆见云娘眼皮虽然是肿的,神色倒还平静,觉得她应该过了最难过的时候,便和缓地劝着,「你别在意采玉穿了红锦,其实她是好人家的女孩,源儿在府城借住的房子正与她家相邻,两人偶然遇到,不知怎么就看对了眼。那家以为源儿还没成亲,便给她置办了好一千两银子嫁妆,正正经经地发嫁出来的。」 「你不知道外面,做生意的人大都是家里有一房,外面有一房,也是为了做生意方便,俗声两头大。所以源儿在外面又娶了也不算错,只是有了孩子总要回家认认门的。」 「不过昨天晚上我就与源儿与采玉说了,不管当初在府城怎么说的,但是到了我们盛泽镇,我们家里只认你是正房,她只能是二房,你也就不要委屈了,赶紧出来让采玉给你行个礼,一家子和和睦睦地有多好。」 昨天当杜云娘得知公公婆婆和郑源一起骗了自己,先前的种种美好设想,一下都落了空,几乎与死去了差不多,在那时候,她只愿意不管不顾地睡过去,永远也不醒。 但是,现在她重新活了过来,知道了自己不可能就此睡死过去,心便痛得要绞碎了一般。她宁愿像盛泽镇上的泼妇一般,在地上打着滚骂人,拿一根绳子比量着要上吊,可是她骨子里的要强,让她永远也做不出那样的事。 而且就在她痛得要死的时候,又听到婆婆所谓的劝导,这让她更难过,甚至很想一头撞向婆婆,让她闭上嘴。但她终究还是坐在那里,听着她说了很多,只不过一点也没有被她劝动,心却越发刚硬起来。 婆婆的话越听着越觉得不通情理,所谓的两头大,也不过是外面的妾室自已标榜的,往往很多人并不能被获准进家门,就是真正回了家里,自然都是妾室,这些规矩就是乡下的无知妇人也能知道。 其实还不是想打压自己?婆婆一贯这样,先前总瞧不起自己娘家在乡下,对娘家极尽贬低,现在又抬高妾室来比自己。 可是,云娘突然想到,如果采玉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里富裕且能给女儿一千两银子的嫁妆,这样的人家能随意让女儿与外面的男子相遇又有了首尾的?郑源又不是书中所说的中了状元的才子,他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小商人而已。 至于婚嫁,哪有富裕人家竟然能不打听一下就随意把女儿许出去?就连自己家小门小户的也不可能如此。就说当初郑家来自家求亲时,爹可是着实打听了盛泽镇的朋友,听说郑家名声不坏,郑源也没有什么劣行才点了头的。采玉既然出于富裕人家,只需派个人顺江而下到盛泽镇略一打听,就能知道郑源早已经娶了妻的,往返不过三五天时间而已。 这实在是不通常理了。 一千两银子? 杜云娘猛然想到了郑源遇匪,失了上千匹绸的事。 刚好是一年前,银子的数也能对得上。 那么,郑源遇到匪人失了绸,是早就算计好了的吧。 只看那孩子,已经有好几个月大了,加上怀胎十月,正好两年多。 云娘完全明白了,郑源在两年多前便有了相好的,先是一般的花销,小笔小笔的银子还够用。后来有了孩子,要娶进门,他就需要一大笔银子了,于是便说遇到了匪人,其实把上千匹绸都私自截留,在府城娶了二房。 此后一年倒有十个月就留在那边生活,更是从家里不断拿银子往里填,对自己只说是打点官司。 现在为什么要回来了呢?想是那二房也是要名份的,要么就是因为知道自己一定不许他再出门,又或者也觉得再也瞒不下去了吧。 为了让二房回到盛泽镇日子好过,郑源又不惜将那批绸的银子都用来给她做嫁妆,再抬回家中。带了一千两银子嫁妆的二房,自然要与正室平起平坐,采玉昨天的态度也就不足为奇了。 云娘在心里冷笑一声,莫不是郑家人都以为自己傻么,这样的简单的事情都看不出? 当然在昨日之前,自己确实有些傻的,什么也不会多想,心里只有织锦,赚钱。其实若要略用一点心思,便早能看出端倪,且不说郑源越发地不愿意在家中,一直在府城,就说前些天公婆说起郑源要回来时,还在楼上他们房旁又收拾出一间房,自己竟也只当老人家心疼儿子,怕楼下寒凉,从没想到是为了新来的人。 想到了这里,云娘不由自主地将心里的冷笑露了出来,「呵呵!」过去的自己是傻,但是自己还会一直傻下去吗? 第十四章 杜云娘这些日子一直在熬夜,人瘦得很,气色也非常不好,现在肿着眼睛冷冷一笑,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怕。郑婆见状心里突地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劝也劝不下去了,转而气道:「论理,我这个婆婆也做得尽够了。你过门多年连个孩子也没有,我还对你又极力维护,压着明媒正娶又生了儿子的采玉,让她给你行礼,你纵是生气也有个限度,闹闹也就罢了,过了就是妒了。一早上床也起,现在只大刺刺地坐着,锦也不织,这是要怎么样?」 这时,杜云娘也终于想通了,郑源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了,而郑家便不再是她的家,她平静地开口了,「我要休书!」 「什么!」 「我无子又妒,郑家便给我一张休书吧!」 郑婆立即又软和下来,「云娘,你莫要闹,休书可是随便要的,被休出去的女子总要低人一等,无处安身,将来无不是贫病而死。你可知道后街上原来有一个青年女子,便无子被夫家休了,娘也嫌她丢人不要她,她只能讨饭度日,后来就死到了庙里。」 云娘声音也不大,但却是肯定,「我杜云娘只要有两只手两只脚,就不可能贫病而死!」 婆婆还未答言,郑源猛地冲了进来,向婆婆道:「娘你别理她,越哄她越发得意了呢!」 再转向云娘时便黑了脸,高声喝道:「别给你脸不要,一早上不起,饭送到屋子里吃,锦也不织了!再如此,我便休了你!」 从昨日起骤然经历了这许多事,云娘虽说要了休书,但未免没有一时之义气,现在被郑源一喝,更知丈夫待自己早无情谊,心彻底死了,马上站了起来道:「既然如此,便将休书给我拿来,我正好离了你们郑家!」 婆婆却上前拍了郑源一掌,「你是男子,哪里知道女人心里的苦,当年你爹年青时在外面与人相好,我也气得哭了好几天,只是过后想开了便也就照样过日子了。这时候你就别来添乱了,先出去吧。就要过年了,家里大事小情都等着你来打点呢。」说着将他推走了。 又转过来堆了一脸的笑哄云娘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源儿的脸往哪里放?让刚进门的采玉怎么想?也无怪源儿生气。当年我已经有了源儿,你公公还在外面与女人勾搭我都没说什么,现在源儿是不得已才娶的二房,你再闹只让人笑话了。只是我一向最疼你,知道你现在还没想开,就容你好好想一想,等你想通了就知道有了儿子的好了。」 「采玉那里我会压着她的,今天一定让她给你行了大礼,来,赶紧换身喜庆的衣服,也是要过年了呢。」说着拉云娘换衣服。 云娘的眼泪像珠子般地往下掉,可却说什么也不动,只道:「让郑源拿休书来,我必是要走的。」 婆婆又劝了半晌,见她只不松口,转身出去了。 公公提着拐杖走了进来,和蔼地道:「云娘,你嫁到我们家,我们可从没亏待过你,我们家没有女孩,什么都拿你当自己家的女孩一样。你自己说说,盛泽镇上哪一家的媳妇能像你一般,做主管着家里的事,说出门就出门,说不织锦就不织。现在源哥儿不过养了个儿子,你就闹成了这样。家里人都劝你,你竟还不满意?」 说是自己管着家事,其实只要用一两银子不是也要禀告公婆?且自己当家,家里的日子不是越过越好?且自己日日夜夜织锦,连吃个蛋也要说上几句难听的话便算没亏待自己?云娘也懒得驳,只道:「我才是从没亏待过你们!」 郑公待要再说,竟发现无话可驳,只得道:「云娘,你一向是个懂事的,源儿没儿子再娶一房也没有错,你心里就是不顺,也得做出个贤良的样子,别闹得让人家笑话你。」 云娘也不反驳,只道:「既然郑源没错,那错的就是我,给我休书不就罢了,人家笑话我,也就与郑家无关了。」 几句话噎得郑公走了,再过了一会儿,郑源复又进来了,神气总算平和些,「刚刚我不过是气话,哪里会真休了你,我们毕竟是结发夫妻,与采玉不同。你放心吧,爹娘都认你做正室,我也会像过去一样对你。只要你点头,我便让采玉过来给你行礼,你是大她是小,她还是要听你的。」 一语未了,就听咣当一声响,采玉抱着孩子一头扑了进来,大哭道:「郑源你个没良心的!说是明媒正娶,现在儿子都生了下来,你又要过河拆桥!」又抱着儿子向云娘撞过来道:「我再不好也生了儿子,你有什么!竟不能容我!既然如此,便杀了我吧!」 正说着,这时采玉怀里的孩子早被吓得大哭起来,一时间,大人叫孩子哭,郑公郑婆皆回来相劝。可是采玉一定逼着郑源回盛泽镇,也是存了靠着儿子掌了郑家家事的心思,又听郑源说云娘只知道织锦,万事不管的,且一个小镇上的村姑能有什么见识,所以从见面起便想压住云娘,现在听郑源要让自己低云娘一头,差一点便气疯了,哪里还肯相让。 云娘躲了又躲,却哪里躲得开,被采玉撞了两下,气得浑身发抖。 盛泽镇里也不是没有纳妾的人家,只是还没见过这样嚣张的妾。云娘本就了无生趣,现在被逼到绝路,更是横下心肠,当即便不再躲,抬起手照着采玉的脸批面就是两掌,打得声音脆响,高声骂道:「你既然想死,我就成全你,我们一起去阎王殿前辩个是非曲直!」 杜云娘从来不是能受得了气的人,现在被人逼到了这样的境地,把命拿出来拼的心思都有了,手下自然不会轻,两巴掌将采玉打得脸上红肿了起来。 那采玉哪里是个老实的?因她抱着孩子无法还手,便将孩子向云娘身上一扔,两只手一齐抓了上来,云娘也不管那孩子,只挡住采玉的两只手,与她撕扯到一起。 孩子便落到了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郑公郑婆和郑源都涌了过来,抱孩子的抱孩子,拦住她们的拦住她们。 郑源更是满脸怒气地立在云娘面前,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喝道:「杜云娘!你竟连孩子都不放过!」举起手便向她打来。 明明是采玉将孩子扔出去的,她这个亲娘都不管孩子怎么样,难道还要自己去抱孩子?郑源的心里早只有这娘俩个,自己怎么做都是错的。云娘气得要死,一眼看到桌上有一把平日做针线用的小剪子,一步上去抓到手中将尖头对着郑源,「你要是敢动我一下,我就杀了你,然后我给你赔命!」 郑源还真被镇住了,就连郑公郑婆采玉等人都停在原处呆了,只剩下几个月的孩子还在大哭。 偏这时荼蘼从门外探进头来,见云娘拿着剪子,也不顾会被剪子扎伤就跑过来夺,「娘子,你的手可不能伤了!」 云娘见荼蘼的手指被划了一个口子,血渗了出来,只得赶紧松了手,却向她道:「你赶紧去,不要管我们家的事!」 「是,」荼蘼答应着,却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问:「娘子,今天可要做什么饭,买什么菜?」 第十五章 云娘看看荼蘼无奈道:「你随意吧。」 「可是我不知道啊?」 郑源突然火了起来,向着荼蘼瞪眼喝道:「滚出去!」 云娘看着荼蘼瑟缩了一下,又将目光投向自己,只得温言说:「荼蘼,你就按昨天的饭菜准备吧。」见她不走,又催道:「快去!」 荼蘼走了,郑公咳嗽一声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为什么要动刀动剪子的?」 郑婆也气愤地道:「谁要伤了我孙儿,我定然不能饶!」说着将目光狠狠在瞪着云娘。 采玉哭道:「公公,就没见这样凶的人,竟要把孩子也打杀了呢!」 云娘从没见过如此颠倒黑白之人,又见郑家一家人都偏着采玉,更是心灰,并不答言,只求离开,也知郑家并不会轻易放人,正踌躇间,忽听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好你个郑源,敢欺负我妹妹,当我们老杜家没人了吗?」 就见二哥一马当先地闯了进来,一把便将挡在前面的桌子向郑源掀翻了,也不管桌上茶壶茶杯稀里哗拉地在地上碎成一片,再将郑源踹翻在地,按住便打。 屋里人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二嫂也如旋风般地冲了进来,一照面便揪了采玉的头发,披头盖脸地打着,手腕上的两三只镯子响成一片,又不住地痛骂:「不要脸的贱货!你勾引男人的时候,可想到了今日吗!」 郑公郑婆正抱着孙儿,见儿子被打本想上前去拦,可是郑公挡不住二哥,郑婆也拦不动二嫂,又顾及着孙子,急得直叫,「云娘,还不拉住你二哥二嫂!」 云娘早退到一旁,见二哥骑在郑源身上一手按住另一只手便将郑源身上的玉佩扯下来塞在怀里,又冷眼瞥到二嫂揪着采玉的头发,那头上的簪钗也已经没了,知他们并不全是为自己出气,而想趁火打劫,却说不出的解恨,哪里会管。 郑公郑婆只得一面叫着一面上前救儿子,那孩子又哭得更凶,正乱做一团,杜老爹带着杜老娘,大儿子大儿媳、三儿子三儿媳走了进来,大喝一声,「都住手!有话好好说!」 二哥二嫂占了上锋,又见家里来人,哪里肯松开,刚刚明明以捞些东西为目的,现在便真是打人了,又骂道:「想欺负我妹妹,不拿镜子照照,好叫你们们知道杜家还有人呢。」直到大哥大嫂见不成样子,上前将他们拉下来,方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云娘突然眼睛一酸,便落下泪来,哭道:「爹,你帮我做主,我要离开在郑家!」 郑公郑婆见儿子被打,他们也难免挨了几下,本气咻咻地要理论,听云娘如此一说,立即又软了,赶紧道:「他们小夫妻一时不合吵两句嘴,怎地就来打人?亏得亲家来了,有什么好好说清楚,还是合合顺顺地过日子罢。」 杜老娘却呸了一声,「烂心肠的老货,当初你们到我们求娶云娘时怎么说的?这才几年,竟然说都不说一声,就带了二房回来!」 郑家理亏,却也强辩道:「亲家怎不说云娘不能生养?我们家娶二房又有什么错?」 杜老爹却还沉得住气,只道:「你家既然说是娶二房,怎么瞒着云娘?进了门又不肯老老实实地,反在云娘房里混闹?既如此,我就去县衙里告你们家停妻再娶!」 郑公郑婆先前只想着得了男孙高兴,郑源亦因有了儿子乐不可支,虽知此次带回来云娘定然会不快,但却没想到闹到如今的地步。更不想杜家这样快便听到风声,竟然立即赶来,是以软言相劝,「亲家,有话好好说,我们到堂屋说话。」又拉又扯将杜家父子四人让到了堂屋里。 采玉见状,也不敢再哭,瞅了个空子出去,大家也不管她。 杜老娘带着三个媳妇留在女儿屋中,先叹了一口气向女儿道:「当年看姑爷好,才将你许过来,没想到现在才瞧出郑家是最有心机的,孩子在外面养得那样大了才抱回来。我先前怎么说的的,你就是不听。」 二嫂脸上也被采玉抓了两条血印子,恐怕却还没察觉,只是异常兴奋,一直笑着,本来正在翻看云娘的妆盒,拿起一只银镯子正要套在手上,现在立即大声道:「郑家不仁不义,我们也不必客气,一会儿将他们家砸个稀巴烂,我们带云娘回家去!」 「你住嘴!放下云娘的首饰,给我过来!」杜老娘怒道:「你是当嫂子的,难道真想小姑子的日子过不下去吗!」 二嫂只得收敛些了,放下首饰盒子走过来,虽然被骂了,可脸上却还有喜色,只嘀咕着,「我也是为了云娘好。」 大嫂赶紧过来扶着云娘劝道:「你也别先嚷着要回娘家,要我说,如果郑家把二房送走,将孩子留下交给你养着,你也便就罢了。」 三弟妇站到了云娘的另一侧,温声道:「姐姐,女子从一而终,郑家虽然不该瞒着姐姐讨二房,但是若为了子嗣计也不为大过。若我说,姐姐既不如宽厚大度些,就将那二房也留下,但是总要好好教训她,令她懂得侧室的规矩,一家继续过日子为好。」 云娘先前与采玉撕打还十分地精神,现在却突然觉得浑身脱力,便靠在娘身上无力地道:「你们都不必劝了,我是一定不在郑家过了。」 二嫂一拍巴掌,「我说的再不错了,云娘既然不愿意在郑家了,我们娘家人可一定为你撑腰,定不会饶了郑家!」 杜老娘看了女儿这番模样,忍不住掉了泪,扶了女儿坐下,又埋怨道:「先前劝你,你还总是逞强不听,现在知道了也晚了。」 「娘,虽然是晚了,但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今天就离了郑家。」 「先前劝你不肯听,现在偏又犟上了,一定要离了郑家。」杜老娘气道:「你刚嫁到郑家时,郑家也不过寻常人家,现在建了两层的青砖房,又置下了五六台织机,上千金的家当,现在你若是走了,都便宜了谁?」 大嫂也道:「云娘,你若是要回娘家,这些东西都带不回去的。」 无奈云娘一口咬定了,「我宁愿什么也不要,也要离了郑家。」 「那我帮你把衣服首饰都收拾起来吧。」二嫂说着便刚刚云娘正在包的包袱重新收拾起来,又问道:「你怎么只这样几件衣服?还有首饰,也只这几件,先前我看你戴过一套赤金的头面呢。」 云娘本不待理她,可是也知道二嫂这个人,若是不告诉她,她一定会一直问下去,直到问出来为止,便道:「贵重的头面一直放在婆婆那里的。」又告诉她,「你不必翻找了,我屋子里果真只有这几样银饰,再就是半吊铜钱,再多一分也没了。」 二嫂便不满地叨咕,「平日不是说你当家吗?什么都在你婆婆那里还叫当家?」 杜老娘便道:「你又胡浸些什么,云娘就是当家,也不过是管管寻常家事,家财还不是要放在老人家手中。」 三弟妇亦应和道:「书中说‘父母在,无私财。’哪有小辈自己攒私房的道理?」 云娘听到二嫂和三弟妇的话,知道她们明着说自己的事,其实不过还是为了家里的事情打着机锋,又深知二嫂的性子,担心她将自己的东西也顺手摸了去,只得亲自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回杜家。 第十六章 杜老娘在一旁,也想到不管结果怎么样,今天闹成这个样子,总还要将云娘接回娘家住些日子,因此便吩咐大儿媳,「你去帮云娘将日常东西都收拾好,一会儿我们先家去。」 郑家自建了二层青砖楼房后,二老自然住在楼上,一应贵重物品也都放在楼上,先前云娘与郑源也住在楼上,后来郑源一年在家里住不了几日,云娘为了织锦方便就搬到了织房旁的一间小屋里,现在这间小屋里只摆着简单的几样家具,并无贵重之物。 刚刚先是采玉来闹了一回,又有二哥二嫂一番打砸,原本精巧干净的小屋现在乱成了一团。大嫂是个老实的人,听了婆婆吩咐,便动手帮云娘收拾东西,又顺便把屋子理了一理。 虽然杜老娘不让二媳妇动手,可是二嫂哪里会不动,只是她在屋子里又转了几圈,却再没有可下手之处,只得帮着大嫂和云娘打了两个包袱放在床上,坐下等着男人那边传话过来。 没一会儿工夫,就听堂屋里传来采玉的哭嚎之声,随后,杜家大郎便走进屋子向大家道:「郑家已经答应将二房送走,留下儿子给云娘养着,爹让你们也过去呢。」 「我不愿意!」云娘站起身道:「我今天一定要离了郑家!」 杜老娘一把拉住女儿,「你又犯犟了,真回了娘家是什么好事?且郑家也让了步,那孩子也小,养到自己屋里,长大了不就是自己生的一样?」 「是啊,」大嫂也劝,「云娘,你嫁了五年没生,恐怕真不能生了。郑家既然要送走二房,你便将儿子养着,怕他将来不孝敬你?」 三弟妇亦道:「姐姐,‘夫有再娶之义,妇无再适之文’,既然郑家已经如此退让,你还是赶紧出去给公婆赔个礼,与姐夫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吧。」 唯有二嫂撇嘴道:「谁稀罕那小杂种?云娘既然不会生,与其给别人养孩子,将来长大了又去寻他亲娘了,还不如跟我们回家,我们杜家养你!」 云娘知道自己真回了娘家,还不知道是谁养谁呢。但是现在她却觉得二嫂正说中了自己的心思,自己为什么白白给别人养孩子呢,且又是郑源瞒着自己在外面的奸生子,养好了没有人感谢自己,养不好反倒会落埋怨,将来孩子大了万一受人挑唆,恐怕也不会领自己的情。 况且郑家现在虽然同意将采玉送走,但其实一定不能真送出去,就是送出去了,郑源也许会悄悄养在哪里,时不时地过去住着,或者还说不定再养一个采金采银的,她才不要继续原来的日子,日日辛苦织锦给郑源养小妾。 一两天之前的云娘,还是省吃简用,拼命织锦,一心要积攒家业的小媳妇,可经历了如娘病死,丈夫纳妾的事,想法突然彻底变了,过去的日子她一刻也不想再过了。 「娘,我要是留在郑家,就能把自己憋闷死。」云娘坚决地道:「如果娘不让我回杜家,我就自己留在盛泽镇。只凭着我的手艺,给人家织锦,也能养得起自己。」 杜老娘一向知道女儿是个最有主意的人,虽然还不赞成,却不敢坚持反对,只道:「大过年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就是别人再怎么样,娘家总是给你撑腰的。」 「既然如此,我去跟爹说。」云娘说着挣开娘的手进了堂屋,见婆婆和采玉并那个孩子已经不在堂屋了,爹正与公公分坐两侧,神色已经平缓下来,公公正向着郑源吩咐道:「你赶紧去打酒买菜,招待亲家公。」 抬眼见了云娘,笑道:「云娘,你爹娘一大早过来,恐怕还空着肚子跜,你张罗着备上酒席,大家在一起热闹一番。」 杜老爹见女儿出来,也笑道:「云娘,姑爷虽然行差踏错,但孩子总是郑家的孩子,也是你的儿子,从今天起你抱到房里养着,就跟自己生的一样待。至于姑爷纳的二房,既然已经生了儿子,也算有功,送回本家听其另嫁即可。」 云娘待爹爹说完,马上摇头道:「爹,女儿知你为我好,可是我今天一定要离了郑家!」 郑公赶紧道:「云娘,你一向懂事的,今天怎么就这样不通情达理起来?亲家公的条件我们都一一答应了,你亲爹还能害你不成?」又向郑源使个眼色。 郑源只得上前拱手道:「云娘,这一次是我错了,采玉我这就送回去,你别再闹了。」 云娘理也不理他们,只向爹道:「爹,女儿只要想到郑源为了纳妾,竟然欺骗我说丢了上千匹绸,哄得我这一年多的时间每日只歇一两个更次,拼了命地织锦,人累得像鬼一般,心里就不能平,这样的人家,我是怎么也不留了!」 杜老爹吃了一惊,「什么,那绸并没有被匪人劫走,而是姑爷用来纳妾了?」 云娘便道:「爹你算一算,采玉陪嫁的千两银子,再加上郑源在府城的吃用,可不正是那批绸价?」 杜老爹先前也没想到这里,但听女儿如此一说,果然觉得有道理,又想采玉一个妾室,哪里能有上千两的陪嫁,又多信了几分,立即转过头问:「姑爷,这事可是真的?」 「那锦果然是丢了,」郑源哪里能承认,一味地坚持,「当时遇到了匪人,已经报到了官府,我岂能撒谎!」 郑公当然相信儿子,「源儿没告诉亲家公娶了二房是不对,但是这二房是好人家的女儿,自有陪嫁,哪里能用我们家的绸呢?再者源儿一定不敢欺骗我们。」 杜老爹再听郑家父子的话,又疑惑起来,上千匹绸并不是小数目,那可是郑家全部的家底,总不敢相信郑源一股脑给了二房,正踌躇间,郑源已经指天发誓道:「我是从贩绸的钱里拿了些纳妾,但决不会做出欺骗家里的事!」 人若是糊涂的时候,事情摆在眼前也看不到,但只要清醒了,看不到的事情也能猜得,云娘根本不信郑源的谎言,便冷笑道:「你若真敢发誓,不如我们去问问汤巡检,盛泽河上有没有匪人,你是不是丢了上千匹的绸,他能不知道?」 一面说着一面又向二哥使眼色催道:「二哥,你不是与汤巡检熟识吗?便去问一问,我们在这里等着回话。」 二哥早看出云娘是在诈郑源,便起身道:「汤巡检刚到盛泽镇时我便与他结识了,蒙他不弃,待我还好。我这就去巡检司里问上一问,他定然是知道的。」又向杜老爹道:「爹,你等等,我一会儿便回。」说着就走。 云娘一向知道二哥头脑灵活,有几分聪明,平日只不愿意用在正地方,现在见他马上煞有架式地说了这一番话,若不是自己知道他时不时地夹带些私货出入盛泽镇,最怕的便是巡检司,也会信上几分。 现在只看着郑源,只见他果然胀红了脸,还不待二哥走到门前就上前拉住他,「二哥,这事哪里好去问汤巡检?他也未必晓得。」 二哥越发坚持要走,「都是管着一条河上的事,汤巡检怎么能不知道?且谁不知道汤巡检是个大公无私、正直刚硬的人,先前我倒没想起来问他,只要问了,想他一定会知无不言的。」 第十七章 郑源死活不放二哥离开,「我,我那次遇到匪人并不是在盛春河上,是在别处,汤巡检一定不知道的。」 「不在盛春河上?那还能去哪里?」二哥只要拿到了别人的短处,向来最会借势而上,立即逼问:「该不是去了扬州?或者是江宁?那里可都是有名的销金窟,听说一外晚上用散尽千金只是等闲呢。」 郑源结结巴巴地又道:「没有,没有,其实,其实是在,在府城。」 「天下太平这么久了,府城里竟然有匪人?」二哥戏谑地笑了,「妹夫,你是糊涂了吧!」 现在屋里的人都听明白了事情的缘故,就连郑公也神色大变,原来他亦不知道丢了上千匹绸的事竟然是假的。 云娘便向爹道:「爹,女儿再留下,将来可能会被骗得连命都没了的。」 杜老爹先前听杜老娘说云娘回来给如娘奔丧时,人瘦得不成样子,两个黑眼圈挂在脸上,心里就难过,家里这么多儿女,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女儿,又聪明又美丽又能干,原以为嫁到盛泽镇郑家,过着比家里好得多的日子,也算心情大慰。现在知道实情着实恼了起来,一拍桌子,沉下脸道:「郑家这是不义!我们去县里告他!」 原来杜老爹是读过些书的人,因识文断字,算得上杜家村里的头面人物,村里主持红白事、分家过继都少不了他,是以他颇懂得些官面上的话,刚刚一句停妻再娶就令郑家决定将采玉送走,现在又说郑家不义,自然是要占上锋的。 二哥更是得理不饶人的主,揪着郑源又打,「好妹夫!上千匹绸你都敢卖了私用,又哄了我妹妹觉也不睡地在家里织锦,我打死你不算什么!」又瞧着郑源浑身上下已经没什么好东西了,先前都已经被他扯走了,更是遗憾,手下用的力气更大。 郑源固然时常在县城和府城走动,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只是此事他已经被抓住痛脚,且因为刚刚郑家已经商议过了,总要将云娘留下,所以现在不敢还手,只是抱了头躲,不住地叫着,「我错了,我错了,再不敢如此的!」 郑公虽然痛恨儿子,但是见此情景,只得央告,「亲家,快叫他舅兄别再打了,源儿已经知道错了。若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杜老爹喝住了儿子,不住地抚着一把山羊胡子,沉着脸想了半晌方向云娘道:「你果真想好了要离了郑家?」 云娘绝决地点头道:「我想好了!」 「那我们两家就义绝。」杜老爹道:「这可与休妻不一样,是因为郑家做了不义的事才断绝姻亲关系的,并不是你们郑家休了我们云娘。」 二哥亦高声嚷道:「对,就是义绝,我们家云娘可是什么错都没有,都是郑家的错!」 云娘还是第一次听到义绝这个词,虽然不大懂,但也知道爹是为自己着想,尽管她心里认为不管怎么样离了郑家都行,只要赶紧离开,却还是道:「我都听爹的。」娘家也不过寻常百姓之家,家里亦有一摊子乱事,每个人也不是十全十美,不过倒底在自己遇到了事情时还是肯为自己出头,云娘也信得过。 郑婆先前已经抱了孙儿上楼,哪里能安稳,便站在楼梯上头听着,见话头不对,赶紧奔下楼道:「云娘,源儿是错了,但是你们可是结发夫妻,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以后家里织锦贩绸的事都听你的,定不让源儿再上府城了。」 云娘自嫁入郑家五年,不管她做得如何好,婆婆也只是淡淡的,又始终有几分防着自己,第一次看到婆婆待自己如此诚心实情,若是以往,她一定会感激涕零,一心管好家,孝敬老人,但现在却已经激不起她一点的心绪了。如娘的婆家只为了舍不得几十两银子,眼看着如娘死在眼前,如果公公婆婆遇到了相同的情况,也一定会做一样的选择。 就说自己没生养的事,他们竟然连让自己好好调养一番都不肯,直接许了郑源纳妾生子。眼下他们不愿意自己离开,并不是真心喜欢自己,而是因为自己织锦织得好,能为郑家带来利益。 只要想想这一年多的日子,丈夫不在家,自己一面要服侍公婆,一面起早贪晚织锦,婆婆连个鸡蛋也舍不得自己吃,她怎能忍得下?是以便冷笑道:「我走了,你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吧。」 杜老娘这时也带着儿媳妇们走了出来,听了大家的话,便上前向郑婆道:「亲家母,你是果真让云娘当家还是像过去一样,表面上让云娘当家,其实所有的家当都还由你们管着,只逼着云娘日日织锦,就连妆花纱一个月都要织两匹?」 郑婆赶紧道:「不是,不是,云娘喜欢织多久就织多久,一个月只要能织上一匹妆花纱就行了。」 二嫂用力一挤,便推开大嫂挤到了前面,向郑婆道:「老虔婆,就连云娘的首饰都要收走,真是不要脸!」 郑婆被骂了,脸又红又白,本待回骂几句,郑公却替她道:「先前也是怕云娘不小心丢了,只要云娘肯留下,我们便都交给云娘。」说着便喝斥着郑婆,「云娘的首饰,你便交给她自己吧,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郑公又道:「从今以后,我定不让源儿再上府城,只守在家里做事,亲家就放心吧。」 云娘再看爹脸上也有松动之色,知公婆必不许自己义绝离去,而爹娘免不了听了这样的条件会妥协,立即道:「如果你们非不许我走,那我杜云娘便发下重誓,我在郑家再不织一寸锦,不络一根丝,否则天打雷劈!」 郑家之所以不肯放云娘离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云娘织锦赚钱,现在云娘发下这样的誓言,摆明了就是不肯再为郑家织锦了,再看郑家会不会要自己! 郑公郑婆和郑源都紫胀了脸,想斥责云娘,可又见杜家一家子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并不敢出声,又知道云娘的性子犟,说得出便做得到,十分忧愁,只得劝道:「都是一家人,发这样的誓做什么。」 倒是郑源刚被父母逼着一直认错,现在见云娘如此绝情,反劝郑公郑婆道:「爹、娘,这样的媳妇,你们还留她做甚,我们家这么多台织机,没有杜云娘也一样过日子。」 云娘听了一笑,向爹道:「爹,你可听到了?女儿一定不留在郑家了。」 杜老爹见状,便道:「老大,你带着你娘你妹子和媳妇们先回去吧,我和老二老三把云娘的事情办好了再走。」 郑家公婆正在喝斥郑源,又听杜家一定要断了姻亲,还想百般劝阻,可是杜家人多,他们哪里拦得住,看着杜家老大带着一干女眷们出了家门,而杜老爹带着两个儿子沉下脸与他们谈起义绝的事来。 云娘下了决心回娘家,听了爹的吩咐便挽了包袱出门,待上了船更觉心胸宽敞,近处是冬日平静无波的水面,抬眼就见杜家村的河滩,自家的桑园正在河边,再往远处就是石山。 出嫁后虽然也回娘家,但是云娘这一次却有了不同以前的感觉,那种对家的依恋让她突然想起那些早已经遗忘的往事。 第十八章 那片桑园应该是小时去的最多的地方吧。每年三月,江南养蚕人家也称为蚕月的,家家户户因养蚕便关门闭户不与别人往来,甚至连话都不随便说的,唯有小姐妹们挽着筐去采桑叶时,可以一边采一边说笑,便觉得格外快活。 采叶有很多讲究,要等太阳出来晒干了桑叶上的露水才可以,挑了干净鲜嫩的叶子却不能上手,只用铁剪下直接用筐子接住,只有这样的叶蚕宝宝吃了才能长得好。 最初蚕宝宝很小很小,吃得很少,只要采一点嫩叶就够了,回家后还要将叶子剪开再放上蚕匾。可它们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吃,一刻不停地长,很快每天就要吃很多很多桑叶,只要将桑叶放在蚕匾里,马上能听到一片沙沙地蚕宝宝吃桑叶声,这时家里的桑叶简直一会儿也不能断,采叶就是很辛苦的事。 可是在家里的桑园采叶总还是容易的,如果家里的桑叶不够了,而蚕宝宝是一天也不能没了叶的,这时大家便相约着到山脚下的野桑树采叶了,那可要一大早出门,晚上才能回来呢。 不管多累,大家都是开心的,因为只要蚕宝宝吃得好,长得好,家里一年的日子就很好过。 村子再远一些的石山,那里有一大片竹林,夏日里,大家最喜欢去找僧竺蕈,那种四周挂着网络的菌特别鲜美,又特别稀有,很多人一个夏天都找不到一颗,只能带些别的菌子回来,云娘却每年都能找回几颗,因为姐姐出嫁前告诉她几处长僧竺蕈的隐秘处,每年照例去找就可以采回来,后来她又告诉了侄女儿们。 至于到了秋日,好吃的东西就更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但小姐妹们最喜欢的还是采桑葚,这时再没有束缚,尽可以一面采一面吃,回到家中时嘴唇都是乌黑乌黑的。 到了冬季,也就是这个时候,正可以去挖冬笋。带着小锄头,看到竹子根上面的土有些异样的突起,拿着锄头一锄,便能捡到一个冬笋。云娘可是挖冬笋的高手,她与同村的女孩们一起挖笋,哪一次带回来的笋都最多。 自己家去正无事,不如明天就去挖一些,冬笋倒是比春笋还鲜还嫩…… 正想着,船突然在河中间停了,云娘转头一看,原来是遇到了巡检司的大船,汤巡检穿着官服带着十几个兵丁站在船的前面,一双乌黑的眼睛正落到自己身上。云娘便知他认出了自己,赶紧在船上站起了身,敛襟行礼,叫了声「汤巡检。」 汤巡检略点了点头,挥手道:「普通民船,不必查了。」 小船轻盈,略转了转船头,便又向杜家村驶去,二嫂扪胸探头问道:「云娘?那人是谁?看着好威武吓人。」 云娘奇道:「你与二哥总在盛泽河上来往,怎么不认得汤巡检?」 「我们躲他还来不及呢!」二嫂犹有余悸地道,可又掩不了好奇,「大家都叫他汤豆腐,我原来以一定是长得白白矮矮胖胖像豆腐似的呢,原来却是个这般俊俏的男子,就是看起来太威严了。」 云娘便道:「你是没见到汤巡检刚到盛泽镇时的样子,那真是剑眉星目,翩翩如玉的贵公子,盛泽镇上再没见过那样的人物,引得镇上所有的妇人们背后都在谈论他,胆大的还去同他说话。」 可是时间一久,才发现汤巡检最是冷面冷心、不讲情面,方才好些。至于那些想逃税的牙行老板们更是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又苦于抓不住他的痛脚,只得为他编了几个笑话,说他每月只几两的俸禄银子,肉都吃不起,只吃豆腐,又给他起了个汤豆腐的浑名,才在盛泽镇里叫开了。 二嫂夸了几句汤巡检,见大家都不搭话,便又问云娘,「你怎么与汤巡检认得呢?」 「二嫂怎么忘记了,去年我们几个织工去吴江县服差役时,正是坐巡检司的船过去,是以便认得了。」云娘从没有把自己求了汤巡检进了官织厂学会了织妆花纱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免得让人误会。 但其实,当时她也不过比别人与汤巡检多说了一句话而已,并无其它交情,原以为他早忘记了自己,没想到今天他竟认出了自己,也实在出乎意料。 二嫂看着后面的巡检司官船,转了转眼珠,便笑道:「怪不得小姑刚刚让你二哥去问汤巡检,感情你果真认得他。若是早知如此,我不也早就与巡检大人结识了?」 云娘便知她又打歪主意了。 盛泽镇日渐繁盛,因河道交通往来甚密,又有商贾辐辏,便设了巡检司,不只负责捕盗之职,亦协助吴江县衙收取商船过往之税。是以巡检司权限极大,也因此连续出了几个贪腐的巡检,不只在府城出了名,就是京城亦有人知道。 二哥和二嫂时常贩了些蚕茧、蚕丝到盛泽镇,因本钱小,人又懒,获利并不多,他们便时常想办法逃税,因东西少,倒也不易被查到。现在一定又想借了自己与汤巡检认识做些贪小便宜的勾当。 云娘当下便板了脸道:「整个盛泽镇谁不知道汤巡检是最公正无私的,他不过与我见过两面,虽然有那么一点交情,却根本不可能循私。」又恐她听不进去,又道:「二嫂,我也好言劝你一句,现在丝茧的生意好做,你们只要不怕辛苦,安日子到各乡收丝收茧,再到盛泽镇出脱,除了税钱至少要有一成的利,倒比现在小打小闹,提心吊胆躲几个钱的税要好得多!」 杜老娘也斥责二媳妇,「你们两口子最不喜做农活,又吃不了养蚕的苦,日日不在家中,只说要做生意,却又没见赚钱交到家中,可不许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若被人抓了,你爹的老脸可都要让你们丢尽了!」 三弟媳亦道:「二嫂,你和二哥可不要犯事,三郎参加童试在礼房报名时,还要登记三代履历,家里一定要清白出身,不能有作奸犯科之人。且同考五人互结,又要请廪生作保,若二哥二嫂行差踏错,便没有人为三郎作保了。」 见一家人都在教训自己,二嫂只得应道:「我们再没干那些事,只是本钱太小,所以才赚不到钱。」 说着,船已经停到了岸边。大家下了船回家,便陆续便遇到杜家村的人,见了云娘便都笑了,「大节下的,怎么有空回了娘家?」 杜老娘赶紧抢先答道:「只隔一条河,来往还不方便。」 云娘强撑着笑脸点头,心里又苦又涩。自己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就已经给杜家丢脸了。娘根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离了郑家的事,毕竟不管是不是义绝回来,村里人都都只觉得是被休了,并不光彩。 还记得她小时候,村里有一个被休的女人,大家都十分地瞧不起她,那人平日都不轻易出门,娘家人也不喜与大家来往,后来再嫁到了远处方好些。这些年风气虽然比先前开化了些,但杜家村总比不了盛泽镇,大家知道了实行一定也会对自己另眼相看,背后的嘲笑也少不了。 想到这里,云娘看到杜家村后刚刚放松的心情不免暗淡下去了不少。可是她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却不会再回头的。被休了又怎么样,何况只是和离,自己一定要重新把日子过起来,赚了钱,看谁还敢瞧不起! 第十九章 娘与众人打了招呼,又低声向云娘和几个媳妇道:「就要过年了,我们先不必告诉大家,况且你爹他们还没回来呢。」 原来娘不只怕丢人,也是存了或许自己还会被郑家接回去的心思。但就是爹娘不肯让自己离开郑家,云娘也一定不肯的。只是这个时候,她未免要替爹娘着想,自己离了夫家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确实不急着告诉村里人,最好等过了年才让大家知道,免得整个正月里大家走亲访友的就一直在议论自己的事。 但其实她心里也明白,那样恐怕是做不到的。 杜家因为自己回来,一定会被人嘲笑,爹娘也会觉得丢脸。 由此可见,郑家,她确实再也住不下去了,但是娘家,也难长久地住着,毕竟嫁出去的女儿,便再不是杜家的人了。 接着云娘又想到了自己回娘家后的细事。杜家还没分家,吃住都在一处,吃的还好,难的应该是住。她未嫁时住的西厢房去年重新粉了给三弟娶媳妇做新房,现在一半成了三弟的书房,一半是三弟和弟妇的卧房。眼下三弟读书是家里最大的事,自已自然不能去打扰。 而东厢的两间屋子正分别由大哥和二哥住着,几个侄子侄女大了,便跟在爹娘住在正屋的东西两侧,平时自己和郑源回娘家,通常当日便返回,如果留宿,爹娘便让大哥大嫂把房间让给他们,让他们与侄子侄女们挤一挤,眼下自己回来了,自然也不是长久之计。 如果自己与两个侄女住到一处,看起来是最顺理成章的,但其实也不方便,两个侄女都小,住在爹娘的的屋子里间没什么,可是自己也跟她们混在一起就别扭了。而且自己回了娘家,总不能闲着,就是要缫丝也总得有个地方,更不用说织机,里间屋窄根本放不下。 云娘一面装出笑脸与街坊四邻打着招呼,一面又想着要如何,也就走进了家里。因大人们都去了盛泽镇,家里只有几个侄子侄女。 大哥家的茵儿今年十二岁了,是这一辈中年纪最大的,听了声音第一个出来开门,见了云娘便高兴地笑道:「姑姑回来了!」 听到了姑姑回来,大哥家的二女儿薇儿与二哥家的萝儿也一同从屋子里跑出来,欢天喜地看着云娘,「姑姑,你回来了!」眼睛便在云娘的手上和身上瞄着,尽是期盼。 云娘突然想起自己竟然忘记给孩子们买些小东西了。以前她只要回娘家,每次都想着带些点心、糖或者绢花儿什么的,孩子们小,做姑姑的自然要想着他们。慢慢地成了习惯,现在云娘看着她们企盼的目光,只得尴尬地一笑道:「姑姑忘记买点心了。」又赶紧保证道:「等货郎过来时,我给你们每人买糖吃。」 孩子们先是失望,但又听到姑姑给买糖吃,又都笑了,最小的萝儿便含着手指道:「我最爱吃糖了。」 云娘着实喜欢,便将她抱在怀里逗着玩,又问:「青松和青竹去哪里了。」 青松是大哥的儿子,青竹是二哥家的,他们俩今年都是六岁,生日只相差半年,正是最淘气的时候,想来一定出门玩去了。果然茵儿道:「爷爷奶奶一走,他们就去和村里的那些孩子们们走了。」 因他们还小,又没有开蒙读书,家里便也随他们玩,杜老娘只道:「老大媳妇,你带茵儿做饭,老三媳妇去后村的刘家买几条鱼,老二媳妇帮我给云娘收拾屋子。」 二嫂却赶紧道:「婆婆,还是我去买鱼吧,弟媳妇脸嫩,哪里好意思与人讨价还价,别让人多要了斤两。」 杜老娘指着她的脸道:「你还要出去,先去屋子里照照镜子再说。」 方才在船上,大嫂已经替二嫂擦了擦脸,只是那两道指痕颇深,又已经渗出血来,是以怎么也无法掩饰住。别人看着都觉得太过显眼,可是二嫂却似浑然未觉,依旧说笑不已,现在被婆婆说了方才急忙回房去看。 杜老娘又向云娘道:「让青松和青竹跟我和你爹住,你住在正房的西屋。」 娘果真是疼自己的,竟是要给自己腾出一间屋子。云娘哪里肯,「娘,青松和青竹都大了,睡觉又不老实,跟你和爹一张床,你们哪里能睡好?我早想过了,我就住在后院蚕房东边的小厦房。」 杜家的院子在村子里并不算小,三间正房,两旁又各有两间厢房,当初云娘小时自己便与姐姐一起住在西厢房,姐姐出嫁后她就一个人占了两间屋子,甚是宽敞。可现在大哥、二哥、三弟陆续成亲,又有了孩子,房子便捉襟见肘了。 云娘所说的小厦房其实并不属于这一正两厢的房子,而是正屋后面一排蚕室旁的小屋,专供看蚕人住的。 原来养蚕的忌讳是最多的,蚕不能直接叫蚕,要叫宝宝,又不能说亮、伸、完等不吉利的词,且蚕室中最要洁净,进蚕室的人不能饮酒吃葱姜等物,又不能住在蚕室中,怕熏坏了蚕宝宝,是以蚕室旁便有一间小屋,看蚕临时休息用。 「那怎么好?」杜老娘马上反对,「小厦房里冬天冷夏天热的,怎么能让你住那里!」 大嫂亦从厨房伸出头来道:「娘,让云娘和我住东厢吧,大郎搬去与青松青竹一起住。」 云娘赶紧反对道:「大哥和大嫂住得好好的,也不要动了,我就住厦房,天冷便多放一床被子就好了。」 云娘回了家,住处便是个难题,杜老娘便叹道:「这两年总算着要盖新屋,可总没盖起来,等钱宽裕了一定要先盖新屋才是。」 云娘便也道:「我早说家里应该盖新屋了,现在住得挤还不算,三弟成亲也有一年多了,没准儿就要添小侄子小侄女了;茵儿薇儿眼看着就大了,总要有象样的屋子才好;而且青松和青竹将来还要娶媳妇,只几年屋子就更不够用了。」 杜老娘应着,却又不语了,云娘也知爹娘家何尝不想尽快把新屋盖起来,可是总是银钱不凑手,便一年年地拖下来。原本也还将就着,倒是自己意外地回了娘家,方才住不下的。 先前云娘纵有心帮扶娘家,可是也当不得家作不得主,且又不好将郑家的钱财拿回杜家,现在她却没了这样的顾忌,略一思忖便道:「娘不必愁,我一定想办法帮着家里建了新屋再回盛泽镇。」 「什么?你还要回盛泽镇?」二嫂已经从屋子里又起了出来,正听到云娘的话,便赶紧大声问。 杜老娘先前并没有注意女儿随口的话,现在听二媳妇一说,立即便道:「我们家在盛泽镇并无亲戚故交,你到哪里立足?还是在家里住着,再看看有合适的人家嫁了吧,只是再不能找郑家那样狼心狗肺的了。」 这时三弟媳亦拎着几条草鱼回来,听了她们的对话,只瞧了一眼姑姐,又低下头,什么也没说,只将鱼送到了厨房,收拾起来。 云娘自从有了离开郑家的打算,不可能不想自己将来的出路。当时她第一个想起来的例子竟然是她很不喜欢的豆腐西施。 第二十章 当年豆腐西施成了寡妇也曾回娘家住了些日子,但最后还是带着儿子回了盛泽镇。云娘现在身临其境终于明白了她,乡下毕竟还要闭塞些,出了嫁的女儿再回到娘家并不合规矩,父母再疼爱,兄嫂也未必能容,又有邻里讲闲话等等不快,总不如回到盛泽镇,风气开化,又比乡下要繁盛得多,也容易讨生活。 先前的想法还有些模糊,但是一进了杜家村遇到了种种的事情,也让她完全明白过来,自己留在娘家,其实于娘家于自己都没有什么好处。她终究还是要回盛泽镇的。 爹娘是最关切自己的,他们也会一直收留自己,但是老人家并不可能陪自己一辈子,再者自己留在家中,反倒会给他们添了忧心,云娘怎么能肯。 家里的兄弟们,大哥大嫂憨厚,倒不会说什么,但日子久了也难免没有摩擦。 三弟媳从到郑家起就一直劝自己不要离开,之后又一言不发,从没劝她留在家中,很显然她这个读书人家的女儿是看不惯自己不从一而终半路跑回娘家的。 至于眼前盛情留自己的二嫂,是顶自私自利的人。只因着爹娘要三弟读书,家里的钱财也多用在这上面,她便总是满腹怨气,家里的活计也不肯好好做,只想着怎么偷懒耍滑、或占些小便宜。 眼下二嫂是看自己会织锦能赚钱才愿意自己回来,如果自己赚不到钱,或者赚到的钱并没有给她用,她一定是最不高兴的。至于二哥,也是与二嫂一个心思,扭是扭不回来的。 他们这个样子,爹和娘都管不了,自己更是无可奈何,且毕竟回家第一天,不好说得太透,云娘便不再提刚刚的话,只笑道:「再说吧。」 可是二嫂哪里是能轻易放过的,马上走过来道:「你一个年青媳妇,长得又好,若是独自回盛泽镇,可怎么成?还是留在家中好,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 就是留在家中,云娘也不会让爹娘兄弟们白养着,但现在不是辩驳的时候,只得虚应着,开了小厦房,那里已经大半年没有人住了,又湿又冷,便将门开着通风。又洒扫擦洗,方才像点样子。这时大嫂和三弟妇也将饭菜做好,差了茵儿喊大家过去。 吃过午饭,二嫂又开始详细询问云娘的郑家和采玉的事,又一面评论着,「当年到我们家求亲时,我就觉得郑家人太过精明,不似我们乡下人淳朴,郑源眼神也太活络,不是良配,现在果然有了二心。」 其实当年郑家来求亲时,家里人都是赞成的,特别是二嫂,见郑家是盛泽镇的,家境比杜家好上许我,更是极力窜掇爹娘同意。 云娘见她现在将郑家一直贬到泥地里,又仿佛她当年多么有远见,早想到了今日,也懒得答言,便推脱道:「身上乏,我先睡一觉。」 杜老娘见女儿果然是一脸疲色,赶紧放下床帐让她在自己屋里睡了,「这个正月里,你什么也不要做,只管好好将养。」 云娘本意是躲着二嫂,可是竟然果真又睡着了。虽然昨晚亦睡了很多,但总归是怀着不快的心情入睡的,虽然睡得沉,但是心底里却还有一块石头压着,并不能放松,现在这一觉又与昨晚不同,所有的心事全部放下了,睡来时便觉得百骸俱舒,头脑清楚。 整了衣服出门,竟然到了晚饭时分,云娘听得爹和兄弟们还没有回来,自然有些忧心,恐自己要离开郑家的事情不成,坐在屋内,两眼一直向窗槅外看。 杜老娘见女儿这般模样,便道:「你爹办事是办老了的,还有你二哥,最是油滑,你三弟又能书会写,你担心什么?他们一定在想怎么办才最好。」 云娘听了,心知娘说得对,也将心事放下不少,因为织锦后不能做粗活怕伤了手,便将大嫂给孩子们做了大半的衣服拿过来缝着,又听大家闲话儿。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后,爹才带着二哥和三弟回来,进了屋子,先是叹气,「原本我想着,虽然对郑家这样说了,但也未必真就断了姻亲,先拿义绝的话吓着他们,让郑家真怕了,云娘以后的日子也好过。可是亲家翁婆两个倒是实心要留云娘,而看姑爷的样子,竟然完全被那二房迷住了心窍,虽然答应送二房走,也不是真心,只是哄骗我们而已。」 「郑源既然无情,云娘正好就回家里来。」二哥这一天收获颇丰,倒是兴高采烈的,又向云娘笑道:「妹妹想的一点也不错,郑源果然将那一千匹绸出脱了,拿那笔银子娶的二房,所谓二房的陪嫁其实正是郑家的家私。等明个儿,我把这些事情都传出去,看看大家会不会笑郑家,又有谁敢说云娘的不对?」 三弟轻声道:「二哥,还是别出去说了,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二哥却不肯,「我们不说,郑家一定会说云娘不好,大家万一误信了他们的话,岂不是让云娘的名声不好了,反要累及我们家。」 杜老爹也难得赞成二儿子一回,「老二说得对,这事瞒是瞒不住的,但我们也不必遇人便说。如果人家问了,就如实告诉他们。再有,老二明天带些年礼送到玉珍的夫家,一则感谢吴屠户一早特别来告诉我们郑家的事,另一则就是要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 云娘原来就奇怪爹娘怎么能在自己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来,现在便也明白,正是吴屠户的帮忙,便也道:「吴屠户果真是个好心的,等我回盛泽镇时一定也要亲自去谢他。」 杜老爹又将带回来了一个包袱递给云娘,「最后写了和离书,郑公和郑源都按了指模,这里还有几件你平时用的首饰并一些细软,陪嫁的家俱和缫车等物件也都收拾好封了起来,明天让你二哥去一并雇船拉回来。」 云娘打开包袱,见里面放着和离文书,心里说不出是喜是悲,只扫一眼便重新收了起来,然后就是几匹绸并自己平时回娘家时戴的一套赤金头面,苦笑道:「你们竟连这些也拿了回来。」 二哥目光灼灼地道:「郑家老虔婆原是为了哄我们才把这套头面拿出来,真到和离的时候候当然不肯给,可我岂是好说话的,一把抢过来,又说要将郑家砸个稀巴烂,他们才不敢争了。」 「还有这几匹绸,原来就是你屋里的,我为什么要留给他们?」一面说着一面又去看杜老爹,「要不是爹不让,我一定要上郑家的二楼,把云娘织的妆花纱都抱回来!」 杜老爹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带他出门自然是最得力的帮手,但是有时也太过,便摇头道:「我们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家,为什么要抢郑家的东西?」 「什么郑家的,都是我们云娘织出来的!」 三弟忍不住给二哥讲道理,「先前姐姐是郑家的人,织的锦自然是郑家的,我们并不应该拿。」 「你还说!」二哥听了弟弟又说这样的话,也气不打一处来,「云娘不是我们家从小养到大的,她织的锦我们拿回来些有什么不对?若不是你拦着,我就把云娘屋里的帐子帘子什么的都拿回了,那可都是云娘做的!」 第二十一章 「别吵了!」杜老爹喝住两个儿子,「郑家做了错事,我们堂堂正正地让他们写了和离书,至于东西,我们并不占郑家的便宜,拿了云娘的嫁妆和日常用的就行了。」 云娘看着那套头面,还是她在郑家买了第一台织机后织了锦卖了许多银子,郑源高兴不已时给自己买的,也是原来她最为喜欢的,每次出门作客或者回娘家等重要时候都要戴上,还有那几匹绸,都是自己亲手织的,原来是想过年前给公婆郑源和自己做几套衣服的,现在看着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从她本心,其实是宁愿不要这些东西的,但是亦知这是父兄好不容易为她争来的,且都是她亲手挣的,拿着才应该。又见二嫂急切地目光一直盯着那金饰,沉吟了一下道:「我只要爹给我买的那台缫车,至于别的,不如都拿去换了银子,等过了年给家里盖房子吧。」 「家里盖房子自然有我和你兄弟们,定不要你的钱。」杜老爹道:「我早想好,这些东西换了银子也好,都是你的,你若再嫁,便都是嫁妆;若不嫁,便平日里再缫些丝再积上一些,等够了便买一架织机,就算我和你娘一伸腿走了,你也能自己度日。」 「正是,你爹说的对。」杜老娘也赶紧道:「杜家怎么能拿你的银子盖新房,这些都是你的嫁妆。」女儿在郑家过得好时,杜老娘也十分盼着她能帮扶娘家,可她孤身一人回了家,她却要偏心她了,免得她将来衣食无着。 云娘见父母十分为自己打算,知道买织机是好主意,织锦可要比缫丝赚钱快得多,想了想便道:「不如这样,这些银子,家里再添上些买一台织机,过了年我就开始织锦,攒钱给家里盖房子。」 听了云娘这一建议,别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二哥算数最快,已经脱口而出,「这些东西算起来能值五六十两银子,家里再添这么多正好买一台织机,如果云娘一天织一匹绸,一个月就是三十匹,几个月就够盖房子了,再攒上一年多就又是一台织机,茵儿和薇儿也跟着学织锦,再过两年,我们家就有四台织机了,那时雇了人来织锦,我们家不就也发了……」 郑家发家史就是如此,云娘最是清楚,且她也正这样打算,帮娘家把日子过起来,便笑道:「二哥说的并不差,虽然现在织锦没有前几年利多,但是也差不许多,只要我们织出好绸,并不愁卖。且我一日若不做别的,寻常的绸总能织一匹半到两匹。」 杜老娘听了先打断道:「一天织上一匹也就尽够了,可不能像在郑家那样没日没夜地织了,身子哪里能受得了。」 云娘却是忘记了,她一提到织锦便不觉忘记伤心,心气又高了,自己也笑,「娘,你放心吧,我以后每天只织一匹,一定养好身子。不过如果家里买了织机,我教茵儿和薇儿学了,大家轮流织,每日怎么也能有一匹半两匹的绸。」 又看三弟妇坐在一旁看着自己,便道:「嫂子们和弟妹若是愿意学,我都教的,学会了织锦,只凭着这个手艺,在盛泽镇一天至少能得二百钱的工钱,吃饭总是不愁。」云娘知道大嫂太笨,肯定学不会,二嫂性子急躁坐不住也不能学,唯有三弟妇性子温和,倒有可能学会织锦,便特别向她说的,只是不好不带着大嫂和二嫂。 果然大嫂听了笑道:「原来云娘也让我学过,只是我怎么也学不会,现在年岁又大了,更是不成,云娘肯教茵儿和薇儿我就感激不尽了,将来她们织了绸也能攒些嫁妆,出了门子到婆家也能让人高看一眼。」 茵儿和薇儿毕竟还小,听了婆家的话也不害羞,倒是都高兴起来,「姑姑,我们跟你学织锦!」 萝儿也赶紧嚷着道:「我也学,我也学!」 云娘一笑,点了点萝儿的小鼻子,「你现在还太小,等大一些再学!」又向茵儿和薇儿道:「学织锦可不是玩的,总要不怕辛苦才行。」 茵儿和薇儿从懂事时起,就看着姑姑每次回娘家都穿戴漂亮,又给她们带种种好吃的好玩的,又听大人们说姑姑会织锦,所以才这般有钱,自是最尊重姑姑,现在听姑姑要教自己织锦,赶紧答应,「我们不怕辛苦。」 二哥在一旁却道:「若是只买普通的织机,得的利终究还是有限,且又慢得很,不如我们直接买一台妆花纱织机,一匹妆花纱可就能卖好几十两银子呢!等攒了钱再买第二台,天啊!一个月就能有好几百两银子入帐!」 如果要是那样,盛泽镇里的人家岂不都去织妆花纱了?云娘一笑,「二哥,不是那样的,妆花纱织起来利虽然大,但是织机就很贵,要好几百两上千两银子,我们家哪里能拿得出?再者,妆花纱却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学会织的,若是一时织不好,错了一点点,整匹纱就都废了。还有,若要织妆花纱,要备上好的丝线、金银线,要用的本钱也极大。」 这些道理并没有什么难明白的,可二哥听了却道:「云娘若不愿意教家里织妆花纱也没什么,毕竟整个盛泽镇里就你一个人会织,自是要保密。」 云娘虽然早知道二哥贪心的脾性,但还是不免生气,便道:「我现在就教你,只是你能将几十页的丝谱背下来吗?」 「云娘你别气,你又不知道你二哥一向就这样混,」杜老爹说着又向二儿子喝道:「你恨不得天下能给你下一场银子的雨,你直接在地上捡就是了!就我们家这个底子,你还想织妆花纱呢,不如直接去给皇上织龙袍!看你要脸不要!」 二哥被骂惯了,倒也不在意,缩了脖子降低声音道:「我还不是为了家里好。」 杜老娘也道:「胖子不也是一口口吃的?你总恨不得立即便发了大财,可越是这样,越是没赚下什么。更何况你就是要买织妆花纱的织机,也要算算家里有没有这注银子!还不必说几百两,就是几十两也拿不出。」 云娘一听,非常诧异,当年她未嫁前家里就攒下了几十两银子,这几年虽然有弟弟成亲的事,但是所用毕竟有限,且家里又有水田又养蚕,一年攒一些,总不至于如此,只是并不好直接问。 二嫂赶紧道:「其实家里有银子,就是爹娘不愿意拿出来。」 「家里是有几十两银子,」杜老娘也不否认,「只是过了年,你兄弟要去县里参加童子试,要考四五场,在县城里住上一两个月,如果通过了还要参加府试、院试,哪一项不要银子?这些银子是不能动的。」 杜老爹也向女儿道:「云娘,家里的银子不够给你凑织机的,你手里的银子也不要随意动,先收着。过了年你便在家里缫些丝卖,凑够了再买织机,便都是你自己的。」又向女儿使了个眼色,「那时候织的绸也是你的,你愿意帮扶兄弟们还不是随便。」 云娘知道爹是疼自己,虽然是家里没有银子,但也是怕自己从郑家带回来的银子与家里的混在一起混没了,自己将来没有着落,又想了一想便道:「爹,娘,我眼下有一个主意,不如我们也学盛泽镇上的人家,一家虽然置不起一台织机,但是两三家共同凑份子置一台。织锦的时候也按每家出工多少计算,合出利来大家分,帐目清明,岂不好?」 第二十二章 杜老爹和杜老娘面面相觑,「一家人怎么能算得这么清呢?」 云娘劝道:「爹娘,我们一家虽然没分家,但这织机却可以是各房凑来。既然是凑份子,那么便要亲兄弟明算帐,不清不楚地混在一起反倒容易生隙,算清了说在明处反倒更好。盛泽镇上很多亲兄弟亲姐妹们都这样一起凑银子买织机呢。」 二哥已经重新重新打起精神上前道:「我觉得云娘说的法子不错,大家凑出一台织机,按本钱分成,不比银子白放着强?」 云娘立即明白了二哥二嫂一定是有私房钱,也不点破,只道:「除了按本钱分成,还有工钱,我细细给你们讲。」说着将盛泽镇上合股买织机的法子说了出来,又道:「平日家中的一切还是依旧,只是织锦的事便要依这规矩。」 全家人都听明白了,便也都同意凑银子买织机。云娘便让三弟拿了纸笔,「我说你记,我这些东西折成银子,总五十两,」看着三弟将自己的名字和银子数目写上,又向爹娘问:「家里能添多少?」 杜老爹和杜老娘都觉得新奇,互相看着道:「除了给三郎准备的银子,家里只能再余十几两银子,除了过年的嚼用,就算十两吧。」三弟又列在纸上。 「刚刚的是公中的,还是你们二老的私房呢?」 家里的水田桑田都是公中的,可是杜老爹时常给人家帮忙红白喜事,所以总会有些零星的小钱,再加上杜老娘的多年攒下的家底,这些才是云娘此次要大家合股买织机的主要部分呢。 杜老娘便道:「那我们就把棺材本都拿出来,共有二十五两。」 看着三弟记下了,云娘转头去看大哥大嫂,「你们出多少?」 大哥和大嫂两个一同道:「我们现在只有二两银子。」 云娘知道这二两银子,大嫂成亲最早,那时杜家给大嫂娘家四两银子的聘礼,大嫂娘家留下了一半,陪嫁一半。大嫂又是老实的人,一直便只有这二两银子的私房。云娘便笑道:「二两虽然不多,但也是一股,且茵儿薇儿已经大了,她们若是学会了织锦,每织一匹都有工钱,加到一起就多了。」 三弟提笔记上。 云娘与大家说话时,一直注意着二哥二嫂,见两人已经互相使了好半天眼色了,现在见自己转过去,两人又迟疑了半晌,二哥便开口道:「我们也有十两银子,今天便都拿出来吧。」 其实二嫂的嫁妆虽然比大嫂多,但也只有四两,这多出来的六两一定是他们悄悄留下的。云娘心里还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二哥和二嫂一定不只这六两的私房银子,只是他们并没有将家底都露出来。 果然杜老爹已经沉下脸问:「你们平日帮家里做些小生意,手里拿着钱,是不是偷偷攒私房了?」 「那怎么能呢?」二哥赶紧道:「爹,每次我去盛泽镇回来时不是把本钱和得的利都交给娘了吗?哪里有什么私房?这六两银子是这两年我们去岳家时岳母给媳妇和孩子做衣服,因为不舍得用便一直留着。」 云娘知道二嫂娘家有好几个兄弟,日子还不如杜家宽裕,哪里能补贴二嫂?只是二哥用这样的托辞,就是知道大家谁也不可能去二嫂娘问。 不过,若是没有买织机的事,二哥的私房银子也会一直藏下去,其实还真不如拿出来,买了织机大家都得利。 杜老爹岂能想不到这些?只是他身为一家之主,如果不问反倒不能让儿子们平衡,现在问了之后,其实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说了一句,「既然没偷偷攒私房就算了。」,向云娘道:「接着说吧。」 云娘便问三弟和弟妇,「你们怎么样呢?」 三弟摆摆手道:「我一直读书,没为家里赚一文钱,哪里有私房?便不入股了。」 平时一声不响的三弟妇却道:「我有二十两嫁妆银子都拿出来,过年时我再回娘家借二十两银子,一共四十两。」 二嫂一听马上跳了起来,「我也能回娘家再借些银子。」 杜老娘见状,竟然也活泛了心思,「要么我也去找你们舅公借些?」 大嫂便将大哥叫到了一处,过一会儿拿着两只银镯和一把散碎铜钱走来道:「我们把这些凑在一起,还能加上二两。」 原来杜家给大嫂和二嫂的聘礼中都有一对镯子,大嫂便一直藏着,很少戴出来,而二嫂却不知什么时候又添了一只整日在手上叮当作响。好在大嫂憨厚,从不在意。 云娘心里虽然有微辞,却也不能说什么,将镯子接了,又在心里算了一下帐,「眼下现银有一百零一十九两,已经够买一台织机了,若是娘、二嫂、三弟妹还能借到银子,我们就买一台好的。」又道:「我们买了织机,无论是买丝还是卖绸,都由爹娘总管银钱帐目,每一个月两个月分一次成,可好?」 这一个晚上,杜家人围着炭盆坐在一起,议论起买织机的事情,也不知是炭盆太热还是心里太热,个个脸上都带了红晕,都忘记了刚刚因云娘和离而生出的不快。 二哥依旧是最高兴的,「明天我去盛泽镇时就到做织机最有名的诸家看看织机,最好能直接买回来一台。」 大哥和三弟也都笑道:「你一个哪里行,我们陪着你去吧。」 杜老爹赶紧道:「老三还要在家里读书,还是我带老大和老二去吧。」 云娘便道:「诸家的织机是盛泽镇最好的,要先下订金才行。我们就订枣木的吧,最结实耐用。待取织机时,再顺道去一旁的林家买丝,他家的丝最全最好,如果有了织机,我们过了上元节就开始织锦。」 杜老爹估算一番道:「现在的银子买了织机可能就不够买丝的了。」 二嫂赶紧道:「我娘家的钱明天一早就能借到的。」又见大家都有些怀疑,便又解释,「娘家有一个远房的叔叔,先前一向在外面的,才回来不久,甚是富裕,又大方,明天让你二哥绕路去他家借几十两银子先用着。」 二哥也笑道:「正是,我一早就过去一趟,不耽误大家一起去买织机。」 云娘刚就觉得二哥二嫂一定是藏了私的,现在只推从别人那里借的,便瞅着他们笑,可那两个人脸皮厚得紧,只一口咬定,「我们其实没有银子,只是为了让家里赶紧买了织机才去借银子,将来还的时候还要给几分利呢。」 爹娘拿他们没办法,大哥大嫂憨厚不理论,三弟三弟妇毕竟年轻,也未免能想不到,大家也就含混过去了。二哥便又笑道:「还有一件趣事呢,我和郑源说话,又诈问出来那二房根本不是正经人家出身的,郑家那两个老的还通不知道呢。」 「不是正经出身?」二嫂也兴致勃勃,「那是窑子里的姐儿了?」 冷不防萝儿突然问:「什么是窑子里的姐儿?」 二嫂也知道自己失了言,赶紧去喝萝儿,「什么好话?不许再问了!」 杜老娘便向茵儿薇儿道:「已经很晚了,你们俩一个带萝儿去睡,一个把青松青竹喊回来睡觉,别整日在外面玩个没够。」 第二十三章 孩子们走了,杜老爹才道:「其实亲家虽然知道姑爷在外面纳了妾,但是他们也没想到姑爷竟然敢将那么多绸偷卖了。我瞧着他们倒真后悔不该纵着儿子在外面了纳妾了。等知道那二房是个窑姐儿,还不气死了。」 「现在后悔有什么用!要我说气死了倒好!」杜老娘气道:「云娘和姑爷成亲才几年?姑爷就非急着纳妾生子,还不是郑家两个老的撺掇的?就算云娘不能生,也可以与我们好商量,典个妾生孩子,养在云娘身边,我们又不会不许。瞧着吧,将来的麻烦还多着呢!」 二哥兴灾乐祸地道:「不用将来,我们走了,他们就要吵起来,郑源也真糊涂,竟把一千匹绸都给了窑姐儿!」 二嫂却说:「那对老不死的最吝啬小气,哪里是后悔没管好儿子,其实是后悔那一千匹绸平白地成了窑姐儿的嫁妆了!将来窑姐儿要是跑了,那银子也别想拿回来了!」 云娘在郑家过了几年,也知道二嫂说得不错,郑公郑婆最是爱财,而且他们的爱财随着家里日渐富裕不减反增,平白地没了上千匹绸,他们一定会心疼不已,就是郑源也难免会挨骂挨打,但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杜老娘叹道:「如果亲家平日肯听云娘的话,不让姑爷整日在府城里流连,想来姑爷也不至于被迷惑糊涂到这个地步。」 「你们没看到那场景,」二哥说了一半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那两个老杀才明知儿子在府城里纳了妾,却故意瞒着云娘,结果倒将他们自己瞒了过去,丢了整整一千匹的绸。看看他们互相瞅着傻了眼,我差一点笑死了。」 二嫂也上前凑趣,「我说那小妖精怎么会插戴着镶了珍珠的钗子,那珍珠我比了一下,足有我小手指肚大小,闪着莹莹的光,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我越细看越喜欢。你们说,哪一家送女儿给人做妾会陪东西,还不是用郑家的绸买的!」说着笑不可支。 二哥突然大声咳嗽起来,二嫂马上明白过来,便赶紧又解释了一句,「其实我是在打那个小妖精时候看到的,也没那么仔细。」 云娘从二嫂说起金钗时就懂了,原来他们所谓去借银子,其实就是要把这钗拿去卖了,而这时大家也都有几分明白了,全都拿眼睛看着二嫂。二嫂在众人的目光下老脸不由得红了一红,脸上那两道伤痕更加分明,却道:「你们没看到那小妖精打扮得跟大家子小姐一样,穿着绫罗绸缎,头发梳得高高的,又簪了好几朵细纱花,仿佛真花一般。可真动起手来,却是泼妇一般了,真不愧是窑子里出来的!可是为了云娘,我可不顾自己的脸打了她一顿,也把她脸上抓出几道。」 又指着自己的脸道:「你们看将我脸上抓得这个样子,将来一定会留下伤疤了!」然后转向云娘,「我和那小妖精打架可都是为了你啊!将来你织锦赚了钱可别忘记二嫂一向最帮你的!」 云娘看着二嫂脸上的抓痕,并没有多紧张,要知道二嫂向来泼辣,遇事又要占便宜,所以打架的事时有发生,爹娘多少次训斥也没用,所以脸上挂了幌子也不是第一次了,且先前也不是没留过伤疤,但她从不在意这些,只计较利益得失。 现在所谓的为了自己,或者留了伤疤,其实就是让自己记得她的好处。 想到这里,云娘仿佛亲眼看到二嫂回家后进了屋子,先不去照镜子,而是鬼鬼祟祟将那只珍珠钗子从怀里拿出来上上下下地细看了一回又一回,最后又左藏右藏地收到了隐秘之处的可笑模样。 对于二嫂的所作所为,云娘原本最看不上的,但是今天她突然觉得其实二嫂也不很坏,甚至还有点可爱呢。她半开玩笑地指了二嫂脸上的两道血痕道:也罢,二嫂就算用这两道伤痕换了那只金钗吧。 大家哄然笑了起来,二嫂却不笑,只是向云娘道:「你可不许哄我,那只金钗就算我的私房了噢。」 杜老娘便向二媳妇笑道:「其实那只钗子你应该还云娘,毕竟是郑家的,都是拿云娘织的锦换来的。」 看二嫂紧张的神色,云娘赶紧道:「我既然答应你了,就是再贵重的东西我都不要了。」 二嫂方松了一口气,笑道:「云娘可是盛泽镇上的人,见过的世面多了,根本看不上一支小小的钗子!」 云娘却笑道:「我会织锦,将来赚了钱想买什么钗子没有?还真不愿意要那不三不四人戴过的东西!」至于郑源的那块玉,云娘就是沾手都觉得恶心,是以根本不问二哥。 就这样,云娘回家不过数日,便张罗起这样一件大事,但因她在盛泽镇上是最有名的织娘,又听了她充满信心的话,家里人倒是个个信服。毕竟,云娘就是靠着织锦帮着郑家发了家,现在她带着家人织锦,家里的日子一定很快就更好了。 大家越发开心,又算着过年还要添置的东西,杜老娘便道:「明天你们男人去看织机,我们妇人便去赶集,再买些吃食,然后就该把过年的饭食预备起来了。」老太太一向极节俭,但到了过年的时候还是舍得用钱,特别是见小女儿如此憔悴,更暗自思量给她补一补。 第二天一早,大家便都依着昨天说好的,各自出门了,只留大嫂看家。 云娘很久没有如此放松,乡下的集市里虽比不盛泽镇,但自有风味,她跟着家里人四处逛着,买了不少年货,又将答应侄子侄女们的糖挑了好几样,又请娘和嫂子弟妇一起在集市里吃了些小吃当午饭方回。 大家拿着大包小裹到了家,大嫂见了云娘进门便赶紧告诉她,「你家邻居来找你,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邻居?」云娘一头雾水,却见马二嫂穿了件崭新的红绸衣服从屋里走了出来,见了她便堆笑道:「云娘,我昨晚才听得消息,便过来看看你,」又瞧着云娘的神情问:「你果真与郑源和离了吗?」 其实就是昨天上午的事,晚上就听到了,一早上又找了过来,还真是快呢,云娘只得点头道:「果真和离了。」 「嗐!郑家真是没有眼光,这样好的媳妇到哪里找?」马二嫂叹了几声,又痛骂道:「郑家那两个老东西,一向最吝啬,不把儿媳当成人待,整日将你关在家里织锦,倒是纵着儿子在府城里花天酒地,眼下又领回来一个二房,连孩子都生了,这日子真是没法子过了!」 说了半晌郑公郑婆的坏话,拉了云娘的手不住地赞她,「就你这双巧手,做什么都是尖儿,模样又好,对公婆也孝敬,就等着郑家后悔吧!」赞了许久又道:「你离了郑家,可也不能一直在娘家住着,且又是青春年少,不如我为你说一门亲事吧。」 云娘从十八岁嫁到郑家,就一心一意地在郑家过日子,先前也曾与郑源夫妻恩爱地过了几年,现在虽然郑源伤透了她的心,她忍不下一口气,说什么都要离了郑家,但却根本没想到再嫁。 第二十四章 现在回了娘家,一心重新织锦帮着家里盖房,刚觉得好些,自没有心思谈什么亲事!且云娘又知道马二嫂是个一心趋利的人,更不会答应,便婉转拒绝道:「你知道的,我成亲五年没有孩子,恐怕是不能生了,还是不耽误别人为好。」 「不碍的,不碍的,」马二嫂赶紧摇手道:「男方前房过世了,留下两个儿子,不能生并不要紧。」 云娘正想再推辞,二嫂这时走上前,「云娘现在刚回娘家,哪里就能想到再嫁的事呢?」 可杜老娘在后面听了,却瞪了一眼二嫂,「你逛了半天了,赶紧去帮你大嫂烧火!」自己上前拉了马二嫂进屋里坐下,笑着吩咐三弟妹,「去把刚刚买来的点心摆了端上来!再泡点新茶。」 马二嫂连声道:「不必如此麻烦,不必如此麻烦。」 「应该的,你特别从盛泽镇来看云娘,我们哪里能不好好招待?」杜老娘等两人坐定后,便向马二嫂道:「郑家实在太过份了,两个老的只知道逼着云娘没日没夜地织锦不算,小的还将家的绸偷出去卖了纳了二房,到哪里他们也是没理。是以云娘不是被休回来的,而是和离。」 马二嫂赶紧随声附和,「可不是,郑家是不像话,不用说你们娘家人心疼,就是我们街坊邻居看着都不像。他家若是再敢说休云娘,我们都不答应!」又转向云娘道:「先前我劝过你几次,可你却总不信,现在总算看清郑家了吧。」 「云娘一向听公婆的话,只一心织锦,连大门都很少出,哪里能想得到呢?」杜老娘叹道:「就连我们,也曾听有人说姑爷在外面不像话,却都只当是那些人心存歹意呢。」 「所以呀,云娘再嫁,一定要嫁一个忠厚老实的人才好。」 杜老娘便关切地问:「马二嫂说的正是这样的人?」 「我娘家有一个弟弟,前房去年病死了,正要续弦,果真是忠厚老实的人。」 「不知马二嫂娘家在哪里?你这个弟弟是做什么行当的?」 「我娘家就在盛泽镇,家里也是织绸的,有两台织机,我弟弟平日就在家里织绸。因他们实在合适,我便不避嫌疑在上门来了,只要云娘答应,聘礼什么都好说。」 杜老娘见马二嫂果然诚心,便一长一短地问她,「娘家还有什么人?」「住在盛泽镇哪条街上?」「两个孩子现在都多大了?」 马二嫂便笑着一一答了,将家里夸得花团锦簇,「家境颇过得去。」「家里老人和善。」「妯娌间极和睦。」「我那弟弟最是老实,从不到外面胡闹。」等等。 云娘没心思细听,只待杜老娘与马二嫂说完了,客气地送马二嫂出门,待到了杜老娘看不到的地方停下道:「马二嫂,我已经决心不再嫁了。」 马二嫂怔了一下,但又重新堆起了笑,「你刚回娘家,还不觉得,只当爹娘疼你,兄弟们怜你,等日子久了,便知道女儿家嫁了再回去便与未嫁时不一样了,娘家毕竟不是你的家。现在爹娘兄弟们都还有情份,到了有了嫌隙生分的时候,反而不美。与其到那时候无奈再嫁,还不如现在趁着年青,拣了好的嫁了,也有了长久的归宿。」 云娘亲历了这许多事,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亦知道马二嫂是想自己嫁到她娘家,帮着她娘家织锦,但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在娘家住一辈子,便点头道:「我知道二嫂为我好,可是经历了这一次,我真是不想再嫁了。我就想着,趁年轻多赚些钱,将来抱养一个孩子养老。」 马二嫂看出云娘说话时虽然平静,但神态却很坚定,她又一向知道云娘的为人,晓得不能劝了,便又道:「你若要,不如就收我们小囡作徒弟呢,将来就让小囡给你养老。」 云娘自然不可能答应,娘家现在就有好几个侄子侄女,她的姐姐也生了好几个外甥外甥女,她若是,自然要先从家里选人,血脉亲缘,总要强于外人。便推脱道:「我现在还年轻,的事自然要等以后了。」 刚送了马二嫂到码头,回身就见二嫂跟了过来,劈头向她问道:「你该不会答应了那个说亲的吧?」 云娘见她满脸焦急,不由得笑了,「我们刚凑了钱要买织机织绸,我怎么就能想再嫁呢。」 「正是,嫁人有什么好处?」二嫂赶紧劝道:「如果再遇到一个郑家,你不是又落到了火坑里?哪里有在娘家好,大家都是真心疼你。」 若是爹娘和大嫂说这话云娘会信,但二嫂说的云娘可不信,她便笑道:「我答应帮扶家里盖房子,自然一定会做到的。」 回了家里,云娘自然与娘分辩了一回,「马二嫂一向想学织妆花纱,她为娘家弟弟求亲也是看中了我会织锦,我若嫁过去,与郑家有什么区别?还不是给他们白做工?不如我先帮娘家织锦盖了房子呢。」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嫁人就是白做工!」 「可是我觉得就是这样的,我又不能生养,想娶我的还不是想让我去他们家白做工吗?」 明明云娘说的不对,可是杜老娘却突然发现自己反驳不了她,便看向小儿媳妇,「你最知书达理,替我劝劝你姐姐。」 可是三弟妇看看云娘,半晌方小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好,不过我爹常说女子从一而终,现在姐姐既然已经和离回家,不再嫁也好。」 「就是嘛!」二嫂也道:「嫁人有什么好的,又要服伺公婆,又要做家事,又要生养孩子,哪里有在娘家住着舒服。」 杜老娘听着便立起了眉毛,喝道:「既然嫁人不好,不如我们家也给你一张休书,你便回娘家舒服去吧!」 二嫂不想婆婆突然生气了,被吓得哆嗦了一下,赶紧向后缩,又低声回道:「凭什么休我?我是不走的。」 大嫂正在收拾东西,见婆婆生气了,就赶紧过来劝道:「要我说我们乡下人家又不要什么贞节牌坊的,再嫁也没什么,少年夫妻老来伴嘛,自己一个人多孤单?只是千万别再遇到郑家那样的白眼狼了,总挑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才好。就是将来茵儿、薇儿和萝儿相看时,也是要小心呢。」 杜老娘便向女儿道:「还是你大嫂说得对,我们便不着急,这次怎么也要挑一个好的。」 云娘只得一笑道:「若是不好,我说什么也不嫁了。」反正不管是谁,她总说不好,娘还能怎么样? 杜老娘又愁了起来,「可是二嫁可不比头婚,并不好遇到,今天马二嫂说的又错了过去,下一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杜老娘恰好说错了,从第二天起,到杜家为云娘提亲的人便没有断过,杜家村的人也因此很快也都知道了云娘的事,虽然说什么的都有,但消息传了出去,却又多了来提亲的人。 男方的情况五花八门,有没成过亲的,死了老婆的,年龄也从十八岁到四十八岁;至于家境,有贫无立椎之地愿意当上门女婿的,也有颇过得去的…… 不过,因为先前云娘说过,她嫁出去也是到夫家白做工。尽管杜老娘当时不赞成,但是真到帮云娘挑选时,她每每便想到了这句话。 第二十五章 是啊,这些人想娶云娘为的是什么,还不都是看好了云娘有高明的织锦手艺?都想接了云娘去他们家中织锦,其实不就是白给他们做工吗? 因此,不待云娘自己拒绝,杜老娘便都否了,又因为有了这样的心思,对来说媒的也再热情不起来。晚上,与杜老爹抱怨,「明明这么多来求亲的,可是怎么就没有一个让人觉得是有情有义的呢?」 杜老爹倒比老伴看得开,只道:「云娘已经错过一步了,若是再嫁决不能再有一点差池。所以她愿意在家里多住些时候也好,我们慢慢挑,总能挑到不是想娶了云娘回家织锦的。」 说来也巧,第二天便真来了一个不是为了想娶了云娘回家织锦的。 原来杜家族中有一个堂婶,娘家姓胡,住在吴江县,是有名的富商,每年弟弟都亲自给她送年礼,还是六七年前,那胡富商遇到云娘便看上了,说是愿意出五百两身价银子讨回去做妾。 那时郑家还有几家都是来娶妻的,唯有这一家是要纳妾,虽然出的身价银子高,可是杜家却不是卖女儿的人家,一口回绝了。后来在求亲的中选了郑家。 不料今年胡富商再来杜家村,听了姐姐说云娘和离回家,便让人拿了五百两银子再次上门道:「这些年也纳了几房妾,可还没忘记云娘,娶回去并不会亏待,胡家妾室都有自己的小院,又有三五个下人服侍,四季衣裳、金银首饰都不缺。」云云。 杜老娘想了想便让人先回去等信儿,自己等女儿挖冬笋回来将她叫到屋子里说了,又道:「我想着再嫁做妾的原也多,何况这胡富商我也见过几次,虽然比你大十几岁,可也不很老,且你那堂婶说他果真就是喜欢你,家里大妇又是极和善的,我瞧着却还好,又不是想要你过门织锦,不知你怎么想?」 云娘只一笑,「娘,也许有人愿意去过那样轻闲的日子,可是我却宁愿自己织锦养自己,才觉得活着有底气。且只靠着年轻有几分颜色终不能长久,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怎么样呢?」 杜老娘便拍了拍巴掌,「我也糊涂了,竟然连这一层都没想到。」 「其实不是娘糊涂了,只是娘一心就想把我嫁出去,才突然间什么也想不到了,」云娘正色道:「娘,你要是嫌着我呢,我今天就回盛泽镇去,要是不嫌我呢,就不许提再嫁的事了!」 杜老娘见女儿正言厉色的,便赶紧道:「我哪里舍得要赶你走呢,还不是怕耽误了你。你爹也说要慢慢挑呢,我们便不急,再有来说亲的也不见了。」 好在,没几天便过年了。按习俗,正月里是不能说亲的,所以这些人倒是都断了,可是云娘和离的事在杜家村早已经传扬了出去,大家见面总要问上几回,杜家人虽然觉得自己有理,但也没有愿意天天听人说起的,连出门都比过去少了。 初二正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一早上,云娘的大姐雪娘与姐夫带着儿女作提着两只鸡回来,雪娘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很早就嫁到了吴江县的康平镇许家。许家有上百亩的旱田,雪娘嫁时日子还不错。可是这些年吴江县里靠着河的村镇日子都越来越好过,可是种旱田的康平镇却还是原来的模样,便显出雪娘家的贫困了,再与云娘一比,更是相差甚大。 就说年礼,每年都是两只自家养的鸡。听雪娘悄悄说,就是拿这两只鸡,她婆婆还不愿意呢,只是杜家每次回的礼都要比两只鸡贵重,许家才不好不让的。 杜家二老看在眼里,都暗自后悔当年给大女儿说亲欠思量,但事已经如此,只能明里暗里给女儿补上一些,只是杜家并不甚富裕,又有一大家子人,也补不太多。 眼下,杜老娘见雪娘只给孩子们做了新衣,她自己和女婿还是穿着寻常的旧衣,知他们生活艰难,一面笑着让坐,一面端了前两日做好的各样吃食,叫外孙外孙女们,「一大早出来一定饿了吧,先吃一点垫垫。」 孩子们吃着,云娘便给姐姐和姐夫倒了茶,问候了许家二老和许家人,才说了几句家常,就听外面有叩门声,便觉得奇怪,大哥二哥三弟都带着媳妇孩子回了岳家,再没有别人过来,赶紧起身开门,竟然是郑公郑婆带着郑源过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包包的礼品,见了云娘笑道:「这两天在娘家过得还好?」 雪娘这时走了出来,见了郑公郑婆便笑着迎了上前,「我刚还在想妹夫怎么没过来,正要问妹妹,您二老和妹夫就进了门,快请进。」 云娘本不想让他们进来,可是郑源已经嘻笑着抵住了门不让她关,而雪娘这样一说,她也不好再拦着了,便转身先回了屋子。 郑公郑婆极客气地向杜家人打着招呼,又将礼品放下,堆了满满一桌子,还在谦让,「太简薄了,太简薄了。」 杜老爹和杜老娘也没有想到郑家会来人,又有大女婿在家里坐着,想大女婿恐还不知道云娘的事,便也不欲多说,只得客气地请他们坐了,说些闲话。 因家里几个嫂子都回娘家了,杜老娘亲自下厨做饭菜,雪娘帮着打下手,云娘一向不能做粗活,便为大家添茶倒水、摆桌子端菜送汤,听着屋子里聊得竟然非常热闹,冷冷笑了一下。 以前郑家看不起杜家,公公婆婆自从自己过了门就再没来过杜家村,眼下两人竟然亲自过来了;而郑源看不起姐夫,每次初二回娘家时都不大喜欢与姐夫说话,现在竟然跟姐夫说得火热,还真是稀奇呢。 但倒底她也没翻了脸,毕竟能瞒一年是一年,自己和离的事,传到姐夫家,姐夫家的人难免不会看低姐姐一眼,康平县那里比起杜家村倒是更加封闭,还是杜家村几十年前的样子,只知守着自家的几亩地过活,女人被休回娘家就只有死路一条,若是对他们说和离,他们恐怕都不懂的。 然后又想到自己此番回家,固然家里谁也没说什么,可是茵儿和薇儿也都大了,万一影响了她们说亲,岂不是自己的过错,想到这里方觉得自己当时也许过于急躁了。 可是云娘却没有后悔的意思,先前她对郑源有多好,现在对他就有多恨,刚刚见他还笑嘻嘻的,就恨不把把他的脸皮抓下来,让他再笑!而且她早已经下了决心,自己再不会退回一步,就是真没了活路去讨饭也不会去郑家讨。 既然郑家要做出一付和睦的样子,就由着他们做吧,只当是给姐姐和姐夫演的一场戏。 过年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吃食,大嫂走前自然知道今天姐姐回来,又准备了不少菜肴,杜老娘带着雪娘一会儿功夫便做出丰盛的席面,杜老爹又拿出一坛好酒,大家坐下吃席。 男人们一席,女人带着孩子们一席,雪娘和云娘吃了一会儿免不了要下来帮着温酒送水,姐妹两个做完了也不回席上,只在厨房里拣些喜欢的摆在灶边坐在小杌上吃。虽然是亲姐妹,一年也不过见这一回,也只有这么个机会能说些私房话。 雪娘便道:「我听你婆婆的话,你与妹夫生了气,自己回了娘家,他们反来求你回去?」 第二十六章 「也差不多吧。」 「还是妹妹有手艺在身底气足,自己回了娘家,公婆还要来接。」雪娘羡慕不已,又劝道:「夫妻间能有什么大事?你面子也足了,一会儿跟他们回去吧。」 郑婆可能也怕丢人,并没有将两家已经写了和离书的事情如实说出来,云娘便将实情悄悄讲了,又问:「姐姐,你说我还能回去吗?」 雪娘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妹夫怎么变成如此模样了?真是有了钱烧的!」又道:「别人兴许能忍得,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不知道则已,一知道了,哪里还能忍得下!」 「正是姐姐说的这样,我是怎么也不回去了,只是这事你不必告诉姐夫家里。」 「可你这样也不是法子呀!」雪娘一心帮着妹妹筹划,可她亦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是道:「窑姐儿生的儿子定不能养的,性情从根上就不好,将来长大了保不齐就是仇人。」又道:「但再走一步也未必能有好人家,还是要仔细看看。」 云娘见她十分发愁,反倒劝她,「我会织锦,自己能养活自己,你不必担心我。」又将家里买织机的事说了,「我就想着,姐姐也加一股,等生了银子,你的私房也能多一些。」 雪娘提到银子,便吱唔起来,「我,我就不入了。」 云娘见状便觉得有事,马上便问:「是不是姐姐的陪嫁银子被你婆婆弄去了?」 雪娘出嫁时,婆家送了四两银子,杜家又添了四两,又置了些家什衣服陪送,现在听雪娘的语气显然是没了,雪娘见瞒不过,便只得说了,「这不是你姐夫家人口越发的多,地却还只有那些,越发艰难,我也不能看着家里的日子过不下去。」 「姐姐,你真糊涂!」云娘气道:「姐夫有五六个兄弟,每个兄弟又都有好几个儿女,大家都在一处,你的嫁妆撒进去还不是一下子就没了。眼下大外甥就要说亲了,二外甥三外甥也都上十岁了,你和姐夫手里什么也没有,可怎么办?」 「我也是没办法,」雪娘道:「你婆婆虽然那样,其实还是比我婆婆好多了,你是没见过,打人骂人、撒泼打赖的,几个妯娌谁手里也别想留一文钱……」说着滴下泪来。 云娘与姐姐相差十几岁,小时候就是姐姐带大的,所以一向情谊极深,见姐姐哭了,心里亦难过,赶紧拿了帕子帮她擦泪,「大过年的,快别哭了。」 其实云娘也知道有的婆家待媳妇异常苛刻,前些年就听到有一个媳妇被打死了,后来那家竟然又娶了新媳妇,所以郑家也好,姐夫家也罢,都不算是最差的,又道:「我也是一时着急,话说得过了。其实我虽然觉得公婆爱财太过,又偏心儿子,可是也不恨他们,我只恨郑源,一点夫妻情谊都没有。姐夫家里虽然穷些,倒是对你知冷知热的,郑源在家里只知道催着我织锦……」说着也撑不住哭了。 姐俩抱在一起垂泪,「女人家都是命苦啊!」 过了一会儿还是雪娘想起来了,「快擦了泪,过年哭本就晦气,再被娘看到了还不心疼。」 云娘闻言赶紧试了泪,又道:「姐,我还有十两银子的嫁妆,明天我拿出来就说是你入的股,等织锦分了红,你只说我们家给外甥娶亲用的,看谁敢要。」 「不成,不成,我怎么好用你的嫁妆!」 云娘只道:「等姐姐有了再还我,这事情却不要告诉别人。」 雪娘见妹妹诚心,再则家里也实在艰难,只得谢了,又道:「我听你说家里凑份子的事,三郎一向是爹娘放在心坎上的,媳妇也是秀才的女儿,一下子就能拿出几十两银子,二郎夫妻一向精怪会存私房,只有大郎和媳妇太过老实,便吃了亏。」 「我先前也气不忿,还想把嫁妆悄悄补贴大哥,后来一想,大哥大嫂虽然老实,可爹娘看在眼里,将来的日子却也差不了。且等织机买来了,我带着茵儿和薇儿学织锦,只算工钱每个月就能有好几两,一年不就是几十两银子?姐,你就放心,只要能干,日子过得总不差的。」 「听你这样一说,我都心动了,」雪娘便道:「我们在家里也不闲着,一年忙到头,也不过挣个肚子圆,不如也学织锦,我是最不怕苦的。」 是的,姐姐先前在娘家时就是最能干的,可是云娘拿了姐姐的手看,早已经磨得粗砺不堪,便道:「织锦还是要打小儿学才好,不过缫丝倒是可以,」又想着,「缫丝虽然简单,可是要买茧,你们那边又不养蚕,只能到杜家村来住着……但若到杜家村,还不如去盛泽镇呢?你在家缫丝,姐夫和外甥去牙行帮忙做事,一年到头总能攒几两银子!」 雪娘原不过随口一说,现在听到云娘帮她谋划,又迟疑起来,「家里那边还有地,又不知道公婆是不是情愿,还有你姐夫?」 云娘也是第一次这样想,可越是细想越是觉得自己的主意不错,「姐夫家虽说有一百多亩地,可都是旱田,家里人又多,你和姐夫不如就将你们那份让别人帮忙种,到盛泽镇去。」 雪娘拿不定主意,便只道:「我再和你姐夫商量商量……」 云娘明白自己太急了,笑了,「我先前在盛泽镇住着,就觉得那里好,容易讨生活,等过些日子我还是要回盛泽镇的。」 姐妹两说得投机,竟然忘记温酒,直到屋子里叫才相视一笑,止住了话。 到了未时,姐姐和姐夫便要走了,「还要走二十多里路回去呢,冬日里天黑得早,不能再留了。」 杜家也知路远,便也不甚留,杜老娘拿出给外孙外孙女们的压岁钱,又将准备好的大条猪肉、成对的鱼、各种吃食让他们带回去,云娘亦有给孩子们的小银锞子。 送走了姐姐姐夫一家,云娘便直接回了自己的小厦房,她不想再见到郑家人。不料郑源却跟了进来,好声好气地道:「云娘,你一走我就悔了,我们可是有了五年的夫妻情啊!等过了年我就把采玉送回府城,我们带着儿子好好过日子。」 见云娘理也不理他,便上前拉了她的手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去杜家村,在路上看到你正在采桑,穿着一身的红衣裳,手里提着一篮子桑叶,我一眼就看中了,回家就跟爹娘说一定要娶你……」 云娘将手抽了出来,「别说这些,我恶心。」 郑源哪里肯停,「我们刚成亲时,晚上我回家给你买了煮莲子吃,怕爹娘看到藏在袖子里,把衣服都弄脏了,后来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云娘哪里会忘记了那些美好的时候,回到娘家这些日子,她最常想起了也是这些事,可是,「你不觉得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吗?」 「但是你知道我其实心里最看重的就是你,我们为了我们郑家不断子绝孙才用了那些绸,以后我们还不是能挣回来?」郑源说着,又上下打量着小厦房,「你看你有多傻,家里的青砖楼房不住,却住这样的地方……」 云娘便冷笑一声,「过了年,我们家就买织机,我带着弟妹、茵儿薇儿织绸,攒上几年,也建青砖房!」 第二十七章 郑源愣住了,「你们家要买织机?」 「我们家怎么不能买织机?」二嫂不知什么时候从娘家回来,一推门走了进来,将云娘护在里面向外赶郑源,「走!你又不是我们家的女婿,为什么登我们家的门?」 二嫂一向泼辣,郑源三下两下地便被她推到门外,只得嚷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二嫂你是硬要拆散我和云娘吗?」 「姓郑的,我告诉你,你和云娘早和离了,这门亲也早毁了!」二嫂指着郑源的鼻子骂道:「你自己毁了亲,还想反悔,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吧!」又狠狠地啐了一口。 郑源被啐得站不住脚,只得一直往后退,却正与被二哥赶出来的郑公郑婆凑到了一处,只得向杜老爹和杜老娘道:「岳父岳母,你们就让云娘跟我回家吧,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改。」 二哥哪里能答应,「滚!再不走我拿棍子打人了!」 杜老爹和杜老娘跟在二儿子后面,面色纠结。虽然和离时没想回头,可是真将云娘带回家后,难处也是一大堆,且今天郑家人果真十分诚心,一味地陪不是,又许诺将来一定对云娘好,冷静下来,云娘再嫁,也真未必能嫁到郑家这样的了,他们真有犹豫了。 云娘见外面吵吵闹闹的,便知定会被村里人看热闹,只得走出来道:「走那天我就说过,现在我还是一样的话,如果你们能答应我在郑家再不织锦,我就回去。」 云娘出了郑家其实也是千难万难的,尤其是她正是个极爱面子的,亦知一直受着村里人指点。如果郑家真要将自己接回去,那么自己就回去,日日里在青砖楼房里住着,肥鸡大鸭子吃着,养着身子什么也不做,只当郑家人是陌路,又有什么不好?郑家那些台织机,还不是自己置下的,如今只去享受也应该。 二哥却向云娘喝道:「你要回去?别忘记了家里把底子都拿出来给你买了织机!可怎么办!」 云娘便道:「二哥你放心,我既然让大家一起买了织机,自然不会扔下不管,我在郑家不再织锦了,但是并不是说不到娘家织。以后我吃住在郑家,每日里做了船回娘家织锦,再者我也能教了弟妇、茵儿、薇儿,待她们都会了,织机还不够用呢。」 「你们家买织机了?」郑公郑婆也大吃一惊,郑婆便道:「云娘,家里的妆花纱还剩下半寸呢。」 郑源亦道:「是啊,妆花纱只有你一个会织,织机那么贵,总不能白扔了吧。」 云娘听了郑源的话便冷冷地笑了,过去她是傻,但是谁又能傻上一辈子呢! 果真她这一试就试了出来,郑家怎么会白养着自己呢? 其实她虽然说以后在郑家不织锦了,但也不过是想看看他们的态度,也是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们答应了,自己果真回去,也不可能总不织,因为自己其实也喜欢织的,而且还分外想那台妆花织机。 她之所以答应重回郑家,是想好了不再把郑源当成丈夫,自己织锦过日子其实也与在娘家一样,还免得名声不好。可是郑家来接自己回去,终究不是因为后悔,而是因为他们惦记着那妆花纱。 一时间,云娘并没有失望,其实她心里早就明白的,只是总还想着再试探一下。 「哼!我就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好事,赶紧你们还惦记让云娘回去给你们当牛做马呀!」二哥跳起来道:「别让我再没好话,赶紧离了我们杜家!」 云娘再也没有心情去管,转身回了屋子,只听二哥和二嫂吵嚷着将郑家人赶出去,回来关上了门。 又听娘突然道:「二郎,把年礼给他们拿回去。」 二哥又道:「他们刚在我们家吃了席,年礼我们就应该收下!」 二嫂应和着,「对,凭什么拿回去!」 爹便生气了,「我们不要他们的烂东西,赶紧送回走!」 二哥只好拎起东西追了上去,一会儿回来道:「都扔给他们了。」 郑家一家这一次来杜家村后,先前悄悄说云娘坏话的变成了明着的,都觉得她有些过了。 在大家的眼中,公婆和丈夫亲自来接,面子已经足了,她再不应该拿大。就连杜家村里的老人们,也有几个过来劝杜老爹送女儿回郑家。 杜老爹在村子里算得上有名望的人物,做事亦有手段的,先前从不主动提及女儿的事,现在却将事情一一摊开,又道:「若是你们,可会再把女儿送去这样的夫家?那竟不是织锦,而是挣命呢,再如是过上两年,我们家的云娘恐怕就再回来了!」 纵然是觉得云娘回来有失杜家村颜面的族老们,到了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也就罢了。只因有人又是受了郑家的托请,便又劝几回,无奈杜老爹只道:「若是要云娘回去亦可,只有一项,那就是云娘回郑家不再织锦,只要郑家能答应,大家再一同作保,我就送云娘回郑家!」 谁会做这样的保?事情便慢慢息了。云娘为了躲开闲言碎语,索性很少出门,只当在家养着身子。 好在,刚过上元节,大哥二哥便将织机拿回家中,又按云娘说的买了最便宜的丝,云娘闲极无聊便要织锦。 「这些天刚养得好些,就要操心了」杜老娘这些日子一直在给女儿补身子,自然是不许的,「不是说好了过了正月再织吗?」 云娘便笑,「官衙里的老爷们过了十五都开印了呢,我们倒比老爷们还尊贵?盛泽镇上有的人家过了初五就织锦呢。」又道:「我现在先教大家,等学会了,正月也过去了。」 二哥自然最赞同,「云娘愿意织就织吧,更何况这织机是我一直求着诸家,将别人先前订了还没取的先拿了回来,白放着也可惜呢。」 就连三弟妇、茵儿、薇儿也都急切想学,杜老娘拦也拦不住,况且这台织机是大家凑份子凑起来的,哪个不希望立即生了利?于是便织了起来。 云娘一面织一面给一家人讲织锦的事,「我们现在拿的丝是直接从茧中缫出来的,并没有经过并丝拈丝,也没有染过色,织出来就是素绸,也叫坯绸的,价是所有绸中最低的,自然也是最好织的。我当年织锦也是从织素绸开始,你们先织上一年半年的,等手法好了再学织彩绸、提花绸。」 茵儿急切地问:「那我们能学妆花吗?」 云娘便笑了,「妆花更难织,就看你到时候有没有那个悟性了。」 大嫂便笑道:「小小的人,心倒是高,能织素绸就很不错了,还想着织妆花?」 「我看茵儿倒未必不能织妆花,」云娘笑道:「家里的人只要提花织得好了,又不怕吃苦肯学,我自然会教的。」 杜老娘便道:「若是家中的女子们都会织妆花,到我们家求娶的还不踏破门坎?」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最简单的素绸并不难织,没几天三弟妇、茵儿便学会了,很快最小的薇儿也能上手了。只一台织机,大家轮流织,云娘早起先织一匹,差不多中午就织好了,下午换茵儿和薇儿,然后再是三弟妇,一整天也只空上一两个时辰。 第二十八章 毕竟是人多,大家也不甚累,云娘早起织锦原就是习惯了,茵儿和薇儿本就占了最好的时间,三弟妇晚上织正好也陪着读夜书的三弟,便成了定例。先前茵儿、薇儿和三弟妇每天共同织一匹绸,后来她们的速度也快了,便能织一匹半,正月刚过,便有了二十几匹绸。 二哥二嫂便急着去卖,云娘道:「现在还少,且大家新学时织的绸,并不甚好,亦卖不上价。不如再等两个月攒得多了,便可叫了牙行的上门来收。」 二哥哪里奈得住,「现在我也在家里闲着,不如就带了这绸去盛泽镇出脱,也免得被人赚了差价。」 二嫂也急不可耐,「与其家里放着绸,还不如换了钱踏实,还可以分一次红。」 云娘虽然不必如此,可见大家也眼巴巴地看着这些绸,可也不好再拦,「由着你们去吧。」又怕二哥被骗,告诉他每匹最低要卖多少银两。 二哥二嫂便带了绸走了,当天晚上竟没有回来,大家免不了要担心一回,但又一想,这二十几匹素绸不过十几二十两银子,他们俩也做小生意好几年了,总不至于出什么事,一定是有事晚了没有渡船才耽搁一夜。 果然第二天中午时分两人回来了,卖绸的银子正与云娘说的一丝无误,云娘说的原是最低价格,便疑惑二哥二嫂定是私留了些,一直看他们的神色,却见两人眼里尽是血丝,极为憔悴,便嘲笑道:「别人卖绸都是送到牙行便罢了,你们竟没睡觉,想是卖了一整夜?」 「云娘还与二哥玩笑?」二哥强撑着笑道:「我们第一次卖绸自然摸不着门路,回来晚了没船,便在盛泽镇里住了一夜,又怕银子丢了,哪里敢睡觉?」 云娘虽然还是不大信,可也知道二哥二嫂纵然留了些也没有多少,且他们又在盛泽镇住了一夜,吃用也要花银子,便也不再追究。 「正是这样,我们俩抱着银子整整守了一夜,现在总算拿回家里了。」二嫂也赶紧应和着二哥,又向杜老娘道:「我们今天就分红吧。」 杜老爹和杜老娘竟然也立即答应,还把正在读书的小儿子叫来,让他按先前说好的法子算了帐,留下买丝的钱,便将银子发了下去,一时间,家家都分了钱,个个喜笑颜开,当晚云娘又出了几百钱加了好些酒菜,大家竟觉得比过年那天还高兴。 从此杜家人织锦的心更盛,织机的轧轧声竟夜不停,多的时候一天能织三匹。又因有织锦的事情,事事皆一心一意,连以往时常会有的小龌龊也消了不少。杜老娘竟也一改过去的俭省,直到出了正月,饭食也依旧不减,合家欢笑不提。 没几日,牙行的孙老板过来,见了云娘就笑道:「我听你在家里织绸,便特来收绸了。」 云娘赶紧端了茶水奉上,又笑道:「孙老板莫要笑话我们,你家牙行收的都是好绸,哪里看得起最便宜的素绸?」 「你果真在家里织素绸?」孙老板也不喝茶,听着织机声便到了东厢房门前,推门进去看。 杜家的织机是最普通的,织的又是最常见的素绸,并没有可以瞒人的,是以云娘也不拦他,指着正在织机上的茵儿,「这是我大侄女儿,才学了不到一个月,孙老板别笑话就是了。」 孙老板看了茵儿正织的绸,又拿了放在一旁的几匹绸一一看过,最后挑出来一匹笑道:「这匹一定是云娘织的。」又向杜家人讲道:「别看素绸是最容易织的,但其实织好了也难,越是平整均匀,接头看不出的,也越容易染色,最后才能卖上高价。你们看这匹,光滑像水面一般,看不出一个接头,似乎是用一根丝织成的,就连光泽也特别柔和。」 大家再拿自己织的一比,立即就看出不同,都是用一样的织机一样的丝织的绸,云娘织的就是比别人的好看。 孙老板便笑道:「你们家云娘织的绸,向来价要比别人高一成呢。」 「敢情孙老板是专程来打趣我的不成?」云娘最初到盛泽镇时便结识了孙老板,知他虽然办事圆滑,但在整个盛泽镇牙行中生意却是最好的,这一次过来一定不是只为收绸。 孙老板回了正房坐下后,一面品茶一面道:「云娘,我这次来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却是受了几个人委托。」 云娘被他说得不觉好奇起来,「那孙老板便说来我听。」 孙老板啜了一口茶不急不缓地道:「那我就先说受人委托之事吧。」 「你在郑家织的那匹五银百蝶穿花妆花纱还差一寸没织好,郑家找了盛泽镇最好的几个织工,可谁也不敢接这个活。偏张举人家的老太太五月过寿,早跟儿子说就要你织的百蝶穿花纱做衣服穿,原来张家想过了年再订也来得及,但没想到你却这时出了郑家。」 「这纱本来也都是官织厂出的,直接送到京城,我们镇里想买并不容易,反倒要去府城,便拿银子来委托我,你若肯织完,我便出十两工钱,你看如何?」 那匹纱不过只差半寸许了,不论怎么算十两工钱也是不少了,可云娘摇头道:「我早发了誓,不在郑家织一寸锦络一根丝的。」 「哎!」孙老板并不再劝,只道:「郑家的事,做得是太过了,盛泽镇上的人多同情你呢。」 也许孙老板是挑自己喜欢听的说,但云娘还是不免鼻子一酸,却又赶紧止住,硬笑道:「孙老板还是说说自己的事吧。」 「说起我的事,其实还是与妆花纱有关,我原本正月里便想来的,只是又想着等你心境好些再说,」孙老板看着云娘的神色道:「我总觉得你只在家里织素绸实在白费了时光,眼下妆花纱正是最时兴,利也最大,有钱都买不到。」 「你家里恐怕是无力买妆花纱织机,才先买普通的织机。你也一定想着织锦攒了钱再买,可是那要攒上几年。妆花纱现在利大,正是因为会织的人少,你若现在不织,过几年会的人多了,便也没有现在的利了。而且那时风行别的花样,你也未必就会。我听说因为外面有了与进上一样的妆花纱后,官织厂严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了呢,新花样根本传不出来,你也无从去学。」 孙老板说的道理云娘其实也知道,只是她先前从没细想。现在一算,正是如此,回想她初学织锦时,每匹锦得的利是现在三五倍,否则郑家也不会那样快地发了家。如今盛泽镇里家家都有织机,织绸的利一直在减少。到了现在,杜家想靠一台织机发家,达到郑家的程度就要难多了。 至于汝花纱这种贵重的丝物,更是一样的道理,只有在现在官织厂所有织物都进上,外面非常稀少的时候才格外值钱。 可是明白归明白,杜家也好,她自己也好,根本不可能置得起妆花纱织机,她也曾想过借贷,但听说是利滚利,利息高不说,又有街面上的混混搅在期间,甚是可怕。现在孙老板说了半天,一定是有他的办法,「孙老板想怎么呢?」 「我买一台妆花织机,你来织,得了利我们分成。」 「我愿意,」云娘毫不犹豫地点头,只是她一向也是精明的,便又问:「只是怎么分成呢?」 第二十九章 杜云娘与孙老板商量好织妆花纱的一应事宜,晚上在躺在床上想着怎么能说服家里回盛泽镇。 孙老板说的很有道理,妆花纱的织机虽然也能送到杜家村,可是接下来的问题就多了。杜家为了安放现在的织机,已经是大哥大嫂让出了东厢房,两人四处借住着呢。 因三弟过了正月便到县里读书,他们平日便住三弟的书房,三弟回来时就与侄子侄女们挤在一处。 家里确实没处再安放一台织机了。 这还不是最为难的,越是复杂的织机越娇贵,妆花纱的织机梭子就十几把,更有许多小零件,如果有了问题,在杜家村是没法子弄,总要到盛泽镇上请人;还有妆花纱用的丝、金银线等等,都是极贵重极少有的,都是估计着用多少买多少,只有在盛泽镇住着才方便;而织好一匹,也只有在盛泽镇上才能最快地交给孙老板。 除了因为要织妆花纱的原因以外,云娘也宁愿回盛泽镇。虽然孙老板的话并不能全信,但是云娘却知道盛泽镇里的人大都会觉得自己离开郑家是对的,而杜家村却正相反。 村里的人背地里说起自己,一定是没有好话,现在自己回家织锦赚了钱,更让她们又嫉又恨。爹娘、大嫂听了只作不知,也不肯告诉自己,可二嫂却气得与那些嚼舌头的婆娘们打过几架,又回来向自己表功,而三弟妇,虽然对自己从来都客客气气的,其实云娘知道她心里对自己这个和离的姑姐有些不以为然。 回到盛泽镇,虽然一定有很多难处,可是却没有像杜家村里闲着没事只说人家事非的婆娘们了,大家都忙着自家的事,织锦、缫丝、买卖丝绸赚钱,谁能整日瞧着别人! 可是爹娘却一定不放心自己在盛泽镇。 云娘想了想,觉得还是要与二哥二嫂商量。大哥大嫂没主意,三弟三弟妇不赞成,只有二哥二嫂脑子灵活,而且只要说明利益,他们就会帮忙。 而且,云娘手中还有二哥二嫂的一个把柄——孙老板告诉她,二哥二嫂根本不是离了杜家村那天去盛泽镇卖的绸,而是第二天一早才坐船到了盛泽镇,将绸卖到了刘家的绸行,绸价也与他们回来拿出的差了好几百钱。 云娘想好了,便悄悄与二嫂说:「孙老板让我去盛泽镇帮他织妆花纱呢,不是算工钱的,而是给我分成,只是爹娘不愿意让我去。其实我去了得了利,哪里能不帮着娘家呢?」 难得二嫂竟然连有多少利都没有问,便十分赞成,「你原来不就说还要回盛泽镇的吗?现在既然孙老板要你去织妆花纱,就赶紧去吧。爹娘那里我和你二哥帮忙说。」 云娘知道自己想对了办法,便又继续道:「我想家里现在用钱最多的地方就是三弟读书,我到了盛泽镇有了钱便将三弟买纸笔书籍的费用全包下来,也能给家里省一些。」 二嫂突然问:「那你到盛泽镇里住在哪里呢?」 云娘其实也在犹豫,「孙老板要我住在他家中,可是我却不愿意,他家的老板娘特别吝啬,一点也舍不得吃用,听说他们家每天只有两餐饭,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才能加个肉菜;性子又刁,一言不和便张嘴骂人。」 「那怎么行?云娘,你可别跟着他们家一起住。」二嫂道:「我和你二哥帮你租一处房子自己住,吃什么都方便。」 云娘看看二嫂,觉得自己以往恐怕错了,其实二嫂还是很关心自己的,便又道:「现在茵儿、薇儿和三弟妹都学会了织绸,家里这台织机每日都不得闲,我走了,她们三个轮流织倒更好了。」 「家里的事你也不必多管,有我们呢,」二嫂倒比云娘还急切,马上便起身道:「我去找你二哥商量,总能让你搬到盛泽镇住。」 不过二嫂答应得虽好,且她和二哥果真也一力帮云娘说话,但是杜老爹和杜老娘就是不肯松口,女儿虽然嫁过人,但现在正是青春年少,在家里住了几个月天天好汤好水地养着,正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一样,老人家怎么能放心她自己出去住? 杜家二老不说女儿,便将二儿子二媳妇骂个狗血喷头,「你们就知道钱,钻到了钱眼里出不来了!」又劝云娘,「别信他们的,谁还不知道这两个东西的德性,就是家里做生意都不敢给他们太多本钱!」 云娘见二哥二嫂因为自己挨了骂,十分过不去,只得好言好语地劝爹娘,「二哥二嫂也是为了我好,我去了定然无事的。」 正日日磨着,孙老板让人捎信来,说是诸家做不了织妆花纱的织机,只得到了府城去订,唯一能做的那家又说已经接一个订货的,总要再等几个月才能再接。云娘便松了一口气,唯独二嫂依旧着急,时常嘀咕道:「你就是先搬到盛泽镇里住下也好啊。」 云娘只当她急着自己去盛泽镇帮人织锦,反安慰她,「我在盛泽镇里给人家织锦,虽然每日都能得二三百的工钱,但其实比起织妆花纱还是差多了。现在正到了蚕月,家里忙得很,我便先帮家里再织一个月绸,这期间我们再一起劝爹娘。」 蚕月里的日子自不消说,家家户户闭门熬蚕,大哥大嫂整日在蚕房里盯着,茵儿薇儿采桑,云娘便与三弟妇轮流织锦,每人织六个时辰。杜老娘心疼女儿,骂了半晌拦住,她倒是不偏心,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儿媳妇更是自家的人,又对三媳妇道:「我们家可不是那等黑心肝把儿媳当牛马用的,你也一样,每人织两个时辰便歇着,再织两个时辰就停机。」 饶是这般,又因二哥二嫂亦在家中打点家事,并没有出门卖绸,三月里便攒了一大堆的绸。 到蚕月结束,又是一重喜悦,原来今年的蚕事格外的好,收的茧又大又厚,颜色也亮泽,云娘便与家里商量全部留下自家缫丝,「算着这些丝,刚好我们织到明年,既然如此,我们便自己缫丝织绸。」 杜家人已经尝到了织锦的好处,现在自然无不赞同,杜老爹便道:「都听云娘的。」 大嫂便笑道:「织绸我不行,可是缫丝却没什么难,往年家里也缫些丝的。」 二嫂也道:「我也一起做。」 云娘马上想起了姐姐,「不如问问大姐有没有空,来家里帮忙缫丝。」 杜老娘笑问:「缫丝也要给工钱的?」 「那是自然。」云娘笑答,「便是算上工钱也比在外面买比要便宜,这丝亮泽,织出的绸也好。而且我们自家种桑养蚕,再自家缫丝、织绸,这利可就比先前大多了。如此下来,家里的房舍便能早些盖好。」 杜老爹笑道:「若是有了银子,我便想在家里两旁各修一处同样的院子,等将来我和你娘老了,家里的三兄弟们就是分家也住在一处,我便再没有憾事了!」 云娘听了便笑,「原来爹早想到了这里,竟比我们心还要大呢。不过,只要我们肯用心织锦,再盖两个院子也用不了几年。」 杜老爹笑遂颜开,「云娘说的都对。」 从年初到现在,不过几个月,杜家的日子看得出蒸蒸向上,最根本的就是云娘回来的筹划,是以尽管杜三郎县试依旧没中,杜老爹也没有往年一般的愁眉苦脸,现在竟还能笑出来。 第三十章 云娘便趁机道:「爹,既然我说的都对,那你就让我去盛泽镇吧,没准儿过些天孙老板的织机就会到了。」 杜老爹终于有些松口了,「你若实在要去,那我亲自送你去,让孙老板在家里为你安排一个妥当的地方。」 虽然云娘一点也不想住到孙老板家里,可是只要能先去盛泽镇便好,正要点头,不料二哥却道:「住孙老板家里可不妥当,他家的老板娘不是个省事的,还不如我们在盛泽镇里为云娘租一处房舍呢。」 过了正月以后,二儿子和二媳妇不似以往一般整日向外跑,特别是蚕月,竟然在家里做了一个月的事,是以杜老爹对他难得地没开口便骂,只是斥道:「云娘一个女子,独自租一处房舍哪里能行?若是如此,你便让你媳妇陪着她一起在盛泽镇住吧。」 二嫂马上摇头道:「我可不敢。」 杜老爹便气道:「你既然不敢,却让云娘一个人去?」 二嫂赶紧解释,「我是害怕,云娘又不怕……」 云娘听了也觉得奇怪,「有什么我不怕你却怕的?二嫂的胆子不是比我大吗?」 「也没什么了,只是你二嫂并没有在盛泽镇住过,所以便有些怕,」二哥抢着答了,又狠狠瞪一眼二嫂道:「既然爹让你陪云娘去,你就去吧!」 「可是……」 「可是什么!等过些天云娘不用陪时你便回来不就行了吗!」 云娘看着二哥和二嫂,总觉得他们有什么瞒着大家的,但是一想,这两个人无非也就是想办法在自己身上多揩些油水,倒也没什么。现在自己织锦得的钱全归自己,好象是没有在郑家时管着家有钱,其实却正相反,用什么比那时还方便呢。拿出来些让他们占点便宜也不打紧。便笑道:「我们家这两个多月,已经积了一百匹绸了,不如让二哥送到孙老板的牙行,他已经答应按最高价收我们的绸,顺便让二哥帮我租处房舍,再收拾些时日,也正该织妆花纱了。」 是啊,家里又要卖绸了。这一次却与上次只有二十匹绸不一样了,而是整整一百匹绸。大家看着一匹匹的绸整齐地堆在木架子上,闪着柔和美丽的光泽,都说不出的满足,虽然只是最便宜的素绸,可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杜老爹不放心二儿子和二媳妇,亲自带着三个儿子加上二儿媳妇一同去了盛泽镇,回来时却只带回了杜大郎和杜三郎,将一大包银子拿了出来,又向云娘笑道:「孙老板还真客气,给我们最高价,又说云娘去了盛泽镇他一定照顾。后来我见他家的老板娘着实刻薄,心想云娘住孙家恐怕心里也不自在,便让二郎和媳妇留下给云娘另租房舍了。 没两天,二哥和二嫂喜气洋洋地回了杜家村,「云娘的房子租好了,又宽敞又明亮,还临着河,方便极了。」 云娘在盛泽镇住了五年,对那里自然熟悉,听了便道:「怎么租了临着河的房子,平白比别处贵上三成。」 「也不很贵,一个月只要一吊钱。」 云娘听了价钱,便知道不会是太好的位置,「是不是镇东边人家很少的那处?」 「不是,在镇西边,周围十分热闹。」 云娘见二哥始终不说出具体的地方,不禁急了,「那房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并没有毛病,什么都很好。」 杜老爹也听得不耐烦,「倒底是哪里?」 二哥赶紧答道:「就是,就是旁边有一家豆腐店的。」 「那个开豆腐店的就是邻村的陈大花,我听大家都叫她豆腐西施,」二嫂也赶紧道:「我想着你们原来也认识,现住在一处还能相互帮衬着些。」 杜老爹便扭了脸道:「我们杜家村的人跟陈家村的有什么可来往的?」 原来陈家村与杜家村世代争田,几代前都有血仇,后来官府调节后将田界重新定了,不许再械斗,两村的关系才缓和了,但也总有芥蒂,大人们从不说话,也教导家里的小孩子不在一起玩。是以杜老爹听了便不喜。 云娘其实最不喜欢豆腐西施,可是怕爹担心,便赶紧笑道:「现在我们都在镇上住着,早就没人提上几十上百年前的老事,已经正常往来了。」又转向二哥,「你早说是巡检司旁边我就知道了。」 二哥抹汗水,「对,对,是巡检司一旁,我先前没注意。」 「那么大个巡检司,你竟看不到?」云娘笑他,又道:「这个价格,一定是老杨家后院倒座的小屋子吧。」 「不是,是正房,就在豆腐店的西边。」 「离巡检司最近的那间?」 「是。」 云娘便不信了,「那处房子最好了,确实又宽敞又明亮,放织机再合适不过,先前是老杨家自己留着的,怎么如今也租了,且价格又这么便宜?」 「就是碰巧,我们去找房子,他家的儿子急着租出去回县城,我还了价就租下了。」 大家便都笑道:「原来是这样,倒是很巧。」 二嫂陪着笑又道:「我们帮你租房子,还遇到一件巧事,那个原先在郑家做事的荼蘼早被郑家赶回去了,听说云娘要回盛泽镇,便问要不要她帮工,我想着云娘用熟了的,就答应下来,而且她也肯晚上陪你住在那边,如此我便不必过去了。」 云娘想起了荼蘼,「我还欠她一支簪子呢!现在她要来却是正好。至于陪我倒是不用,盛泽镇里一向平安,且巡检司旁的房子,更是无事,爹娘你们就放心吧。」 二哥道:「我们这几日在盛泽镇里听说,那汤巡检是武探花出身,因他瞧着只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刚到盛泽镇时有大牙行的老板唆使泼皮在他回巡检司的路上想截住他,结果他一路连停都没停,但却将几个大汉都扔到了水里,从此后盛泽镇里再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惹事了。」 二嫂也道:「所以巡检司旁的房子,最是安稳。」 杜老爹和杜老娘果然便放了心,如此这般,谁能敢在巡检司旁生事?便笑道:「二郎最近越发地稳重了,事情也办得不错,二媳妇这次也出了不少力。」 没想到平时脸皮最厚又油滑的二哥和二嫂被杜老爹如此一赞,竟然都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红了脸,倒把大家都笑得不得了。 云娘便将家里的事情都一一料理清楚,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操心的,三弟妇织绸已经织得非常好,茵儿和薇儿也都是熟手,现在就连丝也不必去买,只用家里的,卖了绸便都是利,又有爹娘当家作主,大事儿自然都不错的。 雪娘收了信便过来,这季节正是农闲,她婆婆倒还高兴她回娘家省了一个人的饭食,只说秋收前回去即可。于是她带了几件衣服,说是要一直住到秋天,到了家里与大嫂二嫂日日缫丝,又与爹娘兄弟姐妹亲近。这次云娘走,正将小厦房完全让给她住。 到了盛泽镇,还没下船,云娘心里便生出了一股熟悉之感。虽然她不过在盛泽镇住了五年,并不及从小长大的杜家村时间长,可是她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到盛泽镇来,也宁愿一直住在盛泽镇。 第三十一章 踏上石矶,就见巡检司的大船正停在一旁,汤巡检穿着青色胸前绣着猛兽的官服从司内走出来下了石磴,云娘见他挂着腰刀,十分威严,赶紧行了一礼,让到一边等他先过去上船。 不料汤巡检竟然在她面前站了下来,「你过来了?」 「啊,是!」云娘本低着头,就见青袍下一双白底皂靴停在眼前,不由一怔,汤巡检最不爱与人搭讪的,镇上的人就没有不碰到他的冷脸的,就是自己先前在官织厂自己求他帮忙,他都没有答话,只是第二天便有人将她带到了织厂里面。现在他竟然与自己说话了?但又一想,以后毕竟是邻居了,自然不好见面不言语的,便抬头笑道:「还要汤巡检多照应呢。」 「应该的,」汤巡检点了点头道:「我今日傍晚就回来。」 云娘听了汤巡检的话竟不知如何回答,汤巡检还不是想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而且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但话总不能这样说,想了想只得又笑道:「河面虽然平静,但也要小心。」 「我知道了。」汤巡检脸上竟露出了些笑影,点头答应着才走了。 云娘瞪大眼睛瞧着汤巡检上了船,见那大船开走了,赶紧向身后的二嫂道:「人都说汤巡检最冷漠不近人情,先前我也那样想,现在看倒也不是。」而且刚才似乎还向自己笑了一笑呢,真是把她惊呆了。 却见二嫂出了一头的汗,便顾不上再说那些有的没的,赶紧道:「是不是二嫂拿的东西太沉,赶紧放下,让二哥来拿。」回头去看二哥,却没见到人,再看河岸两边也没有,原来还在船篷内坐着,便叫他,「二哥赶紧下船吧,这许多东西要你帮我们拿进去呢。」 二哥听了云娘叫自己,方慢慢走了出来,又挥着手道:「这天真热。」竟也是一头大汗。 云娘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奇道:「河上有风,我倒没觉得热,」平日她是最怕冷的,三九天里身上也不大出汗,见二嫂和二哥都一口咬定就是天热,只得道:「那便赶紧去那房子里歇一歇吧。」 三人拿了东西走上石阶,便看向巡检司旁,正是记忆中的一排青砖房,现在已经隔成数间,豆腐西施正坐在第二间门前,外面摆着豆腐摊子,见了云娘,大吃了一惊,目光直直地看过来。 若不是云娘出家门前特别打扮一番,穿着极体面的织锦衣服,定然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呢。又一想,自己与郑家的事,自然在盛泽镇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像她这般看自己的,也许还会遇到,也不足奇,略点了一点头,向二哥手里接了钥匙,上前打开大锁,进门四处查看。 二哥租的这处房舍果然极好,云娘先前就知道的,现在亲身进来再看越发满意,朝南两间明亮的正屋,一间放织机,一间住着再合适不过,后面又有两间北屋,正可以做厨房和仓房,屋子前门临江只用青砖砌了一个小小的门廊,出了后门却有一个竹篱隔起来的小院,正与巡检司的后院相通。 院子并不大,只有数丈见方,正中有一株形状如伞的海棠树,眼下花已经尽落,倒是挂着不少长圆形的幼果,树旁又有几株芭蕉,因昨日经了雨,叶子绿得发亮,其余一些青草野花倒是杂乱无章,想是并没有人打理,自生自长的。 二嫂指着竹篱后面一畦畦的青菜道:「云娘,你不如也在院子里种些菜,倒好看些。」 「那里是巡检司的后院,应该是汤巡检带着人种的,」云娘进了后院满心欢喜,只笑道:「杨家小院却是杨家老爷子自己打理的,讲的是格调。若是种了菜反倒糟蹋了这海棠和芭蕉,还是种花的好,方与院子里的景致合上了。」 又在心里盘算着种些什么好。 二哥便道:「云娘小时候就喜欢弄个花啊草啊的,有了这个院子还真好呢。」 「可不是,我们租了这处房子本就幸运,偏这个小院也在这房子的后面,又占了一层好处。你们看,旁边豆腐店后都盖了倒座房舍,再没有后院了。」云娘一直笑着,又指着树下,「天热时把竹榻放在这里,等织锦累了便到这里歇一歇,怎么样?」 二嫂便道:「果然好,就是去巡检司也方便。」 后院只隔着一道竹篱,倒像一家似的,云娘便告诉他们,「其实巡检司的房子正是老杨家正房,先前分出去卖了,所以才都连到了一处。只是官民有别,我们自不必与巡检司走得太密。」 虽如此说,但能有一处小院,在盛泽镇里都是不极不容易的。这几年镇上的房舍越发贵了起来,大家便将原来的院子都盖了房子,自家人住不了,租出去便是钱呢。且盛泽镇上外面来的人口越发多了起来,只要有房子,便不愁租的。 云娘嫁到郑家时,郑家也是有一处小院落的,后来织锦发了家,盖了二层的楼房,小院便不复存在了。 老杨家出租的这一排房子,后面也都将园子占了加盖了倒座儿。唯有巡检司这样的衙门却还白白空着那样大一个院落。再一想,汤巡检在里面种了菜,也不算是白白空着了,只是青菜又能值几个钱,反不如盖了房子租出去划算。 但是百姓可以如此,巡检司却是官府的地方,当然不能盖房出租了,想想汤巡检,每年不过十几俸禄银子,在物价颇贵的盛泽镇上住着,倒也只能种菜了。 云娘正在胡思乱想,二哥在一旁突然问道:「这处房子云娘可满意?将来不会怪二哥吧?」 云娘收回了思绪,笑道:「我怎么会怪二哥呢,这里再好不过了。」 正说着荼蘼到了,见了云娘便像乳燕归巢般地跑过来,直到她跟前才停下了脚,若不是她长得高大胖壮,便仿佛撒娇的小孩子一般,「娘子,你终于到了。」 云娘见了故人也是喜悦,「我回来了,这屋里一定是你每天都来擦拭吧,很干净呢。」 「是啊,二嫂说娘子让我回来,我高兴极了,天天都过来擦洗,就盼着娘子回来呢。」说着从怀里拿出钥匙,「二嫂给我的。」 荼蘼虽然没什么心计,可是只要交待明白了的事,从来做得都极认真,云娘便笑了,「钥匙你还留着,平日也要用的。屋里的东西我自收拾,你去老街酱菜馆买两个酱肘子、两只鸡、一斤蚕豆、一斤什锦菜,回来路上再打半斤酒,买两把青菜,到旁边的店里拿一块豆腐……」 二嫂知道云娘要留自己夫妻吃饭,又拦道:「买这许多东西做什么?哪里吃得完?」 「今天毕竟是第一次开火,不能简薄了,另一份是带回去给家里的,」云娘已经拿了钱给荼蘼,又让她背了一回,见没有遗漏方让她去了。 一时东西买回,再做了饭,大家吃过,云娘便道:「二哥二嫂不必担心我,早些回吧,家里如今事情也多。」 送走了二哥二嫂,云娘又吩咐荼蘼将园子里的杂草锄了,准备种花,自己净了头脸,换了一件雪青色的绸衣,挑了件银红色的褙子罩在外面,低头看了一看,不免觉得太过娇艳。又将褙子脱了重新拿了件石青色的比了一回,却实在太过沉闷,想一想自己又没犯了什么错,穿这一身过于老气的衣裳倒消了气焰,终于还是将银红的重新穿好,梳了头,插了支银钗,略擦了点粉,又在胭脂纸上抿了一下,照照镜子出门了。 第三十二章 先去了孙老板的牙行,见他正在与人商量价钱,便悄悄地在一旁站了。孙老板眼观六路,却早已经看到了,便让伙计招呼那客人,过来让坐,又催着伙伴送茶,又笑问:「你这次来盛泽镇是长住了吧?」 云娘接了茶笑,「正是呢。」 孙老板自是高兴,只有云娘来了,妆花纱才能有着落,京城那边是有一匹要一匹的,价钱也好说,却又愁道:「织机那边的匠人又被官织厂征了去,我正找官织厂的人,看能不能弄一台旧织机。」 云娘点头,妆花机本就少有,民间想买亦难,郑家的那台正是官织厂不要的旧机,拿回来请人修了用的,不过那时大家还不知道什么是妆花纱呢,便没有人抢,让她捡了一个大便宜,现在就难说了,只道:「那就要看运气了。」 孙老板叹了一声气,果然也说:「我想着郑家的妆花纱机闲着,便想连织机上的纱也转手过来,可是他家却不肯呢。」 关于郑家的事,云娘不置可否,只道:「我想着我既然来了,也不能闲着,便想在妆花机买回前先找一家织锦。」 孙老板便笑道:「我家里正有十几台提花机呢……」 正说着,老板娘也出来了,见了云娘虽然脸上堆着笑,但一双眼睛便像锥子般地往云娘身上盯,云娘这时又后悔不该穿了银红的褙子了,孙家老板娘一向是谁都疑心的,自己现在又和离了,她定是多想了。 这样的人怎么也不能整日在一起相处,云娘想着,却客气地站起来打了招呼,又笑道上:「我打算先去丁寡妇家织锦,离我住处近,总要方便一些。」 老板娘听了便露了喜色,可转眼又觉得肉疼,谁雇了云娘织锦定是赚的,只是又怕自家老头子看上云娘,毕竟云娘正当青春年少,从郑家出来些日子竟然越发出挑了,而自家老头子又是有财的,在盛泽镇里都要数第一,十分地为难,竟然踌躇起来。 云娘见状,更是道:「妆花机买来后要放在我住的地方才方便。」 孙老板两边瞧瞧,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则云娘不愿意与自家婆娘在一处,一则是与织机住在一处,随时可以织锦,只得道:「也好,」又问:「可用我去找丁寡妇说一说情?」 「不必了,我原也认得丁寡妇,一会就去。」云娘把事情说清了便告辞而去,回来果然去了丁寡妇家。 丁寡妇在盛泽镇是也是大大有名,中年丧夫,只靠着家里的一台织机,还了丈夫生病时欠下的债,养活了一大群儿女,竟把日子过越发红火。 这些年她的儿女们大了,娶进门的儿媳必是要会织锦的,女儿也概不外嫁,皆招会织锦的女婿上门,虽然免不了会有些微词,说她未免太过厉害,可丁家的日子确实越过越兴旺,现在竟置下了三十多台织机,每日都要雇工织锦。 云娘之所以选中于寡妇家,是因为于寡妇虽然严厉,但却极公正,对儿女与织工皆是一样,她只喜欢织锦织得好的人,也肯出大价钱雇好织工。 果然丁寡妇见云娘来,连她与郑家的事问都不问,立即答应每天三百五十的工钱,说好了第二天便上工。 云娘满意而归,沿着河边走回家,暮春的阳光已经很强烈了,可河面上吹过来的风却带着丝丝凉爽的水气,吹在身上十分适意。沿街房屋里传出的织机声,行人们的说话声,划船小贩的叫卖声都混杂在一起,都那样的熟悉。 路上遇到认识的人,停下说几句话,虽然免不了要提到郑家,可是却没有一心打听闲事的,只劝慰她几句便罢了。说到底,大家都忙着,哪里有心思关切别人的事,且盛泽镇里的人果然大都觉得郑家未免过了,而自己并无大错。 云娘自到了盛泽镇,虽离开了亲人,心里却越发轻松。 进了家门,又先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却见正屋地上放着一个大水盆,里面游着两条红鳍大鲤鱼,尾巴打着盆沿,溅起水珠,将周围的地上俱淋湿了,荼蘼听了声音扎着两只泥手出来道:「这是阿虎送来的。」 「阿虎?」 荼蘼自然地道:「阿虎是汤巡检的随从啊,他说汤巡检让送来的。」 「噢。」云娘应了一声,江南旧俗,来了新邻居,家里都要送礼的,小时候在杜家村爹娘都说过的,只不过盛泽镇里大家并不讲究这些了,没想到汤巡检竟是很重视礼节的人。云娘便一面换了家常衫子一面道:「荼蘼,晚上便将这鱼烹了,调料我来放。」 盛泽河里最出名的鱼便是红鳍鲤鱼,味道极鲜美。因大家都喜欢吃,这两年鱼便少了,特别是这般的大鱼更不易得,云娘好久没见过这样大的两条红鳍鲤鱼了,自然不能辜负了这鱼,定要做好。 荼蘼听有鱼吃便高兴,洗了手来杀鱼,又道:「娘子,我们只杀一条吧,另一条养在水缸里,过两天再吃。」 「你倒也晓得过日子,」云娘笑道:「但这两条鱼今天还是要都烹了,送回去一条才是礼数。」又叫荼蘼,「赶紧去买些香葱和香芫,一会儿要用。」 荼蘼便道:「巡检司的后院里种了不少,我去摘些。」 云娘今天也见到巡检司后面的院子,好大的一片,整齐地分种了各类菜蔬。正是汤巡检来到盛泽镇后种下的,故也有人叫他汤种菜,只是他种菜大家看不到,不如他日日到豆腐西施的摊子上吃豆腐有名,所以汤豆腐的绰号最响亮。 「那是别人家的,我们可不能随便摘,仔细汤巡检瞧了生气。」云娘赶紧拦着,又拿了几个钱给荼蘼,「一把菜也没几个钱。」 「阿虎刚说我可以随便摘。」荼蘼便笑道:「又不要钱,我们为什么要买。」说着从后门出去了。 云娘一想那一大片的菜,想来汤巡检也吃不了,他亦不能拿出去卖,又有阿虎的话,便也不管了。 烹了鱼,突然想到刚见面时汤巡检告诉自己他傍晚回来,云娘怀疑他是想告诉自己什么时候把鱼送去最合适,便果真看着天色让荼蘼在门前瞧着,一见汤巡检回来,便将那条最大的鱼盛了,放在最好的一只盖碗里,上面又撒上切得细细的香葱和香芫,让荼蘼立时送去。 荼蘼送了鱼飞奔回来,「这么香的鱼,我们也赶紧吃晚饭吧。」说着将两人的饭摆好,等着云娘先坐了,自己也捧了碗吃。虽然中午吃得就好,但是晚上这鱼鲜美非常,也是下饭。 门吱地一声开了, 「真香啊!」说着露出了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原来又是豆腐西施的儿子曲小郎,中午时他便闻着香味过来,云娘给他拿了两片肘子肉走了,晚上竟然又来了。 云娘没孩子,可最喜欢孩子,虽然与豆腐西施不睦,却做不出对孩子冷脸的事,见曲小郎正咽着口水,便让他坐在一旁,叫荼蘼添了一只碗,夹了一块没刺的鱼腹肉给他吃。 曲小郎几口吃了,便又望着云娘,云娘便道:「既然如此,你就在我这里将晚饭正经吃了吧。」给他添了饭,再夹鱼肉,另盛了半碗汤。 第三十三章 荼蘼也是喜欢孩子的,曲小郎便在两个女子的照料下吃了一大碗饭,喝了半碗汤,又吃了少半条鱼,依旧瞧着桌上的鱼看。 云娘便道:「这样大的鱼我们也吃不完,可也不能让你再吃了,小心积了食,你娘来找我。」 正说着,就听豆腐西施叫着「小郎,小郎,」走了进来,见儿子面前摆着空碗便不好意思地道:「刚才买豆腐的人多,我一时没顾上他,倒跑到你这里来蹭吃蹭喝了。」 「小孩子不都这样,」云娘起身笑道:「只是我又怕他吃撑了不好,他若喜欢,这鱼你便拿着给他明天再吃。」 自从上一次因为郑源的事吵了一架,云娘和豆腐西施还是第一次说话。细想起来,当初还是自己太毛糙了,无论谁说郑源不好,都只当居心不良,现在郑源的事发了,倒教自己没脸。可是云娘说不出歉意的话,心里虽不自在,但是口中却只如与寻常人闲话一般。 豆腐西施因儿子吃了白食,倒要热情得多,「已经吃了这许多,哪里还好再拿呢。」又道:「既然是邻居,你们以后吃豆腐只管过去拿,自己家里做的也不费什么。」 云娘自然不会白拿人家的豆腐,豆腐西施正靠卖豆腐生活呢,只随口应了,看着豆腐西施带着儿子出了门,暗自一笑,断没想到自己还有与豆腐西施好好说话的时候。 荼蘼也问:「我以为娘子最恨她呢,所以我平日也不理她。可娘子怎么又跟她说笑?」 「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今后是邻居,就像邻居一般地相处吧。」云娘摇头,心里又想,你不知道我们其实是老相识呢。 杜陈两村的血仇虽然在云娘祖父这辈就中止了,可是两村人还一直老死不相往来,可因为住得近,又鸡犬之声相闻,彼此有什么事相互盯着、比着。 豆腐西施,也就是陈大花是陈家村村长的大女儿,与云娘一般大小,极小时不懂得世仇的意思,还曾经在一起玩过。后来懂了便不来往,再后来知对方是各自村子里最出色的女孩,便暗地里比着穿着打扮、言行及做事了。 到了说亲的时候,云娘是先订亲的,郑家求亲求得紧,又将聘礼早早下了。陈大花要晚上大半年,也是订到了盛泽镇,夫家姓曲,是盛泽镇的富户,要比郑家富裕得多。 陈大花选了曲家,云娘总疑心她是要与自己攀比才如此的,因为曲家虽然富裕,但陈大花嫁的却是填房生的小儿子。不是说填房不好,但毕竟要比正妻低上一头,且曲家先前正房又是养下三个儿子,又待大儿子二十岁时才去的,那填房生的小儿子却比长兄小二十几岁,又养得太娇,只是靠曲家老爷子过活。陈大花成亲时,曲家老爷子已经六十多了,还能照应他们几年? 事情也正按云娘想过的走,陈大花订亲虽晚,成亲却要比云娘早上一年多,最初倒过了两年好日子,又生了儿子。可是,曲家老爷子一离世,曲家便分家,上头的三个哥哥早把持着家里的生意,只分给小弟弟一点财产,而陈大花的婆婆和丈夫又都是享受惯了的,家产很快就耗尽了。 到了这个时候,陈大花的丈夫依旧不思出门挣钱,却被人骗了拿着家里房契地契进了赌场,想赌一赌运气。其实哪里有运气可赌?十赌九输,他果然输个精光,再后来就是一气之下病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伤心,接着曲家婆婆也过世了。丧事办完,家财用尽,只剩得陈大花带着儿子光着身子被赌场赶出家门。 说起陈大花后来的事,云娘也有几分佩服,陈家原是做豆腐的,陈大花在娘家也极能干,所以尽懂如何做豆腐,背着儿子从娘家借了豆子,做成豆腐、豆花、豆皮在镇上卖,不但养活了自己和儿子,且又发誓要送儿子进了学堂读书,将来光宗耀祖。 这些事情原来盛泽镇的人大都知道,但近几年镇上外面来的人越发的多,很多人便不知道曲家的事了。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大花便不叫陈大花了,人们只叫她豆腐西施,甚至也就忘记了她姓陈。 云娘一向看不惯陈大花的,因她虽然能干,却目光短浅,急于求利又不择手段。 陈大花长得好,当年与云娘不相上下,且她日日做豆腐,大约那豆腐里也有什么东西养人,越发白皙起来,在盛泽镇的寡妇中也要排得上第一,便引得不少狂蜂浪蝶。 寻常百姓人家,自比不得那些诰命夫人,二嫁算不得什么,就是三嫁的也不少见,且豆腐西施又年轻又美貌,再寻一个殷实人家嫁了并不是难事。可豆腐西施却偏左挑又拣,嫌这家家底太薄,又嫌那家男子年纪太大,就蹉跎下来。她就不曾想想,毕竟是二婚,哪里能挑得那样称心如意的! 这原也不要紧,可是豆腐西施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些许小利招惹有家室的男子,结果被人家正房太太拉到大街上打,名声便彻底坏了,再没有像样的人家要她,且镇上不三不四的人更是喜欢流连她的豆腐摊子,豆腐西施的名也就传得越发响了。 就是到了此时,陈大花也没有悔改的心思,倒是越发把她的豆腐摊子变成了盛泽镇上说下流话、传递流言蜚语的地方,借此将生意做得更兴旺。 后来她有攀附汤巡检的心思后,搬到了巡检司旁才收敛了些。 云娘平日并不与她说话的,再没想到今日竟成了邻居,将来还要日日相处,一时倒觉得实在有些奇妙。 荼蘼原是无心的人,哪里会知道云娘想什么,收拾了碗筷,又给云娘备了水便道:「娘子,还有事吗?我家去了。」 云娘一怔,「不是说你也在这里住着吗?」 「娘子,你让我过来陪你住?」荼蘼眼睛亮闪闪的,「那太好了,我这就家去取了铺盖过来!」 出了这样的岔头,云娘不知是二嫂没有说清还是荼蘼没听懂,于是她便道:「你搬过来总要你爹娘答应的,不如明日我去向你爹娘说了再搬吧。」 「不用不用,我爹娘总说我是卖不出去的赔钱货,恨不得我离了他们的眼,我要搬来他们定是愿意的!」 云娘平日总要多心疼荼蘼几分,就是因为荼蘼着实是个可怜的孩子,明明一般亲生的爹娘,只因为她丑了些傻了些便如此嫌弃。见她顺溜地将爹娘平日骂她的话说出来,亦不甚伤心,知是被骂得多,已经不在意了,想想道:「我陪你家去取铺盖吧。」 云娘重新换了衣服,与荼蘼锁了门,从巡检司门前经过,就见巡检司的侧门开着,一个彪形大汉正在门前站着,荼蘼便指了他告诉云娘,「这个就是阿虎。」阿虎见荼蘼指着自己,便上前问道:「你们来了?我引你们进去见大人。」 云娘见误会了,便赶紧摆手,「我们哪里敢打扰大人?至于那只盖碗,明天让荼蘼去取好了。」 荼蘼显然与阿虎要熟悉得多,便笑问:「那鱼可好吃?」 「好吃,好吃,」阿虎点头,「只是巡检一个人全吃了,只给我剩下鱼头,我只尝到了味,没吃着肉。」 明明那样大的一条鱼,竟然一个人全吃光了,云娘觉得很好笑,却又不能笑,只得快步走到了前面,就听荼蘼在后面说:「以后再有鱼拿来我给你做。」 第三十四章 荼蘼这样的话一定会被人误会,云娘只得停下叫她过来,「我们快走吧,等一下太晚了。」 到了荼蘼家中,倒是很容易,荼蘼的父母见是云娘亲自过来,知她是个妥当的,且又能将这个白吃的女儿甩出去,立即允了,荼蘼便收拾了铺盖抱在怀里跟着云娘回来,因织机还没来,两间向南的房子一人一间住着,把荼蘼高兴得在竹榻上打了个滚,「我第一次住这么大的屋子呢!」 毕竟是第一次搬出来自己住,虽有荼蘼,云娘心里也依旧有些怕怕的,便亲自去闩门,却从门缝见有人影在门前晃动,心里一惊,打开门一看,却是豆腐西施,刚要问话,却被她反问道:「刚出去了?」 云娘心里不大自在,却不说说别的,只好点头,「要不进来坐一会儿?」 「不了,儿子刚睡了,我出来吹吹风,也要回去了。」 云娘便关了门,将门闩严,方回了屋子。 第二天一大早,云娘便听到门前人声嗡嗡,一会儿变得更加嘈杂起来,她一向早起织锦的,倒还不怎么样,起来穿好了衣服,却见荼蘼打着哈欠揉着眼睛道:「我还没睡醒呢。」 云娘便道:「我今天要去丁家织锦呢,赶紧起来熬粥,再打两个糖水蛋我们一人一个。」 荼蘼立即精神了,「我们一人一个糖水蛋?」 「以后我们每日早上都吃一个蛋,最是养人呢,我回杜家村这一个月便这样养起来的,」云娘笑道上:「我从家里带了酒曲,你白天去买糯米、红枣、枸杞,我们自己做了酒酿,等好了煮蛋比糖水蛋好吃。」 听了这些,荼蘼的口水便流了下来,「我白天就去买来。」 云娘配着蛋喝了粥,她一向喜欢清淡,连昨天的鱼肉也不肯再吃,只道:「昨天吃太油了,中午我只想吃青菜。」 「巡检司后院有很多种呢,娘子想吃什么?」 云娘拿出钱给荼蘼,「昨日是一时情急,摘就摘些,并不要紧。今天不要再去了,毕竟是别人家的。」 荼蘼答应着接了钱。 云娘便换了绿色长裙,鹅黄窄袖小袄,又用一块石青帕子包了头,一身利落地出了门。 虽然已经知道豆腐店门前人多,开门一看,却还是吃了一惊,陈大花在自家门前和她家的门前共摆了七八张桌子,每张桌子又有四张条凳,自己出去便要从桌子间穿出,无怪声音如此大。而陈大花正盛豆花、端豆花、收钱……忙得脚不沾地,口中还不住地「你这冤家还知道来?」「好久不见哪!」「哥你慢走,明早还过来呀!」地打着招呼,语气间十分亲昵,而那些人也不住地与她调笑。 云娘正踌躇间,陈大花却看到了她,百忙间也不忘笑问:「云娘,这一大早的,去哪里呀?」 云娘本想悄悄出去的,可如今的情形,自然不可能了,且豆腐西施这一问,更将不少目光吸引过来,那些男子火辣辣地瞧着她,又有将手脚伸出来的挡着路的,只几张桌子的距离,却过得格外艰难。 而豆腐西施,正满眼戏谑之意地看着自己,仿佛自己窘迫便顺了她的意一般。 云娘果真十分窘迫,偏又不好说什么,又想此时如果不说话,反容易被误会,还是道:「我去丁家织锦。」 豆腐西施便笑问:「你果然为了织锦才回盛泽镇了?」 这话问得奇怪,云娘非常不快,自己当然为了织锦才回来,但又不是非要告诉你才行!也不再理她,又向前走。 却听后面有人笑问:「云娘,你什么时候搬到这里了?」 「云娘,你一个独身女子不容易,有什么事情便喊哥帮忙。」 「云娘,郑源那小子不地道,不如哥哥替你出气?」 云娘越发气了,只是也知道自己与这些人争吵总要吃亏的,只得越发走得急了。又想,若不是这处房舍处处满意,还真应该搬离了呢。毕竟早上在外面吃豆花的多是些没家无业的闲汉,着实讨厌。 且陈大花这般为的又是什么呢,她难道恨自己? 云娘思忖着已经走到了巡检司门前,又正遇见汤巡检穿着一身浅色布袍子便服走出来,身后跟着短打扮的阿虎,立即觉得身后的吵嚷声都轻了下去,知大家都怕汤巡抚,脚步未停地福了一福。 不料这时汤巡检却道:「你有什么事只管与我说。」 云娘正垂头走路,就看着他身上布袍洗得发白,却连褶皱都没有一个,穿了一双千层底的黑便鞋,亦非常干净,踩在青石板上似乎一尘不染,正如眼前的男子品性高洁如雪,想当初自己想学织妆花纱,向他求了情,他便一声不响地让人把自己带进了织纱间,后来郑源送了礼物了不肯收,现在知自己落魄了,特别在众人面前如此说话,尽是维护之意,自己真是受之有愧。 可云娘尽管感激不已,可她一贯要强,却不愿将自己如此难堪的情形被他看到,更不肯再受他的恩惠,只低声道:「没事的。」说着便不抬头地走了。 一头走又一头想着汤豆腐的绰号,知道他一早定是去吃豆花的,也不知豆腐西施会不会向他调笑,却突然好奇豆腐西施招呼时汤巡检会如何,可终于忍住没回去看。 三步并做五步地进了丁家,果然是第一个来的,丁寡妇将她引到一架新提花织机上便站在一旁,云娘只要上了织机,心便静了下来,拿起梭子引着丝线轻快地织了起来,一会儿已经将早上的事情统统放在一边。 中午回去时,便见卖豆花的桌子都收了,只留下一个卖豆腐的摊子,虽时有人来人往,但比一早上要轻省很多,陈大花已经坐在摊子后面,曲小郎正在她身旁玩。 云娘见陈大花的摊子比昨日自己初到时向自家移了几尺,已经快挡到自己家门了,真是欺负人欺负到头上来了。 云娘就是再好性儿,这样事的也不能忍,便走上前,含着笑道:「大花,你的摊子过了我家的门廊,挪回去吧。对了,还有,明早摆桌子时不要再摆我家门前。」 「哎呦,你回来了,」陈大花虽然笑着招呼了,却不起身,只疲惫地一笑,「云娘,临河人多路窄,我每日都如此摆的。」 「先前我不在这里也不管,可是现在我住这里,你就不要摆我门前了。」 「云娘,我寡妇失业地不容易,就靠着卖豆腐养儿子呢。」 云娘既然开口了,便是想好了的,也会一直坚持,收了笑容道:「大花,我知你不容易,可是再不容易也不能摆我家门前挡着我的路。」 陈大花站起了身,沉下脸高声道:「这临河的路边,哪里是你家的,哪里是我家的,哪里宽敞我就摆哪里,你欺负人不能这样欺负!」她的声音变得越来高越尖,河边时常有人经过,又有买豆腐的人,都看了过来。 云娘却不怕她,陈大花若要翻脸,大家便都翻脸,况且她又没什么错,也不嚷也不骂,只平静地道:「你若不挪回去,我便将你的豆腐摊子掀了!」 荼蘼听了声音早出来了,便也帮着云娘道:「我们家门前你凭什么占了!吵得人一早上睡不着觉,巡检司门前最宽敞,你怎么不去那里摆摊子呢!」 第三十五章 便有人打趣,「巡检司门前是好,豆腐西施也想去的啊!」 「只是人家汤巡检……」那人说了一半,便如被捏住了脖子一般地停住了。 云娘暗地里怪荼蘼无心,两家吵架扯上巡检司做什么。 回头见汤巡检正从河边走过来,远远地看着这边,原来纷杂的声音都静了下去,刚聚起来看热闹的人也都慢慢散了。云娘不想等着他过来看笑话,只向陈大花道:「我一会出来再看,若是你不挪回去,我就掀摊子。」拉了荼蘼回去,将门关得紧紧的。 下午出去时,云娘见陈大花果然将摊子向陈家挪回数尺,正将自家门前全让了出来,心里只是冷笑,就像陈大花这样的人,如果一味忍让,只能被欺负。明明她自家门前的地方够大,硬是挡住自己的路,这番受了气忍着,下一次还不知会再生什么妖蛾子呢。 现在自己一人在盛泽镇住,若是立不起来,还不如就在郑家受气! 云娘便昂着头出去,看也不看陈大花。这样的人,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也没什么!却又遇见汤巡检出门,见了她气势汹汹的样子竟然笑了,倒把云娘臊得脸一红,礼也不行就扭头走了。 待晚上,云娘一到家,荼蘼便得意地告诉她,「娘子走了之后,豆腐西施就哭了。」 「她哭什么?我又没打她,又没骂她,只让她别占我们家门前。」 「我也不知道,她什么也没再说,就是哭了,呜呜咽咽的,好不伤心,而且还哭了好久,又有许多人围着问呢。」 「我们问心无愧,她愿意哭就哭吧。」云娘说着,将丁寡妇给的工钱拿了出来,她家是一天一结的,便也顺便向荼蘼说了工钱的事,「还是与先前一般,一天五十钱,这是昨天和今天的,以后我也按天给你。」 荼蘼要接,又收回了手,「娘子,你走了后郑家就每天给我三十钱了,后来又不要我了,若不是你回来,我一文钱都没有呢,以后只给我三十钱就行了。」 云娘将一百钱塞给她,「收着吧,我还欠你一支银簪子呢,等过些日子再给你买。」现在家里虽然没有许多事要荼蘼做,但是她能来陪着自己,其实倒是帮自己更大的忙呢。 荼蘼接了,只道:「银簪子我并不要了,我只想跟着娘子不挨骂,能吃饱就行了。」但得了钱还是开心,仔细地一个个数了串起来,收入荷包,然后藏到铺盖底下,却又重新倒出来数了一回分做了两堆,笑道:「娘子,我只对爹娘说每天还是三十个钱,其余的都留下攒着当嫁妆。」 云娘便也笑了, 「经了些事也好,荼蘼长大了呢。」 荼蘼便也笑,又从袖子里摸出云娘早上给她的几个钱,「我本要买菜,可是遇到了阿虎,他一定拦着,又说园子里的菜那样多,让我们只管随意摘。」 云娘想了想,也是这样,如果硬是要去买菜,似乎反倒与阿虎生分似的,便也就点头接了回来,却告诉荼蘼,「平日有些眼色,巡检司里要是有什么事,我们能帮的也一定要帮。」 「我知道的,就让阿虎告诉我。」 云娘白日里要去织锦,并没有太多时间管家中的事,所以也就罢了。 至于在别人家织锦,总不如在自家适意,可云娘却是要强的,因她拿的工钱最多,自然要对得起这钱,织锦十分用心。每日去的早,走的又晚,又与丁家的女眷在一处。 这一天中午云娘吃午饭回来,却与一个织工一同进丁家大门。原来最早的时候,织锦都是各家女子的事,但是织锦的利大了起来,特别是有了织厂后,便有许多男子也开始织锦,甚至有些大的织场只要男子不要女子,男子织锦也越发多了起来。 丁家因家里便有女子织锦,所以是男女分开成两处织房,云娘能来也是看好这一点。因此云娘虽然到了丁家也有几日了,但与织工很少见面,并不熟悉,便点一点头过去,可却被那织工叫住了道:「豆腐西施十分不容易,只借用你家门前一些空地,你便将她骂得没法子做生意了,是不是太过?我便帮她求个情吧,请你大人大量,莫要再计较。」 云娘不想能听到这话,似乎她有多不近人情,方才醒悟原来那天陈大花哭了半日,早已经将事情传了出去,恐怕盛泽镇上人人都知道了呢。 她自然知道自己才是占了理的一方,又气恼陈大花的无耻,可却不不屑与此人多话解释,只是紫胀了脸道:「我就是不喜欢与人方便。」转身进了织房,又听外面那个织工又说:「自己不用的地方,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又何苦呢?」只咬着牙不响,手中理着线忙个不停。 丁家的一个女儿看不过了,便隔着窗子道:「明明是云娘家的门前,豆腐西施占了倒有理了?我看她就是装可怜,引你们这些人帮她说话!」 外面便回道:「我们不过是路见不平说上一句罢了,又算什么!」 又有一个来织锦的妇人笑道:「先前豆腐西施的豆子都有人帮着磨呢,现在要钓汤豆腐这条大鱼便不用你们了,你一定也半夜里去推过磨吧,在我们面前装什么侠客欺负云娘,也不知道豆腐西施领不领情!」 云娘不意他们竟然吵了起来,便起身相劝,「两位姐姐,算了,已经过去了。」 没想到屋子里的女子们便都道:「豆腐西施一惯这样勾引男人,我们亦不是为了你才说话的。」 「是啊,大姐家的男子就半夜里去帮过豆腐西施,后来打了几次架才好了。」 云娘先前也知道豆腐西施名声不好,但现在才知道她在许多男子眼中很可怜,却在女眷们的心中坏到了极点。 大家在一起议论半晌,由云娘与豆腐西施的冲突开始,说到了豆腐西施的往事,后来竟又议论起男人的可恶,便说到了汤巡检,「豆腐西施搬地去好几个月了,可将汤巡检勾到了手没有?」 有人便问云娘,「你现在住在巡检司旁,曾见他们来往?」 云娘赶紧摇头,「我才搬过去,且我和荼蘼两个到了晚上便关门睡了,哪里会看别人。」 「我还记得豆腐西施在大家面前说整个盛泽镇的男子,没有一个比得了汤巡检呢,又常说汤巡检只爱吃她家的豆腐。样子十分得意,似乎……」 一语未竟,丁寡妇突然走了进来,大声喝斥道:「你们可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豆腐不豆腐的又关我们何事,还不赶紧织锦!」 大家赶紧各自埋头织锦,唯有丁寡妇的小女儿轻声嘀咕了一句,「我们本就没闲着,织锦又不用嘴。」 丁寡妇立即暴怒了,「织锦用的是心!你一直说话,哪里能织得好!看看你织的,再看看云娘织的!」又踱到云娘面前,看了一会儿温声道:「你与荼蘼两个单独住,每日门户要严些,别让人说出闲话来。」 虽然知道丁寡妇不是在说自己,但云娘不免心里也惴惴不安,见她对自己说话语气还好,赶紧点头,「我知道的。」 丁寡妇方走了。 云娘织了一阵子锦,起身吃茶,便又想起了陈大花。大家吵过便都算了,不可能真气,唯有她亲身经历,不快很难一下子消去。 第三十六章 陈大花勾引别人也好,想嫁到汤家也好,都与她无关,可是她为什么无事生非,占自己门前呢? 因为先前两村的仇恨?这么多年了应该不会,而自己亦没有别的事情得罪过她。那么还是因为郑源与她吵了一架,但当时自己虽然毛躁了,但豆腐西施说别人坏话也一样是错的。自己才住过去一两日,再没有得罪她的,每有好吃的都还给了曲小郎,还能为了什么? 想了一会儿也没有头绪,又重新回来织锦。心里有事,手下的力气便没用好,「嘣」地一声,一根丝断了,云娘赶紧重新接好,将心思也收了回来,管别人怎么样,自己只要觉得没错就行了。 到了傍晚,大家纷纷散去,云娘因手中的这匹锦只差一点全部织好,便多留了半个多时辰,织毕停机时就见丁寡妇站在一旁笑道:「就在家里吃了晚饭再走吧。」 云娘摇头,「荼蘼已经做好了,改日吧。」起身要走。 丁寡妇便笑道:「这般晚了,我陪你回去,再顺路去豆腐西施家买几块豆腐晚上吃。」 云娘听她如此说,心里暗笑,原来丁家晚饭还没得呢,留自己也是虚留。 但她亦知,这些从苦日子拼起来的人过日子多是极简省,丁寡妇已经是好的了,给自己的工钱并不尅扣,对织工也算客气,比起孙老板娘不让伙计吃饱饭的要强得多。 豆腐西施做豆腐是家传的,味道确实不错,即使云娘讨厌她也要承认,且今天刚又发生了事情,也不知丁寡妇果真是为了买豆腐还有别的意思,一路上便只听丁寡妇说话。 几句闲话后,丁寡妇果然便笑道:「你与她不同,她就想嫁也很难嫁了,以后不要与她搅在一起。」 云娘一笑道:「从那天吵了一架之后,话都不说了,更不用说搅到一起了。」 「虽然吵架你没吃亏,但是打老鼠却要防着伤了玉瓶,她就是老鼠,什么都不怕,你却是玉瓶,不值当的。」丁寡妇又问:「你怎地在她旁边租了房?」 「我哥哥来租的房子,他并不是盛泽镇的人,哪里知道这些事?况且这处房舍也极好,又宽敞又明亮,特别适合放织机织锦。」 云娘到丁家织锦时并没有瞒着丁寡妇要与孙老板合伙买织机织妆花纱的事,又说明只要织机买来,便会从丁家辞工,是以丁寡妇亦道:「也是,而且已经交了一年的租金,总不能白扔了。」 又告诉云娘,「若是想好自己一个人过了,就在兄弟姐妹家中挑一个好孩子过继了来,认真教养,虽然要苦上几年,但熬过去就好了。」 未等云娘回答,便又道:「不过,你还年轻,若有合适的再嫁倒更好,少年夫妻老来伴,到我这个年纪便觉得孤单得紧了。」 先前每有说亲的,云娘听了都恼,但现在却知丁寡妇是肺腑之言,反而十分感谢,「这些日子也有人与我说过,只是事发突然,又不到半年时间,想起先前的事我还糊涂着呢,心里便十分不愿意。」 「这都不急,你正要好好想通透了再说呢,」丁寡妇正说着,便指着前面,「荼蘼在外面等你。」 云娘抬头果见荼蘼站在门前焦急地张望着,见了她便赶紧迎上来道:「郑家来人了,正在屋中等着娘子。」 云娘心里原有气,推开不知所措的荼蘼道:「我去赶他们走。」 原来郑源与采玉正坐在屋中,皆遍体绫罗,插金戴银的富贵装扮,见了云娘青帕包头,窄袖小袄,采玉便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云娘,听说你在丁家帮忙织锦?」 云娘见郑源亦满脸嘲笑之色,便道:「若你们就是来笑我的,现在已经笑过了,就请回吧。」 「我们哪里敢来笑姐姐的呢?」采玉一面说着一面又笑,半晌方道:「姐姐既然给丁家织锦,为什么不能去郑家呢?我们给的工钱会更多啊!」 云娘就是先前有些气,现在也不气了,指着门外道:「我早就说过不为郑家织锦了,你们走!」 郑源便收了笑意,「云娘,我们果真是请你去织锦的,每日五百钱,如何?」 云娘也气笑了,「你就是抬一座金山来,我亦不给你家织。」 不想丁寡妇却疾步走了进来,批面给郑源一巴掌,又揪了采玉的头发打,大口地啐她,「不要脸的,竟然到老娘手里来抢人,好让你们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老太太又打又骂又啐,郑源和采玉两个立不住脚,一步步退到门前,又见外面已经有人围上来看热闹,便跑了出去。 云娘见丁寡妇几下便将两个贱人打跑,心里暗自赞叹,无怪她一个寡妇能立起庞大的家业,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年过半百的人了,以一敌二稳占上锋。一时又想到豆腐西施,能屈能伸,明明她暗地里使坏,却见压不住自己立时缩了回去,反让不少人都觉得自己欺负孤儿寡母,对她同情不已。 其实这两个人都值得自己学一学呢。 见丁寡妇还立在门前向郑源和采玉的背影骂着,将有的没的恶事都安到了他们头上,「公的坏得头上流脓脚底长疮,母的偷汉子养小白脸,就是生了儿子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野种呢!」言语十分粗俗不堪,云娘只得将她拉了回来,倒是费了不少力气,进屋让道:「吃杯茶吧。」 「也好,骂得口都干了。」 云娘赶紧端了水上来,「这不是寻常吃的茶,是我们在竹林里采的嫩竹叶尖,最是润喉。」 丁寡妇喝了便叫好,「这味道比茶水轻,我倒是喜欢。」 云娘便笑道:「您老若喜欢,便包一包带着。」 「那怎么好,又吃又拿的。」说是这么说,却没有十分地推拒。 云娘便包了竹叶,「值什么,自家采的。」 丁寡妇收了,眉开眼笑,又指着门外道:「你别看他们金银绫罗的,就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早晚要吃空了。」 云娘便知她还在骂郑源采玉,便笑道:「我先前也恨他们,但现在已经不恨了。我只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管他们怎么样呢。」 「你以为我拣你爱听的说?」丁寡妇讥笑道:「我这么大岁数了,经历的事情不少了,不是说大话,就是吃的盐都比你们吃的米要多,什么没见识过呢?先时我家还只一台织机时,家里有几十台的在我面前笑,现在我家已经有了三十五台织机,那家却已经破落了,笑的人也早穷困潦倒去见了阎王爷了!我还好好地活着呢!」 丁寡妇辛苦二十几年,终于家业兴旺,子孙满堂,自然有无数的见识可说,又高谈阔论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道:「我还要买豆腐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云娘送了丁寡妇,便叫荼蘼,「快摆饭吧,听了这许久,我饿了呢。」 「我也饿了,」荼蘼端了饭菜上来,吃完后又道:「阿虎又送了两只兔子。」 上一次收了汤巡检的鱼,云娘便想着回礼,只是一时没想到回什么,现在听说又送了兔子,不免疑惑,「送过鱼才几天,便又送兔子,不是说汤巡检连肉都吃不起吗?」 第三十七章 「阿虎说这是他们自己上山打的。」荼蘼又告诉云娘,「他还特别告诉我要多送些过去,要不然他又吃不到了呢。」 原来是觉得上次的鱼做得好,便又想吃自家做的兔子了。云娘想通后倒也愿意,汤巡检对她是有恩的,现在每天又白吃他家的菜,帮他做些事还不是应该。且她从小灶上便来得,后来虽然不亲手做了,让荼蘼做也是一样的。 于是笑道:「这种野兔子我们小时候也常吃到,肉是好肉,只是极腥。你明天一早去药店里买些月桂叶,再加上料酒、生姜、花椒等煮了水,放冷后将兔子晻上,中午我回来看着你炖,然后你一直看着用小火烹熟。」 想起巡检司时常夜里出去,便又告诉她:「你先问问汤巡检明晚几时回来,我们送去才正好。」 第二天中午云娘回来时亲眼瞧着荼蘼将兔肉焖上,各样调味料都放好才走。到了晚上,才回到巡检司门前,便闻到极香的味道,接着就听到曲小郎正在哭,「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云娘走过,眼角看着豆腐西施一巴掌拍到曲小郎屁股上,倒将孩子打得大哭起来,只不吭声,进了屋子,荼蘼已经摆好饭,正嗅着桌上的一大碗肉,见她进门便急忙道:「我只留了这一碗,其余的都给他们送去了,那只盖碗都盛不下了呢,又拿了一个大碗分了两次才端过去。」然后把筷子递给云娘,「我们也吃吧。」 云娘吃了一块肉,又隐约听到曲小郎的哭声,心里虽不忍,却还是低头不语。 再过一会儿,听到门响,原来曲小郎悄悄溜了进来,眼巴巴地看着云娘。云娘便知他还是馋肉吃。 现在盛泽镇虽然富了,但除了大户人家,若不是逢了年节,或者有大事小情,哪里会经常吃肉呢?豆腐西施每晚泡豆,半夜起来磨豆,白天卖豆腐,其实果真不容易,曲小郎能吃到肉的时候并不多。 又想到大人的事,何苦拿孩子撒气,云娘又一向喜欢孩子的,见那肉还有剩下的,遂另拿了碗盛了给他,「吃了就走吧。」 曲小郎接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然后果然便一溜烟跑了。 荼蘼便道:「还真能吃,明天我告诉他娘。」 云娘一笑,「谁知道他娘知道还是不知道呢?你也不必说,且是汤巡检送来的,又不是我们买的,小孩子喜欢吃就吃,我们何需太过计较。」 自此以后,汤巡检那边的阿虎更是时常送东西过来,河里的鱼虾蟹,山上的兔子、山鸡、鹿肉,甚至还有一次拿来一大块牛肉,云娘最初看到还吃了一惊,官府是不让杀牛的,是以牛肉虽然好吃,她从小到大不过吃过一两回。 那牛肉云娘亲自用心烹了,倒用了四种做法,吃得荼蘼满颊生香,又回来传话道:「汤巡检说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牛肉呢。」 原来就是汤巡检也没吃过许多牛肉呢! 只是不知道这新鲜的牛肉是怎么来的,后来云娘方听荼蘼说,原来附近一个村里有一头耕牛掉到渠中摔断了腿,汤巡检和阿虎帮忙抬了出来,那家答谢了十斤牛肉。 而惯例也就形成了,每次云娘经心烹饪了只留下她和荼蘼,其余便都送回巡检司,也算是两便吧。 时日并不久,云娘便觉得自己身上比先前丰腴了,再看荼蘼更是明显,便笑道:「你再起如此吃下去,衣服便要都重新做。」 荼蘼个子本就高,也比寻常女孩胖,现在吃得又好,可不是比先前还胖壮了?听云娘说她,亦觉得难堪,「再有好吃的我便只吃一点。」可是,哪一次她能管住自己的嘴呢? 云娘便奇道:「汤巡检和阿虎怎么会有这么多时间出去打猎,他们不是要日日在河上巡查吗?。」 「娘子,这你就不知道了,」荼蘼赶紧道:「我听阿虎说,汤巡检本来就是武探花,是应该当将军的,只是因为家里的事才到了这里做个小小的巡检。是以这么一条小小的盛春河,他管起来还不是易如反掌?」 又似汤巡检有多厉害她会与有荣焉一般,得意地道:「汤巡检一来,从不与盛泽镇上人往来,只按章程办事。镇上有几个领头挑事的,只要露出点苗头便被他三下两下地制服了,整条河上便风平浪静,哪里用得着日日守着!巡检早将巡检司分成了三四班,大家轮流巡查,他不知什么时候抽冷子看上几回,现在那些大户们都极奉公守法,小户们更不敢惹事,空下的时间他们自然随意打猎去了。」 云娘日日织锦,早出晚归,就是偶然遇到了汤巡检和阿虎,也不过点点头打个招呼,倒不大知道隔壁巡检司的事情,只听荼蘼说着才晓得。 「阿虎说他们是习武的人,就是要经常活动活动身手。」又活灵活现地讲道:「就说上次掉到水渠里的那牛,因那渠狭窄,牛又断了腿,多少人下去也不中用,又堵住了渠水。正好巡检司的船从一旁经过,汤巡检和阿虎下去,一人前一人后,将牛弄了出来,后来那家杀了牛,一定送肉过来。」 听着很是传奇,但云娘知她是听阿虎说的,自是相信,便道:「汤巡检那人看着很孤傲,其实却是古道热肠的。」 「是啊,」荼蘼一向只说他们好,又与云娘说起她听来的一些闲话,「那天我去送肉,正遇到汤巡检,他还跟我说话呢。」 云娘手里拿着针线,家里没有织机,回来闲着便也是闲着,便铰了几副鞋面上绣花,此时一面做着,一面兴趣盎然地问:「说什么了?」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有多大了,识不识字,什么时候跟着娘子做事的,」荼蘼一一说着,又突然想起来,「汤巡检还问我知道不知道红娘,我说我不认得。娘子,你认识红娘吗?」 云娘想了一想,「是不是戏里面的那个红娘啊?」 「对,对,汤巡检是问我看没看过戏,还念了诗,说什么西厢,什么风,什么花,什么玉的。」 云娘其实也没看过红娘的戏,小时候杜家村里没有,后来到了盛泽镇虽然有时会有戏班子来,但她亦没去过,只是曾听三弟说在吴江县城里看过极好的戏,里面就有一个红娘,便笑道:「那是讲才子佳人的事。」 「什么是才子佳人呢?」 「像汤巡检那样的就是才子,可是佳人嘛,也许张举人家的女儿能算?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们盛泽镇没有。」 「娘子,我觉得你能算是佳人。」 「你胡说什么呢?」云娘笑了,「那是要大家小姐才行,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要知书达礼,琴棋书画都会的。」 「可是娘子长得好看哪!」 「长得好看也不行。」但是听了荼蘼的话云娘还是很高兴,曾几何时,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美貌的小娘子,但现在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极美的。因为云娘现在疑心陈大花与自己生气,正是因为自己长得比她美的原因,每次进进字典出地,她都能觉出陈大花看自己时除了恨还有嫉妒。 还都是未嫁时,陈大花就嫉妒自己的容貌胜她一筹呢! 荼蘼不知道云娘在想什么,只是很是惆怅地道:「那真可惜,我好想看看佳人是什么样的呢?」 第三十八章 云娘便下了决心,「等盛泽镇上再来戏班子,我们就去看戏。」先前来了戏班子,公婆最喜欢去看,只是从不带她,那时她亦没觉得自己应该去,只是在家里埋头织锦,以后她可不这样傻了。 「太好了!」荼蘼更是想往,又说到了巡检司的两个人,「他们一定看过很多戏吧。」 「当然了,听说汤巡检的祖父是侯爷,过去家里荣华富贵,自然会看过很多戏。」 「我也听说皇上把汤巡检的祖父免了官,不让他当侯爷,汤巡检考上武探花也没用,依旧被贬出京城了。」 「不过汤巡检一定还会回京城的。」 「我倒不愿意让他们回去,」荼蘼道:「那我们就吃不到那么多好吃的了。」 云娘看着她笑了,「我们总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好处,就耽误人家的大好前程呀。」 荼蘼便不响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又说起了巡检司的事,因为这几天她时常过去,对那边熟悉了,便喜欢在云娘面前炫耀自己的见闻,「他们的屋子好大啊!桌上摆了很多书,笔也有好多,把一个圆筒插得满满的……」 云娘含笑听着,绣着自己的鞋面,突然想到汤巡抚的鞋,看样子是在鞋行买的,最普通的样子。听说他的妻子过世了,只带着阿虎便来上任,巡检司里也没个女眷,应该是没有人给他做鞋吧,如果要回礼,用功夫给他做一双黑绸面的鞋子倒是正好…… 可是不成,若是先前自己不知道,做了倒还不要紧,可听丁寡妇说了,便知道决不能做了,反让他以为自己是个轻浮的人。 一不小心便扎到了手,「哎呦」了一声。 荼蘼便看过来,「怎么不小心扎了手呢?」 云娘将手指含在口中吮着,十分不好意思,自己怎么就能如此胡思乱想呢?看看荼蘼,便道:「你总说要攒嫁妆,却不做些针线,那怎么行?出嫁时总要带几套衣服,还有鞋子、帕子、汗巾子、荷包这些小东西,不只自己的,就是给夫家送礼的也要备上一些,事先不准备好,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荼蘼一向最不喜欢做针线的,但却从善如流,向云娘讨了块绸布裁了荷包缝起来,口中还不闲着,突然又道:「娘子,织机上那匹妆花纱可怎么办呢?你不回去,再没有人能织出来了。」 云娘不由得也想起了郑家的事,五台织机还有两层的青砖小楼,至少有一半是自己的功劳吧,可是只要自己离了郑家,就都与自己无关了,也无怪二哥时常不平。但她很快地摇了摇头,告诉荼蘼,也是告诉自己,「那些都不关我的事了,将来我会自己买妆花纱机,再织更好看的妆花纱。」 又叮嘱荼蘼,「郑家的人再来,不许放他们进来了。」 「我记得了。」 眨眼便到了五月节,云娘原说要回家的,可正赶上有牙行向丁寡妇订了上百匹提花绸,时间赶得急,便托人捎信说不回了,留下帮忙织绸,一直忙到了五月节中午时分才将绸全部赶着织好装船走了。 丁寡妇因为大家十分出力,又大赚了一笔,便将织工们都留下,在家里摆了席,难得地买了鸡鸭鱼肉并两坛米酒,死活拉着云娘在她身边坐,又狠狠灌了她两大钟,「喝酒是最解乏的,我年轻时累得受不了时,便在睡前喝上两钟,挺上一夜的尸,第二天依旧织上十个时辰的锦。你听我的,多喝几钟,回家睡上一觉,明儿个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丁家的媳妇女儿也十分相劝,「亏了云娘手脚快,才将最后一匹在中午时断了下来,否则牙行那老板还不急得要跳河?来,再喝一钟。」 虽然只是米酒,可是七八钟下肚,云娘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热起来,再不肯吃,只拣极清淡的藕片菱角地吃了几口,见时辰差不早,便告辞回家,「再吃下去就醉了呢。」 怕人见到自己一脸的,云娘便将帕子拉下些,快步回了家,到门前就见锁着一把大铜锁,突然想起荼蘼今日也家去了,只余她一个人。 云娘进屋子换了家常衣服,拿了针线却只怔怔地看,眼前的花晃来晃去的,针都不知道往哪里戳,索性丢在一旁,推开后门进了小院。 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带着些昏黄的光照在海棠树和芭蕉上,再晃进云娘的眼里,让她更觉得晕乎乎的,低头又见树下大片的影子,斑驳而杂乱,原先的空地上现已经种了成片的月季花,开得却正旺,五彩缤纷的,在她眼前转着,空气中飘着花的香气,而放在树下的那张竹榻,格外地暖意洋洋。 云娘便被吸引着走过去一头扎在上面,轻轻地伸了伸手脚,好舒服啊! 自打见了这个院子便喜欢,又颇费了心思种了这么多的花,还摆了竹榻,只等着闲了来坐,可是日日忙着织绸,竟然很少过来,前两天还与荼蘼说,白白地花了不少钱买了这满园子的月季花呢。 现在云娘又觉得就是再多用几倍的钱也是值得的。 不知不觉地就香甜地睡了一觉,云娘醒时便见太阳已经斜下去了,但天色尚不太晚,也不急着起来,真是难得的闲暇时光,她也要好好享受呢。 静谧的小院,淡淡的花香,云娘怡然自得,突然见海棠树结的果子又大了不少,累累地垂了下来,青色的皮上已经带了此红晕,十分诱人,抬手摘下一个果子放到口中。谁想这果子却酸涩不已,云娘立即皱起了脸,看着海棠果自言自语道:「我的酒早就解了,你为何还如此之酸呢?」 一语未了,就听「啪」地一声,惊得云娘赶紧抬头,见竹篱外面立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弓,箭袋却掉到了地上,正用力忍着笑…… 云娘残留的一些酒意彻底全没了,急忙起身跑回了房里,心中说不出的羞愧。酒真是能乱性,自己怎么就忘记了后院与巡检司只隔一道竹篱呢,竟然躺在那里睡着了,然后还被汤巡检看到了! 她握着脸觉得再不能出去见人了!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云娘才想到,汤巡检拿着弓是在练箭吗?但他怎么会在那里呢? 与自家后院相连的是巡检司的菜园,平时只有阿虎一早上来浇水,再就是一日三餐时来取饭菜。而荼蘼又曾说巡检司后面还有一处练武场,只是在另一处,离自家后院得还远得很呢。 云娘不免怀疑汤巡检是特别过到自家后院来看的? 不,不可能。云娘又告诉自己,汤巡检并不是那样的人,他之所以出现在竹篱旁是因为有别的事吧。 可是,他又不种菜不摘菜也不浇水,也不管端饭,能有什么事到菜园来呢? 云娘就这样反复想着,总不得头绪,直到门外有人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方才醒悟过来起身开门,惊叫道:「爹,你怎么来了?」 杜老爹带着二儿子和二儿媳正站在门前,手里拿了许多东西,见了云娘便道:「怎么叫了这半晌门你才来应门?」 云娘理了理头发遮掩道:「不小心睡着了。」 看着女儿穿着家常的衣服,衣带宽松,头发蓬乱,脸色绯红,杜老爹便担心起来,「大节下的,你一个人没趣才睡的吧。」 第三十九章 「才不是,」云娘笑道:「刚吃了酒,觉得头晕,便睡了一觉。」 二嫂却一个劲儿地向屋子里看,又问:「谁请你吃的酒?只你一个人吗?」 「荼蘼家去了,」云娘泡了茶,见家中什么吃食也没有,怕爹担心自己,又解释道:「中午时丁寡妇请我们吃的席,硬逼着我喝了几钟酒,现在一点也不饿。荼蘼说从家回来给我带几个粽子,便也没做晚饭,不如我们去老街那边的店里吃些吧。」 「不消去,」杜老爹笑道:「就是想着你一个过节太孤单,我们才赶着过来了,又带了许多东西呢。」说着放下手中的篮子,从里面拿出几个盖碗,里面装着各样的菜,又道:「你娘她们做好了就留出来的。」然后又是粽子、鸡蛋、家里的稻米、青菜等等摆了一大堆。 云娘一样样收着,见二嫂已经将房前屋后都瞧了一回,又打开柜子,便问:「二嫂可要找什么?」 「噢,不找什么,」二嫂答着,又弯腰向云娘床下去瞧。 二哥看着云娘不解,在一旁赶紧道:「你二嫂是想找地方放娘捎来的两匹绸。」说着递过来两匹绸。 云娘接了一看,正是家里织的素绸,却格外光泽,明白是挑了最好的丝织的,虽然比不了染色后的丝绸华丽,但做了衣服穿却极舒服,寻常织户人家便常拿这样的绸自家用。便向没头没绪乱看的二嫂道:「不要放在床下,只放在柜子顶上就行了,我正要送人些东西,便用这绸吧。」 二嫂立即问:「你要送谁呢?」 「是玉珍,先前的事多亏了她和她家的吴屠户呢,」云娘道:「本来想买肉时顺便过去看一回的,可是到了盛泽镇便一次也没去过吴屠户的肉摊,这一次五月节总要过去瞧瞧她的。」 杜老爹便道:「云娘,日子不要太俭省……」 云娘笑道:「不是我俭省,而是借了汤巡抚的光,不只没买过肉,就是青菜也没用过钱,日日肥兔野鸡地吃着,你们看我都胖了。」说着又将从搬过来汤巡抚送鱼时讲起,历数了汤巡抚请她和荼蘼做的肉食,「我们每一次便留下些,倒从来没这样大鱼大肉地吃过呢。」 「胖倒没胖,可是气色确实更好了。这邻居并不错,且你住在这里我们也放心,」杜老爹点头,又向二儿子道:「人家既然如此照顾你妹妹,你去将家里带的粽子送过去一些,好好感谢一番。」 二哥却反对,「云娘虽然得了些吃食,可也帮汤巡抚做了饭菜,并不算受他照料吧,两下算起来谁也不亏不赚,也不必送了,且这时候巡检未必在家中。」 从要到盛泽镇来,二儿子便三推四阻的,杜老爹很是不快,「我活这么大年纪了,连谁亏谁赚都分不清吗?虽然不过是互相帮忙,可我还不是因为云娘独自一人在镇上,想送些东西,巡检面前给云娘留个好吗?你一向说自己会办事情,怎么连人故都不懂!巡检在不在家,你不去怎么知道!」 二哥被骂了,提了粽子要走,却在门前踌躇半日也没出门,二嫂便陪笑道:「爹,二郎他还是年青,总不及您老人家有面子,何况巡检总是官身,还是您老亲自去好了。也只隔一道门,并不辛苦。」 杜老爹越发不快,不好说媳妇,便又喝斥二儿子,「不过是几个粽子的小事,正是小辈应该去的,若是我去了,总要有正儿八经的事,再正儿八经地拿着礼盒才好。眼下你赶紧去!」 二哥只得一步三蹭地走了,突然又回来向云娘道:「要么还是云娘去吧,他们天天在一起毕竟熟了。」 云娘猛然想起刚刚在后院的一幕,急忙摆手,「我可不去,我与汤巡检见面都不说话,事情都是荼蘼与汤巡检那边的阿虎交接。二哥若不愿意也不去好了,汤巡抚的情我将来再还,这些粽子留着荼蘼回来吃。」 杜老爹终于怒了,「云娘是女子,哪里好进巡检司的大门,你再不去,我……」说着就去拿门闩。 「爹,我去了,我去了!」二哥最能看出眉眼高低,知道再说下去免不了家去挨上几门闩,说着便转身跑了。 杜老爹便与女儿闲话,「织绸的利果然大,比家里种田养蚕都要出息,也无怪你以前总要家里织绸呢,现在一年还不到一半,竟剩下好几十两银子。原先我说有了银子先建新房子,可是大家却都要攒够银子再买一架织机,织的绸就更多,银子也越多,家里将来也建青砖房!」 家里人一着尝了织锦的好处,便明白了,云娘想到三弟妇、茵儿和薇儿织起绸来十分用心,且不怕辛苦,便笑了,「三个人用着一台织机,是有些不凑手,再买一台也好。」 「家里又添了两台缫车,你姐和你大嫂日日缫丝,说是家里的茧缫完了再从外面买些回来,家里织机若用就留在家中,若是不用转卖了也有些利呢。」 「大姐一向最能干,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自然愿意。」 「说好了明年这时候还来家里缫丝。」 「现在多做些,等外甥说亲时的聘礼也就有了,」云娘听了为姐姐开心,又道:「只是家里现在住的未免有些太紧。」 「虽然不盖房子,可是我打算把蚕房重新扩一下,小厦房那边也再接出两间屋子,明年的蚕也再多养些。」 家里年年都养那么多的蚕,明年就要多养,可见大家都愿意多做呢,但是素波提醒道:「那家里的桑叶怕是不够了。」 「我也虑到了,正要在水田边上再种些桑。」 「那家里的日子就越过越好了。」 云娘与爹正说得高兴,二哥提着粽子回来道:「汤巡检果然没在司中,我便回来了。」 杜老爹放下茶水道:「汤巡检日日忙着,不在倒也寻常,下次想着再送东西时汤巡检带一份送去。」说着起身道:「天色已经好早晚了,我们得赶紧回了。」 云娘看天色无法再留,只得送爹一直走到石矶的船旁,一再要他放心,「我什么都好着,每月里也能净剩几两银子,将来再加上家里织机的利,我要买妆花纱织机呢。」 「一个人也不要织得太累了,身子是最要紧的。」 「我知道了,」云娘扶着爹走在前面,又道:「七月里最热的时候就不织了,家去住些日子。」将爹送上了船,却一把拉住后面的二哥低声道:「你怎么不敢去见汤巡检?」 明明自己刚见了汤巡检,二哥却说不在,定是说谎了。而且云娘又想起了先前二哥和二嫂送自己来盛泽镇时见了汤巡检时不自在的表情,一下子就都想通了。 「我哪里……」二哥当然不认,可只说了一半便在云娘的目光中停了下来,「你怎么知道汤巡检在家里?难不成我们来时你们在一起?」 云娘立即想到了汤巡检带着笑意的脸,不觉得心乱跳了起来,又见二哥疑惑地看着自己,便气恼地道:「你胡说些什么,我们怎么能在一起,只不过之前在后院遇到了而已!」 这时二嫂从后面凑了上来,向着云娘问道:「我们来的时候叫了那半天的门,你该不是到巡检司去了?」 第四十章 「什么去巡检司里?我一向不去的!」 「那是汤巡检过来了?」 「你胡说什么?」云娘只当二嫂想把事情混过去,不再理她的话,反追问:「你们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大家?」 「并没有事,」二哥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只道:「他是官,我是民,我自然怕他,就不愿意去见他了。」说着瞄一眼巡检司,却还是透着心虚。 云娘却越发地肯定有事情,因怕爹听到,亦不敢大声,却严厉地道:「你是不是逃过交税被汤巡检捉到过?你再不认,我告诉爹。」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早不敢了。」 二嫂也在后面陪笑道:「真再不敢了。」 看二哥二嫂的神色,似乎巡检司里随时会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虎,扑上来将他们吃了,云娘亦是无奈,亦气二哥丢人,只得跺脚道:「再别做道三不着两的事了!」 「我们知道了。」二哥和二嫂赶紧应着上了船,又钻进了船蓬里。 云娘最看不上他们这般,这两个人平时喜欢计算,但其实外头瞧着精明,实则却常做傻事,表面强横,胆子却小,真遇到汤巡检那样软硬不吃的人物,着实会吃亏。但事到如今,嚷出来只能让爹生气,还只能帮他们瞒着,与爹挥手道别,看着船远去了方才回房。 到了晚上,荼蘼回来果然给云娘带了几个粽子,见屋子里摆了许多的吃食,不禁咂舌道:「是谁送来的?」 「我爹和我二哥刚刚来了,」云娘收拾出几样最好的交给荼蘼,「你将这些送到巡检司去,只说我家里从乡下带来的土物,请他尝一尝。」也算是替二哥和二嫂向汤巡检陪个礼吧。 荼蘼去了一会儿,便拎着两坛酒回来了,「汤巡检让我捎给娘子的酒。」 云娘脸腾地红了,他一定看出自己因为酒醉才在树下睡着了,又因为酒意才会胡言乱语! 刚刚还气二哥二嫂,现在便觉得自己也是自做孽不可活! 于是,云娘从五月节那日起便开始躲着汤巡检,一早避着他出门的时刻先走一步,中午索性不回来,只让荼蘼送些饭食,晚上——晚上是最难的,免不了还要遇到,但是她每次远远看到巡检司门前那一对大石狮子时便低着头走路,就是遇到了人也只做看不到,三步两回家便再不出来,后院更是绝足不进了。 在心里不免要埋怨二哥,他当时已经得罪了汤巡检,就该知道自己住在这里不妥当,为什么不另想办法呢?有心想搬走,但已经交了租金无可奈何了。 唉!云娘并不是特别喜欢与人家长里短来往的人,但是她人缘也并不差,从没有遇到眼下的情况,一个邻居势成水火,老死不相往来了还不算,另一个邻居更是可怕,要躲着走。 云娘叹气了又叹气,但总归也承认,住在巡检司旁边为她省了好多的麻烦,她一个独身女子,虽然有荼蘼陪着,但也亏得汤巡检的威望,才从无一人上门捣乱。 闭门坐于家中,又无织机,鞋面也绣了好几双,再多也用不着了。云娘是闲不住的性子,夏日天长,便将衣服全拿出来一件件地绣些花草虫鱼并各种想得到的纹饰,她向来喜欢弄这些,兴致盎然,就连里面的小衣也没落下。 这一日突又想起一事,遂买了些丝线打络子,夏日里用丝线络的腰带系着又清凉又好看,打上几条自用,多的再放到店里寄卖,正将丝线的本钱赚回,也许还能多饶些,岂非好事? 于是这些时候回到家中便一心编络子,突然嗅到烟气,唬了一跳,只当灶下的火忘记了熄,一面叫着「荼蘼」,一面急忙跑到后厨房,却见一丝火星也没有,烟气却愈重。再一细看,原来烟并不是厨房里生出的,而是自后院而来,打开后门,便见巡检司那边烟火燎乱,人声喧闹,这时荼蘼用荷叶托着几块烤肉跑回来,「汤巡检来了许多的朋友,都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威风凛凛的官服,正在后院里烤肉喝酒呢!」 噢,怪不得烟气里还夹着一些肉的香糊味。 这热天里烤肉?没有女人操持的日子恐怕就是这样的!而且云娘看了一眼那烤肉,黑乎乎地一团,又拿了一块尝尝,味道实在一般。 荼蘼却道:「阿虎说这羊可是是从青州那边带来的呢!」 那真是白白浪费好羊肉了。 虽然不好意思见汤巡检,可是云娘一想,先前偏了他们许多的东西,就是今天的烤羊肉也没忘记送过来一些,人情是欠下了,总要还的。 便亲自调了一大缸汁味,告诉荼蘼,「送过去,告诉阿虎烤肉前先在这汁水里腌上一会,再刷上一层油再烤,就要好吃得多。再看看那边有什么要帮忙的,你便帮着做些。」 回房又编了一会儿络子,终还是坐不安稳,便起身到了集上,买了鸭子、螺蛳、藕、菱角、莲子等新鲜东西,回来时恰好见一条船上岸,赶紧过去,却有几条新打上来的鲈鱼,价也不还地买了回来。到了家里,亲自洗手整治。 烤肉那种东西,吃过一回便腻了的,晚上正好用点江南的清淡菜肴:盐水鸭、五香螺蛳、凉拌藕片、素烧青菜、鲈鱼莼菜汤,又有菱角糕、蟹肉包、莲子羹等点心,让荼蘼送去,却又嘱咐,「交给阿虎便可,只说是你做的。」 荼蘼一向是个实心人,回来便道:「大家都说好吃得紧,我才知道我的厨艺比娘子还是差许多呢!」又道:「他们还让我做呢,可怎么好?」 「我便帮你做了,只是你再不许说出去的。」云娘果然用心,第二日便向丁寡妇请了假,十分地用心调配馔食,只是自己从不肯露面,又教荼蘼将一切都只当她自己做的。 好在不过两日,汤巡检的朋友们便都走了,荼蘼乐不可支地用手捧了好多东西回来,大大小小好几块银锞子,一整串铜钱,还有两粒特别好玩的金豆子,嘻嘻笑着向云娘道:「这是汤巡检朋友们给的赏钱!」 云娘瞧着那一堆,总要值上十几两银子,惊叹只这些微小事便赏这许多,却也道:「你好生收着吧。」 「都是娘子指点我做的,只是汤巡检不知道而已,我哪里能自己拿着,不若我和娘子一人一半吧。」 云娘是情愿为汤巡检帮忙的,所以并不肯收,只笑,「我不要,你自己收着。」 荼蘼先是不肯,后来终被云娘劝得收了,十分欢喜,又告诉云娘,「阿虎说,汤巡检夸我饭菜做得好,而且又洁净,要我帮忙烧饭呢。」 云娘便一怔,「那你要去巡检司做事了?」 「不是的,」荼蘼将银子收了起来,又说:「我说了我只跟着娘子,不去别人家的。阿虎也说不用我过去,他把米粮、油盐,木柴送来,然后和汤巡检一日三餐过来吃饭。」 「不成,不成,」云娘赶紧反对,「荼蘼,你帮汤巡检做饭可以,但是不能让他们到家里来,还是你每日给他们送过去为好。」 「那我就似这两日,在我们厨房做好了再从后院送到他们屋里。」 第四十一章 既如此,云娘便也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了,按说汤巡检早该雇人帮忙做饭了,巡检司一共几十个人,唯有汤巡检带着阿虎是从京城来的,其余的都是盛泽镇人,公事一毕便可以回家,诺大的官衙后院也只有他们两个。 这两个人每天早上到豆腐西施的摊子上吃豆花,中午若在外面就随便找一个小店小摊子对付,其余便都是阿虎做的,来了客人就在后院里架了火烤肉,云娘都替他们觉得不能下口。 先前云娘一直以为汤巡检不肯雇人帮忙做饭是因为不愿意花钱,毕竟巡检的俸禄一年不过十几二十两银子,就是又有些禄米也不值什么,而镇里也都传言汤豆腐有多穷,但毕竟做了些日子的邻居,反倒觉得他一直大方得紧,现在看传言也未必都是真的。 果然荼蘼又道:「阿虎说每日给我五十钱的工钱呢。」 看着兴奋不已的荼蘼,云娘知她十分愿意,「那就做吧,只要一定不许他们来我家吃饭。」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荼蘼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又说:「娘子,阿虎说以后娘子什么也不必买了,都由巡检出钱。」 云娘却不想占这个便宜,便笑道:「你告诉阿虎,亲兄弟还明算帐呢,一码归一码,他们既然出粮出菜,我就买油盐柴火,以后这些开支你就到我这里领钱。」 荼蘼点头,已经又想到了她的嫁妆,搬着手指算,「那天的赏银就有十几两,然后一天五十钱,再加上二十钱,是七十钱,一个月是多少?」又笑道:「娘子,我们一起攒钱做嫁妆吧。」 她过了二十还没定亲,是以十分恨嫁,云娘也经历过年少,但现在她的早就不复荼蘼这样的少女心肠了,虽然那天丁寡妇的话她听在心里,也觉得十分有理,但是一时却没有再嫁的心思,总觉得再嫁了也恐怕与先前一样,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也怕再次伤心。 自己攒了钱还是买织机更靠谱,比嫁人强多了。又或者先在盛泽镇里买一处房舍,然后再置下织机? 云娘有要思量的事,荼蘼也一样,自从开始为巡检司做饭,她竟十分用心,经常向云娘学灶上的手艺,「娘子,做酒酿的糯米要先泡上多久?」 「两三个时辰,你再用手指捏一下,如果能捏碎了就正好,」云娘真觉得荼蘼有心了,先前她只是按自己教的做,多一点也不想的,便笑问:「你怎么想起来问?」 「我要是嫁人,总要自己做酒酿做菜饭,又不能事事回来问娘子。」 云娘便笑问:「有人向你家提亲了?」 「还没有,可是等人家来时我再学就晚了呀!」 云娘便撑不住哈哈笑了。、 「娘子,难道我说错了吗?」 「不错,并不错,」云娘笑道:「我是觉得你说得对才笑。」 「我爹娘总说我嫁不出去,」荼蘼笑意终于带了些羞意,「我觉得我一定能的。」 云娘倒不好再笑她,倒认真替她筹谋起来,「荼蘼,你若能做一手好茶饭,也有人愿意求娶的。」 「但是要想做出好茶饭,最主要的是用心。比如你问泡糯米的时间,若是夏天便可以短一些,若是冬天便可以长一些,都是不一样的。至于烹菜,就更要想怎么样做最好。比如兔肉,冬天自然焖得烂烂的,热乎乎地吃;到了夏日,就可以腌好再用桃树枝或松柏枝熏熟,晾凉撕开摆盘;还有红烧、素炒、与鸡肉或萝卜同做的法子,各有不同的风味,你想想是不是?」 「嗯,」荼蘼赶紧记在心中,又一次次地背诵,「酒酿,先将糯米泡上三个时辰,要用手指能捏碎才行,再蒸熟……山鸡,先用水焯一下,再炖汤,要加香菇……」 她如此这般地用心学厨艺,云娘便时不时地指点她, 「厨房里多余的肉,可以熏些腊味。」 「园子里的菜熟了便采下来,做几坛泡菜,酸酸的最下饭,还可以一直放到冬日里。」 「你既然给人家做饭菜,就要想他们的口味,汤巡检喜欢吃豆腐,你便拿昨天玉珍送来的带肉大骨头炖出好汤,再将大块的豆腐放进去慢慢煮,把味道都煮进去。」 「还有,汤巡检这个人一看就非常喜洁,你做茶饭时不只要干净,还要看起来清爽,盛菜的器具也要注意搭配好……」 荼蘼依言,果然得了汤巡检的赞,又赏了她钱,兴致愈高,每日用心,竟然厨艺飞涨,云娘吃了有时也会打趣她,「先前你一向是我说一句做一样的,现在竟然能想出这些新鲜样式的菜肴了!」 「娘子,你说我这厨艺嫁人总算可以了吧?」 云娘便笑,「可以,非常可以了,若我是男子就娶了你。」 如此,云娘和荼蘼都觉得日子过得越发舒心,每日吃得好,睡得好,又都做着喜欢做的事,并无人管束,与先前在郑家时行动受到申斥,一点也不能自由真是天差地别。 且她们还都攒下钱来,云娘的工钱是织工中最高的,丁寡妇有时还会给她加些赏钱,荼蘼则是拿着双份的工钱,至于花销,却都极少。饭食自不必说了,都从巡检司里来,就连云娘曾许诺的要买油盐柴火,也没有多少,何况阿虎时常还会从山上背回一担担的柴,凭空给她省了。 闲暇时光,两人便一个算计着早日能将织机买来,一个算计着早日嫁出去,都有着盼头,倒觉得这日子果真难得,最令人从内心感到快活的。 这一天云娘在丁家织锦,突然便想织一个新花样,她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心思,只是当时的公婆怕她织废了了丝而坚决不允,她自己也没有十分地把握,每每都放弃了。后来每日织锦近十个时辰,只强挣着不织错,这样的心思便几乎没了。 这一次不知怎么,这心思越发地强了起来,压都压不住,又思忖自己手中亦有了几两银子,就是废了一匹锦也赔得起,又无人斥责,便小心地与丁寡妇商量,且保证道:「若是织废了就由我赔出来。」 丁寡妇瞧瞧她,却道:「你只管织,若是废了也不用你赔,只今日的工钱就只给你一半。」 云娘得了这话,便静下心坐在织机前织了起来,才得半尺时,就听丁寡妇和其他的织工们都在一旁齐赞新奇好看得紧,恰好这时牙行的老板来收锦,见了便急忙订下,又应了这样花纹的锦每匹多给二成银子,只这个月便要一千匹送到京城去。 丁寡妇将云娘拉到一旁,「你把这花样便教给大家,将来每匹多得的利我也分你一成,如何?」 云娘不意有这样的好事,粗粗算来应该能得几十两银子,自然满口答应,「我这便教大家织,只是我又想着,这里如果再改一下是不是更好?」说着比出来给丁寡妇看。 丁寡妇又叫了牙行老板来,那老板细细瞧着,又让云娘织出来,最终定了花样,又给丁寡妇下了定金方走了。 云娘愈发的兴头,一气织到天暗了下来才起身,回绝了丁寡妇的挽留急急回家,回家的一路也在想着怎么能再多织出几个新样式,这样的银子得的可要比织锦来得快,才容易快些攒出来买妆花织机。一时想得入迷,冷不防一头撞了人。 第四十二章 抬头一看,原来她已经走到了巡检司门前,正与走出门的汤巡检撞个正着,而汤巡检被撞了也不躲开,只负着手瞧着她笑。 汤巡检长得俊俏,平日却不爱笑,就像一座冰山一般,是以盛泽镇的人都怕他。云娘自做了邻居,才偶尔见他笑了,但也只是浅浅一笑,今天却笑得眼睛都亮了起来,且他更有一种贵公子的气概,最是动人心魄,云娘与他脸对脸地站在一起,臊得不知怎么好,想赶紧逃开,结果慌手慌脚地先踩了汤巡检的鞋子,然后又踩了自己的裙子,猛地向前扑了过去。 就在云娘觉得自己就要扑到地上时,却被一只手捞了回来,扶着她重新站好了,又听汤巡检在她耳边道:「那件事早过去了,你不用再躲着我。」 云娘不知自己怎么跑回家的,进了屋子也顾不上别的,先一头钻进帐子里,拿手握着脸,觉着热得像炭团一般的,心里更是比绞在一起分不出头绪的丝线还要乱。 她怎么就觉得汤巡检看她的眼睛有些不对呢? 好像,好像有那么点…… 想到这里,云娘马上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掐了一把,汤巡检是什么样的人,哪里会…… 不过,还是有点像…… 杜云娘虽然是嫁过人的,可却从没遇过这样的事。是以先前几次她曾觉得汤巡检对自己有些特别,但终是没有如此想,但是今天,她实在没法用别的借口推了过去。 而且,最为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没觉得讨厌,反而倒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先前对郑源也没有这般动过情啊? 话说自己和离了,倒也可以再嫁。 就在云娘左想一下右想一下的时候,荼蘼跑了进来,「娘子,你怎么还没有出来吃饭呢?」 见云娘竟然在帐子中,更是吃惊,「怎么这样早就躺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说着打开帐子,又叫:「呀!娘子的脸这样红,该不是中暑了?」 说着跑了出去,片刻便端了一碗绿豆汤回来,「娘子,这是用深井水湃的,最解暑,阿虎从河上回来一口气喝了五碗呢!」 云娘接过绿豆汤,果真凉丝的甜津津的,从口中一直滑了下去,身上的躁热慢慢退了,心里的绮思也消了。 云娘虽然动了情,可她倒是很快就醒了过来,汤巡检是什么样的人物?既是官身,又是贵公子一般的,张举人想把自家的黄花姑娘嫁过去他都不肯的。 而自己又是什么样的人?和离出来的妇人,靠手艺吃一口饭罢了。 大家不过是邻居住着,有几分香火情而已。看到自己摔了,伸手扶一把又算什么。不用说是邻居了,就是不相识的人遇到了这样的情形,怎么也要伸手扶一把的吧,自己根本不用想太多。 但到底,心底里又有一些不同,饭也懒得吃,花也不绣了,就连灯也不点,只靠着桌子,倒将与汤巡检见过的几面一次次地回想起来。 本来是不应该有一点交集的两个人,却阴差阳错地遇到过几次,而且认真算起来,汤巡检对自己是有恩的,这恩自己一直没能相报。 而且他今天说的那一句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事过去了不必在意? 是说他对自己的恩吗? 应该不是,先前郑源曾去送过礼,却被汤巡检毫不留情地拒了回来。 那又是什么呢? 他看到自己在花园里睡着了的事? 不过,汤巡检为什么能看到自己睡着了呢?他又不管种菜的事,平常并不到自家后院来的。 想到了这里,云娘赶紧打住,不能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可是她却管不住自己的心,一转念又想起来汤巡检送来的两坛酒,真是丢死人了? 那天的粽子不送过去就好了,汤巡检也就不会拿酒做回礼了。 还有自己帮着他做茶饭招待客人,其实若真想与他不来往,这事也不应该管的。 本是无关的事,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做呢?可是那时自己就是一心地想帮衬他呀! 不成,不成,再不能如此胡思乱想了,还是赶紧做点事吧,云娘起身将束在头上的帕子解下,拆开头发,只随手挽了一挽,再换上家常衣服,点了灯,拿了针线,可第一针就先扎到了自己的手指头上,看着手指上冒出来的血珠,下意识地将指头含在口中,终是丢下针线,这样子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忽听叩门声,云娘赶紧起身开门,眼下她倒盼着能来一个人说说话儿,玉珍过来说说家常是最好的,丁寡妇闲着无聊来讲她怎么辛苦地养孩子立家业也不错,哪怕是马二嫂又来说她弟弟的好处呢,也比自己在屋子里呆坐着要强些。 可是,云娘再没想到来的是人豆腐西施陈大花。 一时间,云娘扶在门上的手停了下来,陈大花是来做什么的?想再吵一架吗?其实吵一架也好,毕竟没有什么比自己闷在屋子里再坏了。 于是云娘便立起眼睛看陈大花,只等她一骂出什么就立即回骂过去,再毫不客气地将她推出门外,谁让陈大花这个时候来找自己的晦气! 可是陈大花却笑眯眯地将云娘放在门上的手拉了下来,闪身进门,用异常捻熟的口吻道:「云娘,我们到屋子里坐坐吧。」 云娘万万没有想到陈大花的脸变得这样快,一转眼便被她反客为主地拉进了屋子在桌前坐了下来。 伸手不打笑面人,云娘虽然心情不悦,却也不好翻脸,便连茶也不倒,只淡淡地问:「可有什么事情?」 「无事,」陈大花笑得越发亲热,「小孩子时常到你家打牙祭,总该来谢谢你。」 云娘早猜到陈大花是知道儿子跑来吃东西的,但她真不会与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只无所谓道:「这些小事不需放在心上。」 「我们打小就认识,现在又是邻居,还不是要多在一起聊聊?」 云娘果真无语了,自己和陈大花有什么好聊的? 可是陈大花却笑嘻嘻地问了起来,「荼蘼呢?」 「在后院撷花呢。」 「是要拿月季花瓣做枕头吧?」 陈大花租的房子并没有小花园,而且也没有对着自家花园的门窗,她怎么知道自己种的月季花呢?她一定绕到了房后去看的! 她可真有闲! 荼蘼撷花果然是要做枕头,因阿虎告诉她,先前汤巡检家里就是这样的,枕头都是花瓣做的,枕着就是睡觉时也能闻到香气,梦都是香的。荼蘼听了十分羡慕,一心想弄出个作梦都香的枕头来。 也不知陈大花怎么知道了。 但云娘却没有与陈大花说这些话的心情,只是不置可否地轻轻哼一声。 陈大花似乎根本没有感到云娘的冷淡,又笑着说道:「荼蘼这孩子还真能干,瞧这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又帮着巡检司做三餐的茶饭……」 听了巡检司三个字,云娘的火也不知怎么就上来了,立即要把事情撇清,便冷笑道:「荼蘼可不是白白帮着人做茶饭,她给巡检司做事,是收工钱的!」 「收工钱,收工钱也是应该的啊!」陈大花赶紧应和道:「怪不得我时常看到阿虎到你们园子后面呢,荼蘼也常过去。」 「传送茶饭还不是要时常来往!」 第四十三章 「正是呢,正是呢。」陈大花被噎了几句,竟然还能笑出来,也不用云娘让便自己拿起桌上的杏子咬了一口,「还带着酸呢,这是巡检司园子里的杏吧?」 「谁知道荼蘼在哪里来的!」 其实那杏子的来路云娘是知道的,正是巡检司园子里的。巡检司园子大,里面有好几株果树,荼蘼嘴馋,便从杏子还没太熟起,便时常到树下转,挑大的摘下来尝,汤巡检是不管这些事的,阿虎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正与荼蘼投缘,由着她胡闹,还搭了梯子让她到树顶上挑先泛红了的摘。 荼蘼馋归馋,却不肯吃独食的,每有好的总不忘记给自己留,所以自己桌上这几日便时常摆着杏子。 这两天云娘还听荼蘼算计着那两株桃树,果子也差不多可以下口了,过两天桌上可能就会冒出几个还没熟透的毛桃。 其实并没什么,但是云娘就是不想告诉陈大花。 云娘平日里性子温和,但是她却是有气性的人,所以对着陈大花半晌没有一句好好。先前陈大花欺负自己,把豆腐摊子堵在自家门前,又做出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她并不想再与陈大花来往了。 原以为陈大花听了也会知趣地走了,但没想到她却突然不笑了,声音也跟着降了下来,不再是她平日时卖豆腐时略有些高尖的嗓门,却带了些沙哑,「云娘,我们好好说说话吧,其实我们都挺不容易的。」 「我磨豆腐卖豆腐,你织锦,还不都是没有个能依靠的人?我家那个死鬼将家财用尽了,到了吃苦的时候倒是一伸腿走了,我也真想跟着他就走了,可怜儿子没人管,只得拼死挣着做。」 「你家的那个倒还活着,要我说还不如我家的那个死了好呢。死了一了百了,我倒有时还能想起他的好来,一日夫妻也有百日恩呢。你家的那个就在你眼前活着,还活得比你好,你不恨他我都替你恨他,凭什么你日夜织锦建了青砖楼买了好几台织机,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了,就从外面弄个野女人野种过来享受!」 「我说了你别恼,不只你家的那个还不比我家的死鬼,就是你眼下也比不了我呢。」话虽这么说的,可陈大花的语气里却不是炫耀,而只是知冷知热地陈述,「我好歹有个儿子,过上十几年就能顶门立户了,穷了富了的且不论,总能奉养我到老,将我葬到曲家祖坟。你又不能生养,老了可怎么办呢?百年之后又如何呢?」 云娘想说不用你管,可是话到口边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听出陈大花其实是理解她的,同情她的。 而且她也赞同陈大花的说法,郑源若是死了,她决不会有二心,反而会时时念着他的好,用心奉养公婆,过继儿子给他承接香火,就是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 只是现在郑源瞒着她拿家里的绸从府城领回来一个二房,又抱了儿子,让她怎么甘心?她若是再留在郑家,恐怕气也气死了。 而这些,说到底,一个是因为郑源无情无义,另一个就是因为自己没能生儿子。 若是郑源记得患难夫妻的情义,与自己商量着典个妾,生了儿子养在身边,云娘也不会反对;当然若是自己有儿子,就是郑源生了外心,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带着儿子分出一半家产独自过日子,只是自己就连个女儿也没生出来! 这些事情在云娘离开郑家那段时间里,早颠过来倒过去想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梦中也时常梦到,现在刚不大想了,却被陈大花勾了起来,一时倒是无语。 「唉!」云娘没叹,陈大花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生来莫为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云娘也曾这样叹过,但现在却觉得没什么好叹的了。别人可能觉得自己可怜,但其实自己却知道眼下过得并不坏,反来劝陈大花,「算了,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我现在只想着好好织锦多攒些钱,将来买台织机过日子,就像你的豆腐摊子,虽然辛苦些,可总归自己做主,过得也舒心。至于将来,织锦赚了银子,再嫁了也好,抱一个孩子来也好,总不会没有着落。」 「至于你呢,更是容易,毕竟有亲儿子呢,也就十年时间,便长成男子汉了!」 陈大花原以为云娘听了自己的话,一定会十分地赞许,却没想到云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拿了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只见她穿着半新不旧未染色的素绸裙子,领口袖口却都绣着花,将那寻常的衣服显得有几分别致可爱,乌黑的头发蓬蓬松松的,只在脑后挽了一挽,连只钗也没带,一张脸也没有半点脂粉,却更显眉目秀丽,神情温婉。 要说相貌,陈大花自忖不输于云娘的,今天过来前还特别换了件银红色的绸衣,描了眉,涂了粉,最后又抿了点口脂,照了镜子越发显得自己肤如凝脂,杏眼桃腮,却在未曾妆扮的云娘面前突然生出自相惭愧的感觉。 陈大花从小就是个顶好强的人,很少有服气的时候,现在看着灯下的云娘,心里却承认自己输了一筹。 无怪汤巡检那冰山样的人见了云娘都笑了呢,又肯在大街上就扶住她。 若不是自己日日盯着,能够确定他们果真没有睡到一起,怎么也不敢相信呢! 陈大花回想起那一次自己为了与汤巡检拉近点关系,便坐在他旁边向他身上靠了一靠,结果却被他闪身退了,结果自己直接倒在了条凳上,然后又从条凳上滚到了地上,最后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狼狈不堪的模样。 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汤巡检是怎么能从条凳上一下子就躲出去的,他原本是坐着的呀。 陈大花从地上爬起来后,就见汤巡检已经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继续喝豆花,似乎根本没有看到自己。当时自己真有想扑上去将他撕碎了的感觉,可是最终还是收回了所有的怒火,回去净了头脸反殷殷地上去添了豆花,她记得汤巡检每次都要吃三碗的,那时刚吃了第二碗。 有了那一次之后,陈大花再也不敢做什么过格的事情了,虽然汤巡检既没打自己,也没骂自己,甚至就连不高兴的眼神也没给自己一个,但是她就是怕了,连以前若有若无地传些汤巡检和自己有牵连的话也不敢再传了。 可是怕归怕,想给汤巡检做妾的企盼却一丝没减。 陈大花算不上识人无数,但是从她年青时看走眼嫁错了人,她便用心去琢磨人心,她的豆腐摊子生意之所以这样好,一方面是豆腐好,另一方面是她能拢得住顾客,更重要的她还能拢得住男人们的心,让他们白白给自己出力,省了雇工的钱。 而对汤巡检这个人呢?想拢住他的心是不可能了,但陈大花却认定他是个可靠的,只要他肯答应收了自己,那就一定能保得住自己一生衣食无忧,就连儿子也能好好养大。陈大花一天比一天认清这个事实,也就越盼着能够进了汤巡检的家门。 眼下的机会也好,一个青年男子,鳏居在外,哪里能忍得住,只要有一夕之欢,便就能顺势靠上去了。她送过吃食,送过衣服靯袜,只是巡检司的大门却从没让她进过。 第四十四章 云娘初搬到这里时,陈大花只当她也是想着汤巡检才来的,气得要死,明里暗里想给她点难堪,却忘记了自己与杜云娘斗过几回都败了,这一次也没占了上峰。 眼看着汤巡检与云娘走得更近了,就连每天早上必吃的豆花也不来吃了,陈大花才觉得自己错了。 今天亲眼看到汤巡检扶起杜云娘,然后云娘满脸通红地跑回家去后,陈大花就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出手,那汤巡检一定要被杜云娘一人独占了,自己的算计都落了空。细细思量半晌,便过来了。 现在见云娘在灯下这般可人,又觉得自己来对了,放着这样的人与自己做对,自己如何能好?还不如与她结成同盟呢。 陈大花估量着云娘的心思说了好些同情的话,却见云娘并不大伤心,只惦记着要织锦赚银子,便笑着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个道理?从我家那个死鬼走了,我自己带着儿子支起这个豆腐摊子已经好几年了。不瞒你说,银子也攒了一些,只是这两年心气越发不如先前足了。」 云娘禁不住问:「曲小郎一年年地大了,你怎的心气倒不足了?你看丁寡妇,当初发送了丈夫,带着好几个儿女,欠了好几十两银子的债,连下锅的米都没有,硬是立起诺大的家业,现在子孙环绕,说句话都响当当的。」 「丁寡妇在盛泽镇上都是有名的能人,不过,你可问过她有没有夜深人静孤枕难眠的时候?」 自然是有的,云娘虽然没问过,但是丁寡妇劝她再嫁时话语里透出来的沧桑是那样明显,以至于别人说的云娘统统听不进,唯有她说的云娘却动了几分心思。 不料陈大花又说:「这些私情倒还在其次,你只说丁寡妇有本事,可她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能去读书,不过在家里日夜织锦过活而已。我是想要儿子读书,将来考学做官呢。」 陈大花确实是这样的人,从不安份,心比天高,她嫁人时就立志要嫁到富贵人家,现在儿子还没开蒙,就想儿子读书进学,将来当官。 云娘却不笑她,自己其实也是这样的人,最初大家都缫丝,可自己见人家织锦赚得多便一定要学,待学会了织锦又想学妆花纱。 就是在丁寡妇家里帮人织锦,工钱要最高的不算,还想着要织新鲜花样的。 说到底,谁不想过更好的日子呢? 于是,云娘不再气陈大花了,起身给她倒了茶,真心实意地道:「你既然说了,我总要告诉你,读书果真是极费钱的,我娘家就供着三弟读书,家里几十亩水田,几十株桑树,一年到头余下的几十两银子都填进去了,就连房舍都没银子修呢。」 「是啊,只靠着种田养蚕,过日子是尽够了的,若是供个读书人,可不就紧巴巴的了。」陈大花笑着端起了茶水,轻轻地啜着,又叹,「我每日三更起磨豆子,赶着天明时将豆花做好,支摊子出来做过了第一波生意,然后就又要将豆腐、豆皮再一一做出来,看一天的摊子,到了晚上回来泡豆子,就这样一年到头一天都不歇着,又能剩多少银子?」 云娘亦知陈大花比娘家人还辛苦,便只能道:「但好在你还是有儿子的,我就是想供,也没有儿子。」 成亲五年,一男半女都没有,郑源在府城住了一年两年,就抱着儿子回来了,所以云娘也上认了,自己是不能生养,就连找何老大夫再看看的想法都没有了。 陈大花放下茶杯,「云娘,我们正是那天涯沧落人呢,先前吵架都是我不对,以后我们还是相互帮衬着过日子吧。」 云娘第一次听陈大花服软,一时竟有些感动,「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也有错,过去的事就不必再论了」 「正是这样呢,」陈大花拉了云娘的手,「我思谋着,我们俩这样过下去可不成,不如一起找个好出路。」 云娘以前不喜欢陈大花,现在依旧不喜欢她。但是自从和离后,她倒更加同情陈大花了,也能理解她几分。 但是,对于陈大花的为人,她还是清楚的,所以听了陈大花要与自己一起找出路,心里立即生了些警惕。 她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且经过枕边人的背叛,就是先前有几分傻,现在也不可能再傻下去了。陈大花并不是可靠的人,她要修好,云娘也乐意,谁愿意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势成水火呢。 但是一起找出路,她可不放心与陈大花在一起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她卖了还不知道呢。 于是云娘便抽了手拿了一枚杏子递过去,「再吃一个,这杏子只是没全熟,略酸些,但味儿还不错的。」 陈大花接了杏子又放回了盘里,「云娘,你别打岔,我是真心为我们谋个好出路。」 「我现在织锦挺好的,丁寡妇又答应一匹绸多给些我银子,每月攒下的钱又多了,我想着孙老板的妆花纱机若是还没有,我就自己先买一台普通织机织锦,等有了妆花纱机再雇人织这台,倒也衣食无忧的。」 陈大花便拿鼻子哼了几声,「你撇得倒清,却别忘了老娘我的火眼金睛!还想在我跟前做鬼呢!」 「什么撇清!什么火眼金睛!做什么鬼!」云娘也冷笑一声,「我行得正,坐得端,你倒给我说说清楚!」 「你敢说你没看上汤巡检?没生了别的心思?」 云娘的脸腾地红了,知道今天的一幕全落到了陈大花的眼中。也是,陈大花就算有万般不好,但每日做生意却是最勤勉,镇日守着摊子不离一刻,巡检司门前事事果真逃不过她的眼。 「那又算什么,谁走路从没撞过人?」 「也没见谁就那么直挺挺地朝着人家撞过去的!」 当时汤巡检是从巡检司出来向河边走的,自己正从他的侧面撞过去,看起来就像自己特别撞他一样,但云娘真不是故意的,「我那时想事情没看到!」 「就算没看到,那为什么又慌了手脚,红了脸?」 「猛地撞了人怎么能不慌呢?」云娘努力找着借口,「脸红是因为,因为中暑了,回来荼蘼让我喝了绿豆汤才好。」 「这话你只好去骗瞎子,我就坐在一旁看着,见你们两个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就差从里面勾出几道丝连到一起去了!」 陈大花见云娘不语了,便暧昧地笑了「回来就没吃饭吧?连灯都不点,是在相思?」 云娘被激怒了,突然觉得根本不必要对陈大花说什么,自己就是不小心与汤巡检撞上了,又怎么了?凭什么要给她解释?「你走,我的事不用你管!」 「别恼,别恼,」陈大花也知道自己过了,可她问起来时心里真是酸酸的,要是与汤巡检撞上的是自己该有多好,他向自己那样一看,自己就正好依在他怀里回他一个千娇百媚的笑,一下子将他的魂勾来,再不像这个傻云娘般地匆忙跑了的。 可是如果自己果然撞到了汤巡检,他才不会扶自己——不对,不对,他根本就不会让自己撞了他,自己根本进不了他身边三尺。 真是货比货要扔,人比人要死。 第四十五章 于是,陈大花只有再回来哄云娘,「我若真是不怀好意,不是早就将你们撞到一起的事说出去了?不出一时三刻,盛泽镇里还不是满大街都知道了?」 云娘还是不快,「这么说我倒要谢你不成?」 「那倒不是,」陈大花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我帮你成了好事,以后你也帮我一把,我们以后就姐妹处着,相互扶持。」 云娘有一会儿才真正听懂了,下死力地啐了一口,「陈大花,你滚出去!」 陈大花才不滚,坐在椅子里昴着头道:「与我做姐妹怎么了?丢了你的脸不成?你家郑源给你找的姐妹还并不如我呢。」 见云娘被镇住了,又冷笑一声道:「郑源的事你才知道多少?陈家村里就有一个婆娘跟他不清不楚的,镇上那个半开门的杨爱爱家他也没少去,现在带回家里的这个采玉,其实就是府城里卖的,盛泽镇上还有人嫖过呢!」 云娘以前也曾疑心郑源在外面有相好的,却被他骗了回转,现在听了如此不堪之事,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哪里还有心思与陈大花争辩。 陈大花就又道:「也只有你,还把他的话当真。那时盛泽镇上人人都知道他在府城有了相好,把家里的绸卖了在那边过好日子,只骗你们说被匪人劫去了。你偏把说话的人都骂了,大家表面上不敢回你,心里都不知怎么笑呢!」 「别的事我就不多说了,只再告诉你一件,我身上的这件衣服用的绸还是郑源给我的呢。我本想让他帮我推几天磨,他却推不动,第二天从家里拿了几匹绸给我,说是你刚织好的。」 「他还跟我说你除了织绸就什么也不懂,所以就让你夜夜织绸去吧。」 陈大花见云娘并不反驳,便低头去看,原来云娘哭了,将头埋在一块帕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肩膀轻轻地抖着,就连她都觉得怜悯起来,不忍再说下去,反而道:「你离了郑家一点也不错,一家子没有一个好人,小的心思早不在你身上了,老的只想把你的血都榨出来了事。」 云娘其实不是因为郑源哭,对于郑源她早死了心,她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哭,就是想哭一场,最后一场,但愿哭这一回之后,就再不要哭了,于是哭得越发伤心了。 陈大花倒担心起来,又劝道:「其实男人都这样,先前穷的时候也就罢了,但凡有了点钱,哪有不乱动心思的?你看那些牙行的老板们,家里不都有几房妾室?就是那个孙老板,也是因为老婆实在厉害,才不敢有一点非分之想的。」 「你家的郑源差就差在太绝情了,大家才瞧不上他。郑家的家业,少说也有一半是你挣下的吧,只看在这个情面上也不应该悄没声地带个二房回来呀!」 「你也是够傻的,就那么光着身子出了郑家。要是我,就是带不走,可也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得个稀巴烂再走!听说有一匹妆花纱还在架上,你都没铰断了它,郑家还四处找人织……」 陈大花絮絮地说了半晌便拍了自己一巴掌,「我怎么又说起了郑家,告诉你吧,你家的郑源也真没有什么好的,只床上那两下子我就看不上他,汤巡检一定比他强很多。」 云娘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抽噎着道:「你别再说了,赶紧走吧。」 「正事还没说呢,我怎么能走?」陈大花便道:「汤巡检对你一定是有心思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住进来那天我就看出来了。」 「有一件事你一定还不知道,你刚搬来那些日子,街上有几个混混半夜里来想占点便宜,都是汤巡检替你打走的,又让阿虎整日守在门上,要么你以为你带着荼蘼两个女子就能住得这样安稳啊,只看你那张俏脸,趴窗户跳墙的少不了!」 「先前没过明路也就算了,从现在起你可不能再端着了,机会千载难逢,一会儿就过去给他送一碗汤,或者送一盘果子,随便拿一样当个借口就好,然后就留下来……」 「你走!」 「也是,你今天心情不好,明天再去也成,只要有了一回,我就出面逼着他摆酒纳妾,把名份定下来,然后你再帮我,大家吃一碗杂脍汤,不,到时候我让着你……」 云娘这一天乍惊乍喜乍悲的,早觉得手脚酸软无力,想起身把陈大花推出去,却也知道推不动这个满脑子算计精明的女人,且陈大花日日推磨,力气并不小,只有大声喊:「荼蘼,荼蘼!」 「荼蘼早和阿虎一起去巡检司后园了,你喊也喊不到人,」陈大花已经兴奋得坐不住了,手里挥着帕子在云娘身边晃来晃去,嘴里不停地说着,「你别以为你给汤巡检做妾委屈了你,人家都愿意把清白的大姑娘没名没份地送进来呢,像我们这样的,只要能进门就是万幸了。」 「还有,你该不会真信汤巡检家里穷得只靠俸禄活着的吧,我早探听清楚了,他家里虽然没了爵位,可并没有被抄家,家财还是不少的。另外,你知道他亲娘吗?也是一个侯门的千金,听说陪嫁的时候十里红妆绕着京城走了半圈,一头进了门,另一头还没出来呢,她又只生了汤巡检和他哥哥两个,就算分给他一半,那也是金山银山,你织一辈子锦也攒不出那么多钱!」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汤巡检怎么也不能在我们盛泽镇住一辈子,他是接上一个来的,算起任期来,恐怕只有不到两年时间了,到时候一定要走的。他这一走,天南海北的,再想见面都见不到了!」 「你听我的,云娘,我固然是为自己和儿子打算,但也真心想帮你。」陈大花走累了,又坐到云娘身边细细地讲,「汤巡检眼下看中了你,这可不容易,他一向眼高于顶的,多少人想投怀入抱都不能呢。」 「眼下他前房夫人死了,身边一时没有别人,这人在外面又一向冷情,若接你进了门,回了家里,还不知怎么疼人呢。」 「但是你也别太得意,汤巡检这样年青,一定还是要续弦的,而且一定要娶名门大家的小姐才行。你就算能拦也拦不住许多年,到那时候就你一个还不是要白白受欺负吗?我们两个在一起,互相照应着就要好得多。」 「而且,只要我们都到了汤家,我就让儿子认也你做娘,将来他长大了,为官做宰的,我们就一起跟着享福了!」 云娘等不来荼蘼,只得听完了陈大花从头到尾所有的小盘算。其实她就是一心想傍上汤巡检,不再辛苦磨豆腐,靠着汤巡检养好儿子。 只不过汤巡检不理她,她就想靠着自己帮忙而已。 陈大花怎么算计的,云娘不管,可自己才不要做那样丢人的事,让汤巡检看低了自己。 这时云娘早收了泪,也不气,只淡淡地道:「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走吧,我不送客了。」 陈大花虽然利欲薰心,但却是个精明的,先前她一直觉得掌握了云娘的心思,能将她引入到自己的想法中,助自己一臂之力,现在发觉自己根本劝不动云娘,便也不劝了,只冷笑道:「我说的都是知心话,你不肯信,也由着你,只是将来后悔了,就都晚了。」 第四十六章 「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只织锦攒钱,过自己的日子。」 其实陈大花今天来说了这么多,云娘还真听了进去。 女人自己当门立户过日子不易,陈大花那样一个要强的人,撑了这几年,也撑不下去了,一心想找个依靠。自己也该早日拿定主意,或嫁人或过继个孩子,免得拖过了这几年的青春,再想怎么样就更难了。 至于汤巡检,就算刚刚云娘心里还有些奢望,现在已经彻底没了。 道理其实还是那个道理,云娘先前也曾懂,只是这些日子与汤巡检邻居住着,看着他的为人作事、品貌风格,心里早知道他的好了,今日又被他一撞一扶,心神荡漾,若是那时汤巡检立即遣人说媒要讨自己做妾,云娘恐怕就答应了。 但是由着陈大花掰开了一讲,云娘又想得更透了。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下来,她也确定汤巡检对自己确实有意,而且也知道过了门汤巡检一定会待自己很好,自己信得着他。 可是汤巡检早晚是要娶妻的,自己果真能拦他吗? 当然不能,一则自己本非良配,再则就是自己不能生养。 所以无论怎样,自己也做不出拦着汤巡检娶妻,让他绝嗣的事。 待汤巡检娶了妻,自己是劝着他和正妻好呢,还是哄着他与自己贴心呢? 将心比心,郑源带采玉来家时,自己气成了什么样,汤巡检娶了正妻,人家又该多恨自己。 而自己呢,似乎现在就恨上了汤巡检未来的妻子,为什么她会那样幸运,能够嫁给这样好的男子? 如果,自己出身名门世家,从没嫁过,又没有不能生养的毛病,那该有多好? 那样自己就让他名媒正娶地来提亲,坐着八抬的花轿吹吹打打地嫁过去。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样自己就不会到盛泽镇上来租房织锦,也不会正好住到巡检司一旁,也不会认得汤巡检,更不会觉出他的好了,自然就不可能要嫁给他。 就算是两家人因为彼此门当户对,堪为夫妻,为他们办了亲事,自己也不会知道他的好,也只当普通的夫妻,就像自己和郑源一样,虽然也曾恩爱过,但是情份也只一般,遇了事便劳燕分飞。 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云娘便更明白了,自己和汤巡检一个是天上的鸟,一个是河里的鱼,再凑不到一块儿去。 这时她倒又有些感谢陈大花,她这一次来还真让自己明白了好多事呢,「谢谢你啊,大花,我们邻居住着,以后时常来坐坐。」 陈大花听了,反气得跺了跺脚,「就算你没这个心思,你家里人未必没有,你能住到这里,还不是你二哥求了汤巡检的?」 云娘这一次真怔住了,「什么?我二哥求了汤巡检?」 「那是自然,我看着阿虎领着你二哥二嫂过来的,还帮着他们找了荼蘼。」陈大花便又问:「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云娘便想起二哥给自己租房子前后是有些不对,而且荼蘼来陪自己住的事情,他们两方也说得有些出入,只是自己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再想到二哥和二嫂一直躲着汤巡检,看来这里面的事情一定比二哥承认的要严重得多。 二哥二嫂倒不至于太坏要卖了自己,她也见过狠心的娘家婆家发嫁寡妇,只一根麻绳捆了送走,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要认命? 自家父母兄弟子侄就没有一个有歹毒心肠的,否则自己也不能一直安稳到现在。二哥二嫂错就错在贪心太过,才惹了事,又怕爹娘不敢说出来。 但在外人面前,云娘却不肯说家人一个字不好的,只道:「我的事都是我爹娘做主,阿虎领着我二哥看房子,可能就是凑巧了。」 陈大花待信不信的,却也无法,又看天色,委实晚了,只得走了。 云娘待陈大花走了,却又细想起二哥二嫂的言行,自从第一次卖绸耽搁了一夜方回来,孙老板也告诉自己他们并不是第一日卖的绸,就开始不对了。 只是他们到底是什么事要瞒着家里呢? 再想到汤巡检与自己说的,「那件事早过去了」,又是什么事?一定是二哥二嫂瞒着的事! 这两方对在一起,云娘就想到了巡检司的大船夜里在河上巡查,抓了偷偷送货不交税的小船,把人拘在船上,天明罚了货物再放出来。 二哥二嫂当时一定是想省下税钱私藏,结果被抓了起来,一夜没睡,所以回来时眼睛才都熬红了。 不过,按说那绸应该由巡检司扣下了,可是他们卖绸的钱并没有大的出入啊。所以呢,那些绸就是他们欠了汤巡检的。 算起来能有二十两银子,二哥和二嫂一定包赔不出来,就欠着汤巡检,又一直瞒着家里人。 那自己住到这里的事呢?真与汤巡检有关? 云娘亦不全信陈大花,她的话能听的连一半都不到。 最好是明日回杜家村问一问二哥。 可是,云娘又一想,自己刚织出来的新花样,丁寡妇等着自己明日将一匹织成,再教会大家,好赶着在一个月内织出一千匹交给牙行,这时候自然是走不了的。而且贸然地回了家,爹娘也会生疑,这事还是别让他们知道了。 毕竟是二十两银子的大事,老人家若是知道一定会气坏了的。 不管怎么样,若没有二哥二嫂,自己也不能这样顺利地到了盛泽镇,云娘便决定回家背地里狠狠说一回二哥二嫂,让他们别再犯这样的大错。 再者,就算住到这里与汤巡检有关,也只能算是几道人情里又多欠了一份,便一齐还了吧。还清了恩情,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想到这里,云娘心里说不出的一痛,又觉得空落落的,仿佛失了什么东西似的,自己啐了自己一口道:「什么是你的,汤巡检难道是你的!趁早自己绝了这个念头,别让人笑话!」 不知又坐了多久,突然觉得身上有了寒意,方觉得已经是深夜,正要关门,想起荼蘼似乎还没回来,便进后院去找,喊了几声,见荼蘼一溜烟地从巡检司后面跑了回来。 云娘便问:「又去那边做什么去了?」 「看桃子熟了没有。」 云娘不禁气道:「你也老大不小的,没用的事也少做些吧,再就是不许这样晚回来了!」 「娘子,我再不敢了。」荼蘼应着赶紧回了自己的屋子。 此时,云娘也没有心思多说她,便关门闭户地回了床上,可依旧睡不着。听着荼蘼那屋里那竹榻吱咯咯地响,便知道她也没睡,正来来回回地翻身呢。平日荼蘼是一沾床就着的,打着小呼噜睡得再香甜不过,今天还真奇怪,便问:「你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我白天睡了一觉,便不困了。」荼蘼应了,隔了一会儿又问:「娘子,你怎么也没睡?」 云娘被问住了,竟不知怎么答好,就听荼蘼又说了一声,「原来已经睡着了。」便果真装睡不吭声,最后还是荼蘼先睡了,云娘到了后半夜才迷了一觉。 第二天云娘起得晚了,却更是定下心来,一定要还了汤巡检的恩情,然后再无瓜葛。 第四十七章 先前自己借汤巡检之力学会妆花纱,重回盛泽镇受到照顾,还有二哥的事,云娘思谋着总要办四五十两银子的礼,可她手中的银子总不过几两,又不能从家里拿…… 好在自己织出新样式的锦,丁寡妇也答应了分给自己一些,银子数目也相当,倒可以与丁寡妇商量先支出来用。 这样想着就到了丁家,见大家来得都早,要与自己学新花样,云娘便收了其他心思,一面织着,一面将丝谱说出来给大家听。 并不是多难的样子,有心灵手巧的一会儿便学会回去织了,也有脑子慢些的还要再记些时间,又有人织了会儿有疑问的,云娘便忙得团团转。 丁寡妇今天也舍下了本钱,叫人买了香薷熬了解暑饮给大家喝,又道:「虽然急着要交货,心里却不要急,今日织得少并不要紧,明后日织熟了就好了。另外就是,这新样式大家学了,我自然拦不住你们暗地里教别人,只是一定要先等上三个月,否则让我知道了,到你们家大门口骂上三天三夜!」 待大家喝了糖水,又一一答应下来,丁寡妇便笑道:「这批锦交了货,我还另有赏钱,大家只管好好织!」 云娘自来佩服丁寡妇,又听她这一番又是好话又是歹话,一人做了红脸又做白脸,不禁偷笑。但又知道这才是懂行老成的话呢,悄悄记在心头,将来自己雇了人织锦,也要这般做才对。 这些年织锦的越发多了,越是寻常的锦利越少,唯有新样式用的还是一般的丝一般的工,得出来的利却加厚许多。但新织出的花样只要一卖出去,甚至还没有卖出去,就会有人偷学了织一样的出来,东西一多,利慢慢就冲淡了,便与寻常的没两样。 是以,赚钱也就是这两三个月的工夫。 夏日天长,丁寡妇便从这日起给大家都加了工钱,要大家都多织一个时辰,众人无不答应。云娘便一直织到最后,待到大家都散去了,才与丁寡妇悄悄商量支银子的事。 不料丁寡妇也不说答应还是不答应,反盯着她问:「你要这许多银子做什么?」 云娘被问得哑口无言,总不肯说出是要给汤巡检买礼品,但又不好说谎,半晌方道:「我欠了些人情,想买东西还情。」 丁寡妇便道:「论理我不该管的,可我瞧着你只当自己的女儿,就多说几句。俗话说男人是搂钱的钯子,女人是攒钱的匣子,身为女人就是要能守得住财,而独身女子自己赚钱更为不易,要留着傍身的,千万别撒漫乱用。」 「其实我平日里并不乱用钱,工钱也都攒着呢。」 「是以你用这样大注的钱我才奇怪,千辛万苦赚来的,可不要被人骗去了。」丁寡妇又淳淳地道:「女子最容易痴情,先前我们镇上有个织娘,将家里的钱都偷出来给情郎,后来就连她自己也被那人骗去卖到窑子里了。后来明白了快哭死了,只是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 「我可没情郎,」云娘垂了头道:「我知道您老的好意,只是我并不是被骗的,果真是人情往来。」 丁寡妇又盯着云娘半晌才点头道:「那我先给你支二十两。」 二十两并不够用,可云娘知丁寡妇已经起了疑心,怕她再问,便只得道了谢接过来,回了家里与自己的银子摆在一起,又琢磨着怎么再弄些银子。 这几年,镇上越发地富裕,银子越发地多了,东西也越发地贵了,但是二三十两银子却不是小数目,足够一般人家过一年,自然能买些好东西了,只是云娘却一心想买一样顶好顶好的礼品送汤巡检。她亦知道汤巡检可能并不在意,但是她就是想,很想很想。她懂得自己心里就是想送汤巡检一样东西留个念,在自己心里留个念。 也许这样不对,但是云娘却不想收回这个主意,现在并没有人管她,她想怎么样便怎么样,为什么不由着自己的心意呢。汤巡检已经到盛泽镇一年多了,说不定什么什么时候就高升了,那么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他,如果自己挑的礼品能一直伴着他,该有多好啊! 所以云娘一定要买一样最好最可心的东西! 云娘算着银子,家也没回,直接买了两包点心去了玉珍家里,见她正坐在院子摇着蒲扇乘凉,双生子在院子里跑着玩儿,小女儿只在她身边榻上摆弄着拨浪鼓,摇得哗哗响。 一家子见了云娘便都笑了,云娘再回了盛泽镇与玉珍走得最近,时常往来的,就连孩子们都熟了,叫着姨姨扑上来。 云娘一个个抱了,又捏了捏脸蛋,方才坐下,刚将点心放下,玉珍便嗔道:「次次来都要买东西,下次就不要再来了!」 「不过给孩子们带点小玩意儿,又值什么?」见吴屠户没在家中,便问:「你当家的哪里去了?」 「说来也好笑,」玉珍倒了茶,与云娘坐下笑谈「我家的那个从不喜攒钱,卖了猪肉留下进货的本钱便都随手用了,日子紧一些就勤着点卖肉,日子松一些就多在家里多歇几日,总要三五日才杀一口猪。」 「前些天也不知怎么了,喝着酒突然便自言自语道‘两个儿子娶亲要聘礼,女儿成亲要嫁妆,少了总要让人瞧不起,我自是不在意,但儿女总要面子的。’然后便天天杀猪卖肉。这不,先前嫌远不肯去的詹家村,也答应着去了,把这些天余下的钱都带了,要买两头猪回来,明天一早回市上卖,晚上才能回来呢。」 云娘也笑了,「你当家的真好。」 「好什么,就是一个粗人。」雪娘虽然这样说着,但眉里眼里尽是笑意。 云娘便道:「他既然这样辛苦,你可要好汤好水地做了给他吃,莫亏了身子。」 「我晓得的,且这一次回来,我总让他歇上两天再出门,钱要赚,身子却更要紧。」 云娘再不提借钱的事,只又说了些闲话家去了。 待回家与荼蘼一道吃了饭又问:「你也有十几二十两银子了吧?能不能先借我用上两个月?」 荼蘼却红了脸,「娘子,我拿攒的钱买了几块好绸做嫁衣呢。」 云娘一喜,「你家里给你议亲了?」 「差,差不太多吧,」荼蘼赶紧将碗中的饭都噎进口中,起身含糊地说:「我要去洗碗了。」 荼蘼也知道谈亲事要害羞了,云娘便笑,又叫住她道:「我先前答应给你买的钗子还没买,这些日子银钱不凑手,等你订下成亲的日子告诉我,我给你买一对儿银钗做添妆。」 云娘虽然一时没有筹到银子,可心思却一点也没变,抽空便到老街一家家店里看,银子虽然不好凑,但好东西亦难买,正是要早早地打算起来。 好在丁寡妇家离老街极近,织锦午间歇着的时候出来尽是方便的。 盛泽虽然只是一个镇,可着实繁华,街上卖东西的也多,云娘先前多没逛过,现在一家家地看下去,竟颇有些眼花了乱之感。 不过她走了几日,并没有看到心仪的物件:日东升银楼里除了各样首饰之外,也有男子用的物件,金银三事儿、金银腰饰,云娘觉得太俗,配不上汤巡检;盛源恒玉器店里东西倒好,但贵的云娘怎么也买不起,且云娘想自己送块玉佩并不合适,又容易被人误会;绸缎行里的东西更是不成,汤巡检要绸并没有用,除非自己做了成衣送去,可那样更不恰当;至于日杂店、点心铺子,亦是没有一样可心的。 第四十八章 这一天出来,心想还要从前日走过的那家酱菜铺子继续向前看,接着应该是盛水酒楼,绕过去就是成衣铺子了,也不大合适,却被人一把拉住,「云娘,昨日我便来找你,丁寡妇不许我打扰你织锦,今日只得在门前等你出来,总算你出来了。」 云娘见是苏家绣庄的女老板,便笑道:「不知苏娘子找我有何事?」 苏娘子紧抓着云娘的袖子不放手,「我这事一句半句地说不清,我们到盛水酒楼里说话。」 说起苏娘子来,在云娘嫁到盛泽镇前正是盛泽镇第一巧女子,一手绣活出神入化,刚掌了家传的绣庄,在盛泽镇名声正盛。可云娘嫁过来时,却凭着红盖头上那对活灵活现的戏水鸳鸯名声大噪,有人便将这第一巧的名声给了云娘。 因为苏娘子是开绣庄的,隔些日子便在门上挂了一张绣了孔雀开屏的门帘,远山近水,青草鲜花,再加上五彩缤纷高傲自许的孔雀,买绣品的人看了没有不赞的。有人回来便告诉云娘说苏娘子正是拿五彩孔雀与她的戏水鸳鸯打擂台,又窜唆着她再绣一件屏风打回去。 所以两人本没有过节,但却硬让这些人闹得有了过节,平日也不大来往。后来,云娘喜欢上了织锦,很少绣花,便更是与开绣庄的苏娘子没有交集了,是以见面也只点头而已。 后来云娘方知,中间传话挑唆的正是被苏家绣庄压住了生意的几家,想借着自己打压苏娘子,事情虽然没怎么样,但毕竟有了这样的一回,总归是有些心结。 苏娘子原本是有些傲气的,今日却这般亲切,云娘想到前两天听的传言,便有些猜着苏娘子找她有何事了,原本她不愿意管的,但现在一想倒是个机缘,将不足的银子凑齐了,便笑道:「我正在丁家织锦,午间吃了饭才出来转转,还要回去呢。」 「那我晚上来等你。」 云娘便不推了,点头道:「晚上见面再说。」 到了晚上,苏娘子果然等在门前,拉着云娘进了盛水酒楼,要了雅间,一气点了几个好菜,又要叫酒,云娘赶紧按住,「我一向喝上两钟就醉,什么也做不成了。」 酒楼的饭菜自与家常的不同,云娘也不饮酒,便拣喜欢的吃,一会儿就吃饱了,放下筷子瞧着苏娘子,见她竟然没怎么下箸,只得劝道:「苏娘子还是吃一点,剩了岂不白花了银子?」 苏娘子苦笑着,用手指指嘴角,「你瞧瞧这一溜的潦泡,我哪里还能吃得下。」 云娘也不忍了,「苏娘子什么事只管说。」 「自然是你知道的那事了,」苏娘子看着云娘道「千不该万不该,我不应该信那些乱窜唆人的话,总想着与你争一争高下,便接手了那匹妆花纱,好几十两银子眼看着打了水漂不算,又让人看了笑话。」 原来云娘织的那匹只差一点儿就织成了的妆花纱就一直在织机上放着,郑家几次与云娘商量想把那匹纱织完却没成,便劝苏娘子只拿金银丝线的成本买下来。苏娘子一时便信了,交银子取货后才知道烂在手中。 「我原想着那一百只蝴蝶都织好了,只差些花叶和底边,我便用一样的线绣出来,然后装裱成一架屏风,将后补的放在下面也看不出,平白得了几十两,又有面子。结果,非但绣不出,就连原来的蝴蝶翅膀上的金线都散了,成了次品。这样贵重的东西,买的人非富即贵,谁能要一个次品呢?」 正是这么个理儿,若是普通的锦,莫说差半寸,就是再多些也没有关系,少点价一样出得脱,唯有这妆花纱,若是差一点,整匹纱就废了。能用得起这五银百蝶穿花纱的人,一定是要完完整整一百只蝴蝶,加上各色折枝花叶一丝不错的。 汝花纱难织,这也是其中一点。 云娘了然地点头,便道:「我们一起看看那纱去吧。」 两人到了绣庄,先点了两支大蜡烛,再看铺在桌上的纱,金银焕彩,五色缤纷,只有最下端,却花枝残缺,有两只蝴蝶的金翅因为丝线散了下来亦走了形。 云娘见未织成之处用同样的丝线补绣了一段,只是妆花纱本就是透明的,又极轻极薄,哪怕是最细小的绣针都会留下痕迹,总归与用织机织出的不同。 是以苏娘子补了一段便放了下来,她亦看出根本补不好,才来找自己想办法。 自回了绣庄,苏娘子便一直盯着云娘,原以为她会伤心,便拿了帕子准备递过去。先前那么多人说请要她将纱织好,她都没有同意,自然是不愿意触景生情的,自己是无可奈何才请了她来。 可是过了一会儿苏娘子便知道自己多虑了,云娘专注归专注,却没有一点动容,方知她果真不再将郑家放在心上了,便小心地道:「你若能将这匹纱重新绣好了,我只收回成本就好,一分利都不要,全给你。」 云娘看着自己在郑家织的最后一匹妆花纱,果真没有多伤情,反倒突然想起织这匹纱时的波折,与郑公郑婆生气,遇到了马二嫂提点自己,又听到了如娘的噩耗,于是本只差半寸许的纱便始终没有织成——这大约就是老天的安排吧。 平日不大喜欢感慨的云娘,看到这残了的纱,也不由得在心里叹道:「人的一辈子也是这样的吧,断下的纱永远也不可能接好了。」抬眼见苏娘子用希冀的目光看着自己,便道:「其实我也不能绣好,现在就是重新上织机亦不能织成了。」 苏娘子灰了心,失望道:「大家都说你手巧,我便也存着奢望了。」 云娘便笑道:「其实论起刺绣,我比不了苏娘子的。」 「你也不必过谦,你那顶盖头上的戏水鸳鸯,确实绣得好,我在家里绣了十几个,也没有一个比你那块绣得好的。后来挂出来的孔雀开屏,其实是用繁复的花纹和华丽的颜色来压你。」 「盖头上的戏水鸳鸯不是绣得好,而是我年少时满怀心喜用尽所有真心绣的,所以谁也没法子绣出更好看的了。」云娘心平气和说了,又道:「这纱虽然补不好,但我也有办法让苏娘子不赔本,还能小赚一笔。」 「真的!」苏娘子眼睛都亮了起来,几十两银子并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这里还有面子的问题。 苏家绣庄有祖传的绣法,一直轻轻松松地压着盛泽镇上另外几家绣庄。自从她接过手后,因她性子急,绣功总是略差上一层,便有些压不住。 这一次的事情,苏娘子上了当,虽然郑家欺骗在先,她亦知错在自己,可是更是明白一定有另外几家绣庄从中挑拨,又坐看笑话。 所以她就是肯扔了这几十两银子,也是不成的,只这一件事,便会让苏家的绣庄声名落地,再也抬不起头来,是以她宁愿倒贴几十两银子将事情圆过去,便再次充满希冀地望向云娘。 云娘点着桌上的纱,「苏娘子只想着如何保住一整匹纱,其实不如把纱全剪开,做几十条帕子,每块帕子上都留一只蝴蝶,一朵花,一片叶子,一块帕子卖一两银子,定然有人肯买。」 第四十九章 她纤细的手指在纱上比着,每一蝴蝶每一朵花的位置在她脑子里都清清楚楚,甚至不用去看,「我算着至少能做出七十条帕子,剩下的或是蝴蝶或是花叶便不能全了,折成半价卖,也不白费。除了本钱,苏娘子分我一半就行了。」 「哎呀!」苏娘子一拍巴掌,「你真是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啊!」 然后就伏在案上沿着云娘划的印痕细看,又道:「这样漂亮的帕子怎么能一两一块,总要二两一块,花叶俱全,蝴蝶又在正中的要三两!」 云娘见她把心思全放到了怎样做帕子上了,也知这样的轻纱改成帕子并不容易,只道:「我先走了,苏娘子也不必送,只是也别熬太晚,伤眼睛呢。」 苏娘子果真便没有起身,「等这些都做好了,我再请你到盛水楼,我们必要好好喝几钟的!」 苏娘子的蝴蝶戏花纱帕子果然卖了好价钱,才卖了十几块就被京城来盛泽买绸的一个商人高价全包了去,嫌贵没买的人又后悔不已,又都催着苏娘子再做一批出来。 苏娘子乐不可支,则一定拉了云娘去吃酒,又怕她不肯,请了丁寡妇做陪。 丁寡妇却是喜欢喝几钟的,不但自己吃,又会灌人,云娘吃过亏倒是有了提防,只是兴奋不已的苏娘子很快就被灌多了,拿着酒杯晃来晃去的,又不住地道:「云娘,这百蝶穿花纱做了帕子卖,比整匹纱得利都多啊!」 丁寡妇也笑,「亏你怎么想出这个法子来的!这妆花纱贵重,我们盛泽镇的寻常百姓用不起,就是用得起的,真买了做衣服平时也不好穿出去。反倒这帕子,虽然一块贵了些,大家到底拿得出,且挂在衣襟上,又显眼又漂亮,我看明儿个就会有人开始拿整块的纱裁了做帕子的了。」 苏娘子便向丁寡妇道:「我银子不够,不如我们俩一起去买郑家的织机,加上云娘织锦算一份子,专做这纱帕子,得了利大家均分,怎么样?」 「好倒是好,」丁寡妇喝了酒嘬着牙道:「不过,郑家见不得云娘好,一定不肯卖的。」 先前孙老板也曾要把郑家的那台织机买回来,郑家便没有同意,现在见新妆花机买不回来,奇货可居,自然更不能卖了。云娘其实从没想要郑家的那台织机,但见他们见不得自己一点好,从心里瞧不起,遂冷笑道:「他们不卖才好,最好就留一辈子。」说着也不用丁寡妇劝,自己就喝了一大钟。 「多喝些,」丁寡妇又笑着给云娘倒上,「以后再嫁了,便不好出来喝酒了。」 「今天也是巧,我们三个能凑到一处。」苏娘子身子都坐不稳了,却还笑着,「来每人再喝一杯。」说着又咕咚咚地喝了一大杯。 丁寡妇自然是孤身一人没有老伴的,苏娘子却是从年青时便自己梳起了头发誓不嫁的,至于云娘刚和离了。所以这三个女人在一起喝酒却不必怕家里说什么。 云娘也执了壶给丁寡妇和苏娘子斟上,心里却想到了汤巡检,便道:「我以后也不嫁了,愿意什么时候喝就喝,只是我一直没觉得这酒有什么好喝的,并不如家里酿的甜酒好。」 丁寡妇就笑,「等你能喝出这酒好喝时才能真不想嫁了呢,说酒不好喝,就一定还要嫁的。」 云娘却道:「嫁得不好真不如不嫁啊,就像苏娘子多好!,自己守着绣庄,什么不都随着心意?」 没想到平时一直非常好强的苏娘子却突然哽咽道:「你们一定以为我不想嫁人的,其实不是,我也曾经想嫁的,只是……」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一串串的泪珠,一会儿便将衣襟弄湿了。 云娘没想到平时特别要强的苏娘子竟然哭成这样,知道她醉得很了,赶紧起身去劝她,「别哭了,都是我说错了话。」 丁寡妇拉住云娘,「别劝了,她想哭就让她哭吧。」又给苏娘子倒了酒说:「再喝几钟就好了。」 苏娘子接过酒猛地喝了下去,流泪道:「当年,我也有一个情郎,他想娶我,我也想嫁他。可是,我家让我招赘,他家不肯,另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后来他与我约好一起私奔,到了那时我却没有去,他就自己走了。」 云娘知道苏娘子的母亲就是绣庄的独女,学了一手好绣活,只是四十岁上就瞎了,她先前招赘生了一子一女,儿子留下幼子幼女早夭,只剩下苏娘子一个女儿,只能留在家中撑起绣庄。 苏娘子平日里不大喜欢与人说笑,又颇为高傲,云娘只当她从没有看入眼的男子,但却没想到原来是这样,不禁问:「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十几年没有回盛泽镇。」苏娘子抽噎着拉住云娘道:「云娘,你羡慕我未嫁,可我却宁愿当时跟着他一起走了,哪怕他负了我,但总不会再后悔呀!」 哭了半晌又道:「可是我家里上有瞎眼的母亲,下有幼小的侄子侄女,我哪里能狠了心走呢!」 云娘听了,竟不知说什么好,虽然觉得那酒很难喝,却也端了起来一口灌了进去。 结果便又喝多了。 出盛水楼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苏娘子被侄子接走了,丁寡妇一定要送云娘回家。云娘也后悔不来,好端端地又喝多了,不必别人说,只自己都觉得丢人。 且头晕晕的,看着什么都晃,又怕路上黑,便依了。 走出盛水楼没多远,云娘便知道自己又错了,丁寡妇其实才是真喝多了,一路上又是笑又是说,手舞足蹈反引了好多人的注意,估计盛泽镇上至少有一半人知道她和自己喝多了在路上耍酒疯呢——还不如自己悄悄跑回家呢。 总算到了家门前,丁寡妇却已经靠在云娘身上动不得了。云娘只得勉力扶着她,好在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喊荼蘼来帮忙,却怎么也喊不到,只得先半拖半拉地将丁寡妇弄进屋里。 又见处处黑着,先点了灯烛,然后到荼蘼住的屋子里一照,床上没人,被子还整整齐齐的,心里激灵一下,酒也醒了大半,这些日子荼蘼总像没魂了似的往巡检司后院跑,自己心里也乱,竟没时间理论。 这大半夜的,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云娘心里急了起来,便向后院过去,又喊了几声无人回应,迟疑一下还是迈过那道篱笆,回想着荼蘼所说的路去找那几种果树。虽然是夜里,但还有半轮月亮,并不甚黑,她摸索着果然找到了几株果树,又见一架梯子搭在树上,只是树上树下哪里有人? 云娘又四处找了找,可巡检司的后院大得很,哪里能找到,只得轻声喊,「荼蘼,荼蘼!」 冷不防前面出来一个黑影,「荼蘼怎么了?」 云娘知是汤巡检,倒没有怕,只想起自己大半夜的就跑到人家的后院来,实在是丢人。可眼下也顾不上,只急道:「我回来她就没在,前些天她就时常说来看桃子熟没熟,我就想着过来找找看。」 汤巡检身上随便地披件袍子,想来已经躺下又被惊醒了,便站在云娘身边喊了声「阿虎!」也没有人应。想想转身向一处房舍走过去,云娘在后面急忙跟过去,只是汤巡检走得快,待她到时汤巡检已经转回了身,先骂了一声,「这对狗男女!」又拦住她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第五十章 「他们?」云娘还剩的一点酒意,现在也全吓没了,身子就抖了起来了,声音也颤了,「这可怎么好?是我把荼蘼从家里接出来到我这里住的。」 汤巡检见她吓成了这样,反倒一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可怕的?」 「可还是要明媒正娶才行啊!」 汤巡检便笑着拖长了声音道:「原来是这样啊!」 「那是自然,」云娘说过,又觉得汤这话这笑中似有深意,便赶紧道:「你明天让阿虎去荼蘼家提亲吧。」说着低头就跑。 不想还没跑出去,却被汤巡检一把抓住抱了起来,几大步送到后门前,「你醉成这样小心摔了。」 云娘的身子猛地腾空,轻轻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就抓住了汤巡检的衣领,手便触到了他有前胸,夏日的衣衫太过轻薄,似并不存在,立即便感觉到温热的胸膛,同时一种淡淡皂角的味道正入鼻端,手马上松开了用力推去,哪里能推得动,反被抱得更紧了。 就在云娘不知所措的时候,已经到了门前,汤巡检将她放下,轻声在她耳边问,「怪不得你从没过去寻过我呢?」 然后他便走远了。 云娘抱膝坐门槛上,刚刚的感受让她脑子一片空白,现在还回不了神,她竟是被汤巡检抱着回来的吗? 他坚硬的胸膛、淡淡的气息,还是临别前的问话,似乎还都没有离开她,全部莹绕在她的身边,她将双膝抱得更紧了,好像依旧感受着当时的温暖。 汤巡检平日对她虽然与别人不一样,但还是第一次将话说得如此直接,甚至,甚至有些轻浮。 恐是因为荼蘼就这样上门跟了阿虎,他便也疑心自己是轻浮的人了。 云娘纵然喜欢汤巡检,但是她决不会做出任何轻浮的举止。 一瞬间,云娘有一种冲动,那就是想向他的背影大声喊,「我才不会过去找你!」若是她的酒没有醒,一定会向他如此喊上一声的。 那样高贵俊朗,品貌出众的男子,又一向对自己不同,他关照着自己,他独独向自己笑着,云娘确实也被打动了。 可是,没有人比云娘更加明白,她就是答应嫁给马二嫂的弟弟,也不会嫁给汤巡检的。 她已经嫁过一次了,更是经历了和离,深知男人是怎么一回事。有现在做比较,云娘才明白自己从没真正动过情的,但尚且被伤得千疮百孔。现在若是如飞蛾扑火般地扑上去,自已又哪里会受得他的任何一次伤害呢。 人慢慢清醒过来,便开始感受到周遭的一切,夜晚已经起了凉风,送来一阵阵的「札札」声,屋子里丁寡妇含糊地叫着「水,水……」的声音,她赶紧起身端了水喂了,看丁寡妇又要吐,又拿盆子,这样那样地折腾了半晌。 看着丁寡妇呼呼沉睡过去,云娘却一点困意也没有。 她怔怔地坐着,突然听到荼蘼叩门声,起身开了门。 荼蘼进来垂着头道:「我去摘桃,结果在树下睡着了。」 「你还说谎!」云娘气不打一处来,「那几株果树下我都找了一遍。」 「娘子,你过去了?」 「不只我过去了,汤巡检也知道了。」 「那怎么好?」荼蘼急了,「明天汤巡检要打阿虎了。」 「你现在还管他?先管你自己吧,不用说你爹你娘,就是我也想打你一顿呢!」 「娘子,你打就打吧,就是我爹和娘打,我也不怕。只是别让汤巡检打阿虎。」 「你别护着他,阿虎最该被打一顿,他若是看上了你只管遣人去提亲,为什么要坏了你的清白?」 「不是的,是因为他还差半年没满二十五岁,汤家的规矩是下人到了二十五才给娶亲,让我再等半年跟汤巡检说。」 「什么?阿虎是奴籍?」云娘虽然气荼蘼与阿虎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苟合,但又觉得阿虎身体强壮,功夫不错,性子也单纯,平日里对荼蘼也好,如果他们能成亲,心里其实是替荼蘼满意的,但是如果是奴籍,就要另说了。 荼蘼却不以为然,「是的,他家好几代都是汤家的下人了。」 云娘要被气死了,她出身寻常小户人家,平日里很少见到奴仆,更不用说世代为仆的了。没想到阿虎竟然是奴仆,便问荼蘼,「那你想过没有,如果嫁了他,将来生的孩子都是奴籍。」 「我不管,只有阿虎愿意娶我,我就嫁他。」荼蘼也看出云娘真生气了,便又小声道:「我怕再过几年成老姑娘了,一辈子嫁不出去呢。」 「傻荼蘼,其实有时候嫁人未必有不嫁好的。」只是云娘说过,也知道荼蘼肯定听不进了,又见她衣衫不整,只好让她先回房,「什么事都等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一大早,云娘便起来了,见荼蘼还如常一般早起做了饭,也不禁说她一句,「你这样能想得开倒是好了。」 没想到荼蘼却道:「我为什么要想不开,阿虎说过半年他就娶我了,我正绣嫁衣呢。」 云娘白担了半夜的心,赌气不理她,终究还是提了食盒问:「送哪里?」 「娘子,你陪我去送太好了,一定要帮阿虎求求请。」 「不是我陪你去,而是从现在起你不许再过后院的篱笆!」 荼蘼听了垂下头。 云娘便又喝道:「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荼蘼答应后又恳求道:「他们练武场上,那几株果树再往前走,然后向右拐。娘子千万替我给阿虎求情!」 云娘不理她,但却依言走了过去,果然远远就听到阿虎叫痛,「六爷,轻一点!我还是不知道哪里错了!」 平日阿虎在外面都是称巡检官名的,此时在后院便换了称呼,云娘便才知道汤巡检行六。 此时不暇细想,只快步赶了过去,可到了跟前却又停住了,原以为他在打人,结果却见两人穿着短打衣服正在练武,手中的棍子撞在一起发出脆响,间或一声沉闷的,就是棍子打到了阿虎身上。 云娘虽然以为阿虎应该挨一顿打,但也打算上前拦住的。毕竟这个时候了,就是打阿虎一顿又有什么用,还是赶紧定下亲事将荼蘼娶过门才是。可现在见两人正在对练,云娘倒不好拦了,只得站在一旁看。 没想到身材高大壮实的阿虎却根本不是汤巡检的对手,被汤巡检左一下右一下地打得没有招架之力,一眼见到云娘,扔下棍子跑过来跪求,「杜娘子,你快给我求求情吧,我家六爷不知怎么了,下狠手打我。」 云娘也气,便问:「你做错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错啊!」 汤巡检又一棍子打过来,根本没碰到云娘,却不知怎么轻巧巧地将阿虎扫到了一边,将阿虎扔下的棍子踢给他,接着又一棍打来。 阿虎接了棍子叫着跳了起来,「六爷,我打不过你呀!哎呦!」 再挨了一棍子,「我哪错了?六爷!」 又一棍子,「是昨天衣服没洗干净?」 再又一棍子,「是不小心弄乱桌子了?」 云娘瞧着这一会儿阿虎已经被打得不轻,终是不忍,便道:「阿虎,你想娶荼蘼怎么不先去荼蘼家提亲呢?」 第五十一章 阿虎才明白原来是这桩事情被发现了,早吓得魂飞魄散,就立在当处不动了,又挨了一棍子方醒过神来跪下求道:「我不是想瞒着六爷,只是当时六爷带我出来,是因为我种菜种得好,又说回京城才给我许亲,我才不敢说的。」 云娘一听急了,「你们已经做下事情,现在还不敢说,难道想逼死荼蘼吗?」 「不是,我也没想到会,会那样,」阿虎垂头道:「汤家的规矩是奴才过了二十五才给许亲呢,我已经告诉了荼蘼,再过半年我到了二十五,就禀明六爷说亲。」 汤巡检却手扶着棍子,看着云娘却道:「我却不是为了这个才打你,你再想想?」 「六爷,那是为什么?」 汤巡检「啪」地一声在阿虎的腿上敲了一下,「哪有主子还没娶亲,奴才倒占先了的理!你说你该不该挨打?」 阿虎倒在地上,却没有像刚刚一样认错,反抱起屈来,「我跟着来伺候六爷,自然没有别的想头。只是这些日子常听六爷说什么‘食色,一也。’又说是圣贤的话,既然圣贤都说这两样都要紧,并排第一,我才昏了头。」 阿虎的话,云娘并没有听懂,却觉得不是什么好话,躲着汤巡检的目光,将食盒放在桌上道:「这是早饭,以后每餐饭阿虎到我们家后门去取吧,只是不许过那道篱笆。」 就听阿虎又「哎呦」一声,然后汤巡检道:「圣贤的话都让你这奴才乱改了!」知他是告诉自己阿虎传错了话,但终是不明白圣贤到底说了些什么食什么色的,又觉得汤巡检这几句话都有着别的意思,似乎是给自己听的。 但是云娘先前有多心动神摇,现在就有多坚定,只若无其事地道:「阿虎还是奴籍,汤巡检想怎么办好?」 汤巡检瞧着她略一笑道:「你说什么办就怎么办,若要消了奴籍也容易。」 云娘听了,才放下心来,又认真说道:「那就让阿虎今天就遣人到荼蘼家里提亲,挑最近的好日子成亲。」说着便走了。 好在汤巡检并没有追过来,大约是有阿虎在吧。 回到屋子见丁寡妇已经起来,头发衣裳都整整齐齐的,正神清气爽看着她帐子上的绣花,见了她道:「这花样子倒是别致!」瞧着云娘没精打采地进来便又笑她,「你才多大,喝这么点酒竟没有我这把老骨头有精神。」 云娘在心里想,你老人家躺在床上睡,我在下面伺候着,半夜里又去找荼蘼,再守着门,最后只在床角蜷了一会儿,一大早又去说亲,能有精神才怪呢。但是这些话终究不好说,只能不说。 见荼蘼端了饭来,便留丁寡妇一起用,丁寡妇也不客气,坐下来一连喝了好几碗粥,又道:「无怪巡检司都要荼蘼去做饭呢,这粥熬得好!这泡菜有滋味!这酒酿也好!」 说着阿虎已经换了身新衣服过来,一条腿还有点为瘸,到云娘面前跪了道:「杜娘子,我要向荼蘼提亲。」 云娘赶紧避开,「荼蘼的亲事我做不得主,你应该去她家里提亲。」 「六爷让我先来给杜娘子行个礼。」 云娘还真不适应别人给自己跪,便摆手道:「你快起来吧,请了媒人,备了四色礼再去提亲。」 丁寡妇听了便放下碗笑道,「若是请朱嫂子说媒,总少不了谢媒钱,不如我帮你提去。」又向云娘道:「你吃了饭赶紧去织锦,那边没有你不成,荼蘼的事我包了,给他们定个近些的日子早些成亲,大家都了了心事吧。」说着又向云娘眨了眨眼。 云娘便知她经历的事情多,一定已经猜出了什么,但有这么个能干的老人家出面帮忙,自然是极好的,便先拿了两双绣好的鞋面做谢媒礼,待吃了饭果然便先走了,留下丁寡妇与阿虎他们商量。 等到丁寡妇下午回来时,云娘见她老人家身上又带了酒气,便知中午吃了酒席。还不待问,丁寡妇就得意告诉她,「亲事说成了!荼蘼家里很愿意,也不在意阿虎是不是除了奴籍,反说一直跟着汤巡检也好,倒不怕没饭吃。」 又道:「其余的事也都商量妥当了,荼蘼家里只要六两银子聘礼,阿虎马上答应了,先说给二两的陪嫁,我帮着说了情,最后答应给四两。今天吃的就是定亲酒,阿虎在盛水楼请的,成亲的日子也选好了,就是下个月十二。」 这些年盛泽镇日益富裕,聘礼也一天天地涨了来,六两银子算是少的,荼蘼家又返回去四两,再置写首饰衣服,剩不了什么,恐怕还要搭些,可见也真急着要嫁女。 一个愿意娶,一个愿意嫁,这件喜事总算完满了。 云娘当晚便带着荼蘼上街将先前那许下的银钗买了,却正挑了钗头是荼蘼花样式的,亮闪闪的,荼蘼喜欢得一路捧在手里看,又一直笑到家里,喜滋滋地道:「娘子,我就要嫁出去了!」 荼蘼虽是要嫁到巡检司里,但这些日子也并没有回自家住着,毕竟每日还要帮巡检司里做三餐。 好在盛泽镇向来规矩不严,未婚夫妻见面并没有什么,只是云娘却盯得紧,每日晚上再不许荼蘼出门,看着她在家里缝嫁衣。 她自己也急着将送汤巡检的礼品买了,一次将话说清,就再无来往。只是又逛了两三日,还是没有一丝头绪。这日逛到了老街的尽头,到了卜家文房四宝店门口,突然想起荼蘼曾说过汤巡检房里有好多书,又摆着笔墨纸砚之类的,便进了门细细地看。 盛泽镇上读书人并不多,这两年虽有几家肯让孩子进学堂,但是比起织锦做生意的却依旧少得多了,是以只有这一家做读书人生意的铺子,亦不甚红火,只卜老板一人招呼生意,连个伙计也没雇。 先前云娘有时会替三弟买些纸笔之物,卜老板便认得她,见了便笑道:「杜娘子来了,我们店新进了上好湖笔,一盒十支,才要一两银子;还有宣纸,每刀也只要半两,杜老娘子是老主顾了,若是多拿,价还能再让些。」 云娘见他叫自己杜娘子,便点头一笑,盛泽镇里若是认得自己的,便都知道自己和离了,连称呼也改了,倒也让自己听了心里妥帖。一样样看了看便笑道:「今天我倒想看看别的。」说着便向里面走去,最里面架子上的东西才是最好最贵的。 卜老板一见更加热情了,「我们店里的东西最齐全,与府城也不差什么,你看这端砚,研墨一点也不滞,发墨快,研出的墨汁特别细滑,还有这徽墨,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正与这端砚配着一起用……」 云娘先前哪有时间出来逛,就是来了也只是买了东西就走,还第一次听卜老板讲这么多,觉得颇有趣味。一时都看了,还是没决定下来。又随着他在店里转了一圈,见店门前另一面的架子上摆了许多书,都是靛青色的封面,书脊上写着字,心里一动,便问:「有红娘的书吗?」 「杜娘子是问的是《西厢记》吧?」卜老板说着从架子上拿下来一本书,递了过来,最上面果然是个西字,又道:「这些都是新书。」 第五十二章 云娘摸了摸那个西字,忽听卜老板道:「杜娘子,你先慢慢看。」原来又有客人到了。 云娘一抬眼,原来却是汤巡检,正向小店走来,还向她一笑。 云娘的心便扑通一跳,赶紧拿手在上面一按止住了,从那日陈大花来了自己想通后,她已经不再躲着汤巡检了,见了面也只如常地招呼,现在也赶紧还了一礼。他们只能是邻居,就按邻居的礼数好好地相处就行了。 只是退回到店里,云娘装做看书,却悄悄瞧着汤巡检,倒不是看他的人,而是看他选什么。毕竟要给他送礼,便照他喜欢的样子再买些就成了,心里又庆幸,今天果然来对了地方。 平日汤巡检从不在街上走动,没想到他原来是逛这家店的。 不料汤巡检也正拿眼看她,一时间两双眼睛对上了,吓得云娘赶紧转了回去,顺手打开那本《西厢记》挡在脸上,然后从书下面看汤巡检。 汤巡检到了店里却不去看文房四宝,也不去看那些书,甚至也不向里面走,而只在店最外面的大木箱子里捡了样东西随意地看。 云娘却知道那大木箱子的,前两年她陪三弟买书,三郎就在大木箱子里捡了几本书,只有平日里一两成的价格,据说是大户人家不要的旧书,听卜老板说他有个在京城做门房的亲戚,大户人家不要的东西扔出来,连箱子一同送船上运过来才不到一两银子。 也不知汤巡检为什么也要到这里面来挑书,明明架子上有很多干净漂亮的新书,那才更适合他这样的人物看。 云娘心里怀疑,却一直拿眼觑着,见汤巡检从箱子里拎出来一个卷轴,打开是一副画儿,她从一侧看不大清,只恍惚看到有花有鸟的,倒很好看。 这边卜老板便赶紧道:「这是京城里名家画的,十两银子。」 云娘便生气了,她也曾在这箱子里买过一张画呢,回去铰了鞋样子,才给十个钱,卜老板真敢拿着这旧东西骗人! 盛泽镇里的生意人就是这样的,顶喜欢欺负外乡人和不懂行的人。绸缎的价一般不容易离谱是因为牙行太多,只要货比三家就好了。但是这文房四宝只卜家独一份,就从没有个准准的价。先前三弟自己来买纸笔,就贵得很,后来云娘便自己来,讲了几回价才觉得差不离。 现在汤巡检来了,卜老板便更黑了,别看他平日常在大家面前说顶佩服汤巡检的为人,可真是骗起钱来就谁也顾不上,又一个劲儿地夸着那画怎么好,要十两银子已经是看在汤巡检的面子上便宜了。 若是骗别人,云娘可以不管,但是骗到了汤巡检,她便不会让的。 他们至少是邻居,总不能看着邻居被骗吧。 虽然这个理由她自己也觉得不大可信,因为陈大花也是邻居,但若被骗了她一定不会管。 可是,云娘也还有一个理由,陈大花那样精明的人,就是自己被骗了,她也不会被骗呢! 云娘这样想着,就见汤巡检只听卜老板口若悬河地讲着,一句也不言语,看了几眼放下了又拿起一张,卜老板又笑道:「这张也一样,都是一个价。」 云娘看着汤巡检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拿手指在画上轻轻掸了掸,将那上面的浮灰掸了下去。 汤巡检那样一个平日里穿着极干净的人,竟肯为这幅画掸灰,云娘就明白他看上这画要买,只怕他上当,又不好直说坏人家生意,见卜老板正在他们二人间,面对着汤巡检,正将这画吹得天花乱坠,便轻轻咳了一声。 汤巡检听了咳嗽果然抬起头来,云娘便向他眨了眨眼,用手指着那画摇了摇头。汤巡检果然便明白过来了,却不动声色,依旧放下,又将其余的画都看了一回才转身走了。 卜老板见生意不成,只得转了回来,却见云娘正拿了店里最好的一对儿徽墨颠过来倒过去的看,又来回敲着,听那清脆的声音,便道:「杜娘子,你可真是识货的人哪!我们满店里只这一对儿墨是上好的,先前张举人定了要送座师的,后来他那座师犯了事,便没送出去,又拿回我这里寄卖,一百两银子平出,我一文不赚的!」 这对儿徽墨的事云娘听卜老板说过一回的,只是那时他还说是一百二十两银子,自己也曾问过三弟,才知道原来好墨竟真能卖很贵很贵的价,差不多跟金子一样。 眼下这两块墨便跟石头般的,硬邦邦沉甸甸的,上面用金粉写着几个字,相互敲击一下,竟有金石之声。 卜老板便又道:「你知道吗?这墨是在松烟之中又加了珍珠、玉屑、龙脑和生漆,足足要捣十万杵才能成呢。」 云娘凑到鼻子处一闻,果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闻着便觉得头脑清醒,心中更是喜欢,便道:「我只有五十两银子,若是能拿,就拿着了。」 卜老板拍胸叫起屈来,「杜娘子,我们小店哪里有那样大的利?这是寄卖的,我一两银子也不赚给你八十两好了。」 「五十两就五十两,再多没有了。」 「最少七十五两!」 「就五十两!」 「七十两,」卜老板摊手道:「也就是因为杜娘子是老主顾,才能这个价拿,又因为我们盛泽镇文风不盛,这样好的墨没有人识得。」 云娘思忖一下,「也就算了,我真没有这许多银子。」放下墨便要走。 「杜娘子,杜娘子,」卜老板赶紧拦住,「这墨压在我手里已经两年多了,若是杜娘子的弟弟买去送礼绝对是上佳的,我宁肯什么也不赚也不想留着了,就再让十两银子。」 云娘便拿出身上的荷包,从里面倒出一两多的散碎银子,还有几十个铜钱道:「再就只有这些了。」 卜老板唉声叹气,那墨张举人打了半折只要五十两银子寄放在他这里,结果两年多才赚了一两银子,实在划不来,但总归是生意,又怕再放着没有人买,终于还是答应了,重新装回盒子里包上。 云娘便又道:「顺手把那箱子里的那几张画都给我包上,我回家糊墙。」 「哎呀!杜娘子,你可听我刚向汤巡检要十两银子一张?这可是京城名画师的画啊!」 云娘嗤地笑了,「新年画才二十个钱一张,你这旧画就敢要十两银子?」 「那怎么一样?这是名家画的。」 「你别跟我说什么名家不名家的,若是真名画家,怎么不挂在架子上好好摆着?」云娘摆手道:「汤巡检为什么不买,他早看明白了。你这些说辞只好骗骗不懂的人,在我面前还是别说那些,赶紧给我包了家去糊墙。」 卜老板并不甘心,便道:「杜娘子,这画果真好,你只摸摸这纸就知道了。」 云娘上前摸了摸,觉得纸果然很厚,原来这些画是裱在一层纸上的,突然又发现那画轴上装裱的却是上好的云锦,只是有些年头,很是陈旧了,看着便不起眼,更是明白这画一定要买下来。数了数共六幅,便蹙眉道:「也罢,糊墙也能结实些,等跟我去取那五十两时再我多借一百钱给你吧。」 卜老板便应了,将东西一总包了给云娘。 第五十三章 云娘接了东西,带着他去了苏娘子的绣庄,将先前说好的五十两分红银子取了,再向苏娘子借了一百钱,一并给了卜老板,银货两讫。 云娘抱着这一堆回了家,先将墨先放在一旁,却立即拿干净的棉布将六张画抹干净,铺在桌子上细看,所有的画纸张装裱都一样,上面亦都是花鸟,但是每幅又各不相同。 六幅画都很好看,云娘尤其喜欢其中的一幅,一枝带着花和果的海棠斜着伸入画中,又有两只小鸟儿在树枝上下飞,树枝青翠,花儿娇艳,果儿低垂,鸟儿似乎就要从画里跳出来向她喳喳叫一般。她记得汤巡检弹灰的就是这一幅。 云娘便决定将这幅画连同那墨一同送给汤巡检做礼品,剩下的五幅就留下自己挂在墙上看,也算是留下念想吧,如果自己看画的时候,汤巡检也在看,谁也不会知道,岂不是很好? 眼下,就先在自己房里挂几天,每日先看着,等荼蘼成亲后,自己便送到巡检司里。 所以这些日子,云娘也不做针线了,每日只看那画,荼蘼见她看得十分入迷,便奇怪地问:「这画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年画热闹好看呢。」 「这画儿可比年画耐看得多,」云娘也说不上自己只是喜欢这画儿还是因为将来要将它送给汤巡检,将来再也看不到了,竟然只觉得看不够,突然想到,「我把这花这鸟都描下来,将来绣在衣服上不是很好吗?」 说做就做,云娘平日也喜欢看画,又顶会描新花样,现在找了炭笔,一点点地描出来,一气画了好多张,终觉得描的花样与真的差太远,便又找了一块素锦,用各色的钱将画慢慢绣出来。将来就是将这画送走了,她也还会留下这绣件。 一时间,云娘竟忙碌起来,她亦喜欢这忙碌,就不必再想太多的事,只专心看着画配线绣着,什么也不必想。 这一天傍晚从丁家回来,就见郑家公婆站在自己门前,云娘十分不想与他们相见,便欲转身离开,却早被守在那里的郑公郑婆看到,「云娘,是我们来看你了。」 云娘无奈,却也只得回转,到了门前略蹲了蹲身,道:「我还好,劳你们挂记,只是天色也渐渐晚了,还是请回吧。」 郑公郑婆面面相觑,便都失望道:「这才过了半年,竟然像生人一般的了,云娘你都不让我们进去喝一杯茶吗?」 云娘却知道,正是自己向荼蘼说过不许郑家人再进门,荼蘼才将他们拦在外面的,现在她如何自食其言,便道:「我家里只有两个女子,不方便让外人进的。」 郑公郑婆便问:「我们也算得外人?」 云娘并不欲与老人家争执,却也不响,只不肯将门打开请他们进去。既然已经和离了,就不要再搅在一处。 郑公便道:「云娘,我们从一开始便不愿意你走的,现在更是后悔不该写了和离书。不如你与我们回去,我们与源儿媳妇分成两处过日子,楼房一分为二,那妆花机也给你用。」 郑婆也赶紧接道:「你一定知道,现在妆花织机根本买不到,不用说镇上,就是县里、府城里除了官织厂都找不出第二台了,你织了纱我们在一处度日,还是一家人,我们也只当你是亲女儿一样。」 云娘自离了郑家,从不再管郑家如何了。但是总有好事之人会将郑家的事情告诉她,毕竟她的和离也算得上镇子上的一件大事了,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是以她便也听到已经将采玉扶了正,成了郑家的儿媳。又听说先前他们在府城里苟且,用着郑家的绸钱,什么都不操心,日子自然好过。现在真正担起家事,柴米油盐样样不能少,与采玉自不可能没有争吵,而郑公郑婆与新儿媳的矛盾就更大了。 云娘是见过采玉的,只从相貌言谈上就知道是个厉害的女子,且她的那个出身岂是会过日子的?先前自己那样能干,那样俭省,都没有得到郑公郑婆的赞许,现在的采玉要与他们融洽相处自然更难。 相处不过半年,郑公郑婆倒觉出自己的好了,想重新与自己一起过日子,要自己织锦奉养他们,可是自己有那样傻吗? 云娘便道:「我自有亲爹娘要俸养。」 郑公郑婆不意云娘竟有如此口才,只简单的一句话,便噎得他们无话可答,就垂下泪来,「云娘,你不知道那采玉有多厉害,家里的事她样样要管,且银钱又不让我们经手,也不知怎么调唆的源儿,将我们吃了好几年的燕窝都停了,她自己倒日日在屋子里偷吃。平日家里用度也大多了,金的银的,凭什么都不当一回事地糟蹋。」 「郑家的事,早与我无关了,大家各过各的日子罢了。」云娘又劝道:「两位老人家早些回吧,天已经黑了呢。」 恰这时荼蘼出门来看,见云娘已经回来,便道:「娘子,晚饭已经摆好,再不吃就冷了。」 荼蘼并不会说谎,她果然是从后厨过来的,身上还带着一股肉香气,郑公郑婆嗅了不禁道:「你们吃的倒好。」 「比在郑家时强多了!」荼蘼笑道:「我和娘子每天早上一人一颗酒酿蛋,小菜,每日都要换各色的粥,中午……」 云娘却挡住她,「荼蘼,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家去。」见郑公郑婆还不欲走,也不再等,进去将门关了。 荼蘼先前在郑家时见面极少,却整日被郑公郑婆责骂,是以她对倒还罢了,只对郑公郑婆十分不满,便向云娘道:「娘子怎么不让我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现在吃的就是好,穿的也好,睡的也好,日子过得就是好嘛!」 「他们毕竟是老人家,我们何苦与他们做口舌之争呢。」云娘说着,见荼蘼做了肉圆,便道:「这大热的天,你也省些事只做青菜便好了。」 「阿虎想吃。」 云娘便笑,「也罢,算我没说。」,盛了一个肉圆放到口中一品,也不禁问:「你的菜做得越发好了,怪不得在外面闻着就香得很。」 荼蘼最喜欢听这样的话,遂眉飞色舞地道:「这肉圆我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做的呢,就按娘子说的,先选了好肉,把筋都剔出去……」 正说着,就听后院有人喊荼蘼,荼蘼便急忙跑去了。 自然是阿虎,因云娘不许荼蘼再去巡检司,亦不让阿虎过自家的篱笆,所以两人便每天都要隔着篱笆说话。 云娘就听着两个人一长一短地说着,「你吃过了吗?」 「还没,巡检正吃着,我先来看看你。」 「那你先去吃饭吧。」 「不,我先陪你一会儿再回去。」 「……」 「那你吃了吗?」 「我也没吃,不过我一点也不饿……」 云娘便屈指算了一算,离十二也没几天了,还是赶紧到了的好。这一日日的,仿佛自己就是那个硬是搅散了织女和牛郎的恶毒王母娘娘一般。 但是,荼蘼毕竟是自己从她家里接了过来的,如果出了什么事,且不说荼蘼的父母会找自己,就算自己心里也过不去的,所以自己还是要盯住他们,直到平安顺利地成亲为止。 第五十四章 就在云娘的盼望中,阿虎和荼蘼的亲事终于办了。听说汤巡检又拿出十两银子帮他们丰丰富富地摆了喜酒。 盛泽镇的人一向对汤巡检的事感兴趣,阿虎和荼蘼的亲事人们倒不大理论,反极有兴趣地为汤巡检算帐,自他到盛泽镇,俸禄不过三十之两上下,现在随手就拿出十两,可见平日用度之少。 又有人算出汤巡检还要剩下十五六两银子,也是不知准还是不准。 但计算之人又言之凿凿,汤巡检除了到河上巡查以外,要么在家中读书,要么上山打猎,荼楼酒庄都难觅他的踪影,更不用提不正经之处了,是以花销几乎是零。 至于他到了盛泽镇后,万事不与人来往,官场上的应酬一概全免,就是吴江县县令夫人寿辰他都没有去送礼,当然镇这么多牙行、织坊,他更是不理不睬,人情往来,分文皆无,虽无进项,但亦无出项。 面对盛泽镇巡检这摊混水,他如此这般虽然特立独行,却是坐得最长的,当然也是坐得最稳的。 于是大家便都悄悄议论,再过两年,啊不,不到两年了,只一年零个月,巡检的任就满了,那时一定会高升了吧。 也不知新来的巡检会是什么样的? 平时奉公守法的自十分舍不得他走,就是先前为难过他的几家商行现在也宁愿他不走了,其实如果只按朝廷的律令交上税钱,并不为多,比各处打点也差不了多少,且省了许多心思。只有先前在盛春河上横行霸道的几伙子小人现在潦倒不已,才盼着汤巡检走,只是现在被他压得根本不敢露面。 但不管怎么样,有汤巡检在这一日,就没有人敢去挑战他的规矩。 这些纷纷扰扰的传言,云娘表面只做不在意,却一一听到了心里,也替汤巡检算了一笔帐。只是这帐却算的是他的花销:吃的是禄米、自打的猎物和自己里种的菜;穿的除了官服就是那两套从成衣铺子里拿的布衣、布鞋;平日里除了下河巡查,就是上山打猎,再就是在巡检司中读书,这日子过得实在太过简朴,简朴得令人心疼。 现在有荼蘼帮着做饭,他能吃得好些了,但是如果自己能帮他缝几件好衣裳,做几双鞋,该有多好。 但那是不能的! 云娘既然知道不能,便只埋头织锦,甚至原本说好了七月里回娘家住上几天,因为新织的花样要赶工,只在家里住了一天便回了。只是日日在丁家织锦,听着大家闲话,虽一言不发,心里的决断越发清晰。 画上的图已经绣得有些眉目了,虽然没完全绣成,但未成的部分云娘已经全部记在心里。昨日在木器店定的匣子已经得了,她又用厚实的提花锦在里面加了一层里子,画轴正好放在上面,然后再加上那盒好墨,今天刚好给汤巡检送去,自己也要把话说明白。 打定了主意,云娘便向丁寡妇说了一声早些出来,好将这事办了。 云娘一步步向家里走去,心里终究是难过的,脚步也沉重,平日一会儿就到了的路竟走了半晌。总算挨到了家门,见门并没有锁,知是荼蘼过来,她成亲就住在巡检司后院的一间屋内,平日也会时常过来,家里的钥匙也有。 荼蘼听了声音已经跑了出来,「娘子,快来看新织机。」 云娘被拉着到了先前荼蘼住的屋子,见窗前摆了一台崭新的妆花织机,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做的,质地特别致密,木纹也格外漂亮,那一把大梭子几十把小梭子个个磨得细腻光滑,阳光照上去反出的光芒竟然闪得人睁不开眼,真是一台从没见过的好织机,比先前郑家的那架织机要好上不知多少! 纵使云娘满腹的愁绪,此时也散开大半,见织机旁又放着一包包的各色丝线、金线银线,竟十分齐全,竟然还有几种丝线的颜色是她从没见过的,应该是在府城买的,便不由自主地将线穿好,坐在织机前,轻快地织了一小段妆花纱,果然非常合手,才笑问:「孙老板不是说订不到吗?怎么织机就突然送了来呢?」 荼蘼笑道:「娘子怎地不知道?这织机并不是孙老板送来的,而是二哥二嫂带着船送来的,听说是从府城走了一两天才到的呢。」 二哥二嫂哪里会有钱订妆花织机? 就算他们有钱也订不到。 云娘立即就想到了汤巡检,一定是他,他不好自己出面,便让二哥和二嫂过来,而这两个人又有把柄在汤巡检手中,自然从命。而且她越发确定,陈大花说的并不错,自己住到了这里,都与汤巡检有关。 正要问问他们这许多事情,云娘便道:「他们人呢?」 「说是家里有事,看着匠人将织机放好就走了。」 这是怕与自己对质呢。自己回家那一日,他们便借口二嫂娘家事溜了,云娘亦无奈,又不能追回杜家村去,且问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如此了。 再想起先前孙老板曾对自己说过,他去府城订妆花织机时,却已经有人在他之前订了,后来官织厂又将会做妆花织机的匠人征走了,所以他订的妆花织机才一直没有眉目。 现在想来在他之前订下妆花织机的那个自然汤巡检,他在河上巡查,去吴江县和府城都方便得紧。而且,就是匠人被征走了,他也有办法让人把妆花织机做好送来。 可是汤巡检为什么要订这台织机呢? 难道那时候他就要把织机送自己? 可是那时自己刚离了郑家没多久,正在娘家住着,与汤巡检还十分不熟,他怎么就知道自己想要一台妆花织机? 一定还是二哥二嫂! 云娘正在寻思,偏家里又来了人,正是说媒的朱嫂子,虽然不喜她隔三差五地过来给自己提亲,但总不好拒之门外,便赶紧出了织房锁好门,让荼蘼倒了茶坐下,便道:「朱嫂子,我先前已经说过,眼下并没有嫁人的心思。」 朱嫂子见云娘让荼蘼倒了茶来,赶紧摆手,「哪有媒人吃茶的呢,那可是要冲淡喜事的呀!」说着向云娘笑道:「哎呀云娘,我知道寻常人不入你的眼,不过呀,这门亲事,我只要一提,保你愿意!」 云娘哪里会信朱嫂子的话,便摇头道:「朱嫂子,还是不必说了,吃杯茶歇歇。」 朱嫂子只当看不到云娘送到眼前的茶杯,却依旧兴致盎然,眉飞色舞地道:「你先听我说,真是天大的喜事!你可知提亲的谁?」见云娘不语,便提高了声音笑道:「你再想不到的!」 「是汤巡检!」 云娘最初见朱嫂子进门,并没有想到她是为汤巡检来提亲的,但眼下心里却全明白了,这台织机其实也可以算汤巡检的下的聘礼,他大约一直在等着织机到了才遣人来说媒的吧。 不过朱嫂子并不知道织机的事,只兴奋异常地道:「汤巡检这样的人物,多少人家愿意把女儿送进去,可他却全没答应,却独独看上了你!说是只要你应了就摆酒请客,风风光光地将你接过去,进门就称姨娘。我就说,无怪是京城来的人,就是有眼光,云娘可是我们盛泽镇里数第一的女子,长得又美,手又巧,性子又好,也只有汤巡检才能有这样的福气!」 第五十五章 朱嫂子的嘴在盛泽镇是极有名气的,她若是开了口,就没有人能拦得住,滔滔不绝地说了半晌,将汤巡检和云娘都夸上了天,而且又举出无数的理由说明他们特别般配,又突然降了声音向云娘道:「汤巡检还说,你家里要多少的礼金都好说,另外他还给你两千两银子做私房傍身。」 「我先前也听人家说,汤巡检并不是真的清贫,现在听他说起两千两银子就像两串钱的语气,才知道他果真是有钱的,也无怪牙行的老板们送礼他从来都直接丢出去,原来是根本没看上那么一点子东西!」 又将道听途说的汤家故事讲给云娘,「听说汤巡检家里犯了大事,本应该杀头的,可是他的姑母是皇妃,在皇帝老子的耳朵边吹了吹枕头风,所以就没事了,油皮都没掉一块,就算免了爵位,可还住在侯爵府上。但是,你想想,等过些日子,他姑母再吹吹枕头风,汤巡检不就是没事了?」 又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些京城逸事,仿佛她亲眼见的一般,然后拍着巴掌道:「云娘,这门亲如何?是不是天大的喜事!朱嫂子可没有骗你吧!」 汤巡检果然很为自己着想了,又有织机又有银子,还给自己名分,自己跟了他日子也应该好过,就算将来他娶了不容人的正室,自己也不至于没有着落。 可是,自己并不想要! 这时朱嫂子也觉出云娘有点不对,便探过头来笑问:「云娘,你不是喜欢得傻了吧,怎么一声不响,赶紧点点头,我就去回话,定下好日子过了门,那时候你可就是巡检司里的如夫人了,我们镇上哪个见了你不得行礼问好!」 云娘轻轻摇了摇头,「朱嫂子,你替我回了吧,就说我配不上巡检大人。」 朱嫂子怎么也没想到云娘会拒绝,竟从椅子跳了下来,气忿地指着云娘道:「你这可是真心拒了还是故意吊着人呢?要我说,汤巡检是看上你了,又这样一丝礼数都不错地要接你进门,整个盛泽镇里你去问一问,多少黄花大姑娘都巴不得呢,不用你总归是和离出来的女人,还不赶紧答应了,可别做势拿乔,再把好事变成了坏事,那时哭都没有地方哭了!」 云娘苦笑一声,「我真不是故意拿乔,朱嫂子替我回了吧。」又知亲事成了,朱嫂子一定能得不少谢媒礼,现在原以为到手的一注钱没了,一定不高兴,便又道:「对不住了,只是我早已经想好不再嫁,还是请朱嫂子不必管我。」 「瞧你这神色竟然是真不愿意了?」朱嫂子先前以为云娘不过是拿乔,现在才觉出并非如此,哪里肯依,重新坐下来好言劝道:「汤巡检的人物品貌,我们盛泽镇上哪有一个比得上?就是仿佛一般的也没有,能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多少人往上赶着呢,先前请我来说媒的就有好几个,都是镇子上顶尖的人家,只是汤巡检不答应。你怎地却这样糊涂?」 又用手向一旁指了指,「你也知道吧,那个都恨不得扑上去呢,还有几个你不知道的。汤巡检只看上你一个,岂不是缘分?」 见云娘只是不吭声,突然想起先前的事,便道:「我瞧着你的意思,应该是不愿意做妾了。可是你可想过?妾和妾也是不一样的!寻常人家的妾室,可算得了什么,大妇要是愿意,提脚便卖了。可是富贵人家就不同了,只要有了正经名份,谁又敢小瞧!你跟着汤巡检又在外面,大家还不是一样叫着夫人,与正室也不差些什么!」 「而且你想,汤巡检这样的出身,这样的人品,他要娶正室会是什么样的?就算不是公侯伯爵,也要是高门大户,张举人的女儿他都没放在眼里。不是朱嫂子嘴刻薄,咱们二嫁就不要想了。」 云娘哪里不懂,低声道:「我不想,我就是不愿再嫁。」 「云娘啊!你仔细想想,」朱嫂子还是不肯放弃,「先不说你嫁到巡检司有多少好处,就说你爹娘、你兄弟都会跟着借多少光?」 「我听说你家里现在还住着老房子,无钱盖新房;你弟弟在吴江县里也没进官学;你回盛泽镇上也是日日给丁家织锦,为的不就是赚钱?若是你嫁了汤巡检,几百两聘礼银子到手,家里的事也都立即办好了,你也不必太辛苦。」 若为了这个更不必再嫁了,人只能靠自己,哪里能靠得了别人。就是先前云娘在郑家时,郑家富了,反而越发瞧不起自己的娘家,每每把上门打秋风的二哥二嫂当成眼中钉,对自己也又挖苦又嘲笑的,自己也恨二哥二嫂没骨气,反与二哥和二嫂吵了几回。 回了自己家里,还不是一年比一年趾高气昂的。对爹娘还不敢太过,见了大姐夫却总是爱理不理的,亏了大姐夫不计较。但云娘看在眼里,心里哪里会舒服? 自己虽然出了郑家,但现在帮着家里买了织机,又能带着弟妇和侄女们织锦,就连大姐也能跟着到家里缫丝,反比在郑家做媳妇时帮家里更多了。 反之,先前自己是嫁出去女儿,平日有什么事情,娘家亦不好多管,就是郑家的门也不能随意进,现在爹和兄弟们到了盛泽镇里,哪一次不过来看看自己? 汤巡检出身高门,又是武探花,哪里会瞧得上自己家里的人?且二哥二嫂又先在他面前丢了大丑。 只是这些话也不好与朱嫂子细分辩,云娘便笑道:「我不怕辛苦,多多织锦赚了银子也能帮家里。」 「只靠织锦能赚多少?」朱嫂子瞧着云娘笑了,「汤巡检可是答应给你两千两银子的,那都是你自己的私房,怎么用还不随你?两千两银子对他也不算什么,对我们可就是天大的事!而且你若是过了门,无论家里有什么事,随便撒个娇他还会不管?」 云娘看着朱嫂子的笑意便明白了,她其实对郑家和自己先前的事都知道的,说到底都在一个镇子上,谁不知道谁家的事呢? 而且云娘也承认汤巡检不是计较的人,就说自己到了盛泽镇就受了他许多的照顾,还有二哥的事,他也担了过去,从没对自己提一句…… 朱嫂子自然看出云娘被说动了,便又赶紧道:「人都说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虽然大家都知道郑家无情,可是毕竟现在人家有两层青砖楼,好几台织机。只看新娶的媳妇,天天绫罗绸缎地穿着,肥鸡大鸭子的吃着,金银首饰戴着,你就是日夜不休不眠地给人家织锦,什么时候才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只要你嫁了,立即是官家的夫人了,只凭着身份,新媳妇见了你就要低上一头,你先前的仇岂不都报了?」 道理都对,只是除了道理,还有人心,道理上自己应该答应的,可是自己的心却是不能。所以云娘最终还是摇头,「谢谢你了,朱嫂子,我早定了主意,再不会改了。」 朱嫂子又反复劝了半天,可是云娘却怎么也不肯松口,又见天色已经晚了,只得起身道:「云娘,你再仔细想想嫂子的话,哪一句不是真心为了你好?这样的好事可是千载年逢,错过了,再想遇到也难了,明天嫂子再过来。」 第五十六章 云娘送了客,回了房便将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重新打开,一张画,里面的花鸟其实都已经印在心里,看过再将卷了起来放回木匣,两块墨,也在手中重新把玩了一回,再装回盒子,捧在手中去了巡检司。 巡检司的后院云娘来过两回,便先找到了阿虎和荼蘼的屋子,阿虎再带她去了汤巡检的房中,见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家常袍子正在读书,抬眼见了她眼睛里便流出了笑意,「你终于过来了。」 挥手便示意阿虎下去,将一杯茶送到了她的面前,又笑道:「坐吧。」 纵然来之前早已经镇静了心神,可是云娘到了这里还是觉得局促,束手束脚地坐下,想说些什么,可先前想好的话到了此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里一急,便觉得脸胀红了,赶紧又低下头,端了茶杯吃茶。 汤巡检又问:「这茶你可吃得惯?」 「还好。」云娘应了,其实汤巡检吃的茶汤色金黄,香味馥郁,云娘是吃不惯的,她一向只喜欢绿茶或淡竹叶之类清淡的。 「这是铁观音,多泡几次色、味方出来,我这一壶正好泡到了时候,刚吃了几口你便来了。」 云娘顺着这话看了一眼那茶壶,果真正袅袅地冒着水汽,然后她突然发现汤巡检这里只有一只茶杯,而这只茶杯正捧在自己手中,那么这茶杯是汤巡检刚用过的? 云娘赶紧将茶杯放下,一着急便慌了手脚,将那茶汤漾出来一些,撒在桌上几滴,因怕洇湿了一旁的纸,又赶紧从衣襟旁抽出帕子去抹,不料汤巡检却起身站到她的身旁,一只手便覆了上来,「以后日日相处着,不必这样拘束。」 汤巡检的手与盛泽镇寻常男子的手很是不同,纤长白皙,骨节特别的分明,就像他的人一样,坚定又带着傲气的感觉,覆过来正将自己的手全盖住了,食指的指腹还在自己的手上一下下地轻划着。 云娘容貌秀丽,却更对自己的一双手格外满意,骨肉均停,细嫩白润,修剪得整齐圆滑的指甲呈着淡淡的粉色,与汤巡检的大手放在一处更显得娇小可爱。这两只手还真很相配呢! 这种感觉,加上那略粗糙的手指划过时带来的触感,让云娘一阵恍惚,但只一瞬间,她便轻轻地将手抽了出来,把一直抱在怀里的盒子放在桌上,「汤巡检,我是来感谢你先前帮了我和我二哥的,些微小意,还请你笑纳。」 汤巡检的声音就变了,「你不愿意?」 云娘自进了汤巡检的屋子里一直没有抬头,现在听着声音便想到汤巡检一定将笑意收了,换了张冷脸。 他还从没给过自己冷脸呢,就是去年去吴江县时,原本不相识,他见了自己还略点了点头,并不似旁人传说的那样冷心冷情,才使自己最终下了决心去找他,说了想进官织厂织纱那处看一看的。 后来多少次相遇,他都向自己笑了的。 这一次他一定是生气了。因为他以为自己一定会答应的,其实随便一个人,都会这样以为的,没有人认为自己会拒绝的吧。 汤巡检就立在眼前,云娘低垂的目光就落在他雪白的袍子上,知道他正看着自己,更是感觉浑身上下都似被针扎着一样,让她几乎不能依旧坐在原处,但她还是勉强坐着不动,嚅嚅地说:「好人家的女孩都愿意的,巡检只管随意挑选。」 汤巡检竟然叹了声气,云娘便觉得刺在身上的针似乎拨了下去,又听他温和地问:「你为什么不愿意?」 「没,没什么,就是不愿意。」 「你是不是担心将来?」汤巡检又道:「你放心,我并不是始乱终弃的人,就是将来家里住着不好,我也会给你在外面置个宅子,时常过去,用度也不会缺少。要么我现在就把京城的一处宅子给你。」 「不,不,」云娘不知怎么说好,她的心事原也不能说给任何人听,「我只想自己织锦过活。」 汤巡检低头看着云娘,宽大的椅子中,她却只坐了一半,身子略前倾,似乎随时要走一般,在自己的问话下,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可是身子却越发挺直了。就像那暴风雨里的小花,似乎就要被折断,不过那细嫩的茎、娇弱的花其实不但能在暴风雨中安然无恙,而且经历了风雨反而会开得更加艳丽。 突然间他就想上前将眼前的人抱在怀里,不自觉地便向前一步,却见椅子里的人慌忙向后一闪,方才醒悟过来自己失控了。 汤巡检一向最自恃的就是控制力,过去那样喜欢画画,可是答应了祖父就再没有摸一次画笔;决定习武后便日日不缀,几年后武举便中了探花;当初被贬到盛泽镇时,想只用俸禄生活,果然没花家里一分银子,俸禄还有剩余…… 当然,给云娘的织机和聘金并不在此列,他要自己体会一下清贫的滋味,并没有必要让女人跟着吃苦。 自从家里出了事,他便突然长大了,祖父的话一句句地压在他的心上,从放下画笔后他便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从没想到他竟然会对一个女人如此动情。 其实,早在给云娘定织机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失控了,他原来是没打算先纳妾的,于汤家于他自己,纳妾没有一丝好处,只有坏处,根本不在祖父的计划中,祖父要他做的是续娶正室,生下嫡子。 这是他每一次没有听祖父的话。 而且他亦知自己不应该宠妾如此的,就像先前,妻子要给他安排的身边人,他毫不在意的才对。可是他对云娘的保证,却都是他的真心,他只要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汤巡检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很想要云娘,想要将她抱在怀里怜惜,决不许任何人欺负,就是祖父不高兴,就是自己娶了出身高贵的女子续弦,也不会改变他爱惜云娘的心。 他一直以为眼前的人愿意接受自己的爱惜,甚至他的爱惜也是因为她的对自己的倾慕才升了起来的。 可是,他错了,虽然不知道错在哪里。 云娘感觉到汤巡检的气息就要将她完全淹没,可转眼间又退了回去,按住呯呯乱跳的心,赶紧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果然汤巡检并没有拦她,云娘三步两步地走到了门前,就要跨出去的时候,就听屋内的人突然问:「你是不肯做妾的,是吗?」 也是也不是,云娘年少时长得就好,那时想要她做妾的,她一概都回了。只是后来有一那么一瞬间她是宁愿给汤巡检做妾的,这样一个皎如朗月一般的人物,对自己又那样好,只要能在他身边,她就是愿意的。可是她只情迷意乱了一会儿时间,就懂得了,自己不只不愿意给他做妾,更不能嫁给他。 是以,她便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回答才对。 汤巡检却道:「你再等我两个月吧。」 「不,不,」云娘听出了这其间的承诺,也听出了其间的为难,便赶紧道:「汤巡检,你应该娶大家闺秀为妻才是,我是不配不上你的,而且我也不想嫁人了。」 「你知道大家闺秀是什么样子的?」 第五十七章 「我不知道,」云娘突然想到汤巡检曾向荼蘼提过红娘,便道:「大约就像《西厢记》里的小姐一样吧。」 「唔,那天我见你拿着《西厢记》在看,」汤巡检突然轻声笑了起来,「你不识字?」 云娘想起了那天在卜家店里,自己正是拿了《西厢记》挡在前面,原来被汤巡检看到了眼里。不过《西厢记》里的小姐有什么不对吗? 云娘这时离汤巡检已经有了三四步远,蓦然感觉身上的无形的压力又小了许多,便摇摇头,「我不是大小家小姐,自然不识字。」 「也是,」汤巡检点点头,京城中大家闺秀亦不是都读书识字的,更不必论盛泽镇上,识字的女子可能很少很少吧。又奇怪地问:「听说妆花纱的丝谱要几十页,你不识字怎么认得?又怎么背下来的?」 当时云娘想进官织厂织妆花纱那处看看,自己也只当她好奇,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果真学会了织妆花纱,而且织出来的与官织厂一模一样。就是官织厂的人也没有真心认为云娘是在织厂里学的,反以为她在外面学过,因为从没有人只凭着看过便能学会的,更何况还有几十页的丝谱,多少老织工也背不下来,要一面织一面对着看。 自己只当她悄悄将丝谱抄了下来,却没有想到一个织娘定然是不识字的。 云娘却道:「官织厂里的丝谱并不给我们看,我是看到织工织纱便一点点记下丝谱,有的地方没看到便自己推算出来的。」 一幅百蝶穿花图,看着并不大,但是若是一根丝一根丝的算起来,何止成千上万根?汤巡检不由得瞠目结舌,「这么多的丝,你怎么能一一记得住?」 「其实也不用一根根都记,只要记得那一百只蝴蝶和折枝花叶的形状颜色就行了,织出来就与按照丝谱织的一样。」 汤巡检便点头笑道:「你果真聪慧异常。」 「哪里,」云娘倒觉得惶恐起来,「我不过是个寻常织娘罢了,若不是汤巡检让人把我带到了官织厂里,我哪里能学得妆花纱?」 大约提到了织锦,云娘倒不似刚才般的难为情,突然又想起了家里的织机,终于想起了来时准备好的话,又顺利地说了出来,「那台织机一定很贵吧,又配了那样多的线。我本不该收的,可已经装好了,若还回来亦是白放着,不如就算汤巡检与我合伙置的吧,织了纱我们分成。」 见汤巡检一声也不响,只直直地瞧着她,赶紧低了头,却将心中的话一并都讲了,「以后的丝线都是我买,织了纱出脱,汤巡检五成,我五成,可好?」 其实云娘与孙老板商议时,丝线都是孙老板买,云娘还要三成,现在加了丝线的价,云娘所剩的也不过一成多点而已,汤巡检一定是不懂这些的,只不过,她总不肯让他吃亏就是了。 云娘听汤巡检依然没有答应,抬头去看他,见他早已经收了笑脸,神情肃然,显然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便又绝然地道:「你若不肯,我便让人把织机送回巡检司来。」 刚刚自己回绝时,汤巡检还在笑,恐怕是没有将那话放在心上,总觉得自己对他是有情的。不错,自己对他是有情谊,但自己的决心却也是极坚定的。 他们间只能是合伙儿织锦的关系,其余的自此全部要断了。如果汤巡检不答应,不管这织机她有多喜欢,也一定送回巡检司。 汤巡检果然听懂了,便未再推脱,点了点头,「好,就听你的。」 云娘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也绞痛起来,她已经将要说的都说了,汤巡检也都答应了。从今以后就算合伙儿织锦了,那就是一起做生意,再无别的瓜葛。 来的时候想得很明白,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依旧还是难过得很,但是云娘悄悄地握住手道:「我们写个契书吧。」 既然是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样子,将所有事项都一一讲清,将来也免得会有争执。当然自己和汤巡检是不会有争执的,不过,还是要事先说明白。云娘能看得出,汤巡检是不大在意这些事的人,所以她更要替他打算好。 就在云娘以为汤巡检不会同意,正待劝说时,汤巡检却又笑道:「好吧。」 说着重新坐回了桌前,桌上原本就摆着纸笔等物,现在铺了纸磨了墨,提笔便写了一篇字递给云娘。 云娘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三弟小时去学堂时她极是羡慕的,就在学堂门外将起蒙的《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反过来教三弟。后来,三弟开始认字,她也曾拿着他的书跟着认了几个,但是没多久弟弟便走熟了路,不再用她接送,她也要在家里做活,就完全放下了。 现在看着眼前排成两行整整齐齐的二十个字,便认出了两三个,却不知为什么契书里没有「丝」、「锦」等字,反会有「牛」、「女」、「手」字。想想便问:「我看人家的契书前头都写着两个字。」 汤巡检又笑,「是‘契书’二字吧?」 「是。」 汤巡检便拿起笔来,看看自己写的两句诗,「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笑了笑,便在最前面添了两个字,想了想又在下面落了自己的字,递给云娘道:「拿去吧,这就是契书。」 云娘见过契书,自然知道契书两个字是什么样的,是以汤巡检写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现在接到手中一看,脸就热了起来,原来上面两个字却是自己的名字,「云娘」。 这时候,她便明白了,汤巡检根本就没想写什么契书而是写了别的字给自己,而且还是与自己有关的,自己虽然看不懂,却也知道应该是诗啊词啊的。 心思一转,云娘却也不说破,只将那「契书」收了起来,向汤巡检一礼告辞出去了。 织机在自己屋里,所有买线、织纱、发卖的事情都由自己做主,自己必不会少了汤巡检的,那么这契书写不写都没什么,只要记在心里就行。 而汤巡检这篇字,她想留着,也算是一个念想儿吧。 云娘回了自己的房子,将那纸展开又看,先在「云娘」两个字上描摹了几回,然后又猜「女」一定是指自己,而那手也是说自己的手,只是「牛」却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意思。 想了一回,却又突然醒悟到,今天已经彻底回绝了汤巡检,以后两人绝不会再有瓜葛,还想这些做什么! 将纸折好收到了箱子最底层,云娘根本没有一点困意,便点了烛火进织房,坐到织机前织了起来。 这一次,云娘织的还是百蝶穿花,却又不是原来的百蝶穿花。先前的百蝶穿花纱是一整匹纱上均匀地分布着一百只各种姿势各种颜色的蝴蝶,又配有各色的折枝花和叶,现在云娘想织的却是最适做帕子的那只蝴蝶和花。 上次让苏娘子将整幅的纱裁成帕子,并不能保证每块帕子上都有一只蝴蝶并一枝花叶,而且位置也不能尽如人意。现在她要将最适合做帕子的那块整齐地织在整匹纱上面,每一排五个,共二十排,这样总共织下来,一匹纱要比过去的短,用的丝也要比过去少,而却能做出一百块最完美的帕子。 第五十八章 就算每块帕子只要二两银子,一匹纱得的利比过去要多上好几倍! 云娘一面织一面打算着,这样的纱织上几匹应该很容易出脱,等大家都织这花纹时自己就换别的织。百蝶穿花固然好看,可自己也织了快一年,官织厂更是一直进上这一种花样,已经很常见了,也许自己能想出别的样子? 突然间就想到了送给汤巡检的那张画儿,也许可以把那画织到妆花纱上? 织出新的妆花纱样子?那可是很难很难的事情啊! 但是云娘觉得自己能织出来,那画儿已经深深地印在自己的心里,只要将自己心里的画儿一点点地变成一段段地丝线,不就成了吗? 眼下先将这折枝花蝴蝶织出几匹,手里有了银子,再慢慢织那幅花鸟图,整幅拿乌木框装裱成屏风,应该比百蝶穿花图还适合在家中摆放。 云娘织了半夜,竟然织出了五只蝴蝶图案,且一点也不觉得疲倦,看两只大蜡烛都快烧尽了,正要起身来换,却听外面有人轻轻弹着窗棂,「不许再织了,这声音吵得我睡不着。」 原来是汤巡检的声音! 云娘一声不响地熄了烛火,回房躺下,她织了这么多年的锦,就从没听人说过织机的「札札」声能吵得人睡不着的。那声音单调沉闷,先前在郑家时,还有邻居说听了那声音,孩子睡得都快呢,也有不喜欢织锦的人,一听了织机响便困。 更何况这台新织机做得十分地精致,织机的声音很小,恐怕她这里的声音都要比巡检司另一侧织户的织机声要小呢。 汤巡检这个合伙儿的一点了也不怕挣得银子少了,却担心自己织锦织得太累了。 他对自己还真好呢。 云娘却悄悄地流下泪来,只一会儿功夫,便将枕头打湿了一半哽哽咽咽地,半晌不能入睡。忽听外面梆子响,已经三更天了。 命运如此,多叹亦无宜。云娘擦了泪,觉得现在与汤巡检合伙织锦是对她最好的了,只要有这台织机,她便与汤巡检一直能联系着,就算他离开了盛泽镇,也能听到他的消息,自己就此也应该满足。 浅浅地迷了一觉,第二天一大早,云娘起来又织了一会儿,看着天光,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便将五只蝴蝶图案从织机上断了下来,待荼蘼送了早饭——现在荼蘼在巡检司里做饭,便正与先前相反,餐餐给她送来,随意吃了一口便拿着纱去了苏娘子的绣庄。 「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你这是如何来的?」苏娘子惊叹了一声,又道:「我托孙老板从吴江县买了一块妆花纱,正要裁呢,又心痛费料太多,没想到你却从哪里弄来这样整齐的纱料?」 云娘便笑道:「自然是我织的。」 苏娘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你难道回了郑家织的?」 云娘摇头道:「别人买了织机,我帮忙织纱,昨天才送来,这是夜里织的,先送到你这里,看看能不能帮我做帕子。」 「自然能的,」苏娘子接过纱细看,「这是最好卖的样子,每块三两银子,我给你二两八钱,如何?」 云娘正是这个意思,她虽然也能自己裁了做好,但免不了要耽误织纱的时间,而且在自家卖也不方便,宁愿饶些小利图省事,现在觉得苏娘子给的价差不多,便点头笑道:「如此,明天我再送来,这种织法,每天都能织出一些,又可以直接断下。」 说定了要走,苏娘子却不放她,拉住问:「你的织机是哪个买的,这般有钱又有门路?」 云娘此时也只得把二哥和二嫂拿出来做挡箭牌,「是我二哥认得的人,我亦不知道,只是将织机送来说了分成就走了。」 「这敢情好!」苏娘子笑道:「先前我总可惜你没有妆花织机,白白浪费了好手艺,蹉跎了时光,现在总算放了心。」 又握了云娘的手道:「你再织这纱,就都送到我这里,如果嫌银子少了,我再让些,不许与别的绣庄合伙!」 云娘见苏娘子还是那要强的样子,便笑道:「我又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你给我的不少了,只要是做帕子的纱就都交给你。」 苏娘子便拍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说话自然算数,」云娘应了又笑,「你明明是个女子,却总充什么君子?」 说得苏娘子也笑了,便道:「我从十六岁就在家里顶门立户,有时是把自己当成男子的。」 云娘也笑了,见事情说妥了,便要回去,「我再去丁家说一声,就不去上工了。」 苏娘子听了丁家二字,马上笑道:「不如我再请你和丁寡妇吃酒吧!」 「我可不敢再吃了,吃一回醉一回,没的让人笑话!」云娘告辞,却又转身回道:「等我织完了一匹,请你们两个吃酒。」 「那我就等着了!」 云娘便又去了丁家,也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回,又向丁寡妇道:「先前我支了二十两银子,这锦的利钱应该还有,只是感谢这么久你一直照应我,我又不能帮着织完这一千匹绸,便不要了。」 丁寡妇笑道:「我刚刚也恍惚听人说你买了织机,还道他们乱传,原来果然是真的。那锦的利不止二十两,到时候一定还要算给你。」又拍着胸脯道:「我老太太从来没做过食言的事。」 云娘便笑将苏娘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事说了一回,「你们的话倒是一个模子出来的,等我织好了一匹纱,一定请你们吃酒!」 「那我就等着了,」丁寡妇并不推脱,又笑道:「虽说我们是女子,但是做事并不比男人差。就说云娘你吧,在我家织锦这几个月,早来晚走的,锦织得又快又好,比我年轻时也不差什么,又会织妆花纱,将来的前景儿更好,寻常男子哪里比得了你呢!」 云娘见丁寡妇十分地夸奖,倒有些不好意思,且她一向没觉得自己果真有这样好,只是平时织锦用心些罢了。谦虚了几句,又与时常在一处织锦的几个人打了招呼,离了丁家,却先去孙老板那边说清原由。 孙老板镇日在平安渡帮的牙行中,消息最是灵通,云娘家里买了织机的事自然已经知道了,见了云娘倒先带着些遗憾地道:「你二嫂家的亲戚可真有办法,竟然在这个时候买出来一台妆花织机,我们先前的约定只能算了。」 孙家老板娘亦在场,赶着上来也笑问:「那个是你二嫂的什么亲戚?听你二嫂和话,家里金山银山的,又特别大方,怎么先前都没听过?」 二哥和二嫂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说起谎来倒是很顺口,云娘只得摇头笑道:「我毕竟嫁出来好几年了,二嫂那边的亲戚也不大知道。」 孙老板娘见问不到,便也丢在一旁,却道:「云娘,如今你有妆花机了,织了妆花纱一定要交给我们家牙行啊!」 云娘只得笑道:「眼下并不织整匹的纱,而只织小块的做帕子,已经定给绣庄的苏娘子了。」 孙老板娘却没听懂,只问:「纱不都是一匹匹的吗?如何只织小块的纱呢?」 云娘便将自己的主意讲了给她听,又道:「我这样也是想快些回来本钱,好去买丝。」 第五十九章 孙老板娘果然叹道:「你这主意怎么想出来的呢!」又道:「再织整幅的纱时一定要想着给我们牙行,我们并不会亏待你!」 且再三地道:「我们家孙老板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最佩服的人就是你,说是与你合作这么多年,就没见你办过一回不地道的事。郑家新娶的媳妇就差得远了,那天让我们去收锦,竟然在里面加了两匹次货,当我们是什么,被我看出来当街骂了个狗血喷头……」 孙老板知自家老婆是为了赞扬云娘,但他却知道云娘并不愿意听郑家的事,便拦住话头道:「云娘,上次我去府城,见有一种富贵花开的妆花纱样子,极是紧俏,价要比百蝶穿花还贵上一些呢,听说是从别的官织厂里流出来的,你若是想看,不如我买回来一匹,你照样织织看?织成了交给我帮你出脱,一匹多给你算上一成。」 云娘笑着谢了,「我现在也有一个新花样,等我想好了再织,就不学别人的样子了。」 孙老板娘便又笑道:「云娘,你果真能干,前儿个听说你给丁寡妇家织出新花样,现在又要弄妆花纱的新样子,到时候一定要把纱交给我们,我们家一定给最高价。」 果真织好了,云娘也许会自己留着,便只笑道:「也未必能织成,到时候再说吧。」 最后,云娘去了林家丝行。 原来汤巡检并不懂得织锦的事,各色的丝线都买了一大包,但他却不知其实每种丝线用的量却是极不同的。比如那极贵的金银丝线、或者少见的颜色,一大包要用好久,甚至有的纱中根本用不到。而做底子的透明丝线却要用很多,是以云娘尽管家中守着一大堆的丝,却还要出来买。 云娘在林家挑了最好的丝线,尽着苏娘子给的十几两银子买了一大包。又因为是老主顾了,林家又多饶了些,最后派家里的小伙伴跟着云娘送回去。 因出门得早,虽然在镇子上转了半圈,太阳还没有到头顶上,便不大热。走在河边,河上带着水气的风吹过来,极是舒爽。 这个时分正是盛泽镇的人最喜欢出来的时候,河岸边早已经有人摆出了各种小摊子,卖菱角的,卖粥的、卖鱼的,卖青菜的,无所不有,叫卖声更是一声叠一声。 云娘心里虽然还有痛,但是织锦于她就是最好的良药,帮着她将那痛埋在心底最里面,一早事情又都顺利,便顺路在卖荷花的摊子买了两朵荷花,一朵是白色的,已经全开了,另一朵是深红的,还只是花苞,又拿了一张大荷叶配那花,拿在手中,突然又觉得这花这叶如果入了图画便是极美的,自己也可以织出来。 然后她便笑着摇起了头,自己果真魔障了,见了什么都想织。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嫁了,便用心织锦吧,其实织锦不只能赚钱,也能让自己心情莫名地好,就像现在,就是因为昨天织了妆花纱,才如此地开心。 到了自家门前,云娘将花抱在怀里拿出钥匙开门,冷不防从豆腐西施的摊子上过来两个人,颤巍巍地拦在前面,「云娘,你果然买了新织机?」 云娘平日出入从不向豆腐西施的摊子上看,免得有人搭话,是以也没有注意郑公郑婆正坐在那里等自己回来,眼下不免被吓了一回,却也不好不理老人家,只得应了一声,「是。」 「是妆花织机?」 「是。」云娘打开了锁,便招呼林家小伙计,「跟我进来吧。」 郑公郑婆却要跟着进去,「让我们看一看。」 云娘拦在门前摇头道:「我的织房是不许外人看的。」 「什么?你说我们是外人?」郑婆立即掉下了泪,「我们做了五年的婆媳,你竟然说我是外人?」 郑公亦老泪纵横,「云娘,我们一直当你是女儿一样,还要接你家去呢,你怎么能如此无情?」 上一次云娘将郑家二老拒之门外,他们便也就走了。现在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如此厚着脸皮贴上来。原来他们一直以为除了郑家,别处就不能有妆花织机,所以认定自己早晚还要回到郑家为他们织纱呢! 现在自己买了妆花织机,他们便上门来闹了。 云娘便气道:「我早和离了,又发誓一辈子不进郑家的门,不为郑家织一匹锦络一根丝,你们便走吧!」 郑婆便上来拉云娘,「什么和离,那不过你们小孩子不懂事打打闹闹的,过了这许多日子,也早该好了。源儿,你赶紧过来带你媳妇一起家去吧!」 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笑嘻嘻地打了躬道:「云娘,先前都是我不对,你跟我回去吧!」说着就来拉云娘。 云娘气急,却也怕郑家人闯入自家房中,也顾不上怀里的花,只赶紧躲开一把将门重新锁上,大声道:「你们说没和离,可是我却有和离书,大家都按了指模的!且又有我爹娘为我作的主,现在你们若是再拉拉扯扯,我就去报官,说你们强抢民女。」 郑婆便道:「都是一家人,我们接你回去,哪里还至于抢人呢。」可也上来拉着云娘。 与云娘分了这些日子,却见她养好身子,人也更美了,生气起来竟然别有一种俏丽,比采玉美得多,更不用说又能干又会赚银子,被骂了几句往日倒不放在心上,只是十分悔不当初,是以便拉着云娘另一只手向前走,一味地说着好话,「一日夫妻还有百日恩呢,先前我错了,今后一定都改的!」 云娘气急,将他们的手尽力抖去,拿出身上的荷包,整个塞给林家的小伙计道:「你先将丝放在一旁,赶紧去集上帮我找了杀猪的吴屠户过来,他是我娘家好姐妹当家的,定然过来给我帮忙。」 小伙计接了荷包,放下丝一溜烟地跑了。 郑公郑婆先前又是哭又是说,自觉得占了上锋,又以为云娘一个独身女子终是好欺负的,若是能将她带回家去最好,就是不能也要进门毁了云娘的新织机,但没想到云娘就是不许他们进门,又大声嚷了出来。 偏云娘住的地方正是盛泽镇河边最繁华之处,人烟稠密,船只往来不绝,只这一会儿功夫便围上了一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虽还没有人出来拦住他们,但也难将云娘带走,且真到对景时总是吃亏的,便有些左右为难起来。 再僵持下去,又怕吴屠户果真过来,便道:「云娘,我们毕竟是长辈,又是真心来接你回家的,你若不肯就算了。」 云娘却不肯,「你们若说算了,便发下誓来,再不来扰我,否则断子绝孙,我便信了。要么,我定是要娘家人来理论一番!」 郑公郑婆哪里肯发这样的誓,他们现在是真知道云娘的好了。先前有云娘在家里操持,他们不费一点心思,便有大把的银子向家里流。现在云娘一走,利最厚的妆花纱就断了,至于五台织机,好织工留不住,利便更少。 可是家里添丁进口,和新媳妇在府城住惯了,花销越发地大,说起俭省,倒先减了郑公郑婆的用度,他们倒一直依旧。只是这样也动了老本,让郑公和郑婆肉痛不已,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云娘重新接回去。 第六十章 先前还以为有盛泽镇里唯一一台妆花机,奇货可居,云娘最终还只得回去,但现在也不知云娘怎么买了新织机,显然是绝了回去的心,叫他们怎么能不急呢? 正在这时,豆腐摊子又过来一个人,冷笑道:「我在这里也瞧了这么半晌了,你们无非就是想云娘还回郑家继续给你们做牛做马,一年到头从早到晚地织锦,好供着老不死的天天吃着燕窝养身子,搂住所有银钱;没良心的继续在外面风流快活,一年领回来一个小杂种,对不对?」 豆腐西施的嘴原本就快,她又独立支撑门户好几年,整日抛头露面地卖豆腐,言语就更加犀利,几句话说得郑公郑婆都下不来台,郑婆便骂,「我与自家儿媳妇说话,干你这什么事?」 「哪个是你自家儿媳?我怎么就没见,你倒指出来我看看!」豆腐西施一撇嘴,「云娘不就是先前嫁过你们家吗?难道和离了依旧还是你们家的人?你逼着她日夜织锦时怎么不当自家儿媳妇,现在却叫自家儿媳妇,没的叫人恶心!」 「还有,你竟然说我是?老娘自己做豆腐养儿子,过得那叫清清白白!你们家新来的那才叫,平时就在府城里卖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生了儿子也是个杂种!」 采玉的出身,郑公郑婆倒也听了人风言风语,但总归是不信的,现在豆腐西施第一个当面骂了出来,他们便紫胀了脸道:「你清清白白?谁能信呢?便以为别人就跟你一样了,还不知道谁养的儿子是杂种呢!」 豆腐西施便大笑,「我儿子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当然是我养的,想杂也杂不了的!」又向摊子上的人笑问:「你们谁去过府城,与郑家新少奶奶有过渊源哪,赶紧出来给两个老不死的说一说,好让他们明白娶进门一个什么货色?郑家的孙子又是谁的种?」 这时候留在摊子上的大都是些闲汉,见了这样的机会哪里不会上来说笑,个个都说自己去过府城,认得那采玉,又曾经有过什么露水情缘,那孩子保不准就是自己的种。有的没的,说得十分露骨难听。 云娘不欲再听,但又不敢开门,正在焦躁时,吴屠户手里提着杀猪刀跑了过来,「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家见了杀猪刀立即怕了,就连那些闲汉也都让开几步,云娘便赶紧道:「吴大哥,我要回家,郑家人不许,要闯进来,又要拉我去他们家。」 吴屠户瞧了一眼,上前将揪住衣领拉了出来,将那刀搁在他的脖子上恶声恶气地道:「猪我杀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是人从没杀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的杀法?」 郑公郑婆早儿呀儿呀地哭了起来,吓了堆了下去,「吴大哥饶命!饶命!」 云娘瞧着他没骨头的样子,轻蔑地扫了一眼,只是怕吴屠户果真失手伤了人惹了官司,便赶紧道:「只要你们发誓再不来我家捣乱,便放了你们。」 到了这个时候,郑公郑婆也只有按云娘先前的话发了誓,又求道:「放了源儿吧,我们再不来了。」 豆腐西施便笑道:「现在知道后悔了?以为我们独身女子好欺负,却不知路不平有人踩,我们盛泽镇亦有英雄好汉!」说着向吴屠户和众位闲汉抛了个媚眼。 那些闲汉们便齐声喝道:「可不是,如果你们郑家人再来欺负人家独身女子,我们可都不许!」十分地威武。 云娘见这些人嘴上说得漂亮,也不理睬,只向吴屠户道:「吴大哥,放了他们吧。」 吴屠户便松了手,从他手中滑到了地上,再爬起来与郑公郑婆一同跑了。 这时林家的小伙计方又回来,帮着将丝送进屋子,云娘又拿出几个钱给他,「去买碗糖水喝吧。」 那小伙计笑着推让,「我已经得了这荷包,尽够了。」 云娘便硬是塞到他手中,「荷包是为了让你去集上的,这个才是为送这丝的。」 小伙计便接了,走到门前又将那两朵荷花并荷叶捡起来,「已经踩坏了,真是可惜呢,刚刚杜娘子抱着花的时候真好看。」又陪笑道:「我替娘子收拾了扔出去吧。」 云娘便笑着打发他走了,又给吴屠户倒了茶,端上来道:「吴大哥,多亏你来了,才把他们都吓住,坐一会儿吃杯茶吧。」 吴屠户不坐也不吃茶,只站着道:「一会儿我让玉珍来陪你,你先把门户关严了。」 云娘知吴屠户因为只孤男寡女要避嫌不好坐,也不再让,只得道:「郑家人一走便不要紧了,你别告诉玉珍,也别告诉我家里人。」 吴屠户摇摇头,「原来并没有看出郑家竟然这样不是东西,和离了便各自过日子,怎么就看不得别人有一点好。」说着走了。 只过了一小会儿,玉珍抱着小女儿,带着两个儿子过来了,见了面气吁吁地向云娘道:「青天白日的,竟有这样的事!不能这般过去了,若有人回杜家村,便给你家捎个信儿,让你爹和兄弟们过来与郑家分说明白,再不许他们来你这里闹!」 云娘拿出点心糖果给小孩子,却道:「算了,别告诉他们了,我已经让家里操了太多的心。」又说:「多亏了你当家的,只是连口茶也没喝就走了。」 「再有事情你就着人喊他,集市离你这里并不远,不用客气的。」又道:「我当家的说郑家人心地果然恶毒。」 云娘答应着,也感慨道:「我竟从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心肠!」 「唉!也是你先前对他们太过好了,便将他们惯成了这般模样。」 「如今我也明白了,有时还真不能太过心软,有时一把刀比什么都好用。 」 玉珍便笑了,「其实我们当家的虽然是杀猪的,但从没跟人打过架,他就是总拿着杀猪刀,长得又吓人而已。」 云娘与吴屠户在一起时说话时,也一直觉得他性子很好,但今天却知道其实他真发起狠来,是非常吓人的,便也笑道:「你没看见你当家的有多威武,他只是不在你面前与人生气罢了。」 玉珍却不信,只嘻笑着说:「他哪里是真威武,不过是装出来的。」又突然想起来问:「听说陈大花也来帮你说话,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玉珍和云娘都是杜家村的,懂事起便不与陈大花来往,后来又知豆腐西施故意在云娘家门前摆摊子的事,更是不喜她。 云娘平素对玉珍并不隐瞒什么,但却没有将陈大花与自己商量想嫁汤巡检的事情说出来,也知陈大花帮自己其实正是有所图的,只好道:「可能也是不平吧,但她固然是帮忙,但其实没什么用,只是胡乱给郑家泼脏水而已。」 「也未必是泼脏水,大家都说郑家的孩子一点也不像,只像采玉。」 其实孩子长得只像娘也常见,云娘并不在意,「我们不管那些闲事,倒是问问孩子想吃什么,一会儿荼蘼过来告诉她做。」 荼蘼过了一会方来,进屋便大声道:「我听说郑家来人要将娘子拖走呢,我偏偏出去了,娘子可吓到了?」 第六十一章 「现在已经无事了,」云娘便笑道:「中午做些孩子喜欢的吃食。」 玉珍见荼蘼回来,便要带孩子走,云娘硬是拉住,「大家在一起吃饭,再说说话也热闹。」荼蘼果然做了许多甜香的菜肴,大家一同用了饭,见小儿女都困了,云娘便留玉珍带着孩子在屋里睡午觉,自己去织房织锦。 没两日,二哥二嫂便来看云娘,进门笑道:「刚到镇上听说郑家的事,我们便去将他们都骂了一通,又砸了些东西才来。你只管安稳住着,他们家必不敢再过来闹事了。」 云娘本也想狠狠说上他们一回的,但听了他们一心帮自己却又不忍说了,把事先准备的话又都嗯了下来,只诚心道:「二哥、二嫂,家里置了织机,日子越过越好,你们在外面可不要再做傻事了,赚钱不在贪小利上。」 「还有,郑家的事也不要回去说了,只要他们不再找我的麻烦就行。我的事再让人说三道四的,爹娘也丢不起面子。」 二嫂便笑道:「谁说云娘让爹娘丢面子了?那可是胡说!我们云娘顶顶出色,我们一家都骄傲的!」 二哥也赶紧道:「可不是,就说这妆花纱,整个盛泽镇上也只有我们家云娘会织!」 「一家人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云娘起身拿了银子道:「因这些日子忙着织纱,便先不家去了,等八月节的时候再一并回去住些日子。我们一起去街上给家里买些东西。」 到了门前,二嫂终于忍不住问:「云娘,你什么时候嫁汤巡检啊?」 云娘并不去哥嫂的脸,只用帕子包了头发,整了整衣服道:「我早向他分说明白了,我不嫁人了。这织机也算我们合伙置的,大家分成。」然后也不管二哥二嫂什么神色,径直到了街上给家里人买了东西交给他们便自己回来。 到了门前,却被陈大花拦住,低声问:「喜事就要办了吗?」 云娘知陈大花一直想问自己,只是从郑家来人起,荼蘼便与阿虎搬到了她房子后面的小屋里,陈大花来了也不敢说话,只恐被人听了去,现在见二哥二嫂过来越发地急,便在门前堵自己。 「我早说了,我不嫁的。」 「你别瞒我,那织机一定是汤巡检买的,」陈大花依旧低声,却压不住气愤,「什么事想瞒我是瞒不过的,你二嫂娘家村子里的人,也有与陈家村人结亲的,我早已经问过她娘家才没有什么富户呢!」 没想到云娘果然点头道:「没错,是汤巡检买的。不过我与早与他商量好了,我帮他织锦,得的利我们分成。」 陈大花呆了半晌终于信了,「杜云娘,你这个傻子,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云娘也无法保证将来会不会后悔,可是现在她却不后悔。 她每日织锦都很平静,看着一朵朵花,一只只蝴蝶在她的手下诩诩如生地出现在纱上,无端的喜悦就在心头荡漾着,越发地喜欢织下去。 先前买了苏娘子帕子的商人这次来盛泽镇又到绣庄看,见了帕子便与苏娘子商量将云娘请了过去,见了面打量一番,深深行了一礼笑道:「江南多灵秀,竟生出这样的巧织娘!」 云娘知做生意的人嘴上都来得,十分会说好听的话,便并不放在心上,只赶紧还礼笑道:「江南出桑蚕,盛泽镇便是以织锦繁华起来的,镇上的织娘手都巧得很,我也只是寻常。」 苏娘子便拉了云娘坐在身边笑道:「云娘,于老板是从京城来的,你也不必再谦让,倒让于老板以为我们盛泽镇上到处都能买得到这样的妆花纱。」 于老板大笑,「我老于走南闯北地做锦缎生意好多年了,别的不敢说,于锦缎上面倒可自夸没有我不知道的。」便指着眼前的妆花纱帕道:「这妆花纱才出来五六年光景,先前都是进上的,这两年外面纵能流出来些,又能有多少?吴江县里有一家会织富贵花开的,你们盛泽镇上织的是百蝶穿花,先前经孙老板手中卖货,其实也都是我收的。听说杜娘子有些事情,这百蝶穿花的纱便断了些时日。」 「偏巧上次来我见这帕子却好,便在京城拿富贵花开和百蝶穿花纱做了好些帕子了,没想你又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利岂不是更厚了!」 苏娘子和云娘见于老板一席话既赞这百蝶穿花,又不忘用富贵花开来压她们,都深知老生意人的精明,暗自佩服,又谦让几句,只是价上自然不会相让,「如今这样的织法还没传出去,我们多得利是应该的。眼下不用说卖到吴江县、府城里,就是我们盛泽镇里肯出银子买的就不少。于老板也赶着送到京城,怕是利还不止翻上一倍。」 于老板亦知她们奇货可居,便不还价,只笑着将所有的帕子都收了,又约定了下次取货的日子,然后向云娘道:「之所以将娘子请过来,就是想告诉娘子,京城那边的富贵人家,最喜攀比,凭什么好的贵的,都不算什么,那些夫人小姐们出门的衣服只穿过一回就不再穿了。所以大家最得意的是自己用别人没有的东西,娘子既然能将整匹纱中的一段单织成一个帕子,不如重新组成新图案,那才能真正卖到高价呢!」 「若是织出新鲜好看的花样,每块我再加一两银子!」 云娘觉得豁然开朗,想想便笑道:「我用这两只蝴蝶放在一起,织成双蝶戏花可好?」 于老板点头,「正是这个意思,你想是不是更多的人喜欢双蝶戏花的帕子?」 云娘得了这个提点,回去后便又想出十蝶图、折枝鲜花、翠叶等做帕子的图案,虽然都是从百蝶穿花里拿出来的,但是她却能更加随心所欲地将这些花样在妆花织机上任意摆放,并不只拘泥于丝谱。 先前织锦,有郑公郑婆日日催着,并没有一丝空闲,云娘每日便只是重复而又刻板地织着,从没有想过这许多。出来后全身轻松,闲时多了,想得也多了,而头脑竟也越发好用,云娘自己都觉得颇有进境,似乎织锦不再只是织锦,而是织出自己心之所想。 就连她心里那幅花鸟图也越发地清晰,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彻底想通应该怎么织了。然后还她还会织荷花图,还有好多好多的漂亮的花样呢。 还有,云娘箱子积下的银钱也越发地多了起来,织这种各色新鲜花样的小图案,不仅让她织锦的手法越发熟练,而且也为她带来了大笔的收益,一块按于老板要求织的小帕子最多的能卖三两多银子,一天最多的时候能织十五块,就是四五十两银子,除掉分成和丝钱也是极可观的,有时云娘自己都觉得银子来得太快了。 唯有一点,那就是每想到汤巡检时,心里也还是会痛,但是她亦觉得现在的情况是最好的结果,便叹一声天命如此,亦不后悔。 就这样,天气慢慢凉了下来。八月节的前几日,云娘便停了织机,将约定给汤巡检的银子拿了出来,都是特别换的雪白细丝纹银,上面用红丝线系了,再用新做的青缎包袱包好了,云娘自己提不动,叫荼蘼和阿虎过来交待了数目拎过去,然后收拾包袱搭船回了家。 第六十二章 自四月里来盛泽镇,云娘回家的日子是有数的。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在家里住上十天半月,好好歇上一歇,再与爹娘说说话。如今的她,也知道银子是赚不完的,没有必要为了赚钱而不要命地织锦。 况且她赚的银子还真不少了! 云娘下了船,远远看去,杜家村依旧是原来的原来的杜家村,自然宁静。但是一走近村旁,云娘便听到除了自家,还有一处响起了「札札」的织锦声音。及到了家门前,又听到左邻右舍一片缫车嗡嗡地响 遇到的乡邻便都笑着招呼,「云娘回来了!」不管手里做着什么都停下来与自己闲聊两句。 又有小孩子在前面跑去杜家里告诉,「你家云娘回来了!」 上一次回来时还不是这般呢,云娘觉得杜家村突然变了,原来不屑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大家对她越发地友善,比自己和离前还友善。 大嫂和大姐正在院中缫丝,便最先出来,皆笑道:「娘说你恐怕还要等两日才回来,不想现在便回来了。」 云娘也笑,「到了盛泽镇,便一桩事连一桩事,一直没能回家多住几天,正赶上八月节,可不是早回来了!」 大姐说着接了云娘手里的大小包袱,「新翻修的小厦屋现在好宽敞,里面摆了大床,我们姐俩儿住在一块儿说说话倒方便。」又端详着云娘,「气色比过年时节好得多了,人也胖了些。」 云娘见大姐这些日子脸庞也润泽了,肌肤也细腻了,又穿了一身素绸做的新秋装,倒像年轻了十岁,便喜道:「我因怕大姐要回家,见不上面,便早几天回来的。」 大嫂便道:「大姐也说要等你回来方走呢。」说着去倒茶。 杜老爹和杜老娘带也都出来了,大家又一起进了正屋,云娘将给大家带来的礼品都一一分派妥当,杜老娘见了云娘买了这许多东西,便抱怨几声:「先前郑家的节礼也没这样厚,现在你自己一个总要俭省些。」 老人家嫌自己花钱太多,也是心疼她,云娘便笑道:「娘,我现在织妆花纱利多着呢,给家里买些东西又算什么?我还想这一次回家能不能再凑出一台织机。」 提到织机,云娘便又好奇地问:「村里又有哪家买织机了?我一进村就听到机杼声。」 杜老娘便告诉女儿,「就是我们本家的四房,见我们家织锦得了利,十分羡慕,求了你爹和你二哥陪着去盛泽镇上买了织机,你弟媳妇现在也被他家央了去教他们家的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织绸呢。」 云娘叹道:「先前村里的人还不是满嘴的酸话吗?」 杜老爹也笑道:「酸话现在也有,当面不说却背地里说,可是光说酸话有什么用?还是四房转弯转得快,且他家原来家底子也厚,又向亲戚借些钱,上个月赶着买了织机。现在又有几家也正筹划着买呢,只是银钱不凑手。还不只这些哪,村里养蚕的也有几家学了我们,不卖茧了,都自家缫丝呢。」 大嫂端着茶壶进来笑道:「这些日子,我们家的人一出门,大家都热情得很,只怕与我们关系远了,将来不教他们织绸。」 「无怪我一进村子里,大家就都笑着招呼。」 大嫂倒了茶,便向婆婆问道:「不知云娘回来,并没有买肉,是不是杀一只鸡?」 杜老娘便大方地道:「家里这许多人,杀一只哪里够?还是杀两只吧。」 正说着,三弟妇提着两只鸡进来,「听说云娘回来了,四叔便催着让我回来,又一定送了两只鸡,说是今年的小公鸡,肉最嫩的,杀了给云娘吃呢。」 云娘便笑道:「四叔家的鸡并不是白吃,我一定要去他家里教织锦的。」 大家都哄然笑了起来。 云娘见独二哥和二嫂在后面不大出声,又有几分颓然,便待回去换衣服时向二嫂悄悄道:「我现在与汤巡检合伙儿织锦,得利十分的丰厚,若是给他做了妾,便一两银子也不能拿回家里了。」 二嫂这一次却没有被利益打动,只道:「我也不只是为了多占你几分银子的利,你若是进了汤家,不只是你自己富贵了,我们家也有脸面呢!」 云娘很想问问,原来二嫂也知道要脸面呢?但毕竟是二嫂,也不好那样说,便又笑道:「汤巡检那里我已经送礼谢过他了,你和二哥也不必见了他再像避猫鼠似的了。」 倒把二嫂臊得嘟囔了一句什么躲开了,想来去找二哥暗地里告诉他呢。 云娘的话并不错,待到下午,四叔家的婶子果然提了半篮子家中的时令果子过来了,「这是自家树上结的,都挑了尖给云娘尝尝呢。」 云娘赶紧谦让道:「已经偏了四叔家的鸡呢,再怎么好又要果子。」 「这值什么!」四婶便笑道:「我们家的那几个女子,刚开始摆弄织机,不是这里不对就是那里不对,还是要请云娘去指教一回。」 其实三弟妇教四叔家人怎么织素绸已经尽够了,但是本家的四婶来了,云娘自然不敢托大,便赶紧笑应了,又见四婶十分急切,遂赶紧换了一身做活的衣服包了头,又叫着三弟妇随着四婶家去。 四婶家的织机就是比着杜家买的,所以一切都是完全一样的,只是看着略新了些,摆放在四叔四婶住的正房里,那正是四叔家里最好的屋子,显见是重视万分。 四叔家里大姑娘小媳妇好几个,又有心里也想着要买织机的人家,又有特别来看看热闹的,倒是挤了满满一屋子的人。 云娘见织机旁摆着一匹,织机上也有半匹,虽然成形了,但新手免不了织得粗糙,便将那绸摊开给大家看,指出一段段的不同,「这段应该是我三弟妇织的,非常整齐;这段应该是一个人织的,心急了些;这段又是另一个人,接头接得不好……」 自己坐下又织了一段,再讲了些要注意的事项,又道:「其实也没有什么难的,俗话说熟能生巧,织久了,又肯用心去想就织得好了。我弟媳妇才织了大半年,现在就织得很好。」 其实对于织这种最简单的素绸,云娘也没有太多可讲的,只要手熟就好了。但是她来指点一回,却上四叔一家人心里觉得更加妥当了,个个便十分欢喜。 就是被云娘一直夸赞的三弟妇也觉得很有面子。待从四叔家出来,三弟妇便向云娘道:「姐姐,你看我能织彩绸了吗?」 云娘赞扬三弟妇自然是因为她织绸果然织得好,因此点了点头道:「刚看了你织的素绸,又平整又均净,可以织彩绸了。」 「那我便想现在就织起来。」三弟妇道:「我等茵儿和薇儿织成了一匹,便换了丝线一直织到夜里,第二天再换回来,并不耽误她们织素绸。」 彩绸和素绸是要差几分利,但是来回换丝线也很麻烦,云娘便道:「还是等家里买了新织机吧,我这次回来也带了些银子,再算着家里余下的钱,凑在一起应该够了。」 「现在订一台新织机也要两三个月呢,我便不想等了。」 云娘不禁奇道:「为什么要这样急?」 第六十三章 「姐姐,你怎地忘记了,明年是卯年,县里还有科考,后年便没了。我想着相公若考上了,还要到府里继续考,甚至还要到京城呢。就是一时没考上,也要送相公去县里的官学堂读书。不管哪一样,都要用银子。公婆虽然一直倾家供相公读书,但是上面总还有两个哥嫂,早晚会分家,我一定要好好织绸,能自己供相公读书才是。」 三弟妇平时话少,今天一连气地说了这么多,语气又十分地坚定。云娘看着她的神情,明白二哥二嫂的言语行为三弟妇早看在心里,也是早有主意了。 杜家人相貌都好,不只姐姐和自己长得美,就是几兄弟也相貌堂堂,娶媳妇自然也要挑长得好的,大嫂和二嫂年轻时也都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唯有三弟妇相貌一般。是以当年杜老爹给三儿子订的这门亲,杜老娘是有些不愿意的,云娘也颇有微辞。现在云娘看着三弟妇平常的一张脸,却异常的坚定,才知道爹的眼光果真不错,三弟妇别的都不论,只供三弟读书的决心可能比爹还强。 云娘其实对三弟读书并不大赞同,但是三弟却是三弟妇和爹娘的希望,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反驳的话,只得道:「虽然茵儿和薇儿比你要小几岁,但论起手巧都比你差得远了,现在你们织的素绸我一眼就能分出来。这也不只是她们不用心,也是天分,谁也不能硬改的。将来她们恐怕也不能学会织妆花纱,只你还有可能。若是到了那个时候,只要三弟妇想学,我一定把自己会的全教你。」 三弟妇笑得脸庞都亮了,平常的相貌也显出了几分美丽,「谢谢姐姐了,既然如此,我将来织出妆花纱供相公到京城读书!他一定能中举的!」 「我也盼着能如此呢!」云娘当然希望自己的兄弟好,只是她却没有三弟妇那般的信心。只好在织锦上帮她出主意道:「你若要织彩绸,就先织一色大红的,没有花纹,十分好织。等到了年前,京城各家都要买红绸,做衣服的,做绸花的,装饰家里器具的,价又能高上几分。便从现在开始攒起来,到时候一道卖了牙行,利便又能厚一些。」 三弟妇自然听二姐姐的,赶紧点头,「我今天便开始织起来,等家里买了新织机还要织得更多,到年底怕不能攒上一百匹?」 云娘反要劝她,「多织绸自然好,可是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千万别像我原来那样。」 「我晓得,姐姐,」三弟妇笑道:「再则三郎并不是那样儿狼心狗肺的人。」 云娘见她如此,便也笑了。 二人到了家里,便张罗着再买一台织机。算上云娘带回来的银子、大家先前得的利钱,果然再凑够一台织机。再算起分子来,云娘的本钱原本就多,现在又添银子依旧占第一,三弟妇本钱也不少;又日日织锦有工钱占了第二;二哥二嫂得的工钱最少,还是吃老本;大哥一家原本最少,现在却有两个人的工钱,占的也多了起来。 至于杜老爹、杜老娘和大姐,原本也只是跟着凑分子,现在依旧凑来,大家便都欢欢喜喜的。 只是新织机总要等两三个月才能做得,云娘便替三弟妹说了要织彩绸的事,「自家缫的丝还够,这一次买些红丝线时一定多买,要用到年底的,过些时候便要涨价了呢,」又道:「等买了新织机,两台机便完全分开,茵儿和薇儿还用旧织机织素绸,大家也不必轮流织到半夜了。」 别人尚可,唯有茵儿和薇儿不免有些气馁,「姑姑,我们什么时候能织好绸呢?」 云娘便笑着抚慰道:「你们毕竟还小,不如三婶娘织得好也没什么,再织一年素绸将手练得更熟并不是坏事,那时家里定能再买一台织机,你们也可以织好绸了。」 「要我说,哪怕只一直织素绸呢,也是很好的了。」大嫂便笑道:「自从薇儿和茵儿学会了织绸,大家都高看她们一眼呢,现在就有人上门来打听亲事。」 杜老娘便也笑,「我们家的女孩,长得又好,又会织绸,定然要仔细地挑了好人家!」 薇儿却知道害羞了,也不再说织绸的事,只转身跑了。留下茵儿,见大家都向她笑着,怔了一怔,也醒悟过来,随着姐姐回房去了。 倒把大家笑得个个弯了腰。 云娘原说回家好好歇一歇,可是自到了家中,便被四婶请去教织锦,三弟妇第一次织红绸,也不免有些没信心,时常请她帮着瞧瞧,又有村里许多的年青姑娘媳妇来问她织锦的事,一时间倒比在盛泽镇还要忙碌。 只是忙归忙,回到家中亦非常开心。 八月节是一年中的大节,杜家年年都要做五仁月饼,今年日子过得红火,便又添了莲蓉、芝麻、菱角等几样馅心,做了许多,预备过了节能多吃一阵子。 杜老娘亲自兑了馅,搅拌了几大盆,大嫂早和好了面,切成同样大小的面团,二嫂和三弟妇便将馅心包好,云娘接过来放入模子里压实扣在案上,。 家里先前有一个富贵花开图案的老模子,云娘从记事时就用的,今年杜老爹因要多做月饼,便又提早订了三个新模子,喜上梅梢、连年有余和五谷丰登,正好四样馅心各用一种。 几个孩子早已经先得了些馅料里的吃食,眼下图着看热闹也不走,都在一旁围着转,又不停地说笑着。 就在这时正做月饼的二嫂突然呕了起来,急忙跑回了房,杜老娘跟了过去,一会儿出来便满脸笑意,「二媳妇又有了!」 坐在一旁看大家做月饼的杜老爹更是笑开了怀,直点头说「好!好!」老人家就是喜欢多子多孙的。虽然杜家除了云娘和刚成亲的三房,大姐、大哥和二哥家里都是儿女双全的,但却有几年没有添新孙辈了。 杜老娘便笑道:「三儿媳,你今晚与你二嫂一起住吧,沾沾喜气,下一个便是你了。」又让大儿媳每天早上给二儿媳加上酒酿鸡蛋,还不忘记唠叨,「这是我们家的秘方,从有孕起便开始吃,生了孩子都好,不信就看我们家的几个儿女、孙子孙女,是不是个个长得整齐,身子也康健?」 又得意道:「就是雪娘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也都长得好。」 大姐却突然截断了杜老娘的话问:「云娘,你喜欢吃什么馅的月饼?」 杜老娘便明白过来,也笑着说:「云娘小时候就不喜欢五仁的,偏爱吃莲蓉,只是那时家里穷,并不能常做,这一次做了一定多吃点。」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织心良妻 卷一》作者:水波 02、《织心良妻 卷二》作者:水波 03、《织心良妻 卷三》作者:水波 04、《织心良妻 卷四》作者:水波 05、《织心良妻 卷五》作者:水波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