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心良妻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正说着儿女们的事,大家便把话题转了,云娘自知道娘和大姐怕自己触景伤情,也不说破,只笑道:「我却忘记了自己小时候爱吃莲蓉馅的,现在却嫌太甜腻了,反更喜欢五仁的多些。」 面上虽不显,但心里也未免想,父母养下五个孩子,家里的几个兄弟姐妹也都儿女成群,怎么只有自己成亲了五年没有一男半女呢? 难道自己天生便是孤单一生的命吗? 不过现在的她又想通了更多的道理,并不觉得自己有了儿女,一切便都不一样了。就说吧,他才不是真正因为自己没有儿子才娶了采玉的,如果真是为了子嗣,那完全可以同自己商量,典个妾生子,岂不是一样? 又因这些时日自己一人生活很是舒心,此时反倒觉得如果在郑家有了孩子,恐怕会更难,自己也未必能像现在一般走出来。倒并不如何伤心,依旧与大家做月饼说笑。 整整忙了一天,杜家做出了两百块月饼,又拿荷叶包了些分送给亲朋,家里也接了别人送的月饼。 到了节日前一天,大姐夫也提着月饼来走礼,顺便来接大姐。 大姐的婆婆先前也曾说过要大姐秋天时回去,大姐既是许家的媳妇,过八月节必是要回夫家过的,且接下来就是农忙,也要回去做农活了。所以不管大家有多不舍,雪娘也要走的,而且听雪娘的意思,也很想家中的儿女了。 东西早已经收拾好,只等中午吃了席,大姐便提着出来与大姐夫告别家人。只是这一次走,大姐的底气却更足了。她在娘家缫丝赚了七八两银子,留下五两入股织机,其余散碎的换了半锭银子,又买了许多东西,加上杜家送的,两人走时便都背着大包袱。 第二天便是八月节的正日子,酒席更是丰盛,吃罢酒,到了晚上在院子里摆了一大桌,摆了时令果子和月饼,团团圆圆围坐一圈赏月。 月亮每年都要赏,且平时也不是看不到,无非是八月节里天空格外清辙,月亮里的桂树、吴刚和白兔分外明显而已。大家议论了一回,青松便道:「为什么看不到嫦娥呢?」 杜老娘便笑道:「嫦娥是仙子,岂能让你随便看的?」 青松和青竹便没趣起来,拿了月饼要出去玩,却又被大嫂叫住,「今天不许出去玩,要一家人在一起过呢。」 杜老爹便也道:「你们两个也大了,整日像没笼头的马似的也不成,过了年就送你们去读书。」 云娘听了便道:「爹,不如也让萝儿跟着学两年,也认得些字,免得像我一般是睁眼的瞎子。」 杜老娘正在吃月饼,赶紧放下道:「读书最费银子,萝儿是女孩子,学了也没用。」 云娘便认真地反驳道:「娘,我织锦的时候也遇到过图案里有字的,比如福、寿、喜等等,自己不认得便为难,是以就是织锦也要识字的好。还有,不论做什么,都要会看契书才能不被别人骗,学了怎么会没用?」 「云娘说的并不错,」杜老爹饮了杯中酒感慨一番,「听我爷爷说,前朝时我们杜家也是富贵人家,最盛时一门三兄弟榜中了举。那时候杜家的女孩都专门请了先生读书,又会弹琴又会画画,后来遇到了乱世杜家就不行了,家道中落。我只跟你爷爷认了几个字,勉强能读个信。」 「云娘小时候就喜欢读书,脑子又灵,在学堂门外听了先生说的,便都记了下来,也曾回来向我说要读书。只是女孩读书不比别的,总不能到学堂里与男孩子一起,家里又请不起先生,也只能耽误了。」 云娘听爹说起往事,还记得因为不能读书,自己曾与爹生过气,现在却懂了家里的难处,又怕他伤感,便笑道:「那就让青松青竹回来教教萝儿,如果茵儿和薇儿也喜欢学,就都跟着认些字,将来一定有用的。」 没想到三弟妇却道:「那我教三个侄女儿吧,我小时候跟着我爹识了几个字。」 真没想到三弟妇竟然是识字的,云娘想了想便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迢」字,问「这念什么?」 「迢」 「那这个呢?」 「牵」 三弟在一旁笑道:「是不是‘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这是汉乐府里的诗。」 三弟媳便也笑道:「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又向云娘问:「二姐,你怎么会写这几个字呢?」 云娘便推脱道:「我看了一张画,旁边就写着这些字,因觉得画很好,便记住了。怪不得画上画着一个织娘,原来是说牛郎和织女的故事!」 又问:「是什么意思,你们给我讲一讲吧。」 三弟和三弟妹你一句我一句地便讲了起来。云娘听了,便明白汤巡检写给自己的原来只是一首诗中的前两句。突然觉出他不肯写后面三句的原因,自己和他果然有些像牛郎和织女,虽然只隔着一堵墙,可是却不能多来往。恐怕写了也是伤情。 又见平日里在大家面前不怎么说话的三弟和三弟妹说起诗来眉目相对的样子,十分地有情有谊,从心底里羡慕起来。如果自己也识字有多好? 她其实还有两个字要问,就是汤巡检在后面的落款,现在却不方便说,只等没人的时候再悄悄问吧。 大嫂也听得入迷,便笑道:「三弟和三弟媳,你们再把那些诗给大家说几句,我们都爱听呢。」 三弟便果然咳嗽一声,念道:「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 三弟媳也念,「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云娘再也听不进别的诗了,只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那首写牛郎织女的诗,牢牢地记在心头。 另一边,青松、青竹和萝儿正缠着爷爷,「爷爷,你爷爷说我们杜家先前怎么过八月节啊?」 「那时候啊,可不像现在这样简单。不说做了多少吃食,就说家里就有戏班子,吹拉弹唱无所不有,大家可以一面赏月一面看戏。」 「嘻,看戏?我也想去看戏了。」 「我还想吃许多好吃的……」 于是在孩子们吵吵闹闹中,这个中秋节便圆满地过去了。 第二天,大家都起得晚一些。不过起床后,做农活的做农活,织锦的织锦,玩闹的玩闹,节已经过去了,日子又回到了常态。 云娘换了身粗布衣裳,厚底鞋子,提了篮子,向娘说了一声,「我想去小竹林里转转。」 杜老娘便道:「这时候桑椹正好,你怎么不去采桑椹呢?茵儿和薇儿已经与几个姑娘约好一起去呢。」 采桑椹的都是年轻小姑娘,自己才不想去凑热闹。云娘便道:「也不知这时候还能不能找到僧竺蕈了?我去看看,再顺便挖点笋回来。」 这时候的笋并不好吃,比起春笋冬笋都差得远了,杜老娘想了想,却没有说,她明白女儿只想去散散心,便问:「要么让你嫂子陪你去吧?」 第二章 「不用了,嫂子们都有事呢,走惯了的路,不要紧的。」 大嫂看看天道:「这些日子阴晴不定的,也不知道会不会下雨,云娘带把伞吧。」 云娘却嫌麻烦,「竹林里竹子那样密,带着伞走路都不方便。若是下雨,我就到竹林里的那间小屋避一会儿。」说着便走了。 秋天的竹子愈发苍翠,竹子的清香也愈发浓郁,湿气很大,似乎有一层薄雾一般。云娘走在片片落叶上听着沙沙的声音,心里莫名地就静了下来。 她按照小时候的记忆找着先前长着僧竺蕈的地方,可却一株也没拾到。想想也是,夏天早过去了,僧竺蕈早该被人拾走了。 虽然一次次地失望了,但云娘并不在意,她也只是随便逛逛。甚至就是看到了笋,也只是随意挖上几根。 一直走到山脚下,几乎到了竹林的尽头,她突然发现了一株僧竺蕈,惊喜地跑过去摘了下来,原来还有一株没有被别人拾走。 将僧竺蕈放到篮子里,云娘便准备回家了,不料就在此时,瓢泼大雨兜头落了下来,原来竹林十分茂密,里面便有些阴暗,而云娘又一心找僧竺蕈,忘记看天色,立即被浇得透心凉。 云娘抬头向天空看了一眼,大雨立即打得她睁不开眼。她便知道想跑回家已经来不及了,便决定像来时说的那样,去竹林里的小屋躲一躲。 那间小屋就在山脚下,相距并不远,是冬天里到山上砍伐木头的人搭的,一旁还堆着去年没有来得及运走的木头,眼下正空着,云娘几步便跑了过去。 小屋还与记忆中的一般,只是推门进去,云娘发现似乎有人刚住过。竹桌、竹椅、竹榻都很干净,地中间的炭盆里还有些灰烬。 也许是与自己一样来避雨的人吧? 云娘这样想着,也不在意,村里的人都知道这间小屋,不只躲雨,就是上山下山路过时歇一歇也平常。先将篮子放在桌上,把头上的帕子摘下来用力拧干水,又想将外衣解下也拧一拧,就听竹门「吱嘎」一声,又进来一个人。 云娘便赶紧将衣襟重新拢好,抬头一看,原来竟然是汤巡检! 汤巡检进了门,看到云娘亦吃了一惊,然后便笑了,「这天气你怎么不在家中?」 云娘便道:「我出来时天还好呢。」又觉得身上衣服湿了,沾在身上,形容不雅,这样的时候与一个男子同处一室很不自在,抱着手臂向外看看道:「我瞧着这一会儿雨已经小了一些,我家里离这很近,我正要回去呢。」 汤巡检拦在门前并不让开,「这阵子雨比刚刚还密,哪里小了?」又坦然地笑道:「你若是因为我才要走,那不如我走吧。」说着便打开门毫不犹豫地向外走去。 门方一打开,一股冷风便挟着雨水扑进屋中,溅得门前一片立即全湿了。外面灰蒙蒙混沌沌地一片,就连小屋周围的竹子都看不大清,偏这时又一个响雷落了下来,轰隆一声,震得屋子都颤了一颤。云娘哪里能在这样的时候将汤巡检赶走,偏他动作又快,只怕叫不回来,急切间赶紧拉住他的袖子,大声叫道:「快回来吧。」 汤巡检方才转回身将门关了,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看云娘,便笑了,「你其实还是舍不得我的。」 云娘明白他其实只是做个样子要出去,只等着自己拉他回来,而自己却受了骗。可就是被骗了,她亦不想重新将汤巡检赶出去。而且她分明知道,如果自己一定要赶他走,他也会走的。 「若是别人,我也会一样的。」云娘淡淡地说了,便不看他,一转身向屋子最里面的一张竹榻上靠过去,坐在最深处的一角,将双膝抱在胸前,裙子拉下来,挡住了身子,闭目养神,等着雨停。 突然听到火镰声,云娘便将眼睛睁开一道缝看,原来汤巡检已经在炭盆里燃起了一盆火,将外衣支在上面烘着。 云娘身上也是湿漉漉的,便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带一个火镰呢?这时候烤烤火是很不错。 只是一男一女在一处烤火终究不方便的,云娘又闭上眼。 正在想着,「噗」的一声,一件东西盖到了自己的脸上,云娘再一看,原来是刚刚汤巡检烘的衣服,又向她笑道:「你穿上这件,把湿衣服脱了,我替你烘好了再换上,小心冻病了。」 「我转过去,一定不会回头看。」又笑道:「若是别人,我也会一样的。」 云娘听了这话心里十分不自在,但一想这话正是自己刚刚说的,也不知道汤巡检听了心里怎么样。又见汤巡检不过烘干了这一件衣服,身上的里衣比自己湿得还厉害,正滴着水,便道:「你先把衣服都烘干吧,我还比你好一些。」 汤巡检已经背转了身,「你是女子,哪里比得了我,还是你先吧。」 云娘迟疑一下,见汤巡检一番好意,再拒绝便不识抬举了,且湿衣服粘在身上也果真难受,身上又冷,便将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将汤巡检的衣服罩在上面挡住里衣,只是总不好让他替自己烘衣服,便去火旁撑开烘着。 又因坐在火旁,身上也暖了起来,再想到身上一直滴水的那个人,终不忍心,便向面壁而立的汤巡检道:「你也过来坐吧,下了雨天气便冷了起来。」 汤巡检果真转回便过来坐了,帮云娘撑着衣服,看那外衫干了又道:「你的裙子也烘一烘才好。」虽然说的都是自己的衣服,但却非常自然,并无一点生疏,又十分地坦荡。 云娘刚推让了一句,「还是你先吧。」 汤巡检却不容置疑地一笑,扭了头道:「将衣服换上,解了裙子再过来。」 云娘看他神情淡然,只如清风朗月一般,突然觉得自己太过计较,便也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转过去将裙子解了烘干再穿好。 「还有靯袜!」 过了一会儿,云娘身上都干爽了,背过身去让汤巡检换衣服烘衣服。待两人便都弄好了。汤巡检又用一支竹筒接了些雨水,放着澄清了一会儿,两人拿帕子蘸着擦擦脸手,总算觉得身上舒适了。 只是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雨也越下越大,云娘先前还盼着能走,现在也知道今夜只能在这里了。可是,明明孤男寡女,可她并不害怕,又想走前也与娘和大嫂打了招呼,家里也必不会担心的,神情倒也静了下来。 再看汤巡检,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正将一只兔子剥了皮,原来他从山上下来时带了一只兔子。 云娘突然想到先前炭盆里的灰烬,一下子明白了,便问:「你昨夜也在这里?」 汤巡检便点了点头,「是。」 中元佳节,家家都团聚,唯有汤巡检孤身一人在盛泽,且他一向不与盛泽镇的人来往,竟然在林间的小屋独自度过。云娘这样想着心里却又痛了起来。 可汤巡检却笑道:「我一向不喜欢热闹,更兼看着阿虎和荼蘼两个心烦,就出来了。」说着已经将兔皮剥干净,去了内脏,正要拿水,云娘已经提了竹筒,将水慢慢倒了下来,帮着汤巡检将兔子冲洗干净。然后又用竹签子将兔子串好,在火上慢慢烤熟。 第三章 两人话说得都不多,可是做起什么却特别默契,似乎他们以前曾经在一起住过很多年,又烤过无数只兔子一般。 肉香在这阴冷的秋夜里分外馥郁,汤巡检便扯下一条兔子腿递过来,「你尝尝。」 云娘接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不知是饿了,又是因为是他们一起烤的,还是果真好,竟吃得满颊生香,轻轻赞道:「还真好吃。」 「你来之前,我和阿虎最常烤肉,鱼也烤过、螃蟹也烤过,就连稻米,我们了放在火上烤着吃过。」 云娘是知道的,但烤过的东西也不过偶尔吃着新鲜,但若常吃怎么受得了,云娘顺口问:「那时你怎么不雇个人做饭?」 「不愿意理别人。」 云娘便被兔肉噎住了。 汤巡检赶紧递给她一个水囊,「这是山上的泉水。」 云娘也顾不得那是汤巡检喝过的,赶紧对着嘴喝了一大口,才慢慢将那口肉咽了下去。 汤巡检为什么不愿意理他们,却肯理自己? 只是这话怎么也不能问。 云娘默默地地将整只兔腿都吃了下去,见汤巡检又扯了一只递过来,赶紧摇头道:「想着今晚要熬一夜,我便已经吃得比平时多了。」 汤巡检便将那兔腿都吃尽了,坐在云娘对面,看着她又笑了,「你只管放心,我不是坏人,不必那样局促。」 云娘想想,自己确实每一次见到汤巡检时都有些局促,现在也不例外,又想起上次见面时他也说过让自己不要拘紧的话,便低头笑了一笑道:「其实我不怕你的。」 只是总觉得你与别人不一样。 若是汤巡检对自己也与别人一样冷着脸,自己也许就不紧张了,但是他见了自己却总是笑着,反让云娘不知不觉地就拘束了。 「那就好了。」汤巡检笑笑,将几节竹子扔到炭盆里,将火重新拨旺。 云娘便将自己提的篮子拿了过来,将几根笋剥了外面的粗叶,并那只僧竺蕈,一同洗了,也拿竹签子串了放在火上一同烤着,又向汤巡检道:「我刚挖的,我们也吃了吧。」她见汤巡检将余下的兔肉都吃尽了,心里便疑他没吃饱,便后悔自己不应该吃一整只兔腿。 眼下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总是吃的。 因从没烤过这样的东西,云娘便估计着熟了,将僧竺蕈递给了汤巡检,笑道:「也不知这样好不好吃。」 汤巡检便也笑,「我第一次这样吃竹参。」 「原来你叫它竹参?」 「那你叫它什么?」 「我们都叫僧竺蕈。」 「这个名字好奇怪呀!」汤巡检笑着:「为什么这样叫呢?」 「因为很像一个老僧人披着袈裟的样子啊!」 「真的很像!」汤巡检便笑道:「你知道吗?僧竺蕈是贡品,很难得的,还有人说吃了它能长生不老呢,所以以前有过皇上拿僧竺蕈配长生不老的丹药。」 「我们这里僧竺蕈也不多,」但是,每年都能拾得几只,云娘便笑道:「我们这里好多人都吃过,也没有长生不老的。」 「万一这一只果然吃了能长生不老呢?」汤巡检说着便将一株僧竺蕈分成两半,递给云娘一半,「那我们就一同升仙了。」 云娘突然惊奇地发现自己与汤巡检如此随意地说了这么多话,一时脸便有些红,也不去接那僧竺蕈,两人一起吃一株僧竺蕈算什么! 汤巡检却那半株僧竺蕈送到了她的嘴边,笑道:「今天是与平时不同的,谁能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相遇,而且还能有一只可以长生不老的竹参可以吃。来,试一试。」 云娘明知是不可能的,可是此情此景,她竟有些信了,又想到他们果然能成仙,才不要像牵牛星的织女一般傻呢,明明河汉清且浅,却不能往来,真是好傻。 这样想着便抬手接了那僧竺蕈放入口中。为了掩饰尴尬,又笑道:「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僧竺蕈。」 汤巡检却道:「可是却是我吃的最好吃的。」 「你一定是骗我。」 「我说的都是真的。」 云良便也不追究,又将几个烤笋也与汤巡检分吃了,雨声霖霖,长夜漫漫,围着火说着话,吃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算是难得的缘分吧。 等到明天雨停了,缘分也就结束,再见面就回到过去的样子了。 炭盆里的篮子烧得啪啪响,云娘拨了拨火,整个身子暖意洋洋,再看汤巡检斜靠在一张竹椅上,神情说不出的自在,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又给他凭添了一股暖意,与平时总是冷着脸的那个汤巡检就似两个人一般。 夜越来越深了,雨依旧没有停,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他们一点也不困倦,随意聊着,话却一直说不完。 突然间,汤巡检从竹椅上坐直了,猛地起身一把抱起云娘纵身扑到了榻上。 云娘还没醒过神来,就听汤巡检身后轰隆一声,小屋倒了一大半,石头泥浆从被压坏的竹墙处淌了下来,将刚刚他们围着的炭盆压住了,屋子里再没有一丝光亮。 「怎么了?」 「大约是走山了。」 下大雨时将山上一层的泥土和石头冲下来,就是走山。云娘虽然没见过,却曾听爹娘说过哪一个村子后面发生了走山,一个子将半个村子都埋了进去,活着出来的没有几个。 一时间,云娘只觉得地动山摇,整间小屋都倒似水上的小船一般抖动起来,仿佛随时都能覆灭。 大约过了一刻钟,抖动渐渐轻了,声音也渐渐消了,就连原来清晰的雨水声也小了许多,他们被隔在了这半间竹屋里。 云娘一直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不知为什么,就在随时可能被压死的恐怖时刻,她一点也没有害怕,也没有紧张,就是自然而然地等待。 汤巡检现在的两只手都在自己的身下,而他的人正与自己交叉着压在上面,还保持着抱起自己的姿势,而他散下的头发正好垂到了她的脖颈间,感觉痒痒的。她也没躲。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云娘只能听到他和自己的呼吸。 可是汤巡检的呼吸声却慢慢重了起来,云娘便急了,她被汤巡检压在身下,什么事都没有,可汤巡检是不是被石头压住却不知道,急忙探起身来伸手去摸,「你伤了没有?」 「我没事。」 可是汤巡检的声音却不对,带了颤音,似乎在忍着什么。而且他也不赶紧起来,一定是伤了。云娘更着急,努力地要坐起来,想扶住他放在榻上查看一番,只是她的力气太小,而汤巡检又太重,一时难以做到,急得直问:「哪里伤了?头有事吗?后背呢?」 没想到,汤巡检突然低头在她的脸上香了一下,然后才滚落到一旁,笑问:「你就没想到我是想占你便宜吗?」 云娘突然后知后觉发现了什么,她毕竟是成过亲的人,其实都懂的,只是当时太着急太关切了,就没有一丝一毫地想到那里。 毕竟她从根本上就是相信汤巡检的! 感觉到身边的人一直在嗤嗤地笑,云娘便恼了,「你!」又骂不出什么,便恨道:「这样的时候,你竟然还想那些事!」 第四章 「我也不想,只是这不是想忍就能忍得住的!」 云娘不知说什么好,便想离他远一些,可是竹榻很小,她只略一动,便发出吱咯吱咯地声音,而且汤巡检的手也揽了过来,沉声道:「先别动,屋子已经塌了一大半,眼下只这个角落还算安全。」 云娘只能不动了,继续与他并排躺在这窄窄的竹榻上,外面的风雨声和屋子上面石头滚落的声音虽然都很大,但都非常遥远,遥远得可以不去管,只有耳边那人沉重的呼吸声,在她的心里回响。 那呼吸声的原因,又是那样让她难堪,她本来应该生气的,却又气不起来。而他的一只手臂,现在正搭在她的腰间,她也没有想挪开的意思,只由着那手臂将她固定在榻上,只是觉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汤巡检突然问:「你腰间系着什么,硬硬的?」 云娘便想了起来,「是一把刀。」 「你为什么随身要带着刀呢?」 「自从那天吴屠户拿着刀把人都吓走了之后,我就去买了一把刀系在身上。」 「哈哈哈!」汤巡检大笑了起来,又道:「你带一把刀果真是有用的。」 云娘觉得他在嘲笑,便道:「当然果真有用。我挑的这刀很锋利,是铁匠铺里最好的。」 「谁能想到云娘竟然还会随身带着一把刀呢?」汤巡检依旧笑着,「我发现你很特别,明明非常温顺,可是骨子里又很倔强。」 云娘听他这样评论自己,心里其实也是认可的。身为女子,自然要温和柔顺,但是有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倔强,那毕竟是生来骨子里就有的,改也改不了。就比如和离的事,现在还有人虽然认为她对,却还是觉得她过于强硬了,可她就是不后悔。 突然又想到汤巡检此话是不是也暗指她一定拒绝了朱嫂来提亲,又硬气地买了贵重的礼品送过去,还有织纱分成等等一系列的事呢。 一定是的! 云娘仿佛看到他带着笑意的脸,奇怪地问:「到了这样的时候,你就不害怕不担心,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为什么要害怕要担心?」汤巡检道:「我正想着怎么能和你一起躺在榻上,又知道不可能,上天便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们果然就躺在一起了,我还担心什么?」 云娘再次无语了,不过她过去隐隐的感觉却于此时越发清晰了,汤巡检对自己表面一直都很平静,只是她却能体会到他体内隐藏着一种可怕的情感,似乎就如一只随时会出来吞掉她的怪兽,这也是她每次见他就紧张的原由。 于是她下意识地一直在逃避。 眼下已经避无可避。云娘突然发现,她现在不想避了,所以便放松下来。 从最初与汤巡检结识,他就帮了自己,而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就相信了他,就是遇到这样大的灾,也有一种与他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感觉呢。 云娘一直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也坚信他不会对自己做任何坏事,现在她接受了他的情感,便更加放松下来。 果然汤巡检坐起身道:「你在这里别动,我过去看看怎么样了。」 云娘拉住他,「再等一会儿吧。」 「没关系,就算继续塌下来,这个屋角应该也没事,我还能退回来。」 云娘突然醒悟,这个屋角正是后面堆起木头的那处,那成堆的木头要比竹子搭的墙要结实有力得多,所以才使得这间屋子还留下了这一半没有倒掉。 「那你小心。」 汤巡检从榻上挪了下来,离开前却又低头轻轻地在她的脸上香一下,「等着我。」非常自然,仿佛他们一直这样。 云娘按住他唇留下的一点温热,一动不动,却全神惯注地听着一旁的声音。 他去开门,可是打不开;他去开窗子,依旧打不开;他只得一点点地在竹墙敲着,找可以突破的地方,然后停在了一处用力去推,云娘听着声音走了过去,「我们一起用力吧。」 「你才有多大的力气,赶紧回去!」 「谁说我的力气不大,我刚吃了一整只兔腿呢。」 汤巡检又笑了,「那好,我觉得这里应该是山石最少的地方,我们用力推。」 云娘便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用力去推,竹墙外很是沉重,应该堆满了泥石,他们用尽力气,终于将那墙撼动了,竹墙向外倒去。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他们涌了过来, 云娘被汤巡检拉着重新回到了榻上,原来他们刚推的那面墙倒了,但石头和泥水反而泻了进来,接着屋顶也塌掉了更多,给他们留下的地方更小了。 汤巡检自然而然地将手环在云娘的身上,将在她护在怀里,喘息着道:「别怕,走山的泥土石头比我想的还要多,现在这间屋子已经完全被埋在里面,只是勉强维持着没全倒。我们不能再动了,如果竹墙全坏了,被挡住的石头和泥土反倒落进来,我们就被彻底埋在这里了。」 又拍拍她道:「等到天明看看能不能透入些光线,再想办法出去。」似乎在哄小孩子。 云娘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其实她能清楚地听到雨下个不停,头顶间或传来泥石流动的沉闷声音,而竹屋一直「吱咯吱咯」地响,这样临时搭起来的小竹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支持不住了,「也许我们等不到天明了。」 「不,能的。」汤巡检坚定地说着,重新起身,「我去把竹桌竹椅都拉过来,将这个角落撑住。」 又按住云娘,「你在这里等我。」 云娘便听着他摸索着移过来几件器物,一件件地叠起来撑在竹榻所处的墙角旁,将倾斜得非常严重的屋顶撑住,正好将竹榻围在里面。 每移动一件东西都很费力,又都伴随着泥石落下的声音,云娘的心提了起来就放不下了,可是这样黑暗又狭窄的地方根本容不了两个人,她只能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就在她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终于,汤巡检回到她身旁,又将她直接抱入榻的最里面,自己躺在她身边,「你困吗?睡一觉吧,一定能支持到天明。」 就算能支持到天明,他们也出不去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只能困死在这里。但是她并没有多难过,只是想到剩下的时间多宝贵啊,怎么能睡呢?云娘坚定地道:「我不困。」 汤巡检却突然叹道:「刚刚你要冒雨离开时,我也许不应该拦住你。」 「按你这样说,我也不应该拦住你走的。」 汤巡检便笑了起来,「你拦住我是对的,因为我走也是向山上走,那里更危险,可能现在连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忘给自己找个借口,怕自己难过。 残留一隅的竹屋内虽然稳住了,但屋顶却不如先前坚固,时不时地便有泥水漏了下来,汤巡检捡了一处略干爽地地方坐了下来,拉着云娘坐在他的怀里,正将她完全护住。 云娘也不扭捏地坐了,刚刚也不是没经过身子挨身子,现在又何苦娇情?反正他们也出不去了,又将心中的疑团问了出来,「你为什么到这边的山上打猎?这里因为每年都砍木头,猎物并不多。」 第五章 「我到这里随便转转,打猎就是顺手的事。」 是的,汤巡检只拎着一只兔子便下山了,可见也没有认真打猎。正与自己跑了大半天只拾到了一只僧竺蕈,只挖了几根笋是一样的。 到是汤巡检反问自己,「你为什么过来?」 「我是觉得家里太热闹了,想出来静一静。」 「昨天一定过得很热闹吧?」汤巡检说着,又笑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我爹我娘,我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云娘一个个地数着,又讲了自己回娘家这几天的事情,突然想到了盛泽镇上那些传闻,便也好奇地问道:「你家里有什么人呢?」 「我家里的人要比你家多很多,」汤巡检也像她一样一个个地数着,「祖父、继母、九个叔叔婶婶,五个哥哥,十几个堂哥、三个弟弟至于堂弟、侄子、堂侄我也算不清楚了。」 「噢!这么多人!」云娘又想起来爹说杜家富贵时养着戏班,便又问:「那你们家有戏班吗?」 「原来有两个小戏班,后来都遣散了。」 明白自己问了不应该问的话,云娘便赶紧想新的话题,正想转回去,可是汤巡检却突然问道:「云娘,你为什么不答应嫁我呢?」 如果能提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云娘一定会答应嫁给汤巡检,就是做妾也愿意。 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朝夕相对地过上些日子,哪怕没有名分也好,总不用后悔,但是谁又能想得到呢? 不过,云娘其实也明白,如果她真的答应了,那么他们便不会被困在这间小屋,反而是会遇到汤巡检娶妻纳妾生子等等的糟心事,那时她一定会后悔答应跟着他了。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命啊! 云娘依旧没有叹息,到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可以叹息的,只是第一次把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她亦知道自己的这些心思,根本不能堂而皇之地讲出来,只有眼下,她再不说就永远也不能说了,便伏在他的膝头道:「我是愿意的,可是一想到你将来一定会迎娶正妻,我便受不了。」 觉出汤巡检要反驳,便轻轻地按住他道:「我知道你已经许了我正妻之位,我本来应该非常感激,也应该立即答应,可是只要想到你一定会纳妾生子,我,我就……」 说到了这里,云娘哽住了,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急忙道:「我与和离时,心里最恨的不是他娶了二房,而是他瞒着我拿我辛苦织的锦偷偷娶二房!若是他与我好好商量,而我知道自己不能生养,便不会不许的。」 「可是,那天陈大花提到了你,说想嫁给你,我听了心里便气得很,我不想别人跟你好,也不想你跟别人好,哪怕想到你对着别人与对我一样笑,我都会生气。」云娘努力地想笑,终于苦笑了一声,「你太好了,打动了我的心,让我变得又嫉妒又自私。我想我若是真的嫁给你了,一定会与你争吵,到时候什么情谊都没了,还不如我们不要成亲。」 「我知道我这些话一说出来,人人都会笑死了。皇帝的女儿尚且不会这样嫉妒,更何况我一个和离的妇人。可是也许正是经历过一次和离吧,我反倒觉得人活一世,总要对得起自己才是,并不想再委屈自己勉勉强强地过活了。」 「你送的那台织机我特别喜欢,不只是因为我喜欢织锦,还因为有了那台织机,我们就可以合伙了。以后你就是离开了盛泽镇,我就有借口给你送分成,也能时常提起你的名字,打听你的消息,这般恐怕才是最好的……」 「杜云娘,如果不是我们到了这个地步,这些话你永远不会对我说吧!」汤巡检吼着,一用力将云娘压在身下,双手撑在两侧,脸对着脸大声道:「你知道吗?我已经给祖父写了信,答应了他替我定下的亲事!」 感觉到他的气息压了下来,云娘没有躲,她只是想着怎么能把自己的酸意压下去,她已经拒绝了亲事,汤巡检定亲与她完全无关,而且他恐怕也不能出去成亲了。即使这般,她依旧感觉到自己语气中还是带着妒意,「你祖父一定会替你定一门好亲的。」 「哼!」汤巡检冷笑一声,「可是,我把信压在你给我的两块墨下面,并没有送出去。」 「然后你就到了这里?」 「接着你也来了。」汤巡检气道:「你送了我一大包银子,然后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能干,短短的时间便赚了那么多银子,又很大方,还特别多给我分了几成,对不对?」 云娘只得羞愧地承认,「我当时是那样想的。」 「难道我看着就那么想要银子的样子吗?」 当然不是了。汤巡检从来都视金银如粪土,但是那也是因为他根本不缺银子。于是云娘又小声道:「不过,银子还是很好的东西,特别是在没有的时候。」 汤巡检便想起了云娘一心织锦赚银子时执着的样子,还真是特别让他觉得可爱呢,便哈笑了起来,「你说得很对。」 这一次云娘很快就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她想了想用手勾住了他的头,在他的脸上香了一下,又在他耳畔轻声说:「你要是想,就做吧。」 「我还真想,」汤巡检顿了一下,却终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轻轻地笑,「你以为你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云娘也清楚现在自己一定蓬头污面,形容不堪,可是她没有一丝不好意思,却反笑道:「你明明知道却还想,岂不是更丢人?」 汤巡检却不再与她调笑了,严肃地问:「如果我们能出去,你一定答应嫁我,好不好?」 「嗯,」云娘脸上辣的,却坚持道:「不过你答应我不许纳妾,不许与别人相好,还不许对别的女子笑,我才答应。」 汤巡检便笑问:「我对姑姑、继母、婶婶,大嫂,还有侄女们也不能笑吗?」 「谁说你不能对她们笑了?」云娘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一下,「我是说不许对年青女子笑。」 「这样你就答应嫁我了?」汤巡检也不犹豫,立即道:「那我就都答应了。」 「那我也答应你了。」云娘十分地开心,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们没有机会成亲,也没有机会在一起生活,但她还是高兴,「没想到我能遇到你。」 「我也时常这样觉得。」 「我们拜堂成亲吧。」云娘又笑道:「黄泉路上也能相互扶持着。」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是汤巡检却感觉云娘与平时完全不同。以前她有多矜持多冷淡,现在就有多热情多大胆。甚至有的提议,他猛一听到其实是受了惊吓的。 这才是真正的云娘吧,谁也没看到过的云娘。 对他满是爱慕,终于表露出来了的云娘。 他喜欢到骨子里的云娘! 「对,我们拜堂。」汤巡检笑着,起身扶起了云娘,两人手拉手并排跪在竹榻上,撮土为香,汤巡检正要行礼,就听云娘问:「你会赞礼吗?」 第六章 「应该会吧,是不是「新娘下轿,进入厅堂、吉时已到」这些话?」 「对,你来赞礼,我来奏乐,」云娘想了想,拿手在竹榻边上轻轻敲了几下,打出鼓点来,又清脆地唱道:「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十分婉转动听。 一首唱毕,推了一下汤巡检道:「该你了。」 汤巡检便赶紧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两人就在榻上先向南叩首,再转回来向北叩首,最后相对行礼,虽然对拜时因竹榻狭小头碰到了头,但依旧十分地认真,手挽了手再一句「送入洞房!」中并肩坐了下来。 「现在只差一样了,」汤巡检想了一下,便捧起了云娘的脸道:「来,香一个就当做交杯酒吧。」 先前他们也曾香过面孔,但这一次却不一样,脸贴着脸后便没再分开,云娘突然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汤巡检的唇,温温的,软软的,并不似着起来棱角分明般地强硬,她便觉得很好玩,便又向里面伸了一下。 可是冷不防却被汤巡检咬住了,然后反客为主地一处处地咬了起来,并不用力,却不上上下下地将她咬了个遍。 后来也不知怎么两人开始口舌交缠,津液相渡。都是成过亲的人,却从没有试过,至此方知原来这里的滋味最妙,比吸吮着蜜水还要香甜。 就在云娘觉得把持不住的时候,汤巡检突然松开了她,喘息不已地道:「这里不行,我们一定要出去!」 眼下果真是太糟了,身在其间的云娘自然明白,见他始终不肯,应该是不肯让自己在最后的时刻太过难看,便抱住他道:「今生我们没有机缘,待来生吧。」突然又笑道:「也许我们一起吃了竹参,便果真会长生不老了呢。」 暗夜无边,两人依偎在一处轻声说着话,「你唱的曲儿真好听!」 「这有什么,这曲子总共九段,从一张机到九张机,我们小时候去采桑,哪天不唱上几回,那时候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大了才不唱了。」 「那你再给我唱唱后面几支曲子。」 「好,」云娘果然便唱道:「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一直唱到了九张机,「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曲子罢了,她便低声道:「玉瀚,我们真的成亲了。」 「是的。」汤巡检赞同地应和着,又惊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字?」 「你不是在诗下面写了吗?」 汤巡检便又想到当初云娘让他写契书时的样子,「当时你不是说不识字的吗?」所以他才写了那样的「契书」。 「现在都认得了,」云娘便得意地诵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真是聪明,以后我教你读书写字。」汤巡检又正色道:「玉瀚是我的字,我的名字是汤浩。」 「汤浩,汤玉瀚。」云娘轻轻地念着,忍不住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娶我呢?」 「听说你那么倾慕我,我想我不能辜负了你。」 「什么?我倾慕你?」云娘大吃一惊,「我是倾慕你,但那是因为你对我很好才倾慕你的呀!」 汤巡检突然便笑了,「无怪我觉得有些不对呢,从你搬到巡检司一旁,我就等着你过来找我,可是你就是不肯理我。后来织机买来了,也请了朱嫂子去求亲,你却还是一口回绝。」 云娘也醒悟过来,「还是我二哥二嫂?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你一直倾慕于我,时常赞我好……」 原来一切都源于误会,云娘赶紧解释道:「我才没那样说,我只说你是镇上从没有过的人物,大家都背后议论你而已。」又急道:「真的,就是过年前我们在河上遇到时,我二嫂指着你问,我才说的。」 汤巡检便笑了,「现在我们已经成亲了,还管那些做什么?」 云娘想到自己的二哥和二嫂,恨铁不成钢,「他们真不争气,我爹娘也时常打骂他们,我也说了他们,可是……」他们竟然还败坏自己的名声。 「他们算不上坏人,也没犯什么大错,」汤巡检安抚她道:「你想想,如果没有他们,我们也许不会成亲呢?」 虽然是如此,云娘却又想到,「镇上还有别人倾慕你呢,那个陈大花不是去提过亲吗?」见汤巡检似乎很茫然,便又提醒道:「豆腐西施。」 汤巡检便在她的脸上捏了一下,「你以为不管是谁倾慕我,我就都要娶了回来吗?」 想想汤巡检确实从未理过陈大花,却待自己不同,云娘心气才平了。 又听汤巡检轻声道:「其实先前你去官织场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你,觉得对你很愧疚。」 汤巡检管着盛泽河上的事情,他一定早就知道是骗了自己的,可是又不能说。云娘才明白那时汤巡检为什么会帮自己,「其实又不是你骗了我,你不用愧疚的。」 「但那个时候,你真是很可怜。」汤巡检温声对云娘道:「我可能就从那时候开始怜惜你,只是自己不知道。所以后来听了二哥和二嫂说你很倾慕我,我就答应把你接到身边,想着也算是补偿一二。可是你来了,我日日等你,你也没有过来。」 怪不得自己刚到盛泽镇时,汤巡检便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云娘听了便气了起来,「你以为我是陈大花那样的人?」 「并不是。时我说要接你过门,你二哥二嫂却让我等你,我就一直在等……」 云娘气结,没想到汤巡检看起来高傲冷峻,其实能这样傻,被自己的二哥二嫂骗了。他们向汤巡检撒了谎,又不敢告诉自己,便想办法推脱,可是他竟信了「然后你就以为我会去找你?」 「嗯,我日日等,你也不过去,我便问荼蘼,想让她传个话,可是还是没有信儿。」 「传话?传什么话了?」 「就是《西厢记》那段,我以为你能明白呢?」 想到荼蘼是曾回来提过《西厢记》,只是当时她并没有在意,现在云娘终于疑惑起来,「《西厢记》是怎么个故事,你给我说一说。」又猜测道:「是不是私奔之类的?」 「若是这样说,似乎亵渎了这本剧,」但是汤巡检却不肯细说,只道:「以后我带你去看戏吧!」 云娘便觉得他其实是害羞了,因为他实在是做了蠢事的。 「你搬到巡检司旁后,我便越发的喜欢你,每一次看着你袅袅婷婷地从门前走过,心里便似有一把火,偏你看也不看我一眼,后来还躲着我了!你怎地就不像盛泽镇里那几个女子一般,夜里便敢来巡检司找我,阿虎赶了半晌才走呢!」说着狠狠地又香了上来,疯狂至极,直到云娘觉得自己差一点昏了过去才松了开来。 「我第一次这样想要一个女子,夜间想着你会来,白日在巡检司门前来来回回出入,也为的是多看你一眼。你要遣媒我便遣了,你说不肯做妾,我也应了,你还是狠心地拒了我!云娘,你知道我难过得心如刀绞,坐卧不宁吗?」 第七章 「你如此决绝,我总该罢手了。可是心里倒底还是放不下,听说你回了杜家村,我便找了过来,可又没有理由过去,就在这里住了两天,谁知你竟然就来了呢?」 云娘听他原来对自己有如此的心意,心里也难过起来,「当日我想的是我们身份本就不同,我配不上你,而且我不能生养。」 「出身又算什么,我们若是也论那些,便辜负了我们的相识相知这一场,」汤巡检轻轻地抚慰着云娘,「就是不能生养也要紧,我家里子侄辈甚多,将来过继一个就行了。」 这个时候的承诺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是云娘却完全相信,「你真好,我为什么没有早遇到你呢?」 「也许我们就应该现在遇到的吧。」 是啊,上天就是这样安排的,既没有让他们早些遇到,也没有让他们晚些遇到,却让他们正在这个时候遇到了。 但其实也不晚,毕竟是遇到了。 秋夜里越发地凉了下来,刚刚去推竹墙时,身上弄得又是泥又是水的,因一直活动着并不觉得冷,现在两人静坐闲为辅便感到凉意慢慢地浸了上来,汤巡检解了外衣替她盖上,云娘便缩了缩身子,完全蜷在他的怀里,感觉着他身上的热度,听着他的心跳。 不知不觉间,困意袭来,她竟睡着了。 等云娘醒来时,先是一惊,「我怎么就能睡了呢?」然后发现小屋里与先前不同了,虽然还是昏暗,但却不似夜里那般伸手不见五指,而是有了隐约的光亮,而外面的风声雨声都停了下来。 汤巡检看着她笑了,「睡醒了,我们想办法出去!」 「我们还能出去吗?」 「总要试一试的。」汤巡检指了指墙外道:「你还记得这面墙外面是堆起来的圆木吗?我想我们想办法将这面墙推倒,看看能不能借着圆木的力量出去。」 云娘其实并不大信,竹屋已经被埋在泥石之中,那些圆木也一样,想出去实在太难。可是现在屋子透过来的些微的光亮和汤巡检坚定的语气却给了她信心,「怎么试?」 汤巡检显然是早有思量,「我的腰刀埋在土里了,正好用得上你的这把小刀。」说着先将云娘安置到一旁,然后拿着那把小刀,借着昨天堆起的竹桌竹椅等爬到了高处,将屋顶靠着圆木一侧的竹子划开几尺见方,露出那堆木头来,然后用力去推。 昨天就是因为想将泥石推开,屋子反又多塌了一半的,如果圆木挪开了,泥石落下,他们好不容易留下的小小空间也会没了,那么他们便会被彻底埋在泥石之中。 想着这些,云娘在下面又惊又怕,突然不再看了,低下头闭目默默地求着神佛保佑。 突然间,她听到巨大的轰隆声,然后一大片阳光撒了下来,就在这时汤巡检跳了下来,将她背在身上道:「快,我们一起出去!」 云娘趴在汤巡检的后背,感觉他只一蹬便上了屋顶,又从那处空地跳了出去,只见滚下去的圆圆长木将推起来的山石泥土冲了开来,他们便从这这个空隙向外跑去。 只是那些石头泥土被圆木冲了开来,固然给他们留出一条路,可这一动,先前已经平稳下来的山石又重新倾斜了,加上还在向下滚落的圆木,处处惊险不已。 散落的泥水掉在他们的头上身上,有几次,云娘觉得他们就要被大石头或者木头砸中了,只是汤巡检非常地灵活迅速,总在最后的时分堪堪避开。 从竹屋顶上到土堆下现,不过十几丈长的路,他们下来的时间应该很短,但云娘却感觉非常长久,当他们终于摆脱了四处乱滚的石头和圆木,汤巡检也已经力竭,与她一起摔倒在地上。 两人依偎在一起同时回头向后望,不知何时,那间小屋已经完全坍塌了,从山上流下来的土堆上面出现了一处凹陷。而更多的泥土石头正向那个凹陷处流去,转瞬间将那里填平。 云娘不敢相信,「我们竟然逃了出来?」 「是的,我们逃出来了!」 重生的喜悦让云娘恨不得扑过抱着汤巡检在地上打个滚,尽管他现在他从头到脚又是土又是泥水,还有不少的竹屑挂在身上,衣服早已看不出颜色,可是在云娘眼里,却一点也无损他的英俊。 即使表面有多么狼狈不堪,他实际还是原来那个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她反倒觉得他的现在的果敢、从容、镇静、稳重更令人倾慕。 可是她本来已经抬起的脚步却又止住了。重新回到明亮的世界,上面是蓝天,下面是土地,周围是竹林,她却不能再上前了。 明亮的阳光射在她的眼中,让她觉得头晕目眩,忽然就生了一种疑惑,昨夜的一切,倒底是真事还只是一个梦? 她宁愿是一个梦。 因为梦醒了,也就是结束了,再不必放在心上。 她停在一株粗大的竹子下,竟说不清自己的心境了。 她甚至觉得一辈子就结束在那间小屋也很好,毕竟是那样完满的结局。 现在,她应该赶紧回到家中,免得有人发现了他们在一起。 对,立即走!一夜未归,家里人一定会来寻自己的! 如果被人发现他们在一起,一定会很麻烦,也许是会影响汤巡检的名声。 云娘猛然转过身去,却被一只大手拉住了,「你就这样回去?」 「你也回去吧,只当我们做了一个梦。」 「可是我们没有做梦,」汤巡检将她手拉得很紧,完全懂了她的心思,「你答应的事情,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云娘滞了一滞,突然想到,「你昨晚就知道我们能出来?」 汤巡检却沉吟了一下,然后笑道:「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是你没有告诉我。」 「我告诉了你的……」 「云娘,云娘!」这时远处传来了喊声,「云娘,你在哪儿?」 「我家里人来寻我了!」,云娘赶紧去推汤巡检的手,「我们还是分开走吧。」 汤巡检看看她,不但没有松手,反而加了些力气,便将她打横抱在怀里,抓得紧紧的,「我们一同出去。」 云娘想挣扎着下来,可哪里能挣开。 就在这里,杜家的村的人已经赶了过来,杜老爹走在最前面,见了云娘禁不住掉下泪来,「雨停了你大哥便来接你,却见竹屋已经被埋,我们都以为你出事了!」说着上前把女儿接了过,「可是哪里伤了?」 「没有,」云娘被父亲接过便赶紧站起身道:「走山时我被埋在竹屋里,正好遇到了汤巡检,他便把我救了出来。」 杜老爹感激不已,上行施礼道:「谢谢巡检大人,救了我女儿一命!」又见汤巡检形容很是狼狈,马上邀他,「还请巡检大人跟我们回家中梳洗一番,再备些酒菜,略尽感谢之情。」 汤巡检避开那礼,却道:「昨夜大雨,我与云娘一起被困在竹屋中,一早才逃了出来,免不了有肌肤之亲,不胜惶恐,还望老人家成全。」 第八章 杜老爹刚见了女儿被男子抱着,又是一身泥水,心里也早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汤巡检是盛泽镇的官,他却不好硬赖,万一巡检不许,反而坏了女儿的名声。所以只先把女儿接了回来,又请汤巡检来家,感激自是感激,也想悄悄问一声。 现在听他在众人面前直接承认了,又如此客气地请自己成全,心里的石头先落了地,便笑道:「汤巡检可谓磊磊君子,偶遇到这等天灾亦是无奈,幸而你与小女安然无恙,平安回来,眼下先回家中再商量吧。」 汤巡检便赶紧上前行礼道:「岳父大人,受我一拜。」 杜老爹一惊,赶紧去拉他起来,女儿是和离回来的妇人,嫁给汤巡检也不过只能做妾而已,自己哪里敢受汤巡检的礼呢。是以他亦不称汤巡检为婿,只道:「巡检请起,我是当不起的。」 二哥一直躲在爹的后面,现在急忙拉爹的衣襟,催道:「爹,你赶紧认了,妹妹嫁过去就是巡检夫人了。」 情急之时二哥的声音未免大了些,大家岂能听不到?云娘气得满脸通红,又有四叔等人也都露出尴尬之色,汤巡检便笑道:「岳父,二哥说得很是。」 杜老爹却不是山野无知的村夫,却不肯借此机会赖了上去,姻缘之事不比别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硬凑到一起的夫妻哪里能过好。 况且他又没来得及问问女儿,所以只笑着说:「汤巡检高义,老汉不胜感激。我们还是先回村里,家里的女人们听了都吓得直哭呢,想是一会儿也要赶过来的,我们回去告诉她们一声。」 这时云娘才注意到村里的男子差不多都来了,每个人手中都拿着锄铲等物,想来是爹将大家请来要把自己挖出来的,再想到娘和嫂子她们一定伤心不已,便也急着回去,拉着爹道:「赶紧回家告诉娘我没事。」 杜老爹自看了女儿,先还高兴不已,听了汤巡检求亲也镇静自若,现在一经确定她安然无事,却突然又后怕起来,双腿竟软了,手里的铁铲握不住丢了开去,人堆了下去,幸运杜二郎就在他身后,一把扶住他。等了一下方好,只靠着二儿子站着,挥手向小儿子道:「你先回家告诉你娘!」 四叔也是村里极有威望的老人,见状便上前向云娘道:「你爹是后怕了呢!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让他先缓缓。」又见汤巡检在场,便十分帮忙张罗,一叠声地吩咐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你们几个去集上买肉;你们几个去买酒;你们几个去请了张厨子备下席面;你们几个回去让女人们烧水准备洗漱……」 大家听他吩咐各自做事,杜老爹这时也好了许多,便向四叔笑道:「先前别人家里有事,我常去帮忙张罗。现在我家里有事,我反倒不能了,多谢他四叔了。」又向大家团团揖道:「多谢多谢,今天都到我家里吃席!」 四叔便与大家笑道:「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家帮忙还不都是应该的。来时都以为云娘被埋了进去,现在竟然囫囵回来了,正是大喜事!且又有汤巡检帮忙,更是要好好感谢一番!」 说着大家便浩浩荡荡地向回去,半路又遇到杜老娘一干女眷,原来男人们听了消息立即出发后,她们便随后也赶了出来,结果半路被杜三郎拦住告诉了云娘无事,这些女人们便在原地喜极而泣。 现在见了面,杜老娘也顾不上云娘满身泥水,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哭了起来。云娘也不禁泪下,颇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及至回到家里,云娘便从头到脚地洗了半晌,才将一身的污渍去了。杜老娘和大嫂不放心,检视了一番,只见小腿上有两道很轻的伤痕,也不需大夫来看,只自家拿了些药裹好,又放心道:「还好,并不要紧,也不会留疤。」 自己一直被护着,所以才没有伤着,云娘心里惦记汤巡检,不由自主地急问:「他怎么样?」 杜老娘便看了女儿一眼。 倒是大嫂不理论,笑道:「你是说汤巡检吧,他伤得比你重,听你大哥说,身上划破了十几处,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已经请大夫看了,说是幸而并没有伤筋动骨,只好好休养就行了。」 这就好,云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杜老娘便流泪道:「多亏了汤巡检,竟带着你逃了出来,若是有个万一,叫我可怎么活呢?」 云娘便也想到当初在小竹屋时,自己也以为是必死的,也靠着娘抽泣起来。 「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们娘俩儿怎么反倒哭上了!」大嫂劝道:「从去年起云娘便不是很顺,不如等伤好,我们一起去庙里拜拜菩萨吧。」 「这话说得对,我怎么就忘记了,当初云娘从郑家回来的时候就应该带着她去拜拜菩萨的。」杜老娘被提醒了,便在心里算了一下道:「这一次,我们一家去吴江县城外的灵运寺拜菩萨,那里的菩萨是最灵的。求菩萨保佑云娘自此以后什么都顺顺利利的,还有三郎明年能中秀才。」 说着又向大儿媳道:「你去外面先张罗着,我再与云娘说几句话。」 看大嫂出去了,杜老娘便掩了门悄声问女儿,「我听你爹说,汤巡检在村里人面前抱着你出来的,又说昨天夜里有了肌肤之亲,实情可是怎么样?」 云娘红了脸,低头道:「娘,并没有你们想的那样……」 杜老娘先前帮女儿收拾一番,见她身上虽然满是泥水,可是衣服却还完整,现在便懂了,「只是那屋子太小,后来他又抱着你逃出来,免不了要挨挨碰碰的吧!」 虽然即使真有什么事,杜老娘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也不是不能体谅——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女独处一室,想出也出不来,一时把持不住也没什么。但是如眼下这般自然更好,又露出笑意道:「汤巡检倒是有担当的人,只是你怎么想呢?」 云娘其实正是心乱如麻,她倾慕汤巡检,而汤巡检也喜欢自己,自忖必死的关头如何许诺都可以,但是回到人世,便又想到了他们并不是一样的人。再想到汤巡检的祖父已经为他相看了亲事,更觉得踌躇。 听说汤巡检的祖父原来是侯爷,现在虽然被夺了爵,但是他依旧是皇妃的父亲,一定会为汤巡检定一位出身不不凡,完全配得上汤巡检的大家闺秀为妻,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此时反倒将昨夜胆大包天、不顾一切的精神消了大半,犹豫半晌,终于摇头道:「我们本就不是一样的人,若是借此机会答应了他,他自不会反悔。但是他家里的人又岂能情愿?将来为了我不能与高门结亲,影响了汤巡检的前程,又耽误了他的子嗣,我自己也羞愧。是以这门亲事就算成了,终究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我们家里索性大方些,直接推了方好。」 杜老娘看着女儿,神色虽然绝决,可是怎么也掩不住一脸的失落,却猜到了她的几分心事,便道:「汤巡检是主动提的亲,并不是我们家逼着的,想来还是真心。」 「正是因为他真心,我更要为他着想,直接拒了,免得大家为难。」 第九章 杜老娘停了半晌叹了一声气,「原是极好的一门亲事,再不能有的了,只是你说的也有理。」 哪个当娘的不疼女儿呢? 何况云娘这样懂事出色的女儿,又经历了那么多坎坷。 自云娘从郑家出来,杜老娘便一心帮女儿再选一个好人家,可是过了大半年却依然没有结果。媒人的热情,郑家的后悔,云娘的反对,这些都使老太太慢慢想通了一个道理,女儿再嫁容易,但嫁得好却难。 是以她刚一知道汤巡检提亲,喜不自禁后却还能冷静下来。汤巡检是官身,人物品貌都非同一般,但也正因为这样,女儿将来的路才更不好走呢。 郑家不过是才有了几两银子,就不把女儿放在眼里,也把自家低看几分,所以前前知道云娘在郑家受累受气,却也不能理直气壮地上去说理,只能悄悄提醒女儿,可最终女儿仍然两手空空地和离回来。 汤家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女儿嫁过去,从此天各一方不说,万一有个好歹,自家恐怕连信都听不到,想再把女儿接回来都不能了。 如果女儿能生养,生个儿子,哪怕是个女儿也能傍身,可是女儿注定没有儿女,将来又没有娘家扶持,叫她怎么能放心呢! 而且又有杜老爹的一番话在前面,现在她便也说与女儿,「你爹方才悄悄对我说,以汤巡检的身份,若是不认这事我们也不能奈何他,原以为他肯收你做妾,也是极好的,也不算埋没了你。只是他直接就提亲,你爹反倒担心起来。他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家世,如何肯娶我们小门小户的做正室?听说他已经二十五了,妻儿皆无,该不是有什么暗疾吧?」 又顺着想了下去,「整整一夜,你们也没什么事情发生,想来还真有几分道理。」杜老娘也年轻过,又因生在乡野,对于那件事又看得比诗书人家要淡一些的,夜间同处一室,的,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竟没有,反让人生疑了。 云娘听了,倒一时说不出话来。 昨夜的事情历历在目,汤巡检那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就在耳边,他哪里有什么暗疾呢?只是这事并无可分辩之处,便道:「娘,我一夜没睡,现在头痛得很。」说着囫囵躺到了床上,掀过被子没头没脑地整个把自己蒙在里面。 杜老娘也没奈何,便道:「既然如此,你就先睡吧。刚刚你爹也说过,已经是二嫁,便不要着急,免得再错。这事我们家里再商量商量,并认真打听一下汤巡检的为人再说。现在外面正忙着,我也得出去张罗了。」 云娘等娘走了,依旧躲在被子里不愿出来。 哎!想起自己昨夜做的事,她真没脸了,而且汤巡检会怎么看自己呢。 正羞得无可奈何,又有四婶、村里的女人们来看她,只得坐了起来。听大家问伤情,问汤巡检,也免不了要答上一二。 又听众人见汤巡检的模样个个赞不绝口,又因为都是妇人,说话也不必太过小心,有人直接就问云娘:「听说因为一同被隔在小屋里过了夜,便要娶你,可是真的?」 云娘只得强撑着推脱道:「虽说过了一夜,但不过是被雨和走山的泥石隔住了出不来而已,哪里就提到了亲事呢?」 「你别装憨,汤巡检已经当着大家的面说了,还想瞒我们不成?」 他是真下了决心,在大家面前便说了出来,云娘只得又推道:「我的事都由我爹娘做主。」 「虽然是这样说,可是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你也不小了,总要有自己的主意才是。」 「那可是巡检大人呢,还要什么主意,赶紧答应下来才对呢。」 「就是啊,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呢。」 「云娘的命就是好!」 大家议论纷纷,却都羡慕云娘,突然又有人道:「我们要会织锦多好啊!」 「是呢,云娘,等我家攒够了买织机的钱,你也教我吧。」 原来大家都把自己的境遇与织锦关联上了。但云娘转念一想,如果自己不学织锦,那么便不会去府城卖绸,不会遇到采玉,不会私自卖了绸养了二房,然后自己不会和离,不会与汤巡检成为邻居,不会与他在竹屋中相遇,现在更不会有他的求亲…… 云娘神思恍惚起来,却又被大家摇醒,「云娘,你答应不答应啊?」 她歉然一笑,「自然答应,只要你们买了织机,我便去教你们。」说起了织锦,云娘的话就多了,「我们杜家村养茧的人家多,本就适合织锦。自家养茧,自家缫丝,再自家织锦,利加在一起就越发厚了。且大家都一起织起来,攒得多了,牙行一船收走了直接送到吴江县或者府城,给我们的价也要高一些呢。」 大家是眼看着这大半年来杜家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的,便也盼着自家也能一样,现在听云娘如此说,更是满是憧憬,「到了那时候,怕我们杜家村也同盛泽镇一样富裕了!」 大家说得正热闹,二嫂端着托盘进来给云娘送了些粥饭,满脸笑意地向大家朗声道:「大婶子、大嫂子、大姐姐小妹妹们!我们家云娘一夜没睡,又受了惊吓,什么织锦织绸的话以后再说也是一样的。现在外面摆好了席,我公公让人买了半头猪,又有几十坛子的酒,开了流水席请全村人呢!请大家赶紧吃席去,让云娘也吃些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养一养!」 四婶便笑道:「可是二郎媳妇说得对,我们一时说得兴起便忘记了。」便招呼大家,「我们出去看看有什么事可帮忙的。」 大家呼啦啦地走了,二嫂便将托盘放在云娘面前,自己也在床边坐了,陪着小心道:「云娘,从昨夜就什么也没吃,一定饿得很了吧?」 若是昨天,云娘一定会揪住二嫂问她为什么在汤巡检面前说自己倾慕他,会去找他之类道三不着两的话,可是现在她又没了这个心肠。如果没有她和二哥的谎话,她和汤巡检也许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所以亦恨不起她。只是她不想轻易放过,便淡淡地道:「吃了,也不怎么饿。」 二嫂吃了一惊,便赶紧问:「吃了?吃的什么?该不是你们早约好了到那里幽会吧?」 云娘气得骂道:「有你这样的嫂子吗?外人还没怎么样呢,你倒先往我头上泼脏水!」想再说上几句,终是因为二嫂有着身孕,不好与她真恼起来。 「云娘,你别气,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的。」二嫂其实还是有些疑惑的,便悄声道:「这天地这样大,怎么就能那样巧凑到了一处?巧之又巧的是偏又遇到了走山,就是无巧不成书也没法子再这样巧了?」 云娘本还是气,可听了二嫂的话,却对上了心事,也顾不上气,只呆呆地想,如果没有这一次巧遇,汤巡检便订了亲,自己也会终身不嫁,他们便会彻底没了交集。 又想到小时候听说有月下老人为命中应该成夫妻的男子和女子系上红线,不管离着千万里,还是世代仇人,总能成就姻缘。看来自己和汤巡检果然有缘份。 第十章 二嫂见云娘颇为所动,便又热切地道:「云娘,我和你二哥都是为你好,当时还颇费了些心思,才帮你在巡检司旁租了房子,现在汤巡检果然向我们家提了亲,还是正室,真是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好事!」 又两手一拍道:「公公着实老糊涂了,这样的好事还不赶紧答应下来,在众人面前让汤巡检拿出贴身东西做订礼,把亲事做实了,防着他回去后反悔。」 云娘斜着眼瞟了她一回,「你说爹老糊涂了?」 「没有,没有,」二嫂赶紧摆手,「我哪里敢说爹老糊涂,我是说,这样的亲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怎么还拖着。要我说,现在就在家里拜堂成亲最好。」 云娘听她越发不像话,便道:「那你去拜好了!」 二嫂也气了起来,「我是好心,你偏句句与我顶着,又是何苦!」又向云娘道:「汤巡检要是向我提亲,你当我不去吗?」 云娘无奈,再不理她,只得低头喝粥,待吃好了,便将碗筷一推,又重新睡下,将被子蒙在头上。 二嫂见她不理自己,终没有办法,收拾了托盘要走,却又俯身向云娘道:「你可听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话,可别怪二嫂没提醒过你啊!」 见云娘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便气哼哼地道:「我是为谁?一家子人竟然都不领情,我便也不管了!」说着气愤愤地转身走了。 云娘昨夜虽然略睡了一会儿,但毕竟不可能真睡实了,现在早觉得又累又乏,吃了粥越发的困倦,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 突然间她看到了汤巡检,穿着一身整齐的官服,佩着腰刀,站在船上向她问道:「云娘,你不肯随我走,我便走了,我们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云娘便哽咽起来,她哪里不愿随他走?只是她是怕耽误了他的前程,又怕耽误了他的子嗣,而且她也怕,怕再错了一次。可是她怎么舍得汤巡检走了呢,看着船渐渐离开了,云娘急切万分,什么也不顾地扑了上去,「我跟着你走!」 这样一喊,云娘便醒了过来,原来这次方是一场梦。 梦虽醒了,可她的心还在呯呯地跳着,眼角还有泪珠。 是的,她不能失去汤巡检。先前她虽然嫁过人,可是却从没有过这样刻骨铭心地深情,她能舍得离了,而且还会活得更好,但是却怎么也舍不得离了汤巡检,那样她会相思而死的。 而且,举头三尺有神明,昨夜里,她已经嫁给他了。 云娘坐在床上,双手按在胸前,急促地喘息着。 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汤巡检真的要离开自己了吗? 他本就不是盛泽镇的人,到了任满的时候自然要离开的。到那时候果真就是天各一方了。 就算是有那织机,要给他分成,可他又岂是在意那些身外之物的人呢? 就在这一瞬间,云娘突然反悔了,她要嫁给汤巡检,虽然有那许多的难处,但她不怕,不能生养就过继一个儿子,从小抱养在自己身边,像亲生儿子一样待,人心换人心,儿子也能待他们如亲生父母,也能给他们延绵血脉;不能在仕途上对他有所帮助,但自己却能关心照顾他,饮食起居样样打点好,尽到妻子的本分;至于汤家长辈亲眷,等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贤淑温婉,总不会铁石心肠。 至于自己,即使又一次走错了路,又有什么。第一次出嫁,上遵父母之命,下合媒妁之言,她以为自己选了最合适的人,还不是一样错了。这一次她不想辜负自己的心,就算是错了,也比从一开始就舍弃了要好得多。 人生不过百年,为什么不放任一回呢? 想清了这一切,云娘神清气爽,起身要去外面席上帮忙。只为了自己的事,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放下了家里的事去营救,自己应该感谢的。 云娘对镜理了理头发,看到自己素着一张脸,只穿着家常素绸衣服,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就在席上,哪好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的模样。」 转念一想,刚从竹屋里逃出来时那样糟糕的形容都被他看了去,现在也没什么。可是女为悦已者容这话再不错的,她还是重新坐下,先将头发重新梳了,挑挑捡捡选了一支荷花银簪插在上面,打开包袱比了半晌,拿了件红绸衣衫,又觉得太过显眼,最后换了件月白的短襦,宝蓝的裙子,抿了点口脂才出了屋。 杜家请了全村的人帮忙去救女儿,虽然半路便迎到了云娘,并没有真正劳动大家,但是亦要还情的,特别是云娘平安无恙地回来,更是喜悦,索性要开席请客。 云娘从蚕房走到前面,见杜家小院里摆了十来张从各家借来的桌子,桌旁的条登上满满地都是人,正是开着流水席,一眼扫过,却没有看到汤巡检,又不好问,便直接进了厨房。 村子里专门给人家做席的张厨子正带着儿子满头大汗地在灶上忙着,大哥大嫂也一样满身是汗地打着下手,二哥、二嫂、三弟妇帮忙递送菜品,云娘过去便帮着端菜,二嫂见了她上下打量一番,便立即了然,满脸飞笑道:「这里十分脏乱,且席也快结束了,你还是去正屋看看汤巡检可睡下了?」 云娘让她一看本就红了脸,再听她的话,更是无处立足,这时大嫂方回身看到她,便也笑道:「汤巡检吃过席刚睡下,还是不要打扰他,云娘去西屋里帮娘收拾回礼吧。」 办席要请很多人帮忙,厨子、跑腿的、借桌椅的,事后便都要备些东西当回礼,正也要在大家散开前备好呢。 云娘进了屋,就见杜老娘已经在桌上摆了一大摊子,四筐月饼都打开了盖子,一叠干荷叶放在一旁,又有几张翦好的红纸,再一卷麻绳。 先在每张荷叶上放四种馅心的月饼各一块,包起来后还在上面放一张红纸,再用麻绳捆扎起来,结一个蝴蝶结,十分地整齐好看。 先前八月节时给各家送月饼尚且没有这样用心,可见这一次家里有多在意。云娘走过去在一旁坐下,拿了荷叶帮忙,又道:「娘,弄这许多东西,家里实在破费了。」 杜老娘见了女儿打扮得十分整齐,面庞带着笑意,越发显得眉眼如画,十分袅娜可爱,便笑道:「论理并没有用大家出力,若是只给各家派点糖果点心含糊过去也成,可是你爹和我说了,一则你平安回来,二则我们家这大半年的日子过得好了,本就应该庆贺一番,不好俭薄的。」 又看了云娘道:「还有一层,那就是汤巡检提了亲事,如果能成亦是一则喜事,总要热热闹闹的才好。」当娘的只消看一眼女儿,便能明白女儿与一早完全不同了,遂轻声问:「你可想对娘说什么吗?「 云娘脸便红了,埋头包着月饼,低头道:「既然他是真心求娶,爹娘便替我答应了吧。」 杜老娘不意女儿只过了半天便将心意全变了,便奇道:「你先前担心的那些可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云娘将一张荷叶展平,摆上月饼,仔细地卷了起来,垂眸道:「我若是这一次不嫁,将来就再不会嫁了。」 第十一章 正是如此,如果连汤巡检都回绝了,将来自然不可能再嫁了。但杜老娘依旧担忧道:「你总与他做过邻居,又在一起过了一夜,你爹担心的事,你可觉察出什么没有?」 「此事绝对是没有的,爹娘不必多想,也不必再找人打听了!」 杜老娘听了此话,马上眉开眼笑地道:「你知道就好!我也说,如此俊朗的男子,哪里会有什么暗疾呢?」 云娘只恐杜老娘想多了,便赶紧道:「我们真没有什么,他是非常矜持的人。」 杜老娘却笑道:「其实先前我就愿意,只是怕你犯了犟,倒不敢强着你答应,便想着慢慢劝你,现在你自己想通了最好!」 见云娘只一心包月饼,又笑道:「无怪先前你二嫂就说你们邻居住着有来有往的,其实就是有些意思了呢,当时我还训斥了她一回,现在才知道我是冤枉她了。」 想到二哥二嫂做的那些事,云娘竟不知自己还怪不怪他们了,只是还不想爹娘操心,便依旧替他们瞒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只低头将包好的月饼数了一遍道:「娘,已经尽够了吧,五爷爷两包,四叔两包,张厨子两包,请来的大夫两包,家里做了那么多菜,其余的人分些剩菜了就可以了。」 「你五爷爷、四叔都是长辈自然不能少的,大夫只送一包就可以了,张厨子不必送,厨房里剩下的生肉生菜都给他,」杜老娘日子过得精细,搬着手指头算计着,却道:「汤巡检刚刚说好吃,我想着他回去时给他带上四包,再加上四块腊肉、四只鸡、四条鲜鱼,还有新采的果子蔬菜……」 云娘听到老娘独对汤巡检如此大方,知是为了自己,却替汤巡检为难道:「他如何能拿得了这许多东西?」 「这还不容易,你大哥前些天编了许多新篮子,正好装两篮提着。」 「娘,还是算了吧,他不缺这些,我们又不多,自家留着吃吧。」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样不懂事,先不说就要给你们定下亲事,就说汤巡检把你从竹屋里救出来,我们不应该好好感谢感谢他吗?」杜老娘指点女儿道:「你先前很明白事理的,现在怎么糊涂了?等一会儿他睡醒了,你将他鞋子描下样来,好好帮他做两双鞋子。还有衣服,从里到外都做两身……」 说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汤巡检是京城里来的人,恐怕是极重规矩的。你还是不要再与他见面了,赶紧回自己屋子,免得让他笑话。」 说着便推云娘回去,又道:「鞋样子我去描,你只放心吧。」 云娘就这样又被推回了屋子,亦知娘说的有道理,便重新换回了家常衣服,听着外面的说笑声,却一时无甚事可做,便取了一匹自家织的素绸,忖度着尺寸,裁了一件里衣,自然是给汤巡检做的,细细地缝了起来。 到了晚上,依旧是二嫂送饭过来,进了门便笑道:「二嫂说的原不错吧?总算将你劝得明白了,将来你过上了官太太的好日子可不要忘记二嫂的功劳啊!」 云娘听她滔滔不绝地表功,有的没的说了一车的话,甚至将她和二哥原来并不光彩的事情都得意地吹了出来,「云娘,你是不知道当时你二哥和我有多怕,如果巡检司里的人将我们的绸都收了去,家里刚织出来的绸全丢了,我们可怎么对家里交待呢!」 「当时,我们就想跳河悔过了,偏偏汤巡检过来,大家都过去求情,他理也不理。我和你二哥一想,当时你们见面还打招呼呢,便赶紧跟过去提了你,然后汤巡检立即便让人放了我们,绸也全都还给我们了!」 「本来事情过了就算了,不想我和你二哥回来时又遇到了汤巡检,他便问我们来我们家提亲可好,我和你二哥就想,你那时正犯着犟,不论谁说亲都不听,怕你一时昏了头将这样的好事搅没了,便告诉他等一等。不过,你们俩个既然郎有情妾有意,怎么也要成全你们啊!」 「我们就指点汤巡检,你想要架妆花纱织机;想回盛泽镇织绸;要租房子住。现在终于……」 云娘才晓得事情的始末,又感怀汤巡检待自己的好,更气二哥二嫂的所为,便冷笑道:「既然二哥和二嫂这样有能耐,怎么见了他倒像避猫鼠呢?」 「呃,」二嫂被噎住了,但她从来都是能屈能伸的人,立即陪笑道:「谁知道汤巡检看着威武,其实到了这样的事上却没主意了呢?偏妹妹与别人不同,油盐不进,我们俩又欠着他二十匹绸的情,只能躲了。」 又道:「总算你们成了好事,我们也不必再如此辛苦了!」 似乎他们一直在忍辱负重一般,云娘冷笑道:「再告诉二嫂一句话,我特别去问过阿虎,你们这样十匹二十匹的小户,别人不好说,若是撞见他,却从不罚银子罚东西的,只不过训斥一番便罢了!」 「原来白白怕汤巡检那么久了。」二嫂嘀咕着,也觉得没脸,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我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事。」 云娘用了晚饭,又做了会儿针线方才睡下。只是白天睡多了,一时倒是不困。 夜渐渐深了,云娘只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想,又听着东厢房里织机的「札札」声,倒想起来替三弟妇织一会儿红绸,她毕竟忙了一天了。 正在寻思,却听门极轻地响了一下,闪进来了一个人,走到床头小声道:「云娘,是我。」 刚过了十五,月亮还是又大亮,隔着窗纸照了进来,屋内的一切都清晰可见,汤巡检便径直走过来打开帐子递过一样东西,「我是来还这把刀的。」 云娘早忘记了那把刀,接过来道:「原来还留着呢。」 「亏了这把刀救了我们,自然要留着。」说着,人便上了床。 云娘怔了一下,但再想到昨天两人挤在那样窄的一张小竹榻上,现在倒也不必再撇清,更何况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将来定是他的人了。便向里面让了让,觉出昨天闻惯了的气息中又加了淡淡的药香,又问:「你伤口还疼吗?」 「不要紧,都是皮肉伤,过两天就好了。」说着将她整个抱在怀里,双手也不老实起来。 云娘大窘,按住衣襟,明明夜里他很矜持的,现在怎么会这样,便低声道:「既然都睡不着,我们好好说话。」 「不成,今天一定要把事情做成了。」 男子的手那样有力,云娘抵挡不住,却也不肯放弃,「还是等成亲之后……」 「我们已经成亲了,」说着又进了一步,「而且我是怕你又反悔。在竹林里你差一点就自己跑了,到了你家,你就躲了起来,整整一天也没见到你的面。」 「我先前是反悔了,但现在已经想明白,我要嫁你,无论你去哪里都跟着你走。」云娘说着,又难免担心地问:「你的亲事,不要先禀告祖父吗?」 「我先前成过一次亲,就是祖父做的主,现在我已经二十有五了,总该能自己为自己做主,」汤巡检十分肯定,「我回去就遣媒来,再给祖父写信告诉他老人家,把说亲的都推了。」 第十二章 云娘听了他语气里的肯定,倒也放下心来,汤巡检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便又软言求道:「我已经答应了,你快放手吧。」 汤巡检便笑了,「我来时很担心,便想成了事让你记得我们已经拜堂成亲了,再无可反悔处。现在见了你倒放了心,只是……」他说着将最后的一道藩篱也攻破了,将云娘抱在怀里,「只是我现在停不住了!」 明明那样自持的人,眼下却如疾风暴雨般地猛烈,云娘被禁锢在下面动不得,轻轻张开眼睛,就见他的脸已经微微扭屈,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又赶紧合上,心里却爱煞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迎了上去。 两个人先前就相互喜欢着,又有昨日的特别经历,现在一经相遇,真是干柴遇到了烈火,忽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只是他们固然已经拜堂成亲,但现在总还未在大家面前过了明路,又是夜里悄悄到了一起,总还是要遮掩行迹,并不敢出一点声音。只是这样的隐忍,反又使得他们所有的兴奋都被压抑在内里,便更是激动难耐。 待天火烧过,两人身上都汗淋淋的,拥在一处舍不得分开,喘息方定,云娘忍不住道:「昨天你明明那样守礼,我才许你进来,竟不知羞!」 「我是不知羞,可你昨天不是答应了?可见不知羞的并非我一个!」 云娘最怕提昨夜的事,她自己再不好意思回想当时,也不知那时她怎么就那样大胆呢?现在一听便急了,在汤巡检的肩上咬了一口,「叫你胡说!」 「或许还真是我胡说,」汤巡检略用了点力,再将两个人合到一起,「我是比你不知羞一些,但现在你不觉得说什么都晚了吗?」 暴风雨过后,一切平缓下来,鱼儿游入了水中,欢快地摆着尾巴;鸟儿飞上了天空,舒畅地振着翅膀;云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原本带了些指责,可声音出来时却那样娇媚,不只那人听了骨头都醉了,就连她自己也酥软了下来。 夜愈发地深了,云娘轻轻地推着身边的人,「你回去吧,我在家里等着你遣媒提亲,然后我们就能日日在一起了。」可汤巡检却不起,依旧与她在缠在一处,「我已经睡够了,这一夜我要把先前我们应该做,而却没有做的都补上!」 云娘吃吃地笑了起来,「我怎么觉得你好贪得无厌呢?」 「不许笑,」可是他自己却笑了,「我已经三年多没碰过女人。」 云娘恍惚听人说汤巡检的太太难产而亡,算算时间,从他太太有身孕起到现在正好三年多了。 其实尽管身边没有女人,可是不管盛泽镇也好,沿河的府城、县城、其他镇上都能找相好的女人,或者随便用几百个钱便能风流快活一番。 男子在外面行走,哪里能没有些露水姻缘,家里的老婆再厉害也管不了。 可是汤巡检却从不会做那样的下流事,云娘却是相信的,而且他还答应了以后也不会纳妾。想到这里,她便愈发温柔,轻轻地抚着他的脸,「今后,我什么都由着你。」 怀中的女子是自己最喜欢的,又是从没受过的似水柔情,汤巡检便觉得他从小到现在从没有这样快活过,他侵略、他占有、他奉献、他回报…… 云娘便也融化在款款温情之中,颠鸾倒凤之后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便知道自己起晚了。 日日织锦的习惯早已经养成,她好多年没有这样晚起了,夜里又有这样的事,马上便觉得心虚,也不顾身子又酸又软,赶紧穿了衣服出来,进了正屋,见娘的桌子上罩着一个竹笼,便知道大家都吃毕了,给自己留的饭。 杜老娘见了女儿便笑道:「从没见你睡到这样晚,想来还是吓坏了,魂都没全回来。待接了媒人,我们一定要去灵运寺上香,请观音菩萨保佑,经此一难,再就遇难呈祥,一帆风顺,平安到老。」说着揭了竹笼让云娘坐下吃饭。 娘不知道昨晚的事,云娘放下心,又见家里只有东厢房还响着织机声,爹和哥哥嫂子们都不在,便问:「人呢?」 杜老娘便道:「汤巡检一大早吃了饭便要走,说是他已经几天没有回巡检司,恐人担心。你爹让你大哥二哥和三弟去送,回来时顺便再采买些酒菜,你两个嫂子一个去买鱼,一个去摘菜,你弟妹织了半夜睡下还没起。」 云娘应了一声,便坐在桌旁拿起碗吃饭,就听娘说:「汤巡检想来住不惯我们家的床,我一早瞧着他眼睛都是红丝,想来一夜没睡好。」 云娘一听,赶紧将头低得更低,只专心吃饭。 杜老娘便又道:「人家是官身,平日里一定住着高楼广厦,床上铺的一定是绫罗绸缎,再熏了什么香的,我们家里这样的俭薄,哪里能看得上?这一夜还不知是怎么熬过去的呢。」 又埋怨杜老爹道:「我原说昨天晚上汤巡检醒来后,便找船送他回去,巡检司里的人指不定怎么找他呢,可你爹偏要留他在家里过一夜,说是方便养伤。一夜没睡养什么伤,伤不会更重就好!」 云娘就差一点把头埋进碗里,不免觉得羞愧,又嫌娘啰嗦,可是眼下显然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恰好见杜老爹从外面走了进来,便赶紧起身叫了一声「爹,可是出去蹓弯了?」 杜老爹笑道:「正是,我从村头看汤巡检上了船方回来。」 杜老娘便笑道:「明明不放心,就亲自去送了又能怎么样?偏要拿着岳父的款儿不肯去,其实一样是跟在后面看着的!」 杜老爹被揭了老底,便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汤巡检虽然是官,但是既然说了要明媒正娶我们家云娘,那我就是老泰山,怎么能去送一个小辈呢,那岂不乱了伦常!」 又向杜老娘问道:「今天媒人来提亲,家里酒席预备得怎么样了?」 杜老娘又笑,「你可是老背晦了,汤巡检前脚才走,媒人就是来也要用一会子功夫,何况买东西的没回来,摘菜的也没回来,拿什么做酒席?」 杜老爹吃了老伴的排揎,却一点也不恼,只在屋子里又转了一圈道:「这箱笼柜子上面是不是有灰尘,都抹一抹才好。」 云娘只得道:「爹,我娘每日不是都抹一回的,哪里有灰尘?您老还是坐下歇一会儿吧。」 正说着,大嫂挽着一大篮菜回来,接着二嫂一手拎着两条鱼,一手拿着几根藕也进了家门,再过一会儿,杜家三兄弟提着酒肉也回来了,杜老娘便带着两个儿媳妇整治起来,只是口里说的也总不离汤巡检。 云娘便有些坐不住,起身去了东厢房,让正织绸的薇儿歇着,自己织了起来。素绸并没有花样,最是容易,云娘正好一面织一面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自己和离出了郑家竟然不到一年就要再嫁了。 而且要嫁的人比先前好得多,又是她真心喜欢的,一时便也盼着早日成亲,一时又想到汤家的门第,汤巡检先前的太太和他祖父为他定下的亲事,又免不了有些心虚。 第十三章 一缕思绪,正在千回百转之间,就听朱嫂子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便从半开的窗子向外看去,就见她穿红着绿,头上插着一只大金簪,脸上擦着厚厚的脂粉,手里挥一条织金蝴蝶妆花纱帕子,笑着说:「喜事,喜事,天大的喜事!」便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亲事早已经说定了,只是再经媒人说合一回,故而并无他事,杜老娘便带着三个儿媳妇请朱嫂子吃酒。朱嫂子吃得醉醺醺的,便一定要去寻云娘说话,趔趔趄趄地到了云娘的房里拉了她的手道:「嫂子从来没看走眼过,只我们云娘的品貌,在我们盛泽镇里也要数第一。俗话说‘金子只有金子换’,你果然要强得对,汤巡检竟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地抬回去,朱嫂子真真是没想到啊……」 云娘见她说话已经颠三倒四了,又不好请她吃茶,便只得倒了杯水送了上来,「朱嫂子,润润喉吧。」 「好,再来一杯!」朱嫂子便端起杯子一口倒了进去,她大约还以为在吃酒呢,「现在大家统不知道,等消息在镇上传了开去,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小娘子要哭昏了呢!」 又含糊地道:「张举人的娘子曾许了我十两银子的说媒钱哪!刘老板的小女儿还送了一支金钗让我帮着说合呢!还有李家……」最后又一拍大腿道:「其实那些人家的小娘子家里也好,长得也好,除了不会织锦也不差些什么,也不知汤巡检是什么眼光!」 云娘暗笑,恐怕盛泽镇的人都会这样想的吧,但是自己与汤巡检间的缘由又哪里是他们能明白的呢? 朱嫂子吃得醉醺醺地回去,云娘与汤巡检的亲事就算定了下来。第二天朱嫂子便亲自押了船来送聘礼——两张束着红绸的鹿皮,两担酒果。 杜家再次备了丰盛的酒菜,朱嫂子并不推让,直接坐到席上向杜老娘笑道:「媒成吃百餐,这样一门好亲,杜老太太的酒我是怎么也不能拒的。」 杜老娘因着与汤巡检结了亲,便荣升为杜老太太,也笑得合不拢嘴,只道:「亏朱嫂子往返牵线,谢媒酒是少不了的!」 杜老爹不好陪着女人们吃酒,便亲自与儿子们把聘礼送到女儿房中,云娘便道:「爹,这鹿皮我自己收着,酒果便放在厨房中大家吃用吧。」 大哥二哥担了酒果送到了厨房里,三弟抱着两张鹿皮,三人方进门,二哥也从厨房转了回来撇嘴道:「都说汤巡检家里原本是侯府,怎地聘礼如此寒酸?」 「昨天谈聘礼时,是爹说只要有个心意就成,倒不拘多少银子,」杜老爹向女儿笑道:「我估计着汤巡检没有下重聘,也是想到我们家陪不出太厚的嫁妆,倒是为我们着想。」 云娘却道:「聘礼不就是个礼节,多少又有什么?只是我还没见过用鹿皮做聘礼的呢,看着倒是有趣。」 她年少议亲时最为好强,当时一定要杜家村最高的聘礼,十六两银子,八样首饰、八匹绸缎,还要看到男家不还口地答应,才觉满意,现在回头再看,还真是识人不明。 自己要的聘礼,郑家之所以赶紧答应,还不是看中自己能干?后来自己果真也为他家赚了上千倍的聘礼回来,所以只看聘礼并不能真正看出人的心意。 眼下这两张鹿皮虽然不甚贵重,但一定是汤巡检亲手猎的,现在送到自己的手中,含着的正是情谊,着实喜爱,便接在手中轻轻地摩挲着。 三弟见大家并不懂,只得道:「你们恐怕都不知道吧,一对鹿皮叫俪皮,《古考史》中说,伏羲制嫁娶,以俪皮为礼,后世方易以玉帛,眼下汤巡检送了俪皮,正是遵守古礼。」 云娘一听,笑意更盛,他那样不凡的人,做事自然都是有道理的。俪皮,听着就十分地好听,又是上古圣人制定的规矩,自然是不错的。 转眼她却见三弟微微蹙了蹙眉,略一思忖,便问:「三郎,难道俪皮给二嫁的女子做聘礼并不合适?」 杜三郎便涨红了脸,摆手道:「不,不是。」但言语间却依旧不以为然。 就像自己小时候是姐姐带大的一般,三郎小时候便是跟着云娘的,是以云娘在娘家最疼的便是这个小弟弟。去年她与和离时,三弟和三弟妇却没帮她说一句话,反似郑家的人一般,只劝自己忍让。就连二哥二嫂这样的混人,都知道帮着自己去打和采玉,可三弟却一味地讲些大道理,却不顾她的伤心,仿佛自己这个姐姐过得好不好都没有道理重要似的。 也许二哥二嫂那样对自己,云娘还不会如此伤心,可是三郎的一举一动却让她耿耿于怀了好久。只是她毕竟是姐姐,且家里一向和睦,是以事情过去了便也过去了,云娘也就忘记了。 眼下三弟不快的表情,不但令她想起了先前的事,又想将这两日三弟和三弟妇的冷淡一同问个明白,她自问自己并无错处,又对三弟夫妻并不薄。便直问道:「那三弟蹙眉又是为了哪般?难道三弟觉得姐姐不该再嫁?」 杜老爹心里一直压着火呢,先前未来得及说,现在正撞到眼前,便也忍不住了,只是鉴于朱嫂子还在正屋,便叫二郎,「你把门关紧了,我有话说!」 见二郎将门关好,便压低了声音呵斥儿子,「我带着一家人种田养蚕供你读书,是想让你光大家门,提携家人的,并不是让你学了东西来瞧不起大家。自云娘出了事,你便总是这副不高兴的样子,让谁看了心里舒服!就是朝廷还下了诏书让寡妇再嫁呢,二嫁又有什么,难道能阻了你的前程!」 二哥也阴阳怪气地道:「我们家所有人省吃俭用地供着你一人读书,买书买笔买墨,学堂里的束修,科考的费用,一年到头几十两银子打了水漂。秀才还没考上呢,现在倒是瞧不起我们庄户人家了。」 「我哪里瞧不起庄户人家了?」三郎便也急了,「我是只觉得姐姐和离本就是错的,何苦一错再错二嫁呢?」 二哥便冷笑道:「按你这样说,云娘就应该留在郑家织锦,再织上一年两年累死了才好?」 「我哪里这样说了?」 「你没这样说,却也是这样的心思!」二哥气道:「你却不知道云娘是我们的亲姐妹,我们不能由着别人糟蹋她!」 云娘一时气恼,是想对三郎将话说明,可是没想到却引起二哥和三弟的争吵,虽然知道他们先前就有心结,但毕竟是因为她才真正闹了出来,又见爹气得脸色铁青,又后悔一时没有忍住气,便赶紧站起来拦在他们中间,「说话便好好说话,吵什么吵!」 说着扶着爹坐下,又软言道:「爹,你不要这样气,都是我说话一时不防头才引得他们兄弟吵嘴。不过二哥说话一向不过心,三弟也还小呢。」 「你不消说,这事其实与你无关,」杜老爹摇头道:「你们都当我是瞎子?什么也看不出?」 云娘赶紧倒了茶来,「爹,你喝茶吧。」 第十四章 杜老爹接了茶,却放在一旁,倒讲起了旧事,「我们杜家自我爷爷的爷爷带着几个兄弟族人逃难到了这里,从赤手空拳到现在已经好几代了,一代过得比一代好。」 「祖先前刚到这里连饭都吃不饱,直到我爷爷给我爹留下一间茅草屋,十亩地,到我爹死时就变成了三间土坯屋,三十亩地,我又苦干了半辈子加盖了东西厢房,且又多了十几亩地、八十株桑树,养下你们这些儿女。」 「按说我也对得起杜家的祖先们,也可以歇下来养养老了。可是我却想着我们家的日子虽然过得去,可若这般小富即安总脱不了乡下人的身份,遇事依旧受人欺负。我们家就是苦一点也应该供一个读书人,一朝中举,门庭都改换了。」 又指着二哥道:「你心里大约总是不服,家里的钱都用来给三郎读书,你们的日子便紧了,眼光怎地就这般短浅!三郎若是中了举,你还不是一样跟着受宜?且不说面子上好看,就说家里的税便全不用交了,一年又能省下多少?」 再指着三郎道:「你大哥小时候家里穷,整日跟着我干活,识得字还不如我多,你二哥也一直为家里做事,你的两个姐姐哪一个不是自己攒了嫁妆才出嫁的?总算盛世太平,家境也好了起来,只你打小便没做过一天农活,整日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读书。只盼着你能有出息,将来拉扯一大家子,现在还没中秀才呢,却已经不顾自己的姐姐在郑家过得半死不活,也不愿她再嫁到好人家去享福,整日讲究那些没用的大道理,难道圣人便是这样对家里人的吗?」 「如果圣人便是这样说的,那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读书了,回家跟着我做农活吧,我再把做人的道理重新教你!」 一席话将两个儿子都说得低了头,三郎便跪下哭道:「爹,我错了,圣人也曾经说过‘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我不管怎么样都要帮亲姐姐才对,何况二姐从小带我长大。」 云娘听了心酸,便道:「爹,我也错了,三弟还小,我不该与他吵的。」 爹便又向云娘道:「你再嫁汤家,表面看着风光,其实高嫁并不易。将来再有什么事情,比不得先前在郑家时,我和你兄弟们还能帮得上你。将来,你只能靠自己了。是以嫁过去一定要先立住足,待将来有力量时,如果能帮也要帮着些你兄弟们。」 「我晓得的。」云娘赶紧应了,「若是没有爹和兄弟们,郑家哪里能轻易放我出来,我心里自然知道家里人对我的好。就是三弟,也不过随口说的,并没有恶毒心思。」 三郎这时已经擦了泪,赶紧道:「姐姐,我其实愿意你以后过得好的。」 云娘便笑道:「你不必多说,我岂不知道?」又向二哥道:「我知道二哥也愿意我好。」 二哥瞧瞧大家,亦不好再说什么,便指了三郎道:「你日后再少管别的事,只专心用功些,早日考上个秀才,也不枉爹带着我们辛苦一场。」 三弟毕竟是个老实的孩子,因此也赶紧答应,「是,二哥。」 杜老爹便笑了,「这才是一家人!」 云娘见大家都笑了,便抱起一张鹿皮道:「我倒没见过鹿皮是什么样的,正要好好看看呢。」 说着便放在桌上打开系着的红绸,不意却从红绸里掉出一个红纸封。她立即想到这是汤巡检给自己写的诗,后悔不该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只是现在想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二哥眼最尖,马上凑过来看,「这是什么?会不是一封银子?」 杜老爹一巴掌将他拍到一旁,「你脑子里只有银子!却不知银子有多沉,岂能封到纸中?」但也好奇,「云娘,打开看看是什么?」 云娘十分不欲打开,但是爹和兄弟们都看到了,也无可推脱,只得磨磨蹭蹭地拆开红封,却先只抽出来一个角,心想如果是一篇诗,便重新放回去,不给大家看。 结果却露出一个大红印章,云娘不识是什么东西,却知不是诗,便全抽了出来展开,见是一张极好的桑皮纸,上面写了许多字,还印着许多花纹。 杜家父子几人也没见过,传看了一回,还是杜老爹见识最多,猛然惊醒道:「这恐怕就是银票!」 「爹说的不错,上面写着一千两纹银呢?」杜三郎也明白过来,「我还想着为什么要写这么多银子呢?」 云娘在盛泽镇时曾听别人说过银票,那是大钱庄出的票据,拿着银票到了钱庄可以直接提银子。不过,银票并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盛泽镇上尚没有钱庄,是以她从未见人用过,听说只有几家大牙行与京城的大商家间会用银票交易,像是郑家这样的,虽然发了家,也够不上用银票的资格。 二哥早惊叫一声,「啊!原来是银票!快让我好好看看,我还没见过呢!」 杜老爹将那银票赶紧收回,又推了他一把,「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事,在这里做什么,小心弄坏了这贵重东西!」又细看了一回,递给云娘道:「好好收着吧,我原也想过汤巡检的聘礼为什么这样轻,原来他心里是有数的。」 二哥被推开了,并不出去,只在屋子里乱转,突然在另一旁高声道:「这鹿皮里也有一张!」 杜老爹又一拍巴掌,「可不是,聘礼岂能不是成双成对的?」说着便赶紧去拿那张银票,见儿子不肯放手,急道:「不要撕坏了,赶紧给我!」 两张银票几乎完全相同,都是一千两,杜老爹认真看过重新封回了红封里,还给了云娘,终还是不放心,又嘱咐道:「仔细些,可不要弄丢弄坏了了。」 云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现在并不在意聘礼贵重不贵重的,但是手里拿着两张银票,却又极高兴。毕竟肯出多少聘礼,却又说明男子对女子有多在意,她自然希望汤巡检特别把自己放在心上。 汤巡检显然是在意她的。 其实云娘的心思也正是杜家人的心思,杜老爹和两个儿子都面带笑容,可是老人家想事情还是想得多,便立即道:「银票的事,你们两个知道了却不要到外面乱说,就连朱嫂子也不必要她知道。」 二哥赶紧道:「我们哪里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待朱嫂子走了,家里人听说鹿皮里还夹着两千两银票,个个惊奇不已。 二嫂第一个叹道:「妹夫果真是有钱的,他便不怕这两张银票丢了?」已经过了聘礼,便就成了一家人,可以称妹夫了。 「汤家是什么门第?」二哥不以为然地道:「就是丢了也寻常!」 「那怎么可能,总归是两千两银子!」杜老娘笑道:「只是你们想,虽然没有明着拿出来,但束在红绸里自然是丢不了的,而且能打开红绸的还不是只有我们家的人?」 「这正是女婿有心之处,」杜老爹赞道:「他既不愿大张旗鼓,也不愿委屈了云娘,如此便能两全了。」 二哥便笑道:「我想妹夫的意思一定是悄悄给云娘些银子,让她置办嫁妆,出嫁时风风光光的。」 第十五章 「既然如此,我们去灵运寺上香时便带着银票进吴江县城大钱庄兑了银子,好好帮云娘置办了上好的嫁妆!」二嫂说着便向婆婆道:「娘,你说可对?」 「我觉得也好,」杜老娘笑了,谁不愿意女儿风光出嫁?再者能如女儿这般二嫁了还如此之好的能有几个?便转向云娘,「你觉得怎么样呢?」 云娘却摇头道:「我倒觉得不必弄那些虚的,二嫁终不比初嫁,那样招摇给谁看?只做几身新衣服就行了。至于这银票,我只留一张,另一张就给家里再置办几台织机,将来爹娘养老也都在这上头。」 「云娘说得也对,寻常人家聘礼是都留下一半的,我们便用那银子买织机,」二哥喜道:「那我们家就能有十台八台的织机,岂不是发达了?」 杜老爹见儿子这般模样,终还是看不上,板了脸道:「别人家我们不管,只我们家嫁女儿,从你们爷爷的爷爷起,就从来没有将聘礼留下的,免得女儿嫁过去在婆家立足不稳。这两千两银子云娘若要买嫁妆只管用,若是不买,便还依旧带回去。只是我们家定然是添不出同样多的嫁妆了,只给你做几身衣服买几件首饰吧。」 二哥被泼了一盆冷水,免不了蔫了下去,二嫂想说什么,却也没有再说,她娘家便是留下一半聘礼的,与大嫂虽然是一样的,但是比起后进门将嫁妆全带回来的三弟妇却终觉得差了一层。 云娘知杜家正是这样的规矩,爹决不会改的,便想着待见了汤巡检再与他商量,银票这样白放着并没有用,又生不出利来,不如拿来买了织机,一年两年便翻了倍。生出的利钱怎么用不是好的?也可以补贴些娘家,遂也不争,只道:「买首饰做衣服的钱我还有,并不用家里贴的。」 杜老爹却道:「亏了云娘让大家凑钱买织机,又教会大家织锦,现在家里的日子好多了,等上香的时候顺路去吴江县给你买些好首饰做嫁妆也是应该的。」 大家也都道:「云娘这次嫁得又好,家里一定要买上好的东西才是呢。」 「既然当了巡检太太,总要戴金饰的,否则揭了盖头还不让人笑话?」二嫂又道:「还有,我见妹妹拿着家里的素绸给妹夫做衣服,当时就要说,偏又岔了过去,汤巡检是什么身份的人?岂能用家里织的素绸做衣服?虽说是内衣,但我们去吴江县再买几匹上好的绸吧……」 其实汤巡检并不是那样的人,云娘见过他穿着最普通的布袍子,所以摇头道:「我见他出门时穿的都是官服,便用这素绸给他做几身家常衣服,想来他也不会挑剔的。至于外面的衣裳,我自然会买好绸做。」 杜老娘也不信,「女婿在家里住了一夜并没有睡好,就是因为受不家里的床帐被褥粗糙。我想着他一定会嫌弃家里织的素绸。」 杜老爹也道:「我听老一辈人说,先前我们杜家富贵时,不只外衣,就是里面的的衣裳都讲究得不得了,听说汤家先前可是侯府,自然与我们不一样的。」 大嫂便也道:「云娘,我们家现在也不那样难了,况且过两个月又添一架织机,等到年前卖了绸还是大笔的进项,你只管买些好的。」 「其实自家织的素绸比那些好绸并不差什么,」云娘拉起身上的素绸衣裳捻着道:「只是颜色不那样鲜亮,其实倒比寻常的绸要厚实呢。」 杜老娘突然想起什么,便问大媳妇,「那天女婿身上的衣裳都是你洗的,可是上好的料子?」 大嫂便也想了起来,「娘不说我也忘记了,妹夫的衣服都是寻常的布袍。」 二嫂看着云娘笑道:「我们还是听云娘的吧,她与妹夫做了好几个月的邻居,哪里能不知道!」 云娘看看二嫂,总觉得她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不过事情虽然不像她想的那样,但是其实他们果真也有很多不能说出来的秘密。好在看大家都不接话,便赶紧问道:「我们哪一天去吴江县呢?不如全家都去吧。」 吴江县城虽然不远,往来也算方便,可是除了三郎在县城里读书,别人并没有机会时常去逛,大嫂和三弟妇加上几个孩子更是从来没去过,现在听了云娘的提议个个露出憧憬的神色。 杜老娘算算道:「这么多人,船资就不少呢。」 大嫂赶紧道:「家里离不了人的,我就不去了。」 三弟妇也道:「我在家里织锦,也不去了。」 二嫂却说:「你们是没见过吴江县里的热闹,若是见过,一定愿意去看看。」她是见过的,所以便热切地望着婆婆,恨不得婆婆立即答应。 杜老娘还是舍不得的,倒是杜老爹思忖一下,挥了挥手道:「今年日子过得宽裕,三郎明年科考的银子也早准备好了,又有些余钱,索性便全家都去吧!」 大家便都笑逐颜开,其实就是主动说不去的大嫂和三弟妇心里也是想去的,杜老娘便拿了黄历,杜老爹翻看了几回,最后挑了个宜出行的好日子,准备到灵运寺进香,顺路去吴江县给云娘置嫁妆。 只是在云娘屋里,他们兄弟姐妹之间发生的那起小风波却没有再外传,杜老娘和大哥及妯娌几个统不知道。但自此以后,三弟再听到姐姐备嫁的事情,便不再是先前那番不快的样子了,就是三弟妇的神态也变了许多,想是三弟也悄悄说了她。 到了出门的那一天,一家人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虽然按律平民之家是不许穿绸的,但其实这些年在江南绸早就不算什么特别之物了,几乎没有人再记得那些律令,就是寻常在家里穿着绸也不算什么,更无论出门了。 杜老爹和杜老娘穿着一样的烟色寿字纹绸袍,老爷子身上挂着明晃晃的金三事儿,气宇轩昂,老太太头上插着金簪,手上带着金戒指,富态和善。 一群儿女围在身边,男的都相貌堂堂,就连一向老实巴交的大哥换了一穿好衣服看起来也是殷实人家出来的,经常出门的二哥和饱读诗书的三弟,亦各有风采。 至于女眷们,更是花枝招展:大嫂一身红,云娘又帮她擦了些粉,立在杜老娘身边,一看就是家里最依重的大媳妇;二嫂在秋香色的衣裙外罩了一件绣了花鸟的鹅黄缎褙子,十分地抢眼;三弟妇一身青衣,正与三弟的外衣一个颜色,上面滚了三道白牙子,将她平常的脸显得俏皮起来;至于云娘,前些日子闲着时,她给自己绣了一条荷花湖绿裙子,再配一件粉紫的短襦,腰间系着粉紫的宫绦,鬓边再插一朵鲜花,与还是女孩打扮的薇儿、茵儿坐船弦边,看似倒差不多。 至于几个小的,也都换了一身新,难得出门一次,便着实听话起来,就连最调皮的青松和青竹,今天也老实得很,只眼睛不住地向四处看,又见了什么稀奇的都问大人们。 云娘还是七八年前年少时去过一次灵运寺,眼下便觉得一路上的景致都不一样了。盛春河两岸人家越发地多了起来,房舍也极整齐漂亮,河边时常可见大姑娘小媳妇端着盆筐之物来洗衣洗菜,一派生机。 第十六章 这时二嫂又拉了她叫,「快看,妹夫在船上向你笑呢!」 云娘一抬眼,果然是巡检司的大船,汤巡检穿着官服站在船头,向杜家这边躬身行礼,便将眼睛看着她,露出笑意。云娘与他的眼睛对上了,却又赶紧挪开,见爹娘在前面打着招呼,便藏在了后面。 二嫂便嘲笑道:「难不成一辈子能不见的,现在躲什么?」 就是一向不讨嫌的大嫂也笑着应道:「可不是,妹夫在看你呢,还是出来打个招呼的好。」 云娘才不理她们,将头埋得更低,一时见两船在河面上错了过去,才重新出来,却远远地躲到另一处,与大家离开,只怕家里人再打趣她。 偏偏没多久,一条小船箭一般地追了上来,拿缆绳搭在杜家这船上,阿虎跳了过来,就在船上磕下头去,「给亲家老爷老太太、大爷二爷三爷并太太们请安,再给我们夫人请安。」 杜家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式,唬得赶紧将他拉了起来,「我们庄户人家并不用这样大的礼节!」 阿虎邓坚持着行过了礼方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篮子呈了上来,「听说亲家老爷老太太们去拜佛,我们家六爷命小的送上香烛。」 杜老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捋了胡子道:「姑爷不愧是官身,做事如此周全,回去就说我们一家都谢了。」 阿虎点头答应,又向云娘道:「荼蘼也想娘子早些回去呢。」 云娘点了点头,大嫂二嫂见她害羞不肯说话,便悄悄打趣她,又都替她笑应着,「到了好日子自然就去了。」 阿虎完成了六爷吩咐的事,又替荼蘼问了话,便又行了礼回到小船走了。 大家便又谈起汤巡检,「还真是有心了,不过人正在河上面巡查,哪里就来的香烛呢?」 「自然是事先准备的好。」 「妹夫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去上香呢?」 「一定是那天我们说话被朱媒婆听了去,再告诉他的。」 「那么今天能在河面上遇到,并不是凑巧了?」 「自然不是凑巧,」二嫂笑道:「要我说呀,送香烛也只是个幌子,其实妹夫是想多见云娘一面!」大家便也哄笑起来。 云娘其实也有这样的感觉,她之所以如此害羞,就是在汤巡检看过来的那一眼里发现了太多的东西。 就在今天的早上,她在窗前发现了一朵粉色的月季花,莫名地她便觉得是汤巡检从自家花园里采下送来的,虽然杜家里也有人家种这样的花,而且只从花朵上并不能分出是哪里来的,可是她就是觉得那花定是他从自家花园里采了送来的。 于是她便将那花插到了鬓边,又穿与那花颜色最配的粉紫色的短襦。 刚刚只一眼,她便肯定那花一定是他送的了,半夜里从小花园里采下,坐着船到了杜家村,在大家还没有起来时放在她的窗前就走了。 云娘打开窗子时,花上还有着露珠,真不知他是怎么拿过来的。 而且他并没有进门,当然他若想进一定能进得来,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云娘想,也许他也曾进来过,可是却没有叫醒自己就走了。 云娘很难说清自己的思绪,只是她却觉得自己明白他的感觉,因为她心里也疯狂地想见他一面,却又不能说出来。 毕竟有过那一夜后,什么便都不一样了。 小船轻快地向前走着,载着欢声笑语的杜家人到了吴江城外。 灵运寺就在盛春河岸边二三里处,远远地就听见寺里的钟声,幽远庄严,及登了岸却是另一番情境。寺庙山门前长长的石阶下面人声鼎沸,各种摆摊卖东西的排成了两行,将进香的大道夹成一条窄路。 各种香料、吃食、小玩意儿,还有种种想不到的稀奇事物,能自己转的灯笼,会串戏的小鸟,懂算数的猴子,大家都目不睱接,连脚步都迈不动了,二哥却又笑道:「这还不是正经庙会的日子呢,若是初一十五来,更是人挨着人,走过去都难着呢。」 爹便道:「我们先去进香,待拜了菩萨出来再看热闹,然后进吴江县城里逛。」大家听了方才跟着向前走。 进了殿内,杜老爹与杜老娘燃了香烛,带着一家人虔诚跪拜,磕了三个头后求道:「一求菩萨保佑家宅兴旺;二求菩萨保佑三郎明年得中秀才;三求菩萨保佑云娘从此一生顺遂。」 云娘跪在杜老娘身后,抬头向上看到宝座上的圣观音手持净瓶。、杨柳,法相端庄,慈祥悲悯,心神为之一动。遂双手合什,心中默念,「观音大士,云娘再嫁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只求玉瀚待我的初心一生不变,夫妻情深,白头到老。」说毕深深地行下礼去。 一时礼毕,将香火插入前面香炉,云娘又格外拿出两整串钱做香油钱交与庙里供奉菩萨。 先前云娘并不大信佛的,特别是郑家并没有拜佛的习惯,她已经有好几年没到过寺里了。可是,今天她却特别地坚信,菩萨一定会保佑她和汤巡检的。 随着大家出了灵运寺,杜老爹便给每个孩子一百钱,让大家各自挑了喜欢的东西买,云娘也跟在后面看了看,却挑中了几个竹箪。虽是简单的器物,盛泽镇里也常见,但眼下这些编得着实用心,细竹条磨得十分光滑,又编出各种好看的花纹,买回去正好盛放丝线。 等进了吴江县城时便已经到了午时,杜老爹今日格外大方,命二郎寻了间门面很大的酒楼带着一家人进去,要了一个包间,点又了几样平时见不到的稀罕菜馔用了午饭。饭后又在街上走了走,家里买了几样用品,又给三郎买了些笔墨纸张,并孩子们没见过的各种吃食。 一路到了银楼,杜老爹便向杜老娘几人道:「你们好好帮云娘选几件陪嫁首饰,要盛泽镇里不常见的,贵些也不怕。」又道:「还有,你们娘几个每人也买一样,等明年家里有了余钱我带你们过来再添。」 大家都不胜之喜,原来这些年江南日渐繁胜,妇女尤重修饰,杜家自然也是一样,只是这几年家里一直没有余银,添的总是有限。眼下不年不节的,便要添东西,实在少见。二嫂第一个拍手笑道:「爹既然让我们买,那我们可就挑了!」 正说着,银楼的伙计早迎了上来,见一家十几口的人,知是生意上门,笑殷殷地将大家迎了进来,极力夸耀道:「老爷老太太好眼光,我们银楼里首饰的新鲜样子在吴江县城里要称第二便没有人敢称第一的,价格也最公道!」 说着请他们坐了,奉了茶,又捧上一盒盒的首饰让大家看。 金灿灿银闪闪的东西就没有人不爱的,且吴江县里的首饰果真比盛泽镇上常见的样式要好,云娘正在犹豫,杜老娘便拿起一只牡丹金钗,「这个好看,寓意也好。」 这只钗头上的牡丹花,花瓣是用打得极薄的金箔制的,中间又用一簇金丝做花蕊,富贵中又带着活泼。云娘也喜欢,只是她本想只买银的,便笑道:「固然是好,只是可有同样式的银钗?」 第十七章 那伙伴便笑道:「这个样式却没有银的,并不是难做,而是银的做这牡丹却不好看,不若做些梅花、荷花的方合适。」 云娘也知他说得有理,可是金的多贵啊,是银的十倍呢。 杜老娘哪里不知道女儿的心思,便笑道:「云娘,你听我的,这对金钗虽然不很重,但看起来特别俏丽,一揭下盖头定然令人眼前一亮,正是成亲时应该戴的呢。」 大家也一同叫好,「云娘,你只管听娘的,娘的眼光好得很!」 一支钗虽不是很重,但掂着总要七八钱,再加上如此的巧工,恐怕要几两银子呢,一对钗就要十几两,云娘想到这里就肉痛。 女人们都看着首饰,杜老爹却看着她们,斩钉截铁地道:「就要这一对!」 杜老娘便笑道:「怎么样?你爹也觉得这对好。」 云娘想想成亲时的情景,汤巡检看到这对牡丹花时应该也觉得好看吧,心就动了,便也就笑着应了,接着便又挑一对极精巧的兰花金耳环,到了选手镯时,她却一定只要了一对细细的绞花银镯,又拦住爹娘道:「并不只为便宜,我原不喜欢那样厚重的大金镯,瞧着便俗气,这样的戴着又轻便又俏皮。」最后又选一对流云百福镂空银球,「这个里面加了香料,挂在衣襟下摆,我看过别人戴,一直喜欢得很。」 几样东西,虽然不是十分贵重,却样样抢眼,杜老爹和杜老娘便也就由着她了。且以杜家的情况,也从没想过要买那些镶珠嵌宝之类的昂贵之物。 接着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帮杜老娘选了一对楼阁人物的金耳环,三妯娌选了一样的福字纹平安银手镯,薇儿和茵儿每人一只荷花银钗,就连小小的萝儿也得了一对小银丁香耳坠。 杜老爹让伙计抹了个零,便从袖子里拿出大锭的银子交给伙计,等称了铰开找钱。 一家人都得了心爱之物,个个笑逐颜开。 大嫂捧着那对银镯子爱不释手,又舍不得立即戴上,便拿出帕子,将那对厚重的镯子放在里,又叫薇儿和茵儿,「我一总替你们收好,免得丢了。」 薇儿和茵儿哪里肯,「我们就要戴上呢。」 大嫂见状只将自己的镯子包了起来藏到怀中,又不放心,重新拿出来交给大哥帮她袖着,又再三叮嘱,「可别丢了。」抬眼见大家都笑她,便道:「先前哪里敢想我们一家子能出来逛吴江县城,又买这许多的东西和首饰,敢情不是做梦吧!」 银子还没算好,二嫂已经将镯子套在两只腕上,加上原来的便是左手三只,右手两只,又帮萝儿将那银丁香戴好,行动间一片叮当响声,口中却向大嫂道:「你可不是做梦呢!我们家可不比先前了,可是就要有两台织机了,小姑子也要嫁人做官太太了,等三郎再考上秀才,杜家可就改换门庭了!」 又向公婆笑道:「爹娘说明年还带我们来买呢,到时候我可要金的了!三弟妹,你说可对不对?」 三弟妇正帮着薇儿和茵儿插戴新钗,闻言只一笑,「我都听公婆的。」 大嫂便摆手道:「你们若要便买,我一个村妇可不配戴金的。」 杜老娘便笑道:「你亦不比别人差什么,为什么不配?今年给云娘买了金饰做嫁妆,明年便给你们三妯娌每人都买一样金的,以后每年都买!」 云娘听了也笑,「若家里有了两台织机,织上一年的锦,买金的也不算什么。」 冷不防从店里走过来一个人,挤到了杜家人中间,满脸地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对着云娘直通通地问:「云娘,你果真要再嫁了?」 杜家人进了银楼,便专心看首饰,并没有注意一旁的人,且他们亦没有想到会在吴江县里遇到熟人。 眼下被人一惊,都转过头来,原来却是。 二哥一向最讨厌,见他挤到云娘面前,又伸出手去拉云娘的袖子,立即过去将他推搡着向外赶,一直推到离大家几尺之外,又喝道:「离我们家女眷们都远一点,小心我揍你!」 被推着向后退,却一直看着云娘,依旧问道:「你果真要再嫁了吗?」神情十分焦急。 云娘本来正与大家说笑,刚被冲过来惊了一下,接着见二哥把人推走,刚要答言,二嫂却已经将她向杜老娘和大嫂身边一推,挺身而出指着道:「怎地!你还想云娘一辈子不嫁守着你不成?我告诉你!别在做什么千秋大梦了!我们家云娘不但要再嫁,而且还要嫁当官的!比你好上一百倍还多!」 手腕上的镯子响成一片,更助她的声威。 突然见采玉站在后面,便又赶过去几步指着她的鼻子道:「我若刚才看到你就早过来骂人了。不对,不对!我应该来谢你,亏了你唆使郑家那没良心的离了我们家的云娘,才能再嫁更好的人,真真是多谢你了!」说着果真笑嘻嘻地向她福上了一福。 那采玉本是二嫂的手下败将,又见杜家人多,且是突然跑过来的,她一时也没有拉住,现在被二嫂逼到眼前,便也耐不住了,立起眼睛骂道:「吹牛是不要钱的!被休了回家还想嫁得好,你才是做千秋大梦呢!」 这时大嫂早上前拉住二嫂道:「别理她,与这样的人吵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者你现在有了身孕,总要小心些。」 毕竟是在银楼里,伙计们赶紧上前拦在二嫂和采玉之间,又作揖打躬一味地劝道:「几位娘子,有事好好说,好好说。」 二嫂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第一次听了大嫂的劝,退了一步,却又正好对上了,见他一双眼睛一直没离了云娘,便挡在云娘前面不让他看,又向他撇嘴讽道:「现在后悔了?我告诉你,什么都晚了!赶紧带着你那不知从哪里领来的下贱女人离了我的眼!」这样的话于她已经是非常克制,并不算骂人。 今日却不比平常,被骂了也没有还嘴,只转头再去看云娘,却被采玉拉住,「你答应给我买的首饰还没挑好呢,哪里有空听这些村话!」 杜老爹算清了银钱便唤,「二郎、二郎媳妇,我们该回去了。」 杜老娘便也拉着云娘向外走,「我们走吧。」又向二媳妇道:「理他做甚,与他吵架,没的丢了身份!」 杜家人便走了出来,却不死心,跟出来向杜老爹道:「岳父,云娘果真要再嫁当官的了?」 杜老爹停下脚步,推开他攀过来的手,沉下脸道:「郑大郎,我已经不是你的岳父,你也不必问我的家事。」说着一甩手走了。 站在原处,又叫了一声「云娘……」却又自己停住了,其实他果真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倒是二哥依旧十分气愤,「郑家最不愿意看到云娘好了,先前云娘买了妆花织机,他们便来捣乱,现在听了云娘要再嫁,说不定还会来闹呢。」 杜老爹听了赶紧问:「你说郑家曾到云娘那里捣乱?」 这事早说好不告诉爹娘,可二哥却说漏了,云娘便陪着笑道:「其实没什么,先是吴屠户帮忙将他们赶走了,后来二哥和二嫂又到郑家门前吵了一回,他们便再不敢了。」 第十八章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杜老爹不由得也冷笑几声,「你们放心,郑家不敢到杜家村来闹的,等云娘成了亲,他们家更不敢惹巡检司。」 杜家村里除了几户外来的人家,便都是一族人,对待外面的人一向齐心,就算有人对云娘再嫁不以为然,却不会让外姓人到村子里闹事,若是真敢来定然不会有好结果的。 三弟却道:「我瞧着他也不只是想闹事,好像也有些悔了似的。」说着又赶紧看向云娘道:「姐姐,我并不是说要你重新回郑家。」 云娘自然看出果真有些失落和后悔,自己眼下可不是和离时那样落魄而憔悴的杜云娘了,这大半年的时间她走已经走出和离时的伤痛,帮着娘家买了织机,也有了自己小小的家业,觉得日子过得很好,就连消磨掉的美貌也完全恢复,甚至比先前夜夜织锦时还要年轻秀丽了呢! 看向自己的目光更让她肯定了这一点。当初和离时看自己时完全是不屑的,就是来求自己留下,也明显是口不对心。但上一次他在盛泽镇上想拉自己回郑家时便有所不同了,而现在更是十分上心。 可是自己当初嫁入郑家时,就是这般美貌,又拿出全部的真心与他过日子,他也并没有爱惜多久。现在见自己好了,生了几分悔意,难道自己就会同情吗? 至于他对自己再嫁的关切,其实就是不想看到现在的结果吧。在他的心中,自己最好再不嫁人,一辈子忘记不掉他,就是再嫁也要嫁得不如郑家才好呢。 其实云娘从离了郑家时就彻底将从心里剜了出来,并不是她心狠,而做得太绝情了。只是云娘也从没想到自己会再嫁,而且是在和离不到一年就要再嫁。 可是自己就是要再嫁了。 云娘从不是张狂的人,但是于此时也难免不生出些得意之心,却不肯表现出来,只淡淡地向三弟道:「悔了又有什么用,万事若是都可以悔改,那么岂不是人人都可以随意做错事了?」 二嫂赶紧道:「云娘说得对,先前他把云娘往脚下踩,现在悔了我们便要再把云娘送回去让他再踩?所以说,他悔了又与我们何干?更何况他悔的恐怕还是云娘不给郑家织锦了呢。」 杜老爹便拦住家里人的议论,「我们杜家既然与郑家断了姻亲,便再不来往,也不必说他们的是非。」又向云娘道:「今后你也要十分注意,与他们避开。」 云娘点头,「爹,我懂,才不会理他们,先前也都是郑家来找我的麻烦,可他们也没占过上锋。」 今后嫁到汤巡检家里,就更不会吃亏了。 杜老爹便一笑而过,向大家道:「我们出来一次不容易,索性在县城里各处再逛逛才回去。」 大家便都愿意,平日就是到盛泽镇上看看都是喜欢的,更何况到了吴江县呢?一面走着一面说笑,便将刚刚的不快忘记了,却又买了不少的东西,看着日头西斜,知道县城到了晚上是关城门的,只恐被关在城内,赶紧出去寻来时的船回去了。 这一次出门后,云娘便在家里等着出嫁了。日子定在九月二十,算起来也没有多少时间,关在家里给自己和汤巡检里里外外都做了好几身,又做了不少鞋袜荷包等物。特别是汤巡检的,又加厚了一倍,虽然他是个巡检,可是身上穿的就那么几件,除了官服便没有一件好的,一看就是成衣铺子里最寻常的东西。 当然,既使那样,他穿着也好看。 不过从今以后,云娘可舍不得要他再穿外买来的衣裳鞋袜了,而是都要自己用心为他做,又合身又妥帖,人也能显得更英俊。 可是太俊了也不好呢,本来就总有人赶着要往上贴。 不过,他那性子也不是容易贴上来的,倒也不必担心。 云娘想到这里便悄悄笑了,在里衣的边上绣上了一圈云纹,与自己新做的里衣是一个样子的。 就在她埋头做衣服的时候,苏娘子风风火火地找到了杜家,见了云娘便急道:「你回家怎地就住了这么久不回?于老板来催了几次,我也一次次地去你家看,只是铁将军看着门,最后只好找到这里来!」 云娘当初回杜家村时,原打算住上十天半月就回的,现在也不过刚到半个月,没想到便被人找上门来,便笑让道:「你大老远地赶过来,先坐下吃杯茶。」 苏娘子接了茶一气饮了,便拉云娘的手道:「你可知上次织那几个花样,在京城里十分火热,其中有一个最受追捧,猜猜是哪个?」 上次的几个花样都是云娘用尽心思想出来的,只觉得个个都漂亮,却说不出哪一个更好。便又想京城女子会喜欢什么样的,更是毫无头绪。 正在迟疑间,苏娘子却急了,又赶紧告诉她,「我也没想到,竟然不是双蝶戏花,而是翠叶!真是万万没料到!」 又道:「现在一块翠叶于老板肯出三两八钱银子收。我倒说你这不是织锦,倒是织银子呢,赶紧收拾东西随我回去!」 不论云娘织哪一种花样的妆纱花帕子,苏娘子都是赚同样的绣资,最大的利都是自己的,现在她将绣庄的生意都放下了,急忙到杜家村告诉自己这个好消息,完全是为自己帮忙。 先前与苏娘子不熟,两人间还似有似无地互相瞧不上,可是真正结识了,却又惺惺相惜,彼此挂记。 云娘十分领情,便低声说出实情,「我订亲了,还要在家里住上大半月才能成亲回去呢。」 「什么?订亲了?要成亲?」苏娘子瞪圆了眼睛,「你不是说不嫁了吗?」 「嗯,那时不想嫁了,可是后来还是决定嫁了。」 「你还这样年少,嫁了也好,」苏娘子想想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却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云娘半晌,毫无顾及地张开嘴大笑道:「也难怪,我今天来看到你就是觉得与先前不一样了,比原先漂亮多了!」 笑够了才问:「是谁?我认得吗?」 「认得,是汤巡检。」 苏娘子张开的嘴就再没有合上,「你是说——汤巡检!」 盛泽镇上的人现在还不知道汤巡检和自己的亲事,先前,现在苏娘子都不知道。 很显然,是汤巡检让朱嫂子那个大嘴巴没有到处宣扬这门亲事的,包括先他想纳自己为妾的事,统统没有传出去。否则自己眼下不能这样清静。 云娘也情愿这样。 苏娘子吃惊过后,又笑又叹地道:「镇上的人若知道了,想把你撕了的人不在少数!」 云娘抿着嘴笑了笑,「你未免太夸张了。」 「我实在好奇,你怎么与汤巡检好上的?」苏娘子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意味深长地捂着嘴笑道:「也难怪,毕竟你们邻居住啊!」 云娘气得去撕她的嘴,「叫你胡说!」但其实心里却也有几分认同,如果没有邻居住着几个月,他们也不能走到今天。 苏娘子看云娘恼了,才收了笑意,却道:「把你的嫁衣拿来给我看看。」 云娘知她其实是想看自己绣的花,便将挂在一旁的衣裳递给她,「只是红绸衣,什么也没绣。」 第十九章 苏娘子接过云娘递来的红衣和盖头,果然一点绣纹也没有,特别是那盖头,就是一块红绸布,上面只用红色的线细细地滚了边,「为什么?」说过自己却悟了,「不绣也好,最重要的是日子过得好。」 家里的人一直劝自己重新绣一幅鸳鸯盖头,可没想到未成过亲的苏娘子倒明白自己,云娘便也点头道:「这一次我一定与先前不一样了。」 「我相信你一定能过得好。」苏娘子正色道:「毕竟是那么多人想嫁的男子,一定还是有过人之处的。」 云娘又恨不得去撕她的嘴,「你就会这样说话吗?」 「毕竟你都嫁两回了,我还一次没嫁呢,话不好听一点又算什么?你也要担待我。」 虽然是笑谈,但云娘分明感觉出苏娘子见自己要再嫁果真是伤情的,挖苦她的话一时便说不出了,只道:「也许你的情郎很快就回来了。」 「算了,不说那些卿卿我我的事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离过年没几个月了,正是赚钱的好时候,于老板拿着现银到的盛泽镇,除了买锦,就是想要你的妆花纱帕子,你正可以狠狠向他要高价。」又撇了撇嘴道:「当然,这银子赚不赚都由你了。」 云娘一听心里就活了,几乎是白来的银子,她当然想赚的。可是现在若回盛泽镇里,总是不好。 比起银子,汤巡检和自己的名声肯定最重要,而织机又搬不回来,妆花纱也就没法子织。 想了又想,倒有了一个新主意,「我现在还是不能回去,不过我想先前的样子,其实都是从那百蝶穿花里面出来的,总有别人会织,京城里的翠叶卖得火,仿着织的人也就多了。不如我趁着这些天在家里住着,想出一个新样子,每块要于老板五两银子!」 苏娘子听了不信,「五两银子?你拿把刀打劫去好了!。」 云娘却十分地笃定,「上次我们不是一起听于老板说过,京城那地方的人最重颜面,凭你多贵的东西,只要稀奇,就能卖得上价。我弄出新样子,又要好看,又要寓意好,更关键的是从来没有见过,怎么不值五两银子?」 苏娘子看她如此肯定,倒又信了三分,「那你就试试吧,如果不成就赶紧织先前的翠叶,那银子也算是极好赚的了。」 云娘却道:「你就等着吧,等我回去一定织出新样子!」 因绣庄的事情也多,苏娘子便也不肯久留,又转告云娘道:「我来的时候,丁寡妇还让我给你捎句话,那批锦的银子结了,她还欠你些,是给你送到家里来还是等你回盛泽镇?」 云娘早将这事忘记了,现在听了便笑道:「我先前说不要的,没想到她倒一定给。」 「那老太太一向是吐口唾沫就是一根钉的,说了话哪里会反悔?而且这批新锦她是大赚了的,销得特别好,现在有好几家牙行都缠着向她订货呢,你也只管安心收下。」 云娘现在手头还真有些紧,带回家的银子大半都去订新织机,留下的并不多,且她又要备嫁,便笑道:「那你帮我给她老人家捎句话,如果方便就托人给我带来,我倒等银子用呢。」 过了两日,果然丁寡妇派了人给云娘送了二十几两银子的利钱,同时还有她送的八匹新样式锦缎做添妆,显然苏娘子将自己要成亲的消息告诉了她,而苏娘子自己也送了一对绣得十分精巧的并蒂花枕套为云娘添妆。 就这样,九月二十日就在云娘的几重盼望下到了。迎娶的时辰定在黄昏,杜老娘头一天就告诉女儿晚些起来养足精神,可是她还是一早便起来了。 衣服早已经准备好,要用的首饰也摆在妆台上,嫁妆也早收拾完毕,四对箱笼漆了大红的漆,上面的铜饰件擦得亮闪闪的,静静放地床边,云娘又都看了一回,再无可添改整理之处,只得重新坐回床边,又是憧憬又是忐忑,心里说不出的慌乱。 及吃了早饭,听娘和两个嫂子不知多少次地告诉她要好好与汤巡检度日,心里便更不安宁了,可又不敢露出来,只得强撑。 突然听到门响,云娘不欲见外人,便赶紧起身,「我先回自己屋里了。」 一出正屋门,就见玉珍穿着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花裙袄,怀里抱着额上点了一点红的小女儿,身边领着两个穿着一新的儿子走了进来,笑着招呼道:「我一早便跟着我当家的船出来了,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杜老娘走了出来,笑道:「哪里早,正要你们来陪陪云娘呢。」又抱过玉珍的小女儿,哄着两个小子,拿糖果给他们吃。 玉珍便陪着云娘回了屋子,笑着拿出一对大红双鱼络子道:「我的针线是拿不出手的,便给你打了这两根系在帐钩上用。」 云娘笑着接了,十分喜爱,便赞道:「这是最费功夫的,亏你带着孩子还有时间帮我做。」 「可不是,总要他们睡了才能编一会儿,昨天见来不及了,一直编到半夜才成。」玉珍见她喜欢才松了一口气道:「只要你能看上就好。」 云娘见状也笑了,她能干手巧,年青时未免就有些眼光高,村里的女孩们做的手工总不大敢拿到她的眼前,只怕她瞧不上。 「编得真很好,」云娘此时心事正重,却不由得从玉珍的心思想到了另一件事,便低声道:「我性子恐怕太强了,寻常人家的日子都没过好,真怕将来……」 若是平时,云娘决不会在别人面前如此软弱,可眼下却正是患得患失的时候,又是关系最好的玉珍,不由自主地便说了出来。 玉珍听了,却打断了她的话道:「云娘,你不要这样想,你是要强,但人却好,先前我们杜家村的女孩,哪一个没求你帮忙描过花样子,做过什么东针线呢?当年我的绣衣绣不完了,还不是你熬夜帮我绣的?大家羡慕你是真,但喜欢你也是真,背地里说起你,都说你嫁了一定能旺夫家。」 「郑家不就是你嫁过去旺了起来的?你们和离也是因为他家人不识好歹,再没有人说你不好的。我虽然不知道汤巡检是什么样的人,可是我们当家的说他是条好汉。且他不顾一切地要娶你进门,想来一定能对你好,你再不必空担心的。」 玉珍不是会说话的人,可她的话竟然十分地听进云娘的心中,莫名地就松了一口气,「只愿如此呢。」 两人正说着悄悄话,又有人过来添妆。原来这门亲事盛泽镇上虽然几乎没有人知道,但是杜家村这边的亲眷们都清楚。有与杜家真心好的,有云娘的小时的玩伴,也有想学织锦的,还有看在汤巡检的面子上来巴结的,来的人竟然十分地多,很快就把屋子里坐得满满的。 人一多,便热闹了起来,从云娘的亲事又慢慢说到了天南海北的各种事情,云娘原来还剩下的一点愁思也被冲得没了。 接亲的时刻到了,就听门外鞭炮齐鸣,锣鼓宣天,云娘原先也想过,毕竟是二嫁,迎亲时未必有多热闹,多少再嫁的女人连身红衣也穿不上,手里挽个包袱就跟着人走了的。现在听了外面的声音,便觉得似乎比自己初嫁时还要喜庆,心里倒说不出的动情。 第二十章 这时自然早已经换好了红嫁衣,杜老娘便帮女儿蒙了盖头,再由大哥背着,娘和朱嫂子一人一边扶着她的手上了红轿,方才坐定,就听轿外杜老娘哭道:「云娘呀!娘只盼着你下半辈子都顺顺遂遂的啊!」 大嫂也哭道:「云娘,嫁了就是汤家的人了,要好好地与妹夫过日子啊!」 江南这边一向是讲究哭嫁的,只有哭得越伤心,才能显得娘家越心疼女儿,而女儿也只有哭得伤心,才显得越留恋娘家。 云娘第一次嫁时,听着家里人的哭声,也勉强哭了,但其实那时候她并没有多伤感,十八岁的她对娘家虽然留恋,但总还不能真正认识到娘家的好。 只有经历了与郑家的和离,她方真正知道娘家人对她的关切。现在再次离家,而且将来还可能随着汤巡检离了盛泽镇,再见爹娘就不容易了,不由得也抽噎地哭个不停,眼泪便像珠子一般不住地落了下来。 转眼又听到二嫂扯着嗓子哭喊,「云娘,你嫁出去了可别忘记了娘家,也别忘记了二嫂对你的好啊!」 又听她似唱歌般地诉说着,「我们家的云娘,生得又好,又能干,又懂事,二嫂我最舍不得云娘出嫁了!可是二嫂是最明理的人,没有看着好姻缘不成的,只能含着眼泪将云娘送出家门……」 偏她嗓门又高又脆,将别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再配上她一共五只银镯子撞来撞去的声音,十分地悦耳。 只是怎么听都觉得她在笑而不是在哭。 云娘满腔的伤心就都被二嫂这样哭没了。 突然,轿旁又传来轻轻的一句,「总算将人娶回来了!」却是那人说的。 她便忍不住又笑了。 云娘在轿子里又是哭又是笑,自己也不好意思,亏得轿子里没有别人,便拿出帕子轻轻拭了拭眼泪,免得将妆容弄乱了。 出了杜家村,轿子便上了船,再下船时就到巡检司门前,只是新嫁娘的脚是不能沾地的,于是又换了轿子,却是那人抱她上去的。 于是,云娘的心一直到进了洞房还在扑通扑通地跳。 一时间揭了盖头,云娘抬眼一看,便见那人正向自己笑着,心便定了下来,自己和他真的成亲了呢。 就听汤巡检向朱嫂子和荼蘼道:「出去招呼客人,这里不用你们了。」 荼蘼立即乖巧地点头向后退去,朱嫂子退了几步却忍不住道:「巡检大人,你总也应该到外面应酬一下才好吧?」说着又向云娘使个眼色。 云娘这时方见洞房内只有朱嫂子与荼蘼两人张罗,便明白汤家并不在盛泽镇,汤巡检又一向不与盛泽镇上的人往来,所以没有请别人。洞房如此,喜宴上恐怕也如此,确实与寻常不同,朱嫂子便想让自己劝说汤巡检到喜宴上应酬一番。 寻常礼节正是如此,朱嫂子应该也是好意,可是云娘转念又一想,这正是汤巡检平日为人的特别之处,从不与那些牙行的老板们往来,现在如果出去应酬,免不了以后容易扯不清,不出去应酬倒也清静,遂只做没看到,并不吭声。 汤巡检正与云娘一同坐在床上,并不起来,只挥手道:「不须应酬,你们都走吧。」 洞房内便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自荼蘼走到门外回身轻轻地关好,云娘便觉得屋子里似乎加了个火炉,浑身燥热起来,又觉得身上到处是刺,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好了。 一转头,见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赶紧想说句话将这尴尬的气氛混过去,抬眼看到桌上摆着几样菜肴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又想到荼蘼走时轻手轻脚的样子,就笑道:「荼蘼现在做事竟然这般细心了。」 汤巡检不以为然地一笑,「先前跟了你那久也不成,我只教了两回就好了。」 云娘突然想起他打阿虎时的情景,马上担心地起来,「你该不是打了荼蘼吧?」 「我哪里会打女人?」 就在云娘将刚心放下的时候,就听汤巡检又道:「我只打阿虎。」 荼蘼那样心疼阿虎,在她看来,一定觉得打阿虎还不如打她呢。云娘便轻声劝道:「以后不要打人了,被打了是很疼的。」 「可是打一下要比说一百次有用,不信你试试?」 「我可不试,」云娘劝道:「我瞧着阿虎被你打得很可怜。」 「其实他跟我从京城出来时又胖又懒,正是我天天打他,才把他打成现在的样子。」 「噢!」云娘不禁惊叹了一声,阿虎虽然呆了些,但看起来却很勤快能干,又彪悍威武,荼蘼也一定是因为如此才喜欢他的,难道这些都是打出来的?可是,「你好好与他说也一样能行的。」 「懒得与他们说。」 又是这样的论调。 可是他又与自己说了这半天,云娘便笑了起来,「哪天你会不会也懒得与我说话呢?」 「当然不会,我就是爱听你说话,看你做事。」 云娘突然想了起来,「那一次我喝多了,你是不是特别去看我的?」 「对,而且从你搬来我就时常看你了,你果然很有趣。」 云娘便不依了,「我哪里有趣呢?」 「想到赚钱眼睛就亮了;平时那样温和,与人吵架时又一点也不肯让;本来躲着我呢,却一下子撞了上来,然后差一点连路都不会走了;最可恨的是,说不理我便真不理了,还会送一包银子来……」 云娘赶紧伸手去捂他的嘴,「偏你都看到了!」 汤巡检便就势将云娘抱在怀里,将她禁锢住,眼睛盯住她笑问:「可是饿了?」 饿到不饿,上轿前娘硬上让她吃了两个白煮蛋,可是如果说不饿,那他一定就要那样了,时间还太早呢。但是如果说饿,又舍不得他忍着。 还没等云娘想好呢,汤巡检已经将她抱到了桌前,「我们还是吃一点吧,再喝点酒。」虽然这样说,却不肯放手,只揽着她的腰,夹了菜喂她,又倒了酒送到唇边。 云娘从没经过这个,便赶紧挣着要起来,「汤巡检……」 「上次不是叫我玉瀚吗?」 「嗯,玉瀚,你放开我自己吃。」 「我们先前可是这样坐在一起的。」 云娘羞道:「但那时没有这许多灯烛。」 「今天的灯烛是不能熄的,」汤玉瀚却又笑了起来,「不过你放心,你今天要比那天夜里好看多了,脸上连一点的泥水都没有。」 「可那天你又看不到。」 「说得也对,」汤玉瀚便用手按在她的眼睛上面,「现在你闭上眼睛,只当什么也看不到就好了。」 云娘果然闭了眼睛,感觉到他的唇凑了过来,一点点地在她的脸上慢慢移动着,然后又覆在她的唇上,她便忍不住咬了一下,就像那天一般。 然后她便尝到了甜丝丝的酒,在两个人的唇舌间滋润着,又想起了那一夜两人喝的交杯酒,身子便完全软在他的怀里了。 不知多久,就听那人在耳边说:「我不只喜欢与你说话,还喜欢与你一起做那件事。」 第二十一章 两人其实已经偷吃过了,虽说他们也曾拜过天地,只是现在又不一样,毕竟明媒正娶接进了家门,再怎么肆意也都不怕。 芬芳的花朵还没完全展开娇嫩的花瓣,蜜蜂便忙着钻进去采蜜;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幻化入梦…… 「你知道吗?之前有几次我差一点熬不下去了。」 「于是便去园子里采了花送过去?」 「你都猜到了?」 「嗯,为什么没去看我?」云娘后来每日晚上拿一根蚕丝挂在门上,如果他曾进来她便会知道,但是花送来的时候,那根蚕丝也是完好的。 「只怕看了就更忍不住了。」 「你真傻。」 「你明明看起来很胆小,可怎么有时又这样大胆!」汤玉瀚半晌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我都快想得疯了,可是那一次是迫不得已,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总该守礼的。而且我怕一旦忍不住,日日都要过去,总会被人看出端倪,于你的名声不好。」 「你就是傻!」他对自己好,自己喜欢;他向自己提亲,自己喜欢;可是他为了自己的名声,忍着不来看自己,自己更喜欢,于是她便道:「我好喜欢你放在窗前的花。」云娘顿了一下,终于又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玉瀚,其实我更喜欢你。」 而男人的喜欢应该是更习惯用动作来表达吧,只是到了最高峰的时候,便听他如痴如醉地道:「云娘,我最喜欢你!」 云娘心中亦做如是之想。 今昔何昔,鸳鸯帐内风月无边。 宁静的秋夜里,突然传来阵阵喧闹,云娘向来眠浅,睁开眼惊问:「外面怎么了?」却见玉瀚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穿好了官服,此时俯身向她道:「河上出事了,我去看看。」 可是,天下太平已久,河上也久不闻盗贼水匪,就连那些逃税的也都在玉瀚的严峻手腕下很少见了。云娘不禁忧心起来,「你要小心。」说着起身要送他出门,无奈起得猛了,身子却一软,「哎呦!」又躺了回去。 汤玉瀚便「哈哈」一笑,人也扑了过来,「你又没有公事,起来做甚?」替她压住被角,又用力香了下,「今天本来应该陪你的,只是总有那一起子无耻小人不肯让我们清静,不必担心,我过去瞧瞧,总要用些手段将他们收拾了。」 红烛高照,红纱帐内软玉温香,这时,叩门声响了起来,「巡检大人,截了一只大船,载了几十万匹绸想悄悄过去。」 原来果然是逃税的,云娘就听玉瀚道:「我知道了,扣到巡检司里。」又向她轻声说:「你只管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等我回来。」 玉瀚走了,云娘不由得又迷一觉,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便觉得十分郝然,幸亏巡检司内只有他们两,否则还不被人笑话! 虽然没有人约束,可是云娘却是个勤快的,又是嫁过来第二天,哪里肯懒床,赶紧起来收拾一番,将床帐被褥都理好,又换了鲜亮的新衣服,抿了桂花油把头发盘了个随云髻,插了金簪,又将一朵红绒花捌在鬓边。 刚刚成亲,她自然希望玉瀚能陪在身边,可是他本就是官身,有公事也是平常,自己应该体贴才是。再一打听,玉瀚正在巡检司前院办公事,倒也将担忧的心放下了。 她既然嫁了人,自然就要把夫家的事担起来,玉瀚这里先前也没个女人,日子就是混着过的,自己总要认真料理一番;另外她还答应苏娘子,回盛泽镇上就要织新样式的帕子。 正盘算着,荼蘼便从伸头进来,给云娘端了饭,却又站在一旁看着她吃。云娘便笑道:「你不要这样,只管与先前一样就可以了。」 「嗯,我是有事情要问娘子。」 「什么事?」 「巡检让阿虎把帐结了,可是我们不知道应该怎么称银子剪银子?」 云娘便奇怪了,「用戥子称再拿剪子剪了呗,若是没有戥子剪子,只管到外面的铺子里借着用一下。」 「可是巡检说这张纸是一千两,我们俩都觉得没有那样重,特别借了戥子称了几回,也都没有一千两,可怎么办?何况这纸怎么剪?横着还是竖着?还是将这个红印章分成几块?」荼蘼为难地拿出一张银票给云娘看。 云娘看了银票,唬了一跳,原来又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再一细想,便知玉瀚恐怕不晓得盛泽镇里是兑不了银票的,甚至他亦不知杜家、阿虎和荼蘼都是不认识银票的。 虽知不怪阿虎和荼蘼,只是听了荼蘼的话难免还是又好笑又后怕,半晌方说汤巡检,「怎么就不肯把话说明白?」又问荼蘼,「阿虎是汤家的人,竟也不认得银票?」 「他原先是在汤家的庄子上种菜的,六爷要带一个人上任,因他爹天天给管事的家里送菜,便将他挑了来。」荼蘼倒是都知道,也不瞒着云娘,「除了种菜,别的事都是到了盛泽镇里一点点学起来的。」 原来是这样! 一时理解玉瀚几分,又觉得男人和女人果真是不同的,如果是自己,肯定不会事事交给什么也不懂的阿虎去做。 好在自己嫁给他,就可以帮他打理这些小事了,云娘想到这里便觉得十分开心,嘴角不由得露出笑容,能亲自帮他打理事情,真好! 云娘如此一想,索性便要将家里的帐目都清一清,于是问:「平日可都是阿虎管着家里的钱?你可知道?」见荼蘼点头又问:「现在家里还有多少银子?要还的帐有多少?」 「俸禄银子都在阿虎手里,先前剩了一些,后来我们成亲用了大半,现在欠了盛水酒楼六十六两、朱媒婆三十两、绸缎铺子三十两、喜事铺子二十两、装裱铺子二十两、糕点铺子十两……一共二百四十五两。」 「还有,欠帐的事六爷还不知道呢,他本让我们直接给钱不许欠的,又说是这一千两,尽够用了。」荼蘼将那银票抖了一下,「我们拿着这张纸都愁死了,阿虎说六爷的话一定是对的,可又不敢去问。」 「后来,我就想盛泽镇上很多人家一年的帐都待到年底才还,便悄悄告诉阿虎,等娘子来问了再说,」荼蘼便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娘子,现在你说怎么办?」说着将那银票交给云娘,神情间十分地放松,如释重负。 云娘听着帐目便知道成亲一应的事物都包了出去,就连回门礼也订好了,东西虽然都对,可是这个帐里却不知有多少水,至少让人白赚了一多半。 这些事情玉瀚不屑管,阿虎和荼蘼不懂,只听人报了价便应了。若是自己去订的,自然不会让人这样骗,只是哪里有自己去订这些东西的道理?现在既然已经定好的价,却也不能反悔,但她一向是最会过日子的,不由自主地将眉蹙了起来问:「礼钱收了多少?」 「一文礼钱也没收。」 寻常办喜事,收回来的礼钱都是要比酒席用的银子多,可是在盛水楼花了六十多两银子,竟然一文礼钱也没有! 第二十二章 荼蘼又赶紧道:「六爷让盛水楼备了二十四桌酒菜,在巡检司前开的流水席,可是却一文钱也不收,有来客一定要送贺钱的,让阿虎立时都散给河边玩耍的孩子们。」 也是了,玉瀚并不是盛泽镇上的人,且他的行事风格也是不愿与盛泽镇上的人打交道,他又那样高傲,总不会欠下人情离开镇上。 那么以他的本心应该是不想办喜事的吧,可是他还是大张旗鼓地办了,云娘突然悟到,他办喜事应该是为了自己的吧,毕竟就算是二嫁,自己也不想悄无声息地被花轿接进门了事。 玉瀚一个单身男子,又不是细心的人,竟然能替自己想了这么,对自己果真是十分有情有意了。 云娘在心里想了一回,眉也不蹙了,反抿嘴笑了。 荼蘼便奇怪地问:「娘子,六爷一文礼钱都没收,你怎地不生气?」 「不收自然有不收的道理,以后我们只管听他的。」 「那这帐?」 「也要赶紧还了。」云娘说着突然想了起来,「先前我让阿虎送过来的分成银子在哪里?」 「是那个青缎包袱包的银子吗?」 「正是。」 荼蘼便指着西屋道:「那天我和阿虎送进去了。」 云娘去了西屋,见自己送来的包袱正在桌上,打开一看,一包银子原封未动,便问:「为什么不拿这个付帐?」 荼蘼只在门前不肯进来,却道:「六爷不让我们进屋子里,我们也不敢拿。」 难道这银子也要留着瞧吗?云娘又忍不住笑,从里面拿出几个银锭,其余的又收好,道:「这银票我收着了,你让阿虎拿了这包袱银子还帐,还能剩下几两,就算给你们俩的喜钱吧。」 荼蘼见了这白花花的银子着实开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还是娘子回来的好,我总疑心六爷是骗我们的,一张纸怎么能有一千两重?只是阿虎说六爷定然不能错的,不肯让我问,我也不敢,怕他再打阿虎。现在有了这许多银子,我便将帐还了,还能多攒些私房。」 又走进来提起那包袱道:「我能拿得动,不消等阿虎了。」 云娘进了这屋子,倒又想起了一件事,便想借机一探究竟,遂向荼蘼摆手道:「你去吧。」 荼蘼便退了下去,可是又从门外伸了头进来问:「娘子,包银子的包袱真好,也给了我,可好?」 「你倒识货!」只为了那银子是送给玉瀚的,云娘便用全新的青缎做面,白绫做里子缝的包袱,又耐用又好看,原本舍不给人的,只是看着荼蘼的笑脸,总不忍回绝,便点头应了,「你拿去吧,只是要爱惜地用。」 「我知道的,正要用它包我们的银子,看什么时候能攒到这样一大包。」荼蘼说着将银子背在身上走了。 云娘便走到了她第一次来时玉瀚坐的桌前,见上面依旧摆了许多的笔墨书纸,自己送的那两块墨正在最显眼的地方,下面却没有压着书信。然后就一样样看了过去,直到打开一本书时,里面突然掉出来三张银票,每一张都是一千两的,正与自己手中拿着这一张一模一样。 自己其实就是想看看他说过的信,并没有想查他有多少银子的,云娘便像做坏事被抓包了似的,赶紧将那银票都放回原处,书也摆好,从西屋里匆忙跑了出来。 半晌定下神来,将卧房收拾了一回,因房内床帐布幔等用品皆是崭新的,亦无太多可做之事,只将玉瀚的衣物整理一番,果真只有平日看到的几件,摆放得也整齐,便将自己为他做的几套也放了进去。 接着便又收拾到了西屋,这一次只是将东西擦抹干净,却什么也不去乱翻乱看了。见西屋又有一处次间,走进去就见那妆花织机竟然摆在窗前。 云娘这一喜可非同小可,她原就想着将家里的事情理好,就回织房织纱的,却没想织机却已经搬了过来,且正放在玉瀚的书房一旁,织纱十分地方便,且各色的丝线也都原封不动地挪了过来。 她赶紧洗了手便织了起来,一个月没摸织机,还真想呢。 透明的纱上一片碧绿的大荷叶,上面还滚着露珠,一朵淡粉色的荷花从叶子上面挺出盛放,上面还落着一只小小的蜻蜓,另一只含苞待放的花朵矗立在一旁,心中的样子一点点地在纱上出现,云娘越织越爱,脸上不禁浮起淡淡的笑意。 一只大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就这样喜欢织锦?一面织一面还在笑。」 「你回来了。」云娘抬眼便笑,「一直忙到现在,可有什么事吗?」 汤玉瀚不屑地哼了一声,「能有什么大事?」 云娘便笑道:「玉瀚,你瞧,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新花样,你觉得好看吗?」花样已经织好了一段,她又将下面的略一解说,便很能看上一看了。 「不错,你学过画?」汤玉瀚问过也笑了,云娘连字都不大识,怎么可能学过画,但是他还是叹道:「这个花样上荷叶、花和蜻蜓摆放得十分错落有致,仿佛画中老手精心布局的一般,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就是觉得这样的好看,又想着织了帕子卖到京城,一定能卖很多银子,你说这一块跟于老板要五两,除去了线钱、给苏娘子的绣工钱,利是不是很厚?」说着便满脸得意地仰头看他。 汤玉瀚便被她逗笑了,「你就这么爱银子?」说着携着她的手回了西屋,到桌前掣出一本书,拿出三张银票交给她,「这些都给你。」正是云娘先前看过的。 虽然云娘已经知道了这几张银票,但接到手里却又是一重欣喜,不只为了银子,也是为了他对自己并不瞒着。 云娘笑着接了,却将自己带来的两张和上午的那张一齐拿出,「哪里用得了这许多?」又将阿虎和荼蘼为难的事告诉了他,「若不是我来了,他们便将这银票剪了,一千两银子便丢到水里。」 不料汤玉瀚却不以为然地道:「剪了大不了就废了这一张,他下一次必然就不会乱剪了。」 难道一千两的银票就这样白扔掉? 云娘再看他毫不在意的神色,竟然也无可奈何,突然又明白,「只不过你还会打阿虎的,对不对?」便笑道:「帐我已经让他们拿那包银子还了,还剩这几个银锭我们过日子用,至于这许多银票,不如我们买些织机可好?」 对于买织机,云娘心里早有一篇帐,便笑道:「银子白放着并不生利,买了织机请人织锦,一年两年便翻了倍……」 汤玉瀚便笑着打断她,「我既然娶亲了,家里的事和钱自然都由你管,你想买织机便买,并不用问我的。」 云娘却也信心满满,「你做你的大事,家里我一定能管好的。」 成亲方才一天,云娘便将自己这里完全当成了她的家,慨然担起所有的家事,汤玉瀚心生欢喜,不由先赞了一声,「你真能干!」 其实不论她做什么怎么做,他都是极喜欢的。 第二十三章 因见她喜欢银子,便也不再觉得这东西俗不可奈了,又指着银票告诉她,「朝中的俸禄米并不多,只我和阿虎是够用了,可你嫁过来却不要如此俭省,我们汤家每月还给我二十两月银,年底又有分红,我出来后由大嫂帮我收着,另我自己也些产业,每年还有三千两银子的进项,你只管用。」 又有些遗憾,「先前我从没攒过银子,随手便用光了,所有的银子都在这里,不过,以后的也全给你。」 汤玉瀚一股脑儿将自己的事说了,甚至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从不愿意告诉别人的,可却不嫌麻烦地一一告诉她。 「什么?一年用三千两银子?」云娘无法想像,一时连买织机的事都顾不上想了,只好奇地问:「那要买什么东西才能用完呢?」 「其实三千两根本不够用,很容易就用光了,」汤玉瀚说着随手指着挂在墙上的那幅花鸟图道:「这张画是北宋崔白的真迹,要值一两千两银子,三千两银子也不过只能买两三幅。」 那画正是自己送来的,挂在玉瀚平日里坐的位子对面,云娘一早就看到了,心里也因此十分欢喜。 但是她绝对没有想到的是——这画竟然值一千两银子? 云娘又顾不得追问他先前怎么用钱的事了只是不信,「这样一幅画就能值一千两?」 「是的,这张真品不知怎么混到了赝品里,书店的老板只要十两,我见你不让我买便走了。」玉瀚便笑着看她,「没想到你竟买来送我。」 「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刚刚是荼蘼和阿虎差一点将一千两的银票剪坏了,现在又是一千两银子的画儿差一点丢了,这样大的数目云娘猛然间很难承受。 而且她想着,这两样事毕竟还是不一样的,银票剪坏了只要拼起来或许还能找钱庄商量商量要回来些银子,但是画若没有买回来就彻底没了。云娘觉得自己差一点站不住,扶住他才稳住身子,「若是我不送你,你岂不是失了一千两银子?」 「失就失了也无谓,我本也没想买画儿,只是走到街上看到你进了那家铺子,便过去瞧瞧的。」 「幸亏……」云娘扪胸又叹道:「不过,我只给卜老板一百个铜钱。」 这一次汤玉瀚也惊了,「一百个铜钱买了这幅画?」 「而且还有另外五幅画儿。」 汤玉瀚叹了半晌,又道:「那几张却都是赝品,不值钱的,但只装裱的本钱也不止。只是你怎么知道只这张是真的?」 「其实我不知道,我只是看你喜欢这张,在这张上面弹了一下灰……」 汤玉瀚叹了一声,「我不知道我还是有破绽,竟被你看了出来。」 「什么破绽?」 「就像面露喜色、弹灰之类的与平时不一样神情举动就是破绽。在京城里有个琉璃厂,那里的古玩字画鱼龙混杂,很多文人到那里去逛,为的就是挑些别人不认识的宝物。而挑东西,除了考人的眼力,更要有泰山崩于眼前而神色不变的功夫……」 「我明白了,」云娘叫道:「如果你看中了好东西,又表现出来特别喜欢,卖主就会加价的,对不对?」 汤玉瀚拿手在她的脸上捏了一下,「你倒是聪明!」 「那你说我有破绽吗?」云娘便将自己买墨和画的过程讲给玉瀚听,就连自己当时偷偷看他的事也没有瞒着,当时觉得再不能说的心思,现在觉得也没有什么,倒甜丝丝的。 「真没想到,我们家的云娘竟然这般了不起,这岂不是兵法上的‘欲擒故纵’、‘釜底抽薪’?用得如此纯熟,真是个中高手啊!」 云娘听他这样赞自己,虽然有几个词没听懂,可是却兴奋得脸都红了,想想又道:「不如我们去卜家的铺子再看看,是不是还有这样的画?」 玉瀚便哈哈笑了起来,「能得了这幅画已经是侥幸,哪里还能再有?不用说盛泽镇上,就是琉璃厂里能捡到这样的便宜也是万中无一的事。」 云娘也哑然失笑,「是了,我太贪心了,若是到处是这样的便宜,恐怕就是假的了。」 「你这话说的正对,」汤玉瀚笑道:「我年少时在琉璃厂混了几年,都没有像你这样用百十个铜钱买到一幅北宋名家真迹的事。」又许诺,「到回了京城,我一定带你去琉璃厂看看,若是选中了什么,只由你去谈价。」 两人一见面就说了这半天,云娘便道:「也到了晚饭的时候了,你换了衣服洗手罢。」 说着要去帮他将帽子摘下来,可汤玉瀚已经先一步拿在手中,只一扔,正好挂在屋角的一个架子最上面,接着又把身上的官袍脱了下来,也扬手丢了过去,也落在挂衣服处,刚要将两只靴子蹬掉,就见云娘已经笑得弯了腰,「你平日都是这般?」 汤玉瀚振了振眉毛,板了脸,可在云娘面前毕竟板不住,终于也笑了起来,「自已一个人就是这样混日子的,倒也习惯了。」 云娘便笑让他坐下,帮他将靴子拉了下来,又拿过自己做的便鞋穿上,起身道:「走几步看看,是不是合脚?」 很平常的事,云娘只顾着他的脚,却见他不动,抬眼就见他的眼睛发出黑黝黝的光,灼得她赶紧闪了开来,赶紧走到前面笑道:「晚饭已经好了,先洗手吃罢。」看他的神情,如果现在不吃一定吃不上了。 汤玉瀚终于一笑,「也好,先吃饭。」 洗了手又问:「中午荼蘼送饭是你的主意?」 「我想还是吃些家常的茶饭好,又听说你回了巡检司,便让茶蘼送了过去。」 「是好,以后每天都要给我送。」 「嗯,」云娘答应着,帮他夹了菜,「你尝尝这茭白,我特别让荼蘼烧得脆些。」又盛了一碗鱼汤,「炖了一下午的。」 「你一回来,荼蘼做的菜味都不一样了。」 云娘见他吃得开心,便也高兴。一时吃毕,又拉着他去看月季花,回来又坐下闲话,「你给我讲讲琉璃厂的事听。」 汤玉瀚由着她拉着转了一圈,回来却不肯说了,只看着她笑,「怎么,想拖过去?」说着一把抱起她送到床上,人也欺了上来,「拖是拖不过的。」 新婚燕尔,正是风光无限,两人本就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投缘,到了这房中之事,更是如鱼得水,俱欢畅无比。 汤玉瀚感觉到怀里的人十分情动,一直喃喃在耳边叫着「玉瀚」,便愈发不能自已,他先前又是没有多尝过这其间妙趣的,多年的冷情冷意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一声声地唤着「云娘」,比一团天火烧得还要猛。 总算志得意满,也不肯放人,揽在怀里悄声问:「刚刚为什么要躲?」 现在问还有什么用?云娘的青丝散在一旁,枕着男人的手臂,还在战栗的身子完全贴在他的身上,软语温言地道:「我原想你昨天就很累,今天又忙了一天,晚上就不要累了,免得伤了身子,谁知道你硬是……。」 第二十四章 汤玉瀚便笑了,餍足后的声音变得懒意洋洋,还带着一点特别的沙哑,「比如你快渴死饿死了,见好好吃好喝的是不是要多吃一点?」 云娘却轻声反驳道:「我听人说饿得狠了的人不能让他吃饱,要先喝些稀粥度日。」 「偏你什么都知道,」汤玉瀚低头香了一口,「那就换一个例子,如果你见了从难得的美味,是不是要多吃些?」 「养生的法子说每餐都七八分饱才好。」 再香一口,「那就比如得到了心爱之物,是不是要日日把玩?」 「反正已经是你的了,又急什么呢。」 「我们云娘的这一张嘴,我还真讲不过呢!」不过讲不过也有讲不过的办法,索性不讲理了,于是云娘的嘴便被堵住了。 其实自从搬到巡检司旁住着,云娘便发现玉瀚并不是外表看起来的冷峻模样,他其实也是喜欢笑的,特别是在竹屋相遇后,又觉得他其实也是喜欢说话的,现在,又知道他还会不讲理。 不过,他的笑、他多说的话,还有他的不讲理,都是对着自己的,因为他喜欢自己,才会这样对自己。当然,自己也越来越喜欢他。 云娘待他终于松开了自己,却不再讲道理,而是懒意洋洋地将手搭在他的腰间,「我困了,睡吧。」 「其实你不知道,白天我一点也不累,只是与那些小跳梁小丑们虚虚应个景儿,如果晚上再不勤勉些便更睡不着了。」 明明忙了一天的,却说不累,云娘便笑他,「你的歪理好多呀。」 「不是歪理,你想你不在我身边还罢了,若是守着你睡不着有多难,就像那天在竹屋里,那样才真伤身呢!」 黑暗的小屋,可怕的轰隆声,四处滴下的泥水,身边人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自己的悔意……那时候的一切都是永生不能忘记的,云娘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了,便紧紧地靠了过去轻轻地在他耳边道:「以后都听你的。」 「这就对了嘛。」汤玉瀚笑着哄她,怀里的女人迷迷糊糊地便被哄得心甘情愿,这便又与先前不同的,格外旖旎缠绵,最后两个人不知到了几更才睡了。 微寒的秋夜里,两人相拥而眠,正是一夜好梦。 成亲三日新婚夫妻要提着礼物去娘家,俗称「回门」,云娘先前从荼蘼报的帐里知道早已经订下礼品,昨日又见几个铺子送来的东西,都是上成的,又极丰厚。当然,想到付帐的数目,这完全都是应该的。 虽然还是肉疼平白多花用了许多银子,可是看过整齐的礼品,云娘心里还是高兴,又觉得有体面,哪似先前在郑家时每次回娘家前都要担忧礼品是不是拿得出手,爹娘心里能不能怪自己,别人看了会不会笑话? 玉瀚虽然不管这些小事的,但是却也能替自己将这些事都打点好。 于是云娘什么也不必操心,安睡一夜,一早起了床换上一身红衣,又对着镜子细细地擦了粉,抿了胭脂,正拿了眉石描一描,汤玉瀚从外面进来了。 原来他一早出门,说是要安顿巡检司的事情,现在见了便接过眉石替她细细地画了一道弯眉,随口呤道:「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云娘顶喜欢听他吟诗,虽不大懂,可也能略通其间之意,口中却嗔道:「有空儿说这些,还不如赶紧走,去得晚了,让人笑呢。」 汤玉瀚放下眉石,却又端详云娘,越看越是爱,「夫人打扮得这样美,哪里会让人笑?」想香一口面孔,却又怕弄掉了粉,于是在颈后吮了又吮,突然见云娘的耳朵竟然全红了,小小的耳廓十分精致,红了后竟似半透明的,与夜间大胆而火热的她又是不同,不觉动情,便又转过去含在口中,又含糊道:「若不是回门,眼下定然不许你出去。」 云娘亦觉得这时候竟较夜里还要心慌,便赶紧推他,「我帮你换衣服了。」 汤玉瀚便道:「你也香香我的耳朵,我才放人。」 云娘只得依言,却在上面咬了一口,「晚上回来再说。」 终是知道时辰不早了,汤玉瀚只得松了手,换了身云娘新做的青缎衣裳,让阿虎拿担子挑了东西跟在后面坐船去了杜家村。 杜老爹和杜老娘一早就翘首以待女儿女婿回来,及见了人,看云娘含羞带笑的样子,瞧着女婿体贴的举止,原来心中隐约的担心全都消了,满脸笑意地将人迎进了堂屋,一叠声地吩咐儿媳们倒茶,女儿出了门再回娘家就是娇客了。 说了一会儿话,村子里同宗的长辈五爷爷和四叔便过来了,杜家的女婿是官身,族里自然另眼相看。 杜老娘便摆了酒菜,将男人们安在堂屋里,又给阿虎在穿堂单摆了一个小桌,又让薇儿茵儿带着弟弟妹妹们在西厢房里吃饭,留了大媳妇三媳妇照料着席上,自己带了有身孕的二儿媳、两个女儿在东厢房开了一席,说起话来更是方便。 大家自然要问,尤其是二嫂,既有关切也有好奇,云娘便将嫁过去的几件琐事讲了,又说了几回「他待我真很好,你们都只管放心吧。」 雪娘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妹妹成亲时,家里农活正忙,我便没赶上送亲。今天总算看到了妹夫,妹妹果然是有福气的。」 云娘不意姐姐也能回娘家,也十分高兴,便笑道:「姐,家里忙不过来也使得,闲了便能见面了。」 二嫂便道:「什么忙?三日前忙,现在便不忙了?定是你婆婆不让你回来的。」 其实大家都猜到了,这时候农活是忙,但是成亲时不能来,回门也只与成亲只差三天,哪里就能不忙了,只能是那一日没来得成。 云娘便笑道:「这也没什么,那日见与今日见还不是一样的。」心里却也猜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和离再嫁,让姐姐在婆家受了气。毕竟她当初和离回来时,也是瞒着许家的。 没想到二嫂却越发口快,又直接道:「姐姐,你回家只管告诉你婆婆,别瞧不起云娘是再嫁的,她嫁的可是官,盛泽镇上的巡检!他爷爷原来是侯爷,他姑姑还是皇妃呢!下聘的时候也没张扬就送了两千两银子!」 雪娘见瞒不住,便只得道:「婆婆是长辈,她说听了来人传信后又忘记了,我能有什么办法?见能在回门时来便就来了。」 云娘便道:「原是我连累了姐姐,许家那边一定说了些难听的吧。」 「倒也没什么,」雪娘并不肯承认,只道:「我见妹妹重新嫁得良人,倒是真心高兴。」 大家说了一会儿话,却又问道:「先前你说让我和你姐夫去盛泽镇上做事,不知现在还行不行?」 云娘便赶紧问:「姐夫可愿意了?」 「他原是不肯的,可是一大家子,总要分家的,眼下孩子都大了,说亲什么的都要用银子,婆婆又不偏着我们这房,总要自己想办法赚钱呢。他见我今年夏天我在家里缫了几个月的丝,得的银子竟然比往年一年见的都多,便也动心了。」又低声道:「因我带回去的几两银子,家里又生了一回气,只是我怎么也不肯再拿出来了,就是你姐夫,也因着这个事对家里也有些心冷了,才答应要与我出来。」 第二十五章 云娘早就赞成姐姐出来的,现在听了马上点头道:「姐姐姐夫早该如此的了,家里的地请人帮忙种了,每年只要些口粮便行了,你们在外面赚钱,要比在康平县容易得多。」 正好也要说自己的事,便又道:「我现在手里有了银子,想在杜家村办个织厂,买几十台织机,正要请人帮忙,姐姐不若就不去盛泽镇了,过来帮我的忙吧。」 二嫂便赶紧又问:「那两千两汤巡检都由着你用了?」 云娘点头,又道:「他又给了我四千两,我想白放着也不生利,不如办织厂呢。」 大家先前已经觉得两千两银子已经很多,现在听云娘说有六千两,更是目瞪口呆,「谁想女婿有这许多的银子呢!」又都替云娘高兴起来,「这些银子买了织机织锦,你们一辈子都有用不尽的钱了呢。」 唯有二嫂却道:「云娘,这六千两你便都当做你的嫁妆,就是将来妹夫有了外心也不怕了!」 杜老娘便「呸」了一声,又骂道:「你说的什么丧气话,哪有回门的时候说这些的,赶紧呸上几口。」 二嫂只得呸了几下,却又小声道:「其实两千两也足够了。」 云娘原没有想这些,虽然玉瀚说银子都给自己用,可是她却不想如此,便道:「如果到了写契书的时候,只把两千聘礼写我的名字,其余的还是写玉瀚。」又笑,「我信玉瀚不会有外心的!」 杜老娘见女儿笑得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哪里还有去年回家时的憔悴?从女儿和离回来时起的担忧彻底消除,喜不自胜地道:「银子多固然是好,可是最难得的是女婿对你好!」 毕竟杜家尝到了织锦的好处,现在便都赞同云娘办织厂,杜老娘便道:「我们家房子后面空地不少,盖织厂的地方是尽有的,村里想织锦的小姑娘小媳妇们也并不少,且工钱一定要比盛泽镇上少上一些,还有村子里养蚕人家多,丝也比别人便宜……」 二嫂也道:「云娘,你在娘家这边置下家业,将来有我们帮你,总比外人可靠。」 大姐也笑,「先前想着去盛泽镇,心里便有些怕怕的,既然能留在娘家这边做事,倒觉得比去盛泽镇还好呢。」 一来二去,竟说得有几分眉目,云娘便道:「今日毕竟只是回门,也来不及细商量,待几日后我专门回家与爹、哥哥嫂子们在一起商量。」 回门的规矩是必要在天黑前回到夫家,是以云娘和玉瀚也不能久坐,吃毕午饭,便从杜家村回了盛泽镇。 从这晚起,汤玉瀚便没有出门,一直留在巡检司后院与云娘在一起,早上他练武必要云娘陪着,而云娘织锦他也必要在一旁看,有时候是两个人坐在一起说话嘻戏,更多的时候是不知怎么过去的,因为练武的时间有固定的,而云娘的妆花纱始终没有织完一幅,而几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不过,虽然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可是云娘就是什么也不想,只是开心。 当然她也曾担心过,「你不用办公事吗?」 可是汤玉瀚却笑道:「成亲那天夜里我出去了,实在对不住,这些日子我什么也不做,只陪你。」 云娘倒唬了一跳,「那怎么好?」 「有什么不好,」汤玉瀚又笑问:「难道你不喜欢我陪你?我可是舍不得离开你呢。」 「可是公事?」 汤玉瀚点了点她的头,「你不必操心那么多的。」 云娘一想,玉瀚在盛泽镇这么久了,虽然他不喜欢理人,可是公务上的事却从没有过差池,听说过去还有人想专门想找些他的毛病告发,可都是白白费心了。 正如先前阿虎和荼蘼所说,玉瀚可是当朝的武探花,一身的功夫了得,且他又有谋略,管着巡检司的公事完全轻而易举,哪里还用自己去为他担心哟? 果然再也不问,只与他镇日在家里卿卿我我,几乎忘记世上还有别人。 秋日的下午,两人从巡检司后院一直逛到云娘的小花园里,月季花还没有凋零,而那株海棠树上的果子已经成熟了,累累地垂了下来。 云娘随手摘下一个,在那只榻上坐了下来,汤玉瀚便也坐在她身边,顺势一靠,正枕着她的腿躺着,像一只懒洋洋的大猫,惬意又满足地蜷在她的身边。 云娘咬了一口果子便又递给他,「好甜,一起吃。」 汤玉瀚躺在竹榻上,就着云娘的手也咬了一口,「是甜。」却又突然笑了。 云娘见他笑得身子抖了起来,便知道一定想起了自己喝醉酒的事了,这还真成她的短处,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起这件事。 突然想起他送自己的酒,便从后门穿了进去,拿了酒坛和酒杯出来,倒了一杯酒灌到他的口中,「你也喝多了才好!」 「我真的喝多了呢!」说着手便不老实起来。 「不许胡闹!」云娘赶紧按了下去,「让人看见就不要活了!」 汤玉瀚四处看看,终也觉得不够隐秘,只得放了手,却道:「再喂我一口酒。」 云娘便又倒了一杯,送到他的唇边,见他要喝,却又拿了回来,自己喝了,却道:「让你笑我,我偏要再醉一回。」 汤玉瀚扑了个空,却击掌赞道:「这才是云娘的本色,巾帼不让须眉,我是比不了的。」 云娘见他这样知趣,反给他送了一杯酒过去,「赏你的。」 正笑闹间,汤玉瀚突然坐了起来,向远处问道:「阿虎,有什么事?」 阿虎果然急忙走了过来,「江陵知府派人来求见巡检。」 云娘唬了一跳,赶紧放下酒杯起来,「快,我帮你换了衣服出去。」 汤玉瀚却拉住她道:「急什么?」却淡然地吩咐阿虎,「先去招呼来人喝茶。」 云娘见阿虎走了,不免道:「江陵知府派来的人,你竟也如此托大。」 「还是那批绸,这一次果真捉到了一条大鱼。」 成亲那天发生的事,又见他忙了一天,云娘以为那批绸的事情早已经过去,没想到原来非但没有完事,反而麻烦又大了,便担忧起来,「知府可是大官啊,就连管你的吴江县令也要听他的呢,」 汤玉瀚却淡淡地笑着,「你别怕,我已经都布置好了,正等着他们来人呢。」其实他等的并不是知府里来的人,而是京城来的人,但是对方既然不敢,他也只得勉为其难地与府城来人打交道了。 云娘出身乡村,哪里听这这样的事情,原担心不已,但见他此时神色,便也有些隐约明白,「原来你竟然把他们当成鱼来钓……」 汤玉瀚脸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挂上了那幅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贵公子风度,不以为然地道:「放心吧,知府又算什么,他还够不上我去钓他呢?」 见云娘虽然明白了,但依旧惴惴不安,便笑问:「你说世上最大的官是谁?」 「是丞相?还是大将军?」云娘看汤玉瀚只是摇头,便又想了想,更没有头绪,「我也不知道了。」 「原来你也有猜不到的时候,」汤玉潮便笑了,「最大的官当然是皇上了!」 第二十六章 皇上哪里是官呢? 但是,也对,皇上既然管着天底下所有的官,也就算是最大的官! 于是汤玉瀚笑道:「所以比起皇上,知府又算什么?就是知府背后的人也算不了什么!」 云娘听了玉瀚的道理,果然放下心来,谁不知皇上最恨贪鄙之人呢,而玉瀚又一向只按律法行事,最是清廉,果然没有什么好怕的。便笑,却道:「让人等太久也不好,你还是出去吧。」 不管怎么样,府城来客还是要见的,汤玉瀚起身与她回了房,由着云娘帮他换了官服。 这一次他像一个木偶一般,坐在椅子上由着她帮忙拉上靴子,再站起来张着两只手,瞧着她解了外衣,再拿了熨得妥妥贴贴地官服帮他穿好,最后戴上帽子,还踮起脚帮他仔细地正了又正,更觉十分地享受,顺便还能在围着自己转的人身上捏上一回,惹得云娘拍了他一巴掌才老实下来。 衣服换好了,却又舍不走了,坐在椅子里笑道:「其实晾他一晚明天再见也行的。 云娘就笑了,「瞧你的神态,似乎是比知府还大的官。」 「虽然没有他官大,」汤玉瀚微微一笑,「可是他却要来求我,而我并不需求他。」 果然,玉瀚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所以便理直气壮。而知府竟然要帮偷税的人说情,自然就要低头了。 冷不防,汤玉瀚又叮嘱道:「我出去的时候,你还炖昨天那个补汤给我喝。」 云娘便臊了,其实她不过心疼他太累,便让荼蘼在汤里多加了一点料,可却被他称做了补汤,似乎她别有深意的,瞪起眼睛道:「今天的汤就是清水加一点盐,你喜欢喝就喝,不喜欢就不喝!」 汤玉瀚便求道:「总要打个蛋在里面吧。」 「也好,就一只蛋。」 「再加点韭黄,好不好?」 园子里种了很多,根本吃不完,云娘也只得答应了,「好了,让荼蘼切了小段撒上去些。」 「你不知道吧,这两样就是很补的了!」 云娘便推他,「你快走吧,不要再气我了。」等人真的走了,却赶紧去厨房找荼蘼吩咐了晚上的菜式。 再回了房就立即又想到他,盼他回来了。 好在,人果真很快就回来了,汤玉瀚见云娘翘首以待的样子,十分地怜惜,便借着换衣服的时候香了香面孔,又告诉她,「不必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到了晚上,将她抱到床上温存了一回后却起身穿了衣服出去,咬着她的耳朵轻声道:「等这几天过去,就还像先前一般陪着你。」 玉瀚是巡检官,自然有许多公事,哪里能整日在内帏混呢?云娘见他用手按住被角,知是不让自己起来,便只得道:「你只管忙去,不用惦记我,一会儿我让荼蘼给你送宵夜。」 「宵夜也不需送了,我今夜去吴江县,三五天后才回来。」 说着放下了帐子,又关了门,人终是走了。 云娘并不是小女孩,道理尽是懂的,可她终是觉得屋子里好清静,衾内好冰冷,一夜都没有睡好。 早上起来也无精打采的,见荼蘼端饭过来便问:「他们可是时常一出门就是好几日?」 荼蘼便笑道:「可不是,先前还时常出去打猎,这些日子倒是不去了。」 云娘便哑然失笑,成亲才几日,就这般离不开了。可是终究还是闷闷不乐,饭后又怔了一会儿,方坐到织机旁,织了半晌心绪方平。 等到将荷花帕子织成了一段纱,云娘看着那五幅图案暗笑不已,原来自己已经惫懒至此了,半日的活计竟然织了五六日,如此这般简直比初学的新手还要慢。 又想着汤家虽然日子并不艰难,玉瀚也有每年三千两银子的进项,可是也不能坐吃山空,以后的日子再不能这般荒唐,玉瀚做事的时候自己总要多织些。又细算了算,定下要在腊月二十之前凑出五百块帕子,一趸交给于老板,再要上一个好价钱,将织机和丝线的本钱赚回来一些。 云娘想好了便袖了新织的纱去苏娘子的绣庄,一路上与她招呼的人极多,她一一笑应着。到了绣庄里间,苏娘子见了她便将手里正绣的花绷子扔下,笑道:「好一个新嫁娘,果然美得很。」又拉她的衣裙细看上面的绣图。 原来云娘穿了件石榴红裙,却用翠线在裙边随意绣了藤蔓绿叶,而上身的湖绿短襦却用金红的钱在领口袖口绣了折枝花,将一身喜庆而艳丽的衣服装扮得格外灵动活泼。 苏娘子细细看了半晌方才放下,却正色道:「云娘,其实论绣功我也不比你差什么,只是你总能绣出与众不同的新奇样子来!」 云娘见她好强的性子始终不改,可自己也不肯服输,便笑着坐下,「只论绣工,我承认你比我好。」 苏娘子听了神色略平,可是转念又道:「你又不是专门的绣娘,我绣工比你好是应该的,只是看了你这套衣服上绣的花,我还是服了你!」 云娘便与她逗笑,「你再用金线绣一条百花不落地石榴红裙,用银线绣一件百蝶翠衣,一定能压过我的!」 「手巧就算了,偏一张嘴也不让人!」苏娘子倒了茶端来,却笑道:「你与我打趣,我却是认真的,明儿个就开始绣你说的衣裙!」 云娘只当她说笑,接了茶瞧着她笑。 没想到苏娘子却又悄声道:「你不知道,张举人家一直想把女儿嫁给汤巡检,却没想到你却嫁了过来,现在彻底断了念想,这两天与开银楼的陈家三儿子订了亲,正是要准备几套喜庆的衣衫呢。」 「按你说的样子,我绣了送去,除了绣钱,怕还没有赏钱?」 云娘知道镇上几个大户人家的绣活都在苏娘子家的绣庄做,便笑道:「你得了赏钱,别忘记了请我喝酒。」 苏娘子却挑起眉毛笑问:「若是请你喝酒,我现在便请,只是你肯去吗?」 云娘才不肯,就为了喝酒的事,玉瀚已经笑过自己好多次,她哪里能再送把柄上门去呢?便红了脸道:「你真真是变坏了,明明我给你出好主意,你却气我,等我再有了好主意再不告诉你了。」 「明明变坏的是你,你我,加上丁寡妇,我们三个在一起喝酒多快活,偏你悄没声地嫁了人,酒也不能喝了,倒来说我变坏了,我们去找丁寡妇,让她评评理!」 两人正笑闹着,就听有人说:「唉哟,原来新巡检夫人过来了!」 云娘与苏娘子熟了,每次过来直接便进绣庄里面的小屋,这里与前面是隔开的,也只有苏娘子用,是以她们说话并不怕别人听了去。 眼下两人被惊了一跳,赶紧回了头去看,却是说媒的朱嫂子。 云娘一路上皆被人如此称呼,最初还有点不自在,现在却觉得没什么了。含笑起身问候,「朱嫂子,在这里竟遇到了,还真是巧呢。」 「不是说无巧不成书吗?」朱嫂子也不等苏娘子相让,便熟门熟路地在云娘一旁也坐了下来,展开一个极灿烂的笑,将脸上厚厚的米分都笑得瑟瑟地落了许多,问道:「就快置冬装了,绣庄里可有新奇的花样?」 第二十七章 苏娘子便笑道:「您老的衣服,我正让我侄女亲自绣着呢,用的正是最新的五福花样,可拿来您老看一看?」 「不必了,不必了,你们家的绣功都是祖传的,自然极好,」朱嫂笑着摆手,「从你娘管着绣庄起,我就在你家订衣服,现在已经三代人了,哪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她不看衣服,却也不走,只笑着向她们俩人说:「我说的媒,每一桩都是天作之合,现在新巡检夫人坐在这里,你们只看她这气色,便知我这媒说得极好了!」 云娘听这话,便不好答言,只垂头微笑,却见朱嫂子一身喜庆的打扮,眼睛则一直瞟向苏娘子,心里突然明白了。 朱嫂子说着自己拍了拍巴掌,自己赞赏自己一回,又接着笑道:「那日汤巡检特别来请我说媒,我想盛泽镇上这许多女娘,说哪一个好呢?好在我的眼睛可不比孙猴子的火眼金睛差,一眼便看中了云娘!模样好,性子好,手还巧,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你们说是什么?」、 云娘听她如此一转,不免也很好奇,只见朱嫂子拿眼睛在她们脸上扫了一回,却向苏娘子道:「我告诉你啊,最重要的是我一眼看出他们有缘份!」 她又拍了一巴掌,比刚刚还响,脸上米分都被振掉了一层,声音也蓦然高了,「果然,我一说便成了!盛泽镇上谁不羡慕!是以现在镇上哪家有小儿女的不请我说亲?前两天张举人家银楼陈家的亲事,也是我一次就说成的!」 然后又转回向云娘道:「果然就是如此吧!」 其实并不是如此的,但自己与玉瀚的亲事果然是朱嫂子做的媒,云娘便不反驳,只得含笑不语,却将目光转向苏娘子,见她一付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十分好奇,朱嫂子做媒要为她说的是谁呢? 朱嫂子却不说了,起身道:「还有好几家请我说媒呢,我便走了。」又向云娘道:「你现在日子过得好,不要忘记劝劝阿针,她明年就三十了。」果然是三代人的交情,连苏娘子的小字都知道。 起身送走了朱嫂子,云娘倒有些不自在,如果不知道苏娘子先前有个情郎,她也许会就着朱嫂子的话随意劝上两句,可现在却不知如何开口了。又觉得苏娘子竟比自己还要尴尬,只装着喝茶,连头都不抬,便从怀里拿出新织的妆花纱,「你瞧这个样子可好?」 苏娘子展开轻纱,便惊叫起来,「这是哪里得的样子?果真新奇可爱!」 「我自己想出来的,」云娘一笑,却问:「你说,我到年前织出来五百块,每块向于老板要五两银子,你说可行吗?」 「行,自然行!」苏娘子早忘记了先前说云娘不如去打劫的话,一口咬定道:「他若不要,你便托人送到京城,一定卖得脱!」 云娘见她也说好,心里更是大定。 苏娘子又细看帕子,爱不释手,「先前那些花呀蝶呀的,虽然也好看,只是我倒更喜欢这清新的荷花,等做成了,我自已也要留上一块。」 云娘便笑,「那我送你。」 「那便说好了,不许后悔的。」 「自然不后悔,还有丁寡妇,我也要送她一块。」 苏老板便又笑道,「这花样我好喜欢,想绣成小桌屏,可以吗?」 云娘便道:「自然可以,只是我这帕子要在年底方才出脱,你若绣了也不能早拿出来在外面卖,免得泄了底。」 「这些我都尽懂的,」苏娘子点头,「我等你这批帕子都出脱了再摆出去。」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云娘便要走,「出来半晌,也该家去了。」 苏娘子起身相送,走到了门前,却突然拉住了云娘的袖子,「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你帮我出个主意吧。」 云娘其实早猜到了朱嫂是来给苏娘子说亲的,只是这事并不好问,便只做不知,现在见她向自己求教,哪里会不用心帮忙,遂随她重新回了屋内,「什么事你只管说吧,我自然真心相告。」 「那个京城来的于老板,你也见过的,」苏娘子既然下了决心说出,便如竹筒倒豆子般地,再无一点扭捏,「他原籍是江南的,离这里不远,年少时就去了京城,家也立在那边。到了中年,反倒恋起家乡了,想着将来落叶归根总要回江南的,便看上了盛泽镇,打算在这里置上房舍,再过上一两年便将京城的生意收了,回这里养老。」 「也不知怎么看上我了,便寻朱嫂子向我娘说,」苏娘子无奈地一笑,「我娘面上不说,心里一直觉得亏欠我,正好侄女也长大了,家传的绣活比我做得还好,便点了头,只说看我的意思。我原已经一口回绝了,可奈不住我娘、朱嫂子日日来劝,就是丁寡妇也说我该嫁,现在倒是十分踌躇。」 云娘便问:「那于老板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的发妻去年死了,家里还有两个妾,又在府城和吴江县各有一个外室,又答应我娘等生意停了便都给些银钱打发了,不接到盛泽镇来。」苏老板苦笑道:「我娘特别去打听了孙老板,实情也差不多如此,便说他没瞒我,也算是有十分的诚意了。」 云娘是见过于老板的,虽是做生意的,但是在盛泽镇里往来很多年,与许多大牙行都很熟,也算是知根知底,且那人也不是油嘴滑舌之辈,将来想落叶归根也是常见,若论家身、人品,倒也配得上苏娘子。 可是,若是先前,她也许会劝苏娘子嫁了,毕竟她的那个情郎离开盛泽镇已经十多年了,一点音信也没有,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回来了。而苏娘子又为家里耽误了这许多年,也难再遇到更合适的人。 但是,看着苏娘子虽然为难,但连一点羞涩之意也没有,哪里是谈论亲事的样子?又不愿意如此劝她了,便道:「其实我亦不知如何,只将我的事告诉你吧。」 「我初嫁郑家时尚且年少,毕竟是结发夫妻,也曾有过好日子,后来和离出来,虽然是郑家人心狠,但其实自己也是太傻。后来我便决定再不嫁了,心里曾十分羡慕过你一直未嫁,又有自己的绣庄可以度日。再然后,我遇到了他,阴差阳错的我们就有了情,现在我又觉得嫁人还是好的,只是一定要嫁对人。」 「所以于老板是不是对的人,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云娘说完,见苏娘子坐在位子一动未动,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地落了下来,拿帕子堵着嘴,只是一声也没有,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却也不劝,只悄悄地出了绣庄。 回到家中,一面织锦,却一面在心里骂苏娘子的情郎,「你这一去十多年,倒底是生还是死,是回还是不回,为什么只没个音信!」 「让她是等还是不等呢?」 因操心着苏娘子的事,却又想到了玉瀚,十分地惦念,也不知他公事办得如何,何时回来,半晌沉不下心来织纱。 但不管怎么样,只她一人在家,织锦的时候还是多的,织机上的纱一点点地长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这一日天晚了,秋日里天已经变短了,云娘织得兴起,吃罢晚饭也不休息,遂点起了两只大蜡烛继续织。不知何时,却从后面伸过来一双手臂,尚未回头,已经感觉出是他,急忙将梭子放下,转身笑着扑过去道:「你总算回来了!」 汤玉瀚被她搂住,却不笑,只板着脸道:「喜欢织白天织些就好了,怎么晚上还要织?」 云娘想起他曾在夜里敲窗子不许自己织锦,便赶紧讨好地笑道:「闲着无事,就织一点,你看我点了这样粗的大蜡烛,一点也不伤眼睛!」 汤玉瀚却气道:「我才不心疼你眼睛呢,我是舍不得用这样粗的蜡烛!」 「你呀!」以前说织机响吵得他睡不着,现在又说舍不得用蜡烛,云娘便点了他的额头笑,又踮起脚在他的脸上香了一口,「好了,是我不该用这样粗的蜡烛,不许气了。」 汤玉瀚还是气的,却被香了一口,便绷不住了,略一用力,将人抱在怀里,低头在她的脸上乱蹭,「想我了吧。」 「是想了,」云娘也笑,「你是不是也想我?」 「事情办完,我半刻都没停留便赶了回来,你说想不想?」 两人便面对着面笑了起来。 云娘笑了半晌,「你快放我下去,那样粗的两只蜡烛还没熄呢,你岂不心疼?」 「索性烧尽了,你再没有用的就好了。」 云娘才不会说,她从绣庄回来顺路去了杂货铺子,一共买了十只大蜡烛呢,现在只用了两只,若是玉瀚知道了,定然会气坏了的。便只笑道:「火烛的事总要小心的。」 云娘被玉瀚抱着回了房,挣着要下来,「你先歇一歇,我去下点面。」 「一会儿荼蘼就能送来。」玉瀚抱着她不放手,却也不再深入,「我让他们去烧洗澡水了。」 云娘便想到,「阿虎也才回来,荼蘼还要照顾他呢。」 「那下次不许阿虎随我一起回来,让他在外面等两个时辰才回。」 云娘见他就是不放手,一副不讲理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你多大了,还这样小孩子气。」却也果真舍不得分开,便道:「要么我们一起过去?」 「不用了,阿虎和荼蘼已经送过来了,」汤玉瀚听了声音便隔着帘子吩咐道:「都放在东屋。」 云娘就低声道:「阿虎比你懂事多了。」 「他心甘情愿的。」 阿虎是汤家的仆人,跟着玉瀚出来自然是应该照顾他,云娘也没有在意,只是帮着玉瀚解了衣服,却突然发现,「你的衣服怎么全换了?」 「不小心弄脏了,就换了吴江县令的衣服。」 说着话,云娘便帮他将衣服都解了,虽然是至亲的夫妻,却也不肯去看,只催着他进了浴桶,拿瓢舀了水帮他洗头发。好在今天玉瀚格外听话,老实地泡在水中,一点也不动手动脚。 正洗着,阿虎又送了水过来,云娘听了声音,打开帘子让他送进来,却见他右上臂缠着布,,还渗出些血渍,唬了一跳,「你怎么伤了?快把水放下!」 玉瀚却在后面淡淡地说:「他就是太懒才不小心伤了,你只管让他多做活。」 云娘正觉得玉瀚对阿虎未免太严厉了,荼蘼却端了饭食来,见云娘出来便递了过去,却也不走,恭敬地在门外就跪下行礼道:「谢谢六爷救了阿虎,以后我一定要阿虎好好练武,再不偷懒了!」 云娘才知道原来玉瀚有事瞒了自己,便赶紧回了屋子去看玉瀚,「你可伤了?」在身上一处处地查看。 汤玉瀚便笑道:「我没那么笨,怎么会受伤呢?」 云娘哪里肯听,这时却不顾害羞,拉着他细细看过,果真却没有一点伤,放下心来却问:「是不是遇到了盗贼?」 「江南太平日久,又是繁华之地,哪里有水匪悍盗?不过是截了他们的货,背后的人心不甘罢了。」 云娘便知还是上次那批绸的事,却更是不解,「哪个商家这样胆大,竟然敢与官府做对。」 「自然是有大背景的人,不过,你别怕……」 云娘便放心了,「皇上才是最大的官,所以背景多大也不必怕!」 汤玉瀚便向着她笑,「正是这样。」又催促,「赶紧帮我洗一洗。」 原来他身上虽然没有伤,却免不了有几处粘着血迹污渍,无怪他今天不动手动脚了,应该是怕沾到自己身上。 云娘便拿了香胰子帮他把全身上下都打了一遍,又让荼蘼多烧水送来,将浴桶里的水又全换了,重新泡了回去。 偏阿虎又送水来时说:「吴江县令一直留我们住一夜,六爷不肯,只要他送了一套衣服,又在盛春河里洗了一回就家来,如果在县衙住一夜,回家就不必烧这许多海澡水,而且县令大人还要请我们去看戏……」话音还没落,就被一个湿布巾打中了脸,抱着头飞也似地跑了,「六爷,我再不乱说了!」 云娘又是气又是好笑,「秋天的河水有多凉,怎么还下水!」 「我不是见你喜欢洁净嘛!」 云娘是特别爱干净的,「可是,我再不嫌你。」一面说着,一面重新帮忙冲洗,看看也差不多了,便拿了布巾帮他擦干,「这样急着回来,一定饿了,赶紧出来吃饭吧。」 只擦了一半,脸就胀红了,扔下布巾,「你自己擦!」转身去开食盒,「穿了衣服先吃饭吧。」 「我急着回来难道是为了吃饭的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想先吃了你!」 汤玉瀚到了家中,吃饱喝足,浑身上下都舒坦极了,靠在床上揽着云娘说话,「刚成亲才几天,偏有这许多事。现在事情已经全部办妥了,不如我带你去吴江县里看戏吧,听说来了一个有名的戏班子。」 云娘便想起先前的事,便在他怀里仰起头来问:「有《西厢记》吗?」 「正是以唱《西厢记》闻名的班子。」 「那会不会影响你的公事呢?」 「当然不会,有这么一回,经盛春河过的商船接下来应该都能老实一阵子了。」汤玉瀚见云娘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就像孩子一般,便忍不住在她的鼻子上点了一下,笑着道:「正好带你到处玩一玩。」 「那什么时候去?」 「明天可好?」 「可是你刚从吴江县回来呀?」 「那又有什么?」 云娘被问住了,她从很小开始就要做家事,后来更是自己掌家,每天做什么做多少都要先想好的,忙忙碌碌,没有多少空闲,更从未像玉瀚说的这般随意过。 若是先前,云娘定会不赞成,去吴江县可是一件大事,怎么能不事先看看皇历好好准备一番呢?但现在的她经历的多了,一怔之下竟然觉得玉瀚说的也对。于是便认真地点头,「你说的很是。」 汤玉瀚看着她如此模样又笑了,着实喜欢,捧了她的脸慢慢香着,一会便意乱情迷,又喃喃道:「等你看了西厢便知道我先前是怎么想你了。」 说得云娘越发心庠,便磨着他讲,他却说什么也不肯,便宜占够了,却道:「明日就能知道了。」 第二十九章 第二日吃了早饭,汤玉瀚起身拉了云娘的手便道:「我们走吧。」 虽然昨夜说好的,可是云娘还是吃了一惊,「可是要去吴江县,我总要收拾一下吧。」 汤玉瀚拉了她的手打量一番,「现在就很好,不必再收拾了。」又笑道:「只有去得早,才能赶得上一整出戏。」 云娘听了便马上道:「我会很快的。」 说着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正是为了成亲才做的几件好衣服之一,倒还能出门,然后便向小鸟般地掠到妆台前飞快地照了照镜子,又打开首饰匣子,将两只牡丹金钗都拿出来,并排插在鬓边,摘下两只银丁香,换了一对金兰花耳坠子,手腕上加了一对银镯子,最后将成亲前买的那对银香熏球拿出来,里面装了晒干的桂花,挂在衣襟上。 回头见玉瀚正倚在门上看她笑,便又飞快地打了个小包袱,包里面两件披风,并几锭银子,挽在手中来到他面前问:「我这样与你一起出门见人,还算体面吗?」 「可是要比上次我们一起出门见人时体面多了!」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出门了?」明明成亲后他们在巡检司里才过了几日,三日回门时也只在门前上了船并没有在盛泽镇行走。 可是,云娘此时便想了起来,原来当初他们从竹屋里逃出来时也是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当时的模样自不必说——云娘想起来就脸红。 偏汤玉瀚一直都当成了最得意的事,现在便上前接了那小包袱,将云娘如那日般地抱了起来道:「走吧!」 云娘挣了一下,「那你放下我自己走。」突然想起当日他们便是如此的出来的,便又不挣了,只靠着他胸前笑,「只是到了门外可不要再这般了,让人看了笑话。」 「所以有时又舍不得带你出去,若是在家里倒自在多了。」 云娘听他这样说,便想起在家里的种种,只觉得面上作烧,突然又想起来,「还没告诉阿虎和荼蘼呢。」 「他们太碍事,我们自己去。」 可是,就在他们走到大门前时,荼蘼从后面追了过来,「娘子,今天中午做什么菜?」云娘来了,她不免生了依赖之心,事事都要来问。 云娘闻声已经从玉瀚的怀里下来,也不去看她,只道:「我们去吴江县,你和阿虎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吧。」 「去吴江县?一定是去看戏吧,」荼蘼一听反跑过来拉住云娘的衣裳,「娘子,带我去吧,我还没去过呢。」 「阿虎不是受伤了吗?你总要留在家城照管他。」 「他的伤一点也不重,根本没事的。」荼蘼说着便喊:「阿虎,巡检和娘子要去吴江县呢!」 阿虎便也从后面跑了出来,「六爷,你要去看戏也带着我吧。」又急忙道:「我虽然没用,可却是汤家出来的,最忠心不二。」 「是的,我们都最忠心的,」荼蘼也赶紧求情道:「而且我最会照顾娘子,有我在,一路上娘子有什么事也方便。」 云娘便无奈地看向玉瀚,「先前我答应带荼蘼去看戏的。」 汤玉瀚便点了点头,「去吧,」将那小包袱丢给阿虎,却又道:「在外人面前要称夫人。」 阿虎和荼蘼便赶紧连连点头,「我们记住了!」 虽然玉瀚总笑称他们曾经一起出过门,但其实今天总是他们第一次出现在盛泽镇的街上。河边人一向很多,然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云娘尽力与先前一样的神情,一面点头招呼着,一面却又悄悄落后半步。 没想到玉瀚谁也不理,却一直看着她,她方一放缓步子就立即停了下来,等她上前牵了手方才又一起向前走。 到了平安渡,阿虎包了一只船,云娘便也与玉瀚坐在一处,见他还是不肯松了自己的手,轻轻在下面挠了挠他的掌心,然后向外抽。 走路时牵着手就罢了,现在已经坐了下来,再不放开岂不让人笑话? 汤玉瀚感觉到了便露出笑意,可就是不肯松一点点,倒将她的手放在膝上,自己用手压住,不许她拿开。 云娘见状,便将袖子拉下些盖上,这样便看着不显眼了。可汤玉瀚反倒借着袖子的遮掩把玩着她的小手,又是捏又是揉的,还在她的掌心挠痒痒,偏偏面上什么也看不出,瞧人不注意的时候,又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真聪明,知道把手盖上不许别人看。」 云娘气急,明明她不是这个意思的! 汤玉瀚与杜云娘坐在船头,看着盛春河上众多的船只,笑着向她讲道:「我从小在京城长大,第一次到江南,就是来盛泽镇。先前虽然听过南人驾船,北人骑马,可是还是被这里这样多的大江小河大船小舟惊呆了。」 云娘自小就在水边长大,杜家村也好,盛泽镇也好,皆是水道密集之处,出门坐船正是最寻常的,闻言便奇问:「京城里外就没有河水了?」 「京城外面也有一条护城河,是从远处河水中引过来的,至于城内各家园子里的活水,更都是人工开凿的水渠。不过这些水或是为了保护城池,或是为了观赏,却不是平日用的水。」 「那平日里用的水从哪里来?」 「平常人家都用井水,富贵人家便用城外玉泉山的水。每日一大早,城门一开,皇家的水车第一个进城,后面卖水的车便穿街走巷,送到各家。」 云娘便认真去想,可还是想不通,「水不是到处都有的吗,竟然要用马车拉了水送进城,而且还要用钱买?」 「以后带你回京,亲眼见了就知道了。」汤玉瀚又笑着说:「不其实论江南还是京城,倒底也都在国之中央,人情习惯大体还是一样的,听说边陲之地更有很多奇异的风俗呢。」 云娘便好奇,「还能有什么样的奇异风俗?」 玉瀚便笑着与她讲,「听说南疆有女儿国,那里一家之主是母亲,生了女儿都不嫁,留在家里延继后代,倒是生了男子可以到别人家里过活……」 「什么?竟有这样的风俗?」 云娘没读过书,年少时在家中养蚕缫丝,及长大出嫁后则日日织锦,哪里听过这许多趣事?且她最是好奇的,是以听得十分津津有味。而汤玉瀚却是从小看了无数杂书的,因着家事,早抛了下去,又有多少年不曾与人说过这些无用的闲话,但是现在却搜刮腹中故事,只为听她仰着头睁大眼睛看着自己问一声,「真的吗?」 又眨着眼睛笑道:「好稀奇呀!」 其实真的假的,稀奇不稀奇又有什么要紧,最要紧的是云娘开心,然后汤玉瀚便也觉得自己的心胸是如此欢畅。 几年了,他失去了欢喜的感觉已经有几年了。家族的变故,祖父的期望,还有一直缠着他的怨恨、打击,使得他一直有如背负千钧重担而行,但只要没有被那千钧重担压倒便还会一直向前;又如一直张开的弓,只要弓弦没有绷断便会开着。 现在他有了云娘,便似将那重担放下,将那那弓松开,心神焕然一新。 第三十章 是的,他不应该,不应该如此随意地娶了亲,他的亲事应该是认真计算家势背景,权衡利弊得失,商定彼此责任之后,才能选定的,将来要为汤家的复兴助一份力。 就像祖父在信中骂他的一样,他是昏了头了。汤玉瀚也承认自己是昏了头,可是他更知道自己却没有迷了心。心意如此,不能违逆,否则他恐怕就会与行尸走肉无异了。 云娘一点也不懂官场上的事儿,更不用说汤家面临的境况,自然也不能帮上一点的忙。但是这又有什么呢?自己已经背负了千钧,便不怕再将云娘也背在身上,而她的这种负担,却是甜蜜的,是一个男人既不会觉得苦也不会觉得累的担子,满心情愿担起的。 所以他给祖父回信时写了,「汤家的责任,我并不会忘记,也不会放弃,只是这与娶妻无关。如果若是汤家需要靠娶进门一个女人,与某家联姻来复兴门第,那么我也宁愿自己不是汤家的人了。」 虽然会很艰难,可是汤玉瀚会用自己的双手为汤家重新撑起一片天空,完成祖父的心愿。而云娘,有她一路同行,只消她向自己这样笑着,那么自己前行的步子便会更加轻快。 汤玉瀚看着云娘用爱慕、敬仰的目光看着自己,她那双黑黑的瞳仁里正有一个自己,便不觉得笑了,「我们到了吴江县城了。」 进了城,汤玉瀚便命阿虎去问戏场在哪里,原来他们昨天只是听吴江县令说有名的麒麟班前来唱戏,别的还不知道。 路边一人便告诉他们道:「是来看麒麟班的戏吧,就在关帝庙前的戏台。」 大家便按他指的方向走了过去,远远就见围起来的青色幛子,宣天的锣鼓声传了出来,间或有打斗戏闹之声,青幛之外,又聚了许多的人,摆摊卖东西的都还平常,专有一干人立在幛外听声儿,又随着里面轻轻吟唱,更奇的是不远处有一株大树上跨坐了许多少年,正越过那青幛瞧到里面,不住地拍手叫好…… 每有戏班子到盛泽镇时也是差不多的情景儿,看戏是要用钱的,寻常人家进项有限,多是不舍将辛苦赚来的银子拿来看戏,是以便总有想办法蹭戏之人。特别是那些半大的少年们,骑墙爬树,无所不为。 没想到吴江县里也是如此,而且蹭戏的人除了少年们,还有许多大人们,可见都是痴迷于戏的人。 云娘原本就急着要看《西厢记》,现在见了这场景,心里又热切了几分。汤玉瀚见状便笑了,却因这里人多杂乱,便将一只手臂搭在她肩上将人护住,又吩咐阿虎上前去交银子,便随着一个穿着绸衫的老者走了进去。 一进这青幛围着的戏场,云娘便觉得眼睛耳朵都不够用了,只听得锣鼓声声,又伴着唱腔,再有说话的、赞叹的、击掌的,喧闹非常;又见台下一排排的条凳上坐了许多的人,小贩们举着茶水吃食在里面穿梭,向前一看,却见戏台上几个扮成猴子模样的人在翻筋斗,一个筋斗连着一个筋斗,满场乱飞,忽然又都翻了下去,换成一个穿了铠甲舞着大刀的人,将一把大刀舞得一片银光,一时便看住了,倒忘记了身在何处。 猛然觉得玉瀚在自己腰间带了一下,才醒悟过来,就见那老者正站在前面躬身请他们向城走,而身后荼蘼正在高叫,「阿虎,你看那人的筋斗翻得多好,比你好多了!」 又听玉瀚无奈地对阿虎道:「你们自去看吧。」又揽着她沿戏场两旁的小道向前面走,一直走到了最前面,指着最前面的座位道:「我们就坐这里,看得最清楚。」 云娘知道自己其实也与荼蘼一样傻傻的,便觉得郝然,又恐玉瀚失了面子,却见他依旧向着自己笑,满脸的宠意,扶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坐下。 他是喜欢自己的,便什么也不嫌自己的。 云娘便满怀心喜地坐下,原来戏台下面最近的地方却不是条凳,而是放了一排带了靠背的坐榻,上面铺了锦褥,前面又放了小桌,上面摆着茶点,十分舒适。 正中间两张坐榻,尤其宽敞,汤玉瀚扶着云娘坐的正是其中的一张,还向她笑道:「还没开始呢,现在都是些招徕生意的小玩意儿,你喜欢就看着吧。」 云娘此时全然被这些新鲜玩意儿占住了,果然坐下便目不转睛地瞧着戏台上,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汤玉瀚却见那班主为难地站在一旁瞧着他,便一摆手道:「没事的,来了人只管带着来见我。」 「是,」那班主答应着感激地行了一礼,一叠声地吩咐人倒茶送新鲜点心上来,「谢爷和夫人赏脸。」 汤玉瀚便倒了一杯茶送到云娘唇边,「喝茶吧。」 云娘正是口渴了,便在他手中喝了几口,突然醒了过来,赶紧去接杯子道:「我却忘记了给你倒茶,你倒来管我,让人看了成什么样子?」 「别人看不到,」汤玉瀚便笑着说:「而且在家里都是你服侍我,到了外面正好换一个过子,都由我服侍你,如何?」说着又剥了一个莲子送到她口中。 云娘嘴里含着莲子,这才分出神来左右看看,原来这坐榻又深又宽,从后面和一旁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人,且第一排并无其它人,便笑着与他打趣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好好享受一天了。」 看过翻筋斗、舞刀、舞剑,又听了几段祝寿贺喜的唱词,云娘却也明白过来,这一个个的小段子并非是正式的戏,便向玉瀚问:「为什么还不唱《西厢记》?」 「大约在等人。」 云娘突然想起方才那老者的话,她虽然没什么见识,倒不是笨的,便悟道:「我们坐的座位是最好的,可是贵客订的?不如早让出来,免得人来了不好看,别处也是一样能看。」 「你只管坐着,」汤玉瀚满不在乎地向后一靠,「凭他是谁,今天这个位子我们都要占了。」 正说着,突然台上正在跳舞的人打着旋子下了场,一时锣鼓也停了,场中突然静了下来,就听有一个男子冷笑着道:「我倒看看是谁来了!」又有女子附和的声音,「在吴江县里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如此托大的呢。」 其实他们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静静的戏场里却分外明显。 云娘立即便感觉到与自己有关,正要起来,却被汤玉瀚按了一下,重新坐了回去,却见他站起来向着来人点了点头,「唐县丞。」 那声音立即转了语调,「原来是汤巡检,真是幸会!」又哈哈笑道:「县大人昨日摆酒请戏你不来,今天却偏偏到戏场里看戏!」 汤玉瀚便道:「昨日我便说要陪夫人过来的。」 「你不是与我们玩笑,倒果真娶了夫人?」说着便转到榻前一个精瘦的男子,将眼睛瞪得圆溜溜地,满脸不信之色,见了云娘却是一惊,又赶紧哈哈笑着拱手道:「汤夫人,幸会幸会! 第三十一章 云娘见唐县丞与自己拱手,赶紧站起来行礼,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向在那精瘦男子身边挤过来一个胖妇人,一身织金缎子衣裳,头上插了好几支金钗,胸前带着一个黄金缨络,手腕上又是几个金镯子,白胖胖的手指上又有几个金戒指,上上下下金灿灿的,因她太胖,榻前的地方又不大,便只露出大半边身子,笑道:「我就不信,钱县令太太的妹妹那样美貌……」 话说了一半看到云娘便停了下来,嘻嘻笑了起来,笑得脸上的肉都在颤动,话风便也转了,「果然是汤夫人,郎才女貌,真与我们巡检大人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呢!」 云娘赶紧福了一福,「哪里敢当唐夫人这样的夸奖。」 唐太太忙不迭地还礼,又道:「一见汤夫人便觉有如故人,我们坐在一起看戏,让他们男人们说话去。」说着便又向前挤,意欲与云娘坐在一处。 汤玉瀚却不动,只又向唐县丞道:「今日我特别来陪夫人来看戏的。」 唐县丞便拉住自己的夫人,「正是,我们也为了看戏来的呢。」说着退回到一旁的榻前。又有吴江县衙门中人携妻与唐县丞夫妻一同来看戏,也纷纷过来打了招呼,云娘应酬不暇,好在这些人对玉瀚及恭敬,也未再说座位的事情,只自然地分别坐在两旁。 便想起了荼蘼阿虎,转过头从坐榻旁向后看,原来他们俩个正在自己的榻后,手里捏着莲子在吃,又指着戏台上说笑,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已正看他们,便转了回来。 却听身边那一座的两个女人议论道:「昨日县令夫人看了一场戏便觉得乏了,今日便没有来,县令也不好自己带着刘氏过来。」 云娘不认得吴江县令,倒不在意他的传言,只是对唐县丞一干人颇有些内疚,他们恐怕先前订好了座,可是因为玉瀚与自己来了却只能坐在偏座,且那些座位又没有自己坐的舒服,心里十分不安,便轻轻地拉着玉瀚小声道:「我们还是把位子让出来的好。」 汤玉瀚看着她小心的样子便笑,却左右指了指道:「我们是花了钱来看戏的,而那些人都没有花钱,所以这位子我们有什么不该坐呢?」 原本没有理的事情让他这样一说便完全反了过来,云娘也醒悟,除了玉瀚以后,这些当官的老爷们来看戏一定都不会给钱的,毕竟戏班子到吴江县里唱戏,哪里敢得罪县衙内的官,反倒要讨好他们呢。 自己花了钱坐在最好的位子上,便也真没有什么,于是她便也安心了。 这时先前带他们过来的班主便又走了过来,躬身向玉瀚、唐县令请示是否开戏,见大家都点头,方向台上一挥手,这时戏才真正开始开唱。 第一折是「惊艳」——张君瑞偶遇了崔莺莺,一眼便喜欢上了。云娘听着唱词,虽然不能全懂,可也知道大约的意思,立即便沉迷下去。 原来世上竟然有这样美好的故事,就像自己和玉瀚,不知缘何相遇了,又不知缘何有了情谊,想成就这一段缘份又如此之难。 一折折戏看下来,中间有休息的时候,又有许多人来招呼,商贩们送了各种吃食,云娘也一样应付着,可心思却全在《西厢记》中,直到看完了全戏,见张君瑞与崔莺莺终成夫妻方才松下一口气,眼里冒出了泪花,「总算是团圆了!」 汤玉瀚便拿了一块帕子帮她擦眼泪,又笑道:「明明已经团圆,你还哭什么?」 「我是为他们高兴,也为我们高兴。」又用戏中的话吟道:「愿那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别人未必明白云娘为何会如此动情,汤玉瀚却是知道,当初他喜欢了云娘,不知应该如何,便想到了西厢中的几句话,用来探问,虽未得到回应,可是情却渐渐深厚,终到了不顾一切要娶了云娘,而云娘也在这其间对自己动了情,最终也不顾一切地要嫁自己。 他们间经历的也堪比张君瑞与崔莺莺了。 汤玉瀚拿着帕子帮云娘试泪,见她如此动情,亦为之心动神摇,而杜云娘一双泪眼见玉瀚神情专注地凝视着自己,自然愈发地情动。 二人正情谊绵绵的时候,就听台上一片叮当做响,有无数的铜钱落到戏台之上,那些唱戏的便一齐出来躬身行礼,云娘被惊了一下,泪也止住了,却问:「这是做什么?」 汤玉瀚便笑了,正要说话,唐县丞的胖夫人带着几位女眷们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道:「汤夫人,我见你看得很是入迷,可要打赏?」说着将手上的金戒指摘下来两个扔到了台上。 云娘一时都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在流泪,在心里叫了一声,「那可是赤金的呀,要值好几两银子呢!」可是旋即,她也觉得应该赏。这样好的戏,简直唱到了自己的心里,张君瑞与崔莺莺门不当户不对,老夫人又一力反对,可是二人却终成恩爱夫妻,为的还是一个「情」字。细细比起来,自己和玉瀚也相差无几。 于是杜云娘也要放赏,只是她平日织锦,从不带戒指,抬手摸了一下鬓边的金牡丹,总还是舍不得娘家陪嫁之物,便将腕上一对平日戴的银镯摘了下来,也向台上抛去。 众人齐齐喝采,也纷纷从头上身上摘下各种饰物扔到台上。 先前送他们进来的老者又带着戏班里的人过来行礼谢赏,大家便也站起来走了,云娘便拉住玉瀚,「我们家去吧。」 玉瀚便笑道:「恐怕走不了了。」 果然唐太太和另外几位女眷都过来笑道:「我们一起去县衙里坐坐。」 云娘听了要去县衙,心里便慌了,将玉瀚的衣襟拉和更紧了,低声道:「我们不过是出来玩,哪里好去县衙作客?」 「可是折子戏中间,县令夫人派人来请你去,你怎么答应了。」 方才来打招呼的人特别多,有一个中年妇人自称是钱家的,十分地谦让,语气中又与玉瀚非常亲近,而且又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恳求,云娘不好反驳,又急着看戏,便只以为是玉瀚朋友的家眷,想着过去喝杯茶就走,「我哪城知道是县令夫人请的啊!」 「那又有什么不同?」 云娘又被他问住了,想想觉得玉瀚说得还是对,县令夫人也是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她总是觉得县令是很大的官,不免有些担忧,便又悄悄问:「见了县令夫人我该怎么办?」 「与平日一般就可以了。」 云娘还是踌躇,「要么我们只说有事回去吧。」 正说着,已经到了戏场的外面,早有县衙的人迎了上来,「汤巡检,我们家老爷夫人命小的在这里恭候呢。」 汤玉瀚点了点头,牵了云娘的手走了走去,见云娘还有些迟疑,便在她耳边道「钱南台是我在京城的故交,不去不好的。且前两日我来吴江县,他还说他太太有一个妹妹正在吴江作客,很是美貌,愿意嫁给我,我便说我刚成亲,他还不信呢。」 第三十二章 玉瀚这样出色的人,想嫁他的一定很多,方才云娘也听了一句含含糊糊的话,此时立即将先前所有的担心畏惧都忘记了,心道不能让县令太太的妹妹觉出自己配不上玉瀚,又想想走前在镜子里看到的妆容,愈发地镇静,便在玉瀚身边稳稳地走着。 到别人家作客只是平常的事,又算什么嘛! 自己又不是见不得人的! 汤玉瀚见云娘昂起了头,便悄悄笑了。 从关帝庙前到县衙并不很远,云娘随着大家一起从侧门走了进去,就见一对穿着便服的青年夫妇从后院迎了出来,那男子年纪似比玉瀚略大几岁,皮肤白皙,身体略胖,十分捻熟笑道:「汤兄弟,昨日我那样留你看戏都不肯,原来果然带着新婚夫人来了?」 那妇人穿着大红的衣裙,外罩织金的褙子,头上插戴了几样珠翠,又端庄又美貌,更兼通身气派不凡,见了云娘便笑着接了过去,「只当汤巡检说笑,原来果真悄没声地娶了亲,怎么不让人捎话过来,我们也去吃杯喜酒?」 云娘便知是县令夫人了,正要福下去,钱夫人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肯让她行礼,「我们家老爷与汤巡检亲兄弟一般的,我们间可不要弄那些虚的,」一双大大的杏眼对着她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便赞不绝口,「汤夫人真是江南的美人,这容貌、这体态,长得与画里的人一般模样,叫我不知道怎么夸才好。」 盛泽镇上也有许多会说话的妇人,云娘也曾时常被称赞,听得惯了,也不觉得怎么。可是钱夫人却不同,虽然不过寻常的几句话,可加上她高贵的风度,和气的笑容,就像三月里的春风一样,蓦地吹了过来,却让人心神俱舒。 如此高贵的人,对自己竟如此的亲切,云娘一时颇有几分感动,「我见夫人才如天仙宝妃一般呢。」 钱夫人便笑,「难不成我们两个就在这里互相夸个没完?」说着携了云娘的手向衙后走,「早已经备好了酒宴,只请汤夫人入席呢。」 说着便指了自己身后的几个人告诉云娘,「这是我妹子,姓樊;唐夫人你已经认得了,这是吕夫人……」 云娘一一点头见礼,别人也就罢了,却悄悄打量樊小姐,只见她梳着飞仙髻,插着两朵粉色珠花,杏脸桃腮,与钱夫人面庞有几分相似,只是却十分地文静雅致,更兼年青美貌。 若是先前,云娘便会自惭形秽,但是今天看过了《西厢记》,她却另有一番感悟,崔老夫人固然要门当户对,可是张君瑞和崔莺莺只要情投意合。 自己与玉瀚正是这样的天作之合,他们能成亲,并不是媒人父母相看后选中的,而是两个人遇到了,先有情谊方成夫妻。要知道,请谊才是世上最难得的,别人就是有万般的好,也是无用。 所以不论眼前这位小姐比自己好多少,但是玉瀚喜欢的却是自己就好了。而且,云娘也有几分自信,自己也不并不差她什么! 钱夫人显然于人情练达,只一会儿功夫,便将吴江县里几个官员的夫人都介绍给云娘,原来吴江县是个大县,又有官织厂,又有巡检司,官员便比寻常的县要多,且又有官员们的母亲、姑嫂等,总有十几个人,而且显见她们时常在一处很是熟悉的。 其实方才已经见过大半了,只那时云娘一心看戏,又没有意识到,其实她将来少不了要与这些官夫人们打交道的——好在,她现在醒悟过来了,便用将每人都记在心里,又殷切地与她们寒暄。 却又注意到到场的还有几位梳着妇人发式的美人,却没有被引见给自己,略一思忖,便醒悟到那些妇人应该是妾室们,并不用招呼的。 突然瞧见方才到戏场里邀她坐客的那个妇人,见她看过来赶紧笑着深深一礼,原来是县令夫人手下的管家娘子,云娘便也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间,大家便进了一处花厅,却是云娘从没见过的富丽,一时间竟觉得处处金壁辉煌,又有早已经摆好的酒席,宴上菜肴,多是未见之物。 坐下后吃酒闲谈,云娘是第一次来,大家都有意无意看着她,特别是那位樊小姐,虽然坐得远,但目光却一直没有从云娘身上移了开去,只上上下下地打量,目光中倒有几分不善。云娘便想起方才的话,又一眼看见钱夫人向妹妹使了个眼色,了然一笑,只做不知,反赞了樊小姐几句。 这时又醒悟,钱夫人对自己十分地亲热,也未必是真喜欢自己,只是她深通人不如故,喜怒不形于色而已,倒是樊小姐倒还率真些。 想通了这一节,便将到了县衙内不知不觉而生出的局促慢慢消了。钱夫人也好,唐夫人、樊小姐她们也好,虽然是官夫人或官家小姐,但其实也与寻常的妇人一样,各自有着或玲珑或简单的心思。 至于县衙内虽然与她先前去过的地方不同,无论陈设、酒具、菜肴、茶点,即便有很多她从没见过的,但是总归不过是器物吃食罢了。 于是云娘便坦然自若,举止如常,她原言谈也来得,举止也娇美,心思更是灵透,便有什么听不懂看不懂的? 且这些妇人果真与盛泽镇里的妇人并没有多少差别,虽然衣着更得体,举止更文雅,说话转的圈子更多,但其实都是旁敲侧击地问自己的情况。 大家既然十分关切,又非常好奇,云娘觉得没有必要瞒着,而且真是想瞒也瞒不过的。不论是谁,只要派人去盛泽镇随意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和玉瀚被走山的泥石困在竹屋里的奇事,这些早传遍了。便直接承认了自己出身农家,原是织娘,又是二嫁。 其实大家一定早猜到了,只看她的年岁便不可能是初嫁的,且盛泽镇上并没有着姓。只是没有一个人不好奇汤巡检怎么就娶了这样一位夫人。 虽然汤夫人果真是个江南美人,长得娇俏动人,说了几句话便更觉得她性子温柔、举止大方,言谈得体,但是再好,汤巡检也只收为妾室也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明媒正娶呢? 当然这话怎么也不能直接问的,且虽知云娘先前的身份了,但是她毕竟已经嫁与了汤巡检,成了汤夫人,大家更不能造次,反要与她交好。 话题慢慢便从云娘身上转到前些天截到的那条大船,钱夫人尤为关心,「汤巡检这次立下大功,恐怕就要升了,只是不知会去哪里?」 云娘这才知道玉瀚立下了大功,想来也是那几十万匹锦的事情,只得含糊道:「衙里的事我都不知道,只听他的。」 唐夫人便道:「汤巡检果真有勇有谋,他原就料到那些人会在路上劫船,便在船上暗中设下了埋伏,一举擒了几十人递解京城,证据确凿,知府这次一定完了。」 又有说:「巡检司不过几十个人手,知府派了上百人,又都是好手,只以为能将罪证一举消除,哪里想到不但失了手,反将铁证送了上来呢。」 第三十三章 云娘听着,才慢慢想通了些事,原来这些天如此凶险,偏他一丝都不露,反倒在家里与自己一样的笑闹,一时又是自豪又是心疼。 偏钱夫人又向她道:「我听说其实知府并不是真正幕后的人呢?」 云娘想起了玉瀚对自己说过的话,皇帝是天下最大的官,其余的人都不算什么,隐约也觉得玉瀚早就知道知府并不是幕后的人,而是有更大的官在后面。而他呢,其实也只关注那后面的人,但是这样的事,她又如何肯说出来? 难道大家都以为自己果真是什么也不懂的织娘,便只是笑着反问:「那可是谁呢?」 钱夫人被反问了一句,便看了云娘一眼,见她只是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真心疑问一般。心中一转,毕竟是个织娘,又一直在盛泽镇上住着,能有什么见识?不知道也是寻常。便笑道:「我也只是听着别人乱传,才疑心的。其实我哪里知道?」 唐夫人吕夫人都笑道:「听说那船绸都是知府派人送的,那伙子人自然是知府的手下了,倒没有听过还有幕后的人。」 樊小姐便道:「我倒觉得还是有幕后人的,你们想知府虽然大,但是几十万匹的绸,只他便敢从官织厂里偷出来?又无声无息地装上了船。若不是汤巡检安排人手查了出来,恐怕就直接过了京呢。这样的大事,没有京城里的高官在后面,我是不信的。」 大家便觉得她说的有理,「可也是,但谁又有这样大的胆子?几十万匹的绸,怕不要近百万两银子!」 偏钱夫人却又笑道:「她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懂得什么,你们倒信她的胡言乱语。」又向樊小姐道:「你还能比这些夫人们见识得多,大家只是不好意思笑你罢了。」 「哪里哪里,樊小姐虽然年轻,可却比我们有见识得多了。」几位夫人们赞着,却悄悄看云娘,显然是觉得云娘是比不了樊小姐的。 云娘只作不知,心里却觉得若是将玉瀚告诉自己的话说出来,似乎能在众位夫人面前有些面子,但其实是无益的,甚至还会给玉瀚引来祸事。她宁愿大家都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懂,却不想出这个风头。 突然又觉得自己要比樊小姐要聪明,更适合当玉瀚的妻子,反开心起来。 说说笑笑地吃过酒席,钱夫人苦留,众位夫人们也不肯放云娘走,前面汤玉瀚也传了话过来,要在吴江县住上一夜。 几位夫人便商量着又传了戏班子到县衙里唱夜戏,问到云娘,她便都含笑应了,「客随主便,只是麻烦钱夫人了。」 钱夫人却是能干的,只见她当着大家的面传进来几个管家娘子,便吩咐起来,只一会儿便安排得当,又招呼大家挪到了县衙后面的园子里。 这一次看戏又不同,县衙内的戏台比起关帝庙前要小上一些,可是却非常精致,又因是夜戏,处处灯火辉煌,戏台上面挂着一排灯笼,下面摆着一排地灯,从看台上又射过去一排灯,照得台上通亮,一道道的光将台上的一切显得璀璨闪亮,而乐工、布景一干人们却完全隐在暗处,处处美不胜收。 至于观戏的看台,正是专门建戏台对面的二层小楼,女眷们在楼上,男人们在楼下,所设席位坐褥等都要比戏场里精致舒适得多,又有许多下人来往穿梭地送上各种茶点吃食,更换酒水。 许是因为没有玉瀚陪着,许是先前看了《西厢记》,又许是这里倒底少了戏场里感染人的气氛,所以尽管戏也是极好的,却怎么也不如下午那般如醉如痴。云娘听着戏,却能与大家时不时地说笑点评,这些妇人们都是听戏听得极多的,说起唱腔、唱词、扮相、嗓音都是一套又一套的,云娘听着也觉得颇有道理,便一一记在心里。 夜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了,云娘正觉得有些凉意,正想让荼蘼将带来的披风拿来,却听楼下玉瀚大声吩咐,「阿虎,你让荼蘼把披风给夫人披上,免得凉着了。」 然后就是一片笑声,「汤巡检对新夫人真真是有心。」 「这么多人提亲都不许,偏在盛泽镇里娶了,自然是心头上的。」 楼上的夫人们便也哄然笑了起来,又都来打趣云娘,「先前看着汤巡检总是冷着一张脸,今天第一次见他笑,自然是因为娶了夫人。现在略起了点风竟放在心上,真不知他会这样体贴关照人!」 钱夫人正吩咐人送炭盆进来,也道:「我认得汤巡检好几年,也没见他对谁这样上心过,」便笑着嗔身边的管家娘子,「你们都手脚快些,别把汤夫人冷着了!」!又让人换了热汤热菜,烫了浸了合欢花的烧酒送了过来。 云娘虽然被大家笑,却因玉瀚疼自己心里十分喜悦,又猜他恐怕还有一层意思,只怕自己被人轻视了,所以才在众人面前毫示顾及地关切。 自己虽然第一次与官夫人们打交道,但是这些官夫人并没有人敢轻视自己,还不正是因为玉瀚》 而眼下诸位夫人们都嘲笑她,但都是女人,心中哪里又不会羡慕呢? 荼蘼捧着披风轻手轻脚地走上来,果然改口了声「夫人,」将披风帮她披好,又柔声道:「胸前的这根带子也系上的好。」然后就立在她身后。 云娘见她俨然变身小丫环,差一点失笑,便向她道:「你只管去吧,有事我叫你。」原来钱家招待极为周全,就是阿虎荼蘼也有人专门款待。 这时热酒已经送到,云娘接了饮了几口,身上哪里还有一丝冷意?接着众位夫人的侍女闻言也都送了厚衣裳,大家接过披上。 云娘无意一瞥,却见钱夫人身后一位妾室的披风十分与众不同,原来这披风常见的也不过是大红、莲青之类的锦缎,再镶上皮毛,就是特别些的,也不过绣些花样,或用些少见的织金料子而已。 可那位却抖出一件孔雀尾羽图案的披风来,若只是图案与众不同也就罢了,而云娘看那孔雀羽毛并不是用寻常的丝线绣的,竟似真的孔雀羽毛一般,特别在这许多灯光之下,五彩斑斓,异常耀眼,就是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这披风绝非凡品。 而那妾室能在众人面前拿出这件披风来,自然是存心炫耀,便手中执着酒壶,款款地走了上来,「妾为夫人们斟酒。」说着一位位地斟了过来。她本长得娇媚,又穿了如此显眼的衣裳,一举一动,真是摇曳生姿。 云娘织锦多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料子,也不知中如何织出来的,便十分想摸上一摸,问上一问。可是她亦知不妥,若是钱夫人穿的,她倒可以夸奖一番,再细细一看,而一个妾室身上的,她总不好如此。 再看别的夫人,个个千伶百俐的,又哪里看不到,只是却都只作没看到,点头谢了酒,却只专心看戏,似乎这戏是世上最好的一出,一丝也不容错过。只是气氛毕竟与先前不一样,大家突然一声都没有,只有戏台上唱腔高亢地响着。 第三十四章 云娘便也有样学样,只当完全被戏迷住了,但心里不免思量着,钱夫人果然好气量,这般时候还没发作起来,若是盛泽镇的人家,妾室如此嚣张,哪里还能不立即打成烂羊头呢。 云娘就亲眼见盛泽镇一家牙行老板偷偷给妾室买了好首饰好衣裳,却被正室发现了,就在河边街上将那首饰衣裳都尽数夺了,又当众痛打了一回。眼下钱家的小妾穿着这样出色的衣裳,定然是钱县令给的,可钱夫人纵然也不大高兴,却还是忍住了。 可见官宦人家就是不一样的! 正思忖着,钱夫人却笑晏晏地说起戏来,「今天这段唱得极好!」 樊小姐却冷笑道:「姐姐觉得唱得好?我倒觉得这戏子扮相好,活脱脱地像一个人呢,也不知你们是不是瞧得出!」说着便将手指了过去。 原来她指的正是那妾室。 戏子是最下贱的人,拿戏子比人,是比骂人还要狠的。 云娘已经看到那个妾室脸色一白,身子一晃,似乎就要倒下了。可是这时钱夫人却笑着接道:「妹妹是觉得这戏子长得像刘氏身边的桃儿?要我说虽有几分相似,但桃儿可是我们家的家生子,却要强她百倍呢!」 云娘这才知道那妾姓刘,又想起了白日里无意听到的一句话,也明白刘氏正是钱县令最得宠的小妾,果然花容月貌,且十分地娇弱,正与杏眼方额、端庄艳丽的钱夫人完全不同。刚刚明明就要倒下的她,此时反倒尴尬起来,倒又不是,不倒也不是,脸也胀红了,只得扶着一旁的桌子站着不动。 又顺着钱夫人的话看了刘氏身边的丫头,果然也是个十分俏丽的女孩,听了钱夫人的话,便笑着应到,「我们家夫人一向爱惜下人,不必说姨奶奶们的日子好过,就是我们小丫头子们也日日享福,倒比外面小户家人姑娘还要强呢。」言语间十分地机灵。 钱夫人便笑问:「瞧把你嘴巧的,你们姨奶奶不爱惜你?」 桃儿便又笑道:「我正要说呢,奶奶便先说了,姨奶奶也向来跟奶奶一样大度,极爱惜我们的。」 于是大家便其乐融融的了。 只有樊小姐,面上微露了露不忿之色,却很快又在钱夫人的示意下散了去,还点头应了姐姐一声。 云娘是第一次见如此场景,呆了半晌方在心中叹这一场戏其实要比台上的还要精彩,尤其是钱夫人,心思机敏,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但毕竟也真心佩服钱夫人大度贤良,刘氏不懂事,但闹出来还不是钱家丢人?自己既然做了官夫人,也要向她学呢。 可是,云娘低头思忖了半晌,却还是明白自己怎么也学不成的。若是玉瀚有了小妾,还敢这样到自己面前来,自己就先要气死了。不,不,不用她到自己面前,只要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自己就受不了! 那时候自己可不要像钱夫人这般忍耐,而是一定要闹他个天翻地覆,宁愿一拍两散也不受这个气。 云娘不知不觉便气忿起来,瞧着刘氏也不顺眼,倒想替钱夫人教训她两句,正要找个由头,突然想到,钱家的事又干自己何事?况且玉瀚早答应自己不纳妾的。便又不觉笑了。 于是将看戏的心思倒分出一多半来,只悄悄看钱夫人,只见她一直兴致勃勃地看戏,到了半夜散了戏,又令人散了十吊钱给戏班打赏,将席上的酒菜也都尽数赏了,又与自己送了那些夫人们离去,最后亲自送自己回房休息。 她那笑语晏晏的模样,哪里有一些恼意,显然她果真是不在意的,自己倒是杞人忧天。 没一会儿,汤玉瀚也进来了,先拉了她的手问:「在县衙里过得如何?」 云娘便笑,「你要荼蘼拿披风给我,也不用那样大声。」 玉瀚也笑,其实他在楼下是担心的,毕竟云娘从没经过这样的场面,而那些女人们又没有一个省事的,只怕她受了委屈。可是既然早晚要有这样的经历,从吴江县衙里开始倒是别处要好得多,毕竟钱县令是他的旧识,而这里的人又少又简单。 喊那一声,就是告诉云娘别怕,没想到她竟然不用。 云娘又笑,「你今天之所以留下来,也是因为想让我与这些官夫人们打打交道吧?」 「你觉得和她们在一起可还自在?」 「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也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人,」只是钱夫人实在太贤良大度,云娘从没见过对妾室这样好的正妻,盛泽镇里几家纳妾的,却都整日打得鸡飞狗跳。但这样的事,却不想说出来,却道:「我也不比她们少了什么。」 想了想瞅着玉瀚又道:「只是钱夫人和她妹子说的官话却有些咬舌子,听着不自在呢。」 云娘平日并不是挑三窝四的人,但是听了樊小姐原是打算嫁给玉瀚的,便不由得对着着那位小姐却挑了半天,终于发现钱夫人妹子的这点毛病,又不好只说她一人,便将同样口音的钱夫人也带了上来。 汤玉瀚正帮着云娘解披风,也不解释钱夫人娘家是边塞的首富,官话里便带了些当地的土音,只赶紧道:「亏了我没和她成亲,否则天天听她那不地道的官话整天头都要昏掉。」 云娘原本是光明正大的,玉瀚也说官话,就非常好听,可是钱夫人和她妹妹说起来就有些怪,但是玉瀚这样一说,她又红了脸,觉出了自己的小心思实在显眼,便啐了一声道:「偏你油嘴滑舌。」 汤玉瀚却又赶着笑道:「听我们云娘声音多好听!软语侬音,听了便舒服到心底里。」 云娘便再也不出声了,洗漱了上床,还是不语。汤玉瀚却有办法,直闹到她忍不住出了声,才得意地笑了,「真是好听!」 云娘便赶紧闭紧了嘴,可是身上的人哪里会罢了,使尽手段逼她出声,又哄道:「外间的人早让我赶走了,再没有旁人的,让我好好听一听。」 他是习武的男子,身子好,力气大,又刚尝到这美味没多久,折腾起来云娘哪里抵得住,最终都遂了他的意——其实她自己也是愿意的。 第二日,见了樊小姐,心里倒生了些歉意,明明十分美丽周全的小姐,自己为什么要去挑她的毛病呢?难道自己就是十全十美的圣人?倒拉了她的手说了好些赞美的话。 吃过早饭,钱夫人便又要请戏,云娘赶紧推了,便按与玉瀚便按夜里商量好的辞行。他们两个在县衙看了戏,又住了一夜也就罢了,白天自然还是两个自己闲逛的好。 钱夫人是极周全的人,也瞧出几分来,便亲自相送到府门前,又拿出一个匣子相送,笑言,「当初未及恭贺新婚,现在补上的贺礼。」 云娘因汤玉瀚向来不与盛泽镇上有人情往来,云娘只是不肯接,「当初没来得及请钱县令和夫人光临,便是我们的错了,贺礼更不敢领了。」 钱夫人却又一定要送,她应酬惯了的,言语十分地了得,便讲出许多的道理来。孰不知云娘虽然话少,却是心里有数的,每句话都说在关节上,竟然有来有往的回了过去,两人你推我让不可开交。钱县令便看着汤玉瀚道:「兄弟便再不想拉扯我一把了吗?」 第三十五章 汤玉瀚只得笑着点头道:「如此这般,那我们谢谢南台兄和嫂子。」才示意云娘接了下来。 汤玉瀚带着云娘离了县衙,便扔给阿虎一块银子,「你们自去罢,晚上回巡检司便可。」说着拉了云娘在吴江县的街上随意逛了起来,东看西看,只要云娘略看一看的,便直接上前拿银子买下来,只一会功夫,双手便都占满了。 云娘见他手臂上挂着一对小巧玲珑的竹篮子,一只手里是个五彩斑斓的鸡毛踺子,另一只手里拿了几样吃食,见他又要去买摆在一家店外的小泥人,便赶紧拦住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若是盛泽镇的人看到了一定不敢认了呢。」 「只你认得便行,不必管他们认不认。」汤玉瀚说了,将手里刚找的一把铜钱全倒在泥人铺子的台子上,将云娘刚刚瞧的那个鼓着嘴的小泥人拿了走。 云娘接过小泥人看了一回,「我只是瞧这小人好玩儿,看看便罢了,又不是孩子,便道还带回家里玩吗?」又指着他手中的那些吃食,「我们哪里吃得了这些?拿着又麻烦。」 「这也好办,」玉瀚见她不肯再吃,便拦住一个在街边玩的孩子,「这些都给你可好?」 小孩子见了好吃的哪里会不要,赶紧便笑着接了过去。汤玉瀚便势便将所有的东西都塞给了他,最后又接过云娘手里的小泥人也递了过去,然后拉着云娘走,「现在我们便不麻烦了。」 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随性,当下便目瞪口呆。 汤玉瀚却又拉了她的手,「前面是卖首饰的银楼,我们去买首饰。」 云娘被拉进了一家银楼,却见正是自己置嫁妆的那家,正想说实在是巧,伙计已经认了出来,笑着迎了上来,「娘子头上的金钗便是在我们家买的,正衬娘子的花容月貌。」转眼又见汤玉潮站在后面,神情更加热情恭敬,「爷和夫人请进,我们家又进了许多新样子,正合夫人选用。」 成亲前刚买的新首饰,哪里还用再买?再者他们出来时带的银子虽然不少,但是买些寻常的东西还可以,但是首饰之类的便恐怕不足了。云娘便握住玉瀚的手道:「我首饰够了,不必再买。」 汤玉瀚哪里肯听,拉着她就走了进去。这一次却被伙计们迎到了店内一间雅致的小屋,好几个伙计们如流水般地送了许多茶点,随后又来了一位掌柜模样的人,亲手捧了一盒盒的首饰送上来。 既然已经来了,也不好什么也不买,云娘见眼前尽是极贵重的金玉之物,便只挑小巧的看。 汤玉瀚却拿眼睛一扫,「只这些吗?」 那掌柜便赶紧让伙计去取,又点头躬身陪笑道:「小店里的东西,难免不入爷的眼,已经去取店里最贵重的了。」 展眼间,云娘便被种种奢华艳丽的首饰惊呆了,各色宝石、珍珠、白玉、青玉、玛瑙……发出各种光彩,或明亮或柔和,晃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她的心便更加紧张起来,这里面的东西一定会非常贵的! 可是玉瀚却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让她放下心来,然后就从那一大堆的首饰里拿出一样——原来这件上面的宝石特别大,足有鸽子蛋那么大,简直有些触目惊心,拿在她的头上比了一下。 云娘摇摇头,「我不喜欢这个。」此时她并不是因为这颗宝石非常贵才说不喜欢,而是真心的不喜欢。这种首饰恐怕不是为了戴着好看,而是为了显示富贵。她喜欢精巧、别致,戴着漂亮的首饰。 汤玉瀚立即便明白了,再看看云娘鬓边的两只金牡丹,便放下那块大宝石饰品,重新拣了一支串成花朵的珠钗,云娘便笑着点头接了过来。 相爱夫妻的心意是相通的,且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夫妻,也是因为很多想法十分地相像。汤玉瀚喜欢云娘,云娘也喜欢汤玉瀚,便是他们彼此喜欢对方的品貌、风格,种种诸如此类的。 汤玉瀚虽然先前从未注意过女子的饰物,可是他毕竟是喜欢文雅的人,对于美的东西感悟极为灵敏,他又不考虑价钱,很快便帮云娘挑了许多的首饰,银楼的掌柜早就捧出来两个描金漆木首饰匣,将挑好的首饰都摆在里面的红缎子上。 云娘这时也不再担心,玉瀚这样做定然是有他的道理的。 果然,到了结帐的时候,汤玉瀚便将方才钱夫人送的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银票递给掌柜,还找回来两千两银票,并几个银锭。又嫌银锭拿着麻烦,便道:「你再选些普通的戒指镯子之类的,将来打赏时用。」 云娘第一次看戏时赏了两只银镯子,却是真心实意地要赏,后来再看戏时便再没有那样的激动,只是随着大家赏些银钱,且她毕竟出身农家,也是过苦日子出来的,哪里舍得那样大手大脚?虽然听玉瀚的话选了些简单的金饰,却暗想,只有与钱夫人唐夫人等官夫人在一起看戏时用,平日还是扔一把铜钱的好,既俭省,声音又响亮。 有些话在路上并不好说,等到了家,云娘便急着问:「当日成亲的贺钱你都不收,为什么要收钱县令的贺礼呢?」 玉瀚便笑道:「一面是民,一面是官,那怎么能一样?」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云娘还是又问:「送贺礼也没什么,但是为什么要送你那许多?」 「这一次钱县令出了大差错,方才有那艘船的事。正是我截住了那些锦才救了他,又让他同我一起抓了人递解京城,反有了功劳。钱县令这一任至少也会得个上上评语,他向来最是在意这些的,且他家里也盼着他能有出息呢。」 「是以钱县令这一次分外感谢,他又不差银钱,送我们些也平常。且就算我们这次不收,他还是要再送,不如就给你买点小东西。」 「还是小东西?」云娘惊道:「一共花了一千两银子呢!」 「这算什么,」汤玉瀚只一笑,「我听说女人间最喜欢攀比的,你看那些官夫人们有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也给你买什么。」 他还是怕自己受欺负,云娘便赶紧道:「在县衙时,大家很顺着我说话的,就连钱夫人的妹妹樊小姐对我不错。」她当时便是明白的,大家之所以肯与自己来往,又请自己看戏,为的还不是玉瀚的面子? 又想起来大家之所以如此尊重玉瀚的原因,云娘便又心疼地道:「先前的事那样凶险,你一点也不告诉我,反倒都是听大家说的。」 「哪里有什么凶险?」汤玉瀚还是漫不在意地道:「你想,论身份,我是官,他们是匪,我尽得天时地利人和,论计谋,我在暗,他们在明,完全都在我计算之内,我一定会全胜的。只是阿虎不好好练武被人划了一刀,才看着凶险些。」 云娘又有些欣然,「钱县令那样一个精明的人都没有发现的船,偏偏在我们成亲的晚上,巡检司的人却截到了船,也算是幸运吧。」再看玉瀚的神色,便知道自己说了蠢话,「其实是你早布置好的?」 第三十六章 无论是在上奏的折子里,给祖父的信中,还是与钱南台他们的言谈中,汤玉瀚一直只说自己安排手下按例巡查,偶然查到的那只船,那批绸,然后依律送到县衙,再依律将抢绸的贼人送京。 他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可是如今在云娘面前,他却忍不住了,遂笑道:「这一批绸从我到盛泽镇起就没能运出去一匹,现在想趁着我的好事混过去,我岂能让他们如意?」 「他们一定是要瞒着你的,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自我到了盛泽镇之后,江陵府内,盛春河上以及两岸所有的事情,我哪样不知道?」汤玉瀚笑吟吟地道:「你以为我并不常在河上巡查,又时常出门打猎,都是去游玩?他们的绸从哪里来的,每天有多少匹,放在何处,我全部早就知道了,那边船还没装好,我已经派人在河上布下了罗网。」 瞧他得意的样子,又满不在意的,云娘也跟着他笑,不过她就是喜欢玉瀚如此模样,当初自己也是被这样的他打动的呢。 再有就是他不只是外头看着好,内里对自己更好! 云娘便放心将所有的首饰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配着不同的时节和衣裳插戴,日日将自己装扮得十分美丽。他既然喜欢看自己,那自己一定要让他看了更加欢喜才对呢。 因有这许多首饰,便衬出衣服太少,恰冬季就要到了,于是又去牙行挑了好锦缎,给自己和玉瀚都做了好几身。 这期间,玉瀚忙过公事,依旧时常带她出门,吴江县里去了不知几回,就连府城和周围几个县也走遍了,戏也听了许多,又有附近的灵运寺、清风观等等,甚至玉瀚时常打猎的山上也带她过去转了转。 说起那山,云娘本爬不上去的,后来是玉瀚将她背上去的,然后与她同坐在山顶上的一块巨石上,「你从这里向下看,正能看到盛春河水从西向东蜿蜒而去,盛泽镇我最喜欢的便是这处。」 云娘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家乡这样美,青青的山,碧绿的水,远处的城,近处的村,还有他们两个,便也惊叫道:「无怪你喜欢这里,倒比画上还好看,我一定要将这景色织成一匹锦!」 汤玉瀚倒笑了,「山光水色是最难画的,应该也是最难织的。」 云娘第一次登高远望,心境完全不同,「可是,我们既然看到了,便存在心里,也就能织出来。」 汤玉瀚想也没想,便道:「如果等你想织的时候,我便先帮你画出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再摸过画笔了。 云娘日日随着玉瀚玩得开心,却也有一样烦恼,她原打算在年底前织出五百块帕子——当时她觉得在三个多月的时间只织不到五匹纱一定非常容易,已经将成亲后有了家事不能专门织锦的情况都考虑到里面,但是却没想到到了十一月中,她竟然连一匹也没织完。 家里虽然并不缺银子用,可是自己多赚些有什么不好的,何况织机和那些丝线都是用许多银子买的。 于是这一天从吴江县回来,她一面拆了头发一面向玉瀚笑道:「过几日天祥班的戏我不去看了,一心在家里织锦,五百块帕子不可能了,但总要织出三百块才好。」 汤玉瀚正帮她摘首饰,却笑道:「你只织出几块自己用的就够了。」 「不成,买那织机和丝线要多少银子?我现在连本钱的一半都没赚回来呢!」 「那织机本就是给你买了玩的,又不是要你赚银子。」汤玉瀚笑道:「你若是觉得我养不起你,便说还要多少银子,我去弄。」 「你胡说什么?」云娘去握他的嘴,「自从嫁了你,日子过得实在太好了,好和我都不敢相信,每天都像作梦一般。可我原本就是织娘,总要织些锦的。」 「那你看钱太太她们谁做些什么了?」汤玉瀚便道:「没成亲的时候,我看着你每日早出晚归地到丁家织锦就十分心疼,原想买了妆花织机便不会太辛苦了,想了些办法才买来这织机,可是买了回来第一日你就织到半夜,我气得差一点把织机打碎了。现在你嫁了我,我再不许你再日日辛苦织锦!」 玉瀚一直纵着自己玩乐,云娘也早有感觉,现在听了他的话,十分动情,抱着他的脖子舍不得松手,「你知道吗?只你这份情谊,不用说我现在日日玩乐,哪怕就是让我每天织上十个时辰的锦累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自然明白你的心,可是你心即是我心,你的这份情谊,我也愿意为你心甘情愿地累死呀!」说着将云娘抱到床上,又笑道:「只是我才不肯织锦累死呢,我宁愿在床上累死!」 云娘听他在自己怀中得意地笑,本想回他两句,可是一阵阵地战栗袭来,让她先咬住唇,然后又失声叫了起来,几乎忘记了一切,根本说不出别的话来。直到事毕,半晌方伏在他胸前吃吃笑道:「你这般能干,就是再娶几房小妾都累不着的。」 成亲后,云娘的纱之所以织得少了许多,虽然是因为时常出门玩乐,但玉瀚上船巡查将她留在家里时,她也没有织上许多,便是因为夜里被他闹得腰酸腿软,就是成亲这么久了,有时还受不住。 汤玉瀚便也笑,「那我就再娶几房?」 「不许!绝对不许!」 「这就对了嘛,只我们俩个在一起,日子过得有多好!」汤玉瀚便道:「天祥班的戏还是要去看,那可是京城有名的班子呢。你这次去就穿新做的狐皮领的披风,那雪白的毛最衬你的脸了。」 做披风的狐皮是玉瀚亲手猎来的,正镶在大红缎子披风的领子上,云娘披上格外漂亮。玉瀚还说最近再去打猎,专门打狐狸,再给她做一件全毛的厚披风,等以后回京城时穿。 云娘想想钱夫人对天祥班的夸赞,便也动了心,「好,那我就去,正好也要给那些太太们带些土物,」又想起了刚刚说了一半的话,便用小手轻轻地在他胸前抚着,知道这样的时候玉瀚最开心,然后轻声道:「虽然钱太太唐太太等人每日只是尽情地找开心的事情玩乐,不过我并不羡慕她们,而且我还觉得她们的日子过得没有我好呢。」 时间久了,云娘对这班官夫人也了解多了,她们表面上看着富贵光鲜,全其实也各有各自苦恼的事情:钱夫人虽然大度,但那刘氏却不是省心的,生出事来总要烦恼,唐夫人有不讲理的公公婆婆,吕夫人的儿子是个不懂事的纨绔,另外几位亦是一样,虽然富贵,但却与寻常百姓家相同,总有不足之处。 「还有,我不只喜欢跟你一起出去玩,也喜欢织锦。」 「我也知道的,你每次织锦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嘴角一直含着笑,」汤玉瀚说起来,便也笑了,他最初就是看到她织锦的小模样才将人记在了心底,于是就允了,「我也许你织锦,只是不许为了赚钱织得太累,明白了吗?」 云娘便赶紧答应,「明白了,我是最听话的。」却又提了个条件,「你要教我识字。」 第三十七章 「好!」 「还有写字!」 「也好!」 第二日玉瀚白天有事,等到晚上回了家,手里却拿了一本《西厢记》,「刚去卜家铺子买了教你认字的。」 云娘接到手里,便想起了那天的唱词,随口哼道:「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 「你倒聪明,只听一回戏,便背下许多词,」汤玉瀚便笑道:「那我就教你识这些字吧,」说着将书打开,一个个地指与她认。 云娘读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书,「先吃饭,等饭后你再教我写。」 瞧着玉瀚放下筷子,果然立即就拉了他进西屋,在笔筒里挑了一支湖笔道:「这支如何?」原来她常帮三弟买纸笔,倒也认得这是一支极好的笔。 汤玉瀚向来宠她,闻言便笑道:「挑得好,」又告诉她,「想学写字,先要学会研墨。」说着将放在桌上的那块墨拿了起来,「用你送我的好墨吧,我一直没舍得用呢。」 「别,还是你写字时用吧,」云娘赶紧按住那墨,「我刚学写字,哪里用得到这样好的东西?」 「我的字好,用什么墨都一样,你这样的才要用好墨呢,」汤玉瀚说着,便握了她的手将那墨一点点研开,「就这样,浓淡适宜才好。」 拿了笔写时却没有写刚学的字,「还是先写‘永’字吧,你听过永字八法吗?」 云娘早就羡慕能读会写的人,更是羡慕那些能读会写的小姐们,现在玉瀚肯教自己,便十分地用心学,可是初一下笔,还是写得一点也不成样子,玉瀚写的那样漂亮的字,到她笔下简直就是一个黑团,觉得实在丢人。 拿了笔转过来看,又用手摸了一下,「这毛太软了,我平日用炭笔描花样子习惯了。」其实她用炭描花样时是很厉害的,又有很多人求她帮忙画呢。 只是不料那徽墨漆黑乌亮,又极易洇开,立即就粘到了云娘白皙的手指上,她便举了手指为难了,「炭笔却不会这样掉色。」拿了纸想擦又放下,免得白白费了一张纸,转身要去洗手。 汤玉瀚便冷不防地将那根手指按在她的脸上,然后便大笑起来,「这样才好看!」 云娘不知自己被弄成什么样子,顺手将那根手指按在汤玉瀚的脸上,「你也一样才好。」可手上沾上的墨原并不多,又在她的脸上按过,现在只有一个极浅的印迹,她哪里甘心,正好手里有笔,遂在他脸上一边一个画了两个圆圈,然后也拍手大笑起来,「你比我还黑呢!」 汤玉瀚也笑,又将她抱在怀里,将脸贴上脸一阵乱蹭,云娘哪里躲得开,便听他开心地大笑着,「哈哈哈!」 等两人分开了,云娘才发现方才没来得及将笔放在桌上,正压在两人中间,所以不只脸上,就是身上都沾了许多墨渍,急道:「衣服都污了!」 「这有什么?过去家里常用一种弹墨的绸做衣棠呢,你就当这两件衣服是弹墨的。」 云娘早领教足了他的无赖,便道:「那也要起来洗脸洗手。」 「写字的时候难免不弄到手脸上,索性写完再洗。」 「偏你歪理多,」云娘说了,只得先拿了帕子将二人脸上的墨都擦净了,衣裳却没换,遂坐在他怀里拿了笔又慢慢写了个「永」「字」,自己端祥了半晌,「还是丑得很。」 「但是比刚刚那个好多了。」玉瀚扶了她的手,「我带你再写几个,注意点要如高峰坠石,横戈要如长空之新月……」 云娘聪慧,又天生对美的东西有一种出奇的领悟力,很快便写得有些模样,「横如千里之阵云,可是这个意思?」 「不错,你倒是明白了,只是这字却不同别的,就是再明白,也是要练,唯有勤练不啜,方能写出漂亮好看的字来。」 云娘却道:「其实织锦也是一样的。」 汤玉瀚便笑道:「倒底三句话不离本行,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又看她的笔锋,「明天去给你买王右军的《兰亭序》做字贴,你的字倒是走他的路子,飘逸俊秀,洒脱灵动。」 「王右军是谁?」 「他名叫王羲之,是东晋人,大家都称他为‘书圣’,他曾经被封为右军将军,所以大家都称他为王右军。「《兰亭序》是他最得意的作品,听说是酒醉时写的,醒了之后再也写不出来了。」 云娘最喜欢听玉瀚讲这些典故,又追问了半晌,复又提笔写,正是初学兴致最高之时,每写一笔必扭身来问:「如何?」 汤玉瀚被她在怀里扭了几回,便道:「明天买了字帖再练吧。」 「不,我要把这一页纸写完。」 「可是你这样扭来扭去的,不等写完这一页纸,我先受不了!」说着双手便移到了她的腰上。 云娘一心写字,原没有察觉,现在脸上一红,「人家习字呢,偏你却能升出这坏心思,现在不许!」 话虽这样说,可是被他在旁边捣乱,哪里还能写得下去,终还是放下笔道:「我们洗洗睡吧。」 「先睡后洗。」 「什么?在这里?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依我说很行!」 最后生生地毁了一本书,好多页纸、两套衣裳。 可是那人却满意得紧,到了睡前还在赞叹,「你读书识字还真好,我也能得些好处。」想想又问:「想学骑马吗?」 「不学!」 「等有了机会我还是教你吧,骑马很有趣的。你想想,春风吹过,花香袭来,我们骑上马上,一路疾行,心里有多畅快?有一句诗,已经不知是谁作的了,但我一直喜欢得很——‘踏花归去马蹄香’,你听着怎么样?。」 云娘原本坚决不想的,但却在听了「踏花归去马蹄香」后,心里却动了几分,「那你不许像今天一样,我便学。」 「当然不了。」不了才怪呢,汤玉瀚已经想到了如果两人并坐马上,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旖旎风光,便又意动了。 偏云娘竟信了,「那好,等有了机会我便向你学。」 自从开始读书写字,云娘的时间越发少了,但于织锦上,她果真再不急了。闲了织上一些,忙时便不织,算着到了年底怎么也能得一匹纱,正是一百块帕子,如果能卖上五百两银子,也是不错了,正也够他们明年的开销。 不知于老板什么时候从京城来,也不知这荷花图他喜不喜欢。但是云娘却比先前有信心,觉得于老板一定会喜欢的,而且,万一他不喜欢,这荷花图也会有很多人喜欢,绝不会愁卖不出去。 这一日她正在家中做衣裳,听荼蘼说苏娘子上门拜访,急忙接了出来。 却见于老板跟在苏娘子身后也走了进来,拱手连道:「冒然来访,实在失礼了,只是我见了那帕子实在等不得,才来打扰夫人。」 云娘赶紧请进屋里坐了,又让荼蘼倒了茶,「我本来请苏娘子帮我请教于老板的,现在不想于老板亲自过来了,感谢还不及,哪里会觉得打扰?」 第三十八章 于老板便放心坐了,又令从人捧上几样京城的特产,「些须土物,还请夫人笑纳。」 云娘倒不好意思,只得收了,又问于老板京城的风俗,「那里与江南有什么不同?大家都喜欢什么礼品?」 于老板只当她好奇,便挑京城的风俗趣事向她讲了一些,说了半日闲话,于老板便从袖子里拿出云娘留下的那块帕子,「这样子的帕子,不论有多少我都收,价也都依夫人的,每块五两银子!也不知夫人现在织了多少?」 云娘听了,踌躇了一下方道:「我现在才织了几十块。」 苏娘子不由大惊道:「你这样好的手艺,怎么才能织几十块,我还以为你少说也有几百了呢?」 云娘胀红了脸,原因她哪里能说,只得推托道:「家里事实在多,过年的衣服要做,又要准备送回夫家的节礼,初二还要回娘家。」 「那也不至于吧?」苏娘子还是不解道:「谁家没有这些事情呢?」 云娘不好说太多,只得道:「年前我一定织好这一匹送到绣庄。」 苏娘子便道:「那才一百块呀!」 「汤夫人这般手艺,这般不是白白浪费了吗?」于老板顿足叹道,想想笑问:「汤夫人,你可曾听过江北的曹家?」 云娘摇头,「不知道。」 「我们江南养蚕织锦,而江北产棉,大家织的却是棉布。曹家便是江北人,有几百亩棉田,也是世代的官宦人家。他家的大夫人便是织布的好手,自从嫁过来后,亲自带领全家女眷仆女织布,日日不歇,勤织不缀,几十年便积累了百万家资,由普通的富足人家成了江北的首富。家里银钱充足,便又广开族学,这些年颇出了好些才俊,整个家族好不兴旺!」 「曹家阖族上上下下,个个对大夫人言听计从,竟要比祖宗还要敬上几分呢。就是外面的人,哪一个不佩服曹夫人的呢?」 于老板又笑道:「并不是我当面恭维夫人,汤夫人不仅手艺好,且天性聪颖,若是肯努力织锦,每年织出些新式样,虽只一台妆花纱机,便不亚于曹家几十台织布机!」 云娘听了不由得动了心,自己果然是有那样的本事的。而且如果真能令家里家外的人都尊敬佩服,那么该有多好呀!便又细细问了曹夫人的事情,于老板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江北曹夫人夸得天下少有,地上无双的。 不只云娘,就连苏娘子都听住了,又推云娘,「我娘说我性子急,绣工始终只能登堂,却不能入室,这辈子都如此了,我们家的绣庄只能靠我侄女光大。你却不同,手巧心思更巧,我瞧着一定会比曹夫人还能干。」 「我虽比不了曹夫人,但也想向她学学呢,」云娘略一思忖,便道:「从今天起我便多织些,等到于老板腊月里回来时再来取吧!」 于老板等的就是这句话,见状便起身道:「那我便不多打扰夫人了,等到腊月里,我再来盛泽镇收夫人的妆花纱。」 云娘送于老板和苏娘子出去,却在门前拉住苏娘子道:「可方便留步多说几句?」 苏娘子便笑,「你不留我,我也不走的,这许多日子没见你,想得很呢。」又向于老板爽快地道:「人我已经领着你来见了,话也当面说了,如此你便先走,我与云娘再说会儿话。」 于老板便点头笑道:「我早该知趣,让你们说些悄悄话的。」说着拱拱手走了。 云娘便拉着苏娘子,「我们进屋子里说。」 苏娘子摆手,「绣庄里事情多,我们就在这里说吧。」然后便主动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自然没有,要么哪里还是现在的情形?」 也是,苏娘子陪着于老板过来,完全与过去一样,只是生意上往来的伙伴,却没有一点的情谊。此时,云娘也不知先前自己劝的对不对,又想也许苏娘子就会如此孤老一生了,倒为她叹了一声。 「你不必叹的,」苏娘子倒是全想开了,「我那日听了你的话,越是想越是觉得我不能为了嫁人而嫁。于老板对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情谊,不过是觉得我年貌相当,又彼此知根知底,将来容易相处罢了。」 「我对他更是从没生过一丝情愫,且我家有绣庄,我也有手艺吃饭,并不图他的家业,嫁人又有何宜处?」然后笑道:「如果他回来了,而且还没娶妻,我却已经嫁了,我一定会悔死。」 「那日,我在娘的面前剪了一缕头发发下重誓,今生今世只等着他了,如果他一辈子不回来,我便宁愿如此终老一生!」 苏娘子其实不过三十岁,尽管守着绣庄,却从不描金绣凤地打扮,平日只穿着浅色衣裙,首饰用的也少,仿佛寡妇般地素净。 眼下云娘与她脸对脸地站着,就见她白晳的皮肤上已经有细细的皱纹,乌发中带了点点银丝,不由得叹道:「他可真狠心,过了十多年也不回来。」 「可是,当年毕竟是我负了他呀!」 然后她便一直在怪她自己,日日夜夜也没有安下心的时候,将自己弄得如此憔悴吧。 苏老板见云娘怜惜自己,却不肯露出伤悲,转而却笑道:「前几日我来过两回,却都遇到你出门,最近可有何事,为何时常出去?」 云娘便含糊地应道:「不外是一些应酬什么的。」 此时,苏娘子也在看云娘,乌发如云,发间一支珠钗,耳边两粒豆大的同色水滴形珠子,随着她说话珠钗轻颤,耳坠轻摆,乳白的珠子便闪出细润的光泽,在珠光映衬下,她秀美的容颜似乎比珠光还要温润动人。 今日的她只穿了最简单的红衣白裙,一丝纹绣都没有,却在腰间系着一条五彩宫绦打的络子,络子最下面依旧结了一朵珠花,整个人娇娇俏俏地站着,平白地便让人觉得河上的风也淡了,路边的嘈杂也没了,就连自己的呼吸也不由得放轻了些。 苏娘子不由得赞了一声,「这应酬倒是应酬得你越发娇媚了。」又笑道:「也是,你现在总算是官夫人了,与那些官夫人有些来往也是应该的。」 可是她还是奇怪:「就算多了些应酬,但也不至于没空织锦啊?刚刚于老板在,我不好多问,明明巡检司就你们两个人,家事也有荼蘼做,你每日只织两三个时辰都不成吗?五两银子一块帕子!比打劫都快,不是白白捡的吗?」 「你现在虽然嫁到官宦人家,可是官宦人家的夫人也有很多亲自置产的,于老板说的不错,我也曾听过。而且不管当不当官,银子可都是银子,你手里有的越多,底气便越足。」 又问:「刚刚我来的时候,也没听到织机声,你在做什么?」 云娘让她一连串的话说得愈发心虚,便只得道:「我正缝衣服,他过年穿的。」 「不如这样吧,把衣料送到我们绣庄里,一件衣服只要你几百钱,省了这时间,你要织多少纱不能?你若还是舍不得这工钱,我便白给你做。」 「不是钱的事!」云娘马上摇头,「他的衣服只能我做。」 「谁做的还不是一样?穿在身上都一样,况且早晚也要坏了做新的。」 第三十九章 「真不一样的。」云娘说了,却不与苏娘子细讲,她没亲身经历便怎么也能不明白的。只向苏娘子道:「如今我却明白了,你和于老板说的都很对,我再不懒下去,还是要多多织锦。」 「正是如此,」苏娘子便笑道:「织锦的事你可不要耽误了,白花花的银子丢了有多可惜!而且这可是完全的新样子,第一轮卖的价最高,又正好赶到大节下,等过了年价便要跌的,是以只看这两个月了!」 云娘便认真算了一算,「现在开始好好织,一定能织成三百个!」 「这就对了,」苏娘子抚掌道:「早织成了,也早些送到绣庄里,我们滚上一道边也要许多功夫呢。」 说着风风火火地走了。云娘看着她的背影,背还是直的,头还是昂着的,便也放了心。苏老板看来从没把于老板放在心上,回绝了他亦不在意。虽然思念她的情郎,可又有绣庄的事操持,所以也能支持得住。 只是她无人的时候一定想着她的情郎吧。 如果是自己,面临着家族和情郎的决择,那会怎么样呢? 这样一想,云娘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幸运。有了一桩以和离结束的亲事,竟然还能遇到如此好的丈夫。 自己一定要珍惜啊! 正要关了门回去,冷不防被人拉住了手,「你躲我好久了啊!」 云娘看着陈大花,心道却道,终于被她拦住了。 云娘自从嫁入了巡检司里,便知道豆腐西施恨不得立时将自己抓到她身边盘查一回,自己倒是不怕,只是并不愿意理她。 是以平时自己一人出入时总是躲着她,今天送苏娘子,一时有些失神,却忘记她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瞅了个空子便扑了过来。 尽管云娘确实在躲着陈大花,却不会承认,毕竟她并没有什么对不起陈大花的,而且也不怕她什么,只是单纯不愿意与她接触罢了。于是抖开她的手回道:「我忙着呢,你有什么事只管说。」 「成了巡检夫人果然不一样了,」陈大花瞧着云娘头上那支珠花、耳朵上垂下的珍珠,眼睛都快冒出光来了,啧啧两声,「我原说的都不错吧,汤家根基深厚,又有权又有势,你嫁过去就享福了,一支珠花恐怕都要几十两,这两颗耳坠更是难得的……」 云娘听她唠叨,根本没听进耳中,却突然想起先前陈大花对自己议论起玉瀚,说他表面冷情,其实却很知道疼人,那方面又强得很。果然正是如此,只是如此好的男子,却已经是她的丈夫了!想到了这里,她竟不觉得笑了起来。 陈大花便气问:「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把自己和他关到一间竹屋里过了一夜,竟又遇到了走山,正好硬赖上了汤巡检,还笑成这样?」 云娘见她嫉妒得快发狂了,便也不与她计较,只道:「若是你只说这些倒三不着两的闲话,我便家去了。」 陈大花脸上显出了明显地挣扎,但是她还是极快地把一张怨妇脸变成了一副可怜相,「你现在是大妇了,一句话就能让我进门,我便天天给你端茶倒水、伺候你捶腿按腰还不行吗?」 云娘斩钉截铁地道:「当然不行。」 「你怎么就那样心狠,就不能容我一个可怜人?」 云娘见豆腐摊子上已经有人看了过来,却怕陈大花不要脸地哭闹起来,自己虽然不在意,却不能影响了玉瀚的名声,便退了一步,要把门关上。 陈大花赶紧用手扒住大门,她是极识时务的,知这法子不成,便迅速收起了她的可怜模样儿,哼道:「我早知道你杜云娘一向是个心狠手辣吃独食的,学会了妆花纱谁也不教,只自己挣银子,家里的男人谁也不许碰,只自己独霸着。算了,老娘不要你男人还不成?」 云娘已经将门关得只留一道缝,见她终于不再觊觎玉瀚了,才停了手,只问:「你还要说什么赶紧说完,便不要再打扰我了。」 「我是听说,你已经把过去织锦的银子都用光了?」 云娘警惕地看了看她,「你又乱说,银子都是一个模样的,哪个是我织锦的银子,哪个不是,怎么分得出?」 「你分不出,自有人分得出,你的银子都在在银楼里换的足两细丝纹银,上面还用红丝线系了,阿虎拿出去用,谁看不出来?」 「那又如何?」 「不如何,」陈大花便扬了扬头道:「只是大家都说汤巡检是吃软饭的。」 云娘一听果然气得非同小可,到哪里都有一起子小人,连自家用的银子都仔细看,又后悔不迭,当初就该拿了玉瀚给自己的银票兑了银子用。 男人最在意的是什么,就是颜面,自己在郑家时,无论谁说自己织锦养家,都会立即放下脸来,又拿出织机是郑家买的,自己也是吃郑家的饭等等的原因反驳。 玉瀚那样刚硬的一个人,若是听到了该有多生气?想到这里,云娘不由得骂道:「哪个该死的乱传?」 阿大花眼睛里闪着兴灾乐祸的光,「整个镇上都传呢,你气也没用。」 云娘见了她的目光,反倒不气了,「大家愿意传就传吧,我嫁到了汤家,就是汤家的人,我织锦的银子也是汤家的,现在我在汤家用了又有什么不对的?」 当初和离出郑家,自己织锦置下的家业不也都算郑家的吗?于是云娘便又向陈大花笑道:「我还要多多织锦,给汤家赚更多的银子呢。」 陈大花不意云娘一下子就想通了,又拿话来堵自己,偏自己又反驳不过,眨眨眼便又道:「云娘,我不是来笑你的,就是好心把他们传的话告诉你,而且还有一个好主意能帮你。」 云娘哪里会信,只是她亦知道,如果不让陈大花把话说完,她总是不死心,还会来缠着自己的,便冷笑着听她说。 「刚刚我听苏娘子劝你织锦,你别听她的,她懂什么!就是天天累死累活的织锦又能挣多少?」陈大花扒住门,也知道机会不多,话语也快了起来,「我认得几个大牙行的老板,每日都要载着锦从盛春河过,只要你能说通汤巡检抬抬手放过他们,我保证他们一定不会亏待你。你一根丝也不用织,每天就能搬到你家里几十匹!」 「不要锦要银子也行,我让他们换了银子交给你,神不知鬼不觉得,谁又能知道?就是汤巡检,你也不必告诉他,只是说你家的亲戚就行了…… 云娘早知陈大花贪心的性子,但再没想到她竟能如此快地转了思路,又将念头打到了这里。可是,就像上次一样,她实在是看错人了,于是,便用力将陈大花扒在门框的手推了下去,「我更不能答应!」马上把门关得严严的。 陈大花在门敲了几下,见她不肯开,便低声威胁道:「你要是不答应,小心我将汤巡检勾到我床上!」 云娘便隔着门笑道:「你勾吧,你才勾不上呢!」 若是陈大花能勾上,才不会来找自己呢。 虽然将陈大花拒绝了,可是云娘还是将事情全部告诉了玉瀚,又低声道:「是我错了,做事没认真思量,却连累了你。」 「你又有何能连累我的?」汤玉瀚笑道:「你在意别人说我吃软饭的事?」 第四十章 云娘突然醒悟到,毕竟自己出门的时候少,不比他整日在外面,他应该早就听到了。 于是越发内疚起来,「你别气,我想办法把家里的事传出去几件,他们便知道了,若是用我织锦的银子,只我戴的首饰就不够买的,明眼人还不是一听就懂?」 汤玉瀚便笑了起来,「你以为他们看不到,只是大家就是喜欢如此传别人的闲话,而且又有人暗地里推波助澜,我们不必管。」 对了,云娘便想起玉瀚当初到盛泽镇上时大家传他的闲话,又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汤豆腐,他便一直不在意,就是有人说他与豆腐西施有勾连,他也一样继续去豆腐西施的摊子上吃豆花。 而且,那时的自己也是信了几分的。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不必管的。 「可是,别人说你吃软饭,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呢?我夫人这样能干,我吃点软饭不是很好吗?」说着手上又捏了两个,「是很软,唔,味道也好。」 云娘看他完全不在意,只是与自己笑闹,突然便明白了,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不会在意,这样的话,于他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汤玉瀚与她笑闹了一会儿,突然又道:「你想收那些牙行老板的锦吗?如果想收就收吧,告诉我一声就行。」 云娘被吓住了,「你,你怎么……」 「真的没什么,反正他们也是要交税的,你收了,他们就不用交了。」 「那可是要交给朝廷的呀!」 「你收了就交给你,你不收就交给皇上了。」 「可是,你不是从没收过一根丝吗?」 「不错,那是我不想收,你要想收我就帮你。」 「不,不,我不想,我可不想你出什么事。」 「其实你收了,我也不能出事,又是什么要紧事呢?」 云娘真是不明白了,「为什么呢?」 「我不是告诉你过吗?皇上才是天下最大的官,在他的眼里,一个江陵府,一个吴江县,一个盛泽镇又算得了什么?我虽然是被贬的,但如果只是为了抓那些带着几匹锦逃百十个钱的升斗小民,或者买了一两千匹锦的小商贩,那么也不被皇上贬到了这里,你明白了吗?」 「而是要管前些天那些锦那样的大事?」 「是啊,」汤玉瀚笑道:「所以你要收只管收,皇上听了也只会装作不知道的,毕竟我已经把那一船的绸和那些匪人们送到了京城,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云娘心里用力地挣扎着,谁不喜欢银子呢,只要点个头就有大笔的银子送来,有多容易啊,这可真是她从没有遇到过的诱惑,但是,终于她还是摇头,「我觉得还是不能收,」又认真地向玉瀚道:「我不白要别人的,免得心里不自在,睡觉都不安稳!」 汤玉瀚便笑了起来。 云娘又免不了要问:「你既然什么都不怕,那为什么不肯收呢?」 「我只是懒得与他们打交道而已。」 他还真是这样的人,孤高自许,就连知府和钱县令都不放在眼里,哪里会看得上那些唯利是图的牙行老板们呢? 云娘虽然拒绝白收别人家的锦,可是于老板讲曹家的故事她却记在心头。而且冷静下来,她愈发认为若是靠收别人送的锦缎,就是发家了,皇上和朝廷也没有处罚玉瀚,可一样不是光彩的事,反倒让人笑话,从没听过哪一个靠着不义之财得到别人敬重的。 曹夫人之所以能得到那许多人的尊重,正是因为她是靠着自己辛苦努力才发家的,正是这个道理。 那么自己也一样! 可是玉瀚那样心疼自己,不肯让自己多织锦呢,但云娘很快就想出了办法。 云娘虽然要织锦,可是她却不愿意舍弃亲手给玉瀚做衣服,读书习字,与他出去玩乐等等的所有事情,于是她只能将零碎的时间都用了起来,只要玉瀚不在家中,她便一点也不闲着地织。就这样,一百块帕子很快就全织好了。 她又开始了第二匹,可进了腊月,事情果真多了起来,钱太太她们时常相邀,而她也请了大家到盛泽镇上转转,还有在杜家村要建的织厂也日渐有了眉目,织锦的时间便越发少了。 这一日,玉瀚夜里要去河上巡查,盛春河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极繁忙的,混水摸鱼的人便也多了起来,他出门的时间就多了。 云娘等他走后,便赶紧起床穿好衣服,点了大蜡烛,又织起锦来,第二匹现在织成了十九排,还剩最后一排五个就又是一百个,然后她就把纱送走,再织几块自用的便停机了。 毕竟是玉瀚和她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她一定要好好准备一番。 织机札札,荷花在机上绽放,云娘心中欢喜,突然有风吹了进来,蜡烛一闪,还没来得及回头,手中的梭子便被一只大手夺了去,「我说你这些天怎么精神不足,原来夜里竟然悄悄织锦!」 云娘又惊又慌,赶紧心虚地道:「我只织了两三回!」 「一回也不行!」汤玉瀚板着脸,双手用力,便将那梭子折了,扔在地上,「我先前是不是告诉你不许拼命织锦?」 「你若是想要银子,我不是说过可以从牙行老板那里收,也可以问我要吗?为什么非夜里偷偷起来织锦!」 成亲也有几个月了,玉瀚就没对她说过重话,这一次生气却非同小可,那木梭子又细密又结实,就是用斧子劈都不容易断,竟然被他硬生生地用手折断了! 云娘赶紧起身,「我不该瞒着你的,不过……」 「不过什么!」汤玉瀚将她抱起来,几步回了卧房,一骨碌扔到床上,「赶紧睡觉!」 哪一次他抱自己的时候都是柔情蜜意的,放下时更是轻手轻脚,就是做那事的时候,就是凶猛,也会顾着自己的意思,可现在…… 云娘纵然知道全是自己的错,可是见他什么也不肯听,转身就走了出去,只留下一股子冷气还没有散去,她还是受不了,蒙上被子呜呜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将被子打开一条缝,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躺在自己身边,便越发委屈上来,索性大哭不已。 汤玉瀚本来想冷一冷她的,见状却再也忍不住了,抬手将人揽到怀里,「好了,好了,我不该凶你的。」 云娘哭得气都上不来了,却用力地挣着,两手在他胸前推,两腿蹬着他,又断断续续地赶他道:「你,你走,我,我不要你哄。」 这时节,再也讲不了理的,且心里疼得都不知怎么好了,哪里还顾得上讲理,汤玉瀚只是将人抱紧一味地道:「都是我错了,好不好?」 平日里怎么胡闹,他也是不求人的,现在这样软语相劝,云娘心便也软了,且她也知道是自己错了的,又兼哭得乏了,一点力气也使不出,便由着他抱着脱了衣服裹在怀里,只还一下下地抽噎着。 突然又想起来问:「你还有公事呢,怎么偏回来了?」 汤玉瀚真是无可奈何了,「巡检司里又不是只我一个,也都会巡查。现在你在家里哭,我岂能不回来?」 第四十一章 「你走的时候我没哭。」 「我走了你又哭还不是也一样的?」 「你又听不到,怎么能知道?」 「就是能听到!」 「那我不哭了,你走吧。」 「就是不哭也不走了。」 云娘反倒又哭了起来,却与刚刚不同,既不是大哭,也不是堵着嘴不出声,只是呜咽,无限伤心。 汤玉瀚便抚着人问道:「是不是刚刚摔痛了?」 「没有。」床铺那样软,又没有从多高的地方扔下来,哪里能摔着呢? 「那是纱弄坏了?」 「没有。」折了梭子又没有拆了纱,当然不会坏,重新接一下丝就行了。 「心疼织机?」 「没有。」这架织机的东西特别完备,梭子配得极齐全,有好几把备用的。 「那你哭什么?」 「因为你凶我。」 「你也不想想,我在河上经过家门前,就听得织机札札响,心里有多气?只折了个梭子已经是轻的了。」 云娘越想越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许多委屈。而且她已经不小了,又不是没受过委屈的,先前就是比这样还大得多的委屈,也一样熬得过了。可是听了玉瀚的话,她却越发停不下抽泣,可是哭的却不是今天的委屈了,而是玉瀚对自己的关切。 「快别哭了,你说怎么样都行,只要你别哭了。」 云娘终于收了泪,「都是我的不是。」她心里亦十分明白,自己闹成这样,所依仗的不过是玉瀚疼自己? 所以尽管错了,还是沸反盈天地闹了起来。 现在他认了错,放下身段来哄自己,又疼得什么似的,她心里原有一点点的委屈也早散了,遂将头埋在他怀里,却忍不住又悄悄笑了起来。 玉瀚便拿手指一下下地在她的脸上划着,「你呀,又是哭又是笑了,还真让我没奈何!」 云娘笑得便更大声了,逗得玉瀚也笑了。 两人笑了半晌,方才平复下来,冷不防汤玉瀚却扶着她的肩问:「告诉我,为什么夜里起来偷偷织锦?」 云娘不语了。 「刚刚我气昏了头,」汤玉瀚平静下来,他虽不是细心的人,可是思维却素来慎密,并不容易被哄过,云娘虽然喜欢银子,但却不是一味贪财的人,且一向十分以自己为重,轻易不会违拗自己的意思。便温和问道:「你一定有原因的,告诉我吧。」 「祖父想让你娶名门淑女,现在娶了我,一定很生气,还有汤家上上下下的人,恐怕都是瞧不起我的。我就想怎么能让大家都能接受我,喜欢我,后来听人说了江北曹家大夫人的故事,就想效仿她……我不比曹大夫人差的,自己能织锦,也能开织厂,一定能给汤家置下百万家产。」 汤玉瀚一向知道云娘是极聪明的,做事也极有成算的,可是他却还是没有想到她心思竟然细密到如此地步。下意识便反驳,「我不是告诉你祖父已经同意我们的亲事了吗?」 云娘却没有被骗过去,「我们刚成亲不久,京城来了一封信,我见你看过就烧了,只说祖父老人家同意了,但却没有一句问我怎么样的话,所以我想,就算他老人家同意了,也是无可奈何,其实还是非常不喜欢。」迟疑了一下,终于小心翼翼地问:「而且,其实他老人家还是不同意的吧?」 是的,祖父在信中提过云娘的,告诉自己他不会认这门亲的。 因为云娘那时还不识字,所以自己便以为骗过她了。 其实她那样聪明细心,自己只在画上弹了一下,便能猜出自己心思,那样大的事,哪里容易被骗了过去呢,便早有了怀疑。 可是汤玉瀚哪里会舍得告诉她,她是那样的要强,刚道:「祖父……」 云娘却打断他道:「还有年前我准备家里的年礼,你又告诉我不必给祖父做衣裳,我想祖父一定是不喜欢我的,才不肯要我的东西。」 前些天云娘便问送回京城家里的节礼,又说要给祖父和继母各做一套衣服,让他帮忙挑选衣料,汤玉瀚知道祖父和继母从来不穿外人做的衣服,收到了也只是赏人,甚至祖父还可能直接扔了,哪里肯让云娘白费功夫,只告诉她买了些盛泽镇的土物送去即可。 当时他未加深思,不想她原来就心有怀疑,至此便什么都感觉到了。然后便悄悄想出了办法,想讨得祖父和家人喜欢,觉也不睡地辛苦忙碌。 可自己还很生气地凶了她,又自以为是爱护她。 汤玉瀚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揽着怀里的人叫了声,「云娘。」 听怀里的人糯糯地叫了声,「玉瀚。」胸中便被爱惜之情堆和满满的,竟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怀中的人是个单纯的小女子,她对于未来充满着希冀,自从嫁给自己,便盼望着融入汤家,得到上上下下的认可,与自己真正结为一体,可是那实在是太难了。 汤玉瀚疼惜不已,但想到汤家,一时思绪便飘远了。 离开了从小生长的京城,到了江南的水乡,汤玉瀚很少想起武定侯府,很少想起祖父、姑姑,更不论继母和兄长了。 过去的种种,富贵、荣耀、艰辛、难堪、痛苦,毕竟都过去了。 甚至他很享受在这个远离京城的江南水乡静静地过着几乎与人隔绝的生活。表面上他每日在繁忙的河道上穿梭,检查无数过往的船只,注视着数不清的商人,可是他并不与其中任何一个人来往,他只过着自己最简单的日子。 曾有许多人说过朝廷的官员只靠俸禄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因着只想远离众人,才略有试一试的念头,便过了下来,而且还过得很好。他从不给上司送礼,也不与富商们往来,再不理任何人,没想到这样倒得了一个天大的名声,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祖父赞许了很久,问起的时候,他只说是在磨练自己,但在内心深处,他亦明白自己其实是在逃避。 于他,盛泽镇里清贫的生活可能比京城的奢华的日子要好,而且还是好许多许多。他甚至盼望,他永远也不用再回那里。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生为汤家的嫡子,在亲兄长再无出头之日时,唯有担起汤家所有的责任,将武定侯府重新振兴起来。 但是,就在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已经被最坚硬的铠甲包裹起来,再不会被任何事物打动时,他遇到了杜云娘。 云娘被玉瀚扶回去坐下,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这里又没有树木遮挡,便暖阳阳地晒在他们身上,十分地舒服,玉瀚枕在她的腿上晒太阳,又给她讲,「京城里一向推崇奇石,又以此为祥瑞,我祖父也一向沉迷。他眼下最大的心愿就是长寿,以他的身份保住武定侯府,然后给汤家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若是得知这块寿字石是我们共同找到的,一定会对你多几分好感。」 「什么奇石?这不过是寻常的石头啊?」 「奇石就是来自寻常的石头,只要是人们喜欢,便就是奇石了。」汤玉瀚却又指着那块石头道:「你不觉得这里的石头看起来都很特别吗?」 第四十二章 云娘细看一回,也品出了这一块山坡上的石头确实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就像那画上的山石!」 先前她在卜家铺子里买的画中,有一张上面有一块山石,就是这样嶙峋怪异,但偏偏配着花鸟却很好看。 汤玉瀚时常与她在一起看那些画儿,马上便听懂了,「正是这个意思,文人向来爱赏石,南朝时有三品石,唐白居易曾做《太湖石记》,宋代有花石纲,时人又钟情于灵壁石、昆石、英石等等,如今各家的园子中都少不了奇石,龙以‘皱、漏、瘦、透、丑’为上品。」又挑了些奇石的趣事讲给她听。 云娘听了这许多典故,又不免担心,「你所说的奇石果真个个不凡,只眼下这块上面的「寿」字并不是很相像啊,万一祖父看不出来怎么办?」 「他一定能看出来的。」 云娘便又去左看又看,终还是觉得不大像,但她又一想,一定是自己识字时间不长,学问太少,所以才觉得不够相像吧。 汤玉瀚显然很是满意,又与她说了些闲话,还低声向她道:「若不是季节不对,我就带你到后面的山上了。」 云娘只不理他,看着天色,将带来的果子、米酒一一摆出来,刚要叫阿虎和荼蘼,玉瀚便道:「等他们挖出来再许吃,免得先吃了便发懒。」 原来那块石头表面虽然看着并不大,但是却是埋在土中只露出表面,是以并不容易挖出来,且玉瀚还不许弄坏一点,只能将周围的山石泥土都挖出,再将石头取出。于是阿虎用锄头挖着,荼蘼便将挖出的土石取出扔到一旁,看样子总再要一会儿才能得了。 汤玉瀚虽然不让阿虎荼蘼先吃,却指着吃食要云娘喂他。云娘想到刚刚大家都在歇着,只他一人四处查找,亦很是辛苦,且他又是为了自己,心便也偏了,赶紧拿水囊里的水洗了手,倒酒与他喝,又给他拿点心果子吃。 汤玉瀚吃喝了几口,便不安份起来,一杯酒非要两人一起喝,一块点心也要一人一半,云娘瞧着阿虎和荼蘼还在远处挖石头,并没有心思向这边看,不敢出声只怕反被他们注意到了,只得万事得随着他,又听他自言自语道:「等天暖了我们再来,这里一向没有人的。」 云娘便暗暗捏了他一下,「你想什么呢!」 没想到玉瀚却反笑道:「你才想什么呢!我是想这里的石头很多,等天暖了我们再来找好看的石头。」 云娘才不信,便道:「那现在就可以找啊!」 汤玉瀚便笑着看向云娘,「今天已经得了一块,以后再说吧。」 「那我去找。」云娘刚刚听他说得有趣,全已经动了心,现在果真在山坡上一处处地看,想着也能找出上面天然有一幅画或者一个字,再或者有七十二个玲珑剔透的孔洞的奇石。汤玉瀚见状便也不肯再躺着,随着她四处寻看。满坡的石头虽多,只是听他点评了半晌,皆是凡品,并不足为奇。 突然间,云娘捡了一块鸭卵大小的灰绿色石块,「你看,像不像一颗鸟雀蛋?」 灰色的山石正是卵形,十分地光滑,上面带着鸟雀蛋上常有的绿色的斑点,汤玉瀚接在手中仔细看了一看,「果然很像,倒可以留着玩赏。」又告诉她,「回去订一个檀木的托架,将这颗雀蛋放在上面,摆在古董架子上,便很是好看。若是拿到琉璃厂,遇到了喜欢的,还能卖上十两八两的银子。」 「这一块破石头便能卖上十两银子?」云娘便愈发地兴致高昂,越发地满山坡地走了起来,又一直低着头找,只是再想找到什么特别的石头却难了,纵有一面看着还不错的,或者有什么缺陷,或者翻过去却又不好,便又格外珍爱手中的这一块了,握住道:「我才不肯卖呢,摆在家里看着。」 倒把汤玉瀚看得跟在她后负手笑着,「看来以后我还真要再带你到这边来呢。」 另一边阿虎和荼蘼终于将那石头挖了出来,两人过去看,这块石头埋在土中又有半尺多厚,背面倒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汤玉瀚便将那石头立在平坦处,前后左右看了半晌,点头道:「不错,就这块了。」让阿虎和荼蘼也吃点心饮酒,又歇了一会儿,大家方从山上回来。 回到巡检司,汤玉瀚又令阿虎去染绸缎蚕丝的铺子买了好些稀奇的东西,然后云娘便见他用铁凿在那石头上凿出些印痕来,不由惊叫道:「现在果真是个十分相像的‘寿’字了!」 汤玉瀚扬扬眉,一张俊脸上显出十分地得意,笑道:「不错吧!」 「可是,」云娘十分地狐疑,「你这岂不是做假?」 「若是能让祖父开心,做些假又何妨?」见云娘依旧不解便道:「当年陈胜吴广揭竿而起,还知道假造个祥瑞呢,后来类似的事情更是不胜枚举,现在我将这寿字石改一改,并不算错。」 「但是,」云娘指着他方才凿过的地方,「我便能看得出这里是后改的,我想祖父也能看得出。」石头在山坡上风吹日晒不知多少年了,新凿出来的哪里能一样? 汤玉瀚便一笑,「我自有办法。」说着拿出阿虎买的东西加水混在一起,泼在石上,又拿锤子敲敲打打了番,「过一两天就看不出了。」 云娘指着那黄褐色的东西,「这又是什么?」 「这些能使石头的新痕迹变旧,」汤玉瀚便得意地向云娘笑道:「至于这配方,可都是保密的!」 嫁给玉瀚时间也不短了,可是云娘还是时常会被他惊呆,「你本来是侯府的公子,怎么会弄这些?」 「我小的时候祖父、父亲和大哥都非常忙碌,祖母疼爱我,便也舍不得认真拘束,我便整日在琉璃厂混,学画为主,也学了很多杂七杂八的,后来祖父觉出皇上对太子越来越不满,而那时父亲和大哥与太子已经完全捆在一起,便让我弃文习武,出仕后给汤家多留一条后路。」 自从昨晚在云娘面前提到了汤家,汤玉瀚便发现自己能很轻松把过去的事情一一说出,甚至他还很愿意向她倾诉,「从那以后,我便再不弄这些了,但是很多东西也没彻底忘记。」 「你知道吗?我原来画一笔好画呢,有快十年没拿过画笔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画好,改天画了给你看。」 云娘原听过他能画,当日便没有在意,此时才知他竟然正经学过画的,便赶紧道:「那就画给我看。」 「家里没有既没有画笔,又没有颜料,怎么画?」 「我不管,我就是想看你画画了。」 汤玉瀚突然紧紧地盯着云娘,「你想看的是画画的我还是我的画的画呢?」 云娘觉得似乎是前者吧,因为玉瀚弄那些石头的样子就好吸引她,他画画的样子恐怕会更洒脱俊俏呢,可是她才不会承认,只笑着将纸笔铺好,研了墨,将笔递了过去,「你说的那么绕,我没听懂。」 第四十三章 其实有了玉瀚那一句的提醒,云娘的心思早不在画上,却在玉瀚身上,只见他立在桌前,右手执笔,左手拉住袖子,笔走龙蛇,挥洒自若,说不出的英俊洒脱,又见他眉眼间尽是柔情,嘴角还含着笑意,显然十分地愉悦。半晌抬起头来笑看她,「怎么样?」 云娘一直看人,却没看画。现在便赶紧低头看画,立即又喜又惊,原来画的原是自己,云鬓花钗,家常窄袖小袄,立于桌前,一手扶纸,一手托腮,一双美目却没有看画,反凝视前方,十分地入神,正合眼下自己一直看着他的情形。倒把她臊得,提脚便走,「一点也不像我。」 玉瀚便在后面笑道:「我又未说是你,你怎么便说不像,如此说来还是像了。」 待到了晚上,正待入巷之时,突然却想到,「我那日织锦的大蜡烛呢?放在哪里了,我找两只出来。」 云娘便奇道:「你这时候要那东西做什么?」 「点亮了我好细细看看,再画一张行乐图,正是此时之情景,可好?」 云娘当然不肯,「不好!」 「其实没什么不好,古人也有这样的画传下来,我年少时还曾看过,那时只当妖精打架,还像人说起,后来才懂得闹了笑话。」 云娘听都不听,只一味道:「不好,不好,若是让人看到了,我便不活了。」 「我画了只我们两个看,然后便烧掉,不就好了。」 至于画作是否真有,又是如何,却只帐中两人知道,外人并不能晓。但思之闺房行乐,不外如此,亦无再可描述之处。 过了两日,那「寿」字奇石果然完全一片浑然天成,再以锦缎重重包裹,送往京城的节礼终于顺利地装船送走了。 云娘每想到那块经过玉瀚穿凿出来的「寿」字石,还是会心虚,但是又想自己和玉瀚本意也是为了讨老人家欢心,虽然有错,却亦不为大过。且她已经听玉瀚说,明年四月里祖父将过七十大寿,便暗下决心献给祖父一件又特别又能表达心意的寿礼。 她曾经问过于老板京城的风俗习惯,听说京城里最贵重的寿礼是沉香拐杖、金寿星、玉观音之类的,虽然也可以努力凑钱去买,但终觉得大家都用的并没有什么意思。 又听玉瀚平日流露,他家里这些东西多得很,祖父根本不稀罕,所以他才弄了寿字石,图的不仅是寓意好,也是新奇别致。 云娘毕竟是有名的巧娘,很快也便想出了一个好主意,那就是织一匹妆花纱的献寿图,镶成一个大屏风,摆在屋子里非常显眼的那种。到时候祖父生日时摆出来,不正能表明她的孝心吗? 这一次玉瀚了听也赞同,「这个主意不错,祖父的屋子特别高大宽敞,最适合放大屏风了!屏风正中的间的寿字我帮你写。」 云娘便放下了心事,将家事料理妥当,又抽空把织机上的妆花纱织成,正好两百块,她想了想却留下了二十块,除了送吴江县的钱太太等夫人外,还有送苏娘子、丁寡妇的,其余的便留给娘、姐姐、嫂子、弟妇、玉珍等人,当然也有自己一份。 织妆花纱这么多年了,云娘这还是第一次给自己留呢,先前的百蝶穿花纱,她便从来没舍得用过。 可是现在,她却变了。玉瀚对自己这样好,甚至连自己夜里织锦都舍不得,自己为什么要苦了自己呢?只有自己过得更开心,他才能高兴呢。 所以自己一定更要善待自己。 算好心里的帐,云娘便拿了纱去了绣庄,与苏娘子说了几句闲话,便将纱交给她,「只这一百八十块,年前就不再织了。」 苏娘子见她足足少织了一百块,又拿定主意不肯再织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道:「现成的银子你不肯赚,我也管不了你!」 云娘却笑道:「赚这些银子就够用了,」又告诉她,「等于老板来了,你帮我对他说,这一百八十块我却还是要一千两银子的,他若是同意,就把银子留下,不同意我便找孙老板托人送到京城商铺里寄卖。」 苏娘子绷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你还是这样精,谁也算不过你!」 云娘自己也笑,「反正于老板一定赚的,我为什么不从他那里多要一些呢?」 「不错,」苏娘子点头,又给云娘看她新绣的荷花小桌屏,「等你的帕子卖了,我就让大家按这个图也绣一批,过些日子也卖给于老板。」 云娘看了又看,倒看出了些不对,帮她指出来,「你的是桌屏,放在桌上不动的,倒底与帕子不一样,不如下面加点水纹,看起来更自然灵动。」 「我也觉得差了些什么呢?」苏娘子便笑道:「那我便加上,如此又谢谢你了。」 云娘也笑,「你倒不必谢我,我过了年就想织一幅献寿图的妆花纱做大屏风呢,你先前不是做过许多吗?好生指点我一番就行了。」 「献寿图?」苏娘子略一思忖,便道:「是送汤巡检家长辈的吧?」 「正是呢,」云娘悄声道:「他祖父明年四月过七十大寿。」 「他祖父?」 云娘也醒悟自己口误了,可是,从没见过面,又知道祖父不同意自己嫁进门,她心里还真一时很难把他的祖父当成祖父呢,可论理自然不该这样的,遂低声道:「祖父恐怕不喜欢我的。」 「既然如此,你更要好好织一匹锦,」苏娘子听了十分帮忙,「若论大屏风,我们苏家可是有很多秘传花样的,我拿给你看。」 云娘便保证,「我看了绝不向外人说。」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 两个巧手的女子在一起谈起各种织物绣品,总有许多话可说。又兼有了先前的经历,再倾诉些心事,不知不觉便过去了许久。 云娘便起身笑道:「一坐下来便忘记时间了,这时候都忙着呢,我也该走了。」 苏娘子却还不舍,「我其实最愿意与你说话呢。」只是也知道云娘现在毕竟嫁了,家里的事总要操持,便不再硬留,只道:「妆花纱的银子你只管放心,我帮你收下送去。」 云娘离开绣庄家去,突然见前面不远处一个人十分地像二哥,展睛细看,却并没有错,刚想叫住他,却见他鬼头鬼脑地钻进一个小弄堂里,心里便生了疑窦,赶紧追了过去,却见二哥正在一处徘徊,显然是十分地犹豫。 云娘便气炸了肺,原来那边正是半开门的杨爱爱家! 几步抢了过去,批头便抓住二哥的衣领问:「二哥,你干什么呢?」 二哥被吓了一跳,吱唔道:「我来卖绸,便在这边随意逛逛,对,就是逛逛。」 「逛逛?」云娘啐了一口,「有到这里逛的吗!」 二哥便小声道:「我这不是不认得路吗?就乱逛到了这里。」 「不认路逛到了这里,若是认路你就直接进杨家了不是?」 「哪个杨家?我真不认得。」 「你还与我打机锋,我现在就告诉爹去!」 「哎呦!云娘,你想让爹打断我的腿吗?」二哥赶紧拉住云娘,「我真是没去过,就是听别人说了,想来看看是什么样的?」 第四十四章 「你还哄我!」 「句句实话,不信你去杨家问,我是不是去过?」 「你还让我去她家?」云娘气得揪着二哥的衣领不松手,「走,我们现在就回杜家村找爹分说明白!」 「不是,不是,」二哥吓和脸都白了,「云娘,我今天是生了坏心思,可是我真是第一次来呀,还没找到门呢,就让你揪住了。你就放了二哥吧,我再不来了。」 云娘度其神态,觉得他也不是撒谎,又突然觉出了疑点,便在他怀里袖子里摸了一遍,找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并几十个散碎铜钱,散碎铜钱自然是他随身带的,只这银子十分可疑,厉声问:「你哪里来的银子?」 二哥便哭丧着脸道:「家里的绸今天都卖给了孙老板的牙行,又去林家买了丝,我便悄悄地留下这一锭银子,你二嫂他们都不知道。」 「既然来卖绸,怎么不去我家?」 「妹夫是官,我们哪里好常去打扰?」原来二哥一直怕玉瀚,便是偶尔到了盛泽镇也不愿意到巡检司来。 「已经是一家人了,你还说这些话有意思吗?你是怕玉瀚见你做坏事打你吧。」云娘便又问:「家里还有谁来了?」 「大哥大嫂在平安渡守着银子和丝线,」二哥被云娘盯着,只得都说了出来:「你二嫂和三弟妇给家里买些杂物,我说来见个朋友,一个时辰后都去平安渡一起回家。」 云娘便气冲冲地回了街上,估计着二嫂和三弟妇要买的东西在几家杂货铺子里找她们,好在盛泽镇并没有多大,很快便找到了。就见二嫂的肚子已经挺了起来,却正带着三弟妇与店家为几个铜板争价,正说得口沫横飞,面红耳赤,心里十分为二嫂不值,走过去从荷包里拿了钱付帐,「算了,并不差这几个钱。」 二嫂便笑,「云娘成了巡检夫人,便越发地大气了!」说着一眼便看到二哥站在门外,赶紧问:「你不是说要见朋友吗?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呢?」 二哥斜眼瞧着云娘,见她看都不看自己,便轻声说:「那朋友不在家,我便赶紧回来找你们了。」又急忙上前接过东西,「我来拿,我来拿!」 云娘陪着二嫂和三弟妇将东西买好,又去了点心铺子和酱肉馆里买下许多吃食,都交给老老实实跟在后面的二哥拿着,看看太阳估计一下时辰便道:「大哥和大嫂还等着,我送你们去平安渡吧。」 一行人说着到了平安渡口,就见大哥和大嫂正守着一堆东西坐在岸边,云娘便过去招呼了,又道:「今天太晚了,若是留你们不回去,爹娘又要担心。下次到盛泽镇来一定去找我。」 大嫂便笑道:「我们本想过去,只是二郎说不让我们去打扰。我们一想也不错,妹夫是官,一定忙着呢。」 云娘狠狠地剜一眼二哥,却道:「哪里就忙到了那样的程度?再者就是他忙着,还不是有我,下次只管过去歇一歇,吃了中饭再走。」 又将从二哥那里搜到的银子拿出来道:「我们家如今卖绸和买丝的数并不小了,价格便都可以商量些,我刚才从牙行过,帮你们要来的。」 大哥大嫂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亏了云娘,否则我们不是白亏了十两银子?」又道:「下一次卖绸总要好好把价说清呢。」 等大家都上了船,云娘却将二哥叫住,拉到一旁说:「二哥,先前你和二嫂逃税的事是一桩,今天的事是第二桩,我都替你瞒过了,如果再有第三桩,不用爹打你,我便不能再饶你了!」 二哥连连点头,十分地恳切,「二哥今天是糊涂,再不也敢犯错了!」 云娘并不信,只是毕竟是自己的亲二哥,怎么也不能不再给他一个机会,便含泪道:「二哥,我是为你好才管你。你想想当年是不是就这样一步步地出去胡天胡地的?我和离时你不是也说我没错吗?现在我们家越来越富裕了,你便也生了这些坏心思,且不说爹一定打你,只说你名声坏了,二嫂也与你和离,青竹和萝儿将来怎么说亲呢?」 「只看现在郑家,娶了窑姐儿进门,哪里是过日子的人,有了银的又要金的,从不用心管织锦的事,眼见得花的很子愈发的多,挣的银子愈发的少,他们未必不真心后悔,你也想我们家步他们家的后尘吗?且二嫂纵有千般不好,也是与你真心真意过日子的,又生养了一双儿女,肚子还有一个,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二哥,爹娘可不是郑家那样糊涂的爹娘,到时候一定不会包庇你,轻则打断你的腿,重则将你赶出家门;二嫂又一向泼辣,她若翻脸,一定与你打个天翻地覆,决不会轻饶;我是不愿你将来妻离子散的,才诚心劝你,你可都改了吧!」 二哥便咬牙切齿地道:「我一定改,云娘,我一定改!如果不改,我今天就淹死在盛春河里!」 云娘又狠命啐他,「爹娘还在,你乱说什么死啊活啊的话!回家好好地奉养爹娘,照顾二嫂,再用心教养孩子。」 放了二哥回去,二嫂还站在船头笑道:「可见你们是亲兄妹,几天不见就在一起说个没完,哪有那许多可说的!」 云娘便道:「一些小事罢了。」又道:「回去帮给爹娘问好,等到初二时我便回家了。」 云娘送了兄嫂们回来,愀然不乐。 汤玉瀚自外面回来,见她这番模样,自然要问,云娘并不瞒他,又道:「先前家里日子艰难,我亦一心想帮扶他们。现在日子才好些,二哥就变成了这样。如果看到我二哥再做什么坏事,只管狠狠地教训他,总要要他长个记性才好!」 汤玉瀚细问了当时的情景,便道:「不消这样气,我看二舅兄纵然有贼心,却是个没贼胆的,未必真能做什么坏事,且岳父岳母管得又严,你二嫂也是个精明的。你今日已经斥责他了,日后我见了他定然也会好好归劝,总不让他行差踏错才是。」 对于二哥,云娘还是不能完全放心,但终是无奈。便又将家里建织场的事告诉了玉瀚,「我听说一切都很顺利,年前房子便能收工,织机也已经订了,过了正月十五便可以装船运回几架,过了正月便可以请人织锦。」 汤玉瀚一向对这些不上心,只是随口答应,瞧着云娘的神情,便哄着她道:「你日后要开大织厂,看契书记帐俱是少不的,不如饭后我陪你练练字?」 只要一提起读书练字,云娘便极高兴,她并非家里逼着苦学的读书郎,却是想读书而不能,现在得了机会,十分用心。是以很快便消了方才的颓废之气,笑晏晏地去厨房安排下晚饭,然后去西屋书房。 夫妻二人读书写字,本就开心,更兼说笑玩闹,其间的情趣自然难以描画。 云娘不气了,可是却也下了决心,自己的织厂不能交给二哥管。 毕竟过上一两年时间,她就要随着玉瀚离开盛泽镇,所以便要早早物色帮她管织厂的人。但是这人,自然还是要在自己家里找。 第四十五章 先前,云娘其实是看好二哥的。爹娘年纪大了,不能让他们再操太多的心;大哥是好人,可根本不是能管事的;三弟要读书,心思不可能放在织厂上;唯有二哥见识广,又有几分小聪明,正能帮自己。 但是二哥这副模样,如果管了织厂,说不定就会变得更坏了,自己的织厂也会毁了。 毕竟织厂可是云娘心中最大的事,她一定要办好。 云娘还在郑家时便有心要办一个大织厂,她辛辛苦苦地织锦,一台织机一台织机地置办着,一直憧憬着给家里置上一百台织机。 第一次希望落空后,云娘自己到盛泽镇时却又重新升起了希望。就是在丁家做织工时,她也没有停止为了置织机而攒钱。 现在她终于要将一直想往的织厂办了起来,不仅时云娘多年的心愿得偿,也是她为自己和玉瀚置起来的家业。 汤家虽然富贵非常,并不在意她赚钱,可俗话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云娘不想只靠着老一辈留下的家财度日,更愿意亲手赚到钱。而且不论什么时候,而且有钱的日子总是好过的。 但是,倒底要请谁帮自己管织厂呢?云娘不禁发了愁。虽然现在织厂还未建好,而且玉瀚的任期还有一年多才满,但是这件事还真要早早打算起来。 云娘想了两天,突然想到了丁寡妇,在丁家织了几个月的锦,又与丁寡妇相处极好,以后便一直走动着。她原本给丁寡妇备了些节礼,还有那荷花帕子,她也给丁寡妇留了一条,又拿了一包从家里带来的淡竹叶提早去了丁家送年礼。 转过弯才走得近些,札札的织机声越发地响了,云娘又听丁寡妇正大声向大家讲道:「今年我们织到腊月二十二停机,下来的锦直接装船送走,到时候老太太一定多多发赏银,大家伙儿也赶紧织!」 云娘便想起在丁家织锦的日子,不由得一笑,叩门道:「是我。」 丁寡妇见云娘来了,赶紧开门,笑着向她打趣道:「我说一早就听喜鹊叫呢,原来今天巡检夫人来了。」着实亲热,拉着手让到屋中,又倒茶相待。 「您老人家就是爱打趣,」云娘放下年礼,却将帕子与竹叶拿出来,「这两样却都是自家的,一个是我新出来的样子,一个是我家里人亲手采的。」 丁寡妇看了竹叶,「我倒是喜欢这清香的味,先前你给的我只放在房里自己吃。」却拿起帕子看了又看,赞叹不已,「这颜色配得果真清丽,亏你怎么能想得出!」 又十分爱惜地道:「这样好的帕子,给我老太太用实在可惜了呢,不若你拿回去一起出脱吧,一块也要好几两银子呢。」 云娘便笑道:「我先前织了那么多锦,自己却也十分舍不得用。特别是那百蝶穿花,一块也没留下,现在想想来觉得可惜呢。这种帕子是第一次织,我便想着自己也留下一块,再分送给亲朋好友们,也是一片心意。您老人家不必觉得可惜,过年时便拿出来用吧。」 一番话说得丁寡妇又笑了,「既然如此,过年时我便用这块新帕子?」 又忍不住指了帕子悄悄问:「多少银子出脱的?」 「眼下放在绣庄里滚边,尚未出脱,」云娘便将一只手张天比了一下,「我是想要这个价呢。」 「正赶上年前送到京城,倒是能的。」丁寡妇点头,然后在心里默默算算,复笑道:「原本妆花纱利就厚,你现在织了这个,又是先前的十倍利。我们这些只织寻常锦缎的真是没法子比。」 云娘赶紧摇头道:「别人不知,你老人家还不清楚?买了织机也快半年了,我可织了多少?这批纱出去也只能得了本钱,哪里会赚?」 「你还与我打机锋?若只是为了赚,你怎地三天两头才织上一回?想是你家男人只要回家便一时半刻也离不了你,再不许你织锦的吧!」 云娘脸便红了,「你老人家说的什么话?」 「老太太的话虽然粗,可是从来不错的。」丁寡妇便笑,「你也不必羞,我自然是过来人,有什么不知道的。且我当日便说你一定要再嫁的,现在可不是准准的了!」 云娘一向讲不过丁寡妇的,便赶紧道:「我这次来也是请教你老人家的呢。」便将自己想开织厂,本欲让二哥帮忙,可又见他贪了家里的银子,在半开门杨爱爱家门前徘徊的事一一说了。 最后便道:「我想告诉爹娘,又怕气坏了他们,只好找你老人家帮我出个主意呢。」 「我也曾去过杜家村,那里养蚕的人家果然多,且丝价比盛泽镇里要低上一些,你在那边开织厂倒是有几分道理,」丁寡妇却点评道:「只是你二哥,定然不能交付大事。」 又道:「我说了你别恼,你二哥倒与你先前嫁的郑大郎是一样的,根本把持不住自己,若是家里穷些,父母管得严些还好。若是家里不管,手中再有了银子,便从一件件的小事开始变得越来越坏,到了一定的时候,便完全不可信了。你若是能留在盛泽镇里倒能压住他,若是你走了,他指不定要惹出什么是非了呢。」 云娘便愁道:「我也虑的是这些,可是家里却再无其他人了。」 「你不是还有两个嫂子一个弟妇吗?」 「只是她们毕竟是妇道人家,管着家里的织机还行,若是与牙行丝行交易买卖,恐怕就不成了。」 丁寡妇便气道:「谁说妇道人家便不成了,你我不也都是妇道人家吗?」 云娘知丁寡妇自己立起了家业,一向不喜别人瞧不起女子的,知自己说话不防头,倒让老人家不快了,便赶紧陪笑道:「我自己也是女子,哪里会以为女子便不成了。只是我们家里大嫂一向憨厚,让她管着定然被人骗的;二嫂一向与二哥是一条心,不论什么总要私留一些,品性也相差不多;至于我三弟妇,最不喜欢出头露面,只一心织锦供三弟读书,向来不管其他。是以我才说她们都不成的。」 「那你家里便没有别人了吗? 「还有一个姐姐,虽然人好能干,但是她对织锦是一点也不懂。」 「不懂倒是不要紧,最主要的是人品,」丁寡妇便道:「我倒劝你请你姐姐帮忙,她原本就能干,只是不懂织锦而已。其实人品最难改变,其余倒都是能学的。若是有可靠的人帮你,以后既使你离开盛泽镇,也不必操心。」 云娘听了丁寡妇一席话,心里豁然开朗,「真是多谢你老人家指点了呢,如此我便让姐姐帮我掌着织厂,我二哥只做些打杂的事就好。」 「这样不只你的织厂能办好,就是对你二哥也好,也免得他将来学坏了,人也毁了呢。」 云娘听了十分地欢喜,起身谢过丁寡妇,「亏了我来找您老人家讨主意,我心头的大事便都解了。」 回家后果然专心准备过年,各样吃食十分用心,又为玉瀚和自己从里到外做了新衣裳,就连袜口都绣了花边。 第四十六章 没几日,苏娘子带了两个人给云娘抬来了一个木箱,打开箱子,再拆开封皮,白晃晃地直要闪瞎人眼,四十个二十五两的银锭子,正是那妆花纱的一千两纹银。 云娘笑道,「倒是麻烦你帮我送过来。」又请她坐下吃茶。 「这算什么,」苏娘子吃了茶放下茶杯又笑道:「于老板先是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我只提一句孙老板,便又赶紧答应了,只怕你再织了新纱不给他呢,真是好玩极了。」 云娘也笑,「于老板是再精明不过的。」说着从其中拿出一锭给苏老板,「我把绣银算给你。」 苏娘子却拉住她笑,「不必了,我把绣银也算在于老板身上了。」 云娘便笑得前仰后合,「你总说我精明,其实你更精才是!」 「我还不是向你学的,哪里有你精!」 待玉瀚回来,云娘便将她和苏娘子向于老板抬高价格的事都讲了,倒把他听得笑倒在床上,「你们两个小女子竟然如此这般精明,亏我不去做生意,否则不是要被你们算得连衣裳都当了!」 云娘却哼一声,「你出身勋贵人家,便谁也瞧不上,又从小没被银钱难过,才视金银如粪土,若是生在我们寻常小门小户,做起生意来一定更精明,指不定我们算不过你呢!」 不料汤玉瀚却点头赞成,「你说得很是,我若不是生在汤家,没准儿能与你一起做生意呢,到那时我们一起算来算去才真有趣呢。」 云娘突然觉出他并不只是说笑,似乎还真遗憾没有生在小户人家似的,便赶紧回转道:「你天生就是好命,我可比不了你,就是苏娘子恐怕也是羡慕你的。」 「你的命也好啊,」汤玉瀚便指着自己道:「因为你遇到了我。」 云娘见他十分自负的样子,便也笑了。 不过,倒也正是如此。人常说女人嫁人,就好比第二次投生,投到了什么样的人家,便过什么样的日子。现在自己嫁给了玉瀚,日子却比以前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云娘十分珍惜自己的福气,她嫁到汤家第一次过节,又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一定要过和圆圆满满的。是以从祭灶接神开始,十分用心,务必齐全,样样得体。 汤玉瀚的公事也渐渐少了,每日时常在家中与云娘相伴。这一日回来,见她正用大红夹金的丝线打络子,荼蘼在一旁帮忙拿着线,便将那线接了过来问:「这是要做什么?」 云娘便笑道:「今日出门见有店里卖同心结方胜十分地漂亮,便想起来打一个样子相同却大大的同心结络子挂在帐子里,是不是又好看,寓意也好?」 汤玉瀚倒想起一件事来,那一日他的东西落到了床下去拣时,却看到用头发结的同心结。原来时下夫妻成亲时是要各自剪下一绺头发结成同心结放于床下的,可是他们却非结发夫妻,是以并没有如此。 不想云娘不知什么时候却悄悄结好了放在床下,她又不曾向自己要过头发,想来一定是拣了落在枕上的头发结的。 她就是这样的,满心满意地待自己,想到了什么对他们好的,便都用心地做了。细密的心思,灵巧的手,一点点地将他们结在一处。汤玉瀚原不曾说破,现在倒触到了心事,便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不如我们各自剪下一绺头发,也编到这同心结里,一直挂在我们的帐子中,如何?」 云娘听得眼睛闪闪发亮,上前便香了一下,「玉瀚,你的主意真好!」说着便放下了头发,「你帮我剪。」汤玉瀚果然剪下一绺来,然后由云娘帮他也打散了发髻,亦剪下一绺。 两绺头发合成一处,再与那红色金色的丝线捻在一起,最后打成一个大大的同心结络子,云娘又拿几颗珠子缀上,正好挂在帐内,红的丝,金的钱,黑的发,再加上那光润的珠子,再被烛光一晃,两个人并坐拉手看着笑,「真好。」 是的,真好,结发同心,岁月静好。 就算没有这年时这许多花头,平日里两个人在一起也都是快活的,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又添了些新名目,写春联,贴福字、剪窗花、换新衣等等,更是有十分的趣味。到了除夕守岁的时候,上无长辈,下无孩子,他们手拉着手到处闲逛,又去河边看灯笼,舞狮舞龙,回家打花牌赶围棋,只觉得甜蜜非常。 到了初二,他们一早便提了礼盒坐船回了杜家村。 远远地望见杜家,就见大变了样子,老房子虽然没拆,却重新修缮一番,在外面加了青砖面,又换了新瓦。而老房子两旁各自新盖的小院,正与老房子大小完全一样,但却全是青砖房,从外面看起来,三个并排的院落便都是一般,一样的砖墙,一样的竹门,十分整齐。 云娘便轻握了玉瀚的手,「我爹娘忙了半辈子,最想的是为三个儿子留下三幢房子,现在他们的心愿实现了,我要谢你呢。」 汤玉瀚却笑,「你自己织锦赚的银子开织厂,我尚且吃软饭呢,为何要谢我?」 云娘先前在郑家时,见娘家日子过得紧,自然也是着急,只是那时只能空着急,郑家一向将银钱看得极紧的,哪里会让她补贴娘家。后来又为二哥上门打秋风,很是吵了几次。 先前云娘也觉得自己既然嫁到了郑家,便是郑家的人了,并不好十分地帮娘家。可是当与郑家闹了起来,她才明白娘家才是她真正的依靠。如果没有娘家人,她恐怕想从郑家出来都不能呢,说不定便会在郑家织锦累死了事。 所以她从郑家出来后,便一心要帮扶娘家建房,帮爹娘完成心愿。 只是云娘却很快嫁了,还没攒够买织机盖房子的钱时就嫁了。但是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娘家的房子,这次盖织房时便向玉瀚提了建织房时顺便帮娘家建房,好在玉瀚却不是小气的人,不但点头同意,还让她将杜家房子修得好一些,替云娘实现了当时的许诺。 现在云娘看着三间并排的砖房,想到爹娘心愿得偿,自己的三个兄弟将来都有了立身的根本,十分地开心。又听玉瀚玩笑,知他大度,肯为自家人花销。心中柔情,自不待言,便向他一笑。 再向前走,便见两排织房就在杜家院子后面不远处,与蚕房并排,也是青砖房,每间屋子都很宽敞明亮,足以摆开几台织机。 云娘来过两回,那时还只是打了地基,现在也是第一次看到房子盖成,再想到将来几十台织机搬进来后的盛大场景,向玉瀚笑道:「我原来就一直想能自己有一个织场,没想到这么快就建成了!」 村里又有许多年轻媳妇、姑娘,见云娘回来也都围过来说话,云娘亦知大家是想来织场织锦赚工钱,便笑道:「我们家这次要买几十台织机,只要能学会织锦就可以来的,工钱也一定丰厚。」 大家正要听这样的话,先前看到杜家织锦赚到了钱心里都酸,可是酸上些时候便知道只是酸并没有用,谁不想也跟着借光也赚些钱呢?何况杜家的小女儿又嫁了做官的,更是不同以往,于是满村子又都开始捧着杜家了。不少人一路说笑着陪云娘夫妻回到杜家。 第四十七章 到了杜家又热闹了半晌,直到家里摆上了酒席,大家方才散去。 杜家对回娘家的女儿女婿十分地看重,特别请了张厨子做宴席,杜老娘闲了下来,便坐在杜老爹身旁陪着两个女婿,就连雪娘和云娘也只打打下手而已。 云娘流水般地将菜肴送上,又向娘道:「做了这许多,哪里吃得了?」 杜老娘便笑道:「今天娇客上门,应该的。」又吩咐云娘,「天气冷,再将酒温一温。」 云娘温了酒送来,先给爹娘倒好,又给姐夫斟上,最后才是玉瀚,笑道:「自己家酿的甜米酒,多喝几杯也无妨。」 汤玉瀚却将手中的热酒递到云娘唇边,「你忙了半日,先喝一杯暖暖。」又向岳父岳母道:「云娘一向畏寒得很。」 在自己家中两人一起吃酒倒是平常,只是回了娘家哪里能这样不避嫌疑?但酒已经端到了唇边,云娘只得喝了,却道:「你陪着爹娘和姐夫喝吧,我与姐姐带着孩子们一起。」 杜老娘却已经醒悟过来,便将她们姐妹都叫了进来,「孩子们都大了,哪里用人照料,你们把滚水提过来放在一旁温着酒,索性坐下一起吃吧。」又让她们姐妹紧挨着坐下,另一边正好各自挨着丈夫。 果然云娘方一坐下,玉瀚便给她夹一个虾圆,「来,你喜欢吃的。我尝了,味很好。」 杜老娘又笑,亲自给二女婿夹了一个虾圆,然后并没有忘记大女婿,也夹了一个,又道:「张厨子可是在盛水酒楼里做过几年的呢,手艺真不错,大家都多吃些。」 杜老爹便端起酒杯劝酒,「你们娘几个喜欢喝就喝点,我们却是要将这一杯都喝尽了的。」 姐夫听岳父劝酒便赶紧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尽,只是一时喝得急了,便呛了起来。 云娘却知道姐夫来家里一向有些拘紧,今天有玉瀚在更是不自在,因此这半晌并不说话,也不大夹菜,酒又喝急了,只见大姐便拿了帕子递过去,又赶紧起身端了茶让他喝了几口方才好些。想说些什么劝劝,又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玉瀚却笑问:「姐夫,今年家里收成怎么样?」 说起家里的收成,姐夫心中却是有数的,自然便一一道来,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大家便也聊得越发热闹。 因为姐姐嫁得不好,一直瞧不起姐夫,也不大理会,云娘看了每每心里不快,却亦无奈。 玉瀚家世高贵,又是那样高傲的人,她特别担心他在家城摆出一张冷脸。现在放了心,心里笑着,脸上也不由得显了出来。只怕人看了笑话,低头夹了一筷子鱼肉细细挑了刺给他。他喜欢吃鱼,却最不喜欢挑鱼刺。 云娘觉得不管自己怎么对玉瀚好,都比不了他对自己的情谊。 杜家这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刚撤了席,哥嫂和弟妹们就带着孩子们提前回来了,于是坐了满满一屋子人,七杂八杂地说着话,不知怎么说起了今年的科考,玉瀚便向三弟道:「把你过去的文章拿来我看看。」 云娘见三弟和三弟妹都怔了怔,似有不信之意,便笑道:「你们只知玉瀚是武探花,却不知道他原来是习文的,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后来才改了武举。」 云娘是深知玉瀚的,她要看三弟的文章,以玉瀚的性子,他若不是真正擅长,又有十足地把握,并不会这样说。 三弟妇不由得惊叹了一声,「十四岁中秀才?」她的父亲是三十多岁才中的,所以她最明白科举的艰难,对三弟数次落第她一点也不急,比杜家所有的人都沉得住气。现在见了只有传说中才听过的少年英才,立即就惊为天人,急忙去了西屋,「我帮你把所有的文章都找出来让姐夫指点一番。」比三弟还要激动。 一会儿,三弟和三弟妇拿来许多本子,玉瀚只拿了最近的两本翻看了一下,便道:「可见三弟是下功夫读书了,文章立意尚可,词句也通顺。」 三弟妇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杜老爹也道:「三郎几次没中,我心中原也担心他不是读书的料,现在听女婿这样一说,可见三郎毕竟是懂事的。」也松了一口气。 汤玉瀚却又问:「只是,三郎可知道为什么先前一直没中吗?」 杜三郎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是摇头。 「江南富庶,文风极盛,如三郎一般的学子太多,这样的文章也太多,而能中选的名额又极为有限。所以便很难中的。」 杜三郎便点头不已,「我们学堂几十个人,每次能中上一个两个的便是好的了,有时一个也不能中。」 科举的艰难正是在此,童子试便已经是百中取一,而将来的会试更是万中取一。只有拿出悬梁刺股般的苦心全力读书,才有可能经过一道道的考试,金榜提名。 可是,汤玉瀚却笑道:「读书唯有用心一途,想立时提高并不容易,只是科考却又不完全等同读书,其间有一些决窍,你不妨用一用,中的机会便大得多了。」 杜家本是寻常农家,只因杜老爹认得几个字,有些见识,便下了决心节衣缩食供养杜三郎读书。但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办法多帮他一点。 杜老爹一定要为三儿子定下秀才的女儿,便也是希望儿子能在岳父的教导下,更容易地走上科举之路。杜三郎果然也受了岳父许多指点,时常给他讲解文章,甚至备考时准备什么物品,又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都细细地告诉他,岳父也真心愿女儿嫁的夫婿功名在身呢。 可是,即便如此,杜三郎也从未听岳父说过科举的决窍,不由得襟衣正坐,十分用心,「还请姐夫教我。」 汤玉瀚便笑道:「比如这次吴江县的考试,你就要想到县令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喜欢什么样的文风,投其所好,中的机率便大得多。」 「那钱县令是什么样的人,他喜欢什么样的文章呢?」 「钱县令原是勋贵人家的次子,却不是正经科举出身,而是捐官出身,后来皇上体恤老臣,赐他一个主事,在部里混了几年,现在放到外任做吴江县的县官。他主持科考,一向最怕别人瞧不起他没从科举出身,出题专门在《论语》中选,又专捡看起来花团锦绣的文章取中。你这时便要多引些圣人的话,再将文章写辞藻华美、对仗整齐些,便容易被选中了。」 又指着三郎一篇文章逐字逐句地为他讲解一回,又道:「同样的一篇文章,意思也相差无几,但这样写了,钱县令便会喜欢。」 三弟便如醍醐灌顶般地「喔」了一声,「学里的先生却从来不讲这些。」 「那是他们也不知道,」玉瀚便又告诉他,「如果今年你能过了县试,便用心将朱子的文章用心多读几遍,新来的奚知府仰朱子,所以出题也离不了太多。而且他最不喜浮夸之语,所以文章务必平实、质朴,方能入他的眼。」 说着又如方才一般,拿着那文章向他一一剖析,「比如你这一句,便未必能合知府的心意,总要这样说才好……」 第四十八章 指点了半晌,又为他出了几个题目,让他在近日做出来,「送过来我帮你改,你再用心琢磨,今年便按我说的法子试一试,想法子谋个正经出身,为家里人挣得些荣耀,也不狂岳父岳母带着全家人供你读书这么多年。」 杜三郎便连连点头,岂止是他,杜家人哪一个不如是想呢。 三弟妹又问:「若是中了秀才,参加乡试应该如何呢?」 汤玉瀚摇摇头,「乡试的主考官是由皇上钦点学政,再派往各地,权柄极大,又极清贵。每年文官们为了争得学政的位子都要想尽法子,是以总要等到考前几个月才能知道某处的学政为哪一位。况且这些学政本就是要员,身边的幕僚也多,出题取士极难猜测。而且从秀才到举人,十分不易,远非考中秀才可比。」 大家便都笑道:「如果今年能中秀才就很好了,起码家里的所有税都可以免了,出门穿着绸也理直气壮了。」 三弟似乎也多了许多信心,便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最近就按照姐夫指点的路子准备几篇文章。」说着便坐不住了,急忙回了西屋的书房看书写文章去了。 杜老娘便急道了一声,「阿弥佗佛!这次保佑三郎一定得中吧!」 大家就都笑道:「一定中的。」 杜老爹喝了酒,又听大家的话甚是开心,便又将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道了出来,「前朝的时候,我们杜家也是富贵人家,最盛时一门三兄弟榜中了举呢,那时候家里的女孩们也都读书识字,还要学弹琴画画。」 大家便又笑,「你老人家又念叨起这些老黄历了,只在自家面前说说就罢了,没的让女婿们笑话。」 玉瀚便笑道:「有什么笑话的,世宦沉浮,在所难免,听说我们汤家原来是打铁的,后来跟着高祖起事,才得了富贵。若非这般,我如今也在乡下打铁呢」 云娘第一次听了这样的事,便又细细地看了他一回,长眉如剑、双目如星,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更兼行动间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高傲不凡,正好这些日子她也读了些书,倒立即想起了立于树荫下锻铁的嵇康,不羁而清峻,心道:「如果玉瀚是打铁的,一定也是嵇大夫那样的打铁匠呢!」 杜老爹听了二女婿的话,醉意便更浓,笑道:「我们杜家现在虽然家道中落了,但是三郎要是能中举,便会慢慢又兴旺起来了!」 大家也都笑应,「是啊,我们家一定能再兴旺的!」说得越发火热。 云娘正含笑听着,却被杜老娘拉一下衣袖,便知道娘有话对自己说,悄悄地起身跟着她去了东厢房。 杜老娘便道:「你还不知道呢吧,三郎媳妇也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小看不出来,又因她是第一胎,怕不稳当,才没嚷出来。」 云娘便笑了,「这可真是好事,那日娘让三弟妇陪着二嫂住几天,可见竟然十分灵验,还真是二嫂肚子里的孩子带来的!」 杜老娘却没有笑,反道:「云娘,虽说女婿答应要过继孩子,可这种事是当不得真的,就算你们都当了真,他家里还有长辈,哪里会答应。娘劝你趁着女婿现在对你好,抢在头里给女婿买个丫头,生下一男半女的养在身边,别等女婿家里给他纳了正经妾室,生了孩子又不能打发,那时你才真难呢。」 云娘何尝没有想过?只是先前她便舍不得让玉瀚纳妾,现在更是不能容下。陈大花说的并不错,她就是个吃独食的,妆花纱不教别人,男人也自己独霸着。 其实妆花纱她并不是不教,将来一定会教家里人的,但是男人,她却谁也不分! 于是她便坚决道:「娘,我不!」 「你怎么就这样犟!先前不听娘的话,在郑家的时候不是吃了亏?现在还不听,将来再吃亏可怎么办?」杜老娘拉着女儿的手道:「你记着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些老话再不错的。将来女婿另有新欢,你要是再没个儿女傍身,后悔也来不及了!」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就再和离出来,自己织锦过活,」云娘早有决断,「他待我好一日,我便不能看着他纳妾生子,那样还真不如直接给我一刀呢。」 「如果,将来真有他待我不好的一日,也没有什么,我离开他就是。」 杜老娘见十分劝不动,便又是叹又是气,「你爹总说家里的孩子数你最聪明,要我说却数你最傻!唉,娘怎么劝也不听。」急得就要滴下泪来,又因为正是过年,不好流泪的,赶紧拿帕子擦。 云娘内疚极了,赶紧帮娘擦泪,「娘,你别气。就算离了他,我也能织锦养自己,总不至于没有生路,你老只管放心。」 这时雪娘走了进来,三言两语地问清了事情,便坐在她们身旁先搂住娘劝,「我看妹夫待妹妹果真是好,倒不至于变心。再者,他们才成亲几个月,正是亲热的时候,哪里能舍得再插个人进来?再者如果有了别人,万一对妹妹的情份便差了该怎么办?」 几句话先将娘安抚下来,又向云娘道:「要我说,我们家里子嗣都兴旺,可妹妹只说不能生,到底也该正经找个老大夫看看脉,可是什么缘故?能不能治?」 云娘便将先前她曾请何老大夫看脉的事说了,「原来请镇上的何老大夫看过,也没说不能生,只让调养,但许多人都说其实很难调养好的。」又低声道:「在府城找了相好的生了儿子,玉瀚前房的却是难产而去的,所以我想我果真不能生养了。」 杜老娘便又想出了主意,「听说吴江县还有一个求子观音庵,十分地灵验,不如我们哪一天多备了香油灯烛去拜拜。」 云娘却道:「我已经与玉瀚去拜过了,香油钱都添了二十两。」刚成亲时,她亦有过希望,正巧玉瀚带她游玩时路过那里,便诚心上香,盼望一举得子,可是现在过了三个多月,亦是枉然。 见娘和大姐一时无话,便又道:「我相信玉瀚,既然许了我过继侄子,自然便能做到,听说他家子侄辈甚多,到时候我们挑一个品性好的。」 雪娘便又向云娘道:「果真能如此自然是好的,只是娘的主意其实也不错,你不肯自然有自己的道理。要我说,等再过些时日,你再细想想,终究在随妹夫回汤家前拿出一个主意,毕竟回去了,长辈们发了话便难改了。」 雪娘居中两面劝了一会儿,见娘和小妹都点了头,便看看天色道:「我们要走了,等过了十五便还回来。」云娘要建织场,她和姐夫秋收后便都来帮忙做事,也是过腊月二十三才走的。 云娘便让娘歇着,「我去帮姐姐准备回礼。」 与姐姐到了厨房,将东西收拾好了,又把自己想请她帮忙照管织厂的事提了一提。 雪娘不由得大吃一惊,「妹妹不能亲自照管,却有娘家这许多兄弟,怎么要我来帮忙,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云娘只得将那天见到二哥的情形说了,「我岂不想让兄弟们帮忙?可是大哥三弟都是不成的,唯有一个二哥,可他现在就知道从家里的绸钱里偷了银子出去,将来再没有个管束的可怎么是好?」 第四十九章 雪娘一听倒唬了一跳,「我再不想二弟能这样混!」又道:「你是怕爹娘生气才不肯说的吧,要我说并不能一直替他瞒着,总要好好教训他一回让他明白了事理才对!」 云娘也道:「我已经向二哥说清,只这一次,再次再见他做坏事,定然告诉爹娘打他!」 雪娘气忿了半晌,总归是初二的好日子,忖度再三还是没有声张,只道:「等我再回来总要训二郎!」又想到云娘所托之事,十分迟疑地道:「自去年回娘家做了大半年,我已经与你姐夫说好,家里的田我们请兄弟们耕种只要五成的粮食,以后便长在这边了,孩子也带过来,倒底容易讨生活。爹娘也许了,准备过了年找村里商量将户籍也移过来呢。」 但是却没有答应云娘,「虽然要留在这边,而且也是要在你的织厂里做事的,只是做些寻常的活计还行,却哪里懂怎么照管织厂呢?」 云娘听姐姐有了决断倒十分开心,「姐姐,你早该如此了,许家那样多的人口,你婆婆又厉害,一年到头什么也剩不下,果真出来,你们一家几口又都是肯出力做活的,日子一定过得好!」又劝道:「姐姐先前在家里时就能干,前些日子建织厂时,你也出力最多,管织厂的这点小事哪里能难得住你呢?」 见她不信,便将丁寡妇的那番言论转告姐姐,「你想想是也不是?」 雪娘听了不由感叹,「你说的丁寡妇果真了得,自己一个带着几个儿女,竟然能挣下如此大的家业,我先前在许家辛苦做了这么多年,却没落下什么,眼下儿女都要议亲方才醒悟过来。」 云娘便道:「原来我劝姐姐去盛泽镇,那时想的是只能多赚些钱子。现在想来,盛泽镇里的钱好赚且不论,单是风气便比康平镇开化,对女子也不甚苛刻。」又一一地数了起来,「盛泽镇上自立门户的女子不少,除了丁寡妇,还有像绣庄的苏娘子,卖豆腐的陈大花,就是家里有男人的,亦有不少女子当家的。就比如我和离的事,镇上的人亦多是说郑家不对的,倒没有人说我不守妇道,康平镇里定然不会是这般吧?」 正是这样的,云娘和离的消息传过去,就连雪娘在夫家也听了些闲话受了些气呢,她之所以要带丈夫儿女到杜家村定居,因为继续在许家生活完全没有希望,亦是因为不愿意再听那些不好听的话,遂拿定主意,说通了丈夫阖家在正月十五后便搬来。 杜雪娘这次搬过来,原也打算在织厂做工,现在妹妹信任自己,让自己帮着管织厂,岂不更好,「按你这样一说,我倒应该试试?只怕我做不好,倒将妹妹的织厂弄坏了。」 云娘却道:「其实并没有太多难事,只要每日认真查看织工织锦,按他们织锦的多少发放工钱,至于出脱锦缎,我会找好相熟的牙行,定期来取货,价钱也是一定的。」又将自己先前在郑家管着五架织机的事情一一向姐姐讲了一回。 见姐姐更有几分意动,便笑道:「等过了十五,姐姐回来,我便带姐姐去盛泽镇丁寡妇家看看,她家有几十架织机,都是老太太一个人管着呢!」 雪娘听得十分入迷,赶紧应了,「我也真想去见识一番。」 「那自然好,且丁寡妇一向与我好,有什么事问她,她一定肯教的。」 说了半天,姐夫便过来催,「再不走便会晚了。」姐妹二人方才赶紧出来,雪娘便向妹妹道:「等过了十五,我便过去找你。」 这边杜云娘与汤玉瀚过不多久也回了盛泽镇,正月里闲暇时光两人便日日腻在一起,又四处游玩,这一日午后,他们方从外面回来,就见巡检司门前停了一条大船,原来是吴江县令带着一家人乘船而来。 夫妻二个赶紧将人接了进来,打了个招呼,钱县令拉了汤玉瀚去前面衙内说话。 云娘便请钱夫人等一干女眷在河边又逛了一会儿,让阿虎拿了几串钱请了镇上舞狮舞龙的到自家门前戏耍,大家看得有趣。 因前些日子荼蘼发现有了身孕,时常呕吐反酸,云娘怕她累到,便在盛水楼里订的酒席,待酒席到了,大家正好回来吃酒。 钱夫人吃了一杯便笑道:「今日我们一家在河上赏景,又见沿河设了许多灯,顺流而下一直看过来,便到了盛泽镇,抬眼见了巡检司,就来作客了,委实是打扰了。」 云娘听她这样说,便也笑道:「我们这两日也是闲着,有朋友过来一聚倒觉得正好呢。只是盛泽镇里总比不了吴江县繁盛。」 钱夫人却道:「虽然盛泽不过一个小镇,但论起富庶,却不下吴江县内。我们沿途一路看着牙行设的花灯,甚是壮观。」 女眷们说着闲话,吃罢了酒天色已晚,两个男人却始终留在前衙没有回来,云娘让阿虎送了酒菜过去,亲自送钱夫人等回房休息。 巡检司的院子不小,房舍也多,可是先前玉瀚带着阿虎住时也不过收拾出两处,云娘来了后又收拾出一个小院做客院,为的是自家人来镇上临时用,可是杜家人却未曾用过,现在倒正好将钱夫人及钱县令的三个妾室都安顿在这里,而钱夫人的妹妹樊小姐却不好让她与姐夫同住一处,便将她安置到先前云娘住的小屋里。 钱夫人却笑道:「平日在自己家中不方便将妹妹叫来同住,今天在你这里不如好生陪陪妹妹,过了年她就要走了。」 云娘的那处房舍本来也足够两人居住,便笑着应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亲自送樊氏姐妹过去。」 就连那三位妾室的住处也亲自去看了一回,尤其是那位受宠的刘氏,虽然云娘不喜她,可是既然到了自家,总要尽力招待好客人。瞧着一应事情安排妥当了,云娘方才回房,荼蘼便过来道:「钱县令家的小夫人说屋子里太冷,要多添些炭。」 一直空着的屋子难免湿冷,不过自她们到了,云娘已经在屋子中放了炭盆暖着,且家里的炭一入冬便买了许多,又一向是随意取用的,定然不会不敷用,云娘便奇道:「你只管与她添就是,何必来问我。」 「那个小夫人说炭气太大,要换一种炭。」 家里的炭已经是上好的了,正是选的盛泽镇里最贵的,但却比不上钱家用的,云娘先前也曾在钱家见过,说是从京城特别运来的银霜炭,倒是几乎没有炭气,只是一斤炭倒是要顶十斤寻常的炭呢。而且听钱夫人的意思,银霜炭也不只是贵,亦很难买,就是她也没有足够一冬天用的呢。 现在闹着说炭不好的,只能是钱县令得宠的妾室,也曾用过银霜炭的。 云娘只得重新披了厚衣裳,向荼蘼道:「你先回去吧,我去瞧瞧她。」便收拾了两样东西去了客院。 果然闹着说屋子太冷,又嫌炭不好的正是钱县令最宠的刘氏。云娘第一次去县衙,便亲眼见了这刘氏穿着比钱夫人还要贵重别致的披风出来,后来又经了几件差不多的事情,便明白她正是仗着年轻颜色好,钱县令宠爱非常,便颇有些不省事。 第五十章 好在钱夫人一向大度,虽然很受了些委屈,却从不在意,是以钱家面上还是和乐融融的。 云娘一直觉得刘氏行事太过,颇有几分不喜,又因着身份不同,平日一向不理她。 这一次钱家一家到了盛泽镇作客,正室夫人尚未嫌弃什么,她一个妾室便作张作致地先闹了出来,实在有失分寸。 但是,云娘是去过钱府的,不必说钱夫人的正房,就是自己住过的客房里也果然十分地奢华,自家的确比不了。且自己毕竟是主人,总要周全过去,遂抱了一床被子并一个汤婆子去了刘氏的屋子里。 进了屋子里果然有些冷,原来却将炭盆子挪了出去,刘氏正披着一个织金缎狐狸皮褂坐于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满脸地不耐。 云娘见了这个阵仗,恨不得立时走了,只是想到若是吵了起来,玉瀚在前面听了也要烦闷,便忍着不快陪笑道:「我们盛泽镇里倒底比不了吴江县,最好的炭就是如此的,又正是正月里,就是想换些好的眼下也不成,既然受不住,便不如加床被子,再多放个汤婆子,总能暖些。」又指着汤婆子,「只是这个是我素日用的,你莫嫌弃。」 刘氏见一向不大与自己说话的巡检夫人亲自送了东西过来,便也觉得面子足了,便也展颜笑道:「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又何劳夫人亲来呢?只住这一夜,哪里就能冷成什么样?只是我最近身子不好,大夫看了说不许着凉的。」 刘氏身边那个叫桃儿的小丫头便也笑道:「夫人,我们姨太太在家里一个冬天用的都是银霜炭,屋子里特别暖和,大夫说这样才容易坐胎,我们夫人也说子嗣大事,不能轻忽的。」 「桃儿,你别乱说了。」刘氏赶紧喝住桃儿,抬眼去看云娘,见她并没有生气,便又道:「我果真不是为了自己才麻烦夫人的。」 云娘瞧着她娇滴滴的样子,又说到子嗣大事,也不知她是不是明知自己不能生养才特别在自己面前提的,心里冷哼一声,却笑道:「既然大夫说了,那就更要小心。」又劝,「坐了半日的船,一定乏了,早些睡吧。」 刘氏却又娇声道:「我哪里能这样早睡,一定要等我家钱大人回来服侍他才能睡下的。」 桃儿也道:「我们家大人平日里都在姨奶奶这里歇着的。」 这番作派,云娘就是脾气再也好,也懒得理了,便点了点头出来。又想到钱夫人那边怕也会受不了家里的炭气,先不回房,却去探视慰问一番。 穿过后院,却见屋子里亮着灯烛,云娘是熟门熟路的,便从后门走了进去。门内倒是热气盈面,两个婆子正靠着熏笼睡着,知她们辛苦,也不打扰,绕过后堂,便到了先前自己住的屋子门前,正要打招呼一声进去,就听里面钱夫人的妹妹道:「姐姐,你说汤家重新得了势,汤巡检还会认一个织娘做正室吗?」 云娘下意识就停住了脚步。 「汤巡检这个人却是有些脾气的,先前在京城里琉璃厂的一个什么画师得罪了太子,暴尸大街,那么多嫡传的弟子都不敢管,只有几面之缘的他倒去收敛了尸体又拿银子帮忙办了丧事。」钱夫人淡淡地道:「这样的人,倒是不会轻易变心的。」 「只是那个织娘的出身也实在太低了!」 「我听说现在家里开了织厂,还有一个弟弟也正在读书,准备在科举上出身。」 「汤巡检果然对她很好,就连这些事也都替她想到了!」 「是啊,如果她的弟弟考上了秀才,就也能算得上耕读传家了,若是再中了举,便就成了书香门第,且开了织厂后又不缺银子。虽然还是配不上,但也马马虎虎了。」 「我还真不服气……」 「不服气也没有用,你还是把心思放到正地方吧。先前汤巡检落魄时没娶了你,接下来汤家却是要发达了,再要娶谁,总不可能是你了。」 「咦,姐姐刚不是说汤巡检轻易不会变心的吗?怎么又说要娶别人?」 「汤巡检是不会变心,可是一个织娘怎么能进汤家的门呢?成亲并不是一个人的事,关系到整个家族,由不得他作主。特别是汤家就要东山再起了。贤妃娘娘和汤侯爷原就不认这个孙媳妇,现在更不会允许了,说不定已经为汤巡检物色了合适的闺秀呢。」 「那她怎么办?」 「本来也没有经过汤家长辈同意,便算不上明媒正娶。你见的少还不知道,像你姐夫这样还是好的,出来做官也肯带着我,有多少跟着外任的夫人,其实都不是正经夫人,只是在外面大家并不知道,只当是正室夫人,就是有知道的谁又肯说破,只跟着胡乱含糊过去了。你当我们叫声汤夫人,她便真是汤夫人了吗?」却又道:「不过瞧着汤巡检爱她爱得那样,一定会给她争一个妾位,或者就养在外面。」 「原来这样啊!」樊小姐叹了一声,「也是可怜。」 「你就别替别人伤春悲秋了,倒是想想自己,修炼得还是不够,将来嫁到大户人家,总还是要吃亏的。」钱夫人又温声劝道:「就说汤夫人第一次来时,还没怎么样呢,你便一直瞧着她,让她觉出你的心思,我那样给你使眼色你也看不到。还有明明你原来恨着她的,偏现在听她恐怕没个好结果又替她抱不平起来,真是傻子呢。」 钱夫人的妹妹显然羞愧了,气道:「还不是你们把我接过来,说要许给他!现在不成了反倒埋怨我!」 「说你沉不住气,你果然就沉不住气!」钱夫人淡然地道:「把你接过来是为了你好,父亲母亲也愿意,只是谁又能保证就能说成了亲呢?况且这一次不成,将来也不见得没有更合适的。」 樊小姐想来也晓得自己不该抱怨的,便赶紧道:「姐姐,我知道了,你是一心为了我好。只是你疼我,我也疼你,在吴江县住的这些日子,一看到刘氏,我气便不打一处来,真想骂她一回,只是你还一直拦着我。眼下姐夫除了初一十五哪里还进你的门,你倒不气?」 「我又不是泥胎木塑的,哪里能不气?其实我比你还恨呢,恨不得立时将刘氏千刀万剐,」钱夫人冷然道:「只是我若骂了她,打了她,反倒让你姐夫和外面的人觉得我不贤,是以我不是教过你,要想别的办法来对付这样的贱人。」 「姐姐一直说在想办法,可是已经过了几个月,也没见你有什么办法!」 「哼!眼下倒正是对了时候,自有人会帮我动手,你仔细瞧着罢!」 云娘听钱夫人的话音阴狠狠的,心里一激,猛然醒了过来,方觉出自己的不当来,回头见那两个婆子还在瞌睡,便赶紧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飞快地回了房。蓦然觉得浑身发冷,一时间竟然牙齿都格格地打起颤来。 云娘年少时并不怕冷,可是后来经年地在冬日里熬夜织锦便开始畏寒,这两三年天气略冷些便常觉手脚冰凉。平日里有玉瀚帮着暖手暖脚,若是他出去,一向都会替她将汤婆子加好滚水的。可是今天,玉瀚不在,汤婆子也送了出去,刚刚又听了樊氏姐妹的话,她便觉得特别特别的冷,从心里向外的冷。 第五十一章 本应该再取一床被子加上,可云娘却懒得动,只是蜷在床上瑟缩着,也不知心神何在。迷迷糊糊间,突然觉得身上一暖,原来他来了,解了衣服就压了过来。 平素他们夫妻房内的事便很频繁,玉瀚十分贪恋她的身子。今天,也许是云娘听到了那些话,心里便觉得与平日不同,也许玉瀚果真有所不同,总之话也不说地便做,又特别地凶猛,而云娘却也格外的迎合,竟将那结实在大床都摇出了声音。 一番激情过后,云娘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却还不肯放开,只抱着他轻声叫着,「玉瀚,玉瀚。」 汤玉瀚哪里禁得住,又是一番地动山摇,两人方才缠着睡了。 第二日一早云娘起来时看着镜子里眼睛下面竟有些淡淡地青影,敷了一层粉盖住,觉得不显了才与钱夫人等人一起吃早饭,却没见刘氏出来,便担心地问道:「该不是我们家屋子太冷,便将人冻着了?」 「烧了这许多炭,哪里还会冷?」钱夫人笑道:「我刚遣人问了,她自不舒服,与我们无涉。」 云娘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自己总归是主人,便又问:「既然不舒服,是不是请个大夫看看脉?」 「不用的,不用的。」钱夫人连连摆手,「汤夫人还请坐下用饭吧,一个贱婢,哪里值得夫人如此费心呢。」 云娘便知道自己的感觉并不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不知道,因着钱夫人虽然还是平日般大度自如,可她却清楚地看到樊小姐嘴角边的一缕笑意。 早饭过后,钱县令一家便告辞而去,他们本也是随兴顺流而来,自然不能在盛泽镇留太久。 云娘送钱夫人上船,又特别留意刘氏,见她由两个婆子搀扶着走出来,身上披着披风,头上戴了个昭君帽,又用一张帕了遮了脸,似乎整个人已经动不了,只由着那两个婆子硬架着出去的,那婆子们见她瞧着,更是点了点头便急忙上船去了。 刘氏露出来的一块额角分明淤青了。 钱县令一家走后,云娘带了荼蘼将钱家用过的屋子重新收拾了,却嫌弃借给刘氏用过的汤婆子,不肯再拿回自己房里,又去杂货铺子重新买了一个了事。 倒是第二天钱夫人命身边的管事夫人送了一对金镯、十六匹锦、四只羊、四条鱼过来,又向云娘再三行礼道:「家里的妾室不懂事,得罪了夫人,我们夫人十分地过意不去,还请夫人宽宏大量。」 云娘便知是刘氏要炭的事发了,只是这事自己没说,钱夫人又如何知道了呢?且刘氏走的时候分明不对,是不是也与此有关呢? 只是这些并不好问钱家的管事夫人,便只笑道:「你们家夫人也实在多心,并没有什么事,哪里来的过意不去。」 「汤夫人若是如此说,我们夫人更会更加自责了。刘氏犯了错,亦是我们夫人管教不严之过。」 云娘陪笑道:「你回去向你们夫人说,些微小事,不足挂记。」见她言辞恳切,极尽礼数,便拿了银子赏她,又让荼蘼带她下去吃了饭再走。 等那管事夫人走后,云娘便问荼蘼,「你住的屋子离钱县令住的院子最近,那晚可听到了什么?」 荼蘼却摇头,「并没有什么。」突然又想了起来,「我本来已经睡下了,那个姓刘的小夫人又叫我重新烧了滚水送去,我送水时正好钱县令回来,又听那个小夫人的丫头出来向钱县令说了炭的事,见了我还指着我说正是我知道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正是这样,小夫人嫌屋子冷,加了炭又嫌炭不好,后来我们夫人便把陪嫁的新被子送来,就连自己用的汤婆子也拿来了,小夫人还是不满意,又让我重新烧了滚水。」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就回房睡觉了。」 「你可听到那院子里有什么声音吗?」 「没有,我躺下就睡着了。」 「阿虎呢?」 「他与我一同睡的,不如我去找他问一问?」 「算了。」阿虎和荼蘼两个一向睡得沉,就算相邻院子里果真有什么声音,他们恐怕也听不到,云娘只得摆手道:「你回去歇着吧。」 虽然总觉得刘氏的事带了些迷惑,可是云娘现在也一肚皮的心事,便也没心再管。刘氏无礼是真,荼蘼虽然多嘴却也没有说假话,所以她们都问心无愧,且就这样吧。 她只把心思用在玉瀚身上,玉瀚果然与过去不一样了,时常在前衙坐上半天,呆呆地想着什么,与她的话却少了。云娘想了想什么也不问,只当一切依旧。 他们还是一起过了节,特别是上元节,玉瀚带她去了府城,两人吃了好多小吃,买了好多东西,最后又看了半夜的灯方回。表面上他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见自己随便看了一眼什么就一定要买回来,就是夜里做那种事情时,似乎总也不够。 云娘却也不似过去一般还要劝他,反倒只顾着眼下的日日快活,便什么也不想了。 就连雪娘来盛泽镇,云娘都没有空陪她,只是将她送到了丁家托丁寡妇帮忙照应。 日子一天天地过,该来的事总还是来了。 正月二十的早上,汤玉瀚醒了后并不肯起来,只是与云娘在床上胡闹。云娘一夜本就疲乏得很,现在便受不住了,轻声求饶,「我不成了,你轻些。」 平时玉瀚一向体贴,可今日却似听不到一般,也不吭声,却越发加了力气,折腾半晌方才消停下来,先帮云娘将衣裳穿了,自己亦起身一面穿衣一面道:「昨天接到的文书,调我去京城。」却看也不看她。 云娘欠身起来从后面抱住他他,笑道:「急什么,等我歇一会儿便去打点行装。」 「不必了,云娘,」汤玉瀚将人推开,冷冷地道:「我家里的爵位复了,不可能承认我们的亲事,你与我回了京也进不了门。而且祖父来信说已经替我选了大家闺秀,只待我回京便成亲,我们和离吧。」 可是云娘又移了过去,「我不。」虽然听到他的声音在上面传来,有如冰块一样,让她不禁地瑟缩起来,可她却再次拦腰抱住他,更加坚决地道:「我不!」 「就算你不肯也没有用,汤家不会认你的。」汤玉瀚却没有再推她,身子却僵得像一块石头,只将声音放低了,略带些沙哑,「云娘,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还有织厂的契书也得了,都放在一处,你占八成,杜家占两成,这样倒比你一个的要好,你家里也能真心帮你。」 云娘又坚决地道:「那我也不走。」 「不走也不成,这里要来新巡检,你定不能再留。船我已经叫了,一会儿便将织机、还有所有东西都装好,我送你上船,然后我也就走了。」 「我要跟着你去京城。」 「你听话,就留在盛泽镇里,等我回了京城还会再给你捎来一些财物,保证你一生衣食无忧。」汤玉瀚顿了顿,「你若是想着我,便不要再改嫁了。」 「我要的不是财物!」 「那你要什么,只管说,我一定给你弄到。」 第五十二章 云娘却不语了,只是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他,双腿紧紧地缠住他。 汤玉瀚蓦然懂了,想去拉开云娘的手脚,可是平时柔弱的她也不知哪里有这样大的力气,拼死抱住他,怎么也不肯放手,似乎除了将她的手脚拉断,便没有别的办法了。再看着她只穿了素绸的中衣,显得身子越发地单薄,模样越发地可怜,汤玉瀚也越发地下不去手。 「你这是何苦呢!」汤玉瀚放了手,「你能这样拉住我一时,还能拉得住一世?」 「我就要拉住你一世。」 汤玉瀚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怎么也不下了手将云娘从身上摘下去。也许不应该选这个时候说?可是先前他一直不忍说,就一直拖到了昨晚,又贪一夕之欢,拖到了现在。 一会儿他就要走了,再不说来不及了。 自己就应该半夜悄悄走了,只留给她一封信。 事已至此,汤玉瀚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冷下心肠道:「云娘,我们成亲是在我落魄的时候,现在汤家东山再起了,我也重新调回京中任羽林卫从五品副千户。再带着你便是拖累,且回京后我一定要重新娶门当户对的妻子,过富贵的生活,你还是放手吧。」 「那‘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是什么意思?」 汤玉瀚一惊,「你从哪里看到的?」 「自然是你的书案上。」 「不可能!」信写好了便立即送到京城了。 「怎么不可能?」云娘依旧不松手,却柔柔地叹了声道:「你写了这几个字便送走了,当时应该是很急的,急得等不得墨迹全干,拿了另一张纸覆在上面吸了一下,结果那张纸上便留下印迹,又顺手团了扔到一旁。我把团成一团的纸展平,在反面描出墨迹,再补上缺的笔划,便猜到了是这句话。」 云娘也曾怀疑过玉瀚,她倒不觉得他会为了汤家将自己抛了,但就像钱夫人说的那样,他只在江南把自己当成正室看待,回到京城便将自己安置在别处,或者接进门做妾。 再回想起来,当初他请朱嫂子来提亲时果真说的是纳妾,后来又轻而易举地答应娶妻,那样的随意,便是不重视的吧。 又或者更好一些,玉瀚也是真心娶自己的,只是他没有想到汤家会东山再起而已。重新富贵了的他,已经无法把自己当成正室了。 而且,自己果真是配不上他的,在他落魄的时候尚且配不上呢,而他重新回到高位时,自己更是低到了尘埃里。 自从钱县令来过之后,玉瀚变了,他比过去沉默多了,再不与自己调笑;他在前衙呆坐着半日也不回来;有一天夜里自己突然醒了,却见他正俯身看着自己;他还将织厂的契书弄好了悄悄收起来…… 很显然他真是要走了,而且不想带着自己。 云娘认真地想过,觉得自己应该先一步悄悄地离开他,让他独自回京,重新去过那富贵荣华的生活,而自己,还留在盛泽镇中织锦,两个本不相干的人各自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中,才是最正确的回归。 玉瀚就是离开自己,可是他毕竟给了自己这么一段无比美妙的日子,让自己知道人生可以过得多快乐;一个女子可以被人如此地爱慕,如此地宠爱;他教会了自己读书写字,又带着自己见识了好多好多从没见过的事物,让自己没有白白来到这世上一回。 自己爱慕他,喜欢他,就是怎么也恨不起他。 云娘知道,自己只会一直、一直地想念着他。 那么,自己便留在盛泽镇上,一边织锦一边想念着他,人生不过百年,转瞬即逝,也没有什么难挨的。 可是,就在怀疑过玉瀚之后,云娘立即自己骂了自己一回,她可以不信任何人,却唯独不能不信玉瀚,他之所以要离开自己,一定是有原因的。 于是她用心地去找,终于找到了。 那样一句很是突兀的话为什么会在他的案上? 也许是自己太过多情,但是云娘却不想放弃,她就似溺水了的人,虽然只抓到一根稻草,但也紧紧地握住,「‘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你现在回京一定是临着这样的凶险,对也不对?」 汤玉瀚从听到「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一句时便怔住了,半晌叹了一声气,一直硬撑着的身子也软了下来,「我在你面前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漏洞。」 云娘也终于松懈了下来,原来她猜对了,「那是因为你心里并没有真防着我。」 两人相拥在一处,用力地抱住对方,他们原本已经就要失去对方了,可是现在又重新找了回来,说不出的唏嘘感慨。 过了半晌,云娘轻轻地问:「告诉我实话,玉瀚。不许再瞒着,我一定要知道的。」 汤玉瀚情知瞒不过,犹豫一下终于道:「太子复立了,汤家便也跟着东山再起,爵位也复了。大家都以为是好事,可是,我觉得却觉得更加凶险,很可能再过些时候,整个汤家便会面临灭顶之灾。所以才飞马传了那句话给祖父。」 「既然太子复立,汤家也恢复了爵位,你为什么反觉得凶险了呢?」 汤玉瀚一向不大与云娘说朝中之事,眼下到了这个时候,也只得告诉她,「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的,听说皇上除夕时突然梦到了离世的皇后,便想起了仍然被囚禁的太子,便将太子接了出来。初六上朝时便重立太子,又重新将武定侯世子的名份重新赐给一直陪着太子的大哥。」 「我想皇上思念皇后太子虽然是真,但是他一定是对二皇子太失望了,放弃了立二皇子为储君,才放出太子,而并非真正觉得太子是可造就之才。」 「二皇子?他怎么了?」 「上一次我在盛泽镇里扣下的锦缎便是他在背后指使人偷运的,后来又指使知府毁掉船货杀人灭口。」 「可是二皇子为什么要那么做?」云娘再想不到玉瀚所说背后的人竟然能是皇子,惊道:「皇家多富贵啊?二皇子怎么能缺银子用呢!」 「皇家是富贵,皇子们每年的俸禄都有几千两,这还不算他们各自产业的出息。但是,如果想争帝位,便要收拢人才,打点关系,这点银子就完全不够用了,他们必须想尽办法偷偷弄银子。」于是便撞上了玉瀚,被揭了出来。 「那么,二皇子犯了大错,不正好是太子的好机会吗?」 「皇上有二十几个儿子,现在长大了的也有十几个,就算是二皇子倒了,也会有别人来争这个皇位。」 云娘吃了一惊,原来皇上有这许多的儿子!倒立即明白了,寻常人家几个儿子分家产时且免不了会为一亩地、几株桑树吵闹起来,而皇上的儿子要争的可是天下,那可是要有数不清的田地,数不清的桑树,数不清的种种财物…… 而且,还有一点,那就是这个天下又不能分成一份份的,只能一个人得了,也不怪皇子们会拼命去争呢。 太子既然先前曾被立为太子,其实就是皇上已经将天下许诺给了他的,只是后来又反悔了,现在再一次反悔,「那么太子?」 第五十三章 「太子是皇上的嫡长子,又是皇上最敬爱的嫡皇后所出,一岁时便被立为太子,如果他能坚守本份,哪里会被废了呢?还有我的大哥,一心想立下从龙之功,先前便言行失当。他们被囚这么久,一朝被放出来,知道眼下的局势只能更加急切,迟早要出事。到那时,汤家恐怕就不只会像上一次只丢了爵位那样简单。」 上一次汤家已经死了一个人,被囚了一个人,这一次更要凶险,谁知道会怎么样?云娘便拿手在玉瀚的胸前用力打了两下,「这样的时候,你还想自己回京!有我陪着,总能帮些忙!」 一个柔弱的女子能帮什么忙,而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她们又只是最先被弃之不顾的,汤玉瀚是尝过锥心之痛,他再不愿意心爱的女人卷入其中。 「但是云娘,京城还是太危险了,你又不懂官场上的事,也不懂得勋贵人家与皇家的种种纠缠,以及里面的血雨腥风。你还留在盛泽镇吧,如果汤家平安无事了,我一定回来接你。」汤玉瀚握了她的小手放在胸口,「我保证不再娶,也不向青年女子笑,如果汤家成功了,不,只要我能逃得出来,我便回来再重新迎娶你。」 这才是汤玉瀚心里的话,先前他不敢说,因为只怕云娘不许。 云娘果然听都不要听,「我既然嫁了你,就要跟你一起走,再者,不许你瞧不起我,我虽然不懂官场上的事,但也可以学,你不是一直说我聪明吗?」 「那是不一样的。」 「就算是不一样,我也能学会。」云娘下了决心。 「可是今天我就要走了,」汤玉瀚抚着云娘道:「你一向喜欢织锦,又一心要建织厂,眼下方有眉目,哪里能就走。且等一等,汤家的情况稳些我便来接你。」 「谁说我不能一起去?」云娘却道:「你不是早叫了船送东西回杜家村的吗?便让他们将我们不用的一应杂物都先寄在我娘家,至于织厂,我早请了姐姐帮忙,再与丁寡妇说一声让她照应就好。至于我们的衣物,我一会儿便能整好,唯有那架织机,便让阿虎在后面找了船慢慢运到京城,正好荼蘼有了身孕,也不能赶路太急。」 说着她便起身,很快将几件事情安排得条条有理,不到半个时辰,理了一对箱笼随身带着,又挽了一个包袱向汤玉瀚道:「我可以随你走了。」 汤玉瀚此时比刚刚还要吃惊,「原来你也做了准备?」 云娘点头,他们成亲时日虽然不长,可家里也置下了许多东西,如果不提前做了些准备,哪里会这样快就能走呢?云娘自认定玉瀚的心事后,便开始悄悄地安排了,现在果真全部用上了。 汤玉瀚便想起她先前看出自己喜欢的画,这一次只从一张废纸上便琢磨出了一整句诗,由此猜到了自己的心思,现在又早有准备,先把整个家里的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云娘。而且,原本十分灰暗的心情一下子便转了回来,仿佛连绵的阴雨天立即晴朗起来。 有云娘同自己一同回京,不管前面的路有多艰难,他们都会一起笑着走过,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先前自己是错了,错得厉害。 汤玉瀚不由得笑道:「昔年白乐天以诗谒名士顾况,况睹其姓名笑言‘米价方贵,居易弗易’,读了他的诗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便嗟叹‘得道个语,居亦易矣’。今日我见你这一番安排亦应叹一声原来说你不懂官场上的事是错了,以你之才,京城也并不可怕。」 云娘却笑,「你又胡说了,我虽说要学,可其实才识和几个字,又能懂什么,只是我想着既然结为夫妻,自然应该同富贵共患难,死生都在一起的。」 「好,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在一起。」汤玉瀚却又低声对云娘,也对自己道:「我一定会想出法子,为我们博一个前程!」 这一次回京,汤玉瀚搭的是送贡品的官船,押船的官员正是吴江县的唐县丞。既是旧相识,自然相处和乐。 唐县丞见并非先前说好的只汤玉瀚一人搭船,而是夫妻两人,而且他们连个从人也没有带,便将自己住的最大的一间屋子让了出来,把身边的一个小厮指给玉瀚,又叮嘱船娘服侍云娘,十分地奉承。 大约他以为太子复位了,汤家重新得了爵位,玉瀚更是前程似锦呢。 汤玉瀚与云娘坐在舱中,没有半日便到了江陵府城,唐县丞上岸交接公事,他们便留在船上,几日前才来府城玩过,现在只想两人相依在一起静静地歇一歇。 可是,唐县令下了船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人拿着江陵知府的帖子上船来请。玉瀚换了衣服,却向云娘道:「我一个人去应付就好了,你且在船上歇着。一会儿知府家的管家娘子过来问安,也只说身子有些不适。」 云娘帮他整理好衣冠,却笑道:「不过是应酬,又算得了什么,在船上也是闷闷的,只当下船说说笑笑。」说着也赶紧换了一身大红的衣裙,外面罩了织金绣的褙子,头上插了镶红宝石的钗子,两只耳朵上是红宝石的耳坠子,腕上两只金镯子,又对镜匀了粉,抿了胭脂,觉得正是先前与吴江县几位夫人来往时最得当的妆扮,足以去见知府夫人了。手中又捏一块织金帕子,方向玉瀚笑道:「走吧。」 汤玉瀚扬了扬眉,却突然想到他们第一次去吴江县衙时,云娘害怕得拉住自己衣襟的事。现在她不怕了,而且反要主动与官夫人们来往,便道:「妇人们的应酬,你若喜欢去便去,不喜欢却不要勉强。」 「将来到了京城,我也少不了要出门应酬的,现在正该多与官夫人们来往,」云娘拉住玉瀚的手笑道:「也算是提前练起来吧。」竟是满满的信心。 「你说的原都不错,」汤玉瀚点点头,又她打扮得十分明艳,与素日不同,不由得喜欢起来,便上前在她后颈香了一下,「得妻如此,此生何憾!」 云娘这样的时候一向脸会红的,却拿手推他,「赶紧走吧,别弄乱了我的妆容。」 下了船,奚知府家里早已经打发了车轿来接,云娘扶着两个身着青布衣裙的中年仆妇的手坐上青布幔的车轿,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对,只是一时想不出。半个多时辰车轿进了城,又到了江陵知府衙内,却从东门绕了进去,又穿过一道仪门,两个与云娘年龄不相上下的青衫素颜妇人接了出来。 云娘看装扮只当是管家的娘子,再听称呼才知道原来是知府的两个儿媳妇,心知自己还是眼拙,笑着与她们携着手进了内院。 云娘进了一间厅堂,终于明白有什么不对,原来知府夫人并家里的儿媳仆妇皆穿着皆十分素静,老夫人一身烟色的绸衣,花白的头发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上面只插了根银簪子,尚不如杜老娘见客人时的穿戴呢!而不止来迎自己的两个年青媳妇打扮得十分简朴,其余的媳妇们皆是青衣白裙,一丝纹饰也没有,就是平时不会打扮的大嫂出门时也会比她们看着富丽些。 第五十四章 原来知府家里竟然是这样的风俗,自己今天实在是莽撞了。 再看今日也来知府衙上坐客的钱夫人,却一反常态没有平日的富丽闲妆,只穿了寻常的月白绸袄,宝蓝绸裙,头上只插了两根乌木钗子,更知自己错得离谱。 云娘觉出自己错了,可人已经到了知府后院中,就算想重新换衣服也来不及了,只得恍若未觉,笑盈盈地给老夫人行了礼,又转身与钱夫人见礼,却被钱夫人一把拉住,这次却笑道:「如今你已经是千户夫人了,再不必向我行礼了。」说着推她坐了上座。 云娘推让一番,无奈哪里能推得了,且果然夫贵妻容,她的身份也只比知府夫人略低一点,远远高于县令夫人,只得在客座的首位坐下,接了茶先向知府夫人致谢,「途经府城,又蒙相邀,我正年轻,能当面聆听老夫人教悔,十分地感激。」 原来她既然知道自己错了,便马上便想办法弥补,见知府夫人也不过四五十岁的光景,满脸都是皱纹,神情十分地肃穆,又一直用锥子一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看着,一眼看出她一定是一个喜欢教训别人的老太太,如此说话应该能讨得她开心。 知府夫人见了云娘花团锦簇地进来本有些不快,但又因为是武定侯府的女眷,倒不好直接说什么,现在听云娘言语温柔谦和,便有了几分喜意,「年纪大了,倒有些不合时宜,说的话你们年轻人倒未必爱呢。」 云娘赶紧道:「哪里,我听玉瀚说一向极仰慕府上的,又嘱咐我到了贵府,一定要向老夫人多请教。」 钱夫人也笑道:「正是这话儿,不是我夸,不用说江陵府,就是整个朝中怕也只有奚家是真正遵《朱子家训》的,我一早就盼着能有机会跟老夫人学一学呢。这一次到了府城还没几日,倒有一半的时间过府里来!今天听说汤副千户的夫人过来,我得了信便先到了,只怕老夫人有什么话教了汤夫人,却没有告诉我!」说着便拿帕子掩口笑了,十分地欣然。 云娘突然想起玉瀚也曾说过奚知府一生最信服朱子,无怪奚老夫人要按《朱子家训》来训导家人呢。 奚老夫人果然笑开了怀,满脸的皱纹都舒展起来,端了茶啜了一口道:「朱子云‘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这便是持家的基本,老身虽然年纪大了,可是每天一早都要亲自起来检视家中,督促子女仆妇洒扫,至晚更是亲手关门闭户,小心灯烛……」 云娘听着,心道自己每日也是如此行事,而且寻常人家应该也都如此吧,倒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脸上却不敢现出什么,偷眼见钱夫人十分专注,便赶紧收回目光,继续听奚老夫人讲话。 听她说到「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时有意无意地瞧了自己一眼,便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指着自己的织金褙子含笑道:「我原本在家里也只穿素绸衣裳,就是家里是织妆花纱的,也从没有做过一件妆花纱衣。只是今年过年时节,姐姐送了我这件衣裳,既不能送人,也不好白放着,便在正月里穿出来,等过了正月便收起,明年再穿。老夫人觉得可好?」 奚老夫人听汤夫人说是姐姐送的,倒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妆花也好,织金也好,都是空费人力物力,又何苦来哉?」又道:「我们家里,平日都穿布衣,老大人上朝的衣裳破了,还是我亲手补的呢。」 云娘却是不解,奚知府果然穿着补了破朝服去上朝吗?可是,寻常百姓出门尚且还要梳洗打扮,换上最好的衣裳呢,怎么知府老爷就不要体面了吗?再想到族里祭祀或商谈要事时各家长者都是穿戴一新的,不只给自家人看,更是给祖宗和他族的人看,难道朝廷就不在意吗? 而且不论是妆花还是织金,民间能有多少,绝大部分都是送到京城里,其中最好的更是全部进上,正是皇家人用。那么奚夫人也是在批评皇家了? 原以为奚老夫人还会继续教训,可她却突然向自己转回道:「老身听闻汤副千户在盛泽镇里一向都是种菜自吃的,武定侯府勋贵世家,境如此简朴!」 云娘自然不会说,其实玉瀚才不肯种菜呢,都是阿虎在种,而且玉瀚并不是非要俭省度日的人,他不过是十分随性而已。但是她只笑道:「正是,我们离了盛泽镇时,园子里还有许多的菜呢。」 「正是,我又听人说汤副千户当巡检时,连买肉的钱也没有,只吃豆腐,是以人称‘汤豆腐’可是如此?」 其实也不是这样的,但是于此之时,云娘只能点头,「朝廷的俸禄银子实在太少,我们家大人又从不收商船一丝一缕的,若非如此,也难支撑。」 「朝中的俸禄是爷定下来的,哪里会少?」奚老夫人赶紧道:「我们家里便也只用俸禄,日子就还过得。」 云娘并不相信,虽然知府的俸禄一定会比玉瀚的多,但是奚家上下人口不少,又有许多的仆妇,却比不了玉瀚只带阿虎一人上任,所以定然不大够用。只是也不能反驳,又点头应了。 奚老夫人又讲了家里应该如何勤俭度日,接着便道:「‘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这一点也尤为重要……」这一次眼睛却落在钱夫人身上停住了。 云娘赶紧也细看钱夫人,她虽然装扮素雅,可总还是上了粉,画了眉,而且她带来的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十分地俊俏,梳着双丫髻,两个发髻上偏又用粉色的缎带束着,十分地机灵可爱。云娘猛然发现这个丫头很是面熟,想了一下便记了起来,原来正是先前跟着刘氏的丫头桃儿。 刘氏犯了错,被钱县令赶了出去,桃儿竟然到了钱夫人身边,还很受钱夫人器重,就是到奚府上也带着她。 这时钱夫人已经赶紧起身道:「老夫人说得很是,我虽然来学了几回,终还没有真正领悟。想来这脂粉俗物并不是好东西,不用才对。而且,这次家去不只要将自己身边的仆妇重新检视一回,就是几个妾室也要认真教导她们。」 桃儿十分机灵,这时候赶紧上前跪了下来,「奴婢是夫人娘家的家生子,今日能随着夫人来知府衙中十分地欣喜,一时高兴,便逾了矩,还请老夫人宽恕。」 钱夫人便呵斥桃儿道:「谁许你花红柳绿的打扮?这些日子我精神不够,竟然没有注意,回去看我教训你!」 桃儿便又认错,「奴婢回去便改,一定尊夫人教导。」 奚夫人见钱夫人十分地肯认错,便笑道:「你肯听就好,我原听人说樊家是商户出身,再看这个丫头便更觉得没规矩,只得认真告诉你做人做事的道理。我娘家原是诗礼传家的大户,幼成庭训,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年高有德的长辈教导,是以我从小……」 原来钱夫人的娘家是商户出身,无怪她从不在自己面前提起! 第五十五章 其实云娘倒不觉得商户有什么丢脸的,就像盛泽镇上唯一的张举人便瞧不起商人,可是几个牙行大老板家的日子过得却比张举人家好多了,而且这些牙行老板们也瞧不上张举人呢,时常说他酸腐。 而且若论出身,云娘家里不过是农家,现在说得好听些也不过耕读人家,家里虽然没有教自己《朱子家训》,可是却不会这样盛气凌人地教训别人,那才是没有教养呢吧。 只是她心中再不快,却也不肯表露,只面上带笑地与钱夫人听了半晌的教导,又因「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她们便在奚府用了一顿极俭省的饭菜回去了。 出了知府的大门,钱夫人便派人传话给云娘,「我们今晚去看戏吧。」 云娘不知玉瀚会不会有事,一时倒不好答应,正在迟疑间,玉瀚却走过来道:「今天晚上船就泊在府城外,我们索性就一同看戏去吧。」 看戏前大家先去了酒楼,女眷们单独一间雅室里。钱夫人也算与云娘早熟悉了,又兼在奚府拘得紧,见酒上了来,接过来先给云娘斟了一杯,然后便自己倒了一杯先喝了,骂道:「老虔婆!去一次便训我一回,只这一次,我再不到府城里来!」又夹了一块水晶脍放到口中,「留我们吃饭,只一碟青菜,一碟豆腐,我就不信她日日只这两样!」 「我家的仆妇她也要指手划脚!」 「我一向最可怜她的几个儿媳,在她的手底下,怎么熬日子呢?」 说着又长叹一声,「真是羡慕你不必再见这个老虔婆了!」 云娘也明白,钱夫人虽然气得骂人,可是也不过出出气而已,钱县令正在知府手下,至少一年几个节日里都少不了要到知府家中来拜会,而钱夫人则少不了还要听奚夫人的教训。且就是今天,奚夫人虽然也对自己颇有微词,但是总归要比对钱夫人客气得多,原因就是玉瀚就要回京了,离开了江陵府治下。 钱夫人骂过奚老夫人,心气便似平复些了,轻声告诉云娘,「你大约不知道,奚知府一向标榜自已禀承朱子遗风,可是却都是装出来的。他虽然不与商户们来往,不论谁送的礼都推拒了出去,可是到府城几个月,就已经办了三个寿,一场嫁女,两个洗儿宴,两个百日宴了。这些礼只做人情往来便就收了,其实还不是只有来没有往,你算算是多少!」 云娘便奇道:「就算知府与夫人两人各办一次寿宴,也不过两个,怎么能有三个呢?」 「三个寿宴是为知府大人的父母和一个叔叔办的,眼下还没到他们夫妻的寿日呢。」 「可是,知府大人的父母大人并没有在江陵府啊?」 「那又有什么关系?」钱夫人嘲讽地道:「他的父母大人十几年前都去了阴曹地府,还不是说因为特别思念父母,便一样办寿宴。又找借口说叔叔曾经抚养过他,又给叔叔也办了一场寿宴,估计过了节就要给婶娘也办了。」 「嫁女就不必说了,原本在京城已经定好了出门的日子,见外放了知府,便硬生生地拖到了任上。在京里他算什么,就是添妆的也有限,到了江陵,他是一府之首,那些夫人太太们不都是一两千两银票地添?」 「再加上新添的一个庶子一个庶孙,各办了两场,又是多少进项?无怪前两天奚家父子们又都收了新的小妾。别人家生儿子多要花银子养,他家正相反,多生一个便多赚一份礼金,恐怕连娶妻的聘金都够用了。」 今天的钱夫人与平日很不一样,不再维持着她一直在云娘面前一直保持的大度温和的样子,而是似乎将她所有的真性情都显示了出来。云娘觉得她似乎被奚老夫人那句出身商户气到了。不过想到奚老夫人说话的语气,如果是云娘,她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忍下去。 所以钱夫人才口无遮拦地乱说上一通吧。 云娘便给她倒了一杯酒,劝道:「润润喉吧。」 钱夫人将酒饮了,气方才慢慢平了,因在奚家,大家都没有吃饱,现在不免多用了些饭食。云娘听到男人那边还在喝酒,便拉了钱夫人道:「我们不如去出去看看,方才路上我见有一处银楼离着不远。」 女人就没有不喜欢去银楼的,钱夫人点了点头,却叫了从人先去吩咐,云娘知她向来如此排场的,跟着她出了酒楼,却依旧坐马车过去。 到了之后,早有人接了出来,又捧上无数的饰品。钱夫人上手便拿了一支上面带了极鲜艳可爱翠色的金凤向云娘道:「不想江陵府竟然能有点翠的首饰,你选这件吧!」 云娘先前见她戴过类似的,眼下才知这是点翠的,懂得必然极贵重,便笑道:「我不要这样的。」说着便拣那些极精巧轻便的挑,只金银香熏球就拿了几十对,又挑了几样新式样的钗环戒指之类的,俱让店家拿漂亮的小匣子一一装了起来。 钱夫人先前当她要买首饰,现在才知猜错了,便问:「你这是准备送人?」 云娘向来是个有心的,先前就曾向京城来的于老板打听过京城的风俗,是以知道京城女眷们喜欢江南新奇的首饰,原以为待玉瀚任满前再买也来得及,眼下却是要匆匆入京,是以方才下船时便带了银钱,赶紧在吴江城内买上一批,是以点头笑道:「听玉瀚说他家里子侄辈甚多,送小女孩这样的小玩意不是很好?」 还真把自己当成正室夫人了,钱夫人心里暗道,面上却一直点头笑,「果真不错。」又帮她选些小玩意儿,「这都是京城里不常见的。」自己也挑了几样,自然也要了那只点翠钗。 一时有人来传话,「大人们请两位夫人看戏去呢。」 钱夫人亲热地挽着云娘的手,两人并肩坐了一辆车子走了。 这架车子与先前奚家的不同,翠绿的车帐,上面络着络子,装饰得十分富丽,车里也宽敞。但两个人并坐,总免不了肩挨着肩,腿并着腿,倒是无形中更亲密了。钱夫人便低低地道:「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一向觉得你是个极好的人,今日再见上这一回,便不知何时能再相遇了,我便向你说几句知心话儿。」 车子从石板路上驶过,马蹄哒哒地响着,伴着钱夫人亲切的声音,「汤家可不比别家,是最早跟随起兵的结拜三兄弟之一,大封功臣时他们家排在第一位,本朝以来出了一位皇后,好几位后妃,又出了众多皇家倚重的将军,他们家的姻亲无一不是世家名门。」 「汤兄弟待你虽好,可是你进京后的路亦不好走。宫中的贤妃,侯府的侯爷,还有新封的武定侯世子,都不会愿意汤兄弟娶你。毕竟他们家重新再起,也极想与朝中的重臣结成姻亲,彼此共同进退。」 「可是,你也不必担心,汤兄弟毕竟对你一心一意,只要他肯护着你,汤家的侯爷又是最倚重他的,说不定便肯认你了。」 钱夫人果然说得十分恳切,每一句话又都正在自己的心坎上,又执着自己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似乎在鼓励云娘成功地在汤家立住脚。 第五十六章 若非那日无意间听了钱夫人与樊小姐的话,云娘便要将她当成好心人。只是现在的她却不会真正信她,钱夫人并不相信自己会在汤家立住脚,却又如此恳切地劝慰自己,其实正如她自己所言,不过是修炼得十分深厚罢了。 再细细一想,钱夫人对自己的劝慰中,并没有一句真正实用的话,说些京城的习俗,或告诫自己应该如何做,却都是泛泛之谈,她根本就不信汤家能认自己。 云娘也不是傻的,今日已经在奚家见了十足的虚伪,现在便也无师自通地笑道:「真是感谢你能帮我想这么多,但我毕竟是玉瀚明媒正娶的妻子,汤家自然会认我的。」 钱夫人却不想云娘会如此回话,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半晌又赶紧道:「正是如此,我也觉得不错。」再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恰好,就到了戏园子,这戏园子却与吴江县里不一样,竟是专门唱戏的园子,里面包房、茶座俱全的,钱夫人本以为云娘未曾来过,正要指点她。可是她方听了云娘的话,心里未免有些好笑,一个盛泽镇里的织娘,竟然如此自大,竟以为侯府是那样好进的,便一声也未响,悄悄落后一步,只看云娘笑话。 不料云娘显然对戏园子十分熟悉,反携着她落了座,叫了茶点小吃,等戏唱了起来,点评又极得当,待名角唱到名段时,不由得拿手轻叩着拍子,轻声吟唱,又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将手上的金戒指扔上去打赏,其间不忘记得体地与钱夫人闲聊,又在看戏的间歇与几位偶遇的官夫人招呼…… 钱夫人突然觉出自己错了,身边的汤夫人并不再是她第一次见面时的汤夫人了,几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懂得了官夫人们的应酬,学会了这些场合的礼节,而且她变化得非常的自然,自然到自己一直没能发现。 但是,汤夫人若只是以为这样便可以傲然进京,在武定侯府站住脚,成为汤家的六夫人,那可真是笑谈了! 以樊家的富贵,与江阴侯府的生意往来,还有从小便受到的教养,钱夫人当年初入嫁到京城江阴侯府尚且十分艰难,就算眼下有了儿女傍身,日子也并不轻松,更何况杜云娘呢? 可是,不知为何,看到杜云娘柔和亲切的神态,钱夫人却心软了,她与杜云娘并没有仇怨,而且还曾利用过她收拾了刘氏,完全没有必要盼着杜云娘遭遇不幸,那样于她也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戏散时,钱夫人与云娘同行时又实心实意地道:「你只要想办法让汤家的侯爷或者贤妃娘承认你是汤家的六夫人,此后便不必再担忧了,勋贵人家再没有休妻的理。」 云娘便笑了,她虽听出钱夫人的好意,却更听懂了她并不相信自己能够成功。可是自己知道自己一定行的。 正要说些什么,汤玉瀚却正在前面等着,「云娘,我们今晚就住在城里。」她便向钱夫人点点头,与玉瀚去了驿站。 一路议论了几句戏中的故事,便到了驿站。云娘坐下来便以手支着头沉思起来。汤玉瀚见她十分地用心,便笑问:「想什么呢?」 「我在想《朱子家训》。」 「我们家的云娘学问越发的好了,开始攻读《朱子家训》了呢。」 「你还打趣我,」云娘便十分严肃地道:「我今天遇到了好多不明白的事,方才看戏都没有心思,只是怎么也想不通。」 汤玉瀚见她这副模样,赶紧问:「什么事说给我听?」 云娘便将钱夫人所说的奚知府到任后办了三个寿宴,嫁了一个女儿,又办了两个洗儿宴、两个百日宴的事讲述了一回,「你说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汤玉瀚笑道:「当日也有人告诉过我,只是我没理他。其实钱县令也可以不理会,只是他们夫妻既然想巴结着上司,把姿态放得那样低,便也只好在心里积了一股火气了。」 云娘突然明白了,「我想钱家虽然送了特别的厚礼,却也不是因此才肉痛,而是对知府不大痛快而已。」 「恐怕是的,钱县令是江阴侯的嫡次子,他们家在高祖起事时便是富商,以家资助招募兵马,后来又往来奔波筹集军资。是登基后,便将皇家的采买等等都交给钱家,钱家便日益富了起来,钱县令夫人的娘家也是辽东的首富。是以他们拿出些银子根本不会在意。」 「无怪钱夫人听奚老夫人说她是商户出身便如此愤怒了。」 「正是,钱家原本顶着侯府的名声经商大赚物赚,他们又不参与朝政,过得很好,可是这些年皇子们争夺越发凶狠,又都觊觎钱家的家财,倒把钱家搅了进去,弄得左右为难。」 云娘便也明白了,「钱家倒不怕用钱,只是不知道给哪一位皇子才对吧。」 「不错。」 钱家如此,汤家如此,原来这些勋贵之家看着富贵非凡,但其实却过着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般日子。 汤玉瀚看云娘懂了,便点头又道:「开国以来,虽历经几世,先前几位皇上登基倒也都没有太多的波折,唯有当今圣上,子嗣众多,现在圣上老迈,皇子们正值盛年,几年前便演成夺嫡之势,朝局凶险,就是江阴侯便一改不参与政事的家风,为二子谋了个官位,希望钱南台将来能在仕途有所发展,洞知朝中局势,保住江阴侯府。」 原来如此! 所以钱县令特别能钻营,不惜花费巨资与奚知府交好。 两人说着,便到了驿站,下车后便停下了方才的话题,驿丞早迎了上来送他们进房,又殷切地令人捧来滚水。云娘解了披风要服侍玉瀚歇下,却被抱到了床上,「我们不是说好了,在家里你服侍我,在外面我服侍你。」 说着脱了大衣裳挽起袖子端水帮云娘洗脚。 从盛泽镇到府城,不过半日的船程,但因是一路向北,云娘便觉得天气又冷了,她又畏寒,现在双脚泡在热水中便很舒服,见玉瀚拿手握了并不认真洗,只是抚弄,觉得痒痒的,便拿脚向他身上踢水,「给我布巾擦脚。」 「急什么?」汤玉瀚今日得了新趣味,哪里肯轻易罢手,就势捉住笑道:「先前只知道你帮我洗脚很是享受,现在方知为夫人涤足才是人生至乐。」 说着便捧了一双玉足细细把玩,原来云娘就是炎炎夏日里也穿着绫袜绣鞋,双足从未在外面露过,肌肤便如霜似雪地洁白细腻,偏她天生双足纤小,骨肉均停,正于汤玉瀚的大手中盈盈一握。 云娘生美,因要织锦,便不染手指甲,却悄悄将脚指甲都染了淡淡的粉色,有如五对小贝壳一般,越发显得双足娇嫩可爱。 汤玉瀚其实没少将这对玉足放在怀中暖着,只是那时却没今日看得仔细,心思亦不在此,现在便于温水中一点点地揉捏着,又问:「我见有专门给人捏脚的,听说捏过浑身舒畅,我如今捏得可好?」 云娘白了他一眼道:「眼下这许多的正事都没有说清,你倒有空闹这些有的没的!」 第五十七章 汤玉瀚便也想起路上的话,虽不肯放手,却也认真起来,「你有什么事情只管告诉我。」 云娘便道:「原来只觉得《朱子家训》是圣贤的话,自然都是对的,可是今天去了奚府,又听了奚老夫人说了,我反倒不信了。」 「这又是为何呢?」 云娘便接着将奚老夫人的话都讲给玉瀚听,又问:「按奚老夫人所说,依朱子所论,我们都不要织各种花样的锦缎了,只织素绸就好,甚至大家都只穿布衣。可是谁不喜欢穿得体面漂亮?我最不懂的是官老爷上朝竟然穿补过的衣裳,朝廷还要不要颜面呢?」 汤玉瀚不想云娘去了知府家中作客,所见所闻竟然十分用心琢磨,虽然不肯放了她的脚,却也认真告诉她,「奚老夫人说的这个《朱子家训》并非宋理学大家朱子所言,而是本朝一位学者所着,只是许多人都混为朱子所作,由此又演化出许多错误,奚老夫人便是如此。」 「至于官员们上朝穿着补过的衣裳,其实就是沽名钓誉,可偏皇上相信,便就成了如今的风尚,京城里破旧朝服要比新朝服贵上两三倍呢。」 「那大家岂不要将新衣故意弄旧了?」 「想来会是如此吧,」汤玉瀚便笑道:「有人笑谈大朝时一群破衣烂衫的官员共赴皇宫,算得上京城的一景。」 「那皇上果真不知道吗?」 「果真不知道。」 「可是这么多大臣,就没有人告诉他吗?」 「没有。」 见云娘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便又笑道:「这些事情你听多见多了,便觉得没有什么。」 云娘见汤玉瀚依旧蹲床边,只低头看她的双足,又拿起来放在口边香着,便猛地抽出双脚,也不顾上面还有水渍便放入被中,又指着他的额头道:「我们说着正事,你却只管闹,我们正在驿站里,小心让人看了笑话!」 汤玉瀚见云娘生气了,便赶紧洗漱了上床,却笑道:「世上的事以真为假,以假为真的并不少,就比如你听了《朱子家训》并非朱子所着,又知奚老夫人等曲解朱子之言,便觉得朱子还是没错的,其实更不然。」 「朱子其人,在当朝时名声就极差,有人问他寡妇就要饿死了是不是应该改嫁,他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是他自己却将故人的财物留做私有,又引诱了两个尼姑做妾,与丧夫的儿媳通奸至孕,只是后人推崇他的理学,便将他的这些事情都抹去不传而已。」 云娘一时竟不能相信,「会不会有人故意污陷于朱子?」 「当年的御史大夫弹劾朱子,便告他「不敬于君」、「不忠于国」、「玩侮朝廷」、「为害风教」等十项罪过,后来他上表时承认了方才的几项,又说要‘深省昨非,细寻今是’悔过自新,是以这几项应该是没错的。」 「所以呢,」汤玉瀚便笑着将那对玉足放在胸前,人也欺了上去,「我为自家娘子涤足,不过是闺房之乐,谁又能笑话我呢?」 云娘先前听了汤家面临的危险,虽然她一定要陪着玉瀚,可心里免不了有几分沉重,又兼想到一路北上,今后便彻底离开熟悉的盛泽镇,也离开了熟悉的家人朋友们,反倒要与各种各样的官夫人打交道,不免紧张不已。 可是见玉瀚明知汤家前途莫测,可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色,原以为他在众人面前不肯露出真心,现在回房之后却也一样如此,就是自己与他说起正事,他依然嘻笑如常,便睁大眼睛问:「这样的形势,你就不担心?」 「先前免不了要患得患失,可自要与你一起进京,便不知怎么突然间就不那样忧烦了。」汤玉瀚笑道:「何况我们一直担心,则什么也不做了?」 云娘果然觉得有理,但自然立即释怀,「虽是如此……」 汤玉瀚却接过她的话道:「虽然如此,我亦反复思量过,汤家立于危墙之下,但我们总要想办法撑起一片生天来。」 「我知道你一定能行,」可云娘却叹道:「我却差得多了,本要练练与这些夫人太太们应酬,将来到京城助你一臂之力。可今天去奚家之前并没有认真想一想,穿了不合适的衣裳,下一次总要先问一问主人家的事情,投她们的心思才对。」 汤玉瀚见云娘存了这样的心,便将她按在怀里道:「家族兴亡的大事由我们男人来承担就够了,你不必费这么多的心。」 「家里大事固然要靠男人,可是女人间的应酬也不是没有用的,只看钱夫人就知道了。」虽然钱夫人没有向自己说起,但是云娘还是明白钱县令送出的贺礼都是通过钱夫人之手,就像她先前给自己的银票一样。这种女人间的来往,就算将来被翻了出来,也与男子间的不同,似乎更容易被当成寻常人情。 「在杜家村也好,盛泽镇上也好,很多事应该是男人做的,可也有一些事女人做却更方便些,」云娘是认真想过的,自然已经有了主意,「我想我们去了京城,也应该是一样的,现在虽然我还不大明白,可是多与大家在一处便会慢慢懂了。」 汤玉瀚最初想要云娘时,未加思索地就准备纳她为妾,正是因为在他的认识中,云娘的出身见识也只能做妾。不想云娘竟然十分不甘愿,宁肯不嫁也不想委屈求全。后来得知她的深情,便一无反顾地娶了她。 成亲之后,汤玉瀚十分地快乐,他喜欢云娘,喜欢云娘带给他的种种快乐,但是,他依旧只想着自己要好好地宠她,他一直觉得看着云娘过得开心,自己才能真正开心。这种情感,虽然是汤玉瀚先前从没有感受到过的,但是遇到了她便自然而然地升了起来,仿佛与男性的本能一般同时复苏,更是带给他无尚地满足。 汤玉瀚会哄着云娘,会逗着她玩,会教她读书,会带她去看戏,会给她买首饰……唯独没想过的是要云娘帮他做什么。在他的心中,云娘是小小的,娇弱的,没有经历过许多世情的,正是要他全心呵护。现在听着云娘如此用心地盘算如何能帮到自己,而且还不容辩驳讲了一番道理,心里不由得生了万千感慨。 先前的那一个,其实是能帮武定侯府的,汤家和自己也对她寄予了厚望,但是她却是那样不屑,甚至就当自己只希望她尽到一个妻子应该做到的责任时,她亦是不能,最终的结果又是令人如此黯然伤神。 可是他的云娘,却主动地将这些事情一件件地揽在她柔弱的肩上,她用心照料自己,她读书认字,她用心琢磨官夫人的应酬,因为在她心里,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 「云娘,」汤玉瀚十分郑重地道:「不管太子会怎么样,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住汤家,保住我们。就算是汤家的爵位没了,我也会给你挣得诰封,让你富贵荣荣耀!」 「其实我倒从来没想过要当诰命夫人,」云娘嘻嘻地笑了一声,「我只想一直与你相伴,成亲前去灵运寺时还特别在菩萨面前许了愿呢。」 第五十八章 「知道你果然真心要与我相守一生,我就想着我们应该回灵运寺还愿。只是我们这一次匆忙离了盛泽镇,倒是不能成行。待将来汤家无事了,我们一起回来时再多备香烛灯油拜谢菩萨吧。」 玉瀚正将头埋在她的长发中,闻言只轻轻应了一声。 云娘便满意地出了一口气,似乎他们很快就会回来还愿了。然后她随手将自己的长发理了一下,却突然发觉原被玉瀚枕在下面的一处有点湿。 云娘这是第一次见到玉瀚失态了,他在人前常是一副冷峻的样子,可在家里却时常与自己嘻笑玩闹,就是有多大的事情,他也是满不在意,轻松地解决掉。但是眼下,难道他竟然哭了吗? 她却不想去追问,男人的眼泪是不会让女人看到的,于是只做不知,轻轻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道:「我们早点睡吧。」 第二日,官船离开了府城,钱县令和夫人又殷切地前来送行,并想那只点翠金钗送了云娘,「留着做个念想儿吧。」 云娘却没想到,幸好腰间结着一块新得的玉佩,上面的络子打得也算精巧,便解了下来道:「我也送夫人一样微物,聊表寸心。」依依惜别,更不待言。 就在上船前,云娘正好与钱县令打了个照面,钱县令便向云娘拱手道:「上一次家里的小妾不懂事得罪了夫人,我已经狠狠地教训了,又逐出家门,还请夫人不要记在心里。」 过了这许久的事还提起来?云娘赶紧还礼道:「本就没有什么,钱夫人已经特别遣人来说过一回,哪里值得县令大人也专门来赔礼呢?」 钱夫人便上前笑道:「我家大人一向最重礼节的,当日便气得没睡好觉。回到家中告诉了,我竟才知道,便将刘氏发卖了,又上我遣人陪礼,现在见了面自然要向夫人道歉的。」说着又庆幸道:「亏了在吴江县地纳的,并没有在家中过了明路,长辈们并不知道。」 然后也向云娘一礼,又笑道「这样大的事情,也亏得汤夫人宽厚,并不计较。但细论起来,也是我管教不严之过。」 云娘还礼不迭,「原本无事,并不敢当。」 这时登船离去。 至回了船舱,汤玉瀚便问:「钱南台昨日便一再与我赔礼,我原没在意,他今日又说,是何事呢?」 「那日你见我换了汤婆子还问过,我不是告诉你先前的那个给了钱县令的妾室用了吗?」云娘便将事情的前后讲了出来。 汤玉瀚听了十分地气愤,「一个妾室竟敢如此无礼!你当日便该立即着人请钱夫人来的,再或者一个耳刮子打过去,还给她加什么被子、汤婆子?」又道:「钱南台倒也不算糊涂到底,当日便教训了刘氏给你出气。」 「我先前去吴江县时,就见过刘氏几次,她仗着受宠,在钱夫人面前也一向有些无礼,到我们家也是一样。不过当时我只愿在我们家平安度过,没想到最后还是闹了出去。」 而且此时云娘却另有一番思忖,想了想还是将自己无意听到钱夫人与樊小姐关于刘氏的对话都告诉了玉瀚,然后道:「钱夫人一向讨厌刘氏得宠,可是她不愿意亲手处置,所以便借着到我们家的机会让刘氏得罪于我,又把消息告诉钱县令,终于惹怒之钱县令,打了刘氏,最后将人送回娘家。」 玉瀚听了点点头,「你说的倒都对得上,尤其是桃儿那丫头,若非钱夫人的心腹,绝不会跟了刘氏又被钱夫人重新带在身边。」接着又惊叹,「南台兄一向赞他夫人特别大度,原来竟如此有心机!」 云娘之所以看破了却没有说破,尤其是在钱县令夫妻面前完全没有表现出来,却是因为她却有些同情钱夫人,便瞧了玉瀚一眼道:「你还说她有心机,钱县令如此宠爱刘氏,宠得她都忘记了规矩,钱夫人再没有心机能行吗?」 汤玉瀚毕竟与钱县令早就相识,便为他解释道:「其实南台兄倒不是宠妾灭妻的人,他对夫人一向敬重。而且就算他想宠妾灭妻,他家里也不能答应,樊家与钱家的生意可都是在一起的!」 云娘方才就听玉瀚赞钱县令,现在他竟又替钱县令说话,便冷笑一声道:「钱夫人难道只想要一个「钱夫人」的身份就罢了?只任由刘氏夺了她夫君的人,只给她留个身份!」 汤玉瀚却从没在女人堆中混过,于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并不明白,且他又是极清朗的性子,从不拘于小节,对于这些家事,大家平日里便是如此评论的,是以便随口说了。此时方才明白云娘话间的不满,便就笑了,「有心机得对!要我说这件事情全是钱南台的错,他就不应该宠爱妾室!」突然见云娘理也不理他转身过去,终于灵光一现,从后面将人抱住,「他根本就不应该纳妾才对!」 云娘便笑了,冬日的冰雪转瞬融化,春日的花儿绽放在枝头。汤玉瀚爱得什么似的,捧了她的脸不住地香着,又笑道:「我早答应了你不纳妾的,你便放心好了。」 嗯,玉瀚这人确实是言出必行的人,云娘果然放心。 不过云娘却将一双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不胜担心地道:「我自然信你,只是先前我们在盛泽镇,就算有人生了些歪心,我也不怕。可是,到了京城,我就怕了。」 「不会的,就是我想独自回京的时候也想再娶别人,更不用说纳妾了,」汤玉瀚在那两只水汪汪满含期盼的眼睛上各自香了一香,「这一辈子再没有比你还喜欢我的人了,我怎么舍得你呢!」 「你真坏,那时还说要多送我财物,让我不许再嫁呢。」云娘便笑道:「你若是再敢说离我而去,我一定要再嫁!不管是谁,只要来提亲就嫁!」 「我再不说的,」汤玉瀚看着云娘认真地道:「昨天晚上我抱着你睡的时候就想,幸亏我们还在一起,如果分开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又见云娘的眼睛因欢喜变成了两只弯弯的月芽儿,便笑道:「其实我知道,如果我走了,你才不会再嫁,一定会守着织机等我。」 是的,如果玉瀚离开了自己,那么她的余生还能有什么呢,自然只有织锦了,「所以,我一定要与你在一起!」 一路北上,出发的时候本已经隐约可见江南的春天,可是他们却一点点地离春天越来越远。天气越来越冷,云娘便一层层地加衣服,很快便被玉瀚笑称为粽子。 「其实冷一点倒还罢了,我只觉得这里干得很,身上都粗了呢。」 汤玉瀚先前还没有发觉,经云娘一提才觉得是不如在江南时那般细腻滑润了,便也急了起来,「这可怎么好?」又突然想到,「不如每日多沐浴几次。」 云娘不由笑了,「我又不能整日泡在浴桶里。」便道:「等船再停时我们去脂粉店里看看,是不是有油脂多些的香膏。」 「是了,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汤玉瀚道:「先前我琉璃厂还曾见过古时的脂粉方子呢,只是那时对这些一点也不在意,一张也没留下,还真是可惜呢。」 第五十九章 云娘听了也觉得可惜,又一想当时玉瀚一定是没有心爱的女子,所以才对那些方子漫不经心。又想到当时玉瀚明明喜欢自己,却只傻傻地在巡检司等,便噗地笑了,「就算留了方子,难道还能带到这里?就算真地带来了,我们又拿什么配?」 「倒是有人喜欢弄这些,当年的方子也给了他……」 云娘便问:「你说的是谁?」 「冯将军的小儿子冯湘,他最喜欢在内帏与姐姐妹妹们厮混,又特别长于调花露弄胭脂的,当年我们时常笑他。」 「现在他在哪里?」 「正在青州任千户。」 「本想让你去抄了方子回来,原来这么远。」云娘不胜遗憾,又逢官船靠岸,便与玉瀚去临近的镇上买了香脂手膏,每日涂上几回,果然觉得好些。 又过几日,再一次靠岸时,云娘正要与玉瀚下去走走,正等着搭跳板,就见岸上两骑飞奔而来,带起一道道尘土,及到近前,却见两个穿着战袄的军士骑着两匹高头大马,十分威武。云娘在江南,一向很少见到马匹,尤其是这种高头大马,一时便看住了。 却见那两位军士在码头下了马,一条船一条船地问着什么,走到船头便听得,「武定侯府的汤副千户可在这船上?」 云娘方才醒悟原来这两名军士是来见玉瀚的,此时那两名军士已经被唐县丞叫住了,抬眼见了玉瀚,隔水便拜,然后一人留在岸上牵马,另一人捧出一个包袱跪送呈了上来,「青州冯千户遥问大人安好,并奉上此物。」 玉瀚接了,扶起笑问:「你们大人好?」 云娘听他们寒喧,才知原来这两名兵士昨日夜间到了上一个渡口,听说官船已经走了,便又追到了这里,方才遇到。 汤玉瀚问了几句,便拿两块银锭赏了下去,笑道:「回去上覆你们大人,东西收到了,不胜感激,来日再见,必当面拜谢!」 云娘听是从青州送来,只当有重要物件,却见玉瀚只命小厮将包袱送回船舱,便悄声问:「你不现在打开看看?」 玉瀚便笑问:「你想瞧瞧是什么?」说着拉了她的手走了回去。 玄色缎面包袱放在桌子上,不免染了些许尘土,汤玉瀚将包袱打开,云娘凑过去一看,原来又是一层包袱。 这一层包袱却是用弹墨绸缎做的,素白的底子上面有几道浓淡不均的黑色印迹,十分地雅致,又因包在里面,非常洁净,可见送包裹的人心思之细,却亦让人对其间之物充满期待。 及解开第二屋,里面竟然还有第三层包袱,是一种云娘叫不出名字的厚实料子,织染法子也十分特别,却是不常见的荔色,裹得严严的。 云娘便用手摸了一摸,看着十分粗厚的东西却十分地柔软顺滑,不由奇道:「这是什么布料呢?」 汤玉瀚便道:「这叫哆罗呢,西洋人进贡的。」 「那岂不是很贵重?」 「一匹哆罗呢总要一两百两银子,而且全部是进上的,就是有钱也没处买。」 什么东西要拿这样贵重的布料包着,云娘越发觉得包袱里的物件一定稀奇得很,又见这层哆罗呢料子包得十分严密,又用针线缝上了,赶紧拿出自己的小银剪小心地剪开,里面的东西方才露了出来。 原来是一个七八寸见方的金镶双扣珐琅扁匣子,上面却画了一个黄发碧睛的女子,穿着一条带了许多花边的裙子,只是胸前却露出许多,竟似半裸一般。云娘哪里见过这个,不由得红了脸,啐了一口,扭过头去,「竟是这……」 汤玉瀚便笑了,「这只是匣子,东西在里面。」 「我不看。」 「你要的东西怎么又不看了?」汤玉瀚便握住她的手将人拉了过来。 云娘其实也好奇,便顺着他的手转了回来。便见玉瀚在匣子两边轻轻地扭了一下,那匣子便打开了,里面光闪闪的一片,她定睛一看,正是一个江南美人,两道细细弯弯的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微张着嘴,便道:「这个美人比外面的那个好看。」 一面说着,就见匣子里的美人也动了起来,靠近一看,那美人也向她看来,云娘猛然醒悟,原来这美人正是自己! 见玉瀚正着看自己哈哈地笑,便不意思地道:「这镜子怎么能如此的真?」 「这也是西洋进的,照起人来纤毫毕现。」 云娘爱得不行,不由得又看了半晌,方想来道:「冯千户派了两个兵士千里迢迢地就为了送这镜子给你?」 汤玉瀚自匣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其实他送的是这个。」 这个匣子实在太过稀奇,也太过耀眼,是以云娘先看了匣子外面的图,便又去看那镜子,竟没有注意匣子里面放着好几个玉瓶。 现在拿出一个打开,先闻到一股清雅的香气,再看瓶子里面,正是洁白如雪的脂膏,自然也明白了,「这就是按那古方做的脂膏?」 汤玉瀚却打开夹在匣子里的一封信看,又道:「应该就是了。」说着将几张用桃花纸录了的许多方子递给云娘,「这正是那几页古籍的抄件,你留着吧。」 云娘接了过来,见上面写了许多的方子,有做面脂的,用珍珠、麝香、丁香各几两,加入白鹅脂中;有做手膏的,用挑仁、杏仁、橘仁各几两,加入牛脑中;还有做口脂的,用朱砂、紫草、丁香等等,不一而足。 再对着玉瓶中的脂粉,一样样地正是按这方子所做,比起先前自己用的和这些日子新买的,却要好上许多。云娘便十分欢喜,她一向爱惜自己的容颜,特别是嫁了玉瀚后更是日日用心修饰,现在有了这些,更觉锦上添花。 又拿过那封信看,一笔流利俊雅的小字,上面的言辞十分地恳切,又有「虽曾尝鲈鱼莼菜之羹,却终无缘见嫂夫人一面,遥寄微物,略表寸心。」之语,云娘便想了起来,「去年你在巡检司烤肉宴客,便有冯千户?只是他怎么知道那鲈鱼莼菜是我做的?」 汤玉瀚只笑,「你以为说是荼蘼做的,别人就信了?」 云娘想起那时,其实自己就已经对玉瀚动心了,要么为什么会如此用心帮他宴客,便笑道:「这个冯千户,还真是好人呢,我们一定要好好谢他。」 汤玉瀚却也想起当时冯湘吃到鲜美无比的鲈鱼莼菜,就说一定要去见那心思如此灵巧的女子,后来还是自己动了手才将他拦住,现在云娘却也赞他好。心里便无端地不舒服起来,冯湘可是最长于与女子打交道的,只说这一次,自己不过向他要两张脂粉方子,他却搞出如此的阵仗来,让云娘立即注意到了他,因此又有些后悔。 立时便下定了决心,不要云娘再见他,便道:「你不必管了,我自然谢他。」 也是,冯千户又不认得自己,这些东西他原本也是送玉瀚。可是东西毕竟是给自己用的,他又那般用心,信中又说得如此客气,云娘觉得还是应该亲自感谢一番,便笑道:「他亦知你不可能用这些,也是转送了我。所以我还是亲手为他做一样东西吧,你说做什么好呢?」 第六十章 什么也不必做! 此时汤玉瀚又转念一想,再硬拦着反而不好,便笑道:「你随意做点什么都行,我来转交给他。」心里却想好了自己直接截下就好。 云娘应了一声,其实她根本没有把什么冯千户放在心上。只是对那匣子依旧好奇,拿起来左看右看,就连匣子上面那袒胸的女子也看了几回,再打开照照自己。 汤玉瀚见她只顾着那匣子,再不提下船散心的事,便笑道:「竟如此喜欢?可是今天不下船,明天起又要一连两三天不停了。」 云娘忖度一回,毕竟匣子什么时候看都可以,便放了下来要走。可又转回来,却又用那块哆罗呢重新将匣子包了起来放到箱笼中,严严地锁好,「并不是怕丢,可是万一让别人过来看了那女子,岂不会笑我们!」 船行二十余日,便到了京城之外几十里处的通县,船方停下,便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带着两个小丫头上船来接。 云娘先前便听玉瀚说过,知这妇人姓李,正是他的奶娘,平日在他院子里管事,并为他打点一应事务。这一次玉瀚特别将她接过来服侍云娘,就是李嬷嬷带来的两个小丫头也是按玉瀚的吩咐特别为她准备的。 其实云娘虽然请了荼蘼帮忙做家事,却并不习惯别人服侍自己,可她亦知富贵人家的规矩便是如此,倒不好特立独行。且李嬷嬷本是当年武定侯世子夫人贴身的丫头,虽然是奴仆之流,却从小在侯府长大,对于汤家的事再清楚不过,正是自己的好帮手。 李嬷嬷活了这么多年,又有什么不明白的,早知六爷唤了她来为的是扶持新六奶奶,如今见了六爷身边的娇娘,便赶着上前行礼,口中笑道:「给六爷六奶奶问好!」 云娘也知自己进了侯府正要依仗李嬷嬷指点,且她又是玉瀚的奶娘,便对她并不当仆役之流看待,赶紧让了过去,只道:「李嬷嬷请起,我是小辈,并不用行此大礼的。」 李嬷嬷便叫那两个小丫头,「赶紧给爷和奶奶行礼。」 又向云娘笑道:「这两个虽然不是家生子,可却是人牙子专门挑性格和顺的小姑娘买了,又请人专门教导了几年,服侍人并不比家里长大的那些孩子差,且身契就在奶奶自己的手中,倒比家里那起子一窝窝有根有梢的下人要好得多。」 云娘虽然不大懂侯府的事,一则有玉瀚告诉她,一则与钱夫人唐夫人交往时也明白了些,便知李嬷嬷所言不虚。自己一个农家出身的织娘,身边的人若不贴心,到了侯府恐怕更难,就算玉瀚肯护着自己,可是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李嬷嬷是玉瀚生母给他的人,是个可信的,而两个丫头的身契更是握在手中,自然要比侯府的下人要忠心。玉瀚替自己打算的,便正是如此。 云娘便点了点头,「起来吧。」 李嬷嬷便赶紧又道:「这两个丫头初到,请六奶奶为她们赐名。」 云娘听了一怔,难道这两个丫头原来连名字都没有吗?却突然想到了钱夫人身边的桃儿、杏儿、莲儿几个,灵光一现,这些丫头不可能凑巧便有如此整齐的名字,一定是钱夫人起的。那么,自己也应该给这两个丫头们起个名子。 只是说起来容易,其实却也难,因为云娘从没给别人起名字,也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一时竟不知什么名字好。若是像钱夫人学,便叫桃儿和杏儿,她又不甘心。 可这样的事去问玉瀚总是不好,思忖了一下,便道:「我先两日读诗,倒还记得一句写我们江南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便指着身材略高些,容长脸儿,细眉细眼的那个道:「你就叫江花。」又对另外那个皮肤略黑些的道:「你就叫如蓝吧。」 汤玉瀚便在一旁赞,「果真雅得很,就这样罢。」 那两个丫头也赶紧上前行礼,云娘因刚刚想到了桃儿,随即便想到了刘氏,心思转了一转便向他们三人道:「日后总要在一处了,别的都好说,只一样,若是生了背主的心思我是断不能容的!」 初一见面,李嬷嬷一眼就看出新六夫人并非富贵人家出身,其实颇有些没瞧得上,只是她却是知道六爷的性子,并不敢表现出一丝不敬。却不想六夫人随口一句话,却让她心里突地虚了起来,赶紧陪着笑行礼道:「六奶奶说得极是,我们连人俱都是六奶奶的,自然一切以六奶奶为重,决不敢做出背主的事来!」 江花和如蓝便也道:「若是敢背叛六奶奶,但凭处置!」 云娘便笑着让他们起来,「既然如此,日后我亦不会亏待你们。」 李嬷嬷就笑道:「外头车马早准备好了,还请六奶奶上轿。」 云娘便将紫貂的昭君帽戴上,外面罩一件红缎银鼠褂,走出船舱,原以为还是如先前一般走下船,却见一乘翠幄垂珠小轿已经抬到了门前,李嬷嬷便掀了轿帘,她瞧了一眼玉瀚,见他身自己点头,便坐了上去。 等轿帘放下了,方有轿夫过来抬轿,下了船又放下,在一处围幛内换了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云娘一脚踏上,便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原来车上用大红的毛毡铺满,那毛毡上的毛竟有半寸来长,脚踏上去便陷了下去。再坐下来,更觉得十分地宽敞舒适,手略一触,便知那坐褥是先前见过的多罗呢。 这时李嬷嬷也上来,却在云娘的脚踏处半蹲半坐下来,先从车厢板壁的隔子里拿出一个珐琅手炉给云娘抱着,又端出热茶点心服侍云娘用。 先前钱夫人便说过武定侯府与别处不一样,云娘自见了李嬷嬷也免不了暗自打量,却见她衣着打扮粗看皆十分不显眼,但细细瞧着却皆是上成之物,虽是仆妇之流,却远较杜家妇人穿戴好上许多。至于路上所备之物,无论是手炉还是茶点,更是不凡,便更知此番进京之不易了。 忽又听马蹄声响,却在车旁慢了下来,正与自己的车同行,云娘便知是玉瀚来了。方才下船时,他正与唐县丞道别,又让自己先行。 扭过身将那大红哆罗呢的帘子打开一半,果然就看到了他。 云娘还是第一次见玉瀚骑马,真是气宇轩昂,英俊不凡,原来每次见他穿着官服带着腰刀站在巡检司的大船前头,都觉得没有比那再好看的人了,现在却又觉得他骑马倒比在船上还要出色。 而这样出色的男人,却是倾慕自己的,他能不顾一切地带着自己回到京城,那么他们要面对的所有难处,其实都算不了什么了。 【卷二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织心良妻 卷一》作者:水波 02、《织心良妻 卷二》作者:水波 03、《织心良妻 卷三》作者:水波 04、《织心良妻 卷四》作者:水波 05、《织心良妻 卷五》作者:水波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