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心良妻 卷三》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云娘正脉脉含情注视着汤玉瀚,他却也看了过来,便在马上弯下腰正与她四目相对,笑道:「大约有半日便能进京城了。」 云娘点头,却道:「你的马好高大啊!」比她在江南看过的马都要高大威猛。 「这是西域的宝马,比寻常的马要高大一些,跑起来也快。」汤玉瀚按着马绺道:「骑马就要骑这种高头大马,现在太冷,等天气暖和了我找机会带你到郊外学骑马。」 云娘看着那雄纠纠的大马,倒担心起来,「我能学会吗?」 「我教你,自然能的。」汤玉瀚笑看着云娘,却又心疼,「外面这样冷,又刮着寒风,你赶紧将帘子放下,小心吹到了。」 云娘果然放下帘子,却一转眼又打开了,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喂他喝了,「你暖暖身子。」 接着是一块点心,「还热着呢。」 又要把手炉给他,「我在车里面不冷。」 汤玉瀚便哈哈笑了,「你看见抱着手炉过骑马的人吗?」 又告诉她,「我自小就是在京城长大的,再冷的天也是骑马出来的,你不用担心,」说着将替她车帘放好,「你却是受不得冻,不许再打帘子了。」 云娘只得坐了回去,这时发觉李嬷嬷一直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向她道:「嬷嬷,你有什么说的,只管说。」又见李嬷嬷依旧有几分迟疑,便笑道:「玉瀚应该也向你说过,我原是南边的人,第一次进京,这边的规矩一丝也不懂的,有什么不对的,你只管告诉我。」 李嬷嬷便赶紧陪笑道:「六奶奶,我们京城里公侯之家的女眷们出门,都不许将车帘子掀开的,便是十分想看外面的,也只好打开一条细缝,更不必说与车外的人说话了。若是旁人看了,恐怕会被人笑。」 云娘听了,却向外看一眼,李嬷嬷却懂得她的意思,「六爷一个男子,哪城会留心这些?他是不懂的。」 汤玉瀚生性磊磊落落,才学十分深厚,外面的一应大事心中皆有决断,但却在许多内帏小事上完全不留心,云娘便笑了,「果真是嬷嬷奶大的,十分知道他,玉瀚果然如此。」又道:「嬷嬷,还有些什么,你只管说,我既然到了京城,自然要按这边的规矩。」 其实大规矩什么的,云娘尽是知道的,就是有不知道的,她这些日子读书,又留神看钱家、奚家的作派,总也是明白些,但唯有日常的小事,她却是果真不懂。 李嬷嬷自然要尽力奉承的,且六爷将她接回来也是为了如此这般之事,又见云娘说得恳切,便将京城里夫人小姐们的作派一一讲给云娘听。 「刚刚我听官船上的人称六奶奶为汤夫人,这在我们京城却是不行的,」原来在京外,大家见了官家的太太便都称夫人,但其实夫人却不是随意叫的,只能由朝廷封了诰命才能叫夫人,「将来六奶奶在府里也好,府外也好,这个称呼上要小心呢。」 云娘这才恍然大悟,无怪钱夫人说过大家胡乱叫呢,自己现在果真不是汤夫人。看来过去不在意的事情,以后在京城却都要小心起来。 李嬷嬷见六奶奶听得入神,又频频点头,便越发兴起,便将自家小姐,也就是玉瀚母亲从小在永昌侯府受到的教养都告诉云娘,「我们小姐从小便请了宫里的嬷嬷管教着,十分地严格,略大一些,又读书识字,针凿刺绣,真真是大家闺秀,端庄娴静,温柔大度,且她最长于画画,六爷小时候也喜欢画便是像他母亲。」 又说起了玉瀚的祖母,「老夫人也是侯府的嫡女,她最疼我们六爷的,自六爷三岁丧母之后便抱到了身边,每日就在老夫人的房里住着。汤家的儿子七八岁就要搬到外书房了,只有我们六爷,一直到十几岁才搬出去……」 当然还有贤妃,「我随着夫人嫁到汤家的时候,贤妃娘娘已经进宫了。但是她又是我们府里老夫人的外甥女,年少时常到永昌侯府里玩,与我们小姐并几个少爷都极好的。我还记得有一次她与我们府里的少爷小姐们一同去栖霞山,因与二少爷赌气,自己一人进了林中,把我们二少爷急的……竟没想到她如此的淘气,却有这样大的福气,一朝进宫,便被封为皇妃。」 「奶奶恐怕还不知道,前些日子宫里的贵妃病了,眼下正是我们贤妃娘娘管着六宫的事呢,由此可见皇上对我们家贤妃的信任……」 云娘听着,却想到了一个人,却不直说,先倒了茶送过去,「嬷嬷喝几口润润喉。」 李嬷嬷接了茶谢过六夫人,小口喝了又笑道:「六夫人果真宽厚慈善,无怪我们爷这样放在心尖上,原来从没想过的事也都想到了,又是买丫环又是让备江南厨子的。」 云娘一听又不免担心,「可不要闹得沸沸扬扬的,让家里的长辈们知道了。」 「这些老婆子自然都懂,丫头是在外面买的,只说是奶奶自己带来,厨子也悄悄备下的,只说是六爷吃惯了江南的菜肴。」 云娘放了心,重新引着李嬷嬷讲,「嬷嬷果真是有见识,在永昌侯和武定侯府见过这许多贤淑女子,便将她们的事都讲给我听,我也好生学着。」 李嬷嬷便又将汤府上许许多多女眷们的事都告诉云娘,「六爷的继母是江夏侯府的庶女,进门时六爷已经六岁了,又一直跟着老夫人,她便一直没开口要接六爷回来,估计也是打算着自己生儿子。结果却只生了两个女儿。不过这位继夫人现在守着寡,万事不管的,六奶奶只依礼敬着就就了。」 「现在六爷上辈还没有分家,所以几个叔叔婶娘们都住在府里,二婶娘是济宁侯府的嫡女,原本痴心妄想侯府嫡枝单薄,庶长子或能不同,不想终生无望,总是一脸不快;三婶子倒是知道守着本份,四婶子是武将家的女儿,说话做事十分地爽快;五婶子是因为五叔有残疾才娶了他生母姨娘兄弟的女儿,做事向来倒三不着两的……六爷还有几个庶兄,并许多的堂兄弟,以及妯娌们,一时也说不完。」 「这些婶子、堂兄弟妯娌们,六夫人也不必多理会,将来自然会分家出去。只有大夫人子,也就是现在如今的世子夫人,那可是我们六爷一母同胞亲兄长家里的,眼下正由她打理府里的中馈,平日对六爷也不同一般的兄弟,你们妯娌却要亲密些。」 又叹道:「先前几年,爵位被夺,大爷被囚,大夫人留在府中十分地不容易,可就是这样,她端庄的模样也一丝不改,将府里依旧管得铁桶似的,对庶出的儿女也十分宽厚,家里上下没有不敬服她的。现在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世子出来了,她也被封为世子夫人。」 「眼下世子夫人正在给大少爷相看亲事,先前许多人家都不愿意的,现在却又都上赶着想把女儿嫁进来,每日里承恩侯夫人、永兴侯夫人、汝南侯夫人几个走马灯地来……」 第二章 云娘一直听李嬷嬷将世子夫人未来的大儿媳人选都一一讲了一回,也没有听到她想听的那个人,却又不好直说,只得再转了弯问道:「当娘的给儿女相看亲事自然是十分用心,当年太婆婆给玉瀚相看时也一样的吧?」 「自然是一样的。」李嬷嬷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却又转回,「我们小姐生了世子爷之后许久便再没有身孕,过了十几年,不意却有了六爷,十分地欢喜,六爷生下来更是爱如珍宝。偏我们六爷也争气,三岁上便识了好几百个字,贤妃娘娘听了只不信,抱到宫里一拭果然不假,也喜欢得不成……」 说了半晌,其实还是没有一句。云娘又想法子绕了几回,却依旧没有丝毫结果,便也知道李嬷嬷是个精明的,自己不可能探问到什么了。 原本在盛泽镇时,云娘几乎没有想到过那人,当时的她,只一心与玉瀚在一起过着甜蜜的日子,完全不会在意其余的一切。 因为要进京,不知不觉地就想到了,与京城相关的那些事,那些人,她自然便是其中的一个。 玉瀚从来不在自己面前提他前房夫人,云娘听人传言是生孩子时没了,一尸两命,想来也是极伤痛的。玉瀚之所以一直没娶,自然是在为她守孝,就是他当时说要娶自己时,也曾道要再等些时日,后来他们成亲的日子,算起正好在三年妻孝结束。 男子为妻子守孝并没有一定之礼,有不过百天就再娶了的,也有过了一年娶的,至于能等到三年的,那便是极少的,也说明夫妻之情极深。 想来玉瀚也是对她爱极了的,且又因为生子才离世,便更是不舍…… 云娘懂得自己是继室,在前房牌位前是要行礼的,她也心甘情愿行礼,毕竟玉瀚先娶了那个,且又是为了给玉瀚生子才走的,可是不论怎样明白,她心里也都免不了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意。 尤其现在谁也不肯提到她,是不是因为她实在太好了,自己根本比不得她的一分? 云娘是明理的,知道自己如此不对,便用力压住心中翻滚的思绪,再不探问那些不该问的,只与李嬷嬷又说些闲话儿。 快到京城时,他们在一处客栈歇了一回,云娘重新洗了脸,又打开匣子,对着那面镜子仔细地上妆,又再三照了,终觉得没有一丝不妥之处方才合上匣子,「我们走吧。」 汤玉瀚自然看出云娘的紧张,便讲了几个笑话,却见云娘连一点笑意都没有,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便又笑道:「有诗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你为何不问一问我呢?」 云娘勉强笑了一笑,却道:「一会儿要拜见家里的长辈们了。」 而且还要她一个人。 玉瀚是因公事调回京城的,一定要先去衙里完了公事才能回家的。 「要么你就先在这里住上一两天,等我的公事完了接你一起回去。」 「不,」从在船上时玉瀚便这样提议过,刚刚又劝了几回,可云娘坚决反对,「你只管忙你的公事,我自己行的,家里又没有老虎要吃了我。」说着便上了车。 汤玉瀚赶紧扶了她一把,却道:「无论有什么事,只管等着我回去,你只管放心。」 李嬷嬷便也上前道:「六爷,你只管安心上衙去吧,我陪着六奶奶。」 马车重新上了路,周围慢慢变得喧闹了起来,忽尔又停了下来,原来是到了城门前,只听外面有人喝道:「武定侯府的车马,还不放行?」又有人赶紧答应,车子便又走起来。 这一次马蹄声便与先前不同了,原来京城内的路面上皆铺着石板钉了铁掌的马蹄踏上去便发出格外清脆的声音。又听得道路两旁招徕各种生意的吆喝不绝于耳,不需去看,便知道果然是繁华鼎盛之地。 李嬷嬷便笑道:「六奶奶,虽然听说江南鱼米之乡,十分富庶,但京城却也是别处比不了的,不妨将帘子掀开一条缝看一看,这倒是不打紧的。」 云娘其实也好奇,但自知道打开帘子会让人笑,却只道:「不外是人多热闹罢了,有什么可看的。」果真一动不动,任凭外面如何,也不去瞧一眼。 不想,这时玉瀚却将帘子掀开,向她笑道:「京城里也有许多好玩之处,等空了我带你到处走走。」 其实云娘刚刚不肯从帘缝里看,固然是为了守规矩,但是她还有一番心思,既然侯府规矩如此之严,女眷们几乎被困在内院,连出门的机会也没有,那么外面有多繁盛看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空的。她先前是在外面行走惯了的,看了之后心痒难耐,反倒不好。 现在玉瀚却答应带她出去,她便笑了起来,却也担心,「会不会不合规矩?」 李嬷嬷也道:「六爷,那可怎么成,怕让人知道了笑呢。」 「我带自己家里人出来,却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又向云娘笑了笑,便道:「我要往衙里去了,若是上司有空儿过两三个时辰就回来了,若是上司忙着,便说不定要等上一两日才能回来。」 云娘十分不地不舍,可却只笑着向他道:「你去吧,公事要紧,有李嬷嬷陪着我呢。」看着玉瀚打马走了,赶紧放下帘子,重新坐好。 又走了一刻多钟,马车方慢了下来,原来到了武定侯府门前了,进了院子又慢行了一会儿,车子停下。李嬷嬷先下了车,再将云娘扶下,又换小轿,又走了半顿饭工夫,再下来便在一处月亮门前,一个妇人笑着迎了上来,「这一路上走了大半个月,想是乏极了,先回房歇着吧。」 云娘见这人三十多岁,皮肤白皙,容貌出众,气度不凡,只梳着家常发髻,上面随便插了一根翠色的玉簪子,绿莹莹地像是要滴下水一般的,身上穿着桃红撒花半长袄,下面绿色金绣裙子,披着一件石青刻丝八团狐狸皮披风,笑容满面,忖度着必是玉瀚的长嫂,赶紧就要上前行礼。 不料李嬷嬷却在后面暗地里拉住了她的衣裳,却笑道:「六奶奶,这是世子房里的丰姨娘,过来接我们了。」 云娘便有些尴尬,依旧迎了上去,笑道:「谢谢丰姨娘了。」却又向周围扫了一眼,原来在月亮门前听传的几个婆子听了李嬷嬷称自己为六奶奶,都露出吃惊之色,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 丰姨娘便为难地一笑,却带着的几个丫头婆子带她向院子里走去,穿过几道弄堂,却进了一处园子,丰姨娘便笑着将一间小院指给云娘,「这里是芍药苑,世子夫人指给姨娘住的。」 云娘听了她的称呼,知道到了关键的时候,登时沉下脸来,却不与她说话,只拿眼睛看向李嬷嬷。李嬷嬷便气愤愤地上前道:「丰姨奶奶,这是六爷新娶的六奶奶,你可别叫错了。」 丰姨娘看样子是个性子和顺的,并不反驳,却不肯叫六奶奶,只是笑,又让着云娘进来。 云娘知她其实也算不得真正武定侯府的主人,因此也不为难她,只随着她走了进去,只见不大的一个小院里十分地精致整齐,只是正值冬季,甬道旁的两个花圃却都荒芜着,想来原是种芍药的。 第三章 早有十几个丫环婆子站在院中迎着,这时都纷纷行了礼,又因刚听了李嬷嬷说丰姨娘,便也不敢乱叫,只是问安。 云娘便略点了点头,再进了屋子,却是三明两暗的小小居所,所有的物件也都极是精巧,且里间又有一铺火炕,与江南不同。 丰姨娘便又指着炕上放着的几匹缎子道:「这是世子夫人给……」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却只一笑,没有再说出称呼,只又道:「裁几件衣裳吧。」 云娘便笑道:「替我谢谢世子夫人,待略整理一番便去拜见。」 丰姨娘见状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了,改日再见罢。」说着脚不沾地地走了。 这时,又有几个婆子将行李包袱都送到了门前,李嬷嬷出来让她们抬了进来,指了地方放下,又拿出一块碎银子,「去打酒喝吧。」 云娘吩咐江花和如蓝先将妆奁取出,对着镜子又照了照,略整理了两处,又取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让江花拿着,起身道:「嬷嬷,你与江花陪着我去拜见长辈们,如蓝留在屋子里收拾。」 李嬷嬷这时便又道:「六奶奶,看丰姨娘的神色,家里恐怕是有些……不若等六爷回来再一同去吧。」 云娘刚刚见李嬷嬷与丰姨娘说话时,倒是神气十足,现在提到了长辈,气焰便没有了。也能明白她的为难,丰姨娘只是妾,说起来至多算是半个主子,李嬷嬷倒不怕她,但是真到了正经的主子面前,她却是怕了。 不过,云娘却是一定要去的。 世子夫人打发了一个妾来接自己本也没什么,但是特别在众人面前称自己姨娘,想来就是要将自己的名份定了下来。公侯伯爵之家,果然与寻常百姓之家不同,再不会吵吵嚷嚷的失了身份,只是风平浪静下暗涛汹涌。 云娘先前见了钱夫人借着自己将刘氏除掉,又亲眼看她如在奚夫人面前奉承,又在背后骂人的,以为便是极高明的。现在再一细想,比起世子夫人这样连面都没露就给自己下了一个绊子的,实在差得远了。 可是,云娘平日好性儿,到了这时候却是不让的,自己是玉瀚明媒正娶的妻子,想将自己就这样变成一个妾,她怎么也是不肯。云娘便向李嬷嬷道:「不必等六爷,我们现在就去,不去才是真正失礼呢,也叫别人不把我们看在眼里。」 李嬷嬷一直当六奶奶是个最温柔不过的人,一路上听自己指教也极谦和,没想到真生了气,却也是吓人的,眼睛像锥子一般,抿着嘴十分地坚持,大冷天里背后竟出了一身的汗,赶紧道:「是,六奶奶。」 出了芍药苑,李嬷嬷方想起来问:「六奶奶,我们先去哪一处?」 云娘便道:「自然先去拜见祖父。」 李嬷嬷便觑着云娘的神色,缓缓道:「自几年前家里遭了大事,侯爷便不在正房里住着了,却搬到府东边的听雪轩里静养,平日里不大见客的。」 「难道我是客吗?」 李嬷嬷赶紧道:「自然不是,只是侯爷一向不喜欢人打扰。」 云娘便道:「祖父见与不见都是应该的,只是我一个小辈却不能不去。」又缓和了语气向李嬷嬷道:「嬷嬷不必怕,难不成汤家还能将我一顿棍子打死?天理昭昭,侯府的再不待见我也不能的!有什么错,都是我领着!」 李嬷嬷便赶紧陪笑道:「老奴并不是怕,只是这两年六爷出去了,我也时常在外面住着,帮爷打理产业,对府里的事知道得少了。再则老奴年经虽然大,但不过是见得多些,真论起道理,却总比不了六奶奶明白。」 「这也无妨,今日我们进了武定侯府,便要相互扶持着。」 说着话,便到了李嬷嬷所说的听雪轩,原来这听雪轩其实离芍药苑并不远,中间隔着一个大花园,算起来与芍药苑也是一样,俱都是从这大花园里隔出来的。只不过听雪轩却要比芍药苑大上很多,虽然只是对着园子里的后门,可院门依旧十分地轩昂,三间门房,两旁摆放着威武的石狮子,向内隐约可见巨大的影壁,上面画着战马刀兵,望之令人生畏。 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心里其实也是惴惴的,但到了这个时候,前面就是真摆着刀枪,她也不会后退的。抬眼见正门及一侧都关着,只开着东边的侧门,便走了过去,向站在门前的两个婆子、几个还未留头的小厮们道:「还请你们通传一个,六孙媳妇来拜见祖父。」 几个小厮都瞧着那两个婆子,而两个婆子面面相觑了一下,只得道:「暂且等上一等,我们进去通报一声。」 云娘等了约半刻钟,进去通传的婆子出来道:「侯爷正修行呢,这时候谁也不见。」 「既然如此,不敢打扰祖父的清静。」云娘便转身自江花的手中拿过一对扇套,一对香坠儿,因不知道长辈们的鞋样,便在路上急忙打出来这些,笑道:「都是我自己做的,待祖父闲时再帮我奉上吧。」 那婆子不欲收,「不若等些日子再送来。」 云娘却道:「即便不能立即亲自面见祖父行礼问好,东西却是我的一点孝心,一定要留下的。」 婆子们迟迟疑疑的,却见这位十分坚持,终于收了下来。 云娘又让李嬷嬷散了赏钱,方才走了。 接着到了玉瀚继母的住所,也是一处极壮丽的院子,里面遍植松柏,却也道:「夫人身子不好,正睡着呢。」云娘便依旧送了两样手工所做之物表达孝心,然后退下。 再就是世子夫人之处了,却与先前见的两处不同,房屋高大,院门前一条宽敞的大道,思忖一下方位,竟是直通大门的,云娘便明白这里才是正经的堂屋。 又见院门处等着十几个妇人,听她们口中之言便明白是来回家事的,又有丫头们穿梭不停地进出,端茶送水,又捧着各种物品,比先前两处的清冷完全不同。 只是进门回话的人却依旧道:「世子夫人身子不好,实在起不来,改日再见吧。」 难道再找个别的借口都不能了,只会说身子不好吗?云娘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将东西留下,又道:「改日再来拜见。」带着李嬷嬷和江花走了。 云娘回了芍药院,卸了钗环,又洗漱一番,因连日赶路,又在汤家走了这半晌,实在疲惫,便到炕上歇着。 如蓝端了茶,便上来捶腿,云娘只摆手道:「不必了。」又向李嬷嬷等道:「东西也不忙理,你们也累了,先都各自歇着吧。」见人都出去了,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竟迷了一觉。 再醒来竟然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赶紧坐了起来,自语道:「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不想江花却站在炕下不远处,赶紧答道:「六奶奶,就快酉时了。」又将灯烛点燃,屋子里便亮了起来。 云娘不禁失笑,自己还当是江南呢,见天色如此暗了便以为已经戌时已过,其实京城的冬日里天十分的短,还不到酉时便已经暗了下来。 江花这时又端了茶送上来,「六奶奶,这是江南的茶,可好?」 第四章 云娘点头接了,她到了京城只觉得处处干燥,睡醒了正口渴,便觉清香浓郁,饮后回甜,再看茶色嫩绿明亮,不由赞了句,「这茶不错。」 正好李嬷嬷也走了进来,笑道:「这只是家里分给各房的碧螺春,还不是上好的。」 云娘到了京城,再进了武定侯府,所见所闻已经远超她过去所能想像的,就比如眼下她所在的这间屋子,明明是严冬,可室内地上、炕上到处铺着大红毛毡,铜熏炉里袅袅升起轻烟,却一点炭气都没有,而只是宜人的香味,一如阳春三月。屋内所用的一应物品更都是上乘的,坐褥迎枕皆是新做的,选用上佳的绸缎,桌椅镶了螺钿,多宝格里摆着许多她根本就不认得的器物,炕桌上摆的几盘果子,里面倒有一半她从没见过,随便端上来一碗茶,就是碧螺春。 这时她方明白人们为什么都想要富贵。 可是云娘其实并非因为这富贵才一定要嫁到汤家来,可是这话她也知道没有必要说,就是说了也未必有人肯信,只除了玉瀚。 又想到玉瀚,明明出身于这样的锦绣华第,怎么却是那样的随性而疏朗,竟能穿着最朴素的布袍,吃着最简单的食物,又能以最平和的神态待寻常的百姓?但是她转念却又觉得,也正是因为玉瀚经历了这些荣华,才能真正看淡一切,反会养成他傲然不群的性子。 所以,这富贵既是好,也是坏,只看你从何处去想,何处去看。 况且汤家眼下从外面看着泼天的富贵,其实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遭到灭门的灾祸,所以富贵什么的都是虚的。 正在胡思乱想,李嬷嬷又问:「六奶奶,现在用晚膳可好?」 中午只在路上垫了一些,虽然也是好的,但终究不同于平常,云娘眼下倒是饿了,便点头,「摆上吧。」 一句话下去,便有人端了水来洗手,又递了布巾擦,桌子也摆在了炕上,又有丫头提了两个食盒送上来,李嬷嬷亲自打开,摆出红烧鲤鱼、胭脂鹅脯、炸豆腐盒、素炒菜心四碟子菜,并一碗火腿酸笋汤,又两样米粥,两样点心,又问那丫头,「只这些了?」 那丫头点头道:「厨房按例做的。」 李嬷嬷便偷眼瞧云娘,云娘虽然不懂得,但也明白她的意思,恐怕是这菜给得少了。她虽然要挣名份,却无意于这些口腹之物,便摆手道:「就这样已经很好了。」 云娘果真觉得很好了,平日她与玉瀚两人在家中,也不过似这般三四个菜,现在只她一个人,哪里能吃得了呢。且尝了尝,味道也不错,唯独因为是从厨房送来的,便不似在家中刚出锅端出来那般热气腾腾,好在也不凉。便每样都吃了一些,又用了两块点心,喝了半碗粥,方一放下箸,早有人又送了漱口的茶,然后又洗了手,然后是才吃的茶。 事事都有人做了,云娘坐在炕上,一时觉得落入这富贵窝中,竟不知做什么好了。 只是她毕竟是闲不住的性子,便起身在屋子里到处走走,看了一回,便明白这芍药苑是专门为自己收拾出来的,因为里面所有用品皆是崭新的,并没有一件玉瀚的东西。 看来玉瀚先前并不在这里住呢。 云娘便失去了再看的心思,回去开箱找了一件给玉瀚做了一半的衣裳,却坐在桌旁,她其实还是不大习惯坐在炕上的,慢慢缝了起来。 第二日,又亲自往昨日去的三处跑了一回,自然再次吃了闭门羹,可也在云娘的意料之内,却也只当出门散散,转身回来便是。 不过,在园子里倒是遇到了好几个人,却没有人与她说话,她更是不识,自然也不搭话,是以虽然在侯府之中,仿佛却似又在荒野一般,云娘便明白了,武定侯府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名份的人冷着,想让自己难堪,甚至退却。 可是云娘岂会在意,每日到长辈门前转了一转,便回房做自己的事。好在她平时织锦早就养成了能守得住寂寞的性子,倒不觉得受不住。 却不想刚进门就有个江花便过来道:「六爷遣了人传话,在二门外侯着呢。」 云娘一听,倒是担心起来,便赶紧道:「快传进来问什么事。」 李嬷嬷闻言赶紧出去,一会儿带了人来,自报名唤靛青,在门外隔着帘子叩头行礼道:「爷问奶奶可好?」 云娘便道:「我都好着呢,玉瀚可好?」 「爷一切都好,只是要先在部里留上几日,等着皇上随时垂询,请奶奶打点两套衣裳过去。」 云娘便赶紧起身打开箱笼,拿出两套衣裳,并鞋袜配饰,分两个包袱包了,正要送出去,却又向桌上盘子里拿了几样点心瓜果,用油纸包好,放在包袱之中,又让李嬷嬷拿了赏钱一同送了出去。 汤玉瀚足足过了五天才回来,见了云娘先拉了手上下左右地细看,「这几天可受了什么委屈?」 云娘笑吟吟地摇头,「没有,一切都很好。」确实很好,吃得好睡得好,除了大家都冷着她,可却不说,反见他身上略有几点湿渍了,倒是奇怪,「怎地将衣裳打湿了呢?」 汤玉瀚便笑,「外面下了雪,屋子里热,可不是就化了。」 云娘在江南极少见到雪的,进京路上虽见两岸有残雪,却没有正逢下雪之时,闻言便生了兴趣,「我们出去看雪吧。」 玉瀚便也道:「正好,这院子未免太小,我们换到我先前的院子,正一路赏雪过去。」说着拉了云娘便要走。 云娘一听倒不肯了,她果真宁愿住在芍药苑,「只我们两个,这几间屋子还不够用?且这里一切都是崭新的,正是为我们准备的,就不要再动了。」又道:「赏雪在哪里还不成?你刚从外面回来先歇一歇。」 汤玉瀚略一犹豫,便也不坚持,只让云娘戴上昭君帽,披了披风,然后将窗子打开,却看那雪便像盐粒子般地疏疏落落地飘下。云娘看觉得没趣,便更不出门,只笑,「都说北地的雪大,如今看着也没什么。」便叫关了窗子。 「今日阴了一天,夜里雪一定会变大的,明日早起你再看就知道了。」汤玉瀚便向下面的人道:「要了水我先洗一洗,然后传饭进来,今天要早点睡,明日一早我们去赏雪。」 李嬷嬷赶紧带了人下去催,云娘便问:「今天才回来,不用去拜见长辈们吗?」 「我回来时先去了祖父那里,已经请了安,明日再带你去拜见。眼下公事交割完毕,正可以在家里歇上几天。」 云娘一听,不由自主地便笑了。 汤玉瀚心便一动,便将云娘抱在怀里香了又香,又道:「衙里的上官们倒是没有为难,本以为可以早些回来,可是皇上忽然又要问截下来那船锦的事,便不能走了,一直在部里等到里面传话进去,回了话才家来。」叹了声气,「真是煎熬。」 云娘觉出他的意思,却只道:「我又有什么事?家里什么都比先前在江南时的好,我正是享福了呢。」又见他已经换了带去的衣裳,便问:「这几日你在哪里住的呢?」 第五章 「部里都有当值的地方,尽可以住的,」玉瀚说了便笑,「那天晚上我正有点饿了,便将捎去的点心都吃了,倒胜似在外面买的。」 云娘便笑,「本来想每日给你送些饭菜去,后来李嬷嬷说你未必喜欢,又只怕太张扬了,别人见了不好,才没有送。」 在汤玉瀚看来,云娘说的都对,「正也是如此,衙门里事本就多,又有许多侯着办事的人,少一事总要比多一事强些。」 正说着,水已经抬了进来,汤玉瀚洗了换上家常的袍子坐在椅子上,云娘在一旁帮他擦头发,就有一个婆子带了两个人走了进来,陪了笑向玉瀚道:「侯爷赏六爷两个服侍的人。」又向那两人道:「蕙莲、蕙菱,你们赶紧过来给六爷行礼!」 两个容貌姣好的女子便赶紧上前跪在玉瀚面前叩下头去。 云娘分明感觉到那婆子斜了眼角看自己,心里便气,可是毕竟是替祖父传话的人,也不好怎么样,只低头继续给玉瀚擦头发。 不料玉瀚却道:「云娘,你是六房的奶奶,家里丫头怎么安置正要你发话呢。」 云娘听了,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了过来,自己正是六奶奶,正应该拿出款儿来,将这两个贬成丫头,也顺便给不安好心的一个警告,遂连眼皮也没抬,唤李嬷嬷道:「嬷嬷,昨天听你说院子里洒扫的人还差两个,便将她们带下去吧。」 李嬷嬷这两日也颇知道六奶奶的脾气,柔的时候再柔不过,可是真到了刚的时候,也是十分强的,赶紧上前应了,向那两个美人道:「听见六奶奶的吩咐了吧,跟我下去安置。」 那两人倒没说什么,进来的婆子却拦住道:「她们可不是粗使的,而侯爷……」 玉瀚一眼看过去,那婆子便住了口,退到一旁。玉瀚便站了起来,向外面道:「饭怎么还不送来?」 李嬷嬷方才出门,现便转头回道:「六爷,已经命人去厨房催了。」说着又推那婆子走了,「白姐姐,听雪轩事情多着呢,哪一件不要你张罗,你这一出来,指不定那边又有人找呢。」说着两个人都走了。 正无他人,云娘便踮起脚在玉瀚的唇上香了一下,「还算你聪明!」 「那是自然!」汤玉瀚就势将人按在胸前,「一会儿怎么谢我?」 不想云娘此时却笑道:「本就是你家里生出来的事,倒要我帮你安置人,你谢我还差不多,我才不谢你呢!」 汤玉瀚原以为自己甚有功劳,正觉得怡然自得,眼下却无话可答,便好言劝解道:「京城里就是这样的风气,不只长辈们会赐人,就是同僚们有时还会相互赠送美人,你都不要放在心上。」 云娘果然道:「我见你们家里年轻的女孩也太多了,,昨日我在花园子里就见一位少爷跟她们调笑,风气实在不好。你可不许与她们在一起说笑玩闹的!」 汤玉瀚见云娘正言厉色的,便知她这两日一定想到了此事,今日偏又遇到祖父送人来,因此特特来嘱咐自己,也正色道:「我再不敢,只怕你生了气却回江南嫁别人呢。」 那日云娘是曾用这话来气玉瀚,如今又被他还了回来,自然不依,正要闹将起来,饭却送了进来,李嬷嬷带着江花和如蓝一一摆开,正是平日的例,便又让人去催,「爷的菜怎么还没送来?」 云娘担心玉瀚这几日没吃好,恰好头发已经半干,便帮他挽了起来,又拿筷子给他挟菜,「谁的菜还不是一样?你先吃些吧。」 汤玉瀚果然有是些饿了的,闻言便坐下,吃了半碗饭,突然想了起来,「我让家里做些江南菜,怎么都没有?」 这两日确实没见专门做的江南菜,云娘便道:「这些也不错了,我尝着还好。」恰好厨房那边送来几个捧盒,「爷要的江南菜送来了,」七八道还冒着热气的菜摆在桌上,八宝葫芦鸭、龙井虾仁、荷叶米分蒸肉,干丝鸡汤……色香味俱全。 云娘便见玉瀚的脸色变了,其实她也觉出差距太明显了。 什么东西都怕比,先前云娘已经觉得落入了富贵窝里,每日的菜有肉有鱼,做得又精致,就是盛放菜肴的杯盘也都极漂亮,但与这一次端上来的放在一处,却立即被比到了地底下,就连先前那些描着金边的杯盘碗碟在如今莹白素静的瓷器衬托下也显得俗不可耐。 这样的感觉任谁都不会觉得舒服,这才是下马威,不声不响地早摆出来了,只是自己先前都没看出。 但云娘赶紧按住玉瀚道:「不许生气!」不知为什么,明明在盛泽镇非常淡定的一个人,回了武定侯府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一点小事便恼得什么似的。 汤玉瀚本就要起来,被这只小手一按,果真没有动,却冷笑一声,「我再三交待了,却只是不听,那就等着吧!」 自玉瀚回来,便替自己做主,云娘焉能不知?且在她看来,菜品的事远不如方才的重要,见他生气更是早就释怀了,给玉瀚倒了一碗干丝鸡汤,又怕他不肯吃,自己先喝了一口道:「我觉得这厨师请的不错,这道菜做到这样十分不容易了。」又递过去,「你尝尝怎么样?」 汤玉瀚果然接过喝了汤,然后便笑,「傻云娘!」 云娘知道他是明白自己意思的,便也笑了,「原来的菜就好,新送的更好,我们只管吃喝,生气的才傻呢?」 「这么说你是最聪明的了?」 「那自然。」 汤玉瀚便笑,「我不气了,与他们生气还真是不值,等着看我收拾这起子小人。」 「你又要闹什么,好生地歇一歇。」 汤玉瀚便推了碗道:「在外面住了几日,今日是要好好歇一歇!」 他这歇一歇听在云娘耳朵里,马上便听出不同的味来了。两人平日总在一处的,骤然分开,她亦十分地想念,且她新到一处,虽然撑着不说,但心里自然是寂寞的只是现在不比过去,屋子里时常有人,也不好似平日时的亲近。便又夹了两样好菜给他,「再多吃点,在外面一定没吃好。」 待撤了饭桌,便再将屋子里的人都打发出去,早早熄了灯。 小别胜新婚,且又换了住处,先前的床怎么也不如现在的炕宽大,怎么滚都方便,且又十分地温暖,汤玉瀚便觉得十分地欢畅,笑叹:「京城的火炕果真好!」 云娘啐了他一口,「明日让人看到处都皱了,岂不笑我们!」 「谁又敢笑!」汤玉瀚亦感觉出她初入大宅门的怯意,又教她,「不要怕,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六奶奶。」 云娘正一直如此给自己鼓气,现在听了玉瀚的话,自然更觉得有了底气,与玉瀚闹起来不觉也肆意多了,「果然这炕也有好处!」 一夜好眠,云娘醒来时正伏在玉瀚的怀里,见他睡得还香,恐扰了他便一动也不动,只静静地看着。 玉瀚生得极好,眉毛又黑又长,眼睛又大又亮,最配得上称「剑眉星目」,如今正闭着眼,却见黑黑的睫毛合成一道半月,在晨曦中还留下些许阴影,让云娘爱得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上前香上一口。只是怕惊醒了他,只一动不动地数着他的睫毛,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一根、两根、三根……」 第六章 才数到五十二根,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隐约可听到「厨房」二字,接着便是李嬷嬷压低了声音呵斥,「什么大事,爷和奶奶还没醒呢。」此时玉瀚便将眼睛睁开,正把云娘数的数打乱了,「醒了?」 汤玉瀚一睁开眼就见云娘黑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便笑问:「你早就醒了?」 云娘应了一声,正要起来,却因为刚刚硬撑着不动,半边的身子都麻了,不由「哎呦」一声,玉瀚便问缘故,云娘只道:「这边有点麻,你扶我起来。」 汤玉瀚却不扶,「忙什么?我先帮你揉揉。」 揉了几下果真好多了,云娘见他一双手已经又胡乱探了起来,却怕李嬷嬷等人进来看到,总是不好意思,只道:「赶紧起吧,我想看看是不是真下了大雪呢。」 汤玉瀚便笑,「果然是一场大雪,足有一尺多深。」 「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 云娘只当玉瀚与自己玩笑,起来穿好衣裳便打开窗子,一股寒风猛地吹了进来,夹着清冽的气息,银色的光芒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定睛一看,原来目所能及之内到处都被大雪盖住了,就连那干枯了树枝,上面都积了一寸多高的雪来,甚是可爱,哪里还能在屋子里站得住,便要出去,「我去瞧瞧,明明那样细的树枝上怎地都积了雪?」 玉瀚便拦住她道:「身上穿的不少了,可这绣花鞋却不行,换了路上买的牛皮小靴,我带你出去堆雪人。」 云娘依言换了牛皮小靴,出来见门前的小路早已经打扫干净,便向一旁的雪地里走,一步便陷了下去,再拨出脚来,那雪果真足有一尺深。走上几步,一时不留神绊住了披风竟摔了一跤,可是倒在厚厚的雪上,一点也没摔疼,反倒大笑起来。 汤玉瀚将她拉了起来,帮她将身上的雪都拍落,也笑,「雪人还没堆呢,你倒先成雪人了。」 江南即便下雪,也是薄薄的一层,是以从没听过堆雪人,云娘便瞧着玉瀚怎样堆。见他先握了一个雪球,然后便在地上来回滚动,一会儿便成了一个大大的雪球,惊得整个人都呆住了。然后她便自己也滚了一个,正好比玉瀚的略小些,两个雪球叠起来,便是一个雪人,玉瀚让人取了两块炭,一个红萝卜嵌进雪球中,一个雪人就成了。 然后他们就又堆了一个,虽然没明说,可他们平日做什么都喜欢成双成对的,堆雪人自然也是两个才好。 一早起就忙了这半晌,脸上虽然冻得红通通的,可是身上却已经有了汗意,正好厨房送早饭,两人便回了房,云娘这时方想起来,便问李嬷嬷,「早上厨房有什么事?在房里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李嬷嬷正在一旁看着江花和如蓝摆盘碟,便看了一眼玉瀚笑道:「并没有什么大事,芍药苑里的丫头婆子皆是不大懂规矩的,清早便这样大声地说话,吵了爷和奶奶的清梦,我已经训斥她们了。」 云娘便道:「今日的饭恐怕是迟了,我们快些吃了好去上房。」 李嬷嬷赶紧道:「时辰还早着呢,现在也不过刚到卯时,六奶奶只管慢慢吃。」 云娘便是奇怪,「天亮了这许久,哪里才能到卯时呢?嬷嬷不是听错更次了。」 「没有错,」李嬷嬷便道:「平日里卯时还暗着,今天只是因为这雪映得天光比寻常亮,六奶奶方以为时辰过了。」 云娘便笑,「我竟是不懂,闹了笑话呢。」 玉瀚便向屋子四面瞧瞧,却道:「嬷嬷,去向管家们说,要个金自鸣钟摆在外间。」 云娘虽然没听过金自鸣钟是什么,却明白是分辨时辰用的,又疑惑芍药院里虽然上上下下虽有十几个人,可难道还要安排两个人专门打更吗? 只是当着这些人的面,倒不好问的。一时将衣裳鞋袜换了坐下吃饭,却见这餐早饭格外精巧,十几碟子各色果蔬,又有糟的南菜,又有几样汤、几样粥、几样点心,林林总总地,将一张炕桌摆得满满的。 在外面玩了半晌,自是饿了,云娘遂夹了一个精巧的小包子吃,方咬了一口,原来竟是蟹黄包,便笑道:「这时节,亏哪里来的蟹黄呢?」 汤玉瀚却道:「管它哪里来的,我们只想吃便吃就是了。」也夹了一个尝了一口,「倒还不错。」 云娘不知怎么,从见了这一桌子极丰盛的早餐便觉得定是有原因的,又想到方才听到只言片语,更是疑惑,且总觉得与玉瀚脱不了关系。可是他昨日虽然不大高兴,到底也没有真生气,且后来便一同睡了,人都没出芍药苑,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又以为自己疑心太过,玉瀚回来了,以汤府的作派,早餐原本也应该如此丰富的。 用过早饭,汤玉瀚便向云娘道:「走吧,我带你在家里再走上一回,也算是尽到礼节,以后便不用日日过去了。」 云娘便知他听到了自己每日去问安的事了,便道:「哪里这样快的耳报神?」 「这又没有什么机密的,还用什么耳报神?」汤玉瀚苦笑了一声,他就知道云娘受了委屈的,却又不肯说。只是因为气已经出了,心情却依旧很好,拉着云娘的手道:「不过,你做的却极好,反让他们没理了。」 又告诉她,「在这样有大家族里,该争的时候还是要争的,否则便个个都欺负上来了。」 「你说的正与我想的一样,些许小事不用计较,大事却是不能让的。」 汤玉瀚听云娘说出这样的话来,便笑道:「我还是总要小瞧你,错了几回,却依旧还是要错。」与云娘携手出去,「家里就是想不认你,却也不成。我这次回京前便已经向一些朋友露了已经娶亲的话,在衙里这几日更是与上司和同僚都说到了,昨日皇上垂询时,我还特别提了一句,那艘船是在我新婚之夜想偷偷过去,却被查到了。」 「这些话早传回家中,如果此时再不承认你,也要算是欺君之罪了,所以只管放心吧。」 玉瀚生性疏朗,对于日常的小事并不放在心上,但对大事却不含糊,且有十分的手腕。就比如那一船绸的事,他虽然没有说过太多,但云娘却能想到他手段该有多高超,对上皇子、知府等位高权重之人尚且云淡风清地全胜,现在为自己的身份谋划,又怎么能不成功呢? 所以,「我一直信你,在盛泽镇时就信你!」 正是,若不是云娘的坚信,他们早就分开了。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同行。到了听雪轩门前,却又吃了一个闭门羹。玉瀚昨日其实被骂了个狗血喷头,现在只是瞒着,反道:「这几年祖父果真不怎么见人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带着云娘又去了继母之处,这一次倒进去了。 继夫人的辈份虽然高,但年纪却只比玉瀚大不许多,云娘也知他们母子之间十分生疏,便与玉瀚依礼叩拜问安,继夫人神态极和蔼的,笑着向云娘道:「到了冬日,我便一直病着,竟才知道你前几日便每日过来,倒是怠慢了。」 第七章 云娘连道不敢当,「原就因为给夫人请安的。」 继夫人便道:「我平素礼佛,以后一旬过来一次便可。」 云娘这一次听了准话,自然知道是因为玉瀚陪着方能有的,亦不谦让,只点头应了。自己为的不过是全一个礼仪而已。 饮了一口茶,几句话过去,玉瀚便携她拜辞而出。 接着又去了几位叔叔婶婶处,有见到的,也有没见到的,又见了几位兄嫂。原来云娘也曾听过高门大户嫡庶分明,现在到了其间又深刻感觉到了,一家之内兄弟子侄如此之多,总有亲疏之别,是以嫡枝与庶枝之间情谊便淡了许多。只听着他们说话,便知道平日里并不常在一处的。 这几房的女眷,云娘先得了李嬷嬷的指点,便一一印证,总算将各房的正室奶奶们都记了下来,再于园子里等处见了,倒不至于不知道称呼的,再将带一来的礼物分送了出去,,倒也各乐融融。他们走了一圈,最后又拐了回来,去了正房世子夫人处。 先前迎云娘进府的丰姨娘亲自打着帘子,见了玉瀚和云娘便是一笑,「夫人正等着六爷呢。」 云娘随着玉瀚身后进了屋子,却是从没见过的气派,屋子高大宽敞,里面的箱柜桌几也都格外威严,又摆放着许多富丽堂皇之物。毕竟是侯府的正内室,别处都比不了的。 武定侯世子夫人四十岁上下,两道柳叶眉,一双丹凤眼,高鼻薄唇,挽着高髻,正中一只点翠凤钗,九颗明珠从额前垂下,两鬓又有八宝金钗,身着貂领紫袄,撒金裙子,富贵逼人,粉面含威。见了主瀚便满面含笑道:「六爷这样大了,又做了几年的官,竟还会胡闹!」 汤玉瀚先拉着云娘一同行了礼,却问:「若不是大家先胡闹上了,我哪里又会胡闹呢?大嫂不为我出气,反来寻我的错吗?」 世子夫人便没奈何地道:「我知道你也怪我呢,可是我还不是听他们的。」 玉瀚不以为然地道:「我不管你们听谁的,得罪了六奶奶就是得罪我,我是决不饶的!」说着向屋内随意扫了一眼。 原来屋里正有几个来回家事的妇人,赶紧便都缩着头退了回去,一时竟无人敢答话。 世子夫人只得苦笑道:「总之都是嫂子的错,」又道:「我听六爷要一个金自鸣钟,已经赶着让人挑最好的买去了。如今还有何事,我都一总办了,六爷也别气了。」语气里竟服了软。 汤玉瀚便道:「先前我说的专给六奶奶做饭的小厨房却还没有设呢。」 「今日我便让人分出来,」世子夫人想了想又道:「芍药苑太小,安不下小厨房,要么你们搬回原来的院子?」 汤玉瀚摇头道:「既然已经住下了,便不走了。」 「那便将小厨房设在芍药院后面的翠竹馆吧,今日便让他们弄好。」世子夫人便笑道:「可还有什么事?」 「暂且只这一件,待有了再同大嫂说。」汤玉瀚点了点头,却又问:「大哥这几日都没有回来?」 「先前他不就是这样?眼下倒比原来还甚,十天中至多回来一天,有时也只到祖父那里说一会儿话。」世子夫人又笑道:「这次出来后,我也不过见了他两三面。」 杜云娘听了世子夫人与玉瀚的对话,并没有十分明白,却只静静地站在一旁,暗暗思忖。 这时世子夫人却转向她拉住手笑道:「这几天怠慢六奶奶了,都是嫂子的错,还请六奶奶宽宏大量,不要在意才是。」 云娘听了赶紧摇头客气地道:「嫂子这样说,我便无地自容了。自进了府里,全仗着嫂子关照呢。」 世子夫人便拉了她的手在一张大理石桌前坐下,又笑道:「以后想要什么,只管到这里来找我。世子和六爷是一母同胞,当年婆婆离世时再三叮嘱我们要照应六兄弟。」 云娘应了,「有事情我自然要来向大嫂说呢。」 「这话便对了,」世子夫人又道:「先前的六奶奶便与我好,亲姐妹一般的。」 云娘便赶紧道:「可正是呢,女子成亲后,妯娌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亲姐妹们都多呢,正要好好相处。」 世子夫人看了她一眼,「六奶奶这话得极是。」 这时丰姨娘上来倒茶,赶着叫「六奶奶,」又笑道:「先前得罪六奶奶了,还请六奶奶宽宏大量。」 云娘果真不是怪丰姨娘,她不过是下人,做的事也都是听人指使的,因此便点头笑笑,「哪里,亏了你帮我张罗了许多事。」 这时世子夫人又向下面道:「把敏儿、敬儿、畋儿三个大的女孩叫出来吧。」又向他们道:「峥哥儿几个都去学堂了,改日再去给六爷六奶奶行礼吧。」 说着出来三个十几岁的女孩,都梳着一色的流云髻,衣裳首饰也相差无几,举止温柔娴雅,上前行了礼。云娘早知道大嫂只有一个女儿,眼下才知竟将正出庶出的女儿一般养,心里倒有些诧异,便一个个拉着手赞了,早打听了畋儿是嫡女,又特别多夸了两句。 好在早备下了许多精巧的小首饰,又特别给世子夫人这里留了好的,现在赶紧让江花打点了三份,只笑道:「都是些小玩意儿,你们留着玩罢。」 说了这一会儿的话,云娘早见丰姨娘向外看了几回,想到方才屋里屋外回事儿的妇人,便拉着玉瀚道:「嫂子恐怕有事,我们走吧。」 汤玉瀚便点头道:「也好,我们不多打扰了。」 世子夫人便笑,「我本想与六奶奶多说一会儿话呢,只是这个家里上上下下上千人,每天大事小情总要有几十件,从过了年起,便没得过闲。」 又道:「玉瀚这几年不在家里,月例银子、庄子上分红、还有宫里长辈们赏下的东西还都在我这里呢,已经让人理了出来,一会儿便送过去。」 再让丰姨娘拿出一对红艳艳的镯子,笑道:「这是我娘家哥哥从云南带回来的,叫滇玉,也有叫翡翠的,最讲究的便是红翡绿翠,送了我几样,丰儿戴的便是了。其中最出色的是两对镯子,一对儿绿的要滴出水来,好看倒是好看,只是我不喜欢那颜色,赏了跟在世子的身边人,这一对红的却颜色极正,我虽喜欢,可戴了未免有些与年纪不配了,正好给六奶奶留着玩。」 云娘还第一次听翡翠之名,接了过来,果然玉质通透,红艳动人。看玉瀚脸上含了笑意,便也明白了,虽然丰姨娘戴的那那绿的也好看,只是颜色却定出了高下,世子夫人是用这对手镯向自己陪礼,又表明承认了自己是六房的正室奶奶,实在高妙。 因此心情也好了,但笑问:「翡翠这名字极好听,想是从那翡翠鸟上得的?」 「正是呢」世子夫人又瞧了一眼云娘,不想她一个乡野村姑竟然也知道翡翠鸟呢,陪笑道:「好看是果真好看,只不如和田玉温润细腻,京城有人喜欢亦有人觉得平常。」 云娘便笑道:「我一眼见了便是极喜欢的,如此便多谢大嫂了。」 第八章 世子夫人早觑见了六爷脸上带了笑影,心里不免一惊,自己还是低估他对六奶奶的维护之心,方才出了大事,今后果真要放在心上呢。便点头笑道:「那就好,家事果然多,我亦不虚留你们了,」又吩咐,「丰儿你便替我送一送六爷和六奶奶吧。」 丰姨娘便打了帘子送他们出来,又悄声向云娘笑道:「也只有六爷,闹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夫人非但不敢说,却还要哄着的。」 云娘早有疑惑,只是不是何事,只好含糊地道:「玉瀚就是这样的,总要嫂子包涵。」其实她也觉出方才玉瀚举止言行中对大嫂有几分不满,而大嫂仿佛却有赔礼之意。按说,嫡亲的叔嫂,且又相差十几岁,虽是平辈,原应该与母子相差不多才是。 丰姨娘是个机灵人,立即瞧出来云娘并不知情,便掩嘴笑道:「六奶奶是不知道呢,六爷一早让人把厨房全砸了,除了侯爷和继夫人那两处有小厨房的,整个府里的人便都没有开早饭。」 可是芍药苑是正常开饭的呀! 丰姨娘就又笑道:「当然还除了芍药苑!就是阖府里吃不上早饭,也不能让六爷那里再有一点不痛快。免得……」说到了这里却又不肯说了。 汤玉瀚这时已经伸手将云娘拉了过去,「我们走罢。」说着也不看丰姨娘,只拉着她离开了正院,又将府里的路一一指给她,「若是到大嫂这里,便直接从芍药苑左边的甬道出来,穿过主院,再经过这道小门就到了;要是出府,就不必绕这个弯,直接从芍药苑侧门到仪门,坐了车就可以走了。」 云娘这几日也走过几处,眼下又听玉瀚讲,倒将府里后院的布局全想通了,世子夫人自然住的是正中,庶支的房舍都在西边,而自己住的芍药苑却是东边一处主院旁园子里的,这主院应该就是玉瀚前房先前住的。 一时间就有许多话,可心里又乱纷纷的,竟什么也没说,至回了房才问:「方才你一定听到了,丰姨娘说的可是真的?」 汤玉瀚正站着等云娘帮他解衣裳,便低了头瞧着她笑,「自然不是真的!」 「丰姨娘怎么就敢凭空说谎?」 「也不是说谎,只是我只砸了给家里人做饭的大厨房,下人的厨房并没有砸。」 「原来还是狡辩,」云娘便道:「这样又有什么不同吗?」 「倒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同,而是下人的厨房里能有什么,哪里有那许多闲工夫去砸?谁惹了我我才砸谁。」玉瀚冷笑一声道:「你看看是不是有效了?」 今天的早饭果然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了,而且无论他们去哪一处都十分地客气尊敬,原来云娘还以为是玉瀚陪着自己的缘故,如今才懂,玉瀚这样一闹,便向汤府表示了他的不满,将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一时间心里说不出多么震惊,半晌方问:「我醒时你还没起呢,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砸个厨房,又算什么大事,又能用多久?」 「那是……」 「今早你睡着的时候,我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你还没醒,我就又睡了。」 云娘便想了起来,无怪一早玉瀚便知道下了大雪呢,敢情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一回了,又想了起来,「我们一早吃好了再到处走了一圈,结果他们都是没吃上早饭的?」 「难道他们还能饿着?」 芍药苑里便时常摆着各色点心瓜果,别处应该也是一样,虽然如此,可是云娘不禁还是问道:「府里竟没有人说了什么?」 李嬷嬷在后面站着,接过云娘帮玉瀚解下的衣裳,赶紧道:「谁敢说我们六爷?」又得意万分,「后面清竹馆正收拾东西呢,一两天便好了,那时我们就有自己的小厨房了。要知道现在世子夫人还没设小厨房呢!」 云娘瞧着玉瀚,又是气又是好笑,无怪家里许多人看不上自己,可是也只是不理睬而已,再没有人敢欺负到头上来的,想必是因为畏惧他。本应该说他太莽撞的,可却不说,且心里竟然也有点得意,终于只能道:「真看不出你在家里竟是个霸王般的人物呢!」 玉瀚瞧着她一笑,又待李嬷嬷转身的时机在她脸上蹭了一下,低声道:「再霸王般的人也是怕你的。」 云娘飞红了脸,也无声地啐了一口,又比着口型不出声地道:「不稀罕!」 芍药苑不同于先前的巡检司,只屋子里服侍的就有李嬷嬷和江花、如蓝,外面还有十来个丫头婆子,他们再不能如过去般不避嫌疑的亲热。但是,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却很神奇,偶尔得手便更加愉悦。 待李嬷嬷转身过来,二人已经恢复如常,云娘正将玉瀚家常衣裳的袢扣一个个地系上,故做平淡地问:「你下午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在家里陪你。」汤玉瀚反又问云娘,「你做什么?」 云娘却道:「我倒有几件事呢,给家里写一封信,告诉一声我们已经平安到了京城;再有大嫂说的银子和东西要送来了,总要收拾一番;再订个帐本,把家里的帐记起来;还有,我想将最西边的那屋子里的东西都挪出来,等织机到了摆在里面,你说好不好?」 汤玉瀚便笑,「家里竟有这许多事情?既然如此,我便帮你。」 忙了几天公事,回家又为自己操心,云娘却舍不得他累,拿了一个大迎枕放好,「你只管歇着,过几天去衙里便忙了。」自己却坐到了炕桌前——北边天气冷,大家平日都喜欢坐在暖和的炕上,云娘来了也入乡随俗,这两天也习惯些了。待笔墨纸砚备好,汤玉瀚要帮忙研墨,她亦不让,「男人是在外面做大事的,这些小事哪用得上你?」 汤玉瀚被拒绝了,便向后一仰,又手叠起放在脑后,两条长长的腿搭在枕上,垂下眼笑道:,「那我果真什么都不管了。」 「不必管了,我都能行的。」云娘十分用心地将纸铺好,拿镇纸压住,再去研墨,一样样弄好,又拿了笔蘸了墨汁,端正地坐着正待写,只是刚提起笔却又停住了,虽然学会了写字,可她原来并没有写过信,也没收过信,所以一时竟不知道应该怎么写了,只得扭过头去看向玉瀚。 汤玉瀚早就看到了,却偏不看她,凝神瞧着屋子一角,仿佛那里有什么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直到云娘糯糯地叫了一声,「玉瀚。」才转了回来问:「什么事?」眉稍眼角却尽是掩不住的笑意。 云娘见他如此,嗔道:「你笑我?」 「我哪里会笑你?」汤玉瀚已经挪到了桌前,靠在她身旁看着,「我来教你写。」 云娘这才懂得原来写信有这许多的规矩,依样写了,中间又有不会写的字要问他,且还有一些口语要转成文言,需要他帮着遣词造句,便嘟着嘴道:「我原以为自己会了,其实还是不行。」 汤玉瀚瞧着她娇俏的模样就喜欢,赶紧哄道:「才识字几个月,能写如此像样的信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你家里人接到了不知该多高兴呢。」 云娘一想,正是如此,便也开心起来,却又问:「你如果收到我的信会不会高兴?」 第九章 「自然是高兴的,」汤玉瀚又道:「只是若要写信,必是因为不在一处,所以还是不需要写信才好。」 「谁说不在一处才能写信?」 大家书信来往自然是因为不在一处见不了面才写的,可是云娘一问,汤玉瀚却被问住了,正要答话,江花便进来能报道,世子夫人遣丰姨娘来送东西。 云娘便知是刚才的话了,向玉瀚道:「我们出去看看。」 玉瀚却不肯动,「你去吧。」 云娘这几日听李嬷嬷说过,高门大户里规矩多,又讲避嫌什么的。玉瀚既然不肯出去,她便起身去了外间。 丰姨娘带了几个婆子送过来许多东西,又拿出几张单子给云娘,「六奶奶来了,我们夫人便催着我们打点了东西要送来,只是一直忙着,才弄出来,便晚了些。」 其实如果没有玉瀚大闹了一场,世子夫人才不会真把自己当成六奶奶,更不会将玉瀚的东西交过来。丰姨娘的话说得漂亮,云娘也不点破,只道:「一向麻烦嫂子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哪里用这样急呢,又劳丰姨娘走了这一遭。」 接了单子,却不急着去看,到了汤家没几天,云娘倒也明白玉瀚先前的话了,武定侯府家产丰厚,并不缺银子,现在太子复出,更是锦上添花,世子夫人并不会贪了这点东西,她更在意的是名声地位,在外是整个家族的兴衰,在内则是个人的面子。 因叫江花倒茶,让丰姨娘坐,丰姨娘却赶紧摆手,「我们夫人还有许多事情交待我做,这就要走呢。」告别将几张大面额的银票拿出来交割清楚,最后特别指了二十四两现银向云娘道:「这二十两银子是六奶奶的月例,四两是脂粉钱,以后每月都有的,每月初五发,遣个丫头去取我们院里领就行。」 云娘点头,拿了一对宝石花戒指给她,「戴着玩吧,我从江南带来的。」又吩咐李嬷嬷送客,才回了里间。 玉瀚在里面自然都听到了,见她回来便告诉她,「丰姨娘是大嫂带来的陪嫁丫头,是个能干忠心的,府里的事她倒能当起一半家来。」 「我自然看了出来,」云娘笑道:「我初一见她,见那打扮,那模样,竟把她认成了大嫂了。」 玉瀚却没笑,只抚着她的头道:「明明受了欺负,却还不放在心上。」 云娘却笑道:「其实他们如何我果真不放在心上,我只要我们好。」 「我本来在衙门里等得又急又气,现在来家见你倒这样不在意。」所以心也就放下了。看着云娘理东西,便也跟着弄了起来,「若是再赶我走,再有什么问我,我便真不管了。」 其实云娘有了刚才的教训,果真不敢再大包大揽,不用想都能知道,记帐的时候定会有许多东西不认得,许多字不会写的。 东西虽然不少,但又玉瀚帮忙,又好几个下人可用,还是很快就理好了。因是送玉瀚之物,多是些文房四宝、书籍、玩物、刀剑之类的,并不琐碎。云娘便将新做好的帐本拿起来看,心中颇有成就感。 先前在巡检司时,她便想做的,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成,现在反倒一下子弄好了,便开心地道:「我原来每看了大牙行出货进货都记帐便羡慕,现在终于自己也会了,以后家里的帐目就都在这上面,有什么事情查着也方便。」 玉瀚便想起来一事,将李嬷嬷叫来道:「我的那些产业,也要交给六奶奶,你让红裳明日便将帐本送来,以后有事只管问六奶,收益也都交给六奶奶。」 李嬷嬷迟疑了一下,却又赶紧上前应了,「这都是应该的。」 云娘便问:「红裳是谁?」 李嬷嬷陪笑道:「正是我的女儿,从小在六爷房里服侍的,后来指给了周家的三儿子,现在他们两口子正管着打点六爷的产业。」 云娘亦听说李嬷嬷只生过一个女儿,女儿并不在府中。先前玉瀚在江南时,因六房无事,她便在府外与女儿在一处过活。 如今才将人对了上来,想既然是李嬷嬷的女儿,还帮着玉瀚打点产业,自然也就是玉瀚的心腹了,云娘便笑道:「明日让红裳进来,我也见个面。」 李嬷嬷便笑道:「原本听了六爷大喜,早要来给奶奶请安的,只因奶奶刚进府,事情千头万绪的,不敢在这时来打扰,。」 「原也不是急的事,得了空再来。」云娘这几日果真也没空,玉瀚能在家里歇几天,她自然是要陪着的。 记好了帐,便闲下来看那些东西,俱都是好的,两人商量着又挑了几样东西摆在屋子里。先前芍药苑虽然有各种装饰,只是哪有他们俩商量着重新摆的好?架子上添了白玉摆件,墙上挂了一把宝剑,就连炕桌上也摆了个小桌屏,便将先前的生疏感减了不少,越发觉得这里是他们的家了。 云娘便向李嬷嬷几个摆手,「你们都去歇着吧。」自己在炕上一靠,「忙了这许久,果真累了,我要歇一歇呢。」 玉瀚自然也要过来一起歇,云娘便道:「你先不要过来,将外间架子上那本书拿回,我歪在这里翻翻。」 还是在进京路上,有一天下船买了几本杂书,云娘哪里见过,读上了便十分地喜欢,特别是一本《搜神记》读过了舍不得收,无事就翻上几页。玉瀚知是那本,便过去拿,却见书中夹着叠成同心方胜的一个纸条,正露出一半来。 心里一动,将纸条拿出来,见上面写着「玉瀚亲启」,打了开来,原来是一封短信,「玉瀚卿卿如面:卿卿辛苦帮我整理帐册,我请卿卿去花园散心,可好?」 汤玉瀚看了不觉一笑,回过头来,云娘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前,又问:「可好?」 「我就说你怎么突然便说累了呢?」汤玉瀚笑问:「只是这信是什么时候写的,我怎么不知道?」 「自然是不让你知道的。」 说话间,汤玉瀚早已经拿了件披风,「我也正想带你去花园看看呢,我们家的花园在京城里也是有名的。」 武定侯府的花园算起来已经历经几百年,本是先朝皇亲修建,后来又经几代武定侯不断地修缮,山石花木,湖光水色、亭台楼阁无不兼备,汤玉瀚便道:「若论冬日赏雪,以祖父所在的听雪轩为最盛,再就是梅花庵了,我们索性走远些看梅花去!」 江南梅花甚多,冬日里傲然而放,云娘不想京城也能有梅花,便笑,「倒要看看你家的梅花!」也不肯要轿子,与玉瀚穿了大半个园子去梅花庵。 原来梅花庵在园子的尽头,走了许久,转过一道山岗,眼前突然一亮,数千株胭脂红梅映着大雪,好不惊艳! 云娘站住了脚,屏气凝神看了半晌,方才叹道:「梅花还是要有大雪衬着才好!」又拉着玉瀚,「我们再到近前看看吧。」 一场大雪后,梅花林中尚无人走过,又有风将很多雪吹了过来,积得比别处更深,亦未打扫,两个走过去甚是艰难,但到了近前,见那胭脂色的红梅一簇簇地绽放,上面的落雪依然还在,又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暗香飘过,此情此景,似非凡世,两人相偎着,一时相对无言。 第十章 不想,突然听到婉转诵念的佛号,「阿弥陀佛!」 两人回头一看,原是两个青衣小尼,「师傅听到六爷六奶奶来了,说外面冷,请进来喝杯热茶。」 原来这里真有尼庵!云娘随玉瀚穿过梅林,又有半里许方见梅林之中掩映着一座小庵,白墙红瓦,十分精巧雅致,及到门前,已经有一位中年尼姑侯着,殷殷地迎上来道:「六爷六奶奶好雅兴!」 汤玉瀚拱手笑道:「多谢相邀。」又向云娘道:「冷梅师傅是我们家的亲眷,在此修行,论辈份我们应该叫表姐。」 云娘度玉瀚的语气,竟与这冷梅师傅极熟的,便上前福了一福,叫了声「表姐。」那尼姑忙不迭地合掌还礼,「出家人四大皆空,早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了,不需在论这些。」遂迎了他们入庵内静室,让在两个蒲团上坐了,自己也坐了一个,拿了扇子在小泥炉前亲自烹茶。 云娘见她烹茶时很入神,便暗自打量梅花庵,见处处都是梅花,墙上挂着梅花图,屏风画着梅花,面前的小几亦是梅花型的,就连冷梅的素白袍子上也绣着几枝红梅,又想到她的道号,便知她是个爱梅成癖的人。 一时茶沸了,便倒在两个白玉杯里端给他们。 云娘看那杯白如雪,又薄如纸,里面盛着嫩绿的茶汤,几片翻滚的叶芽,再嗅着那香气,说不出的好闻,轻轻啜了一口,满口生香,便赞,「真是从没吃过的好茶。」 不料冷梅师傅却瞧着云娘笑问:「好在哪里呢?」 云娘瞧她竟是有考究之意,刚要答话,玉瀚却抢先道:「表姐这里的茶定是大哥自宫里新得的碧螺春,当然是阖府里最好的。」 冷梅脸上一红,便道:「谁也比不过六爷聪明,正是皇上过年时赏太子的茶,表哥得了,知我最爱茶,便送了过来。」 云娘听着,也道:「无怪是御赏之物,这茶吃起来,又有茶香、又有果香,还有花香,真正与众不同的。」 她不过随口一道,那冷梅师傅却又瞧了过来,「你竟吃了出来?」又道:「我这茶是果园里种的碧螺春,本就有果香和茶香,今天我又用梅花上扫落的雪烹茶,自然又添了花香,六爷其实也没品出来,只是猜到的!」 玉瀚便道:「我原不知表姐在考我们,亏了云娘机敏,却没有考住!」 冷梅便也笑了,「我拿了最好的茶请你们喝,自然不想明珠暗投的。」又笑云娘,「不知道六奶奶平日喜欢吃什么茶?」 她虽然一直笑语宴宴,但云娘岂能觉不出神态的变化,先前冷梅分明是瞧不起自己的,但现在又以为自己是茶道中的高人,其实云娘果真不大懂茶,只是她五官灵敏,最会品味,茶饭做得好也是得益于此。 于是便笑道:「我平日不大喜欢吃茶的,只是用淡竹叶尖泡了水喝,倒觉得十分清香。」 「淡竹叶尖?」冷梅点头道:「我也曾听人说过,只是倒无缘一尝。」 云娘不意间被邀至梅花庵,又吃了御赏的好茶,本就十分过意不去,又因冷梅是怎修行之人,正觉得无处还礼,便笑道:「我上京时还带了些,回去便遣人送来,还请表姐尝尝。」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又说了两三句,玉瀚便起身,「花也赏了,茶也吃了,我们也该走了。」 云娘自然知道寺庙庵堂皆非久坐之处,便也赶紧起来,「改日再来拜会。」 冷梅也不留,送他们到庵前,临别前却似无意般地问玉瀚,「怎么一直没见到表哥呢?」 玉瀚便道:「我还当那茶是大哥亲自送回的呢,」又苦笑,「我回家数日,还没见上大哥一面。 冷梅便赶紧笑了一笑,「表哥如今恐怕是更忙了。」 虽然她竭力掩饰,但云娘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脸上的失望之色,心里的猜疑便更胜了。待与玉瀚转出梅林,便问:「表姐与世子是怎么一回事呢?」 「表姐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她家里遭了祸事没落了,便投我们府上,与我大哥十分投契。只是家里却为大哥另娶了嫂子,而且嫂子进门后,十分不容她,定要将她发嫁出去,表姐不肯,后来索性带发修行,大哥便为她盖了梅花庵。」 「可是我见大嫂身边除了丰姨娘还有好几个梳着妇人头发的女子,个个穿着打扮都不差的,又见她对庶出的子女都不错,怎么独独不容表姐呢?」 「这我也不知道了,不过大嫂倒不亏待表姐,份例倒与先前一样,一丝不差的。」 其实云娘虽然问着冷梅的事,心里却想的不是这个,同为嫡子,就算玉瀚不是嫡长,比不了世子,但是眼见着世子至少有十几个妾室,玉瀚自然不会一个身边人都没有的吧。 当初成亲时,玉瀚是许了自己不再纳妾,但那时自己却没有想到他先前是不是已经有了身边人,自然也没有问。但是回府也有几日了,玉瀚自是整日腻在自己身边,却没听人提起,也没有人过来行礼,是什么情形呢? 但思祖父那日送服侍的人来,便越发认定玉瀚先前房里也定然有不少的妾室丫头,说不定也有一个表姐表妹之类的青梅竹马,越发酸溜溜的,终于忍不住问:「你会不会也有这样青梅竹马的表姐表妹?或者收了房的?先前没有说的,现在还是赶紧告诉我,免得见了面也不知道,再闹出什么笑话来。」 平日玉瀚听了这话,总要与她玩笑,似乎他特别喜欢云娘为他吃醋。可是今天他却连头也没转过来,只道:「我小时候喜欢画画看书,不大与女孩子一起玩,来往最多的表姐妹就是刚刚见的冷梅表姐。至于收过房的丫头,也有两个,早已经打发走了,你再见不到的,也不必问了。」 云娘听玉瀚的语气淡淡的,便知自己不该问的,可她就是忍不住。 论起道理来,自己现在已经嫁了过来,问这些事情也是应该的,可是他却如此地一口回绝,摆明就是不想告诉自己了。一时便有些赌气,也低头不语,只跟着他一同走路。 玉瀚便也知觉了,又转来笑着哄她,「就要出梅林了,我们不如折一枝梅花回去插在羊脂玉瓶里玩赏?」 云娘满心不快,十分怀疑玉瀚也有一个梅花桃花庵之类的地方,养着那两个人,哪有什么心思赏花,便道:「好端端地花,你为什么要把它折下来?你只为要赏它,却让它活不成了,何苦来哉!」 不想玉瀚竟变了脸色,一扭头先走了。他步子又大,走得也快,三转两转地就不见了踪影。云娘落在后面,真是又急又气,再不想他能这样,竟站在那里怔住,不知应该如何了。就是想哭想闹,在此时此地,都是极不适当的。 怔了一会儿,心知少不得总要先回去,便认了认方向迈步向前。只是方才与玉瀚一同走,自己扶着他的手,他揽着自己的腰,却不觉得有多难行,现在刚走了两步,便觉出了在这大雪地里走上几步竟然十分辛苦。再想到自己独身一人跟着他到了京城进了侯府,眼下他一甩手走了,竟一个可依靠的人都没有,眼泪便要下来,只是强忍着。 第十一章 可一转眼工夫他却又回来了,拉住手道:「一起走吧!」 云娘却不肯了,推开他道:「你走吧,我自己能回去!」刚刚本来已经忍住的泪珠却滚落了下来,越发伤情,哽咽道:「我自己回江南也能回的!」 汤玉瀚瞧着她的模样,疼得不知怎么好了,「既然跟着我来了,我再不许你回去,」抬起袖子帮她擦泪,又哄道:「方才都是我不对,再不该将你一个人扔下。我到了家里,也不知怎么了,火气便又胜了起来。」他先前在武定侯府里便是时常发火,这几年在外面改了许多,但是如今不知怎么又犯了毛病。 其实云娘也感觉到了,玉瀚在盛泽镇时,大家都说他冷傲,他果然也冷也傲,但却从没见他发过火,就是多大的事,也只淡然视之,至多冷笑两声。这番回了京城,就觉得他似乎有些变了,平白地多了些戾气。 云娘原本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初到京城没几日,已遇到了几件不快之事,虽然口中说不在意,但其实也是堵在心中。现在听了玉瀚的话,原本应该体贴他的,可此时却如同火上浇油般地气道:「你本就是武定侯府的六爷,满府里没有不怕你的,有火气自是应该的,也正应该向我发出来呢!」说着,将他的手甩了下去,自己先走了。 汤玉瀚两步赶上去,当她拦住,「云娘,我再不向你发火了。」却又道:「不过你以后别再说先前的事,竟是往我心里戳刀子呢。」说着又拉她的手一起走。 云娘其实也知道自己亦有几分莽撞,但是一时气却不能平,仿佛她亦被玉瀚过了一股戾气一般,努力压着,却总不肯像方才一般携手同行,只道:「我再不说了,只是也不想理你。」 汤玉瀚见她果真发了脾气,便到了她跟前一蹲身,再用力一托将她背在身上,大步向回走了,声音却从前面飘了出来,「只我们两个,好好过以后的日子,不是早说定了吗?」 云娘伏在他背上,也明白道理正是这个道理,只是依旧说不出的不快,想挣扎下来,又如何挣得动,终由着他背着回了芍药苑。 方才到院门,守门的婆子丫头便都赶紧上来问:「六奶奶可怎么了?」 云娘在玉瀚身上,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却能知道他现在一定没有什么好脸色,定不会理人的。总不肯让人笑了去,只得自己撑着勉强一笑道:「方才不小心扭了脚。」 大家便都簇拥了进来,李嬷嬷也赶紧要去叫大夫,云娘拦住了,「也没怎么样,叫大夫做什么?」 「那我寻两块西洋膏药给六奶奶贴上?」 「都不必了,」云娘恹恹地道:「这一天着实累,早些歇罢。」说着洗漱了便躺下。那边汤玉瀚也没精打采,两人各在各自的被窝里相背而卧,又皆一动不动,似都早早睡熟,俱一夜无话。 云娘一夜未睡,却到清晨迷着了,是以一醒来就知道迟了。再看玉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来钻到自己的被窝中,正将手搭在自己的腰上睡得香,自己一动他亦睁开眼,也道:「起迟了。」却还不肯起来,顺势做起了昨晚错过的事。 云娘也不扭手扭脚的,只应和着他,一番过后,便恨不得粘成一个人,就连话也不必说,已经和好了。 李嬷嬷听了声音便赶紧令江花和如蓝捧着盥洗之物进来服侍,自己在一旁笑道:「六爷六奶奶想是昨日累了,真是好睡。」又拿着一叠子名帖道:「一早上便有人来府上要见六爷。」又催着摆饭,「饭菜要冷了呢。」 汤玉瀚接过一看,却是昔日的朋友同僚们找上门来,固然是有些因为汤家重新富贵了攀上来的,但毕竟还有许多真正的故交,倒不好推的。 踌躇一下,便将帖子先放在一旁,令大家都下去,却凑到云娘面前笑问:「你可还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吧,我都告诉你。」原来他这一夜先前并没有睡着,思前想后,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浮躁,大约回到了京城就想起了先前的事吧。快到清晨方想通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其实并没什么不可告诉云娘的,便想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因此才迷了一觉。 此时他便要将往事一一讲给云娘,免得他出去后,云娘留在有中家多思量,心里再生不快,自己不也难过? 不料云娘却不肯问了,反笑道:「其实你说的有理,昨日倒是我不对的多。」说着帮他布菜添汤,待吃毕,又拿了衣裳帮他换,又笑道:「我昨日真是乏了,才早早睡下的,今天已经全好了。」 原来她夜里也是再三思索,果真觉得自己心思太窄,自己是二嫁的,玉瀚尚没嫌弃什么,可竟然去问玉瀚前房的事,实是不该,又下了决心,日后再不如此了。因此也是后半夜方睡,一早才起迟了的。 方才经了那事,两人正情意款款,汤玉瀚再细看她的面色,春风带笑般的,果然一丝地不快也没了,越发爱得很,便凑上来笑问:「想要什么,我去给你买来?」 云娘笑着点他道:「还要什么?在家里穿金戴银,使奴唤婢的,又专门给我设了小厨房,若是再不知足,便该受天遣了!」又推他,「你快去吧,不好让人久等的。」 玉瀚方走,李嬷嬷便走了上来,陪着笑向云娘道:「我昨日让人捎信给了红裳,让她今天过来给奶奶请安。可是不巧她这些日子患了风寒,按说奶奶招唤爬也要爬过来的,只是又怕将病气过给了奶奶,所以便让我向奶奶分说一番。」 云娘听她说了,赶紧便道:「又是什么急事?嬷嬷赶紧传话回去,让红裳好生养病,等好了再来。」又让她上来坐,说了几句闲话便问道:「你倒把玉瀚怎么砸了厨房的事告诉我。」 李嬷嬷在炕沿边上坐了,笑着讲道:「那天爷见了送的饭菜就生气,只是奶奶压着便没说什么。」 又得意地笑道:「我当时见六爷的面色,便知道这事不可能善了,只是当时也不敢吭声。今日一早,天还没有亮,六爷便去了二门外,吩咐了下去。靛青便带着几个人去了大厨房,将厨房里的东西尽数砸了,正做的饭菜全都扔了,弄得个遍地狼狈,那些个势力小人,没有一个敢上前拦的!」又一拍手道:「六奶奶,你说可解恨?」 解恨自然是解恨的,可是这脾气也着实地大,云娘又问:「当时的饭菜自然都不能用了,难道那些杯盘碗碟也都砸了不成?」 「那自然砸了,再不能给他们留着!」 「可那些瓷器要多少银子呢?」 「谁管他?我们只管砸。」 「那日常总要用的,还是要添置新的瓷器吧?」 「添自然是要添的,府里库中有许多,只管去取,库里没有便买新的。」 云娘便叹,「武定侯府家大业大,玉瀚也是太不爱惜东西了!」 李嬷嬷便赶紧道:「我们六爷是最省事的,家里的份例便够了,从不今天要人明天要东西的,府里上下哪个不知道?只是他们若是忘记六爷是最不好惹的,那才是昏了头呢!」 第十二章 云娘一听,立即追问:「先前六爷在家里还闹过什么事?为的是什么?」 李嬷嬷便向门口看了看,江花和如蓝便都退了下去,方才向云娘道:「六爷才六岁的时候,继夫人进了门,正得世子的宠爱,封了世子夫人,又怀了胎,便有些不安分起来,对大夫人,也就是如今的世子夫人十分地刻薄。恰逢峥哥儿病了,继夫人便整日拘着她立规矩,早晚服伺,不许她回房照管峥哥儿,巴不得峥哥儿就此没了。」 云娘见过继夫人,怎么也想不到那样一个一声不响、老实本分的人竟然能做出如此的事,有如此狠的心?云娘下意识地问了出来,「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爵位。」李嬷嬷见怪不怪地道:「如果除掉了先前的两个嫡子和一个嫡孙,那么她生的儿子不就能承袭爵位了!」 「这样的人,幸亏她没有生儿子。」 「就是生了又能怎么样?」李嬷嬷道:「有我们六爷呢!」 「玉瀚,那时他不过六岁吗?」 「是啊,可是六爷却还记得我们夫人离世时嘱咐他的话,听到嫂子在老夫人面前哭诉,那么小的人便有仗义之心,趁着继母宴客时闹了一场,搅得亲戚们都知道了,六爷为此被他父亲狠狠打了一顿,要不是侯爷和老夫人拦着,恐怕连命都没了,养了半年的伤才好。」李嬷嬷回忆道:「当时就连侯爷也以为是老夫人让六爷去闹的,其实我一直在六爷身边,一直听着老夫人只劝大夫人忍着,毕竟继夫人占了母亲的名义,以孝道压着也难违反。」 「因这一次汤家丢了大丑,因此侯爷和世子也都不大喜欢六爷,平日里管都不大管。但也因着这一次,继夫人名声坏了,只得收敛多了,以后她连生了两个女儿,再接着府里出了事,她便搬出了正院。这时一想,她的两个女儿无论说亲出嫁尚且都要落在眼下的世子和世子夫人手中呢,便更加本本分分的,再不问府里的事了。」 「可是当时,大夫人的日子果真好过了,只是我们六爷可怜,自幼丧母,因此之后父兄等长辈更不顾念,好在老夫人是真心疼六爷的,便在老夫人的院子里长到了十岁,后来继夫人失了势,方才把这事揭过去。可是就这样,我们六爷也特别出色,十四岁上就中了秀才,勋贵人家的子弟中竟没有如此才学的,就连皇上都听了六爷的名呢。」 「后来六爷改考武举,到了殿试的时候,皇上见六爷年少英俊,便叫他过去答话,听了是汤家十四岁中秀才的那个,便直接钦点了探花!」 原来在李嬷嬷看来,玉瀚什么都好,就是发脾气也都是对的。此时云娘的心境也转了,便觉得昨日在梅花庵前之事玉瀚亦没有什么错,也许是真有什么苦衷不好说呢。 自己总归是相信他的人品,又何必非要知道? 云娘想开了,便不再纠结。反想到无怪世子夫人对着玉瀚时,总也有些无奈愧疚之感,大约也是源于玉瀚年少时帮她的那一次吧。突然想起一事问:「当时大嫂被继母挫磨时,大哥怎么没有出来说话?」 毕竟大哥与大嫂才是一家的,大嫂受了欺负,他应该第一个站出来说的。 「哎哟哟!六奶奶,你以为男子都似我们六爷一般的对六奶奶这样好?」李嬷嬷拍着手道:「我们家里的爷们,外面忙着公事,哪里有心思管着家里的小事,且回了府里,正该好好歇着,总要内院的女们们围着恭维服侍,放松享受一番,哪里会问屋里的人是不是受了委屈。」 「那大嫂也可以告诉大哥呀?」 「就是说了,难不成大爷去找父亲或者继母说话?大爷不要名声了?他就是知道了也只能让大夫人忍着,」李嬷嬷便又道:「不是我夸我们六爷,六爷向来就不怕这些的,他觉得应该做的事就做,才不管别人怎么说。」 「还有一件事,当年也闹得沸沸扬扬的,有个画师因得罪了大人物,在琉璃厂暴尸街头,哪个敢管?还不是我们六爷因跟他学过两天的画,便出面给他收的尸,又体体面面地办了丧事?当年侯爷听说了,也气得要打六爷,后来皇上也听到了,赞了一句说我们六爷有风骨,此事方才罢了。」 这事云娘也听过的,两下印证,倒更觉得李嬷嬷说的话还是可信。 李嬷嬷讲了几件事,便又向云娘道:「这一次,因为家里不认六奶奶,六爷便已经把话都说到了御前,侯爷怎么气,也是不成的。只这番心意,六奶奶便应该十分地领情,纵使六爷有什么不对的,也不该与六爷闹气才是。」 原来李嬷嬷看出昨日他们有些不对,话里隐隐有归劝之意。其实云娘已经真正想通了,玉瀚虽然十分维护前房,但是他亦是维护自己的,只看他对嫡亲大嫂、画师和前房夫人的情谊,不论什么时候都肯为他们出头,才说明他是有担当的人呢。 而且他还把这担当中也加了自己,自己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正说着闲话,看看就要到午时了,厨房的菜还没送来,外面却先送来一个包袱,一层层地打开,里面包着几样酱菜,还有一个还冒着热气的酱肘子,又放了一封信,上面正是「云娘爱妻亲启」。 云娘也不管那些酱菜,赶紧拿了信打开,在心里一字一句地念着,「云娘卿卿如晤:方才半日,便想起了爱妻,正过京中有名的酱味馆,购得数种小菜,请爱妻品尝。」噗地笑了,又见李嬷嬷看着她问:「六爷有什么事,还特特地写了信来?」便止了笑道:「玉瀚的友人问些事情,只我知道,才写了信回来。」 云娘早知道李嬷嬷是不认字的,就是江花和如蓝也没读过书,是以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她们面前写了一封信回了,「玉瀚卿卿,感君情谊,无以为报,毕竟大哥与大嫂才是一家的,大嫂受了欺负,他应该第一个站出来说的。 「哎哟哟!六奶奶,你以为男子都似我们六爷一般的对六奶奶这样好?」李嬷嬷拍着手道:「我们家里的爷们,外面忙着公事,哪里有心思管着家里的小事,且回了府里,正该好好歇着,总要内院的女们们围着恭维服侍,放松享受一番,哪里会问屋里的人是不是受了委屈。」 「那大嫂也可以告诉大哥呀?」 「就是说了,难不成大爷去找父亲或者继母说话?大爷不要名声了?他就是知道了也只能让大夫人忍着,」李嬷嬷便又道:「不是我夸我们六爷,六爷向来就不怕这些的,他觉得应该做的事就做,才不管别人怎么说。」 「还有一件事,当年也闹得沸沸扬扬的,有个画师因得罪了大人物,在琉璃厂暴尸街头,哪个敢管?还不是我们六爷因跟他学过两天的画,便出面给他收的尸,又体体面面地办了丧事?当年侯爷听说了,也气得要打六爷,后来皇上也听到了,赞了一句说我们六爷有风骨,此事方才罢了。」 这事云娘也听过的,两下印证,倒更觉得李嬷嬷说的话倒是可信。 第十三章 李嬷嬷又讲了几件事,便又向云娘道:「这一次,因为家里不认六奶奶,六爷便已经把话都说到了御前,侯爷怎么气,也是不成的。只这番心意,六奶奶便应该十分地领情,纵使六爷有什么不对的,也不该与六爷闹气才是。」 原来李嬷嬷看出昨日他们有些不对,话里隐隐有归劝之意。其实云娘已经真正想通了,玉瀚虽然十分维护前房,但是他亦是维护自己的,只看他对嫡亲大嫂、画师和前房夫人的情谊,不论什么时候都肯为他们出头,才说明他是有担当的人呢。 而且他还把这担当中也加了自己,自己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正说着闲话,看看就要到午时了,厨房的菜还没送来,外面却先送来一个包袱,一层层地打开,里面包着几样酱菜,还有一个还冒着热气的酱肘子,又放了一封信,上面正是「云娘爱妻亲启」。 云娘也不管那些酱菜,赶紧拿了信打开,在心里一字一句地念着,「云娘卿卿如晤:方才半日,便想起了爱妻,正过京中有名的酱味馆,购得数种小菜,请爱妻品尝。」噗地笑了,又见李嬷嬷看着她问:「六爷有什么事,还特特地写了信来?」便止了笑道:「玉瀚的友人问些事情,只我知道,才写了信回来。」 云娘早知道李嬷嬷是不认字的,就是江花和如蓝也没读过书,是以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她们面前写了一封信回了,「玉瀚卿卿,感君情谊,无以为报,特送香吻一枚,见信如面。」因一早抿了胭脂,瞧着大家不注意,在那信纸上轻轻印了一下,便有一个红痕。然后折成同心方胜,交与人带了回去。 玉瀚自然是喝了酒回来的,却乘着酒兴,三分的醉意硬装出了七分,进了屋子便靠着云娘不动了,「我喝多了,动也不能动了,你服侍我睡下吧。」 云娘心里都知道,却又是帮他解衣裳,又是帮他脱靴子,又是洗脸又是洗脚,虽然忙可十分情愿,一点也不肯用别人,方才将门关了,他倒一骨碌爬了过来,「答应给我的不许赖帐!」 「我答应的已经印在信纸上了,现在没有了。」 「那不成,我定是要的。」说着闹了起来,搅得云娘一夜没睡好。 夫妻吵架就是如此,床头生气床尾合。有时经过生气,倒各有一番领悟,情谊反胜过去,再做成一堆儿,哪里还有什么气呢,反倒更是柔情蜜意。 第二日又有人相约,玉瀚见了帖子便十分犹豫,云娘瞧出他要去又不舍地样子,便劝道:「去吧,只晚上一定要回来。」 「为什么晚上一定要回来?」汤玉瀚又悄悄咬了她的耳朵笑问:「是不是怕我酒后失德,在外面宿花眠柳?」 「才不是,」云娘听得外间有人,便正色瞧着他道:「我是怕你喝了酒,外面的人照管不好。」其实正是,玉瀚喝多了那样让人疼爱,别有人乘了空子将人留下,只是她才不认呢。 汤玉瀚便向她躬身一礼,「果真是这样,昨晚多亏夫人照管我。」 云娘只得再推他走了,「赶紧去吧,外面的人等着呢。」 这一日又送了东西回来,也传了信,云娘却不好再让人送回信,却写了一首诗留在炕桌上,准备他一回家便能看到的,又觉得如此这般写来写去的,倒是十分地有趣,竟乐此不疲。 写罢了信,便困倦起来,原来昨夜睡的时候少,胡闹的时候多,便少了觉。好在芍药苑里并无人管她,于是便放下被子午睡。 香甜一觉,方才睡醒,正在朦胧间,就听外面有人低声说话,起身一看,原来是丰姨娘又过来了,来送玉瀚要的金自鸣钟。 云娘第一次见这东西,一尺见方,金璧辉煌,又玲珑剔透,里面有一个圆盘,周边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下面又垂下一个光灿灿的金,都隔在一个完全透明的罩子中,却不知它怎么能打更。 李嬷嬷见六奶奶醒了,便拿手在外间的架子上比了比,笑问:「六奶奶,放在这里可使得?」见云娘点了头,便安置妥当了,又带着人上发条,校准时刻,显然是弄过的。 这边丰姨娘便笑道:「原本这东西都是西洋人贡上来的,十分稀罕,并不容易得。我们夫人派出去十几个采买的,也没打听到哪里有卖的。后来问到了专管贡品的会同馆,才弄来这么一台,也不知六爷能不能满意?」 虽然是问话,但云娘已知这东西一定十分金贵,又知汤家的习俗,不将银钱当一回事,并不好问价钱的,只赶紧道:「多谢嫂子了,六爷也一定是感激的,明日我再过去专门拜谢。」 果然丰姨娘笑道:「不过是一个器物,又算什么,六爷想要,世子夫人自然要给小叔子送来的,哪里还要六奶奶专门去谢呢。」 「嫂子的好,我们都知道的。」 丰姨娘要听了也正是这样的话,又说了两句便起身要走,却又道:「前日六爷打听世子爷什么时候回来,昨日家里给世子爷送东西,已经把话传过去了,世子爷说现在忙得很,等空了才能家来。」 云娘应了,「回头我告诉玉瀚。」 汤玉瀚回来就见云娘正坐在自鸣钟旁边看着,见他问:「你说这钟怎么便会在更次时自己响呢?」 「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也十分奇怪,便打开了看,原来里面有许多的齿轮相互咬合着,上了发条便慢慢地转动,到了时辰便带动钟摆响了起来。」汤玉瀚说着解了大衣裳,然后便要将那钟拿下来,「我拆了给你看。」 云娘赶紧拦住,「拆开岂不会坏了,这么金贵的东西可怎么舍得?」 汤玉瀚何时会珍爱什么物件,依旧把那自鸣钟搬了下来,又笑道:「我小时候就拆过的,不能弄坏,再者就是坏了也不要紧,如今内府里已经有了工匠专门仿做这个的,虽然还没做出来一样的,但却是能修的。」 说着又要了几样精巧的用具将自鸣钟拆开后盖,让云娘细看里面的东西。 云娘见了那几样用具便觉得稀奇了,及至看到自鸣钟的里面,更是十分惊叹,「世上竟有这种巧匠?亏得西洋人怎么制得出来?」又想到先前的那面镜子,再三赞赏。 汤玉瀚便笑道:「西洋上贡的物件固然极精巧,但他们也一样爱我们出色的东西,我朝在海边的港口每日里大船来买,运到西洋便是天价,寻常人人都用不起的,」又问云娘,「你可知道他们最爱的什么?」 云娘自然不知,只是摇头。 「你再细想一想,平日里你最常弄的是什么?」 「你是说织锦?」 「不错,」汤主瀚点头,「听说西洋那边就是国主,原来也只穿着粗麻、羊皮衣裳,后来才从我们流去了锦缎,国主看戏时穿着出去,引起了轰动呢。后来西洋人也学会了养蚕织锦,但是倒底还是要从我们这里买大批的锦。」 云娘听得呆住了,不禁问:「也不知我们织的百蝶穿花妆花纱他们会喜欢吗?」 「自然喜欢,皇上也常拿江南织造的各种锦缎赏赐来朝的西洋人,妆花纱最贵重的锦缎之一,当然也在其中呢。」 第十四章 云娘心里便升起了自豪之情,「那太好了,别让西洋人以为我们没有好东西呢。」 说了半日,汤玉瀚方才起身,一眼看了炕桌上的信,读了便笑,又向云娘道:「别在管什么西洋东洋的了,先前答应带你到京城里各处转转,可如今进了京已经好几日了,竟然连武定侯府的大门都没出过。明日我已经把所有的事都推了,先带你去琉璃厂看看热闹。」 若是先前,云娘一定就高兴地去了。但是眼下,汤家前途莫测,玉瀚身上的担子很重,而武定侯府的风气又是女眷不好随意出门的,她早暗自拿定了主意,便笑道:「这时节外面太冷,我也懒得出去,不如就在家里歇歇。」 汤玉瀚便奇道:「你不是一直巴不得去琉璃厂吗?怎么又不肯去了呢。」 云娘只唐塞道:「过些时候天气好些的。」 汤玉瀚便果真以为她是怕冷,想了想道:「先前我年少时在琉璃厂里淘了些东西,不如我明日带你过去看看?」 毕竟是不出府里的,云娘心里也是想看,便马上应了,可转念又想到玉瀚先前的东西应该都在主院里,其实她并不大想去那里。 心里也知道明明是不应该的,可是她就是不愿,只怕见了什么会难过,但又不好反悔的,心里颠倒了再三,依旧没言语。 第二日吃了早饭,玉瀚带着她出了芍药苑,从主院前面走过,却没有进去,而是拉着她的手出了仪门,又穿了一道小门,进了一处小院,笑着指给云娘,「这里是我的书房,我过了十岁从祖母院子里搬出来便住到了这里,所有的好东西也都在这儿呢。」 云娘先前以为一定会去六房的正屋,她虽然想开了,却依旧不愿意过去,眼下便悄悄在、地松了一口气,便跟着玉瀚进了外院的屋子。武定侯府的房舍,云娘也颇走了几处,但如眼下如此清冷之处还是第一次看到。 其实无论这院子东边的会客间、还是西边的书房里也都放置了桌椅书架等物,并几件摆设器物,甚至以云娘不大懂行的眼光都能看出所有的东西都是极贵重的,但是这些东西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极冷硬极简单,再加之宽敞的空间,便显出空落落的感觉了。 这样的地方,只令人肃然不已,哪里有什么好玩的。云娘怔在了门前,「你说的好东西呢?」 汤玉瀚神秘地一笑,「都在里面。」说着走进书房,到了最里面,原来在书架后有一个小小的门,打开这个门,里面又是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正与外面的感觉完全相反,到处是架子箱子匣子,堆得满满的。是以本来宽敞的屋子却显得十分热闹狭小。 「我已经有快十年没进这间屋子了。」汤玉瀚叹了一声,随手拿起放在离门最近一处柜子上的小匣子,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一副围棋,打开放在云娘的眼前道:「这副棋子当年我特别喜欢,甚至为了它专门学了一段时间下棋……」 又从架子上掣了两本黄旧不堪的书,翻开一看,「这都是宋版的,一本是南齐谢赫的《古画品录》,一本是唐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都是孤本,自得后便有很多人来借,我那时只十分珍爱,轻易不肯外借。」 又指着地中间一个巨大的青色东西告诉她,「这是青铜鼎,周代的,上面还铸着几十个字,说明铸鼎的原因,十分难得。当年买来的时候,因有好几百斤重,可是专门用木头做了一个架子,叫了十多个壮汉一路抬回来的。」 云娘在玉瀚书房里间看了又看,又听他讲解,见虽然有许多各种器物,但更多的是画,一轴轴一卷卷的,有的挂在墙上,有的放在匣子里的,有的就直接插在大瓷瓶里,好在经常有人打扫,并没有灰尘,他们便一张张地看过去,到了中午也只在这边传了饭,一整日竟只看了不到一成。 云娘不禁感叹,「果真是太多了。」 汤玉瀚瞧着一屋子的东西,十分好笑,「那时我整日就是痴迷这些,每日不是在书房画画,读杂书,就是到琉璃厂里逛,买画儿,买书,买古董,手里所有的银钱都用在了这儿,祖母又贴我不少,自从看了你买的那幅画儿,我才知道我可能白花了许多银子。」 云娘拈了棋子看看,又摸摸那大青铜鼎,再翻翻书,看看画儿,虽然这些东西恐怕花了几万两银子,可是她却笑道:「毕竟是你过去珍爱的,那便值得,而且我也喜欢呢。」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汤玉瀚便道:「我们挑了好的拿到芍药苑里摆着。」 云娘便与他认真地选了几样,「这张斗寒图正好眼下挂着,你十岁时的墨宝我要放在将来的织房里,只我一个人看……」又道:「今日回去了,改日我还要来呢。」 「等下我告诉小厮们,这里你随意过来。」汤玉瀚便道:「我这两日便要去羽林卫任职了,以后还要轮流值夜,不能陪你的时候你来看看这些画也好,且这里又没有别人,很是清静。」 因思云娘虽然没学过画,就是认字也没多久,可她却天生对画作有极强的领悟欣赏之能,是果真喜欢这些的,也是懂得自己的。所以不论是轻易不舍得示人的珍品,还是自己少时幼稚的画作,汤玉瀚都想也不想、毫不掩饰地展现在她面前。 云娘果然在玉瀚进宫值守时常去他的书房看他的收藏,遇到了合眼缘的便会拿回芍药苑里摆放,两人茶余饭后点评起来也是趣事,而且她定时还会换上一换,更添些情趣。 此外,云娘还有一样心思,她看着画,便想到织锦,如果能将喜欢的画织成妆花纱,该有多了啊! 听玉瀚说阿虎和荼蘼的船过些时候便要到了,那织机也就到了。而云娘早就急着想要那织机送来,便能够织纱了呢。 虽然日子过得好,但云娘竟还是想她的织机,想着织锦。有时她亦笑自己,天生不是享福的命,只看汤府的夫人奶奶们,每日里只养尊处优,女红都很少碰,一年到头甚至连个荷包都做不出,可她却怎么也放不下织机。 好在玉瀚明白她,还开解她,「我年少的时候,家里势大,又有许多的银钱,可是最瞧不上那些整日里虚度时光的纨绔们。就因着与他们斗气,还苦读了一年诗书考了秀才。你我既是夫妻,便是极像的,你织的锦,我瞧着越发地脱了匠气,将来成了名家也未必可知。」 云娘知他是安慰自己,哪有织锦能成名家的,但是她却在心里也升起了一点点的心思,既然她不必靠着织锦挣银子糊口,那就用心去织自己喜欢的图画,与别人不同的图画,也像那些名家的画一样传世——只是她的画是织在锦上的而已。 因此玉瀚在外面忙着,云娘却一点也不觉得无趣,她反倒觉得每日里都忙得很呢。打点玉瀚的衣物杂事,再做些针线,更多的时间她都用在看书看画上。 第十五章 她以前虽然只是个没有见识的农家女孩,可现在认了字,却有十分兴趣,突然间见到整整一间屋子的好书好画好物件,哪有不喜欢的。当然她也越加地喜欢玉瀚,他是那样好,从年少时就好,明明家里无人约束,却不仅没有长成纨绔,还学了那样多的学识,更是买了这许多的好东西,甚至一向节俭度日的云娘完全认为他花的那些银子都是值得的。 至于府里的女眷们与自己来往甚少,云娘却全不在意。她每日去给祖父在院门外问了安,每隔一旬到继母那里拜见一回,再时不时地到大嫂房里说两句闲话,便觉得自己已经把应该做的做过了,大家不理自己,岂不清静?正可以专心看自己的画。 只是李嬷嬷却有些不服。这一日午时,云娘方才用饭,她便气忿忿地走来,向云娘道:「今天承恩侯家的夫人小姐们来作客,世子夫人竟没有请奶奶过去陪着,倒请了二太太和三奶奶几个人过去!」 云娘便笑道:「许是她们谁家的亲戚,所以才请了她们去陪着,我们又何必在意?」 「谁家的亲戚?承恩侯家可是先皇后的娘家!」李嬷嬷提高了声音道:「别人倒是罢了,只是皇后娘家里来了人,竟不请奶奶过去,难道世子夫人不知道六爷才是世子嫡亲的弟弟吗?」 难道正屋空着,就说明玉瀚没有娶妻吗?世子夫人还不知道为什么正屋空着吗?云娘有心如嬷嬷所言上前与那些女眷们打个照面,但终还是没有。 世子夫人毕竟是玉瀚的亲嫂子,闹得面子上不好看还不是汤家丢人?玉瀚脸上也不好看,这个道理云娘还是懂的,遂转身过去,几步到了书房。云娘原是生气的,可是看了那些画儿,却将方才的事都放在一旁,慢慢愉悦起来。 不知不觉又是许久,突然发现天色有些变了,便从书房回去,才走到仪门处,却发现将一本画册忘记拿了出来。云娘犹豫一下还是转了回去。 因为路是走熟了的,也没有带丫头婆子,到了书房门前,与守门的小厮点了点头,便重新进去。这也是云娘十分高兴之处,府里其他男人的书房都是不许女人进的,唯有玉瀚,让自己随意往来。 拿了画册,又被一旁的一张画绊住了,驻足看了一回儿,担心玉瀚回来,到了芍药苑见不到自己,便要出来。却听玉瀚的声音,「六奶奶可是来了?」 原来他猜到了自己在这儿,便找过来了。云娘抬脚向外走,却听那小厮道:「六奶奶刚刚已经走了。」 云娘便笑了,定是刚刚换了班,上一个忘记交待了,正要出去说明,却又起了促狭之心,停住脚,等玉瀚进来吓他一吓。 平时玉瀚进了书房很快便就进了这间屋子,可是今天他却半晌没进来,也没有一点声息。云娘便为难起来,要不要再等呢?突然又想,他一向耳目甚聪,该不是早听到了自己在里面,反等着吓自己呢?正想就此出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但到底还是存着想吓他一吓的心思,云娘便提脚轻轻地向外走,却突然听到「咣」地一声巨响,似乎什么重物砸到了桌上,唬了一跳,正要奔出去看看,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道:「浩哥儿!你疯了吗?」云娘吓得差一点就跌坐在地上,阖府里敢对玉瀚这样喊的,自然只有祖父,她再不能出去了。 没想到玉瀚也大声道:「祖父,你难道就由着大哥一错再错下去吗?」 果然是祖父,但没想到玉瀚对祖父竟然这样粗声大气。但更没想到的是祖父竟然先缓和下来了,平静地道:「你大哥是我的嫡长孙,我一向最疼爱的,可是如今的形势,我怎么能叫他回来,而且就是叫,他必然也不肯回的。」 「我知道大哥是不肯回的,但是我也早说了,只要祖父将他骗回来,然后不管想什么办法,哪怕打断他的手脚也不能让他出门了,只要让大哥离了太子身边就行!可是祖父为什么不肯听?」 「是以你便想去东宫?」 汤玉瀚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我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定然不会连累家人。只要将大哥弄伤,祖父再将他接回家中,按我的计划,就是太子被再次废了,大哥也没有性命之忧了。」 「你不必去了,我赞成你大哥不回来的。而且我告诉你,就算你把你大哥弄成重伤,我也不会将他接回来,他就是死也要死在东宫!」 「为什么,祖父,为什么?」汤玉瀚的声音又高了起来,「你明知道皇上不过一时伤情才将太子接出来,而太子早不是先前那个温良谦恭的太子了,被囚这几年,他一点也没有想通先前为什么被废,依旧不知以朝局为重,一味地拉拢同盟,党同伐异,是以再废太子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可是浩哥儿,你应该是知道的,太子毕竟是圣上的嫡长子,也是先皇后唯一的血脉。你姑姑也曾传出话来,皇上这两年身子越发不好,便也越发时常想起先皇后,对太子也生了内疚之心,早已经忘记了太子不好的地方,只记得他的好。而且这一次将太子放出来,果真是想把皇位传给他的。」 「祖父,你一定能看出来太子其实已经不再是合格的储君了,而且你也一定能明白,皇上其实是不喜欢这样的太子的,对不对?」汤玉瀚气愤地道:「所以大哥就在赌!」 「不错,但是他们总是有机会。只要成功了,你大哥就立下了从龙的首功!我们汤家还是勋贵的第一家!」 「机会,这机会能有多少?一成,一分,还是更少?你便让大哥去冒这个险?而且汤家还有这么一大家子呢?」 「所以,浩哥儿,你就是我们汤家的另一个底牌。大家都知道你原本就与太子不睦,与你大哥亦不甚亲密,并非太子一系。这样就算太子出事了,你大哥也跟着不成,我们家也还有你,我信你有能力让我们汤家东山再起。」 「祖父,你这是孤注一掷,把大哥当成最后的赌注了!」 「是的,这也是你大哥自己选的。」苍凉老迈的声音吧道:「武定侯府的荣耀就是靠我们汤家一代代子孙这样传承下来的,你也嫡子,必须担起你的责任,明日起祖父便会将汤家的一部分人手交给你!你想办法去支持另一位皇子,你觉得能登上帝位的皇子。」 良久,玉瀚应道:「我不会逃避的。」 「这才对了。」祖父又道:「你在江南,做得很好,赵家原本以为他们赢了一记,却不想不到两年就被你扳了回来,听你姑姑说,皇上一直很喜欢你,她正想办法让皇上破格给你赐一门亲。谁能想你最终做了一件最错的事,在那里娶了亲,还是一个二嫁的织娘!」 「家里因此失了一门好姻亲,你失了最有用的助力,甚至你妻子连最本份的事情也不能,听说她先前嫁了几年都没有生育,如果没有嫡子,这对我们勋贵人家是怎么样的麻烦你难道不知道吗?」 第十六章 「祖父知道你宠爱她,可是怎么宠都没关系,你也可以在家里给她盖一处梅花庵,也可以在江南给她修一个园子,或者养在书房里,谁也看不到,但是只不能娶回来!」 「家里由着你闹了这些日子,也该差不多了。接下来你听祖父和姑姑的,将她安顿在一处,然后重新结一门亲。赵家现在悔了,也想再嫁女儿过来,也不是不行;还有吴皇后的娘家,过年的时候承恩侯还问起了你,显然十分有意,只要你肯把这个织娘贬成妾,他们家会把女儿嫁过来。而且我先前替你看中的也是吴家,要知道,吴家在朝中的地位有多稳,就是太子倒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受到一点波及!」 「或者你另娶一门,与哪一位皇子结成姻亲,用我分给你的人手辅佐他。若太子成功,我们家本就是太子一系的,即使太子倒了,便将你支持的皇子推出去,别忘记我们宫里还有你姑姑,总能在关键的时候帮你。不论你大哥和你谁成功,汤家从此后还是少不了几十年的荣耀!」 云娘在里面听着这些温言相劝,几乎都要动摇了。玉瀚在汤家长大,享受了汤家的富贵,自然要担起汤家的责任。而自己就是他的拖累,当初也是自己一定要做正室,他才娶了自己。就在玉瀚进京时,自己应该留在江南的。 可是汤玉瀚却在外面道:「祖父,汤家养育我长大,我自然会负担起家族的责任。但是云娘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一点怎么也不能改变!如果汤家容不下她,我便与她一起离开!」 「那么我们武定侯府重要还是那个织娘重要?」 「祖父,我会担起武定侯府的责任,但是云娘对我却更重要。」 「咣当当!」又是几声巨响,老侯爷不可置信地问道:「身为武定侯府的嫡系子孙,你竟敢说一个女人更重要,比我们整个侯府都要重要!」 汤玉瀚立即针锋相对地道:「不错!妻者,齐也,一为之齐,终身不改!」 云娘在屋内将帕子咬在口中,只怕出一点声音。不论是玉瀚还是祖父,都心事满满,根本没有发现她在里面,她自然不能再让他们发现了。直到外面两个人的吵嚷声她再听不到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料人早走光了,她才悄悄地出了房子。到了院门前,见一个下人都没有,想来早被打发走了,便赶紧出来。 回到芍药苑,却见玉瀚已经在家中了,笑着向自己问:「你去了哪里?怎么才回来?」 云娘便道:「我从外书房回来,遇到了冷梅表姐,与她说了一会儿话,不想你倒先回来了。」 可是汤玉瀚还是发现了,「眼睛是怎么了,哭了吗?」 「可不是哭了,」云娘知道瞒不过,便笑道:「听表姐讲她家一个姐妹的事,便掉了泪。」 「你可真傻,为了别人的事伤春悲秋的。」 云娘便也笑,「当时就是觉得伤心,其实是很傻。」自己是傻,明明府里上上下下都在想办法让自己当不成六奶奶,而玉瀚一直受到种种的压力逼迫,可是自己却完全被瞒住了,反而还与他闹气。 若是真正要为玉瀚好,自己就应该赶紧把六奶奶的位置让出来,好让玉瀚娶了出身名门大户的新六奶奶,好能帮着玉瀚,可是自己却怎么也不能,还一定要霸占着玉瀚。 眼下玉瀚有心事不肯说,却还要哄着自己,她真是心疼。 可是,自己除了织锦并不会别的,除了好好服侍玉瀚的起居,便什么也做不了,眼见着玉瀚一日胜过一日地忙了起来,云娘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没用。 云娘忍不住担心地问玉瀚,「现在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 汤玉瀚如今有事并不瞒着云娘,毕竟云娘已经到了京城,进了武定侯府,如果什么也不知道,就是在女眷们的往来中也会吃亏的,便告诉她道:「太子复出之后,皇上恢复了东宫的一切待遇,甚至还比以前有所恩赏,而二皇子这一次彻底失去了财源和帮手,表面上看太子胜券在握,但我还是不看好他,总觉得他越发失张失智的,没了分寸。」 「那其他的皇子们呢?」 「三皇子跃跃欲试,四皇子倒是摆出姿态不打算争,接下来五、六皇子、七皇子各有拥趸,再小些的纷纷与前面的哥哥们结成同盟,每日里斗得乌七八糟的。」 「那接下怎么办?」 汤玉瀚摇头,「大哥一定要一条路跟着太子走下去了,我怎么劝也劝不动。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却一直没有想好。形势实在太乱了,就连我这样小小的五品官,只因为在羽林卫中,都有人来拉拢。」 可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云娘心里想着,不由得皱了皱眉。 汤玉瀚便问:「你这些日子怎么了?似乎总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云娘急忙摆手道:「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只是想到你每日越发的忙,心里便有些着急。」 汤玉瀚便揽住她的身子瞧着她道:「云娘,其实以我的官职,如果不是出身汤家,根本搅不到夺嫡的大事中,所以我先前很不想参进来,更不想告诉你。但是眼下的情形就是如此,躲是躲不过去的,我只能顺势而为。反过来,也正是因为我是武定侯府的嫡子,我也比别的人要知道得更多,也掌握了更多的权势,成功的可能也大得多,所以不要担心我。」 「而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有时我在外面又累又气,觉得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可是回家看到你,心里便立即高兴了,再听着你和我说话,由着你帮我弄这弄那的,便觉得说不出的舒坦,累也不累了,气也没了。」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云娘便笑了,「原来我也有一点用。」 汤玉瀚便点着她的额头,「不是一点,是很多。」 没两日,玉瀚轮到了休沐,一定要带云娘出门,「你大约是在家里闷坏了,便总胡乱东想西想的,我们去琉璃厂转转。」 云娘不想给他添乱,拼命摇头,「我不去,家里的园子还没逛遍呢,到外面逛什么!」 「不行,这些日子已经很冷落你了,总要带你散散心。而且你本也不是那些从不出门的内宅女子,眼下就是进了武定侯府也不必改了。」汤玉瀚专横起来,云娘也是挡不过的,只一会儿工夫他们便坐着马车出门了。 京城不比盛泽镇,整个镇子从东边到西边走不了许久就到了,只从武定侯府的内院到大门就要坐着轿子,再离开武定侯府所在的东城到琉璃厂所在的南城,马车尚且要走上两刻钟还多呢。 及到了地方,马车在琉璃厂的街东停了下来,云娘便由玉瀚扶着下了马车。其实这应该才是她第一次看到京城,眼前的一切十分地陌生:宽敞的街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摆以路中的小摊子,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让云娘立即便觉得一双眼睛不够看,一双耳朵不够听。 第十七章 汤玉瀚见她脸上浮现的笑意,便也开心起来,若不是在外面,一定要捏一捏她的脸,现在却只能在手上加了点劲,「从府里出来时还一定不肯呢,现在却被眼前的情境迷住了?」 云娘便醒了过来,惊叹,「果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繁盛!」 「那我们便一处处地走走吧。」 其实他们出来时特别换了寻常的衣裳,怕的是惹人注意。但是京城又与盛泽镇不同的是,盛泽镇里街上大半是熟人,彼此认识,几乎都知道对方的家底,而在这里逛街,几乎不会遇到相识的人,是以所有的商贩们都练成了一双火眼金睛,颇有识人之明,只看着玉瀚的气派,云娘的美貌,便无论问些什么都要了极高的价。 进了第一家店铺,云娘听着随便一本书就要几十两银子,略看得顺眼的画就要上百两,更不用说那些古画名画,动辄成千上万两,也不还价,只拉着玉瀚的手,「走吧。」 到了店铺外面,便道:「京城里的商人可要比盛泽镇还要奸呢,随随便便地就敢要十几倍、上百倍的价,」又悄悄道:「你若是看中了什么,便在我手上捏一下,我就明白了,才好帮你讲价。」 汤玉瀚其实并没有想买什么,只是带着云娘随处看着,但见了她认真的小模样,便觉得还是要买些东西回去的,赶紧点头道:「真是个好主意,我记得了,你若是有什么看不准的,也可以捏我一下。」 两人一同点了头,再拉着手去逛,又有了一番感觉,看了什么,你捏我一下,我捏你一下的,并不在奸商们面前多说什么,这样他们方不知道他们喜欢哪一个。 只是琉璃厂里其实也并没有到处都是宝物,几家铺子里的东西寻常却又贵得很,稍好些的又卖到了天价。当然他们也不是买不起,但是来这里就是要选又便宜又好的东西,所以他们又转到了地摊上,因为玉瀚说地摊上才最有可能淘到好东西。 两人正一心一意地盯着地上一个又一个的摊子,突然听有人叫了声,「汤六爷!」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身后站了两个人,都是一个三十多岁,虽然穿着寻常的衣裳,但是云娘一眼看出他们与玉瀚有些相似,哪怕是穿着布衣,也有一身不同寻常的气派,便知道这两人一定非富即贵。 汤玉瀚见了两人,也显出些吃惊之色,却躬身向站在前面十分傲气的那个人叫了声,「二爷。」又有些不情愿地向后面的那个拱手道:「赵爷。」 被称为二爷的人便笑道:「汤六爷,我们难得遇到,既然今天这样巧,不如一同到附近的酒楼里吃上一杯。」 玉瀚躬身道:「谢二爷相邀,只是今天带着荆室出门,倒是不方便,改日我备酒请二爷和赵爷。」 那个被称做二爷的便看了一眼云娘,向玉瀚笑道:「这就是你在江南娶的小娇娘,怎么带到外面来了?」 赵爷冷哼了一声道:「哪有正室夫人随便出来抛头露面的呢?」 「赵爷是不大读书啊!」汤玉瀚亦冷笑道:「《金石录》后序之中,易安居士曾道,‘每逢朔望日与赵侯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又有‘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脱衣市易’之语。难不成居安居士身为礼部员外郎之女,尚书右仆射之媳,也够不上赵爷口中的正室夫人吗?」 云娘曾读过《金石录》,自然也知道这些典故,现在听了玉瀚用来反驳赵爷对自己的蔑视,觉得十分有道理,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心中暗笑,却不去看赵爷难看的脸色。 而且她也有些不平,明明自己随着玉瀚出门,并没有惹到他,他为什么会针对自己夹枪带棒地说这些难听的话呢? 突然她又想起了祖父与玉瀚在书房里的对话,难道?赵爷便是祖父口中的那个赵家?当时祖父是这么说的,「听说他们家悔了,想再嫁一个女儿过来。」云娘一直没想明白赵家悔了什么,只知道他们家还想再嫁一个女儿过来,祖父还并不十分满意,他更看中承恩侯吴家。 不过云娘又在心中否了,玉瀚对前房有情有谊,怎么会与岳家人直接呛上呢。世上姓赵的人多着呢,哪里就会那样巧?定然是自己思量错了。 于是云娘垂头站在玉瀚身边,用心去听赵爷还会说什么。没想到赵爷却被呛得再开不了口,而二爷却哈哈一笑道:「既然不便也没有什么,大家都到这里看金石文玩,不如便一起走走?」 这是没法子推脱的,大家便并成一处向前行去,没两步便到了一处摊子,白色的麻布上面摆了密密麻麻的几百枚铜钱,赵爷便停了下来,「我们不如买几枚铜钱玩?」 云娘也随大家停下了,俯身去看,原来那些铜钱上的字都不同,还有些奇形怪状的,并非本朝的钱币,应该是古币了。 只是这一家摊主与别人不同,并不十分地殷勤,见他们停下,冷眼看了一下才漫不经心地道:「随便三个古币十两银子,若是买九个再送一个。」 赵爷果然就挑了九个,摊主一个个看过后点头道:「可以,先交三十两银子。」赵爷也点了点头,早有随从上前给了银子,然后便随随便便地道:「我是不是还可以再选一个?」说着便去拿中间的一枚古币。 可那摊主的手却更快,一把将摊子中间的那枚古币抓在手中道:「唯独这枚不能奉送。」 赵爷的脸便沉了下来,「为何不能送?」 「赠送哪一枚不是随意拿的。」 「那我便再买三枚,其中便要这枚。」 「刚才还成,现在就不成了,这枚若是要买,就一百两银子。」 此时云娘也看懂了,原来这个摊主是拿这枚古币骗人。明知这枚古币值钱,却放在一堆寻常的中间,而来这里淘好东西的人都是有心机的,他们看中了,往往不说要特别买这枚,以免被看出来,于是便纷纷先交了三十两银子,最后再拿这枚,只当是随意要的,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摊主等的就是收了三十两银子,然后再将这枚古币收起。 赵爷的脸越发的难看,大骂了一声「刁民!竟惹到了爷的头上,你且等着!」 卖古币的摊主并没有铺子里伙计们的眼光,根本没有把赵爷当成一回事,且他本就是个泼皮,立即便高声嚷了起来,「我在这里公明正道地做生意,明明让爷随便选九枚,那时爷不选,现在要我白赠你,那怎么可能?」 十分地理直气壮,「琉璃厂里一手银钱一手货,还没听过反悔的呢!」 说得有道理,但其实若是赵爷当初选了,他也不会卖的。 赵爷被气得鼻歪眼斜,眼看着便分发作,云娘便又为那摊主担起了心。这时玉瀚笑着插话道:「不过是枚太平通宝,也算不了什么,哪里值得生气?」 一句话说得赵爷果真不好翻脸,哼一声道:「爷家里有多少外面见不到的古币,只是看不惯这小子坑人而已。」 第十八章 二爷这时也大笑起来,却道:「真不想这小小的琉璃厂竟然藏龙卧虎,连我们都被折在这里了。」又嗔着玉瀚道:「汤六爷,谁不知道你一向长于此道,怎地不先提着些,几十两银子不算什么,可是被这刁民骗了我们的面子放在哪里?」 汤玉瀚听了便道:「那我也被坑上十两银子吧,大家一起没面子好了。」于是扔下十两银子,然后在地上捡了三枚一样的铜钱,放在摊主面前问:「这三枚可成?」 先前有了二爷的话,摊主果然犹豫起来,终于还是道:「这三枚不行,再换三个吧。」 汤玉瀚此时却极好脾气了,便将那三枚扔了回去,又重新拿了三枚,还是一样的铜钱。大家心里都存了疑,赵爷盯着那几枚前,似乎要将那钱盯出洞来,却不吭声;摊主一双贼溜溜地眼睛一会看玉瀚,一会儿看那钱,只是不好问;云娘自要等回去再问;唯有那位二爷开口问道:「为什么都拿一样的钱?」 「都是被坑,买什么还不是一样?」汤玉瀚转向云娘笑道:「三枚一样的,正好回去扎一个鸡毛毽子给你玩。」说着将铜钱给了她。 云娘将那三枚钱叠在一起,果然一模一样,扎成毽子应该也很整齐好看吧。 那摊主便点头应了,「就这三枚吧。」 云娘就将三枚古币收到了荷包里,她虽然没看出什么,但是总觉得玉瀚不会随意拿三枚铜钱,一定是有原因的。 又走了几个摊子,其实大家都已经败了兴,哪里还有心思再看?感觉出那位二爷一直在找机会要与玉瀚说什么,云娘想想便拉着玉瀚故做娇弱地道:「我走不动了,回家去吧。」特别将声音放大了些,让二爷和赵爷听到。 汤玉瀚就立即拱手与那两人道别,「既然如此,便改日再见吧。」也不顾二爷和赵爷再三挽留,一定要送云娘回去。先让云娘坐上马车,又在外面吩咐了几句,才也上来,又告诉云娘,「那位二爷是皇二子。」 云娘先前也有猜测,现在倒没有多吃惊,反问:「他是特别来找你的?」 「是的,现在他慌了,又想起了我,想拉拢过去,前些日子就一直找机会与我见面,都被我躲了过去,现在竟然堵到了琉璃厂!」汤玉瀚眼里却满是怒意,「他还以为是我几年的那个汤浩,只能被他们算计了呢,孰不知我怎么也不能让的就是他当皇上!」 想到二皇子当年偷了几十万匹的锦缎,还想在盛春河上截杀玉瀚,云娘也恨得要命,「他那样的人,若是当了皇上,天上的人都没有活路了!」 「可笑他还以为许我些金银美女就能让我回心转意了呢!」 「美女?」 玉瀚便将刚刚一直想做的事做了,抬手在云娘的脸上捏了一把,笑道:「他们就不知道哪里还有比我们云娘美的美女呢?因此我便说太丑了,我没看上眼,根本没让她们进门。」 「胡说,比我美的人多着呢。」可是云娘还是莫名地开心,又道:「二皇子可真蠢,他竟不知道你最不在意金钱的吗?」 「他那样的人是不会相信的,只当世上所有的人都是与他一样。」 世上是有这样的人,唯财是命,唯权是命,云娘也是见过的,突然她想了起来,「二皇子如此这般,皇上知道这些事吗?」 「他们在皇上面前自然百般掩饰,恐是不知道的。」 「可是有时老人家心里都是有数的,」云娘已经上了车,便放松下来,随意地与玉瀚说话,「就比如我爹吧,他其实都知道,大哥和大嫂老实憨厚,在家里出力最多,得的却最少,所以他和娘将来分家的时候一定会和大哥大嫂一起住,而且还能把私房留给他们;二哥和二嫂在家里占了便宜,我爹心里更是有数,只是毕竟是他的儿子,也不能真正打死他,所以二哥怎么闹着做生意爹也从来不多给他银子;至于三弟,他最小,爹娘都疼他,又供着他读书,可是我爹却是希望他将来有了功名提携兄弟们……」 「还有我们姐妹,先前娘觉得姐姐嫁得不好,所以时常悄悄补贴她,却因我会织锦,便让我有机会多补贴补贴家里,后来我回了娘家,我娘又疼我没个依靠,姐姐反又放在后头……」 汤玉瀚原本含笑听着,突然坐直了,「你说老人家都是这样的吗?」 「应该是的吧。」云娘想了想道:「比如苏娘子的娘,她当年为了年幼的孙子和孙女不许女儿出嫁,等到孙女长大了,又心疼女儿孤身一辈子,一直求朱嫂子帮忙说媒……还有丁寡妇,她好几个儿女,也常在我面前叨咕将来怎么分家才能让他们都过得好。」 汤玉瀚便皱着眉头沉思起来,自己的祖父从不是如此的人,因此他亦当别人家的老人与祖父一样,原来错得很厉害。半晌道:「你说得很对,皇上固然有许多事情被蒙蔽了,但是以他的才智手段未必不知道这几个皇子都是什么情形!只是都是自己的儿子,他总要想办法让他们都能有个好结果。」 然后将云娘抱在自己怀里坐着,不住地香着,又道:「你常说不能帮我,其实你这一句话倒将我先前的难处全都解了。」 「我先前还常告诉你皇上才是最大的官,可是最近竟然走进了迷局,只想着这些皇子们如何争夺,谁更有才能,会取得最后的胜利,想借势保住我们府里,却乎视了上面的皇上也是一个父亲,他不止会顾一个儿子,而是会顾着所有的儿子,考量的时候就会有偏颇!」 「所以你真聪明,真正是我的贤妻!」 云娘被他炙热的唇灼烤得身子也软了,脸也红了,眼睛也合上了,又听他这样说,便轻声道:「你一定是哄我的吧。」 「果真没哄你,我先前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又告诉她,「如此想来,我一向以为我当年被贬去盛泽镇做巡检正是二皇子他们设的局,只以为皇上被蒙骗的,又以为皇上并不知道偷运丝绸背后的人是二皇子,现在看也都未必呢。」 云娘也曾听玉瀚说他之所以到盛泽镇是有缘故的,当时未及深问,现在不禁也好奇,「难道皇上早就知道是这个儿子在背后指使的不成?」 「应该是的,只是皇上不能十分肯定,直到这一次方才确定。」汤玉瀚摇头又道:「我又想明白一件事,为何二皇子一直没有受处罚,原来皇上终是爱儿子的,不愿意让他承担那样大的罪过,是以最后也没有把上一次的事情完全掀出来。再有就是太子如何不堪,最终也不会怎么样,至多还是囚禁。」 「那大哥呢?」 玉瀚压低了声音,「其实我曾经暗中策划想将大哥刺伤接回家中,彻底脱离太子,可是祖父坚决阻止了。随后我也想通了,我既不能将他们从夺嫡的争斗中拉出来,也不可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只能担负起汤家的责任,这样方能保得住他们。」 云娘不想玉瀚能将这样的秘事告诉自己,幽幽地道:「我以为你一直会瞒着我的。」说着将那天无意听到他们祖孙对话说了出来。 第十九章 汤玉瀚也明白了,「无怪你这些日子总是怏怏不快,」又道:「我既然带你回了京城,自然不会再瞒着你什么的,只是原以为你不懂,怕你听了闷,又白担心我。」 顿了一顿,「那个姓赵的,正是汝南侯世子,也是我先前所娶那人的嫡亲长兄。」 云娘睁大了眼睛,虽然想到过,但毕竟不信。任谁一眼都能看出玉瀚对赵爷十分地不友善,甚至还一声舅兄也没有称,他向来对自己最不省心的二哥都是和颜悦色的呀,怎么会如此? 汤玉瀚便匆匆道:「二皇子的生母正是皇上独宠二十年的贵妃,原出身汝南侯府,是以汝南侯世子便是二皇子的陪读,与我大哥之于太子还要亲密,先前皇子们都还小,大家常在一处读书,两府来往也密切,就在那时为两家我和她定下亲事。后来,太子势弱,二皇子势强,他便瞧不起我们家了,当然,我也一直很讨厌他。」 云娘见玉瀚看也不看自己,神色淡淡的,说话的速度却很快,便明白他其实一点也不愿意想到先前的事。她用心想过后便能完全理解,谁能情愿想起过去不快的事,自己也不是很不愿意提起郑家?而玉瀚在那段时间经历了那样多的苦痛,一个整日埋头读书画画的快乐少年为了家族而弃文从武,接着父亲离世、兄长被囚、妻子俱亡、被贬盛泽,而他的舅兄还瞧不起他,他怎么能受得了? 所以她亦不忍听他讲过去的事,便接话道:「我今日见了他也不喜欢,觉得他一定是自诩聪明能干,又极刻薄寡恩的人。」 「你这两句评价倒不错!」 云娘平日在别人面前是不论人是非的,但是在玉瀚面前便随意多了,「其实他见了那枚古币完全可以直接选了出来,因为他本不在意那点银子,可是他一定想在大家面前显示他的慧眼,结果反被摊主骗了。被骗了几十两银子其实也是他自己的错,按说也就罢了,我看若不是你拦着,他一定要人去寻摊主的事!」 「你道我刚刚为什么没有与你一起上马车?」汤玉瀚笑道:「我是让人告诉那个摊主,赶紧出去躲些日子。」 「你是说他事后还是要找那摊主的麻烦?」 玉瀚点头,「我与他结识二十多年,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今天在二皇子和我的面前丢了这样一个大丑,他定是不甘心的!」 「真是可怕!」云娘想到自己毕竟是玉瀚的继室,将来每逢年节,总要去前房夫人家去走亲戚,不寒而栗。 「别怕,有我呢,定不让他欺负到你。」玉瀚又道:「按说那摊主不知天高地厚,拿了枚太平通宝在琉璃厂钓鱼,也该受些教训,但是也不算是大过,总不好让他果真家破人亡。但愿这一次他能明白了,再别做这骗人的勾当。」 云娘想到玉瀚对自己的维护,自进了府里哪里吃过亏?早安下心来,突然想到了刚刚他买的三枚古币,从荷包里拿了出来,「这里面有什么玄机?明明三枚是一样的啊,但是肯定会有一枚不同。」 「你怎么知道有玄机?我又露了什么破绽?」 「嗯,这可是我一辈子的把柄了,」云娘得意地笑了,「偏不告诉你!」 汤玉瀚便不信,「你不告诉我?看我饶不饶得过你!」说着就与云娘闹将起来,冬日里马车用了厚厚的帘子,声音传不出去,怎么闹都没有关系。 云娘见他使出这些下流手段,当时便求了饶,「我果真错了,现在便全都告诉你,赶紧放了手!」 汤玉瀚尝了甜头却又不肯了,「我便拼着不知道,也不放手了。」 幸亏是冬日,衣裳乱了可以用披风裹上,头发乱了可以戴上昭君帽,脸上的妆容不整,又可以用帕子挡着,别人见了也只当怕冷。 云娘便这般回了芍药苑,见玉瀚十分低声下气地服侍着,依旧恨恨地道:「你想知道,定然是不可能了,我再不告诉你的!」 「可是,云娘,你不想知道那三枚钱里有什么玄机吗?」 「不想,不想!」云娘洗漱了浑身酸软地靠在炕上,手里将那三枚铜钱颠来倒去地抛着玩儿,斜了一眼心痒难耐的玉瀚道:「我才不管什么玄机呢,一会儿让江花去厨房要几支五彩鸡毛,做一个大毽子每日踢着玩儿。」 「不错,不错,管他什么珍贵的古钱,你若喜欢做毽子玩儿也是可以的。」汤玉瀚赞同道,又偷眼瞧瞧云娘,她一向最会俭省的人,定然不可能明知是珍贵的钱却果真拿了做毽子,总要来问清哪一个不同。 不料云娘就是不问,还真让江花去厨房要鸡毛了,看样子拿定主意要做一个鸡毛毽子。 没两天,汤玉瀚回来早了,就看到云娘与江花、如蓝几个在院子里踢攒花毽子戏耍。 葱绿的小袄、大红的撒花裤子、牛皮小靴子,云娘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云娘了,她又把长长黑黑的头发用抹额勒住,更显得十分俏皮,可是那头发又多又厚,难免有几缕飞在外面,在风中飘呀飘的,汤玉瀚的心就像被那几缕头发在上面拂过了一般,痒不可耐。 索性撩起衣襟,也上前道:「我也一起踢吧。」 云娘便将脚边的毽子踢了过去,又笑问:「你果真会吗?」玉瀚从小在侯门长大,哪里能如自己在村头树下与小伙伴们学了踢毽子呢? 李嬷嬷方才开了门,现在又将门关上,笑道:「说起我们六爷踢毽子,还是宫里的贤妃娘娘亲自教的呢。」又十分得意地道:「我们家贤妃娘娘毽子踢得有多好你们都想不到,那毽子就似长在她身上的,怎么也不落地,皇上见了都夸呢夸。」 云娘几个不胜惊奇,「原来宫里的贵人也喜欢踢毽子!」 「那是自然,她们闲着的时候更多,便踢毽子、玩花牌什么的打发,」李嬷嬷便又向他们笑道:「你们只管踢,我在大门上守着,不教别人看了去。」 踢了几回,汤玉瀚也疑惑,「你们也都踢得不错,是哪里学了的呢?」 云娘便笑,「小时候在村子里空闲了,女孩们便聚在一起踢毽子,哪个不会?」 就连江花和如蓝也笑道:「就连我们小时候也踢过毽子玩耍呢。」 原来勋贵人家的孩子与穷人家的孩子小时候也玩一样的玩意儿! 玩了一回,大家方才回房,玉瀚便笑道:「不想那日随口一语,倒勾起你的兴致了,不过在家里时常踢踢毽子动一动也好。」 云娘点头,却又凑上来笑问:「你就不心疼你那枚古币?」 玉瀚却知道,「这毽子必用的不是那三枚钱,你舍不得的。」而且,云娘还悄悄地从那小屋里找了一本《古币鉴赏》藏到了炕褥的下面,想来自己一走了便一直翻看找玄机呢。 云娘被说破了,却也不恼,索性便将炕褥下的那书拿了出来,「看,这是什么?我才不问你,只问它!」十分地得意,「我现在识字了!」 靠着一本书,便想将古币弄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是以汤玉瀚一点也不急,「你只管好好攻读吧,将来我再带你去专门卖古币的铺了,那里的古币有更多种,正可以与这本书对着看。」 第二十章 云娘认真读了许久的书,又将那三枚钱翻看了无数次,甚至每一枚都拓了下来,仔细对着上面的字比较,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的。就是玉瀚赶着要告诉她,她都不肯,反正三枚钱都在她的手中,她又急什么?直到了织机送来后,因要织锦,才没有许多功夫天天看那书了,但她还是将那三枚钱放在荷包里,闲了的时候就拿出来瞧瞧。 因祖父的生日近了,云娘便用心织了一幅金猴献寿图,正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红寿字,字上又织了寿桃、麒麟、花鸟等等吉祥之物,十分喜庆,下面是一只金毛小侯,正满脸憨态笑着用双臂托起那寿字。上面题了玉瀚的一首祝寿诗,下面落了他们夫妇的款,再配以上好的紫檀架子,正做成一个贺寿的大屏风。 先前云娘还在盛泽镇时,每想到祖父,只一心要讨他老人家的欢心。可是进了武定侯府,特别是无意间听了祖父和玉瀚的对话后,便没有过去那般地敬仰他老人家了。她倒并不是因为祖父劝着玉瀚另娶而记恨在心,反而就是不喜欢这样的老人家。 她明显地感觉出来,祖父虽然疼爱玉瀚和大哥,可他明知夺嫡的危险,却依旧把他们送到那最可怕的争斗中,似乎于他只有武定侯府的荣耀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因了这个,玉瀚才吃了那许多苦,而且云娘也疑心,玉瀚在外面总是极清冷的性子,也正是因为这般的遭遇。好在,自己与他成亲后,看着他现在倒是开心得多了。 但毕竟还是玉瀚的祖父,云娘应该做的还是要做,她用心地准备了这一架屏风,表达出玉瀚和自己希望祖父长寿延年,长命百岁。可是她已经完全不在意入了汤家一个多月,连祖父的面都没见过了。 甚至,在祖父的庆生宴上,她就是不能亲自给老人家磕头祝寿也没关系的。 不过,云娘对这架屏风还是十分地用心,送去了妆花纱之后还专门出府看屏风镶得如何。正巧做屏风的铺子正是玉瀚名下的,是以他之前与自己商量好就已经订下屏风架子让人开始做了,算着时间也应该完工,自己过去也方便。 到了铺子里,云娘用最挑剔的目光一点点地审视,亦觉得这架屏风果真完美。紫得发黑发亮的木材上面镂着各种吉祥的花纹,紫檀独有的纹理十分细腻,不需上漆便有缎子般的光泽,正与半透明底子的妆花纱成了鲜明的对比,衬得中间的大红寿字和献寿的金猴十分醒目,正是富丽天成、浑厚威严,两相辉映,相得益彰。 正在铺子里的红裳便一直陪着云娘,笑道:「六奶奶,我敢说,到了侯爷寿辰那一日,这架屏风摆了出去,定然会让所有贺寿的人都赞叹不已!」 云娘也觉得应该如此的,便点头道:「离祖父的大寿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好生放着,等过些日子来取。」 红裳便道:「六奶奶只管放心,并请浩哥儿……」说到这里抿嘴一笑,「六奶奶见谅,打小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 随着云娘过来的李嬷嬷便也陪着笑道:「先前红裳在六爷房里的时候,每天都要到老夫人那里回话儿,老夫人面前总不好叫爷,日日里怕不将‘浩哥儿’这几字说上百十回?虽然出来了,可与浩哥儿的情份却没变,浩哥儿最是信任红裳,所有的东西都由着红裳管着。」 云娘看着红裳,看起来略比玉瀚大上一两岁,很是利落能干的模样,头发用桂花油梳得光光的,白皮肤,大眼睛,略有些发福,穿着上好的绸缎衣裳,头上的首饰也出色,只一眼看着就能觉出气派与寻常百姓大不相同,颇有几分官家奶奶的风格。 红裳打小儿便服侍玉瀚,是玉瀚身边管事的大丫头,云娘在武定侯府住了两个月,亦明白通常少爷屋里的大丫头都是要收房的,便猜着玉瀚曾将她收了房,算着她出府的时间,应该是因为娶妻才将她放了出来。只是虽然放了出来,却也不是寻常的丫头。 但玉瀚又说过收过房的那两个人自己再也见不到的,难道又不是红裳? 先前的事情云娘早想好不再问,不管怎么样,红裳早已经嫁了,虽然现在还特别表现出与玉瀚十分地亲密,但毕竟她已经放出府,有了丈夫和儿女,早与玉瀚无涉,只是笑道:「你和玉瀚虽然名分为主仆,但情却同姐弟,而且你也正是玉瀚的奶姐姐,这样叫他也没什么。我进京城的时候玉瀚对我说过,他最信的人正是先前母亲留给他的人。」 听了云娘如此说道,李嬷嬷及红裳都感念不已,「我们六爷面上冷情,其实心里最是念旧,对我们都是极体恤的。」 又再三保证,「六奶奶放心,这架紫檀木屏风,一定按着时间送到听雪轩中,一根丝也不能碰坏的。」 云娘便笑道:「如此甚好,我便放心了。」说着就要走。 红裳殷切地送了出来,到了门前,云娘见她依旧不提,便含笑道:「先前李嬷嬷捎过去的三千两银子我收了,只是六爷铺子的契书并帐本,什么时候你空了拿过去我瞧瞧。」 玉瀚吩咐将他的产业交给自己打理,这自然是应该的,一则是他忙,根本无心管这些,二则就是自己是他的妻,正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红裳原说是病了,只将收益送了进来,云娘过接了并没有多想,但是今日她直接来了铺子,不想就遇到了红裳,见她并不是病重的模样,再听她话里的意思,竟然并没有把契书帐本拿出来的打算,似乎交了三千两银子便就算了,才觉得有些不对。 毕竟是从小服侍玉瀚长大的人,就是话里话外并没有十分把自己这个六奶奶放在眼里,云娘却也不肯轻易说什么,只是她该做的事也一定要做。自己不同玉瀚锦衣玉食地长大,对银钱全不在意,而是深知银钱的重要,岂会让她们轻易哄了去呢? 今日红裳再不想在铺子里竟能遇到六奶奶,躲是来不及了,只得迎了上来,说了半晌的话,见六奶奶竟是个再温柔不过的江南美人,早听了六奶奶的出身,两下一对证,倒将六奶奶进铺子时的担心散了去,好言哄着,又拿话弹压,想今后也一如既往为六爷做事。 却不想到了以为事情已经定了,六奶奶却吟吟地又要契书和帐本。红裳面上笑着,心里却十分不以为然,一个织娘,说起来还不她们这些在侯府长大的丫头们体面呢,现在竟成了六奶奶,还要伸手管六爷的事,她第一个便不服! 此时,红裳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便迈了出去,殷勤地拿手去扶六奶奶出来,又笑道:「六奶奶,浩哥儿的铺子房子有好几处,有大有小,有自家管着的也有租出去与别人的,契书也各处放着,还有的在官府里呢,一时哪里能凑得齐?且十分琐碎,我既然替六爷做事,自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奶奶贵人,不需操这么多的心。」 云娘便知道红裳果真不对了,她并非无知的妇人,虽然先前在小镇上,家境也只一般,可是因她一直心心念念地要开织厂,所以对于如何置产、如何写契书,如何在官府留档这些事项一直用心关注。 第二十一章 后来她果真开了一个织厂,虽然有玉瀚帮忙,可她亦全知道其间的事情。红裳想拿这些话来搪塞她是不可能的,于是便并不肯顺着红裳扶着的力道出门,只站在门内笑道:「无怪玉瀚让我接手呢,原来竟然有这许多的乱事!」又正色教她道:「契书可不能乱放,一定要收到一处的,如今借着这个时机,你便将所有的都拿来,一一记了档,以后再查用也方便。」 且一直拿眼睛瞧着红裳,「至于还有在官府的,该不是有什么事没办好?这样,更不能放着了,我让玉瀚遣人去问一问,一总都办好了取回。」 红裳再没想到六奶奶竟然如此清楚铺子里的事,府里的夫人奶奶们恐怕都没有一个能说得如此明白的,想来自己的话她一定在暗笑呢,她出了汤家也有十来年了,虽然放了身契,但依着侯府做生意,日子过得极好,来往的人无不太太奶奶地叫着,自觉得既体面又能干。听了六奶奶的出身来历一时便小瞧了新六奶奶,初次见面就教训了一回,脸登时红了起来。 云娘哪里不明白,却不肯给她十分难堪,道理说明后反笑着,「你先前只跟着玉瀚身边,但毕竟不知道成了亲的爷们私产自然是放在奶奶手里的。我也是刚来没多久,你又才病好,我们不急,只一点点地将这些杂事都理清,让玉瀚专心公事大事。」 李嬷嬷跟在一旁,此时便也插言骂自己的女儿,「你这一病竟得糊涂了,身子好了也只急着先来看铺子,却没有去拜见奶奶,本已经大错物错了,现在奶奶怎么吩咐你便怎么做,六爷忙得什么似的,不能再添烦心事了!」 红裳原本听了六奶奶的话想辩解一番,谁说成了亲的爷们私产都放在奶奶手里?别家不说,只武定侯府里能这样做的也没几个!但是老娘既然这样说了,便也不敢再争。且她也知道六爷早有话下来,自己果真不敢不交的,但是…… 于是她便赔着笑道:「奶奶说的是,我这几日便将契书理好送去。」 云娘瞧着她虽然转过弯来,但显然是被李嬷嬷压着的,其实她并不怕红裳怎么样,铺子是玉瀚的,也是她的,红裳还能翻过天去吗?只是不想自己一来便将事情闹得僵了,玉瀚的面上也不好看。 再者她自然也想到过,先前玉瀚用红裳,前房的六奶奶也只将红裳放出府去,却还让她管着铺子,便说明红裳定是个好的,就算有些小小的不好,也是要容下的,自己哪好一来就发威呢,待日后久了再慢慢告诉她改。 又一转念,便向李嬷嬷道:「其实我来前嬷嬷过得舒坦着呢,府里没有事便住在外面,由小辈们奉养着。自我到了,每日里带着丫头们服侍,又时时提点着我,甚是辛苦,今天也是巧了,正好见到了女儿,不如嬷嬷便与红裳在家里散上两天,等歇够了再上去。」 云娘与李嬷嬷相处的时间长了,知她是个明白道理的,且又知道了自己的人品性子,刚刚也是她帮自己压着红裳,现在正好留她好好教导红裳,让她懂得自己虽然出身低了,但是却玉瀚名媒正娶的正房奶奶,家里的事情都要管着的,而且自己并不是苛刻的人,只要好好做事,绝不会亏待。 李嬷嬷是个老人精,焉能不懂六奶奶的意思?她也正想好好说一说女儿,别看错了人,她自己先前就错过。于是赶紧笑道:「论理服侍奶奶还不是应该的,只是奶奶体恤,我便厚了脸皮,就在外面住上两日,歇上一歇,再去服侍奶奶。」 云娘便笑道:「日常里要用什么,只管告诉江花,回去收拾了让小厮给嬷嬷送来。」 李嬷嬷赶紧笑道:「怎么倒要奶奶为我操起心来?」 云娘吩咐了,自带着江花和如蓝回去,车子走出去一会儿,突然停了下来,阿虎便在车门外道:「六奶奶,邓婆子拦着车要见奶奶。」 原来阿虎与荼蘼回来,他们虽然已经从汤家脱了籍,但却还是要跟着玉瀚和自己。又因荼蘼的肚子大了,云娘便没有让她进府,玉瀚便让管家在武定侯府的后街上汤家世仆所居之处帮他们安顿下来,并将阿虎派着专管跟云娘出门,倒是极轻省的活儿,平日又可以在家里陪着荼蘼。 现在阿虎来回话,云娘便在车内问:「邓婆子是谁?」 阿虎倒是认得的,「她也是先前夫人的陪房,与李嬷嬷一起到武定侯府的。」 云娘心里便疑惑起来,想了想道:「你让她跟着到芍药苑里说话吧。」 及到了芍药苑,云娘便着人将邓婆子带上来,见她年纪也与李嬷嬷差不许多,只是穿着打扮却差得多了,见了便跪在地上磕头,又流泪道:「六奶奶,爷总算娶了亲,家里的事也有人管了,还请六奶奶为我们评评理呢!」 云娘只得让人将她拉了起来,「坐下说话吧。」 邓婆子又再三道谢,方在下面坐了,抹了把眼泪,诉道:「李家有多霸道!我们也算是世仆了,自奶奶回京我想来给奶奶行礼都到不了跟前,只能在路上拦车轿!」 原来邓婆子一直在门外盯着,终于今天找到合适的时机,才截了云娘说话。 「先前夫人嫁到汤家时,我和她一起跟过来的,夫人也一般器重,后来她便奶了六爷,比我们高上一头,我们原也攀不得。就是老夫人没了,六爷的事一向由李家打理,我们也没有什么不服的。只是李家也未免太过了,为了蒙骗六爷,竟将我们这些老人都找了借口挤了出去,独自揽着几家铺子!」 说到这里,便拿眼睛看着两旁,云娘也有所知觉,明白她是担心江花和如蓝,想想便道:「邓嬷嬷有话只管说,这两个丫头都是我贴身的。」 邓嬷嬷迟疑了一下,只得道:「奶奶,买丫头的事也都是她一手办的,小心她塞了自己的人,将奶奶瞒得铁桶似的。」 云娘其实已经想到了,江花和如蓝的确是经李嬷嬷手来到自己身边的,肯定要与她好一些,但是邓嬷嬷找来的事她们已经知道了,就是现在打发她们出去,恐怕也一样把话传出。而且她在京城并没有再心腹的人,就是荼蘼,且不说她大了肚子做不了事,就是生了孩子利手利脚地也不成,她实在缺少侯府里这些人八面玲珑的心机,一不小心,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倒是江花和如蓝,虽然是后来的,但看着都是机灵的孩子,且她们虽然是李嬷嬷帮忙买的,但未必就是李嬷嬷的人,最主要的是她们的身契在自己的手中,如果能将她们完全拢到自己的手下,才是最好的结果。 眼下出了邓嬷嬷的事,正也是看她们心性的时候。 云娘便笑,「这两个孩子倒好,我是信她们的,这是其一,还有其二,那就是邓嬷嬷来找我,自然说的都是实情,我亦不能偏听偏信的,将来总要与李嬷嬷分证,又有什么不能让这两个孩子听呢?」 江花和如蓝都极聪明懂事,都赶紧上来道:「六奶奶,我们都是李嬷嬷买来的不假,平日里也听李嬷嬷的教导,但我们终是奶奶的下人,只对奶奶忠心。」 第二十二章 云娘正也要借此机会将她们收服,便笑道:「忠心不忠的,也不全在嘴上说,今天这一事,也正是能看出你们是不是忠心的,邓嬷嬷的话,你们听了,却不许随意说出去。」 这两个丫头便都赶紧跪下道:「若有一句话传了出去,奶奶便唯我们是问!」 云娘便叫她们起来,「我先前就说过,在我跟前,只好好说话,不必跪着。」又向邓嬷嬷道:「你只管说吧。」 邓嬷嬷便也放下了心,滔滔不绝地讲给云娘,「爷的铺子都是我们夫人留下的,当时夫人病得重了,自知不起,最放心不下年幼的六爷,便将最值钱的木器铺子并几家收益最稳的铺子都给了六爷,大爷反倒还放在其次……」 云娘心道,当娘的偏疼小儿子是有的,只是怎么会是木器铺子收益最好呢,从没听说做木器是最赚钱的行当啊? 邓嬷嬷说了半晌,突然醒悟过来,一拍巴掌,「奶奶是不知道,我们家的木器铺子与别人家的不一样,我们家的专门做紫檀器物,随便一样东西卖出去就是上千两银子。」 「可是,卖得贵的东西成本必然要高,买一根紫檀木也要不少钱吧?」 「所以说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老老侯爷当年是征南将军,带着大军一直打到了南洋,后来又在那边驻军几十年,整个所有的檀木都是经老老侯爷一车车地运进来,除了皇家,我们家便要数上第一份!因老老侯爷最疼小孙女儿,便将那些紫檀木都给了我们夫人做嫁妆。」 看云娘依旧不十分明白,又道:「檀木先前南边也有,只是前朝时便伐得差不多了,唯剩下南洋还有,向来是最难成材的,大树极少。是以那几十年早就伐得尽了,现在朝廷派人去采买,都是手腕粗细的小树,并不堪用。是以现在还用着先前运来的檀木,我们夫人的木器铺子做的便是这无本的生意。我还记得当年夫人说六爷长大了就算什么也不做,只要木器铺子每年卖一样东西,就够他所有的吃喝了。」 「现在李家把持着木器铺子,将那檀木悄悄偷卖了不知多少,奶奶只管查,看我说的对也不对?」 云娘待信不信的,却也问:「你可有什么证据?」 邓婆子便道:「夫人先前的嫁妆单子上有那檀木的数量,再与现在帐上的比一比,加上这些年卖出去木器的数量,就知道老婆子说没说谎了。」 云娘见邓婆信誓旦旦的,虽然不会因此就信了她,但她心里难免有些疑惑,便向她道:「等我先看一看。」说着让江花将她送了出去。 邓婆子也知道六奶奶定然要查的,便就回去静待消息了。 不过两日,李嬷嬷便回来了,带着红棠一起进来,笑道:「这两日全按奶奶说的,将契书、帐目都理清了,呈上来奶奶看。」 云娘见红裳神态比那一日恭顺多了,见了面便行大礼,便叫人拉住她,「不需如此,坐下好好说话。」 红裳再听六奶奶问铺子的事,果然不再遮掩,但却一直在表白自己如何辛苦,云娘也只含笑听着。到了午时,云娘留了饭,命江花和如蓝在外间摆了桌陪着,饭后又坐一会儿,偏这时玉瀚令人带信回来,说晚上有事不能回来了,红裳便笑道:「原想见了六爷再走,既然如此,便不等了。」于是辞别而去,李嬷嬷自然留下。 云娘便将红裳送来的东西慢慢翻检,李嬷嬷十分地殷勤,先指着一只箱子,「这是夫人留给六爷的体己,当初老夫人没的时候,六爷的事再无人操心了,便由我和红裳帮忙收起来,后来六爷出了京,我亦不常在府里住着,只怕让人摸了去,便一起放在外面保管。如今也一并拿出来,奶奶打开看看,尽是贵重首饰等物。」 云娘听了并不急着看,「既然是玉瀚生母留下来的,那便等玉瀚回来再开吧。」说着将契书拿出来一张张地翻看着,又问:「当年母亲留给玉瀚的东西可有帐目?」 李嬷嬷便陪笑道:「我已经记不得了——现在没有,便是没有了。只记得当初夫人没的时候,我们哭得晕了,恨不跟了去,这些事情反倒含糊了。」 云娘点点头,便将木器铺子的帐拿出来细看,心中计算,每年所售的木器并不多,大约两三千银子上下,再看另外四五家铺子,都比不得这一间,除外工钱之类的,每年收益果真三千两上下,帐目倒都合得上。 但是,正如邓婆子所说,木器铺子的帐上唯独没有檀木的数量。 云娘收了帐本,「该去织锦了,以后再慢慢看。」她其实已经懂得了,铺子里有没有问题,其实在这本帐上是根本看不出的。 隔日玉瀚回来,云娘便将红裳来的事情说了,又指了箱子和帐本契书给他看。玉瀚便笑问道:「红裳的病好了?两三年没见了,倒是很想念。」 云娘见他十分地磊落,便也笑道:「看着很好了。她本也想等你回来的,只是偏你昨日没回来。」 玉瀚便道:「我十几岁以前,都是红裳在身边服侍的,她待我十分用心,将我身边的事情打理得特别细致。只是她在的时候我还不觉得她的好,直到她走了,方知道身边没有了她,很多事情都不方便了。」 又瞧着云娘笑,「当初我们刚成亲,你还笑我不会照料自己,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好很多了。红裳在时,每日穿什么用什么吃什么我全都不管,自有她帮我备好,就是夜里想喝水也是喊她给我端到床前。」 云娘越发觉得玉瀚说起红裳,仿佛自己想起了姐姐一般的,毕竟是打小儿就有的情分,便道:「哪一日你空了,再叫她进府说话吧。」 「其实也没什么说的,」汤玉瀚却又道:「当初放红裳出去时,她十分地不愿,哭得眼睛都肿了,我便一直觉得有些对不起她的,铺子里的收益我便让她每年留下两成,在外头好好过日子。」 红裳在帐上没有写明这笔分成,云娘却也不问,反将今天听红裳讲的事告诉玉瀚,「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夫婿也很上进……」 玉瀚听着点头,「她过得好就成了。」 说着将那箱子亲手打开,一样样东西看过,眼圈便有些红了。 云娘知他想起了母亲,便停了口中的话,倒了茶给他,「坐下歇一会儿吧,在外面忙了一天。」 汤玉瀚接茶了只放在一旁,却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匣子,打开后取出一对玉镯,替云娘套在手腕上道:「我娘走的时候我还太小,只记得她躺在床上拉了我的手哭,我也大哭起来,后来就有人把我抱走了。」 「后来祖母告诉我,这匣子里的首饰都是我娘特别挑出来留给我媳妇的。」 云娘原听了邓婆子的话,心里就有感慨,现在不禁滴下泪来,「母亲是什么都为儿子想得到的。」 玉瀚原来还能强忍着,现在听了云娘这句话,便再也忍不住了,只是他刚强惯了,从不愿意在人前软弱,便将头搁在云娘的肩上,一声也没有。 第二十三章 李嬷嬷打开帘子进来,见状也不好劝,又不好走,想想便过来笑道:「这镯子可是上好的羊脂玉做的,这样好的料子实在少见,就是老夫人也说她那许多对的镯子中都没有一对比得上这个的。」 云娘和玉瀚便都收了泪,却一起低头看这一对玉镯,颜色光泽真如羊脂一般,洁白无暇,细腻通透,此时云娘正戴着世子夫人送的那对红翡镯子,两对镯子放在一处,这对羊脂玉镯虽然不若红翡艳丽,但却更加光华内蕴、温润可人,云娘也更加喜爱。 赏了半晌,云娘便小心翼翼地脱了下来,「有这对红翡镯子平日带着就成了,这样好的玉镯却要小心收着,等大日子的时候再拿出来戴。」 玉瀚平日纵是个从不爱惜东西的人,此时竟然也颔首赞成,又亲自拿绸帕将那玉镯包了,再收到匣子中。 李嬷嬷便笑着指了那些东西告诉她们,无非是每一样都怎样珍贵难得,当年老老永昌侯怎么喜欢孙女,永昌侯夫人怎么用心给女儿攒嫁妆的,正说着,玉瀚突然问道:「我记得有十来颗猫眼石,怎么没见到?」 「想是六爷记错了吧,」李嬷嬷怔了一下笑道:「我却不知道。」 「我小时候有一次拿出去打弹子玩,后来被祖母发现说了我一回,所以记得很清楚,」玉瀚一笑道:「当时我不懂事,觉得这匣子里的东西别的都一般,只有那些猫眼石是好的,后来祖母才告诉我这镯子才是最贵重的,所以我便记住了这两样东西。」 「也许是我糊涂了?」李嬷嬷便拍拍额头道:「当初府里乱糟糟的,有许多事情记不大清,让我再想想。」 玉瀚便宽慰道:「嬷嬷再找找,也让人给红裳捎话帮忙想想,若是别的也罢了,毕竟是母亲留下的东西,还是要找回来。」 只是那些猫眼石毕竟还是没找到,玉瀚也只得道:「我先前也不大留心这些东西,都是祖母帮我收着。后来府里受了太子的牵连,父亲和祖母先后过世,家里连办两场大丧事,也说不清那时的事了,便算了吧。」 又嘱咐云娘道:「母亲的留下的东西,你好生收起来,也将帐目都记好。」 对于猫眼石的事情,云娘根本不知道那时府里的情况,但听来似乎这些东西自祖母去世便一直在李嬷嬷与红裳处管着的,并没有经了先前的六奶奶,倒是不大合情理。 只是她见玉瀚郑重嘱咐自己,却是完全放心地托付,并不多问,只点头笑道:「还用你说?这两日我早对着东西一样样地记好了,眼下红裳送来的帐本,我哪本没仔细看过?」 玉瀚也笑了,上前给云娘拱手行礼,「我一向不喜欢看帐,是以这么多年竟没真正看过一回,这一次有了你,正可以把这个责任推给你。」 云娘见他笑嘻嘻地与自己闹,便也笑不可支,「以后你要用银子,我一分也不给你。」 「我要银子做什么,反正家里也不少了我的吃喝,出去买东西便让他们找你要银子。」 玉瀚果然是这样的人,云娘听了又乐,两人玩笑了一回。 但经此事,云娘亦知玉瀚从没有疑心过李嬷嬷和红裳,再一细想,玉瀚从小吃李嬷嬷的奶与红裳在一起长大,有情谊是应该的,信她们也不奇怪,也正说明他也是个长情的人。如果他是个绝情苛刻的人,却也不可能对自己这么好。 因此,云娘便相了又想决定将过去的事情都揭过去,只要从现在开始,把生意都打点好便行了。是以先细看过帐本,又准备到几处产业处都亲自看看,特别是木器铺子里的檀木,倒底还有多少。毕竟若是想管好铺子,哪里能只看帐本不去铺子里多走走呢? 云娘一向是个能干的,且到了京城后也慢慢摸清了一些事,果真一家家铺子走了起来。此时,正好崇文门前一家租出去的铺子到了期限,红裳过来回话想继续租出去,云娘却先压了下来,也不叫红裳,亲自过去了。 武定侯府的正房奶奶出门便都可以要车的,玉瀚却令人专门备了一辆朱轮华盖车,单给她一个人用的,又拨了他的四个小厮并阿虎负责随她出门,如今云娘带江花和如蓝出府甚是便宜。 一时到了崇文门前,云娘先不进铺子,却将马车停了站在街前看,只见这里正是极繁华兴盛之处,一间铺子挨着一间,一条街上倒有大半都是做丝绸布匹生意的。毕竟京城乃首善之地,天下的宝物也都汇聚此间,来自各处的织物炫彩焕然,但打着江南产出丝绸的招牌却最多。云娘在心里数了数,竟然占了近半数。 不由得想,这里面说不准有哪家卖的就是盛泽镇的锦呢。 说也凑巧,云娘正这般想着,突然见一家丝绸铺子里走出来的一个人正是常去盛泽镇里收绸的于老板,原来他的铺子正在这里! 云娘便过去招呼,「于老板,别来无恙?」 于老板猛见眼前走来一位妇人,以他做了这么多年织品的目光,只一眼便看出这位身上披的紫色哆罗呢披风绝非凡品,立即知道来了贵人,虽一时倒没有认出是哪一府里的贵妇,倒先赶紧躬身道:「还请太太移步进店内看一看。」 云娘便笑,「于老板贵人多忘事,我是从盛泽镇里来的。」 于老板抬起头来再看,方认出云娘,拍拍额头笑道:「我实在眼拙,竟没认出杜娘子来。」又道:「其实也该想得到才是,武定侯府重新复了爵位,汤六爷也应该回了京,杜娘子自然就来了。」 云娘颌首,「正是这样。」 于老板便再三笑让云娘进铺子里,「我们有专门招呼女客的精舍,还请杜娘子贵足踏贱地,进来吃杯粗茶。」 原来他见了云娘穿着出众,坐着华丽的马车,带着不少的从人,知她如今在武定侯府里的日子过得好,可心里却不免疑惑,杜娘子如今摆出的架式仿佛正房奶奶一般。只是以她的身份,就算真进了武定侯府,也不能是侯府嫡孙的正室。只是不好直接打听,便还是依在江南时的称呼。 云娘倒没有注意,笑着走了进去,「既然碰巧,我是要讨杯茶的。」原来她亦有心想向于老板问些事情,便信步走了进来,却回头吩咐,「江花和如蓝跟我来吧,你们在外面等着。」 于老板却竖起耳朵听大家的答话,方才明白这位盛泽镇上的杜娘子竟然果真成了武定侯府的六奶奶,这时才信了,神态越发恭敬起来。 云娘哪里留心他的神色,进了门只用心在货架上看,果然摆的都是盛泽镇里常见的锦缎,并一些绣品。却看着货品并不甚多,竟有些架子是空的,想到先前听过于老板要回江南养老的话,便问:「于老板果真要收了生意?」 于老板遂点头,「正是,再将架上的货都出脱了,我便买船下江南回乡了。」却问云娘,「不知六奶奶来此处是要买些锦缎?如果看上什么,只管拿,我给六奶奶都算最低的价。」 第二十四章 云娘便摇头道:「我却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家里有一处铺子就在不远处,原是租出去的,刚好到了期限,便来看看。」遂与于老板说了位置。 看来这位杜娘子不只坐稳了六奶奶的位子,而且还能管着家里的产业,于老板便赶紧笑道:「那家也是从外面来京做锦缎生意的,但是却不大赚钱,更兼京城诸项费用皆贵,是以收了本钱不租了。」 云娘不由得奇道:「我刚站在街上,看这里人来人往,各家生意皆十分地兴隆,怎么那家便做不下去了?」就说眼前的于老板吧,据说年青时赤手空拳地到了京城,从当学徒开始,到现在已经攒下不菲的家私,要回故乡养老呢,怎么还会有人的生意做不好? 「京城就是再繁盛,也不是每一家的生意都好啊!」于老板又笑道:「若说原因,倘是先前六奶奶问我,我定然是不说的,如今我就要收了生意,告诉六奶奶也没什么。」 亲自接了茶放在云娘面前,娓娓道来,「那家进的货不高也不低,花样不新也不旧,什么都走中庸之路,生意便只一般。这还只是其一,其二便是他家并没有大宗的买家,只靠铺子里往来的买卖,哪里能支持得了这里的房租、花销?」 然后向云娘眨眼一笑,「你道年前我在你那里购得的妆花纱帕子是多少钱一块卖出去的?」 云娘早知他定然不会少赚,那帕子他买来时一块合五六两银子的价,不过运回京城正是年前最容易做生意的时候,且京中富贵人家又多,便笑道:「定然卖到十两银子往上了。」 「你说少了,」于老板便伸出两根手指在云娘面前比了一比,又笑道:「还有自苏娘子绣庄里拿的那些绣品,也都卖得十分火热,没有人不夸我的眼光好!」 云娘是真心被吓呆了,一小块帕子竟然能卖上二十两银子?当初自己要了五两还在心里惴惴不安呢,于老板实在太精了。但转而也佩服起于老板,当年自己之所以能织出荷花帕子,也是在于老板的提点之下,于是诚心道:「于老板,你的眼光果然是好!」 于老板便又笑,知杜娘子一定是要亲自做锦缎生意了,便告诉她,「这些还只是散货的小生意,另有大宗的生意,出息更大。 」 「什么样的大宗生意?」 「自然是公侯伯府、高官贵人的生意了,」于老板却不肯点出府第,只道:「你想大户人家每年主子们做衣服、下人做衣服、家里红白喜事要用多少锦缎?且他们那样的人家,都专门有管采买的,只要打点好他们,什么价还不随便要?」 见云娘十分用心地听,便又帮她计议道:「六奶奶果然要做绸缎生意,便向府里的当家奶奶打个招呼,以后武定侯府里用的所有锦缎皆向六奶奶的铺子买,只这一项便能支撑一家铺子了。若是再与相熟的亲戚们说一声,银子还不是随便赚?」 若是云娘没有嫁进武定侯府,自然也会觉得于老板说的很对。但是眼下她却明白于老板的想法只是一个商人的想法,而却不合自己这位武定侯府的六奶奶用。 自己若是与大嫂商量在自家的铺子买锦买绸,大嫂一定会立即答应,但是从此以后,自己便在她面前再无颜面。可以说,与其与武定侯府做生意,还不如直接向府里要银子好看些呢。 论起云娘对大奶奶,一向是极恭敬有礼,自然因为她是长嫂,可是心里其实对她颇有些不以为然呢。眼下杜云娘想做生意,哪里会靠她? 于老板一向打交道的人不外是公侯伯爵人家的采买,是以根本参不透云娘的心思,笑盈盈地教了她一些生意经后,便笑道:「六奶奶,你既然有心要开一家锦缎铺子,不如就将我这里的余货都接了下来,岂不省心省力?」 杜云娘方才已经细看过货了,她于织锦一道十分用心,自然识得这些锦缎的的花样成色如何,也是认可于老板进的货果真都是上佳的,眼下正是过了年后的余下的尾货,她心里倒已经认定可以接手。 只是于老板之所以将余货交给自己,自然是图个省心、便捷,可是自己接他的尾货,自然也要有所图——于是云娘便蹙眉道:「我是有心要做点锦缎生意,只是一时之间哪里能这样快呢?」说着板着手指头算道:「将铺子收拾起来,又要雇伙计,又要买货架……我一时竟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呢。」 于老板要收了生意,现在听云娘如此一讲,倒觉得十分地接恰,「我这里原来就是绸缎铺子,所用的物件也都齐全,不如就全转给你。就是我这里的伙计们,六奶奶也正可以挑了好的到你的新铺子里。」 两人一拍即合,商谈了价钱,于老板自然不肯让太多,云娘笑道:「于老板生意是做老了的,怎么不明白现在压着这些货慢慢卖,自然比一趸转给我收到的银钱要多,但是再除了铺子、日常花销,便不划算了。如今于老板立即将所有的东西都转了我,铺子立即可租可卖,伙计立即就可以遣走,这要省上多少呢?」 于老板便笑了,「杜娘子,如今你已经是武定侯府的六奶奶了,家财无数的,怎么还好与一个生意人斤斤计较?」 武定侯府有多少家财,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就是玉瀚,因为不是嫡长子,能分到的也不会太多,而且谁还会嫌银子多呢?云娘才不会被于老板此话所将,只道:「若不是为了赚钱,我又何必开铺子呢?在商言商,我自然要压一压价格的。」 又向于老板一样样地核起东西的钱数,「如此于老板并不亏的,可是?」 云娘毕竟是盛泽镇的人,又织锦多年,锦缎的进价哪里能瞒得过她?于老板见她说得明白,也晓得不可能骗得过她,因急着回江南造房,终还是应了,「既然如此,就都听六奶奶的,我就是亏些也认了。」 两人便将细事都商量好了,定下几日后交割,方才分开。云娘又去了自家的铺子,思谋了一番回了武定侯府。 方回到芍药苑中,就知大奶奶一早便打发人来请自己过去,说是商量祖父寿辰之事。云娘遂先不换衣裳,直接去了大嫂处,一路上一免想,大奶奶找自己究竟为了何事呢?她定然不是真心与自己商量祖父寿辰的事! 祖父的寿辰就在几日后,武定侯府里从半个月前就开始一样样地准备起来。云娘眼见着大家都忙成一团,可是自己却是被除外了。既然大奶奶根本没有要自己帮忙的意思,倒也不好太上前,仿佛要多管着家事,讨人嫌似的。 且云娘有了空闲,倒正好将六房的事打点一番,所以才能有出府看铺子的事。 只是眼下大奶奶却又找自己商量什么? 但是不管怎么样,大嫂要自己过去商量,云娘自然要去的。 方才走到大奶奶正院近前,就见来往穿梭着许多人,个个步履匆匆,云娘走了进去,就见大奶奶正坐在桌前,身后跟了几个丫头,各有执事,有拿着帐本记事的,有拿着对牌的,又有拿着长长的单子正念着什么的,下面又有许多的管事媳妇,正回着事。 第二十五章 大嫂见了云娘一向极亲热的,眼下便笑着站了起来携她的手一同坐下,「我这里乱得不成样子……」又让倒茶,然后笑道:「祖父寿辰一事,虽然家里不打算大办的,但祖父的威望毕竟还在,来的人恐怕也不会少,男客既多,女眷也是一样的,我们所有做小辈的都要尽一份力……我就想把厨房的事情都交给六奶奶。」 先前在江南,云娘一向自诩灶上来得,茶饭很是出色,可进了武定侯府才明白,自己原来不过会做些家常饭菜而已,若是论自家吃,自然也是好吃的,但却与府里厨房的手段差得远了,先不说驼峰熊掌瑶住鱼唇等等自己从没见过的稀罕吃食,就是寻常的东西,做法也常常不同,摆出来就更不一样了。 而且侯府里厨房又岂只是简单做饭菜而已? 自到了府里,云娘不免遇事还要多想几分,她虽不想害别人,却也怕别人害自己。因此听了大奶奶的话,便赶紧摆手道:「不成的,宴会的菜式我不懂的。」 大奶奶便笑道:「又不是要六奶奶亲自去做菜,只是到厨房里坐镇一下,看着她们不出差错就成了。」 云娘坚决不肯,祖父的寿日,自己宁愿没有功劳,也不想落了什么错,十分反对道:「按说祖父的寿辰,我自当尽心,只是这样的大事,我自是担不起的。嫂子若有其余的杂事,我倒是不怕苦累,一定尽力效劳。」 大奶奶却一定要云娘管一桩事的,否则她这个长嫂岂不要担着对弟妇不友的责任,厨房正是她能想得到最好之处,岂能改变,因此笑道:「厨房的事情原是最好管的,你若是担心有事情,不如那日我借给你一个能干的管家媳妇,有事让她帮忙,六奶奶总要应了吧。」 到了此事,云娘亦不好再驳,可她心思转得也快,便笑道:「大嫂若肯把丰姨娘借我,让她帮忙管着,我便就应了。」因云娘想丰姨娘是大奶奶身边最信得着的人,也是她的左膀右臂一般,有她在也与大奶奶在相差不多,纵有事情也不必担心。 大奶奶见云娘如此,只得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把丰姨娘借给六奶奶用一天。」也是松了一口气,又安慰道:「家里宴客早有定例,这些厨子也都是做熟的,六奶奶也不过在上面监管一番,并不难的。」 云娘听了反倒更加疑惑,只是不好当面去问,又料即使问了大嫂也不会与自己说,她待玉瀚虽然亲切,但待自己只一般,总少不了淡淡地不屑,是以她现在与大嫂也不过是面子上的情,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亲密,有什么事情倒更不愿意问了。 至回了芍药苑,进了院门,云娘便先问李嬷嬷好些了没有,原来这两天她染了风寒,日日吃药呢,云娘出门也没有跟着过去。 便有云娘派去服侍李嬷嬷的小丫头回道:「今日发了汗,略好一些了。」 云娘便走了进去,李嬷嬷正躺着,见了便要起身,「怎么敢让奶奶来看我,且小心过了病气。」云娘便笑道:「怕什么,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又劝慰几句,便将刚刚的事情说了,「我只不知道大嫂为何要我管着厨房的事呢?按说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命丰姨娘去,便用不到我了。」 李嬷嬷便气道:「六奶奶不该应的!偏我病着没有跟着过去,,若是我去了定然不让六奶奶答应!」 云娘听她如此生气,十分惊奇,「这可是为的什么?」 李嬷嬷便道:「老侯爷的寿辰,来贺寿的人必定不少,尤其今年我们家的爵位又复了,差不多的勋贵之家都要派人来的,女眷这边就会有很多诰命夫人、各府有头脸地太太奶奶们、并京城里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六奶奶去管厨房的事,便不是见不到她们了吗?」 「原来是这样!」云娘先前十分担心大奶奶让她管着厨房会有别的缘故,甚至她还想到会不会有人借此给她安上什么错呢,现在反而放下心来。便笑道:「既然如此,倒也没什么。」 「六奶奶,每逢这个时候,家里的太太奶奶们哪个不奋勇争先,能陪着大奶奶在厅里招呼女客才是最好的差使,又体面又尊贵,你是大奶奶的亲弟妇,本来应该应着这差使才对!」又叹道:「偏我没去!」 其实云娘觉得,就算李嬷嬷没有病跟着自己过去了,也不能阻止大奶奶的打算,毕竟她既是长嫂又是当家的奶奶,自己尚且不好与她分争,李嬷嬷总归是下人,更没有资格与大奶奶说什么。于是她便一笑,「我是新来的,辈份也低,且在京中并没有熟人,一定要争着出头露面的事情做什么。在厨房帮着看酒菜,尽到了自己的一份孝心,倒也不错了。」又道:「我原来只怕厨房的事情难做,落了不是呢。」 李嬷嬷虽然病着,倒还是明白,懂了云娘的意思,便笑道:「如此奶奶倒不必担心。府里虽然人多事杂,但到了这个时候大家还是齐心的,否则出了事,一家人的颜面都不好看,再没脸出府了,尤其是大奶奶,要担的责任最大。至于下人,更免不了要受到责罚,并没有人敢的。」只是还叹,「六奶奶本应该跟着大奶奶招呼女客的。」 云娘反再三劝慰她,「嬷嬷现在又病着,也不必操心这许多事。且这一次我不能露面,将来又安知没有更合适的时机呢。」 「也是这个道理,」李嬷嬷便也笑道:「六奶奶吃亏便亏在嫁给六爷时六爷的官职太低,便无法给六奶奶请封诰命。眼下六爷回京复职,奶奶的诰命夫人便也会请封下来,那时看大奶奶还好意思将家里的诰命夫人丢在厨房!」 云娘却是知道自己因是再嫁,请封诰命并不容易,只是也不提,又抚慰李嬷嬷两句,吩咐小丫头们好好照料,自己回了房。 待玉瀚回来时便告诉他自己要用一间铺子做锦缎生意,又有祖父过寿时帮忙管厨房的事情,果然玉瀚对这些皆无可无不可的,只道随她,却道:「祖父的七十寿辰就要到了,你告诉红裳我在那日一早去取屏风。」 云娘听了却担心,「一早上可来得及?不如预先就取了,先送过去。」 玉瀚摇头道:「我亲自带人去抬,一定来得及,你只管放心。」 既然玉瀚如此坚持,云娘便以为他对祖父的孝心,遂点头,「我明日便让人给红裳带话。」 一转眼便到了祖父的寿辰,玉瀚早请了假,天还不亮时就出门将那座屏风押运回来摆在了前面的正堂门前,然后就留在前面待客。这边云娘等着丰姨娘过来,两人同去了厨房。 武定侯府内有好几个厨房,这一次女客们的宴席由内厨房预备,正是云娘要管的,也是平日负责各房主人饭食的大厨房,玉瀚先前砸过的那个。云娘与丰姨娘走了过去,才到大门前,早有厨房里的管事媳妇们迎了出来,领头的姓齐,殷殷地将她们让到一旁的屋子里,「我们这里脏乱,还请六奶奶和丰姨娘在此处歇上一歇,」又笑道:「这里的坐褥都是崭新的,专为奶奶备下的。」又送了新炖的茶水,「这茶不是平日我们吃的,是特别买的好茶。」又端上好点心。 第二十六章 云娘倒觉得不好意思的,逢到这样大的宴会,厨房里所有人明明忙得脚不沾地,却还要来分神招呼她。自己哪里是来帮忙的,反是来添乱的。 只是看看丰姨娘,却理所当然,十分殷勤帮着那管事媳妇请自己坐,接过茶点双手捧了上来一样样摆好,然后立在自己身侧,正色地吩咐道:「厨房里有什么事情只管请六奶奶示下。」 齐嫂子便躬身点头道:「一切东西早就备好了,菜肴也从前几日便开始做起,到了午时,三汤五割便可一样样呈上去,到时还请六奶奶和丰姨娘吩咐。」 云娘明白自己的任务也就是象征性地吩咐一声,但是她倒不在意,便拉着丰姨娘笑道:「平日我们见面也不多,今日倒是有了这个机会,便一同坐一回儿说话。」丰姨娘便再三告罪斜斜地坐了下来。 自到了武定侯府以来,因大爷与玉瀚毕竟是嫡亲的兄弟,云娘便时常去大奶奶处坐坐,关系即使不够亲密,但毕竟也熟悉了,冷眼看着丰姨娘这人倒是个懂事能干的,待自己也一向极有礼,因此倒对她印象颇佳。 此时丰姨娘便先向云娘讲了大奶奶的不易,「家里人多事多,又并非都似六奶奶这般省事的,我们夫人每日里都有累不完的心。」 云娘见她说话十分得体,赞了大奶奶也不忘记顺便抬高一下自己,便也笑了,「大嫂实在是个能干的,就只说祖父的寿宴,有多少的事情,她却一力承担起来。我虽然不知道别处,只看厨房这边一丝不乱便知她素日的能为了。」 丰姨娘又笑,「今日我也借六奶奶的光,在厨房管一回事儿,又轻省又舒心,且宴会之后,我们的功劳也是一等的。这样的好差使大奶奶自然要关照六奶奶,毕竟六爷和大爷爷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云娘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却含笑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且我初到京城,正与各府诰命夫人们都不认得,并不似府里其他女眷们或与这个有亲,或与那个有故,在这一处说话正好。你回去替我谢谢大嫂。」 别人不知道,丰姨娘心里是最清楚,人人都以为大奶奶不愿意认新六奶奶做妯娌。只因大奶奶是公侯人家的嫡出大小姐,六奶奶是江南小门小户出身的织娘,到了侯爷寿筵之时,大奶奶便不愿意带她在身边与各府的诰命夫人们应酬,是怕丢人。 其实大奶奶并不是如此的。 先前的六奶奶出身高贵,可是于大奶奶又有什么好处?现在的六奶奶出身不好,于大奶奶又有什么坏处? 不过是妯娌,面子上的情罢了。女人能靠的不外是娘家、丈夫和儿子,与小叔和小婶间其实没有多少干系。特别是这两兄弟一直不大亲近,她更没有必要多管。 大奶奶虽然身为武定侯府的当家奶奶,表面上风光无限,可是府里的大事却还是要听侯爷和大爷的,当然还有宫里的那位贤妃娘娘。他们都正在为六爷重新说亲,对外并不承认府里已经有了六奶奶,根本不会同意六奶奶在寿筵上出现。 只是六爷一直扭着,谁也犟不过他去,于是这恶人却要大奶奶去做。 可是若要将六奶奶完全排除在寿筵之外,六爷那里又不好交待,到时候要闹的还是大奶奶。 不论怎么样,大奶奶都是极难的,而且只要有一点点的差错,所有的责任又都要大奶奶来承担。是以大奶奶方才煞费苦心地想出这样一个办法:如此六奶奶不会出现在寿筵上,而六爷也说不出什么。 眼下,度六奶奶的神色和话语中的意思,竟然是真心愿意的,再一想六爷果然也没再闹什么,终于替大奶奶放下心,笑嘻嘻地道:「本来夫人打算借用一个六奶奶小厨房的江南厨师做几样小点,可是怕耽误了六奶奶的餐饭,六爷会不愿意,又胡闹了起来,寻思再三还是没有提,只在外面又请了酒楼里的江南厨师。 这时管厨房的齐娘子也陪笑道:「那一次我们厨房犯了大错,惹了六爷六奶奶,连管事的都重新换过了一遍呢,哪个再不小心谨慎的!」 云娘原也知道玉瀚那一次闹得很大,如今才知道比她想得还要严重,脸便红了,「大嫂要用,只管来说,不必管他,只悄悄与我说一声就行了。至于厨房,又何苦换人,只告诉了他们道理就行了。」 丰姨娘便笑道:「六爷生了气,我们夫人哪里能轻轻放过?自然要好好训戒一番的。」又对那媳妇喝道:「如今你们也别瞧着六奶奶好性儿,便欺负上去,待大奶奶知道了,定不会轻饶。」 那媳妇连说不敢。 突然间便听传来一阵阵的鼓乐声,丰姨娘便道:「今天叫了两个戏班子,并府里新买来的小戏儿,现在都唱了起来,我们在这里尚能听得到呢。」细听了一会儿,「第一场是满床笏。」语气里颇有些想往。 云娘因与玉瀚看过不少的戏,所以也知道这一出,又因玉瀚早说待祖父生辰过了,便再带她出去玩,倒不怎么遗憾此时不能在厅堂里。见了丰姨娘如此,便歉意道:「都是我,才累得你不能在前面看戏。」其实若是早知道大嫂的意思是让自己在这里混个差使,并不必拖着丰姨娘来的。 丰姨娘便赶紧笑道:「其实我就是在前面,又哪里能真正闲下来看戏?只怕比现在要忙十倍,连听也没空听呢。」一眼见那个管事媳妇依然在下面站着,便挥手,「你只管忙着去吧,倒不必在这里陪我们。」那媳妇便千恩万谢地走了。 又好奇地问:「六奶奶,江南那边可也喜欢看戏?」 「自然都喜欢,」云娘便将吴江县盛泽镇上每逢有戏班子来唱戏时戏场内外的情景说给她听,后来两人便又说到了看过的戏,云娘一时不防头,便将玉瀚专门带她去看戏的话露了出来,自己立即便也知觉了,又赶紧停住了话头。 丰姨娘依旧还是笑,但神情也未免有些寂寥,「六奶奶也不必瞒着,如今六爷对奶奶这样,整个府里谁心里不知道?只是我虽然不过是个旁边人,但也难免替我们夫人不平,大爷自年后出来了,才来家几回?」 又告诉云娘,「先前我们大爷被囚的时候,我们夫人在家里独立支撑,有多不容易谁能明白?外面的人不知道,只当大爷过得苦,我们夫人在家里享福。但其实大爷虽然被囚着,但家里每一旬都要打点吃食衣裳进去,身边一般有丫头婆子们服侍着,这几年,每年都要抱回来几个孩子,大奶奶却都与自己亲生的一般养在身边,还不够贤惠?」 云娘自然也在忖度丰姨娘,按说她是大爷的妾室,再怎么样也会对大奶奶有些心结的,但平日里却见她对大奶奶十分地忠心,就是如今难得的一点空闲,也不忘记向自己诉说大奶奶的不易,只怕自己因为今天的安排而心生不快;又真心替大奶奶报不平。 因此也试探着问:「你家里的哪的?什么时候跟了大嫂?怎么又给了大爷做旁边人?」 第二十七章 丰姨娘便道:「我原是夫人娘家的家生奴婢,十来岁的时候便选到了夫人身边做丫头,后来夫人出嫁了,我也跟着来了武定侯府。到了放出府的年纪,夫人舍不得我走,我也不愿离了夫人,夫人便做主让我做了大爷的屋里人。」 所以丰姨娘从根本就是与大奶奶是一伙儿的,对大奶奶比对大爷还好,行动替大奶奶报不平。云娘能说什么,只得笑道:「你果真是真好的,我瞧着大奶奶待你和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丰姨娘竟也赞成,「大奶奶待我果真是极好的,只是我自己没福气,也没生下一儿半女。」 云娘便又笑道:「你一向对峥哥儿好,峥哥儿将来不也一样孝敬你?倒没有什么可叹的。」 又说了一会儿,云娘又似无意地问:「当年母亲过世时,你是不是也在嫂子跟前?」自从知道厨房的差使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云娘倒想起了另外一事要在丰姨娘面前打探听。 「那是自然的,那时我们夫人嫁过来也没有多久,刚接了府里的家事,又日日在婆婆面前服侍,就连后事也都是我们夫人一手操办的。」又回想道:「那时的白事办得极体面,只送葬那日,太子都亲来送了呢,更有无数官员沿路设灵棚祭吊……」 云娘听她讲了半晌,慢慢地又问:「那当年母亲的嫁妆单子什么的是不是早就没有了?」 丰姨娘便笑道:「六奶奶才到我们府里,不知道我们府的规矩。我们府已经上百年了,不用说正房夫人的嫁妆单子,就是买到府里妾室的文书,并库房里的帐目,都开列得一丝不错的存在一个专门的小库房内,无论什么时候想查便都能查到。」 但此时她亦觉出来,便问:「六奶奶是想查什么呢?」 云娘便佯笑道:「前两天与玉瀚收拾母亲留给我们的东西,一不小心将帐单子弄污了,有一处看不大清,见了你就随口问了一问。」 丰姨娘便笑道:「这有什么,六奶奶只管打发人叫我,拿了帐本给六爷六奶奶抄了,只是还要把原帐送回的。」 云娘听了暗喜,却也不肯如此托大,便道:「既然如此,待明日我命人过去请丰姨娘借了帐本,拿回芍药苑抄好后再送回。」 丰姨娘便满口地答应。 两人正闲话,突然从前面急忙跑来几个丫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道:「皇上来了,传六奶奶过去见驾呢!」 云娘听了要去见皇上,当时便唬得三魂五魄怕都不全了,立在当地呆住了。 倒是丰姨娘毕竟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便赶紧推云娘,「六奶奶,皇上既然传你过去,便应该赶紧过去!」 云娘便推得醒过神来,便急忙问道:「我又没见过皇上,可怎么行礼称呼呢?」原来她在盛泽镇上自然是极懂情礼之人,但是进侯府却不够用了,玉瀚便要李嬷嬷前来提点了许多事,现在突然间便要见驾,更不知如何是好呢? 丰姨娘却也是不知,便也慌,「我也没见过驾,」又道:「不如赶紧打发人去问我们奶奶?」 云娘此时却慢慢冷静下来,「来不及了,我还是先过去吧。」平日家里来的客人要人久等尚且不对,眼下天底下最新尊贵的客人到了家里,又让她出去见面,她自然应该赶紧出去才好。 可是,丰姨娘此时却又拉住了她,「六奶奶,你的衣裳……」 原来,云娘为祖父的生日这一天早早在京城最有名的铺子里做了一套极富丽的衣裙,又备了贵重的首饰,穿戴出来再不至于丢了武定侯府的体面,只是后来却被安排到厨房里管事,再见不到外人,又恐厨房里沾上脏东西,所以便没有穿出来。 眼下她只随便穿着一件湘妃色的窄裉袄,石青的裙子,戴了一两件寻常的金饰,就连也一张脸也只在唇上抿了点淡淡的胭脂,仿佛在盛泽镇上时日常的装扮。 这般模样,实在不适合见客人的,尤其这客人还是皇上,但只是那些考究的衣裳首饰现在还都在芍药苑内,要回去换,加上来回路程,总要半个时辰。是以云娘踌躇了。 可此时,已经又来了第二波的丫头来催,其中又有一人走到近前向云娘道:「六爷特别让我告诉奶奶,不必怕的,只当是奶奶娘家的老人家。」 云娘的心便定了下来,有玉瀚在呢,何况玉瀚还告诉自己人不必怕,那就果真不必怕的。再一想皇上也不过是人,且是个老人家,自己先前还与玉瀚闲话时说过呢。便随着那些丫头们去了前院。 走到仪门时,正遇到了大奶奶,原来她们在后院也听了消息,便都赶了出来。大奶奶见了云娘的装扮,便立时急了起来,「这可怎么是好?我倒是让人备了衣裳随时可以换的,偏我的衣裳你又穿不了!」 武定侯府的大奶奶果真十分地急切,祖父的寿筵,她从几个月前开始就尽心竭力地准备,一项项地费尽了心血,总算觉得万事妥当了,就连最难安置的六奶奶,她亦想出好办法,既不得罪六房也不让祖父不高兴。 可是,千算万算,大奶奶再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会突然前来,更是没有想到皇上会传六奶奶见驾。 方听到前面传过来的消息,大奶奶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赶过来,六奶奶小户人家出身,没见过大世面,出去见驾哪里能行?还不是要自己提点? 要知道如果六奶奶有什么差错,自己一定会被连累的! 眼下大奶奶一见六奶奶的衣着,心就彻底凉了,毕竟是她将六奶奶安置在厨房管事,所以她才穿着如此简陋的衣裳,就这样出去了,还不会被所有人笑?追究起来,大家会怎么议论武定侯府?怎么议论自己? 若不是自己人是一品的诰命夫人,今天按品梳妆,所穿所用之物都不是寻常人能用的,大奶奶早就让人将自己备用的衣物拿给六奶奶换上了。眼下,她赶紧向身后的女眷们看,打算为六奶奶借一套体面的衣衫立时换下。 云娘自然看懂了,便赶紧拦住道:「换了别人的衣裳反倒不伦不类的,玉瀚说这这般出去不要紧。」说着神情坦然地带头向前面的大堂走去。从厨房一路走来,云娘早已经平静了心绪,玉瀚让她出去见驾的,她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大奶奶见她如此从容,越发地急切,「我虽然没见过驾,但是好歹时常进宫,不如给你讲了讲宫中的礼仪。」 云娘一笑,「大嫂,我知你的好心,只是前面催得急,玉瀚又让我只管上去,实在是没有时间了呢。」 大奶奶也无奈,事到如今,是福是祸,自己已经无力改变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云娘走上前去了,心里不胜担忧。 云娘却没有想这么多,她方到了堂前,就见玉瀚正在那里站着,见她到了便携了的手上前向堂内正中坐着的那人跪下行礼道:「皇上,这便臣新娶的妻子,这屏风便是她亲手绣的。」 云娘随着玉瀚跪了下来,起身后亦不敢抬头去看,只见一截明黄色上面绣着五彩祥云纹的袍子,便知正是九五至尊,敛神听上面问话。 第二十八章 果然上面那人便笑问:「听说你原是织娘?」 云娘赶紧点头答应,「正是。」 「这屏风织得不错。」 云娘便赶紧答应,「谢皇上夸奖。」 玉瀚便在一旁笑道:「荆室出身农家,先前与臣在盛泽镇里男耕女织,日子过得简单,并不大懂得礼节,还请皇上宽恕。」又向云娘道:「在圣上面前,不能如此回话的……」 「不懂便不懂,你也不必教她,反是穿凿了,」皇上便哈哈笑了起来,竟然显得很是愉快,「男耕女织?浩哥儿你可会耕田?日子果真过得不错?」 汤浩便笑,「臣亲率仆从种菜,怎么不会?且俸禄中又有禄米,间或打猎添菜,荆室织锦,一家吃用是尽够的。」 皇上点头赞许,「朕就是喜欢你这孩子,在锦绣之地竟然从不取一丝一缕,光风霁月,傲然风骨。」又道:「如此生活,朕亦想往啊!」 又温声问云娘,「家里都有些什么人?都做什么呢?」 云娘初上御前时还是紧张的,但听了皇上的笑声和问话,便觉得皇上果真有如邻家的老者一般,十分地和蔼,便鼓起勇气抬头一看,原来皇上看着六七十岁的年纪,脸上满是皱纹,胡子花白,面颊削瘦,似有病容,但双目却还神采奕奕,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又亲切又自然。 于是她便笑着将自家的事情说了,并没有一丝的修饰,「爹娘年纪大了,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大哥大嫂种田养桑,二哥二嫂做些小生意,三弟在读书,前几天来信说考上了秀才,我爹娘喜得摆了酒席请全村人……」 皇上竟听得十分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问:「你们家有我少亩水田?每亩能种几季?能打多少粮食?家里又有多少桑树?能养多少蚕?缫多少丝?织多少绸?可够日常用度?」 云娘从小在家里做活,这事情都十分清楚,便一一讲给皇上听,又道:「我小的时候家里还很穷困,舍不得吃穿,这些年日子越过越好了,我出嫁时家里还买了金饰给我添妆呢。此番三弟中了秀才,家里便不必再交赋税了,每年结余的银钱便会更多。」 皇上又问:「是单你一家过得好了呢,还是全村都过得好了呢?」 「自然是家家都过得好了,」云娘便搬起手指头讲给皇上,「这些年风调雨顺的,田里的粮食交了税,自家也吃不了,卖脱了就是一笔钱;家家又都养蚕,丝价一直在涨,只要辛苦一两个月,又是一笔银子进帐;还有的人家自己缫丝,自己织锦,利便更大了。」 因说起织锦,见皇上也爱听,便又道:「我们村里现在也不只我一家,还有几家也置了织机呢。至于盛泽镇上,十家倒有八家有织机,日日夜夜「札札」的机杼声都不停。就是算没有织机的人家,只要肯去织锦,一日的工钱最少是二百钱,一家人足够温饱了。」又讲了自己在丁寡妇织厂里见过的种种事情。 皇上便愈加喜悦,「只听人说江南繁盛,倒从没有你说的这般令朕身临其境,如此信服。可见朕这么多年勤勉政事,于国事上还是有进益的。」 底下诸人便都赶紧跪地山呼道:「皇上六十年太平天子,功盖寰宇!」 云娘唬了一跳,左右看看便也赶紧跪了下来,皇上却向她眨眼笑道:「他们都在拍马屁,只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告诉朕,民间怎么说朕?」 云娘便笑道:「其实民间百姓都忙着生计,想把自家的日子过得更好,平日里并不会想到朝政皇上,也不会说到,就记得当年皇上处罚了那个贪得无厌的巡检,大家都拍手称好。」 堂内一片寂静,云娘方觉得自己的话恐怕有些唐突了,正思忖如何补救,皇上却哈哈大笑起来,「有这孩子一番诚恳至极的话,朕倒觉得可以坦然去见列祖列宗了。」 这时下面诸人方纷纷称诵道:「古者圣贤所谓无为而治,恐怕就是如此了!」但到底也不敢再如刚刚齐呼万岁,只怕再被说上一句拍马屁。 皇上便笑问云娘,「无怪浩哥儿在朕和贤妃面前也不知避嫌,直夸你是好的,果真是好孩子。今天既然高兴,你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向朕说,朕都答应你。」皇上先前便听汤玉瀚在面前提过新娶的妻子,言下似乎总有未尽之意,现在看云娘穿着一身极寻常的衣衫,便当她受了侯府中人的欺负。 以公侯伯爵人家的角度,固然娶亲要门当户对,相互照应,可是在皇上看来,他却不愿意这些人相互联姻结成铁板一块,因此反倒喜欢汤玉瀚这样的孤臣,只忠心于帝王,并无朋党。眼下见云娘果然纯真可爱,说话也十分中自己之意,倒又多同情了她几分。 云娘没想到自己能得到这样难得的机遇,人都说皇上是金口玉牙,答应了的事再没有做不到的,异常喜悦,便赶紧想着有什么要求皇上的,可是细一寻思,竟然找不出一件来。 如今的她,在侯府里过着富贵的生活,与玉瀚夫妻情深,娘家虽然远隔千里,可是也都一切顺遂,于是便笑着给皇上行礼道:「多谢皇上了,我嫁了玉瀚,什么都很好,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皇上笑便指着她向一旁一位蟒衣玉带的老者道:「这才是真正的赤子之心,你得了这样的孙媳妇,也应该知足了,朕都未必能赶得上你呢。」 云娘方与皇上说过一两句话后,便不再紧张了,早放松下来,便有心思悄悄打量了周围,是以也早猜测到了那老者正是玉瀚的祖父——武定侯,毕竟是血脉亲人,相貌中透着说不出的相似,当然她也据此猜到了大爷是哪一个,只是此时不方便上前行礼而已。 武定侯便上前躬身道:「皇家的妃嫔岂是我们府里的女眷们能比得了,圣上实在谬赞了。」 皇上便摇头道:「你我如今都这样大的年纪了,倒不需说这些客套的话,我是真心喜欢这两个孩子。」又道:「如今满京城勋贵家的小媳妇们都算起来,再没有一个真正会织布缝纫灶上的事了,这孩子在你寿辰的时候能献上亲手织的屏风有多难得。」 武定侯赶紧答应道:「虽然看着不错,但其实也不过是微末的手艺,只是难得浩儿和她有这个孝心。」 「此言差矣。上古黄帝之元妃嫘祖始抽丝编绢,制衣裳,因此纺织便为女红之首,古时天子之妻皆养蚕织锦,本朝开国后又复兴了皇后亲蚕之礼,只因织锦乃与耕种一般,为家国之基石,岂可轻视?」 武定侯便赶紧上前谢罪,「皇上所言极是,老臣倒是一时想差了。」 皇上便又谆谆地道:「至于孩子们的心意,那便是最难得的,如今于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反倒比那些无处放的金玉之处要合意得多。」 「今天一早我便想着,你现在七十了,我比你小上几岁,可身子却不如你好。此次若是不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给你过寿,是以便出宫过来看看你。」 「皇上尚且春秋鼎盛,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武定侯赶紧道:「老臣还要好好将养身子,待皇上过七十大寿时进宫贺寿呢。」 第二十九章 话虽如此,但是云娘都看得出,皇上虽然要比祖父年少,但是身体气色却都远远比不了祖父,特别的他的面色,怎么也掩不住病容。因此心里竟然有些难过,似乎皇上并不是刚刚才认识的人,而是亲近的老人家一般。 因此便笑道:「皇上,人上了年纪便要注意保养,还有心情一定要好,万事想开,就一定能长寿的。」 皇上便笑了,「若能如你所说就好了,」又让人拿了笔墨来,向云娘笑道:「你虽然不要什么,可是朕也不能就此省了,不如就给你娘家写一个匾吧。」说着挥笔写了「耕读人家」四个大字。 云娘就是不懂得皇家的事,也懂得皇上的字有多珍贵。不用说杜家村了,就是盛泽镇、吴江县、江陵府里也没听过哪家里有啊!如果娘家有了御笔的匾额,恐怕就是县太爷到了也要先跪下行礼的吧。自此以后,杜家也许真能成了爹心里一直盼望着的世家大族了呢。 于是便欢喜地跪下接了那张长长的条幅,「我替我爹我娘他们谢皇上的赏赐!」 武定侯这个寿辰,过得实在轰轰烈烈,不只京城里各府勋贵、当朝的权臣们都齐来恭贺,就连皇上也御驾亲往,与老侯爷说了半晌的话,又令了武定侯的嫡次孙汤浩升任三品羽林卫指挥使,就连汤浩新娶的妻室,也直接由皇上亲封了三品的诰命夫人。 京城之内连日以来最热闹的话题就是武定侯的生辰宴,谁不知皇上对武定侯的体恤之意,一时间武定侯府风头无两。杜云娘为为新封的三品诰命夫人自然也与有荣焉。 玉瀚与云娘私下里道:「竟没有想到你如此得皇上的眼缘,且我们的亲事这一次便算是真正经了御前,再不会有什么波折了。」 云娘当日虽然没有想到,但是如今却也明白过来了,「一定是祖父时常逼你另娶,又或者在外面向你提亲的人也多,你便在皇上面前说了我的名字,又将我织的屏风摆在堂前,再想了办法请皇上过来,帮我撑腰。」 无怪祖父生日那天,自己被大奶奶派去厨房管事,玉瀚一点也没有在意,当初自己还怕他不快,哄了半晌呢。 原来他早有了主意! 汤玉瀚便笑,「我虽然用心谋算了,但哪里能真正左右得九五至尊?这种事情能成,五分在人,五分在天吧,但幸之又幸,皇上果然来了,又对你青眼有加。这边我才得了荫封,恐怕也借了你的光呢。」 朝廷的官哪里会因为自己人一个无足轻重的妇人就封赏三品的官职,云娘知他是讨自己开心,便也道:「你只哄我吧。」又埋怨他,「为何不先向我说明?」 「一则事情未必能成,二则就是我也想你就以你本来的面目去见皇上,若是事先知道了,反倒穿凿,并不为美,皇上也不能如此喜悦。」 云娘便也懂了,「皇上这么多年一直在宫里,就是偶尔能出去也免不了前呼后拥的,根本见不到民间的百姓,无怪他那样爱听杜家村和盛泽镇的事呢。」又与玉瀚商量,「皇上封了我做三品的诰命夫人,又给我娘家写了匾,我实在领情,倒想再绣一个屏风送给皇上,你说好吗?」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不管皇上最赏还是罚,做臣子的都应该承受君恩,这才是真正的道理,但是到了云娘这里,却觉得皇上赏了她,她还要回报,实在是天真,也无怪皇上说她一片赤子之心。 于是汤玉瀚便笑道:「你若愿意便织吧,最好织一幅江南的风景,皇上一定会特别喜欢。我听姑姑说,皇上一向喜欢江南,几次欲御驾亲至,只恐劳民伤财,便一直没过去。」 看来,皇上果真喜欢节俭,连去江南也舍不得去。再想到那日祖父寿辰之时,来的官员亦有不少穿了旧官服的,正应了玉瀚先前对自己说的,一时觉得皇上其实很可怜,再是聪明,在深宫里也难免受人欺骗。 因此倒越发想好好送皇上一件寿礼了。云娘认真想了半晌,「只是这江南风景如何能织?」 原来她织锦也有些年了,却只织过各种花纹、鸟兽等等,却从没织过风景画。 汤玉瀚更不懂,但是却道:「能织花样便就能织锦吧,就像画画一样。」又提醒她,「你还记得那次我背你爬上的那座山吗?当时你不是说要将眼前的景色织下来吗?」 云娘「哟」地一声,「我险些忘记了!」又道:「当初你还许诺要帮我画下来让我织锦呢。如今你先画了,我按你的画来织就行了。」 汤玉瀚也想了起来,「只是我这么多年不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画出来。」 云娘想到玉瀚刚升了羽林卫指挥使,近日一直很忙,却又反悔了,「其实我在你的那些画中选了好几张好的,其中便有江南风景的,也不需你亲自画。」 可玉瀚却被勾起了兴致,「我且试一试,若是不成,你再用那些画。」到了休沐的时候,特别一大早就与云娘到了外书房,事先备了各种颜料,又有几十只笔,按大小逐次排下来,铺了一张几乎与桌子一般大的纸,便要试着画一回。 云娘见他站定了拿起笔,却半晌没有落下,深思了好久,才突然在纸上急速画了起来,最初只是一团墨影,慢慢地,灵秀的山峰,妩媚的水流便在纸上一一现了出来,再有远处的城郭,近处的小村……她不知不觉地屏住气,见他在画上添了浣衣的妇人、往来的船只、觅食的水鸟,最后是山上的两个人影,就连衣裳的颜色,也正是那日他们穿的。 足足画了半日,方才停住了,又看了半晌叹道:「还是手生了!」 云娘却十分喜欢,便道:「果真有江南的味道,再润润色便给了我罢。」 「这一张也只好做底稿,待我下一个休沐日里重新画一幅更好的给你。」 两人如此在书房里忙了一天,到了晚上方回芍药苑,却见丰姨娘正在屋子里等侯,见了他们赶紧起身笑道:「等了许久,一直不见六爷和六奶奶回来,我正想着是不是要找到书房去呢,六爷和六奶奶便来家了。」 云娘便赶紧笑着让座,又问:「有什么事,丰姨娘还特别过来?只随便叫个人来传话便好。」 丰姨娘便道:「方才听人说永昌侯府的太夫人身子有些不好,大奶奶便要明日过府探病,命我来问六奶奶可同去?」 永昌侯府是玉瀚母亲的娘家,云娘进京城后本就应该去拜访的,只是先前武定侯府里并不把云娘当成真正的六奶奶,自然也没有人肯带她过去,便将此事含糊过去了。如今,云娘已经被皇上亲口封了三品诰命夫人,大奶奶再回舅父家自然要携她同行。 永昌侯太夫人,那是玉瀚的外祖母,云娘自然要去的,赶紧点头道:「不知大嫂什么时候出门,我先过去,大家好一同走。」 这边丰姨娘与云娘说好了,便笑着告辞道:「出来半晌了,家里还有事呢,又要赶紧回去禀报我们奶奶,将车辆的事吩咐下去。」 第三十章 云娘因玉瀚在,倒也不好多留。待丰姨娘走了,又赶紧叫了李嬷嬷帮忙准备明日要用的衣裳首饰。探望病人,既不能穿得太素,又不能穿得太艳丽,总要病人看着心里舒服才是,首饰亦是一样,不能太过华贵,也不能太过简薄。 又要多备出两套衣裳,只怕中间有何意外。 毕竟是云娘到了京城后第一次去亲戚家中,她自然十分重视,只恐外祖母不喜欢自己,每一样小东西都斟酌半晌,就连跟在身边丫头的衣裳也看了一回。 待觉得齐全了,将明日要穿的都摆在外面,多备下的两套让江花拿包袱包了起来,就连首饰也备了一盒带着,又问玉瀚和李嬷嬷,「永昌侯府里还有什么人?又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 「外祖母家里人丁兴旺,只我们嫡亲的舅舅就有三个,其中二舅舅一向最喜欢我,偏巧前些日子他方从边塞回来……」玉瀚说了半日含笑道:「我明日亦要去看外祖母和二舅舅,只是早上却要进宫值卫,便先送你们过去,等晚些我出宫后再去,顺便接你们回来。」 又道:「你带李嬷嬷过去,有什么事只管问她,她都是知道的。」 李嬷嬷亦笑道:「我打小儿便在那边长大,虽然后来到了我们府上,但还有许多亲戚在呢,是以上上下下都认得。」又与云娘说了一些永昌侯府的杂事,「我们夫人的长兄早袭了爵位,自然是极稳重的一个人,只是二兄却是个极跳脱的,小的时候与我们夫人最好,时常在一处玩。后来突然要从军,便留下一封信跑到了边塞从军去了,这一去便是几十年,每隔两三年才回来一次,妻子过世了也没再娶,膝下竟然连一子半女也没有,太夫人虑及此事时便生气……」 「家里还有许多人……」 云娘一一记在心里。 说了半晌,看到了亥时,大家方睡了。 第二日,云娘装扮好了,便先去了大奶奶的正院,又有三奶奶、四奶奶两个也在,大奶奶便道:「继母身子也不大好,其余的也各有事情,只我们四人了。」说着带大家一同出了门,却乘着四台大轿。 原来永昌侯府并不很远,轿子出了府很快便到了,下轿后早有仆妇们接了进去,仪门前又有同辈的夫人来迎,一同进了府内的正房,就见正中榻上斜靠着一个头发全白了的老妇人,身边围着许多姑娘媳妇。瞧着大家进来,太夫人便笑道:「我又没怎么样,偏累得你们又跑来。」 大奶奶带着大家行了礼,方才坐下道:「知道太夫人必然无事的,只是我们小辈的一点心思。再者,」说着指了指云娘道:「我们家里六奶奶才进京没多久,总要到太夫人面前行个礼的。」 云娘被这样一指,赶紧站了起来,重新行下礼去,却被大家拉住,又将屋内的长辈妯娌一一告诉她,果然人丁兴旺,竟比武定侯府还要多几房。 问了一回太夫人的病,原来是家宴时高兴,多吃了点,恐怕又受了风寒,身子便不舒服起来,用了药已经好些,大家便又说了些好好保养的话。 太夫人便叫人将云娘带到身边,拉了手细看半晌道:「果然是个江南美人,无怪玉瀚那样喜欢。」又道:「这样娇嫩的小人,竟然还会织锦,可真真想不到。听孩子们说,那屏风织得十分地好,竟然是从没见过的,皇上都夸呢!」 只要是皇上夸过的,那就是最好的,云娘近些时候听多了这样的话,虽免不了红了脸,却也十分熟练地道:「也不过是小技,且那上的字都是玉瀚写的。」 「正是这样,才是你们的孝心。」说着又让人拿了一支攒珠累丝的凤钗给云娘,「若是女儿见小儿子如今再娶了亲,又升了官,也应该是极高兴的。」说着又伤心起来,拿着帕子擦眼睛。 大家便赶紧劝解,又说了会儿旁的话才将方才的伤悲掩了过去。至中午,便在太夫人跟前用了饭,又说一回话哄老人家,就听外面人来报,「二老爷和武定侯府六爷一同来了。」 云娘便知玉瀚忙过了公事,来见外祖母并接她们回去。又见大家都向屏风后面回避,便也起身跟着。却听太夫人笑道:「六爷又不是外人,从小便在我们府里玩惯了的,倒不必回避。」大家方才停下,却都立到太夫人身旁。 靴子声响过,便走进来两个人。 云娘昨天听玉瀚与李嬷嬷讲起永昌侯府的人,十句里倒是有八句是说这位二舅舅的,知他与母亲情份极好,且他年少时正是文采斐然地佳公子,忽然便立志投笔从戎,新婚燕尔之际便匹马去了边塞,如今是从二品的副都统,正是个传奇人物,便也十分好奇。 云娘原以为边塞守将,从二品的副都统,必然是十分威严勇武之人,不料却见与玉瀚一同进来的二舅舅却仿佛白面书生,虽然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被风霜刻下了深深的印迹,但是她对二舅舅的感觉还是儒雅。 他站在那里,身腰笔直,面带笑容,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高洁,让云娘突然想起来一个词——玉树临风。先前看书的时候,以为玉树临风只能用于英俊的青年人,就如玉瀚一般的,可是今天见了二舅舅,竟觉得原来这个词并不分年龄,而是与生俱来,天然出乎众人之上的。 于是,云娘便莫名地对二舅舅有了十分的好感。待到了给二舅舅行礼的时候,就见二舅舅向她和熙地笑着,又道:「回头我送你们些好玩意儿,也算恭贺你们新婚。」 话语其实也平常,但是云娘却能觉出二舅舅的真心,比起永昌侯府里所有人都真心。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又福了一福。 这时太夫人便道:「如今浩哥儿也再娶了,只看神色就与过去不一样,想来小日子过得甜蜜。老二你这一次回京便多住些日子,让你大嫂帮你说一门亲事,也有一个像样的家才好,难不成你就这样混一辈子吗?」 二舅舅便笑道:「母亲,我这样才好,心无牵挂,俗语说得好‘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就是将来老了,过继一个嗣子,还能不孝敬我?」又见太夫人面露不虞之色,赶紧又道:「趁着我现在还年轻,便依旧在边塞效力,既不负天恩,又能为府里挣得些颜面,再过几年,我便挂冠回京,长依母亲膝下。母亲想着可好?」 太夫人无奈道:「只怕我这老骨头熬不到那个时候了。」 二舅舅便笑道:「母亲的身子硬朗着呢,再好生将养,必能长命百岁!」 又有大家凑趣,便将太夫人哄转了回来。 一时便有人问:「你们舅甥二人怎么凑到了一处?」 二舅舅便与玉瀚说明了缘故,原来今日朝中并无大事,二舅舅与玉瀚相约一同回府,却正遇到神机营正在比武,便将他们拉了过去,较量了半日方回。 永昌侯府的人倒还罢了,唯有大嫂笑道:「定然是神机营的那些把总指挥不服气六爷,舅舅便去助拳了。只是不知战况如何?」 第三十一章 原来永昌侯府几代人已经不事兵戈,倒是都转而成为诗礼之族,现在听了这话,太夫人便急忙问:「那些个粗人动手也没深浅,可伤到了哪里?」 大嫂又赶紧笑道:「太夫人不必急,二舅舅勇冠三军,我们家六爷虽然比不了舅舅,但好歹也是武探花,他们俩人在一起,还能吃亏不成?」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太夫人也笑道:「是你提起来唬我们一跳,又是你来劝我们。」 大奶奶赶紧上前笑道:「因我家大爷在宫里这么多年,我倒听了些京卫三大营上二十六卫的事情,估量着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因口无遮拦便说了出来,唬了太夫人,正是该打呢。」 太夫人原就是喜欢这个外孙媳妇的,又听她说说的有趣,便就笑了起来,「如此,就免了你的罪过吧。」 大家又说笑一回,武定侯府的几位奶奶便辞别而去。太夫人便叫了云娘,「玉瀚没有亲娘,我便多操些心,只恐你身边没有可信的人,便送你两个人使。」说着便叫了两个十五六的丫头上来,皆举止温柔,相貌姣好,「原都是我身边长大的,心性也都好,又是容易生养的,总比外面买的强。」 云娘笑嘻嘻地上前谢了,又收了太夫人给的身契,自带回家中不提。 及至回了府,便交给李嬷嬷,吩咐道:「与先前侯爷赐下来的人放在一处,也排在芍药苑内做活。」如今她便不似第一次侯爷遣人来时般地生气和手足无措了。 李嬷嬷听了,答应一声,将人带了下去,却悄悄回来向云娘道:「上次侯爷赏的蕙莲和蕙菱,如今在苑内做洒扫呢。府里人传的话便不怎么好听,这一次外祖母赏的人,恐怕还是尊重一些为是。」 云娘只摆手一笑,「倒不是她特别贬低她们,只是凭她们是谁赏的,总是下人,可还要怎么尊重的好?我进府时带来的江花和如蓝自然是贴身用的,眼下又有嬷嬷在一旁扶持,房内便用不了许多人。」又特别瞅了李嬷嬷一眼笑道:「如果将她们都提到房里管事,房里的人便多了,让谁出去的好?」 李嬷嬷听了六奶奶如此一句,当时便再不敢劝,陪笑道:「六奶奶说的竟然十分地有道理,老婆子先前并没有想得如此明白!」说着便讪讪地下去了。 玉瀚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上前托了云娘的脸笑,「如今我们家的云娘越发能干懂礼了,这番话说得果真好!」十分地赞赏。 云娘便斜了他一眼道:「现成的便宜话谁不会说?我也想把人都留在房内,只是那谁去做洒扫的粗活?且我们六房用的是下人,却不需养那些横针不动,竖线不拈,只打扮得妖妖娆娆的丫头们,平白地糜费了米粮!」 汤玉瀚见她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得顺畅,其实还是十分眷恋自己,一分一毫都舍不得让别人沾了,掩都掩不住的私情,不由得心神激荡,便将人紧紧揽在怀里,低了头去香,「你对我这赤诚之心,我再明白不过,也再领情不过。」 世人的女人多得很,想嫁他的人也不少,可是真如云娘一般如此而已只一颗私心爱慕他的却只她一个,说着话就动了情。 其实云娘也明白玉瀚对自己亦是一片赤诚,此时心动神摇,一时竟记了周遭到的一切,也揽住他的腰将头贴在他胸前,听他咚咚的心跳声,只觉得十分地安心。 两人正情谊绵绵,就听外面有人禀报,「永昌侯府二爷遣人送东西来了。」倒把两人唬了一跳。 玉瀚低头看云娘满脸飞红、鬓发散乱、衣衫不整,便将她放在炕上,拿被子盖住,自己整了整衣衫出去,收了礼单,打发了人,急忙便回房扑过去问:「可想我了?」 云娘早在室内听他三言两语将来人打发了,又见来问,遂伏在炕上嗤嗤地笑,「我并没有你那般猴急!」 汤玉瀚再看云娘,这一会儿工夫,她已经将头发拆了,去了首饰,梳理齐整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大衣裳也脱了,只是脸上犹红,正拿双手掩着笑,心里早更痒了十倍,「我就该让你出去应酬的,你一定比我还快。」 云娘便犟嘴,「我才不能。」 玉瀚拉了她的手凑过去道:「我信才傻呢。」 一番柔情蜜意,自不在话下。 其实时候尚早,晚饭还没有摆。两人又起来,却只都懒懒的,依在一起说闲话,又想起了刚刚二舅舅送的东西,对着礼单让人拿进来看。 只看礼单便觉得十分丰厚,及东西抬了起来,方知原来竟然足足装了两车,尽是边塞风物:各色皮毛、染花大壁毯、异域的金器、形状古怪的弯刀、少见的药材等等,不一而足,许多都是云娘从没见过的,免不了好奇地摆弄。 玉瀚便道:「二舅舅没家没业的,且他也不置产业,最是洒脱的人物,每次回京都似散财童子一般,有什么好的便分给大家,只是今日给我们的却是最厚,你道为什么?」 「二舅舅与母亲兄妹情深,是以才多给你的。」 「这原也不错,只是今天又有一层意思,」玉瀚便笑道:「我们的亲事,最初人人反对,唯有二舅舅赞同,且他又在亲朋之间十分维护我们,今日送了这许多礼品,正是支持我们之意。」 「怪不得我一见了二舅舅,便觉出他的好意。」 「二舅舅一直说,只要我们两厢情愿,其余的都不算什么。」 没想到一家子亲友,竟然是远在边塞,从未谋面的二舅舅真正护着玉瀚和自己,云娘感慨一番,又奇道:「二舅母过世多久了?是不是二舅舅与她情深,才不肯再娶的?」 「听说二舅母嫁过来没几年就过世了,从此二舅舅便没有再娶,只是那时我也年少,纵有什么事也不知道,现在外祖母等都在催促,哪里有我多问的地方。」 其实云娘随口问过后便想了起来,二舅舅是在新婚不久去了边塞的,那么未必能与二舅母有多少情谊。那么他为什么不肯再娶呢?只是这些长辈的之事,她不好再打听的。于是便拿起一个小口大肚的镂花金瓮向玉瀚道:「这个摆在我们屋里吧。」 又将东西一一整好,有自己留的,有送人的,还有赏李嬷嬷江花这些下人的,还有荼蘼和阿虎,亦没有忘记她们。 因在理帐,又想到一事,遂向玉瀚道:「崇文门大街上那间铺子已经收拾妥了,丁寡妇和苏娘子也回信同意大家合伙儿做生意,得了利三家分。只是铺子的掌柜我打算让邓家人来做,你觉得可好?」 玉瀚自然也知道邓家,便道:「先前邓管事是犯了错的,所以我便不再用他。」 此事云娘早打听过了,「邓管事当时的确犯了错,在铺子里虚报了几十两银子的帐被抓到赶了出去。我倒不是说他虚报帐是对的,只是若是如此追究起来,你们武定侯府所有的管事恐怕都要赶走。」 汤玉瀚自有被贬江南的经历,对于人情阅历早不比先前,闻言倒不至于不可置信,只是他先前一直以为下人就应该对主人忠心不二,是以对此言终究还是不能全信,便道:「我就不信府里连一个忠仆也没有?」 第三十二章 汤玉瀚从小长于侯府,虽有母亲祖母爱护,但其实却是在仆妇环绕中长大,李奶娘、红裳等人要比亲生的祖母和母亲还要亲近,是以也相信她们。 而云娘与玉瀚的经历完全不同,到了侯府,冷眼旁观,想法自然不同,「倒不是一个忠仆也没有,而是侯府里如此理事,就是不想贪的也都贪了。」说着将自己看到的讲给玉瀚,「府里所有采买、管事都是好几代的下人,父承子业,府里要做什么只是让他们报了价发下银子来办,却从没有人查上一查。且就是查了,也是打发下人去查,他们间又都是亲戚,只有相互包庇的,断没有相互拆台的。」 「就比如那天我去厨房,听说鸽子蛋一两银子一个买来的,惊得不知说什么好,上次出门时特特去打听了一下,集市里卖鸽子蛋的都说,就是拿那人参灵芝喂鸽子,生的蛋也不能值一两银子一个——这些吃食其实还是小的,论起府里的土木、嫁娶、宴客等大事来,那里面的花头就更大了……」 见汤玉瀚听得目瞪口呆,反又替大家解说道:「人生世间,衣食住行样样少不了,便哪里能不爱金银财物呢?就算是皇上的私产,恐怕也一样会有人打主意。府里的下仆又都不是圣人,既然银子这样容易到手,贪上一些其实真怪不得他们。」 「就是当初我们在盛泽,你让我收商人的绸时,我也真心想收的,想到你的声名好不容易才忍住了,」云娘便道:「是以我说,未必这些贪了几十两银子的人就是恶仆,毕竟正是府里才将他们放任成这样的。」 「这些仆人有三分错,府里倒有七分错。邓管事如今已经死了,就算他犯了错,他的妻儿并没有犯错,我们房里只有李家和邓家两房人是自己的,现在只用李家不用邓家,过于纵着一家反而不好。至于从外面新买了人,也未必就比邓家的强。而且,我要用邓家的人,并不会像以前一般放手不管,进货、盘帐、点货样样都要立下规矩,再请了帐房,每月将帐送来我看,就算是红裳那边也是一样。」 「如此一来,帐目清明,自无贪弊之事,谁再敢贪我们的银子,那可真就是恶仆了,我自然不会饶他。可是生意做得好了,我也会大笔地打赏,让他们更用心。」 玉瀚先是不服,再是震惊,待听了云娘讲完这一大篇的话,竟心服口服起来,「这话说的有理,真不知你进京不过几个月,竟能将府里的弊端看得如此之深之透,又能想出种种法子应对,倒比我明白得多。」 云娘便笑,「我哪里有那样的才能,只是在盛泽镇上看那些铺子牙行如何经营,再看府里,又有于老板的提点,方才醒悟这些。」 汤玉瀚便叹,「先前我总不解皇上那样英明的人,怎么会被那些到腐文官们穿件打补丁的破衣裳骗了,如今看来我们府也一样是受骗的,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半晌又向云娘苦笑道:「想来李嬷嬷和红裳也未必能一清如水,如果只是贪些东西,我便求你抬手放过,饶她们一次。」 「别的不算,就说母亲给我的东西,当初若是没有她们,应该早散没了。」 云娘早知玉瀚虽然生性疏朗,但却机敏过人,总归是瞒不过的,而且她亦猜到他定然不会翻脸无情,于是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既然已经说过就算有错,亦不能全算她们的错,倒是你的更多,若是罚也要罚你才是。」 汤玉瀚便赶紧接话道:「你只管罚我,怎么罚我都听夫人的。」又将头在云娘怀里乱蹭,十分地无赖,「只是请夫人手下留情才是啊!」 「我向来是极大度的,既往不绺,」云娘顺势替玉瀚解了头发梳理,只是却也道:「但是自此以后,再有犯错的,我便不饶了。」 「那是自然,」汤玉瀚想想又问:「这些事,你可告诉了大嫂?」 云娘摇头道:「我也是最近方才悟的,自然先告诉你。」顿了一顿又道:「大嫂那人如此争强好胜,我们倒不能直接去说,免得她反会难堪,待我悄悄点一点丰姨娘,大嫂便知道了,再慢慢理吧。」 汤玉瀚也点头,「既然弊端如此之重,恐怕也一时难以全纠过来。而且,只要我们府不倒,也不至于出大乱子,只是难免从内里慢慢亏空起来,若是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便显出外强中干、大厦将倾,那时才是真正出事的时候。」 又道:「先前我总觉得自己是做大事的,从不留心家里,现在想来我们六房的弊端也未必少,而且自祖母去了后也没有人帮我打点,现在亏了有你,不只把家里理好,又提点了我这许多道理。」说着声音不觉哑了,却只揽住云娘不住地在她的身上抚弄。 云娘这些日子早感觉得出,先前六奶奶绝对是个不管事的,对玉瀚的一切都不大上心,现在更从玉瀚的话语中肯定,心里不免觉得奇怪,又为玉瀚不值,他这样的好男儿正该受到妻子的爱慕照顾才是。只是她却不肯去说前房的坏话,毕竟也是玉瀚心心念念的人,又为玉瀚生子才去的。 因见玉瀚伤感,便与他逗笑道:「我本就是小门小户出来,又在江南织锦卖锦多年,便学得了斤斤计较的生意经,不比你生在侯府,视金银如粪土的气概,有什么可夸的?」 汤玉瀚便也笑了,「我原来果真有些瞧不起盛泽镇上人人逐利,但现在细细想来,用心逐利,巧用能智,勤于劳作,遂使得江南繁盛,方有当今天下之富足、举国之盛世。且百姓衣食足而知礼仪,安居乐业,倒比京城里你争我斗要好得多呢。」 再一想,云娘当初之所以吸引自己,正是因为她与自己先前见过的女子都不同,应该也是如此的原因吧。 云娘便又将铺子的生意经讲给他听,「京城里的人特别爱江南的丝绸、绣品等物,我现在正在京中,便按这里的风尚写了丝谱、画了花样交给丁寡妇、苏娘子她们,如此这铺子生意总不会差,收益总要比赁出去要多。」 汤玉瀚想了想帮她出主意道:「我们的织厂现在也织出了绸,也可以拿到铺子里寄卖,这样从养蚕开始一直到出售,几乎全都是净利了呢。」自觉得说得不错,便仰了头看着云娘,等她赞扬。 「生意上的事你还是不通,」云娘便抿嘴笑了,「京城里多的是达官贵人、富商闲人,他们喜欢的是罕见贵重之物,所以我这铺子只卖最好的东西,价自然也最高。至于我们家里织的素绸,如果放了进去,便让那些人以为我们的铺子档次不够高,东西不够好,反而对铺子没好处。」 汤玉瀚听了也觉得有理,便小声道:「其实我真心觉得你给我用素绸做的里衣穿着特别舒服,比先前府里用白绫做的里衣都好!」 云娘脑子里灵光一现,「你说的倒点醒我了!」玉瀚从小在侯府里金尊玉贵地长大,纵是不留心,却对贵重的物品有极高的鉴赏和品评力,他既然说自己做的素绸里衣穿着舒服,那就一定是真舒服! 第三十三章 思谋一会儿,「只是还不能将素绸原样拿上去,」便道:「待我写信给家里,让他们选最好的蚕子缫出丝来,再选最好的织工织出最好的素绸,还要加些纹饰,然后也放在铺子里,至于价格吗?」她向玉瀚狡黠地一笑,「自然要贵,非常贵才好!」 玉瀚听了也笑了起来,又去点云娘的额头,「你这小脑瓜是怎么长的,如此伶俐!」 云娘也觉得自己聪明,「我小时候便时常被人夸心思巧,村里女孩们谁扎的花也没有我的好,谁做的茶饭也没有我做的香,就梳妆打扮也比不过我。自嫁了你之后衣食无忧,,你又纵着我,我便觉得自己越发机灵了呢。」 任谁看到了此时玲珑娇俏、神采飞扬的云娘,都会爱之不尽,汤玉瀚便又向她怀里钻了钻,手脚也越发不老实了。 云娘赶紧拉他,「我正给你梳头呢,且一会儿她们便摆饭进来了。」 「那等吃过饭,我们再早些睡下。」 「不成,」云娘急忙反对,「我要给家里写信呢,还要把素绸的纹饰想出来,好早些……」 一语未了,汤玉瀚已经起身将她扑倒,按住双手道:「不许把自己搞得那么忙那么累!」 云娘不敢再犟了,却轻声嘀咕道:「每天把我搞得最忙最累的是你!」夜里折腾还不算,白天有时还要闹上一闹,哪一次不浑身酸软。 玉瀚没大听清,便立起眼睛追问:「你还说什么?」 云娘见他装出十分的凶相,便赶紧应着,「我是说我一定听话,再不天天忙碌,铺子的生意不过是打发闲着的时光而已。」 汤玉瀚见她乖顺,便就笑了,就势压了过去,「晚饭再过一会儿吃吧。」 自然这个晚上,云娘什么也没有做成。 第二天,等玉瀚出门后,她便先编了丝谱,素绸上的纹饰一定要简单,又要大气,不要多显眼,看起来若有若无,只能与寻常的东西分出来便好,然后写了信,打发李嬷嬷去送信,又令江花将邓婆子叫来,摒退了诸人道:「先前你回禀我的事情,我也查清楚了,铺子里确实少了些檀木。但是却是六爷吩咐着送人的,所以也不必再论,你亦不要说出去了。」 原来云娘自从丰姨娘处要了当年玉瀚母亲的陪嫁单子,对着手中的帐本,又去木器铺子亲自看了库房,三下核对,果真查出帐目有不符之处。但就算是玉瀚不替李嬷嬷和红裳求情,她原亦不打算揭出来。 原来云娘亦算是机敏的人,刚入府时什么都不懂,现在却愈发觉出六房过去一定有些事情不大对,她完全没心思去究其根本。眼下最重要的是重新将帐目理清,一切重头开始。 因此也不告诉邓婆子实情,只温声问:「只是你这一份忠心,我也看在了眼里,你如愿意,不如也上来在我身边,帮我管着些杂事,你可愿意?」 邓婆子听六奶奶的话,竟是替李嬷嬷和红裳将事情都掩住了,不由得十分地失望。眼下又听六奶奶要用自己,她自是知道奶奶身边的嬷嬷们有多体面,又有多少好处,突然间喜出望外,赶紧跪下道:「多谢六奶奶,我在外面无时不刻地想进来,只是先前投靠无门。如今若能进府里,自然忠心耿耿,一心一意地为奶奶打算。」 云娘瞧邓嬷嬷神情,知她果真是感激涕零的,也会从此真心认自己为主,叫她起来又道:「说到这里,我有一句丑话要放在前头,嬷嬷若是进来,一定要与李嬷嬷好生相处,不许无端地生了口舌。果真有什么事情,便悄悄告诉我,如果扰了玉瀚的清静,我是定然不许的。」 邓嬷嬷赶紧答应了,「我先前还疑着李家,今天经奶奶一说,便明白了,再不会与李嬷嬷生隙。」 云娘便点头笑道:「正是如此,李嬷嬷从小奶大玉瀚,红裳也服侍玉瀚十几年,功劳并不小,连我都是感谢她们的。」又问:「听说你还有两个儿子也在府里,先前也随着他们父亲为玉瀚打点过生意,恰好我正要开一间铺子,并没有可靠的人,便让他们去帮我看着铺子可好?」 邓婆子这一喜,却比刚才还要甚,她已经有了年纪,纵然进了府又能做多少时日,儿子能得了正经差使却要比自己有体面还要高兴,又跪下磕头,竟有些语无伦次了,「从此以后,我们一家定然肝脑涂地报答六奶奶。」 先前事情云娘俱已经不打算再追究了,但是以后,她却再不会再放任。眼下她胸有成竹,便叫邓婆子起来,「只是嬷嬷先前都看出红裳管铺子是有弊病的,如今我们便要从头立好规矩。」说着将怎么样管帐,怎么样进货,怎么样卖货都一一吩咐清楚,最后又笑道:「我并不是苛薄的,嬷嬷的儿子给我的铺子做掌柜的,每月都有月钱,四节时分盘帐,算出收益,便分一成给他。铺子生意好,我多得,掌柜的也多得。」 邓婆子笑得合不拢嘴,又满口答应,「我的两儿子,不是我自夸,打小也都跟着他们父亲给老夫人打点生意,定将夫人的铺子做得好!」又想到自己的丈夫因为贪了六爷的银子才被撵走,赶紧又停了下来。 云娘一笑,便让邓婆子先下去,回家收拾妥当了再来上差。待李嬷嬷回来了,又将她叫来好言道:「最近嬷嬷身子并不大好,想是芍药苑里事情多,得力的人又少,过于劳累之故。恰好六房里的邓家来求我,我打听了他家也是跟着母亲来我们府上的老人,便让她也上来帮忙,只是我房里的事情还是嬷嬷总管,但若有其他杂事,只管吩咐邓嬷嬷做就好,嬷嬷也能轻省些。」 李嬷嬷其实是有些心病的,听了云娘如此温声细语,又不敢不答应,虽然未免多想了些,但是待邓嬷嬷上来时,见她竟对自己十分地巴结,上赶着叫「老姐姐」又果然不与自己打擂台,六奶奶也对她依旧还好,方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至此,芍药苑内,李嬷嬷总管着所有的事务,邓嬷嬷从旁协助,又有江花如蓝两个懂事的丫头,再下面府里拨来的十几个粗使丫头婆子,各安其职,虽不能说铁桶一般,但也有条有理,十分齐整。 而外面的几家铺子,帐目全都改成一式的,每项都分列明白,云娘还专门请了一位帐房,每月将各家的帐看上一回,开出来的帐目送到她这里,盈亏本利都在上面,到了四节的时候从头盘帐,算出收益来,就是那些个掌柜的也做不了手脚,十分地清楚。 可谓是家里家外的的事情都上了正道,她管起来又十分地轻省,闲下来的时光正用来织锦。 四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正下着春雨,云娘坐在织房里向外看着,觉得那雨就要打到了织机和自己身上,可却还是没有,便十分地开心。 原来,玉瀚新为她的织房换了一个玻璃的窗子!完全透明的玻璃,比用蚌壳做的明瓦要透得多,又足有几尺见方,正镶在她织机前面朝着院子里的南墙上。 每天不用打开窗子,阳光便洒了下来,织机上的每根丝都十分地清楚,屋子里又不会进来一点冷气,真是从没见过的好东西。 第三十四章 今天正是安了玻璃窗子后第一次下雨,云娘便不知不觉放下梭子,站在玻璃后面看着下雨,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下雨一般。天地间混沌沌的,豆大的雨珠落在那玻璃窗上,然后就滑了下去,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然后另外的雨又到了,再滑下去,却一点也不渗进来,真的一点也没有,她把手指放在那玻璃上面,略有些凉,但是却完全是干的,一丝雨珠也没沾到。 看够了雨,略一抬眼,就能看到院子里花圃中种的芍药,正是前两天从暖房移过来的,两尺多高,上面还有花苞,应该很快就要开花了。现在花枝在风雨中摇曳,瞧着就要被打得倒了下去,云娘担了一会儿的心,却又放下了,因为虽然风急雨骤,但那芍药左摇又右摆后还是立着,倒越发精神起来。 再向远处瞧去,就见那雨打在院墙顶的瓦上,浅起一片的水花,又有门檐上流下的雨水,哗哗地淌着,怪不得人们常说瓢泼大雨呢,果然像用瓢泼出来的一般。 这时院门开了,一个小丫头子撑着一把油纸伞走了进来,可是雨是那样的大,她虽然用伞护着,可是还是被打湿了一半的衣裳,一时顾不关好门便跑进了下人那排房子里…… 一切都看得真真的,就如没有这层玻璃似的,云娘又一次地感慨这玩意儿实在是好,无怪比那金自鸣钟还要贵呢。 听玉瀚说,玻璃原本在西洋就很少见,又因为它特别容易碎,从西洋用大船运过来时一百块大玻璃也未必能有一块完好地运到,而且就是运到了,从南边的港口再运到京城,其间又要碎掉一大批,是以京城里的玻璃就格外贵了,而且越大越贵。 所以云娘爱惜极了,在玻璃窗外面装了木板,里面放了厚厚的幔帐,只怕不小心碰坏了,只有她坐在织房里织锦时才将里外都都打开。 甚至刚刚下雨的时候,云娘还怕打坏了玻璃,要将木板放上呢,还是李嬷嬷拦住她说玻璃是不怕雨的。 这时节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很快外面就放睛了。太阳重新露了出来,一道彩虹斜挂在天边,院子里的地就似洗过一般的干净,花圃里的芍药花叶子绿得发亮,花苞里的红色微微挣出来一点,十分地醒目。 这一切如此真而切真地就在眼前,让云娘总觉得自己就在院子里织锦一般,周围却又有各种装饰,便觉得自己的织房是人间最美的织房,不,就是天上的河汉女,她的织房也未必有自己的漂亮吧! 在这样美丽的织房里织锦,云娘每次来前都要先打扮了,再从容地坐在织机前,因为她看得到外面,外面的人也能看得到她。而现在常有女眷们专门来芍药苑看自己织锦,先是府里的,然后就是外面的。 自皇上赞扬了她的屏风后,她已经在京城里颇有些名气了,大家都想看看妆花纱是怎么织的,不过云娘现在不怕别人来看她织妆花纱了,因为这些女人们连织机都是第一次见到,就是想学也学不会,她们看了自己织锦,个个只会惊叹不已,再没有偷艺的。 当然也有说酸话的,却只敢在背后悄悄说,什么「末流」之技之类,传到了云娘耳中,她只是一笑。她自织锦,又没有让她们来看,既然来了也看了,又何苦说这些呢?而且在她心里却觉得很多人都是羡慕她的,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值得她们羡慕,美丽而且雅致地坐在玻璃窗前,拿着精巧的梭子,将一根根丝,一缕缕线织成美丽的妆花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并不逊于在窗前绣花、看书、弹琴任何一件事! 而且,就连皇上也赞她织得好呢! 其实,就是在当年拼命织锦时,云娘也一直觉得织锦是一种十分地享受,现在她更加地肯定了这一点。她不再为了挣银子而织,也不是为了攒一台织机而织,而是因为喜欢才织。而越是这样,她织出的锦就越好,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欢愉。 这一天,云娘正在织锦,丰姨娘走了过来笑道:「四皇子妃来了,正在大奶奶的房里,请六奶奶过去呢。」 原来,这些日子府里每有女眷前来,又或者去别府里作客,大奶奶便都要叫她陪同,正似李嬷嬷先前说的,她身上有了诰封,谁又敢不把她放在眼里呢? 渐渐地,云娘早将与武定侯府关系亲密的十几家勋贵都认得了,又慢慢弄清了各家的姻亲交情,也与几位夫人熟识了。 只是她却从来没有与皇子妃们打过交道。 因为先前听玉瀚提到过皇子们的争斗,云娘对于这些皇子们并没有什么好感,从心里也是不愿意与他们往来的。 但是如今皇子妃到了自家,她却无论如何也要出去行礼见面的。 及到了大奶奶处,见了四皇子妃,原来只是个相貌寻常的中年妇人,但举手投足间却温文有礼。云娘上前行了礼,又坐下说了一会儿话,发现原来四皇子妃不只看着文雅,果真也是个极温和知礼的人,与自己倒说得来。 又想起玉瀚曾对自己说过,四皇子生性淡泊,喜欢读书,从不参与争夺皇位,看来夫唱妇随,四皇子妃也是这样的淡泊明志的人物,心里便不再反感。 四皇子说了一会儿闲话,就笑道:「前两日入宫给父皇请这,听父皇说汤家的六夫人织得一手好锦,十分羡慕,便特来拜访。」 原来也是来看自己织锦的。 云娘自然应了下来,一行女眷便起身向六房走了过来,路过正院的时候,四皇子妃以为到了就要驻足,云娘便笑道:「我现在住前面的芍药苑内。」说着指了指前面,带了大家过去走进织房。 明亮的阳光撒了进来,正照在那锦上。虽然只织了一小段,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织机上的妆花纱美轮美奂,青翠的山、碧绿的水、远处的郭、近处的村,还有河上的人,都在半透明的轻纱之上,仿佛就要从上面飘下来一般。 四皇子妃发出一声惊叹,「原来世上真有如此巧的手!」 云娘得了四皇子妃如此的赞美,心中得意,面上却谦道:「织锦又与绣花不全一样,并不全是靠手工,而是要借着好织机的。」 四皇子妃却是懂得些的,便笑道:「虽然要织机好,但若不是能工巧匠也是不成的。」又道:「我也算见过不少的世面了,六奶奶的锦还是令人耳目一新。」 云娘听她果真发自肺腑十分赞美,倒有些不好意思的,便请大家进房吃茶,拿出些江南风味的点心,又说了些闲话,四皇子妃方才告辞。 大家送了四皇子妃上轿,大奶奶便拉了云娘的手一同向回走,又告诉她,「四皇子妃的娘家却不是我们勋贵人家,而是文官,她父亲曾任过礼部侍郎,现在已经过世了,全家都回了原籍,倒没有什么势力。」 云娘也笑道:「我进了京也听人说四皇子一向不大喜欢出门,只在家中读书,不愧与四皇子妃是一家人。」 「这话说的很是,如今这些皇子们,只四皇子是最省事的,对太子也恭敬。」大奶奶消息要比云娘灵通,又道:「过了年,四皇子与四皇子妃搬到了皇上赏他们的庄子上,说那里有一片沼泽,要按书上写的方法变成良田呢。」 第三十五章 云娘听了也觉得稀奇,「若是那样,江南有许多的沼泽,岂不是都可以变成了良田?」 「我倒不是很信,四皇子也无非是一时好奇而已。」 到了正房前面,云娘便欲与大奶奶分手,回家织锦,却又被她拉住了,「这些日子事情多,我们妯娌倒没有机会多在一起说话。」 云娘也只好随着,见她神态却比过去亲切许多,说了半晌闲话,又拿出两个玻璃高瓶子,上面木头塞子,又包着金箔,里面装着深红色的水,道:「别人送我四瓶,说是西洋顶尖的好酒,用葡萄做的,喝了对身子再好不过,分给六奶奶一半。」 现在云娘见识也多了,亦能瞧出果真是好东西,便推让道:「我又喝不惯洋酒,大嫂自己留着慢慢喝吧。」 大奶奶便笑,「先前你初进府,并不知秉性,也不敢多来往。眼下方知你果真是最赤诚的好人,正与我脾气相投,我们妯娌岂不是要亲热起来!」又感慨道:「如今我管着家,虽然天天不错眼珠地盯着,也难免有疏漏,也只有六奶奶真心帮我。」 云娘便知自己向丰姨娘透的消息传到了大嫂耳中,却也不肯明说,只笑道:「我们这样大的一个府,又有这么多的人,每天又有这么多事,大嫂已是极能干极精明的人了,若是换了我便肯定不成的,只是偶尔出门听了点什么,自然也不敢瞒着。且我不喜管家事,只愿意织锦。」她亦要表明自己并不是想与大嫂争权。 大奶奶听了果真开心,若是六奶奶将府里的那些弊端嚷出去一件两件的,自己面子上便下不来,在侯爷和大爷眼前都要丢人,亏了六奶奶也只悄悄点了丰姨娘,再告诉自己,正给自己留了时间慢慢查处。 原以为定然要分出几项事务交给六奶奶才好,但六奶奶自己便先拒了,更是一喜,此时便笑道:「我还有一事要说,因六房正屋的地龙一直不大好用,你回来时又在冬日,便一时没法修缮,现在天气渐暖,我便派了人彻底翻修一回,再过一两个月你便搬过去住吧。」 当初也正是大奶奶将自己安顿在芍药苑的,眼下又让自己搬回,云娘知她是向自己示好,可她是不愿意搬到正屋的,便微微一笑,「我和玉瀚只两个人,住在芍药苑里却是正好,冬日里十分地暖和,才进了春天,芍药花又要开了,更舍不得搬出来,大嫂便不要麻烦了。」 大奶奶便略皱了皱眉,「可是来了人看,终究觉得不像……」 原来刚刚四皇子妃过来,在六房正屋前停了一下,虽然没说什么,可是大奶奶也一定多想了。 云娘早知大奶奶的为人,她表面上十分地和蔼,总做出格外宽容的模样,其实心里想的只是她自己——不,更确切的是她的名声。 虽然不知这一次汤家复起前她是什么样的,但是眼前云娘看到的她,就是一心想要所有的人都以为她贤良、能干、体恤、温和,堪做武定侯的大奶奶,将来的武定侯夫人的。 切实论起来,她对自己并不好,但也不很坏,前前后后的变化无非是因为自己变了,她便跟着也变了而已,这都是人之常情。 其实云娘从旁去看,大奶奶一心以为自己如今身份高贵、地位稳固,将来前程似锦,十分地志得意满,竟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且不说武定侯大爷恐怕并不能跟随太子立下从龙之功,就算果真成功,其实于大奶奶又有什么好处呢? 就连丰姨娘都会悄悄在自己面前抱怨,说到大爷实在是太不顾家了,整日住在外头,又有许多的姬妾,可是大奶奶看起来却全不在意,她依旧兴致高昂地应酬亲友,打点着家事,唯恐有一处有一点的纰漏。 自己悄悄提醒些事;四皇子妃只在正房前面略停了一下,她便想了许多,要赶紧弥补,这样的小心,还真让云娘说不出的感受,于是就连她先前对自己的不好,也都埋怨不起来了。 云娘便笑道:「那也与大嫂无关,是我们两个愿意住芍药苑的。」 大奶奶在意的便是这个,现在松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们愿意,那就这样吧,」只要不要把这件事归到当初她安置不当就好了,便又道:「不管怎么样,我也让人把六房的正屋修缮一回,你们以后愿意搬随时可以搬回去。」 「那便都听大嫂的。」 回去后,却没有告诉玉瀚,只悄悄向邓嬷嬷道:「过两日大奶奶要将正屋修缮一番,你过去看看,那边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一一收起来送到家中的库房,别让玉瀚看到,免得睹物思人,心里难受。」其实本该她过去一回的,但是云娘却不想去,便推给了邓嬷嬷。 邓嬷嬷却道:「那里东西早都搬空了,什么也不剩的,不需再去收拾。」 原来自己虑到睹物思人,早已经有人先虑到了,所以便将东西都收走了。 云娘便也松了一口气,见邓嬷嬷似要再说些什么,却不想听,只道:「既然如此,也就罢了,此事也不必向玉瀚提起。」 没几天,正屋那边用布幔围了起来,云娘没提,玉瀚也似没看到。再过些时候,布幔撤了,一切依旧与先前相同,完全是水过无波。 倒是四皇子妃,那日来过武定侯府后,过了些时日,便下了张帖子给云娘,请云娘去庄子上玩几天。又在贴子上特别注明,如果玉瀚有空也请他过去,四皇子也在,大家饮酒说话。 云娘得了这个贴子,便拿给玉瀚看,「这还是第一个专门邀我的帖子呢,只是我却不知道应不应该去。」毕竟是皇子妃,云娘纵是不大懂朝政的事,也晓得要谨慎。 四皇子妃来过的事情,玉瀚自然知道了,又听云娘细细讲了经过,当时倒没说什么。现在看了帖子便挑眉笑了笑,「有些意思了。」 云娘便问:「有什么意思呢?」 「现在还不好说,等我陪你去了皇庄回来再告诉你。」 云娘便笑,「你陪我去?」 「夫人出门,还是去郊外,我怎么能不陪着?」汤玉瀚笑道:「原来入京前所担心的一应事情,眼下看起来倒都慢慢解开,眼前形势也还好。我原也想带你到外面多看看,如今有这个机会,岂不正好?」 玉瀚因被皇上钦命为羽林卫指挥使,宿卫宫禁,十分信任;自己不意得了皇上的青眼,如今京城里的贵妇都肯给她十分颜面,若不是担心太子身边的大哥出什么事,其实他们现在过得很好了。 云娘听玉瀚如此一说,兴致也来了,「我还没见皇庄是什么样的呢。」 玉瀚却道:「皇庄其实没什么,也无非是大些的庄子而已,只是眼下许多人都等着看四皇子果真把沼泽改成良田了吗?」 云娘先前听大嫂说过一回,现在自然也是好好奇的,与玉瀚商议已定,备了些行李,休沐的时侯一早去了皇庄。 初夏时分,正是京城里最宜人的时节。云娘坐马车里与玉瀚出了城,见人烟已经逐渐稀少,再也忍不住将车帘子掀了起来,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和熙的风而吹过,而大路两旁绿油油的庄稼一直望不到头,心胸便都觉得开阔了。 第三十六章 出城三十多里,才到了皇庄上,早有大太监在路边相迎。进了庄子里又走了半晌,这才到了四皇子和皇子妃住的院子。毕竟是天家,红墙黄瓦,高屋大院,十分的气派。 云娘这时已经放下帘子,听得外面竟然是四皇子亲自出门迎接,又与玉瀚谈笑风生,便悄悄向外看去,原来四皇子瞧着比玉瀚略大几岁,宽额方颐,龙睛凤目,气度不凡。身后带了许多人,形态各异,有穿着绸袍的儒生,也有一身短打扮的农夫,想来都是在沼泽中种田的。 正思忖着,马车又前行了一段停了下来,云娘下来便被几个太监宫女簇拥着进了内院,迎面四皇子妃前来接她,拉了手不叫她行礼,只道:「要我说竟不如免这些虚的,我们在一起好好说话。」 云娘哪里肯,倒底按礼数做足了方才起身,四皇子妃便拉了她的手指着院内的一畦畦青菜笑道:「这些菜是四皇子种的,比汤指挥使在江南种的如何?」 其实在盛泽镇时,云娘从没有看到过玉瀚种菜,都是阿虎在忙,于是便觉得眼下这些菜倒底是谁种的也很难说,而且青菜又怎么比呢。 但是云娘也早在京城里学了些场面上的话,「四皇子种的,自然是极好的,」恭维过了,又笑道:「这样新鲜的菜,就是要比在京城买来的好吃。」 「那是自然,味道便不一样,」四皇子妃便笑道:「待回去的时候,我让下人采些给你们带着。」 云娘便笑,「我原也想讨一些,只是并不好开口,如此便谢谢王妃了。」 这时外面便有人传话进来,「四皇子带着汤指挥使去看农田了。」 云娘也不免好奇,「那沼泽地果然改成了良田?」 「果真改了,今年种了上千亩的水稻,现在稻苗已经长这样高了。」四皇子说着又用手比了比,「若是成了,明年还能再改上一千亩。」 云娘也不禁赞叹道:「四皇子果然了不起。」 皇庄里的院子是极大的,两人先看了畦里的菜,又四处转了转,竟走了半晌,方才进房坐下喝了杯茶,又说了会儿话,四皇子妃便带着云娘又进了一间屋子,「你瞧瞧这台织机可好?」 云娘吃了一惊,原来四皇子妃给她看的是一台崭新的妆花织机! 果真是天家,就算是看起来非常低调的四皇子府上,也有如此的权势,十几天内便弄来一台妆花织机!毕竟妆花织机只有江陵府才有,算起来从那边昼夜行船运过来就要这许多时间。 云娘看了一回,赞道:「果然是极好的。」心里却不禁想,四皇子妃是要做什么,难道她也要学织妆花纱吗? 没想到竟然还真是如此,四皇子妃笑着向她道:「我见了汤夫人织锦便十分地羡慕,于是吩咐人买了一台一样的织机,还请汤夫人教我呢。」说着又给云娘看了摆在一旁大堆大堆的丝线。 不是织锦的熟手,是不可能直接学会织妆花纱的,云娘却不好这样对四皇子妃说,便显出了些踌躇。 四皇子妃看在眼里,笑问:「听说会织妆花纱的人极少,一向不外传的,是吗?」 「不是为此,」云娘先前在盛泽镇时一向严守织妆花纱的方法,但那时她是为了生计,现在情况不同,自然早已经没有当时的顾虑了,「王妃要学,我自然倾囊相授,」却又吞吞吐吐地道:「妆花纱并不好织,总要有几年织锦的功底才行。」其实还要更难,如果不是心灵手巧,就算是织了几十年的锦,也学不会织妆花纱。 但四皇子妃却不以为然,她一向自诩聪明,想那织锦不过微末之技,要学还不容易,便笑道:「我虽然没有织过锦,但现在学起来也不晚,我就不信,拼上半年一年的时候,竟然连一块妆花纱也织不成?」言下十分自信。 云娘便再无可劝说,又想四皇子妃是读书人的女儿,又能被选为皇子妃,自然是比寻常的女子要强的。于是将丝线装在织机上,一面织一面向四皇子妃讲,「这是最简单的,待织熟了便可以再加上花样了。」见四皇子妃频频点头,便站起来让她坐在织机前。 结果,云娘也不敢相信,原来四皇子妃的手竟然十分地笨拙,比娘家的大嫂还笨,她拿着梭子就如拿着一根木头一般,根本用不好,一会儿将线绷断了,一会将线打了结,再一会又不知怎么用梭子扎到了手,血流到纱上,将那纱全弄废了,只得全部重新换过。 最关键的问题是,自家的大嫂虽然笨,可她自己承认,但是四皇子妃虽然很笨,但是她却以为自己十分聪明,一定要学,而且还十分坚持,怎么也不肯放弃。 于是,云娘和四皇子妃一个教一个学,过了一两个时辰,但最终还是没有一点进展,四皇子妃根本没能织出一点点的纱,倒是白白浪费了许多丝。 要知道她们现在还是只用一种颜色的丝线,根本不算是真正的妆花纱呢,若是加上了几种或者十几种颜色的丝线,甚至还有与丝线质地不一样的金丝和银丝,那时才是真正的难处。只是云娘哪里敢说呢。 而且,四皇子妃实在是固执,尽管手上已经添好几道伤痕,可她还在不停地练。 直到外面四皇子他们早已经回来,开了酒席,宴饮之声传了进来,四皇子妃方才醒悟过来,非常消沉,「我看着你织锦的时候,十分地轻松从容,仿佛在做一件好玩开心的事情一般,但没想到自己竟然怎么练也不成。」 云娘与京中的贵女们往来也不少了,深知她们向来在外人面前皆和善可亲,笑语如花的,就连武定侯府的大嫂,本是一家人,也几乎没有露出过多少情绪,眼下四皇子妃果然是失态了。 在盛泽镇上,一个女子如果不会织锦,便会被人嘲笑,甚至很难嫁出去。可是四皇子妃便完全不一样了。云娘并不明白她为何一定要学了织锦,便劝道:「王妃是贵人,何苦一定要学织锦呢?不过微末之技罢了,又不是像我先前,全指望着织锦谋生。」 四皇子妃抿了抿唇,十分地无奈,「可是,我想在皇上寿辰时献上一幅万里江山图,好让父皇开心。」 原来那一日皇上说天家的女眷没有一个会纺织的,四皇子妃知道了便记在心里,因此才去拜访自己,又要学习织锦。 但是云娘却知道,她就算学会了织锦,也不可能织出万里江山图的。自己织锦这么多年,又见了许多织工,只要看上几眼,便能知道他们的手艺如何,四皇子妃是肯定不成的。 不过,云娘对四皇子妃的印象非常好,便又用心帮她想办法,「要么我替王妃织好了,只说是王妃亲手织的?」 四皇子妃摇头,「那样还不如不织了的好。」说着强打精神请云娘用午饭,「一大早便出门,想是已经饿了吧。」说着传了饭。 云娘是饿了,因皇庄在城外几十里,她和玉瀚一大早便起来,赶着开城门时出来,现在过了这么久,岂能不饿,只是哪里好这样说,只道:「还不饿呢,王妃也不用急,我们再想想办法。」 第三十七章 「还能有什么办法?」四皇子妃举着缠了布条的手,「其实我也知道自己不成了,但总还是不甘心,又练了许久,现在也只得认命。」 其实学不会织锦真不算什么,想孝敬皇上也可以用别的方法,但是四皇子妃的神情看起来却非常在意。云娘灵光一动,「不若王妃不织妆花纱,却只织平常的素绸。」 四皇子妃便叹道:「平常的绸又有什么意思?」 「其实不然,」云娘见屋内只几个宫女,便将自己的衣襟拉起,露出一角淡黄色的内衣道:「我们江南人家,自己最常穿的是便是素绸,也不只为的是便宜,更是因为格外舒适。」说着将素绸的好处一一讲给四皇子妃听。 「王妃想着,尽管妆花纱富丽堂皇,摆在外面十分地引人注目,但其实素绸却是另一种意思,一点也不张扬,却十分地体贴,只有穿在身上的人知道。」又把自己为铺子里专门定素绸的道理讲给四皇子听,只是不说要织纹饰,她断定四皇子妃织不出来。 这几句话却立即打动了四皇子妃的心,只见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拉了云娘的衣襟看了看,然后又紧紧地握了云娘的手道:「我见了你便觉得亲切可爱,说过话就更加明白你其实是个聪明女子,如今你的主意正说到了我的心坎上,还请你帮我好好筹划,如何织出最好的素绸来?」 云娘自然是想好了的,便款款地道:「素绸虽是好织的,但要织好也需下功夫,但我见王妃果然是有这个韧劲儿的,只需苦练即可。」 「至于所用的丝,都要从江南选了最好的,再细细地拈丝并丝,做得精细些,只是不染色,如此织出来,冷眼看着只平常,但越是细瞧,越觉得光泽天成,细腻无比。」 四皇子妃十分地喜悦,信服地道:「那我便都听你的。」说着拉了云娘,「到了庄子上,便一直烦你教我,如今我们也该去用膳了。」 午饭的一应菜肴皆是皇庄里的产出,羊肉、鸡肉、鱼肉,并各种的菜蔬,虽无山珍海味,但却整治得极为精细,味道绝佳。云娘因饿了,吃得犹其香甜。 饭后四皇子妃将云娘说的一一吩咐下去,令人重新去江南置办织机和蚕丝。然后方将四皇子府上的几个妾室,并她亲生的两个女儿及庶出的三个儿子都传来见了面,说笑一番又携云娘在皇庄内游玩。 这一片皇庄占地极大,不只有数千亩的良田、大片的沼泽,还包括了一座山、一条河,她们坐在车内,车前垂了轻纱,又自在又赏心悦目。 一路闲聊,两人倒更加投契,云娘固然惊奇四皇子妃身为贵女,竟颇懂民间之事,为人又谦和亲切,而四皇子妃也没有想到汤夫人竟然识文断字,颇有见识,倒是比上一次在武定侯府里还要相得,至晚要分别时,两人皆有意犹未尽之感,执手不舍分离。 云娘便道:「待王妃的织机到了,便再传我过来。」 四皇子妃便笑道:「自然要请汤夫人来指导,那时再像今日一般说话。」又叹,「我虽然有许多手帕之交,但是这么多年,竟然与你最聊得来,若是能留你们在庄子上多住几就好了!」 四皇子虽然从不参与夺嫡之争,但是他毕竟也是皇子,眼下的形势,玉瀚做为羽林卫指挥使,是不好与之多来往的,而两家的女眷便也是如此了。云娘也不禁叹道:「先前我在江南,倒也能与闺中密友时常走动,又在酒楼里一处吃酒,现在到了京城,却有这许多的限制。」 四皇子妃也道:「当年的闺中密友,多少人羡慕我嫁入天家的,只是她们看到我的荣华富贵,却看不到为难之处。我倒想像你说的江南寻常人家的女子一样,随意到酒楼里吃酒玩耍呢。」 云娘自到了京城,也慢慢看懂了许多事:在寻常人家妇人眼中,京城贵女们过的日子自然是好,但是身临其境却才知道她们表面光鲜,其实也各有许多的难处;而站在贵女们的位置上,自然觉得皇子妃们的日子又要高出一筹,岂不知皇子妃又有她的愁事,竟然要羡慕寻常的人家了。 四皇子妃虽然并没有说起,但是云娘却能感觉出她文雅的风度中夹着的一缕轻愁。也许是因为眼下的形势不明,也许是因为皇上一向对出身不显的四皇子很冷淡,也许是因为她的娘家已经没落,又或者因为她只生了两个女儿,却没有儿子,而四皇子的妾室们已经生了三个儿子了? 但是这样的话自然不可能问得出来,云娘也只得道:「王妃是贵人,只需好好保重,自然会吉人天像的。」 四皇子妃便笑了,「你不必对我说这些套话的,我自能想得开。」 果然,只从学织锦一事上看,就能看出四皇子妃的韧性,她虽然是个娇生惯养的贵女,可骨子里却有不输于云娘的坚强,这大约也是她们能说到一处的原因吧。 云娘想通这一层,便笑道:「那我便说一句大实话,当年我最难的时候,我就想,我会织锦,一日最少也能得两三百文的工钱,总能养得活自己,于是便什么也不怕了。王妃想想,您总要比我那时要强得多吧。」 四皇子妃便笑得有如阳光一般灿烂,「你说的果真对,我再怎么也是受过册封的皇子正妃,更不会自轻自贱。」 云娘登车离去,没一会儿,玉瀚也上了车,笑问她,「皇庄里怎么样,你们玩得可好?」 「自然很好,」云娘便将自己与四皇子妃在一起的事情一一讲了一回,又攀住他的手臂道:「如今我明白你说的有意思是什么了。」 「你知道了?」 「那样一大份的产业,是没有人不想的。四皇子不过是以退为进,四皇子妃更是一心帮助丈夫成大事。」 「说的并没错,」玉瀚便笑,手指着皇庄方向,「那一位,我也曾看走了眼。」却又道:「不过,若是想登上大宝,还差很多。」 原来四皇子之所以不受皇上重视,是因为他生母身份低微,只是一个寻常宫女,生了皇子也不过勉强升了嫔,又在皇宫里默默无闻地过了十几年就死去了,偏巧他一落草,正值皇后临终之时,又有人说他的命格正与皇后相克,皇上便愀然不快。就连为四皇子选妃的时候,皇也也随意选了一家,因此四皇子妃的娘家比起其他皇子便也差得远了。 所以呢,「如今,四皇子的名声虽然还不错,可是他宫内既无母妃,宫外又无妻族,甚至还没有嫡子,这都是他的短处。无论勋贵还是文臣,都没有支持他的力量。」 可是,云娘却道:「不过,你却觉得他能成大事的吧。」 汤玉瀚便笑着捏她的脸,「偏你还能猜到!」 云娘便十分认真地道:「那我应该怎么办?」 「也不必过于刻意,只平常就好。」汤玉瀚道:「毕竟,我们是皇上的臣子,只忠心于皇上。」 云娘明白了,半晌方意识道:「如今我也参与到皇子夺嫡之中了。」 汤玉瀚便看着她,「害怕吗?」 第三十八章 「不怕。」云娘想想便笑道:「我也觉得奇怪,虽然身在这样的大事中,怎么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呢?」 汤玉瀚便笑了,「我也没有想到你会与四皇子妃相处甚为融洽,她还肯听你出谋划策。」 「其实就是织锦的小事。」 「可是,这些小事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不再是小事了,而是了不起的大事。」说着却又给云娘讲起了一些有趣的野史故事,将云娘逗得笑个不停。 过了许久,云娘方才想了起来,坐起来掀了帘子的一角向外看,「走了半晌了,我们怎么还没进城?」 汤玉便笑,「我们今晚不回城,我带你去骑马。」 「你明日一早还要进宫呢!」 「但是今晚我们可以留在城外啊!」 「那明日你一大早就要起身了。」云娘似在埋怨,但其实心里却突然开心起来,她其实也特别喜欢与玉瀚任性自在地放纵一回。 汤玉瀚自然看出她的喜悦,便也笑了,「我们家在城外的庄子有一处专门养马,再过一会儿便到了。」 「恐怕到了的时候天色就要黑下来了。」 「夜里骑马也很好玩的。」 当他们到了武定侯府的庄子上时,天色其实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玉瀚早遣人前来吩咐,这时马匹已经备好,云娘便被玉瀚抱在怀里坐到了一匹高高大的黑马上。 就在她还没能仔细看看身下的马时,玉瀚便已经一抖马缰,他们便如腾云驾雾般地跑了出去,刚刚坐的马车、庄子上的管事,还有房屋树木,所有的一切都飞快地倒退着越来越远了,云娘忍不住「啊!啊!」不停地惊叫起来。 可是她很快就感觉到纵马疾驰的快乐,比起下午坐在马车上在庄子里游逛,骑在马上完全是不同的,风在耳边吹过,田野里的气息扑面而来,马缰一提,便纵过一道沟壑,穿过小溪时溅起一片片水花,而她的心,早飘了起来。 纵然云娘是文静的性子,可是她现在也忍不住在玉瀚的怀里高声喊道:「骑马真好!」 玉瀚也喊了回来,「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不知道跑出去多远,他们到了一处山脚下,周围一片漆黑,地上并无人家灯火,只见满天繁星闪烁,略显出些山形树影,又有不知什么小虫一声声地鸣叫,更衬得此处静谧无声。 「我还是第一次到这样的野地里来呢,」云娘虽然长于农家,但是也没有去过这样的荒野,她本该感觉害怕,但是因为正依着玉瀚的胸膛半丝也没想起来,眼下只觉得稀奇,四处看着,又笑道:「地上似乎开遍了野花,还真应了你那句‘踏花归来马蹄香’呢。」 「踏花却不是这般踏的,」汤玉瀚此时已经松开马缰,由着马儿在草地上漫步,却将云娘摆弄过来,自己立在马蹬上胡来,「我来告诉你。」 云娘实在被他吓住了,「还在马上,你竟有这般的歹意,赶紧放开。」 汤玉瀚自然是不放的,还笑劝着她,「不要紧的,我早想好了,定然没事。」 「你早想好的?」 「是啊,上次在书房时就想好的。」汤玉瀚如同天雷般地猛烈,「过了这么久才有机会,还真不容易!」 云娘先是不肯,可终还是被他勾动了,最终只能在他怀里发誓,「我再不信你念的诗了。」 「可是你能说那诗不好?」汤玉瀚将云娘用披风裹在胸前,笑问:「还是你能说刚刚我们在一处不好?」 自然都不能说,云娘不甘心被他如此占了上锋,便张口在他胸前咬了一下,「以后只要说不过你就咬你。」 两人回了庄子,已经入夜了,急忙用了些饭食睡下,第二日一早玉瀚骑马进城,留云娘在后面坐车慢行。 方进了府,大奶奶便遣人来请,云娘便也不更衣直接过去了,笑问:「大嫂有何事?」 大奶奶便道:「我本无事,只是好奇四皇子果真将沼泽改成了良田?」 大嫂原来不信,现在为什么急忙来问?云娘心里一动,本不欲说,可是转念一想,如此大事瞒是瞒不住的,便只笑道:「四皇子妃带我在庄里转了一转,也指给我看了一处水田,说是沼泽改的良田,只是原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能知道。」 大奶奶点头道:「恐怕是真的,我也听了些传言。」又问云娘在皇庄又做了些什么。 云娘只挑些无关紧要的说了,对于四皇子妃织锦却绝口不提,虽然四皇子妃没有叮嘱她,但是她觉得有些话是不应该说的。 好在大奶奶瞧出云娘眼睛周围有些青,终于笑道:「六爷也是任性,既然想要挑两匹马,便令人去挑好了,怎么一定要带着六奶奶过去,想是没睡好,还是赶紧回房里歇着吧。」 云娘便知玉瀚拿挑马做借口去的庄子,自然要为他遮掩,「都在城外,也算是顺路,去就去了,只要他挑了喜欢的马就好。」 一时回了房,靠在炕上却想,娘家的几个妯娌相互间有些小心思,为的是谁多攒点私房钱,爹娘多偏着谁一些之类的小事,而武定侯府里的妯娌们却不会在意金银,只会因为夺嫡这样的大事互相藏心思。 夺嫡之事果然就是这样残酷,亲兄弟竟然也不能在一处。 但是,自己身为玉瀚的妻子,就是再感慨,也终只会一心帮玉瀚的。 自此之后,杜云娘便与四皇子妃时有往来,她用了很多功夫教会了四皇子妃织素绸,又指点她勤加练习,唯有手熟才能织出光滑如水的好绸。 两人的相处中,四皇子妃也教会了她很多,比如京城贵女圈子里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不会说出来的事情,比如怎样才能管束下人,怎样才能治理家业,都对云娘十分有用。可是也有一些云娘觉得她一辈子也用不上的,那就是怎么制衡妾室。 得知年纪并不大的四皇子竟然有二十几个女人,云娘便再不好说出她与玉瀚的约定,只得听着四皇子妃指点自己,「我们都是高嫁,面子赚足了,底气就不够了。对待妾室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们相互制衡,我们在中间坐收渔翁之利。」 其实,那也不如让男人只专心于自己好。 可是云娘亦知四皇子妃是真心感谢自己才会告诉自己的,便赶紧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倒是对四皇子妃打理家产非常关切,事无巨细,样样问到。原是想学些好法子的,但听来听去,其实还是自己的法子最好,便知自己先前随口说就是皇上的私产也未必没有下人贪弊,果然是不假的,四皇子府上的下人一定不是很清廉。 只是这些事,她自然不会多嘴,好在四皇子妃也不以为她有多懂,倒也没问她。 云娘只管用心地调理自家的铺子,很快便见了成效,玉瀚先前的几个铺子收益慢慢多了起来,而她新开的丝绸铺子,虽然专卖极贵的物件,就是江南最便宜的素绸也要在她的店里卖上一个令人咋舌的价,生意却格外火热,银子便滚滚而来。 第三十九章 这一日汤玉瀚随驾前去郊外祭祀回来,云娘便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早早温了酒端了上来。原来她初到府里时,只觉得府里厨师做的菜十分地不凡,便不敢露出自己的手艺,现在吃得多了,方才觉出还是家常的菜最可口,于是隔三差五的,便整治几样,与玉瀚在一起轻酌慢饮。 汤玉瀚回来见了酒菜,便就笑了,原来他最喜吃云娘做的菜,先问:「今天有何开心的事?」 云娘接了他的衣裳,也笑,「没有开心的事便不做了?」又道:「这些日子看你辛勤,特别犒赏你的。」 这段时日,因数重皇家典礼,玉瀚便十分忙碌,时常随驾出门。身为羽林军指挥,又与先前不同,要担起宿卫之责。每于外出,身着铠甲,日夜巡视,更兼统领部下,以保万全,有时就连给云娘写封书信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是以他不免有些歉疚,「这些时候总不在家里,方一回来倒要你犒赏我,应该是我犒赏你呢。」 说着接了云娘递过来的葡萄酒,在杯子里摇晃了一回,笑道:「夫人竟然拿上好洋酒来款待我,」却先送到云娘的口边,「我必要先敬夫人一杯的。」 云娘便在他手中饮了,「这酒还是我备的,你要感谢我,下次便自己带回两坛,才显得诚心。」 玉瀚便与她调笑,「洋酒又算什么,我感谢夫人又并不只要送酒。夫人对我好,可我报效夫人的地方也多着呢。」 云娘听玉瀚与自己笑闹,早习惯了,脸虽然依旧飞红了,却也反倒笑他,「你在外面时常冷着脸,让人以为有多正经,不想回到家里竟是这样!」 「若还是外面的模样,那这里便不是家了,」又笑着逗她,「若是在外面亦如此时,六奶奶岂不是要生气?」 说着让屋内的人退下,玉瀚便笑着与云娘坐在一处,「我说的果真有理吧!」 云娘听了也笑,「我总讲不过你的歪理,恨不得再咬你一口。」 原本汤玉瀚还在喂她喝酒,现在听了此语,便将酒杯扔到一旁,只才一会儿的工夫,两人便都倒在了炕上。 「也算是老夫老妻了,怎么才几天就忍不住了,等晚上的时候就不成吗?」云娘推他,「难道没听人说过,床上夫妻,床下群子嘛。」 「那些话我是不信的,」汤玉瀚才不肯起来,又道:「先做了再好好吃酒,要么酒也吃不安心。」 云娘总是强不过他,便掩面道:「京城里就是这一处不好,寻常吃酒也用炕桌,倒是便宜了你。」 玉瀚便笑,「你要是喜欢床,我便让他们抬来一张,放了帐子倒也十分有趣。」 云娘赶紧反对,「算了!」不管是床还是炕,结果还不是一样,反闹得人人尽知的。 待重新起了身,汤玉瀚懒懒散散地,云娘面上含春,两人再对饮,却是另一种滋味。 到了酒酣之时,云娘却还是忍不住道:「这个月家里的进帐比上月多了两成半,我算着下个月还要多呢。」说着将帐目说出来给他听。 玉瀚便笑她,「还是这么爱银子!」又道:「先前银子只要在我手中,便没有不花用光的时候,眼下夫人却能赚了回来,果真是了不得的本事。」 云娘自己也得意,「先前我在盛泽镇时,每有京城的客商来收锦缎,虽知他们一定从中赚了,但却不知差价竟如此之大!我到了京城便冷眼看大家喜欢什么样的东西,这一次丁寡妇和苏娘子都按我的主意做了新品,再直接交给我们家的铺子,利便高得很!」 玉瀚也不由得赞道:「江南自丝织繁盛以来,倒是有不少女子竟不亚于男子,织锦养家,又多才能,你们几个倒是说得来。」 「丁寡妇一向帮我了许多,就是家里的织厂现在也由她帮着姐姐呢,苏娘子却是另一种,她自然也是为我好的人,但是时时也要与我比着,我亦愿意有她在一旁攀比,才能不断地想出新主意呢。」 「这便是良师益友。」 「可也真是,原来古人的话再不错的。」云娘又道:「我们在一起做生意也极好,虽然是三家合伙儿,也都是为了得利,但却从不会为银钱而纷争。就说这一次的货价吧,她们两个都说我在京城花用大,便都各自降了一成给我。」 汤玉瀚便笑道:「你自然不会亏她们的。」他自然是最清楚云娘的为人,又道:「本是女子,行动倒不亚于我等须眉呢。」 云娘果然笑道:「我索性将红利各给她们加了一成。」 玉瀚突然又想起一事,「我怎么在祖父处听大嫂要你帮忙管家的话,你可不要随便答应,府里的事乱着呢。」 云娘便笑,「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岂不知大嫂并非出于实心,而只是给大家看的?早就回绝了。」 汤玉瀚瞧着无人便又来捏她的脸,「我怎么就忘记了,刚还说你是有见识的巾帼英雄呢!」 云娘却正色道:「我不肯管家,还有一个道理:我们毕竟只是六房,早晚要分家出去的,何苦参与太多呢。再者我平日里已经有许多事情了,更兼还要织锦,若是帮忙管家,献给皇上的屏风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织好了。」 外面的人都当云娘出身农家,见识低微,亦无主持中馈的能力。只有玉瀚才明白,其实云娘只是不愿意显露,那些瞧不起她的人,若是知道了她的才华,还不知道要怎么汗颜呢。心里越发喜欢,于是笑道:「既然赚了银子有功,等闲时我再带你出去,你想做什么,看戏?去琉璃厂?还是买首饰?」 云娘便羞他,「这一个月你哪里有空闲?就连休沐日都忙着,还说要带我出门,我自己都出了好几回门了。」 「明日我便向皇上告假专门带你出宫玩!」 「你与我胡闹就罢了,竟然还敢到皇上面前闹去!」 「我才不胡闹,你只说你想去哪里玩吧。」 云娘度其之意,定然是真要向皇上告假了,便赶紧又转了回来,「我自己哪里去不得,还要你专门告假陪着!而且方才我说过,近来因事情多,我连那锦也没有织好,才不想出门玩呢。」 因又有了酒,两人便早些睡下,自然还有一种别样风情,不消细论。 不料第二日,玉瀚出了门不过大半个时辰,便转回家来,「赶紧换衣裳,我们今天到外面玩一天。」 云娘瞪大眼睛问:「你如何出得来,果真向皇上告了假?」玉瀚现任羽林卫指挥使,上面虽然有领侍卫大臣,但是京中的上二十六卫向来是皇上亲统的,是以他若告假果真要经过皇上。 「那是自然。」 「可,可是,你是如何说的?」 「今日不是大朝,我见宫里亦无大事,就说要陪你出门玩一天。」 云娘叹服,「我下次不与你开玩笑了,竟惹出这样大的祸来。」 汤玉瀚便笑,「其实正是你告诉我的,皇上也是人,因一直在宫中,被朝臣近侍们包围,日子久了,最怕的就是被人蒙骗,所以对皇上说实话,要比说谎话要有用得多。」 第四十章 云娘一想,正是如此。再思忖,皇上他老人家,自是知道玉瀚有多久没有休沐,便答应他松散一回。心里倒是放宽了些,于是换了身衣裳随玉瀚出门了,只是再三道:「也只这一回,再有我便说什么也不同你出门。」 玉瀚也笑,「这种事情自然不可再二再三的,但总应该带你出来逛一回。你平日里就是能出来,或是应酬或是看生意,反倒更累。」 说着又问云娘想做什么。 云娘想了想,「那天去琉璃厂,刚刚才到,就遇到了那两位爷,再没有什么心思看东西,不如我们今天重新去一回,中午的时候到酒楼吃饭?」 「那自然好,」汤玉瀚又笑道:「自见了你赚了钱子高兴,我便也知道银子是好东西,也开始爱银子了。今天正好去琉璃厂看看能不能淘到好东西,转身卖掉也赚些银子,哄夫人高兴?」 「你淘的好东西我却是舍不得卖的。」 两人说着,坐车到了琉璃厂,一处处地把玩起来。走了几个摊子,玉瀚便回了几次头,云娘发觉了便悄声问:「难道那位二爷和赵爷又来了吗?」 汤玉瀚便摇头低声道:「不是他们,方才出府的时候,我便听有车跟在我们后面,只是没有在意,可是到了琉璃厂,却又一直有人跟着,果真奇怪!」又告诉她,「你只管依旧看着,等我抓他们个冷不防。」 云娘便与玉瀚继续向前走,却将手悄悄松了。猛然之间,玉瀚突然转了回去,然后便「啊」了一声。云娘也转回去时,就见一个老者走了过来,向他们笑道:「别嚷出去,朕,不,我,我就是想跟你们到外面来看一看。」 谁能想到皇上能悄悄跑出宫里呢? 而且还偷偷跟在他们后面。 就是一向天马行空的汤玉瀚竟然也怔住了,过了片刻才拉着云娘上前行礼,可是才躬下身,却又不知叫什么好。就听面前那至尊无上的人笑道:「赶紧起来吧,老爷我也足有一个多月没休沐了,今天也告假出来转转。」 云娘笑了起来,斜了一眼玉瀚,见他被笑了也不免有些不自在,便向皇上道:「其实都是因为我,先前在盛泽镇时,每日里都要出门的,锦织好了要送出去,家里添置东西要去铺子里,就是织锦织得累了也常到河边松散一下。所以进了京城虽然吃得好住得了,但还是愿意出门逛逛,便求了玉瀚出来。」 皇上便笑道:「不错不错,是该让浩哥儿告假出来陪你的。」又凑近些低声道:「只是朕打小便没有出来逛过,所以就是被你们搅得生了这心思,一时间竟不知去哪里好,便等在你们府门前,跟着你们过来了。」 其实最初见到皇上的时候,云娘当时倒是有几分不情愿的。她当然喜欢玉瀚陪她出来,只是第一次被二皇子搅散了,难道第二次就要被皇上搅散吗?但听了皇上的话,云娘哪里还有一丝埋怨皇上的意思呢? 自己关在武定侯府里几个月都觉得闷,那皇上在宫里住了几十年,该有多闷呢!即使皇宫里有多富丽堂皇,其实也该觉得没意思了吧。 且事已如此,云娘也只有上前笑道:「老爷,那我们便一起走吧,玉瀚从小便常来这里,他又识得不少古器古画什么的,我们跟着他看。」又提醒道:「京城的商人奸得很,随便什么东西都要上几十倍的价,老爷要看上什么了,可以悄悄告诉我,我来帮老爷讲价。毕竟到琉璃厂来就是要淘便宜的宝物。」 想想又叮嘱,「这里又有专门钓鱼的骗子,还是要多加小心为上。」 皇上便笑了,「如此我们便一处走吧,若买到了便宜的东西,我还有赏钱。」 「赏钱我就不要了,老爷若是高兴,就再给我写一幅字吧,」云娘这一次可不似祖父寿辰那天一般的傻了,便道:「将来我和玉瀚分家出去的时候挂在堂屋里。」皇上的墨宝用处大着呢,云娘立即就想到了为自己的小家要上一幅,毕竟武定侯府里已经有了,自己娘家也有了,只有玉瀚和自己没有。 「朕,不,我准了,真准了。」皇上笑眯眯的,显然能出了宫走一走十分地愉悦,又向云娘道:「你想要什么字?我都写给你。」 云娘虽然聪慧,但竟一时没有想出合适的,便道:「我读书太少,一时想不起来。」 「没关系,我帮你想。」皇上与云娘说得开心,却见汤玉瀚正与几个侍卫们交换着眼色,显然十分地担忧,便道:「你们别忤在那里,街上的人该都瞧着了。浩哥儿,你带着你媳妇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 「那怎么好,还是老爷在前面走,我和玉瀚在后面,街上的人看了也只以为一家子小辈陪着老人家买东西呢。」 「嗯,是了,这样才对。」于是一行十几个人便浩浩荡荡地向走了过去。 琉璃厂里的店铺地摊也不知有多少,东西亦是五花八门,云娘上次来其实并没有看太多,这一次因要陪着皇上,倒不好四处随意乱走,只跟在皇上身后。 突然看到前面的铺子外面挂着各种破旧朝服,想起玉瀚先前向自己说过的事,便知道事情不妙,可是皇上此时已经走了上前,兴致勃勃地过去问价。 原来皇上少年登基,竟然是没在宫外住过,先前问价也是刚刚向玉瀚和云娘学会的,现正在兴头,拿着手中的扇子指点着一件最破的朝服道:「这件衣裳价值几许?」 云娘悄悄打量随皇上出来的几个人,个个脸上的表情都说不出的难看。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敢上去阻止。 店家早上前笑道:「老爷好眼光!这是我们家里最贵的一件衣裳。正是配老爷呢。」说着将那朝服拿下来,在皇上身上比了一下,「大小也相合,看老爷气度不凡,定是当朝高官,买了我衣裳,还会连升三级!」 皇上便奇道:「店家不会以为朕,我真不懂吧,这一件最破旧,怎么会最贵的呢,」 「老爷官话说得如此好,却是外地进京的?」那店家奇怪地上下打量一回皇上,陪笑道:「看来老爷真不懂,并不只我们一家,整个京城里都是一样的,越是旧的朝服便越贵,新的才没有人要!」 「什么,新的没人要?」 「正是如此,」那店家指着放在一角的两件崭新的朝服道:「那便是寄放在我们这里准备做旧的,」又抖着那一件让他细看,「老爷,你看这一件旧得多似真的,我们店里不似其它的店拿泥沙水土作旧,而是专门雇人穿了新朝服起卧活动,让那衣服如同平常穿旧了一样的,所以看着十分自然,老爷穿了上朝,皇上保证觉得老爷是廉洁至极之人!」 皇上僵立在当场,汤玉瀚只得上前将他扶了回来,几个侍卫拦住还要上前推销朝服的店家,围着皇上,都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陪笑道:「其实……」 皇上苦笑一声,「你们想说其实什么,其实大家都知道,只朕,我一个人不知道吧!」 第四十一章 云娘见大家都在后面不敢上来,玉瀚也十分地尴尬,便走上去扶着老人家道:「老爷,其实家家都有这样的事。」说着便将自己的二哥如何偷偷省下银子给二嫂多买了一个镯子;两人如何攒下几十两银子的私房钱;瞧着皇上气还没消,就连自己在杨爱爱家门前将二哥抓到了的丢人事也说了出来,又道:「我也不敢告诉爹娘,只怕他们气坏了,再一气之下真打断了二哥的腿。」 又道:「我大姐一向是最来厉的,听了这事也气得很,暗地里把大二哥骂得狗血喷头,可最终也没嚷出来。」 皇上的神色稍缓,便气道:「按你这样说,他们瞒着朕,我,还是对的了?」 云娘便道:「我虽然不懂得朝中大事,但是如今天下太平,江南繁盛却不是假的,而是我亲眼所见。就是京城,只今天我们来的琉璃厂,也正是熙熙攘攘,生意兴隆。至于那店家,他虽然卖的是旧朝服,可也是一门生意,并没有什么恶意。」 皇上半晌无言,却突然又问道:「你爹娘果真一点也不知道你二哥在外面做的坏事?」 云娘便道:「我自然也不知道爹娘到底知道多少,又是如何想的。但依我之见,爹娘多少也知道一些,因此他们一向不大相信二哥。每次二哥二嫂说要做生意,他们都不肯多出本钱,应该就是如此了。」 瞧着皇上的神色又道:「我二哥虽然不争气,但其实也不是十足的坏人。他还是孝敬爹娘的,对兄弟姐妹们也有情谊,先前我受了欺负,都是他帮我讨回的公道,只是更喜欢贪些小便宜、品德略差一些而已。」 「再说当爹娘的,就是再气,也不能真能狠心把亲生儿子打杀了吧!总要好好教导他们才是。」 皇上便笑了,「你说的也不错,果真要好好教导。」说着便似将刚刚的事情都忘记了,笑道:「老爷我好不容易出来一回,自然要高兴的,来,一起看看远近闻名的琉璃厂有什么好东西。」 大家见状自然奉承,赶紧随着皇上再向前走去。只是皇上看了许久,也没有看上什么东西。而别人自然没有心思看货品,倒都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 云娘总觉得如果空手回去,实在太过可惜了,就连上一次他们遇到了二皇子,玉瀚还买了三枚铜钱呢。想到铜钱,便去找上次的那个摊子,却不见了,也不知是那摊主果真跑掉了还是如何,只是现在并不是提那事的时候。 无意间,便看到了一处卖文房四宝的店,随着大家走进去,她瞧着有许多砚台,问了价又觉得不贵,便悄悄用手在玉瀚的手上捏了两下,见他又回了自己两下,便知道东西尚可,便笑着与店家商量,「我要买了送给弟弟,不知能不能让些价。」 皇上见她要买东西,便站在一旁瞧着,似乎是什么好玩的事一般。 云娘与店家讨价还价,却因皇上、玉瀚、还有许多侍卫们都在,便不由得不自在,总不好将压价的各种手段都用出来,觉得没有真正将价压到最底处,而那店家见了他们一行人衣着打扮,便说什么也不肯再便宜了。可是云娘果真喜欢,也真想买了送三郎,他中了秀才,正应该用一块好砚,便只得忍痛应了。 正要付银子,却见皇上却瞧着那一堆砚台旁的一个青花瓷笔洗,用来正是给大家试砚台时洗笔用的,里面还盛着一半的墨水,似乎要上前去问,便赶紧拿身子挡住,向店家道:「我自知道这砚台买得贵了,你便送我一样小东西吧。」说着就先后指了几个砚台,那店家自然不肯。 云娘便似无意般地看到了笔洗,就道:「我便亏些吧,这个也成,正与砚台一同送人。」 店家只得应了,将笔洗的水倒了,擦洗干净,拿出油纸替她包好,送出了门。 云娘待走了出去,便将那笔洗拿出来送给皇上,「我看老爷喜欢这个,便要了来。」 皇上便笑了起来,「你看出来了,原来民间真有如此聪慧的女子!」又向玉瀚道:「这东西我看着不错,却不知是什么,你可认得?」 汤玉瀚便笑道:「我瞧着像是前朝官窑出品的,不知怎么落到了那一处,却被皇上一眼挑了出来。」 跟着皇上出来的也有一位文官,便也道:「这个笔洗若果真是前朝官窑的东西,恐怕要值上千两的银子!皇上果真是慧眼!」 云娘也十分地喜悦,便道:「我们竟然真淘到了便宜的好东西?老爷,你可真了不起!」 皇上便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真的?你们该不是一起哄我的吧。」 汤玉瀚便道:「我于古画上还行,若是瓷器,还是差着一些,虽看着有九分的把握,但还是请人再看一看为好。」说着指着前面一处道:「那一家专门做古瓷生意的,我们拿过去请他们家的朝奉认一认。」 结果竟然是真品,古瓷店里直接就拿出一千两银子要收下,他们自然不肯卖,皇上竟也爱不释手起来,「我拿回宫,不,拿回家里自己用着,看着的时候便能想起今天的事,也就开心了。」却转身向一个侍卫模样的人道:「你拿一千两银子给那店家,告诉他们原由,别让他们白白亏了一千两银子。」 云娘呆住了,皇上便笑道:「你若是也觉得亏了,我也送你一千两银子。」云娘自然不会要,却终于叹道:「皇,老爷,你真是顶顶宽厚的老人家。」 「你这般说我就高兴了,」皇上笑道:「你们不是想好了要去酒楼吗?今天我请你们大家!」 到了酒楼,皇上果然点了许多菜肴,又要了最贵的酒,大家吃罢,皇上问玉瀚和云娘:「你们还要去哪里?」 因房间内并无外人,玉瀚便道:「皇上,我们也要回家了,您老人家还是回宫吧,否则大家都受不住了。」 皇上只得答应了,却又道:「下一次你们去哪里玩别忘记了告诉朕,朕今天很是高兴!」 从酒楼下来,到了车驾前,皇上却不上去,向汤玉瀚和云娘道:「你们上次买的那枚古钱果然有什么玄机?」 汤玉瀚和云娘面面相觑,皇上怎么能知道呢? 皇上便得意地向他们笑着,「难道你们便以为老爷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被大家蒙骗吗?」然后便追问:「我等了一路,你们也不肯主动说起,总不能让我就这样回宫里吧?」 云娘恰好带着那枚钱,遂从荷包里拿了出来,「其中有一枚是金的。」 原来有的钱币在试铸时会特别铸一些黄金的,用来呈给帝王,或者用作其它特别的用处,只是数量特别稀少,那天他们便遇到了一枚。 皇上看着金灿灿的钱,分明与寻常铜板不一样,便笑问:「这怎么能分不出呢?」 「原来拿来的时候上面都有一层厚厚的锈,根本分不出,」云娘笑道:「这是我擦了很久之后才如此地光亮的!」最初云娘怎么也找不出三枚钱的不同,后来无意发现一枚比另外两枚重,告诉了玉瀚,小两口的擂台反到此处才算告一段落。 第四十二章 后来汤玉瀚便将钱币上的锈迹除了又给了云娘,又让她将那枚金币带在身上,据说这样的金币有避邪的效能。 「噢,原来如此啊!」皇上恍然大悟,点点头便施施然地登上了车子走了。 看着皇上的车子走远了,云娘松了一口气,十分惊奇地向玉瀚问:「皇上怎么知道我们买了三枚古币的事呢?」 汤玉瀚扶着云娘上了马车,自己也坐了上去,也叹道:「其实皇上身边专门有厂卫的人,他们是为皇上刺探一些隐密事,只是不想他们竟然有如此能为!」 「那朝服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朝中的事情极复杂,且厂卫也并不参与所有的事情,」玉瀚道:「我觉得古币之事皇上之所以知道,一定与二皇子有关。」 云娘便立即醒悟,「你是说皇上派了厂卫的人查皇子们?」 汤玉瀚点点头。 「那四皇子?」 「皇上也许都看在眼里。」 云娘默然,又拿出那枚古币看了半晌,突然道:「有时候我觉得皇上高不可攀,有时我又觉得皇上一点也不像皇上,反像寻常人家的老人呢?」比汤家的祖父还和蔼呢。 汤玉瀚便笑了,「其实皇上平日里并不是这样的,他只有跟你遇到才这样。」 「是吗?」云娘瞧瞧玉瀚,「我又没有什么特别的。」 「正是没有特别的,所以才让人觉得好呢。」汤玉瀚说着将云娘揽在怀里,说不出的爱惜。 云娘也最喜欢他对自己如此珍爱之情,便依着他笑,「其实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觉得我好。」到了京城后,云娘果真遇到一些人对她极好,但是同样也有一些人并不喜欢她。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 好像这样说有点过了吧,但是云娘还是很开心的。 但是想起了刚刚,她不禁又道:「我们去了两次琉璃厂,竟然一次遇到了皇子,一次遇到了皇上,以后还是不要随便出门了!」 汤玉瀚便奇道:「原来你竟怕了?」 「谁能不怕?」云娘便叹道:「皇上站在卖朝服的铺子前面时,我都呆了,只你还敢上前将他扶回来。」 玉瀚苦笑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总不成看着皇上在那里傻站着。况且我从来没穿过破旧的朝服,也不怕皇上说什么。」 云娘自然知道玉瀚,大约是从小的习惯吧,就是在盛泽镇他只用俸禄银子的时候,他的衣着也十分地干净整齐。现在有了自己,他每件衣裳每件佩饰都是自己精心准备的,哪里会有破旧的呢,只是还是免不了问:「明天穿旧朝服的人都要遭殃了吧?」 「恐怕是吧。」 但是云娘想了想还是说:「我觉得皇上就是生气,也不会太过,他其实真是个很好很好的老人家呢。」 「但正是因为这样,如今的皇子们闹得不成样子,他却不舍得真处罚了那个,于是朝中的局势便有些乱了,」汤玉瀚便叹道:「皇上毕竟已经就要到古稀之年了。」 云娘一向心软,想到了此处,便又同情皇上,「如果皇上果真能万寿无疆就好了。」 「只可惜不只万寿无疆不可能,就是连长命百岁也不成。」 回了侯府后,云娘加紧织那幅江南风景的妆花纱,想早一些织好献给老皇上。也许皇上并不会特别在意她织的锦,毕竟他见过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就比如在琉璃厂时,他一眼就能看出那笔洗是好的。 江南有多少巧手的织工,每年送进宫里多少精美的锦缎,自己织的妆花纱真算不了什么。可是云娘还是想送给他,让他开心一些。 恰好家里铺子里都已经理顺,并没有什么事要她格外操心,因此这些日子她几乎不大出门了。 汤玉瀚因任指挥使也有些时候了,便也不似先前那样忙,每隔几日还会有轮休,两人便又似在盛泽镇里的那段时间一般,日日腻在一起。又因天气热了,也少出门,时常在园子里赏景乘凉。 这一日他来家后告诉云娘,「二舅舅又要回边塞了,我想请他到我们芍药苑里吃饭,顺便为他送行。」 「二舅舅这就走了?」云娘听得他三年才回来这一次,因将过年家家团圆的时候让与了同袍,却是在四月里回来的,方才一个月便就要回了。 汤玉瀚便点头道:「二舅舅就是这样的,他不喜在京城住着,总说在边塞习惯了。就连外祖母也管不了他。」 云娘那日也听了一句半句的,也知这样的事情玉瀚和自己更是无置喙之理,便一心思忖如何准备酒宴。 毕竟这是玉瀚第一次要在芍药苑内请客,先前他若是请客通常在外面酒楼,就是在家里,也只在外院,根本不要自己操心。现在请到了家里,自然是因为与二舅舅情谊颇深了。 是以到了那一日,云娘亲拟了菜单,又下了厨房整治了几样,再领着大家将酒席摆在芍药苑后院的小凉亭内,亲自到前面接了舅舅,又斟酒布菜,殷殷相让,因不好同席,便让邓嬷嬷带着两个丫环在一旁伺侯着,方才回房。 至天色渐晚,云娘听得已经撤了酒席,两人比试了拳脚后又换了衣裳,便过去送茶。方走过去,就听二舅舅道:「看来那年我教你的功夫,你果真苦练了。」 玉瀚便笑道:「舅舅倒是老当益壮呢!」 云娘便上前招呼道:「虽然这会儿起了凉风,可是若动了起来还是热的。二舅舅赶紧坐下歇歇,喝些茶吧。」 为他们送了茶,正要回去,玉瀚突然道:「二舅舅,你那个荷包既然不舍得丢了,不如让云娘看看能否帮你缝好,她不只会织锦,针线也是极好的。」 云娘听了,赶紧笑道:「敢情是刚才练武是不小心弄坏了的,我看看能不能补。」 玉瀚便笑道:「不是今天,是那天与神机营比试的时候划破了,我原以为舅舅早就扔了呢,刚换衣裳时才发现竟然还带在身上。」 「用惯了的东西,便不舍得扔。」二舅舅见云娘走了过来,迟疑了一下方从怀里拿出一个玉色的荷包,又顿了一下才递了过去,问:「还能补成与原来一样吗?」 云娘见那荷包的缎面上有了一道一寸长的口子,细细看了一回,便道:「怎么也不能补成与原来一样了。但这道口子正在这并蒂花之下,我倒可以绣上一朵小花或者一片叶子,正好将这里盖住。」 二舅舅便道:「那便不用了。」说着赶紧将荷包拿了回去,重新放回了怀里。 平日里云娘给玉瀚做了好些荷包,就是备着他每日出门时用的,现在拿给二舅舅两个也容易。而且,真论起针线来,这荷包上的并蒂花绣的也平常,比不上自己的。 只是这时云娘早已经看出,二舅舅对这荷包宝贝着呢,他一点也不想这荷包变了另外一个样子,所以才不肯补。而且以二舅舅的身份家世,想要多少荷包还能没有,所以也并不再追问。想来玉瀚也看出了些端倪,便亦不再提了,只问:「二舅舅,我们再要了酒菜重新开席可好?」 二舅舅豪爽地道:「那好,今天我们就喝上一夜,明日正好赶路! 第四十三章 送走了二舅舅,云娘悄悄对玉瀚道:「不如你告诉外祖母,问明是谁送二舅舅的荷包,再二舅舅与那人说亲,便一定能成,而且二舅舅也不会再几年不回京城了。」 汤玉瀚便捏云娘的鼻子,「你倒灵俐!一眼就能出来,我先前便没有想到。」又道:「无怪那天与神机营的那伙子人比武,二舅舅下手越来越狠,原来我以为他是因为那伙子人对我下黑手,现在才明白他是因为他们弄坏了那荷包。」 云娘此时又听懂了一件事,便直问到了玉瀚的脸上,「神机营的人对你下黑手的事你怎么一直瞒着我?是不是我上一次看到你腿上有一处青肿便是比武时伤的?」 「比武时碰到一两下并没有什么,汤玉瀚赶紧陪笑道:」「羽林卫多是勋贵子弟,又一向受皇上信任。神机营则多自外面招募,这些年皇上越发不大用他们,是以相互争夺一直是有的,我刚任指挥使,他们自然不服,打不过又想使小手段,只是全没有用处而已。」 云娘越发心疼玉瀚,「他们看着你,只觉得你出身侯府,年少便登上高位,又得皇上喜欢,心里便妒,其实哪里知道你的不容易呢?」 嫁与玉瀚这么久了,云娘越发觉得玉瀚是有什么为难不愿意说出来,都要自己抗着,却又不管多难,总要为他在意的人撑起一片天的人。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受了更多的委屈,吃了更多的苦,可偏偏很多人又不知道。 没想到玉瀚却道:「你不也一样?且还心地十分地良善,只要别人对你有一分好,你都记着要还回去。」 因又怕触了云娘的心事,便又赶紧笑道:「等有空闲时不如我们去外祖母那里,悄悄把荷包的事告诉她,你说可好?」 云娘果然笑道:「那自然好了,如果二舅舅竟能因此像你我一般再有一段好姻缘,我们岂不为他高兴?」 过了几天,玉瀚果然接了云娘去了永昌侯府,然后想办法避开众人将荷包的事情向太夫人说了。 只是他们却白白盼着了,永昌侯太夫人却一点也没有被他们说动,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冷淡地道:「这事情我早就知道,那绣荷包的女子是先前与你们二舅舅定过亲的,只是未嫁之时便死了。」 然后又道:「你们既然猜到了,却不要再提,免得传出去并不好听。」 汤玉瀚与云娘偃旗息鼓地退了回去,他俩人也都不是少年,自然也想到过许多情形,但是总没有猜出那女子竟会是二舅舅的未婚妻子,而且还是离世了的。 世情果然如此冷酷,情深不寿,能似他们一般,经历了过去,又重新遇到了彼此的人实在太少了,他们已经幸之又幸了。 庆幸之余,只能更加爱惜对方,爱惜缘分。 云娘在冬日里进了京城,一直觉得这里天气寒冷,又过于干燥,不若江南养人。 可是进了五月里,她便觉出京城的好了,白日里虽然也是热,但是屋子之内却还算凉爽,到了傍晚,便有那一阵阵的轻风送来淡淡的凉意,十分地舒适。 至六月,虽然真正热了起来,却绝没有江南那种恼人的潮气,且又有冬日里窖藏的冰块可用,如果再吃一碗加了冰的乳酪,便更是一直凉爽到心底里。 是以玉瀚一回来,她起身一面帮他解衣一面笑道:「我现在竟然觉得京城比江南好过了呢。」但瞧一瞧他被晒得有些红了的脸,「只是你却比过去辛苦了。」 汤玉瀚今日在太和殿前站了三个多时辰,虽然没有直接晒在太阳下,可是炎炎烈日带来的热气依然将屋檐下的他熏得差一点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可是他还是挺直后背骑着马回了家,现在见云娘如此开心便笑了,「太和殿里也放了许多冰,在殿外巡视也能感觉到凉意,一点也不热,只是回来的路上有些晒而已。」 「不若你以后回来的时候也坐轿子?那样便晒不着了。」 汤玉瀚坐到了浴桶里,却笑,「我若是晒黑了你会嫌弃吗?」 「自然不会的,」云娘说着,却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笑道:「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正热着,却不好吃凉的,免得激到了。等晚上再吃冰乳酪。」 说着又去帮他擦洗身子,再拿洋布巾擦干,穿上家常的绸衣,一应事情全不要他动手,全部料理好了,又坐在他身边拿了扇子慢慢地扇着,说着闲话。 男人在外面拼命为的是什么,正是这样一刻。汤玉瀚这时已经神清气爽,所有的疲乏都消失了,笑着听云娘讲家里的事,间或也插上几句。 正要准备用晚饭,忽然来了两个婆子传话,「侯爷命六爷六奶奶过去一起用晚膳。」 自从寿辰那日之后,武定侯才真正当面受了云娘的礼,此后,他便对云娘不再不理不睬了,每于玉瀚和云娘早上过去问安时偶尔也会让他们进去,或问上几句话,或吩咐些事情,算是不再生孙子的气,也承认了云娘的身份。 但似如今一般命他们过去吃饭,却是第一遭。 夫妻两人便赶紧重新换了大衣裳,携了手去了听雪轩。到了那里,就见已经传了饭,摆了一桌子菜肴。祖父正在上首坐着,见了他们上来行礼略点了点头,然后道:「你们都上来坐吧。」 云娘推玉瀚在下首陪着,自己却接过酒壶为祖父和玉瀚斟了酒、再拿了乌木镶银箸为他们布了菜,方令人在下面另设了一张小席,自己坐下。 大家子的规矩她如今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循规蹈矩地仔细做下来,这番举动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因着老武定侯是个非常严肃的人,对于一直不能与之亲近,云娘其实是暗中松了一口气,而今天的在一起吃饭,她便觉出了压力。 回想先前玉瀚在盛泽镇时冷面冷情的的模样多少有乃祖之风,但是玉瀚的冷情只让人退避三舍,而祖父的冷情便不只让人敬畏退避,而是可怕。 云娘是怕祖父的,自从见了他之后便更怕,可是她又从那张不露一丝笑容的脸上感觉出愁苦,所以她又是同情他的。每于见到祖父时,这两种十分矛盾的心情便搅得她有些手足无措。 而且祖父的听雪轩里,又特别的寂静,祖父本是少言的人,而此处的仆从们早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轻手轻脚地做事,然后再轻手轻脚地退下去。就比如现在,不管有多少人来往送上碗碟,又有多少人服侍在一旁,却依旧不闻一点声音。 屋内四周放着好几个冰盘,里面的冰送上来之前是雕刻成各式山水景致的,虽然一点点地融化,但是依旧能看出大略的形状,所以与那袅袅上升的白色雾气一同组成极美的盆景,只那冰冷的感觉可却将轩内显得更加冷清。 这样的清静,云娘相信,如果下了雪,在听雪轩里一定能听到雪落的声音,那该是有多么的寂寥? 这种寂寥使得她端正地坐在小桌前,身子板得笔直,手中的筷子在盘碗间轻动,却根本不碰到一点器皿,将食物送入口中,不出声地咀嚼,再慢慢咽下,与祖父和玉瀚一样,一丝声响也没有。 第四十四章 用了几口饭菜,云娘便无声地放下了碗箸,她其实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也没有心思仔细去想,而是将全副心思放在祖父与玉瀚那桌。当然他们也相对无言,一声也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祖父与玉瀚也用膳完毕,下人们又将桌上略动了动的菜馔一一撤下,又送了茶上来。这时,祖父方才开口了,「你这些日子的差当得如何?」 汤玉瀚便回禀道:「最近领羽林卫的一个指挥佥事病了,我还要代着他的事情,不免忙些,但好在我毕竟在羽林卫多年,也不至于慌乱。」 「若论做羽林卫的指挥使,依你之能倒也难不到。只是皇上如今信任你,出宫也专门指派你随驾,你可知是为什么?」 汤玉瀚起身先答应了,然后又道:「我想着皇上也不过看着我做事有有自己的坚持,心里又只有一个皇上,不肯与那几位争得极凶的皇子们往来,才愿意用我吧。」 「那么你如今竟是不打算投靠任何一位皇子了吗?」祖父用税利的目光盯着玉瀚,「皇上毕竟已经老迈了。」 汤玉瀚平静地道:「我既然是皇上的臣子,自然心中只有一个皇上,至于皇子们,我只听皇上的吩咐。」 云娘在玉瀚站起来时早已经站了起来,正垂着头听他们对话,闻言将手紧紧地握了一握,原来有些话玉瀚竟然只能在自己面前说,却连祖父都不能说的。 也不知祖父是否真正信了,却不再问,只嘱咐他,「不要再像先前一般意气用事,自毁前程。」又摆手令他们坐下,缓缓道:「叫你们过来,是想告诉你们,贤妃刚刚令人传话过来,许久未见家人,甚是想念,宣六孙媳过去说说话。」 云娘进了武定侯府后,倒是听了不少贤妃的逸闻,但却从未见过贤妃,自然无从想念,想那贤妃对自己也应该一样。如今特别传了她进宫,也不知有何事情,便更加用心聆听祖父吩咐。 祖父果然道:「宫中与外面平日并不能私通消息,是以贤妃为何单传六孙媳入宫,我亦不知。但总要提前嘱咐你,到了宫里,万事听娘娘吩咐,娘娘有何话,都要一一记在心中,回来向我禀报。」 云娘一一应了,祖父便又道:「浩哥儿,你回去多教你媳妇些宫里的事。」说着挥手令他们退下。 夏日里天长,玉瀚与云娘自听雪轩吃了饭又听了吩咐回来,天光竟然还没有彻底变暗,他们沿着花园里的甬道缓缓地走着,许是因为刚在听雪轩里受了太多的冷气,并不觉得热。 云娘见四周无人,便悄悄道:「你为什么不告诉祖父?」 汤玉瀚轻轻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 「那怎么却告诉了我?」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我本就是一人,是以不算多一个人。」汤玉瀚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却问她,「明日去见贤妃,你怕吗?」 贤妃突然招云娘进宫,一定是有原因的,且云娘却是第一次进宫,又没有人陪伴,紧张自然是紧张的,可是她却笑道:「我倒是不怕。皇上都见了两回了,为什么要怕贤妃?」 汤玉瀚见云娘如此模样,倒也笑了,「姑姑瞧着很严厉,但其实心地却比祖父软多了,她若是说什么你不想应的,就不要答应。」又悄悄在她耳边道:「实在不成,就与她混闹,这一招我试过,百试百灵的。」 云娘心里原也有所猜测,听玉瀚这样提点自己,也笑了,又道:「我自不会答应。若不是眼下的情形不上不下的,我们就先将嗣子的事情办了,也免得大家都瞧着不像。」 「这事也急不得的,总要等祖父答应开了祠堂记在家谱上才行。」汤玉瀚便扬头道:「不过,你已经得了朝廷的诰封,谁也拦不得的,不过再拖一时半时的罢。」 云娘知他说得有理,是以就连最后一点担心也没有了,回去后将三品诰命的袍服配饰都准备出来,又因听说进宫时许带一个丫环,遂令江花亦备好衣裳,亲自查看了,便都早早睡下,第二早五更天时就起来梳妆。 云娘每每穿戴上全套的命妇服时都觉得实在辛苦,毕竟所有的衣冠加起来要有几十斤,无论做什么都极不方便。更兼这样的热天,只要行走一会儿便会汗渍淋淋。 是以她早悄悄地将几层衣裳改了改,里面的袍服只在领口袖口之处看起来果真穿了那许多层,其实身上却减了下去,就连头上的金冠,也找匠人仿着做了一套空心的,这样便轻了一半。 如此这般,收拾好了。再看江花,穿着月白的绫袄,水绿色的绫裙,外面罩着青缎掐牙子的背心,头上梳着双丫,各插一只银钗,并无纰漏。遂起身上了轿,由玉瀚陪着到了西边宫门外,等待传唤。 巳时,方有宫内的太监出来,传羽林卫指挥使汤浩之妻杜氏进宫。云娘此时便带着江花跟着那太监走了进去,远远地看到一所宫殿上匾额题着「长春宫」,便知是贤妃之居所了。 原来贤妃虽然暂摄六宫事,但却依旧住在西六宫里的长春宫,并没有挪动。云娘进来之时,正值贤妃理过宫务,诸妃嫔已经散去,唯余长春宫两侧殿内的几个低级宫嫔还在正殿里凑趣。大家见了云娘,自然知道是贤妃的侄媳,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慢慢散了。 云娘见殿内只留下自己和高高在坐在上面的贤妃,便知道真正的事情就要来了,不由自主地挺了腰背,只听贤妃吩咐。 其实贤妃长得不顶美,她与祖父、大爷和玉瀚都有几分相似,长眉如剑,双目如星,只是这相貌长在男子则为英俊,在女子则未免略显刚硬,尤其她眼下板了脸,抿着唇的时候,立即便生出了类似祖父一般的威严。 长春宫的正殿很大,比大奶奶所起居的正房还要大上一圈,殿内极粗的大红柱子盘着漆了金粉的龙,一架巨大的紫檀雕花屏风前放着宽大的宝座,两侧摆着两溜紫檀雕花靠背椅,宝座和椅子都铺着杏黄色的坐褥,地上的砖不知用什么做的,光滑得似镜子一般,能照出人影来。 云娘因时常看木器铺子的帐,因此眼睛只一扫,便立即在心里估量出这一屋子紫檀木器的价格,却是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目。 只是她却不大喜欢。就是红裳再三要为她做几件家具,她也只勉强答应要了两件小器物。紫檀木贵重则贵重,但是却未免太过沉闷,尤其是摆满了一间屋子的时候,简直令人心情都为之郁结。 而且,或许也是这些紫檀木的缘故,或许又是别的,殿内明明没有放冰,却一点热气都没有,反而弥漫着森森的阴凉之气。 云娘这样想着,竟还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寒战。然后她突然意识到,已经过了许久,贤妃竟然还没有开口,又感觉到贤妃的目光有如锥子一般地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竟似就快承受不住了一般,便抬起了头向上看去。 贤妃便哼了一声问道:「自你进了我们汤家,可有什么不知足的?」 第四十五章 云娘赶紧道:「没有,玉瀚对我极好。」又觉得自己的话答得实在太蠢了,赶紧又补充,「祖父、大嫂都对我极好。」 「那既然如此,你可做到了你应该做的?」 「我自然做到了。」 贤妃便又冷笑了一声,「你敢说做到了,那么本宫问你,浩哥儿已经二十六了,竟然还没有子嗣,你就不忧虑担心?」 「娘娘,我自然是忧虑过的,只是我与一玉瀚早已经商量好了,想自大哥膝下过继一个嗣子,只是刚到京城不过半年,这些事情尚且还没来得及。」 「这样说还不是你嫉妒?」贤妃便道:「本宫自入宫时便封妃,统领长春宫十余宫嫔,三十多年间,只要皇上到了长春宫,从来都是令宫中诸嫔雨露均沾,是以长春宫内诸嫔共育有十几个皇子皇女,就连现在的贵妃娘娘先前也是长春宫内之人,由本宫荐至皇上身旁。是以兢兢业业几十年,终得封‘贤’字。」 也许贤妃说得很是,云娘也曾听大奶奶或者别家的贵妇们说过类似的话,很多贵女们都出门时身边带着许多美姬艳妾为荣,似乎如此便更显得她们的贤良。 可是云娘却是从小在乡村小镇里长大,周围的人日夜为生计奔忙,几文钱都要计较的,大家便习惯了有什么说什么,就算是有心机的人,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自家多得些利益。 至于到了京城,她见到了大奶奶,以及后来结识的贵女们行事,最初只觉得她们十分地大度,自愧不如,但是慢慢地她便觉了出来,原来她们的大度其实也都是有着原因的,只是她们利益与寻常村妇织娘不同罢了。 比如大奶奶,她对玉瀚和自己在银钱上十分地大方,从不克扣一文,甚至上千两的金自鸣钟也说买就买了,但那是因为她根本不在意银钱;还有她对庶子庶女非常贤德,视同亲生一般,但那是因为她想要大爷领她的情。而另外的事情,她却不会大方了,她最初并不想与一个织娘成为妯娌,便将自己安置在芍药苑,又带着人看六房的正院空着,示意玉瀚并未娶亲;至于更重要的事,她更不会让步,一定把武定侯府留给亲生的峥哥儿。 就是眼前的贤妃,她为的又是什么?自然是一个「贤」字。她努力了几十年,皇上终于觉得她贤良,封了她贤妃,又让她主管宫事。 可是云娘却不想要这些,什么贤良大度的名声,什么众口称赞,在她看来其实都不如与玉瀚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是以她从没有被身边的这些贤良贵女们影响,侯爷、永昌侯太夫人直接赏下人来,她都将人直接当成了粗使的丫头放在芍药苑内,根本不让她们接近玉瀚。 现在贤妃亲自来了,其实也没有说出什么新鲜道理。云娘果真就是不懂,难道别人说一声「贤良」,便要比自己过得好要重要? 就如那个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朱子,又是纳尼姑为妾,又是与儿媳妇不清不楚,不也是对自己不讲究气节,专门让别人饿死的吗?谁听了他的话才是真傻呢! 于是云娘便道:「因玉瀚没有子嗣,我便要为他从亲兄长膝下过继嗣子,不也是贤良吗?」 「你原是二嫁的……」 云娘这一次不待她说完,便插言道:「本朝皇妃还有二嫁的呢。」 贤妃身为一宫之主,除了自家女眷来觐见之外,长春宫内其余宫嫔的女眷来时也要先来拜见她,是以见了不知多少宫外的女眷,却第一次被这样顶撞,一时火起,她本来也有几分性子的,多少年都压着,今天却发了出来,「本宫本好言劝你,不想你竟然如此不知礼,看来是逼着本宫惩戒一番了!」 「听说当年唐太宗要赐房夫人毒酒一杯,房夫人慨然领了,如今云娘也只得效仿先贤,还请贤妃娘娘赐毒酒吧。」云娘自识字读书后,果然深觉有用,不只能看书信,能记帐目,而且信手从野史秩事中拿来一个小故事用上去,竟然比讲道理要方便有用十倍呢。 眼下贤妃便被她这几句噎得半晌无言。 无怪古人有讽谏一说呢。 自然,云娘也是心里有数的,若是别人,她并不会如此,但是对着贤妃,她却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用了玉瀚教她混闹的招数。 一则她已经知道贤妃心软,二则就是云娘却懂得贤妃必然不会将事情闹大的。 既然是「贤」妃,怎么能在宫中弄出事情来呢? 更不用说赐毒酒的事了,宫中管束一向极严,就是皇后也不可能有毒酒;至于打一顿,甚至骂一顿,都会令贤妃蒙羞、武定侯府蒙羞,其实贤妃是拿自己没有什么办法的。 特别是自己的诰封是皇上亲命的,贤妃也没有办法夺了去,她只能对自己白生生气罢了。 而云娘已经打算好了,只这一次,不管怎么闹,都要将贤妃想令玉瀚纳妾的念头彻底息了,将来不要再来麻烦。 于是到了此时,她又好言好语地劝道:「姑姑,我知道你是疼玉瀚的,可你一定也一样疼大哥。所以大哥的儿子与玉瀚的儿子不都是一样的吗?我们抱了大哥的儿子,当成自己的亲儿子养,祖父和姑姑应该是最高兴的呢。」 「在我们江南,收嗣子的时候,还有抱了女人娘家孩子的呢。」 贤妃瞪着眼前这个江南女子,身形袅娜,话语软糯,款款地向自己讲着歪理,偏自己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无怪玉瀚被她迷了心窍,不管是父亲、还是大侄媳都拿她没有办法,就是自己这个贤妃她也不放在眼里。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贤妃竟然蹭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步走向云娘。 云娘这时才真怕起来,她是知道的,武定侯府以武功取得爵位,祖训就是要子弟从小习武,是以玉瀚虽然原来是习文的,但小时候也有很好的武学底子,才能转考武举。且她又听说贤妃娘娘也是习过武的,如果她真气得很了一巴掌打过来,自己是怎么也招架不住。 怎么也不能白挨顿打!云娘马上转身向殿外跑,口里却喊,「贤妃娘娘要踢毽子,赶紧送上来!」 宫里服侍的人自然要比武定侯府多,尤其贤妃既是长春宫的主位,又暂代着统领六宫的职权。云娘声音刚落,便有太监宫女们奉上了一只雪白羽毛的大毽子。原来贤妃果然喜欢踢毽子,毽子都是备好的,只一声吩咐就送了上来。 云娘便接了毽子转回头去,却见贤妃正站在殿中央,脸上却早没了愠色,只声音还略有一点生硬地问:「你果然也会踢毽子吗?」 「自然会的,」云娘十分佩服贤妃脸色转变得如此之快,不过大奶奶她们也都差不多,外人看起来总是温柔贤德的,只有背后不知什么样子。现在她亦学了些,遂笑嘻嘻地向贤妃道:「我听玉瀚说,他踢毽子还是贤妃亲自教导的呢。」 说着将毽子扔向贤妃足边。 贤妃头上戴着五凤朝阳点翠金冠,身上穿着一层层的朝服霞帔,略一迟疑,便抬手一撩袍子,木底的绣花鞋便接住了那雪白的毽子,然后那毽子就化身为一只翩跹的蝴蝶,在殿内飞上飞下,左舞右蹈,云娘只一会儿便完全看了进去,也跟着那一群宫女太监们退到了墙边拍手叫好了! 第四十六章 突然间,那鸡毛毽子便向云娘飞来,贤妃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该你了!」 云娘虽然怔了一怔,还是赶紧提了衣裙上前接住,她身上的衣饰本就要比贤妃轻省得多,而且又是偷功减料的,又因为她穿不惯贵女们常用的木制高底鞋子,就是进宫也只穿了一双略厚些的布底绣花鞋子,毽子又是从小踢熟了的,所以便也轻松地踢了起来。 偷眼看贤妃站在一旁,似乎果真并无多少怒气了,便玩了几个花样,引得一片赞声,然后又叫了声,「请娘娘接着。」再将毽子踢了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地踢了几十下,云娘的鞋子衣裳毕竟还是占了便宜,而且她又比贤妃年轻许多,便隐隐占居上风。贤妃却是个好强的,一面踢着,一面将身上的霞帔脱了下来,一甩手扔到了一个小宫女手中,不想却有一个挂在内襟上的荷包却被勾掉了下来,正落在地上。 云娘眼尖,且她步履轻盈,上前将那荷包捡了起来,再一细看,便可以肯定正是先前在二舅舅那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并蒂花,就连绣花的手法都是一样的。 这时贤妃快步走来,一把将那荷包抓了回去,正与那天二舅舅亦不愿意将那荷包放在云娘手中一样,接着也如二舅舅般地藏进怀中,摆手道:「累了,不踢了!」说着重新披上了那霞帔,坐回了宝座之上。 云娘掩住讶异,低头放下衣襟,本本分分要站到了一侧。 贤妃并未再将宫女太监们赶走,反示意云娘坐下,却笑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云娘赶紧笑答:「我进宫前,玉瀚说姑姑是最心软的人。」 「这孩子,也不知道其实他才最心软!」贤妃叹了一声道:「我一生无儿无女的,还能有什么牵挂,一是宁愿自己损寿十年也想替皇上祈寿,二就是关切娘家的父母子侄辈了,还不是盼着你们都好。」 云娘赶紧答道:「正是,祖父并我们也都知道,只是我们也都盼着姑姑能在宫中荣华富贵、和乐康健!」 「你也不必与我答这些现成的官话,只说你是什么主意?」 「我虽然出身农家,却也不是贪慕富贵的人,嫁给玉瀚也属天缘注定,所求也不过终身相伴,至死不渝。是以玉瀚自不会生出他心,我亦不会故做大度,为他另娶。况且汤家子孙辈甚多,我们过继一个,继承香火,岂不两全?」 贤妃听了,竟然无话,停了停依旧不死心,便道:「你的身子,到底是如何呢?可请个好大夫看一看没有?」 「先前也曾在江南看过,大夫说并无妨碍,只是依旧没有。后来也就放在一旁了。」其实云娘自到了京城之后,也曾生过心思,毕竟皇城之内能人倍出,或许会有名医看出自己的症结,药到病除了呢。只是这几个月的时间,又有多少事情,哪里有空去想这些? 正说着,有太监自外面奔入,「禀贤妃娘娘,皇上驾到!」 话音一落,长春宫里大家都赶紧动了起来,贤妃亦起身正了衣冠,又率住在侧殿的十几个宫嫔赶紧迎了出去,云娘自不能依旧留在殿内,便亦跟在她们身后出来。 这时御驾已经到了宫门前,云娘一眼看见玉瀚正站在皇上身旁,一眼瞧过来便是满满的关心,笑意忍不住现在脸上,行礼过后起身时便一眼横了过去,示意道,有什么可担心的,难道贤妃还能吃了我不成? 不料皇上却哈哈笑道:「你们小俩口儿,才一两个时辰不见,就眉目传情了?」 云娘臊得脸都红了,急切间口不择言地道:「哪有老人家这样说话的!」 倒引得皇上更笑得开怀。一转眼看到宫女手中捧着那只鸡毛毽子,指着道:「不必害臊,谁没有年青的时候,朕年青时到你们侯府里,看到一大群孩子踢毽子,其中你姑姑踢得最好,便也生了喜欢之意,将她接进宫里,一转眼贤妃头上都有白发了。」 贤妃听了便笑,「皇上何若提起过去的事,让小辈们笑话?」 「有什么可笑话的?朕就是想告诉他们,朕也有年少慕艾的时候,而贤妃也曾是明丽的少女,入宫陪伴朕几十年了。」 看着皇上和贤妃说笑,云娘却是另一种感觉,也许皇上是有真心的,但一定不足够,因为他有心爱的皇后,又有宠爱的贵妃,更有上百的妃嫔,分到贤妃身上还能剩下多少呢?是以他始终感觉不到贤妃早已经有心上人;而贤妃,她的真心恐怕早已经不知道放在哪里了,也许在当年踢毽子的花园里,也许是遥远的边塞,否则她不会在这么多年后还带着那个荷包。 一个无心之人,自然能大度谦让,终能成为「贤」妃啊! 这个秘密,将会成为永远的秘密了吧,现在知道的人都不会说出去。永昌侯太夫人、武定侯、二舅舅、贤妃,现在还添了自己,都会将它埋在心底。 皇上却看出云娘心神不属,又笑问:「怎么了?刚见了浩哥儿还在笑,现在却在想什么?」 云娘方要回话,贤妃却先道:「我正要与皇上说,想命太医院的女科圣手为侄媳妇看看脉,该吃什么药,用什么法子,好好调养调养。」 「这倒是你这个当姑姑应该做的,」皇上点头颌首,「这算什么,着人吩咐下去就行了。」又转过头来笑他们,「瞧把浩哥儿急的,一直窜掇着我来长春宫。」 笑够了又问:「最近你们俩又去了哪里玩?可买了什么好东西?朕原说要一起去的,只是想出一次宫并不容易,竟失约了。」 提起这事,云娘万分地心虚,只怕皇上也如知道那三格古币之事一般知情,露了前些天的行迹,又不敢怎么样,只一双眼睛溜溜地瞧着他。见皇上笑语晏晏,方才放下心来。 原来他们上一次到了琉璃厂,无意间遇到了有人卖唐寅的春宫图,玉瀚也不管真假重金买了回来,平日便与她在房内看——画其实是假的,但是上面的东西倒是不假,他们试了也好,只是实在是丢人极了。 汤玉瀚倒是十分坦然,上前笑道:「因着天热,也只随意闲逛几回,买的也都是些小玩意儿,再没有皇上亲临那日能遇到的好机缘了。」 皇上听了倒松了一口气,似他们没有遇到好机缘使得他便不再遗憾了一般,又笑问:「听说浩哥儿媳妇给朕也织了一幅画儿,现在织得怎么样了?」 云娘便道:「还要一两个月才能得,因为是第一次织山水,十分不容易,只怕错了一点,但赶在万寿节前定然完工献上的。」 贤妃便道:「皇上竟然向臣妾娘家要东西,倒是好笑!」 皇上也笑,「我虽然向浩哥儿媳妇要了东西,但是我也给她写了匾,就算是用字换的锦吧。」 云娘见皇上十分喜悦,赶紧也道:「如此,我便不敢了,皇上的字有多值钱,我的锦又算什么呢。」 皇上听了十分地喜悦,他一向自尊自贵,不大随意赏人字匾的,倒是对云娘破了例,不但赏了,而且还赏了两次。现在与两个年青人谈笑一回,便赐了宴,让太监带着他们下去吃过,然后放了玉瀚的假,令他们出宫了。 第四十七章 玉瀚免不了问:「姑姑果真是为了吩咐太医给你诊脉才招你入宫的吗?」 云娘只能点头道:「想来是吧,其实我也一直想着请个名医看看呢,不管怎么样也能明白了。」又将踢毽子的事略改了改,让玉瀚相信贤妃并未对她发难。 回了府里没多久,太医院的两位院判便到了武定侯府。云娘早已经换了衣裳等侯,她原来自己出门惯了的,所以也不设帐子,只坐在桌前请太医看脉。 来的两位太医都是都是女科圣手,先前也听了吩咐,知道原因,是以进来行了礼,却先不问诊,只调息之后诊脉。其中一人诊了便「咦」了一声,又让另一人道:「如珠替替然,往来流利却还前?你来再诊。」 那人听了也面露惊色,便也上来诊了一回。 云娘听不懂,却以为自己的病果真治不好了,虽然早知道了,但一时之间还是伤心的,再瞧玉瀚,竟满脸惊色,直直地看着那两位太医。 第二位太医诊脉便诊了半晌,也向先前那人点头道:「果真如此。」然后转向云娘道:「不知月信如何?」 云娘一向不准的,她平日亦不大记在心上,现在果然想不起来,「似乎有很久了吧。」还是一旁的李嬷嬷搬着手指头算着换洗衣裳的时间上前道:「过了两个月了。」 「最近饮食可好?」 云娘这些日子胃口是差了些,「不过是因天气太热,所以才不大喜欢吃东西。」 这时玉瀚上前急道:「果然是吗?」 那两位太医便也都点头笑道:「应该没错了。」 云娘便有些糊涂,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也告诉我才是呢。」 汤玉瀚便笑着过来揽住她的肩头道:「云娘,我们有了!」 「有什么?」 李嬷嬷亦笑,「自然是有孩子了!」 「什么!」云娘半晌没有醒过神来,有孩子了?那怎么可能?两位太医是来帮她看病的,药尚且没有吃呢,竟然就有了孩子?可是她看着玉瀚满是喜色的脸,听着李嬷嬷叫江花去拿红封,又见两位太医向他们拱手道喜,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她果真有孩子了! 突然她便想起了一事,赶紧道:「今天我还踢了毽子,可能有事?」 两位太医都道:「夫人的脉相是极稳的,并不要紧,只是既然知道了,从此便要小心为上。」又说了些保养的方法才告辞而去。 玉瀚只送到了院门前便回来,挨在云娘身旁坐下,轻轻揽住她的腰道:「真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啊!」 云娘的手正按在肚子上,却也傻呆呆地,「我也有些不信呢。」又拉了玉瀚的手来摸道:「你觉得我的肚子变大了吗?」 汤玉瀚细细摸了半晌,「好像没有。」又道:「昨晚我便没觉得有什么。」 昨晚,提到了昨晚,云娘便赶紧道:「今天可不能了,总是要小心为上。」 「我自是知道的。」 正说着话,小丫头跑过来通传,「大奶奶来了!」 云娘赶紧要起身,玉瀚却赶紧伸了手扶他起来,迎到门前,大嫂却已经进来了,笑道:「我刚听了消息,急忙过来看看。」说着向云娘道:「你还起来做什么,赶紧回去躺下,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打发人到我那里要。」说着亲手扶着她坐到了炕上。 又向李嬷嬷邓嬷嬷两个严厉地道:「六奶奶年青不知道,你们两个怎么竟然也含糊过去了,亏了娘娘命太医来看脉,否则出了事可怎么办?」 李嬷嬷和邓嬷嬷也都十分地后怕,「果然是我们的不是了,竟然连奶奶身上的事都没有想到。」其实她们早就听说了六奶奶是不会生养的,所以便没有在这上面用心。 云娘却知道怪不得两位嬷嬷,只得笑道:「大嫂不要责备她们了,是我自己一向没有放在心上。」 大奶奶哪里会真心管小叔子房里的事,只是因为婆婆是继室,又是寡居,所以她不得不出来说上几句罢了,眼下便缓了神色向两位嬷嬷道:「六奶奶既然这样说,这事情就过去了,只是此后六奶奶的起居,你们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找我。」 见两位嬷嬷都赶紧答应了,又向玉瀚笑道:「六爷,你还不赶紧过去向祖父、母亲两处禀报喜迅?」 汤玉瀚此时方才跺脚道:「我怎么都忘记了!」 云娘也醒悟过来,赶紧道:「你快去吧,我陪着嫂子说话。」 见玉瀚走了,大嫂便与云娘并排坐在炕上,便笑着告诉她,「你这是第一胎,一定要小心,从今天起就要与六爷分房,还有一些要忌口的,」说着瞧了瞧李嬷嬷、邓嬷嬷,「你们若是不知道,我派人过来。」 李嬷嬷和邓嬷嬷都赶紧道:「我们先前都服侍过夫人生养,自己也生养过,自然是知道的,今后定然小心服侍六奶奶。」 「这就好了,」大奶奶点头,又向云娘道:「房里的事,你看着怎么办,若是要人,从家里选亦可,从外面买亦可。只是一定要挑了那懂事听话的,别闹出什么让人看了笑话。」 云娘自是听懂了,也不说什么,只笑着道:「真是多谢大嫂了,整日里如此忙,竟然还亲自过来一回指教我。」又让丫头送了茶上来,「我一时糊涂忘记了,你们也都糊涂了不成?」 大嫂便笑道:「也不是她们都糊涂了,而是一时都被这样的喜迅惊得呆住了,也不算什么。」 江花这时方才倒了茶,李嬷嬷在一旁笑道:「刚刚我们芍药苑里的所有人,真真地都高兴得有些傻了,现在还没全醒过来呢。」 又说了一会儿话,玉瀚回来,大嫂方才走了。 云娘早已经依言躺下,现在见玉瀚进来,也不起身,只招手叫他过来,「方才大家都让我躺着,但我又想,先前我大姐,还有嫂子和弟妇,就是有身孕也没有整日躺着的,也都顺顺利利地生了孩子。」 汤玉瀚方坐下,听云娘此言,却赶紧上前拦住,似乎她就要起身一般,「这可不是玩笑的,定要小心。」十分地急切。 云娘便笑了,「我又没说立即便起来,而且上午不知道,还踢了半日的毽子呢。」 「你还说,想起来就后怕。」汤玉瀚去捏她的脸,却又改成了轻轻的抚摸,「这头三个月是最要紧的,千万不能再乱动了。」 云娘方想起他其实是经历过的,又见他的神情,竟然不似方才一般的喜悦,反添了愁容,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便又笑道:「你不必担心,我娘家大姐和嫂子们生养都是极容易的,我一定也是一样。」 汤玉瀚知她一向心思细密,便赶紧收了愁思,也笑道:「我其实就是多想了,想来你一定都能顺顺利利的。」 这时李嬷嬷和邓嬷嬷便都过来,笑着劝,「奶奶瞧着纤弱,但看身形便是好生养的,六爷和六奶奶皆不必担心。」又道:「趁着天色还没晚呢,赶紧把六爷的衣裳行李都打点打点,另外还请奶奶示下,将六爷挪到哪里去呢?」 第四十八章 云娘自小长大,就没见过妻子孕期要与丈夫分房的,就说她离开盛泽镇前吧,那时二嫂和弟妇都有了身孕,也没见娘如此安顿。当然以杜家的情况,就是想分房也无处可分的。 是以她并不想分房,可是只大奶奶说了也就罢了,但是方才两位太医也说了要分房,她便只得依了,要起身亲自帮玉瀚打点。 不过,云娘方欠了欠身,就已经被玉瀚和两位嬷嬷一齐拦住,玉瀚便道:「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要告诉六奶发有,免得她劳累。」两位嬷嬷也同时道:「奶奶只吩咐一句就行,自有我们带着丫头们打点。」 云娘便笑,「难道从现在起我便不能动了?」到底被大家拦着没有动。却思量着,芍药苑里不大,只有三明两暗五间居所,平日里自己与玉瀚起居用一间,会客用一间,另有一间放了织机便占了三间朝南的屋子,而两间朝北的一处由值夜的仆妇住着,一间放着些杂物,实在没有可将玉瀚挪出去的地方了。 李嬷嬷便迟疑了一下,上前陪笑道:「方才大奶奶走的时候又说,正屋那边重新修缮好了,六爷搬过去却宜便。」 云娘方要说话,玉瀚却拦在前面,「正屋那边离这里太远,我不去的。」 邓嬷嬷便笑道:「不如六爷和六奶奶都搬过去,那边修缮得极好。」 这倒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云娘略一沉吟,正要答应,可是玉瀚又道:「搬家的事又不急,不如我就在外间先住着,等过些时日再说。」 「那么怎么成,」李嬷嬷和邓嬷嬷皆反对,「奶奶有了身子,现在娇贵着呢,外面总要放人才好,有什么事只一声吩咐就成了,六爷若住在这些并不方便。」 「那我便住在织房里吧。」 李嬷嬷便又道:「织房里只有一张小榻,住着恐不大舒服。」 玉瀚便挥手道:「有什么不舒服的,先就这样。」 平日里,家中的琐事玉瀚一向不管的,都由云娘安排,可今天她却插不上话,而玉瀚既做了主,便没有人敢再说什么,两位嬷嬷便带着丫头们抱了被褥过去,只衣裳之类的便都不用了,两间屋子只隔了一道门,来往极方便的。 又商量了李嬷嬷和邓嬷嬷轮流在外间值守,江花和如蓝也分成两个班不离云娘左右,又觉得人手仍不足,遂从外面粗使的丫头中又挑了几个老实本份的上来帮手。 这时又有几位婶娘、妯娌前来恭喜,祖父、继母等人纷纷命下人们送来各种补品,芍药苑一时竟忙了起来。只是云娘依旧如刚才一般只能躺在炕上旁观。 到了就寝的时候,玉瀚再三舍不得,再看看两位嬷嬷皆在一旁瞧着,只得出了门去,云娘心中亦是十分不舍,只是不好露出,只得忍着收拾了躺下,一时却又睡不着。 其实回京后,玉瀚也时常在宫中值夜,她一人住也习惯了。可是今天却又不同,玉瀚就在家中,而且就在芍药苑内,与她只隔了一两重门,还有一层软帘,可是却两下分开。看玉瀚走的时候,分明也是极为不舍。 可是,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们分房是极应该的,就是一向十分有主意的玉瀚也没有反对,显见侯府就是这样的规矩。云娘不禁想到,为什么侯府里会有这样的规矩呢?是因为房屋非常多,再有就是男人都有妾室,分了房正好到妾室那边住下? 想到这里,云娘更加睡不着了,玉瀚先前就纳过妾,如果一个是红裳,另一个是不是就是前房夫人有孕时纳的呢?现在自己不想给他纳妾,府里一定又会有人说三道四,眼下的情形又与自己刚入府时谁也不认识,只装不知道就好,如今长辈们若是说了什么,倒不好直直地驳回,可怎么好呢? 正乱纷纷地想着,突然听到窗棂轻轻响了一下,心里便是一动。 果然,玉瀚便轻轻地跳了进来,低声道:「云娘?」 云娘便亦低声答,「我还没睡呢。」 于是人便上了炕,将披在身上的外衣扔到了一旁,躺到了云娘身旁,亦习惯地将云娘揽在怀里,只是手下的动作又加了格外的小心。 云娘便问:「你是不是睡不着了?」 「嗯,我想你也睡不着呢。」 云娘便道:「刚刚大嫂来时说要我给你安排人,怕闹出什么笑话,我也在想……」 汤玉瀚便赶紧拦住道:「这些话你都不必理,只管安心养胎。」 大约声音大了些,住在外间的李嬷嬷便问:「六奶奶,可有什么事?」 云娘急忙按住玉瀚的嘴,道:「无事,都睡吧。」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汤玉瀚便在她身旁悄悄地笑了,又在她耳边道:「我突然想起了我们的第一夜。」 那时也是玉瀚悄悄进来的,两人也不敢作声。现在想起来别有一番滋味,云娘不敢再说话,让外面的人再听了算什么意思呢?只悄声道:「睡吧。」果然靠着玉瀚,困意慢慢上来,只一会儿便睡着了。 第二日早上起来,玉瀚却已经进宫去了。 云娘起来十分惊异,她竟然睡过了,连玉瀚走都没有听到。 先前她织锦织惯了,从来都是早起的,成亲后慢慢起得就晚些,但是至少要与玉瀚一同起来,帮着他打点了衣饰,再一同吃了饭送他出门。不料今日竟连然玉瀚出门都错过了,便有几分懊恼。 大家却不知他们昨夜在一处住的,江花便笑道:「六爷一早起身时便特别嘱咐我们不许过来吵醒奶奶的,换了衣裳去前面书房洗漱用饭去了。」 李嬷嬷和邓嬷嬷也笑道:「这算什么,我们家又不是小户人家,什么事都要奶奶亲力亲为。」又道:「这个时候身上自然是乏的,过些日子肚子越发大了,便更加起不来。」说着流水般地摆上了早饭。 云娘这两日早有些脾胃不调,原本还能忍着,眼下知道原由,竟然越发不自在,又闻到了鱼腥之气,更是忍不得,便要吐出来,赶紧捂了鼻子道:「快把鱼都撤了下去。」 大家急忙将鱼端了下去,就连菱角、鲜藕也都挪了出去,又拿了清水送上来,云娘漱了,方才勉强吃些清淡粥菜。 见一屋子人都围着自己转,十分歉然,「也不知怎么就娇贵起来了。」 「有了身子就是这样的,」李嬷嬷和邓嬷嬷都是经历过的,便将她们当时的种种一一告诉云娘,「奶奶害喜还是轻的呢。」 云娘因未生养过,先前也没空关切,眼下倒听得十分用心。 李嬷嬷和邓嬷嬷便又提了起来,「奶奶,我们还是早搬回正屋为是,那里只正房便五间,两侧又各有耳房,又有东西厢房、倒座,不只六爷和六奶奶住得宽敞,就是小少爷生下来也好安置呢。」 对于搬到六房的正屋,云娘昨日便有些意动,今天再一细思量,就是如今不搬,等生了孩子还是要搬的,毕竟芍药院内实在狭窄。而且她先前对于正屋隐隐的不自在早已经没了,便点了点头,「到了晚上,我与玉瀚商量。」 李嬷嬷便又道:「还有六爷身边的人,奶奶也要早思量,赶早挑一个懂事的开了脸放在房里,六爷有人服侍了,奶奶也放心不是?」 第四十九章 云娘自不必理会这些话,但转头之时,却见邓嬷嬷脸上露了些嘲笑之色,,却又赶紧收了起来,正要想个法子将李嬷嬷打发走,玉瀚的小厮送进来一匣子燕窝,又配有一包雪花洋糖,传话道:「六爷听人说吃燕窝好,特别从内府里均了些来,让嬷嬷们在家里给奶奶熬了吃呢。」 云娘一看,匣子里整齐地摆着一个个血红色燕盏,果然是从没见过极上品的东西,价钱自然也会是极贵的,便道:「昨日大嫂和五婶娘送来的就有燕窝,也都是好的,何必再买?」 李嬷嬷便笑,「自然是六爷买的才好,就在这里我们自己弄,比厨房干净得多呢。」 云娘听她的话,竟然又有一些意思,「莫不是那些燕窝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李嬷嬷道:「并不是不好,只是奶奶的补品,自然还是要小心为上。」 邓嬷嬷却也赞同,「奶奶,也不只我们府上,就是旁的府里也是一般,大家都不爱用旁人送的吃食,尤其奶奶如今正怀着孩子,更要仔细。」 云娘自进了武定侯府,虽然受了些轻视,但其实也不过一些神态语气间的不屑,却从没有真正的吵闹冲突,更没有想到谁会害自己。眼下听了这话,倒是一怔,更加明白这些大家族之中,就是亲眷,其实相互间都是极不信任的。 想了想,终是点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又向李嬷嬷笑道:「既然要自己做,小丫头们也也未必懂得如何整治,还是嬷嬷亲自去教导一下,免得糟蹋了玉瀚的心意。」 李嬷嬷不疑有他,便笑着带江花和如蓝下去弄那燕窝。这边云娘便向邓嬷嬷问:「方才李嬷嬷说到给玉瀚纳妾的时候,嬷嬷可有什么想说的?」 邓嬷嬷不意云娘发现了她的心思,倒怔了一怔,可她心里原就是不大服李嬷嬷的,只是因为六奶奶压着,从不好表露出来。眼下被问到了,自然知无不言,便笑道:「我是想说先前红裳没能被六爷收房,终错了姨娘的位子,李嬷嬷一直遗憾得很,眼下见奶奶有了身子便又急忙想把自己家的亲戚塞进来。」 云娘先前一直猜测红裳是玉瀚的妾,后来放了出去,所以他们间才十分的亲切,眼下邓嬷嬷如此一说,倒顾不理论李嬷嬷要把哪一个亲戚塞进来,倒先急忙问:「红裳没有被六爷收过房?」 「自然没有,」邓嬷嬷便道:「否则怎么能放出去?」 正是,玉瀚是十分重情的人,如果红裳跟了他,他定然不会轻易舍弃,怎么就会随便地放了出去呢?但又一转念,「六爷还不是放出去两个妾?」 「咳,咳,」邓嬷嬷便突然咳嗽起来了,疑疑迟迟地道:「那,那是不同的。」 不论是玉瀚、李嬷嬷还是玉瀚都不大喜欢说起先前六房的事,而且就是武定侯府的其他女眷们,似乎也没有人在云娘面前提过。云娘见状,却也不欲追索,便又接着邓嬷嬷方才的话问:「李嬷嬷是想把谁塞进来呢?」 邓嬷嬷便撇嘴笑了,「就是我们芍药院蕙莲,她是周家的。」 云娘并不认得,「那个是蕙莲?」 原来武定侯府的规矩大,丫环也分三六九等,就如芍药苑,因是小辈房中,并没有一等的大丫环,江花和如蓝因是云娘带来的丫环,便是二等,贴身服侍,接下来还有几个三等,平日里也能出入屋子的,至于再下便是粗使,平日里根本不能到云娘眼前来,她不认得也不稀奇。 「奶奶怎么忘记了,就是侯爷赏过来的两个丫环之一,当时奶奶见了便让放在苑内当差,」邓嬷嬷见云娘依然没有想到,便又道:「就是那个长着一张小圆脸,大眼睛,一笑起来两个酒窝的。」 云娘终于有了点印象,当初那是她第一次收到长辈赏的丫头,知其原由,心中十分地不快,看都不想看便立即让人带出去,然后便再也没有过问,现在才知道原来其中一个正是红裳夫家的人,亏了李嬷嬷也一直没有说,只是又奇道:「侯爷怎么将她赐下来的呢?」 「周家原本就是武定侯府的世仆,红裳的公公正是侯爷那边的管事,当年也是侯爷做主将红裳放出去的,所以便指给了周家。周家的女孩选上来再赏到四爷这边也平常。」邓嬷嬷便笑道:「不瞒奶奶说,我大儿子亲家的姑姑也在芍药院里,现在管着浆洗的活呢。」 云娘便懂了,武定侯府下人便有上千,他们之间互为嫁娶,联系亦是千丝万缕,芍药苑内的下人自是一样的。 邓嬷嬷觑着云娘的神色又道:「按说蕙莲也不错,毕竟是老侯爷看中的人,可是李嬷嬷也未免太急切地拉拨自己家的人了,总盼着家里能出一个姨娘,一家子都荣耀!」 瞧云娘依旧不声不响的,便又道:「其实跟蕙莲一起进来的蕙菱性子更和顺,长得也可人,奶奶若是提拔了蕙菱,侯爷面子上也一样。至于永昌侯太夫人赏的两个人也好,要么六奶奶一边选上一个,侯爷和太夫人都不得罪?」 原来邓嬷嬷与李嬷嬷的想法终还是一样的,以为自己一定要选一个或两个丫头给玉瀚收房,于是她摆手道:「嬷嬷只管忙去吧,我再想一想。」其实云娘早拿定了主意,谁的话也不听,一个也不想选。 又靠了一会儿,午饭便又送了上来,云娘却更加吃不下,饭后靠在炕上,浑身都觉得酸疼起来,便再也躺不住,不顾大家反对,起身在院子里走了一会,方觉得好些。 再想起娘家的嫂子和弟妇,有了身孕虽然会受到些照顾,却不能像自己如今一般什么也不做,丁寡妇的女儿和媳妇有了身孕也是要织锦的。想到了这里,她便又十分想去织锦了。 而这种思绪一经起来,便再也压不下去。云娘便又转身进了织房,看了那锦,山水就似在她眼前真真地现了出来一样,再拿起梭子,笑容便绽放在脸上,一根根的丝一缕缕的钱便将江南的景致描绘了出来。 云娘强着要织,李嬷嬷和邓嬷嬷挡不住,却不住地来劝,「奶奶也该歇一歇了。」 「奶奶来吃点心。」 「极新鲜的果子,奶奶吃正是相宜。」 云娘到底顾虑着自己的肚子,也不敢多织,过了半个时辰便放下了梭子,洗了手吃了几个果子,又歇了一会儿,却又找出一匹大红榴绽百子的锦缎来,裁了个襁褓缝了起来。家里的几个侄子侄女们,她都是帮忙做过的,倒是知道尺寸。 「哎呦,六奶奶,你这刚丢了梭子,却怎么又做上了针线?」李嬷嬷十分地反对,「家里有专门做针线的,六奶奶想要什么只管说,让她们做去。」 邓嬷嬷也道:「可不能劳累了!」 「只这么一点小事怎么会累?」云娘笑着摇头道:「再让我一直躺着,我才会真累了呢。」 正说着,玉瀚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描金牡丹漆提梁盒,云娘放下针线就要上前接着,李嬷嬷和邓嬷嬷赶紧拦在前头接了放在桌上,嗔着云娘,「六爷的事奶奶可不要管了,」又都笑着告状,「六爷,六奶奶今天织了半晌的锦,现在还做着活计呢,瞧把我们担心的。」 第五十章 云娘接了个空,便坐了回去,有些心虚,赶紧笑道:「我先前一直躺着的,果真觉得身上都酸痛了,织了一会锦,浑身上下才舒畅了呢。」 原以为玉瀚一定会反对,没想到他却笑道:「我今天又去问了太医,他们说一丝也不许动不好,你若喜欢做些事也没什么,只道要小心些便可。」又道:「我今日又打听了放出宫的嬷嬷,准备请来一位照管你的身子。」 云娘便笑,「哪里能这样娇贵?且我自然是极小心的,并不多做活计。」 汤玉瀚说着,先不换衣裳,洗了手亲自打开漆盒让云娘看,「这是我请御膳房专门做的点心,有葡萄酸枣糕,果仁奶酪、桂花藕粉饼、好几种馅料的小饺子,你尝尝哪个好,明日我再请他们做。」 云娘也得过不少宫里赏下来的东西,早知道任什么稀罕的,在宫里都只寻常,是以只要从宫里流出来的,便没有不好的。现在听玉瀚特特请了御膳房的人做点心,便估量着道:「恐怕要打点不少银子吧,这一块糕要顶得上外面上百块了。」 「银子是做什么的?还不是花用的,你只管吃,我还养得起你。」 云娘听了,心里说不出的受用,恰好金自鸣钟响了六下,便道:「赶紧将饭也摆上吧,我倒是饿了。」 宫里的吃食果然不一样,这一顿饭吃得香甜,云娘尤其喜欢葡萄酸枣糕,便留下明早再吃,其余的都散给了众人,却又道:「我以为还是今日下午做了些事,方才能吃下这许多。」 玉瀚便也笑,「明日便还如此,我也再请御膳房的师傅做些别的菜肴。」 就连在一旁服侍的李嬷嬷和邓嬷嬷也看着开心,「还没见哪房的太太奶奶有了身子精神还这样好的。」又都道:「奶奶这一胎一定是再平安顺遂不过!」 大家说了会儿闲话,云娘便将想搬回正屋的事情说了,「我也觉得两嬷嬷说得有道理,现在不搬,等到以后倒更麻烦。」 汤玉瀚原怕她有心结,才不提搬回正屋,现在见云娘与初入府时不同,再不纠结先前的事,也放下了心。且论起来,正屋那里确实宽敞,住起来也舒服,遂点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明儿个让嬷嬷去那里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改动的都先弄好,再查了皇历选个吉日搬家。」 说着便拿了些书画让云娘看,又陪着她说话,看着到了就寝的时间,便向云娘使了个眼色,「我回房去了,你也歇吧。」 云娘心里明白,回了玉瀚一个眼色,只管洗漱了躺下,却悄悄将门闩好,窗子打开。只略等了一会儿,玉瀚便过来了,两人依旧靠在一处,悄悄说了几句知心话,云娘便低声道:「明日就不要再来了,时日长了难免被人看出来。」 「可是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其实云娘又何尝不是呢? 但是她刚刚却觉察出玉瀚的变化,虽然他一直忍着不想表现出来,但是做为至亲至密的夫妻又哪里能被瞒过呢。平日里他便是极贪欢的,身子又健壮,很少有空的日子,倒是常有一夜里两三次的。这一次其实已经隔了两天了,昨日是知道喜迅,前日是因为准备入宫。 再想到怀胎十月,眼下才两个月,还有八个月的时间,他便开始难熬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原来大家都要他们分房了也是有道理的。 正在为难,玉瀚也晓得云娘知道了,便悄声道:「不要紧的,我能忍住,定然不会碰你,也不会伤了孩子。」 云娘自然知道的,当初订亲后,玉瀚那样忍不住,去了杜家村却没有进自己的门,只将花放在了窗前,他一向是最体贴的人。可是她却更心疼他,突然想起了他们在琉璃厂买来的那画,便挪了过去。 汤玉瀚与云娘将事情做得机密,芍药苑内人少清静,玉瀚晚来早走,云娘又是个最细心慎密的,什么痕迹都不留下,竟将人都瞒了过去。 正屋那边,李嬷嬷过去看了,添改过后云娘亦去瞧过,万事妥当,只待宜搬迁的吉日便可以搬家。 不料一夜,两人腻了一会儿,方蒙眬欲睡,却听织房那边「咣当」一声响,将他们都惊了起来。玉瀚赶紧抱住云娘安慰,「别怕,你只管好好躺着。」 云娘虽然受了惊,但其实并没有怎么样,便推玉瀚,「我没事,你倒过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弄坏了织机?」 「这时候你倒还想着织机?」汤玉瀚哪里肯走,却反问:「你肚子可有什么事?」 「没觉得怎么样,也不痛。」说着又催他过去,「你不必陪我。」 「这时候我才要陪你,外面的有李嬷嬷她们呢。」 偏巧李嬷嬷却推门欲入,只是云娘睡前已经将门闩上了,便在门外急问:「六奶奶,可有什么事?」 云娘赶紧应了一声,又催道:「你再不出去,她们便知道了。」 「知道又怎么样?我原也想,等我们回了正屋,就直接住到一处。我们已经是夫妻,何苦分开呢!」玉瀚起身开了门,又让李嬷嬷点了灯进来,自己接过上上下下地照了一回,细看看云娘,只怕她被吓着了。 李嬷嬷满脸地不可置信,「六爷怎么在这里?」又向炕上一看,见被窝枕头都铺得好好的,正是两个人用的,便知道原委,搓手道:「哎呀,这可怎么好?」 玉瀚挡在前面道:「嬷嬷且不要管我们的事,去看看那边怎么了?」 听了玉瀚的吩咐,李嬷嬷摇着头走了出去,云娘赶紧在后面道:「玉瀚是听了声音才过来看我的。」虽然李嬷嬷不会信,但是她还是觉得不要大家知道的好,便找了这么个借口。 没一会儿,李嬷嬷便进来回道:「蕙菱方才悄悄地摸到了织房,却不小心碰倒了衣架,眼下被拿住了,怎么责罚还请六爷和六奶奶示下。」 玉瀚此时正坐炕边,抚着云娘说话,闻言却先问:「奶奶的织机可碰到了?」 「衣架倒在榻的另一面,并没有碰到织机,纱应该无恙。」 正说着,邓嬷嬷也进来了,原来她在一旁的房子里听到了声音,赶紧穿了衣裳过来,听了玉瀚的问话,跑到织房细看一回,道:「织机和纱都没有事。」 云娘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想方才的事,其实也没什么难懂的。自己迟迟没有给玉瀚指定开脸的丫头,蕙菱便急了,自荐枕席。可是进了织房,却在榻上没有找到玉瀚,黑夜中看不大清,大约便把榻脚处的衣架当成了人影,结果碰翻发出声音,事情也发了出来。 自邓嬷嬷说过后,云娘便也注意了那几个丫环,见她们果然与别人不同,整日里花红柳绿地打扮,又时不时地在前院里乱晃,只是她因信玉瀚,又以为过一些时日没有消息,她们便也就死了心,但没想到竟然能出这样的丑事。 就听玉瀚在一旁气道:「织机没事就好,先把人捆了起来,明早打上一顿,再送到大嫂那里,让她责罚。」 第五十一章 云娘听着外间隐约的哭声,早皱起了眉,本不欲管的,但听玉瀚如此处置,便知他亦忘记蕙菱是祖父赏的人了,只得道:「如此祖父的面子不好看,还是别闹得整个府里都知道了,只让李嬷嬷悄悄将她带出去送回本家,听其婚配就成了。」 玉瀚才知道这人是祖父那里来的,便哼了一声,「祖父若是知道了,就连她一家子都要赶出府去!」但也肯听云娘的,「就如你说的吧。」 李嬷嬷便道:「饶了她一命,也算是给小少爷积福。」说着出去将芍药苑内闻声而来的人都打发下去,又派人看了蕙菱,赶紧吹了灯烛,「奶奶金体不能累着,赶紧睡吧。」却也不再多管,将玉瀚留在了屋中。 云娘虽然将事情压了下来,悄悄让人将蕙菱送了出去,但是祖父却还是知道了,立即便将蕙菱一家都赶出了侯府。云娘听李嬷嬷邓嬷嬷回了,也知祖父对嫡孙尚且十分严苛,对于不守规矩的下人自然不会手软,他送了蕙菱来是要玉瀚收房的,但是丫头自己上赶着闹出来却罪该万死,立即一家子赶出府去。 又想起了当年荼蘼要嫁阿虎时,她帮着荼蘼提的条件便是让玉瀚放了阿虎的身契。因为以她的想法,为人奴仆,哪里有做一个平民来得好?只要奉公守法,不作奸犯科,日子还不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总强于做奴仆受制于人的好。 可是到了武定侯府,云娘方才慢慢明白了,在府里的许多奴仆心中,放出府却是一项很严厉的惩罚,几乎是绝了他们的性命一般。原来他们觉得能做武定侯府的仆从,要比在外面当个寻常百姓强得多。 实情也是如此,府里的奴仆,生下来便算是府里的家生子,只要被挑到府里跟着主人听差做事,皆欢喜异常,十分荣耀。此后,衣食住行便都有了份例,又有多少不等的月钱,生老病死也都由侯府管着。 这些还只是最平常的,至于做了管事的,出了府里在外面便有许多人奉承巴结,发了大财的并不在少数,甚至还有的放出了府里做了官。 至于奴婢,却另有一条通天大路,只要被男主子看上收了房,从此便摆脱了原来的身份,成了半个主子,开始了使奴唤婢、穿金戴银的生活,更有那受宠的,在男人眼前说一不二,倒要压正妻一头呢。 既然有如此大的机缘,于是便总有年轻貌美的小丫头卯足了劲儿向上爬,只盼着春风一度,从此成为人上人。孰不知,真正能得了正果的又有几个?云娘与贵妇们在一起,听过了不知多少正室如何收拾这些丫头的故事,直接的就是打骂、发卖、灌避子汤药之类,有心机的还要用上些计谋,云娘也早在肚子里积了许多。 虽然听了,但云娘只是并不愿意用而已。虽然为她们不值,但如今她亦明白,再不能不想法子告诉她们不要再存着妄想,将她们的心思提前灭了。 邓嬷嬷见六奶奶听了这消息半晌未语,便有些讪讪地道:「我先前看这小丫头子还好,一向不大说话,以为是个老实的,没想到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真若是惊了六奶奶的胎,把她打杀了都不够赔的。」 李嬷嬷便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蕙菱家里也都是眼皮子浅的,见生了个清秀的女孩,心就大了起来,也不知道教导。」又指着窗外洒扫的蕙莲道:「她是红裳的小姑子,也算是亲戚,所以进了芍药院的时候,我就告诉她,别看是侯爷赏下来的,但将来怎么样呢,都要听六奶奶的吩咐,果然到了芍药苑里便很是勤勉。」 云娘懂了她的意思,却道:「既然出了事,再不能这么着下去了,我已经想好了,今后我们芍药苑里的丫头婚配都由各自的父母家人做主,只要是想嫁人的,过了十六便可以回了嬷嬷们嫁了,我再送一副嫁妆,至于别的心思,谁若是敢生,只要我知道了,便都打一顿赶出去!」 六奶奶自进了府里,一向说话都极温和的,很少有如今斩钉截铁的气势,李嬷嬷和邓嬷嬷虽然心里还是疑惑,但却皆不敢反驳,都赶紧应了下来,「我们这就下去向大家说了,今后都老实当差。」 云娘见两位嬷嬷走了,便向江花和如蓝道:「你们两个都是从外面买来的,现在又小,待过了三五年到了十八岁,我也听你们的意思给你们做主,愿意留府里也好,想拿了身契出去也好,总会将你们好好发嫁,只眼下却要一心帮我管好芍药苑。」又叹道:「两位嬷嬷固然都是能干的,但毕竟年纪大了,也都各有家累,私心就免不了了,你们也要多操些心才是。」 江花和如蓝都感激不已,「我们自卖到了奶奶身边,日子过得比先前好得多了,将来便只跟着奶奶一辈子,并不想嫁的。」 云娘便笑,「那是你们还小,并不懂得婚嫁之事,等到了十六七岁,便会懂了,那时自然就想嫁了。甚至一时未能嫁出,还会有恨嫁之心呢。」 云娘这一番吩咐,借着蕙菱之事,便将芍药苑内几个蠢蠢欲动的丫头都镇住了,眼见着涂脂抹粉、穿红着绿的少了起来,大家也不大敢在院前到处乱晃。没几日,一个粗使的丫头便将女儿接回家嫁人,云娘便送了八匹绸、二十两银子做嫁妆。 寻常的丫头,选到府里做事,固然省了家里的嚼用,但每月也不过一吊半吊的月钱,日常用些还能剩多少?几年下来也未必攒得出八匹绸、二十两银子。现在眼见着上进无望,早些领了这许多嫁妆出门,倒是另一种惊喜。此风一开,便又有几个丫头也嫁了。 如此一来,及至搬到正屋时,六房带去的丫头便多是稳重本分、年经偏小的,上有李嬷嬷和邓嬷嬷教导着,下有江花和如蓝管束,瞧着便懂事得多了。 也正在此时,玉瀚在宫里请的嬷嬷也到了。这位嬷嬷姓司,五十几岁,正是出宫养老的,因玉瀚许了大笔的银子,便打算再照顾云娘生子后再回乡去。因她不同于旁的下人,便安顿在西厢房中,另配了个小丫头照料起居,每日亦无别的活计,只管照看云娘。 司嬷嬷大约是见得多了,瞧了云娘只道六奶奶这一胎平顺后,并不约束她如何,织锦女红皆随意,因此李嬷嬷和邓嬷嬷再不好多说什么,云娘反倒更自在了。 唯有一事,那就是蕙莲却依旧没有出去,她年纪本就大一些,生得又好,在一群小丫头中特别醒目,云娘免不了便注意到了,可是见她做事一直都循规蹈矩,也不知她究竟是什么心思。果然是不想嫁,还是隐忍着以图将来? 只是云娘却不会再管了,玉瀚本就是可信的,就算蕙莲想怎么样,也不是由着她的,自己也并不会真把她当成一回事,不过一个粗使的漂亮丫头罢了,是以全随着她去了。 六奶奶有了身孕,却一直没有给六爷收个房里人,大奶奶借着来看六房新居的机会,便旁敲侧击道:「这次搬了过来,屋子宽敞多了,万事也都好安排了。」 第五十二章 云娘便笑道:「可不是?如今已经在厢房里给孩子收拾出两间屋子,将来就是有了奶娘住着也便宜。」 大奶奶见状,也只得又提点了几句,「虽然六爷不愿意,可是六奶奶也不好事事都听他的,自己拿出个主意来,免得让人笑了去。」又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是没有三两个体面的旁边人,外人看着都不像呢。」 云娘原本笑盈盈的,现在却皱了皱眉,只靠着大迎枕懒懒地道:「我哪里强得过他,像个霸王似的。现在有了身子,更是不敢与他动气。」玉瀚一再告诉她,无论有什么事,只管推到他身上,先前云娘并不肯,但自有了身孕,便不打算再与别人费精神,是以果真一推开净。 在府里人的眼中,六爷果真霸王似的人物,而六奶奶却是再温柔不过的,十个里头倒有八个九个的信了,自然还有那么一两成的不信,但是能不相信的人自然都是极聪明的,便也知道不好说出来,反倒要装成更相信的样子了。 大奶奶自然是后一种,她还要多想了一层,兄弟的媳妇,又不是自己的儿媳妇,管多了又有什么用。且万一说得多了,六爷果真火了起来,再大闹一回,他是小的,别人至多只说他一声毛燥,自己反让人笑了不是? 于是赶紧颌首道:「你说的也是,我听得那天蕙菱闹出声音,六爷急得从窗子里跳进去看你,想是真不放心。」 那天的事情,玉瀚在屋子里的事情并不只是李嬷嬷看到了,就是芍药苑内的其他下人被惊醒了过来,也都知道了。李嬷嬷出去,自然按云娘的说辞告诉了大家,就是之后,也只说六奶奶被吓了一回,六爷再不放心,便陪在房里了。是以,大奶奶也如此说。 于是,收房的事便也这般地含糊过去了。 云娘自然猜到有许多人在背地里说些不好听的,可是她却根本不在意,甚至听了小丫头的传话也只是一笑。她虽然也不很大,但是经历的却真不少了,早想明白过日子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 一嫁和离,二嫁嫁到了玉瀚这样的好人,就是上天也垂怜她,又给了她一个孩子,她从心底里满是知足。别人的酸话,在她看来就是各种羡慕各种嫉妒呢! 云娘自知有了身孕,便再不出门,自然连客也不会了,只是四皇妃过来,她还是要见的。听说人来了,便赶紧换了衣裳,扶了丫头方走到院门前,四皇子妃竟与大奶奶联袂而来,见了她都赶紧扶住道:「千万别动,我们自然来看你。」 云娘让到屋内,奉了茶,说了几句话,却觉得四皇子妃和大奶奶都十分地喜悦,且又十分地亲密,不禁纳罕。 明明上一次四皇子妃来的时候,大奶奶很是敷衍,她因大爷是太子身边的人,一向对其余的皇子都不大放在眼里的,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果然四皇子妃和大奶奶便笑晏晏地道:「我们来看你,也是因为现在有一门好亲,还要请你做大媒呢。」 云娘略一思忖,大嫂刚给峥哥儿订了亲,还有几个侄子侄女都不小了了,而四皇子家里也有两三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倒是正可以说一门亲事。她们两人已经想好要做亲家,只是让自己担个名儿而已,便也十分地喜悦地问:「我自然效命,可是哪两个孩子呢?」 四皇子妃便笑道:「我们府上的事你是知道的,我生了两个女儿后便没有了动静,眼瞧着我们王爷虽有几个儿子,可是生母身份都拿不到台面上,便十分着急,想挑个世家好的女孩收进来,好为王爷开枝散叶。那日来到武定侯府,见了敏儿,十分喜欢,回去与王爷说了,便想接进门。虽然只是侧妃,但一应大礼都是不缺的,我们商量了,请你来做大媒岂不正好?」 说着便含笑看着大爷妃,大爷妃便也笑道:「敏儿这丫头,除了没在我肚子里出来,其余什么都竟与我亲生的没两样,现在得了王妃青眼,我们娘俩自然喜不自胜。」 四皇子已经三十多了,而敏儿才十几岁,且又只是侧妃,云娘并不觉得是一门好亲事。但是四皇子妃和大奶奶请自己做媒,原就是商量好了,只要自己走个过场而已,却不是听自己意思的。看她们拉着手谈笑风生的样子,就是自己说了什么恐也不会听。 云娘只得勉强笑了笑,「那我就听你们二人之命了。只是我却没有做过媒,什么事情都不懂。」 这二人便都道:「原也不敢真劳动你,万事我们都弄好,到时候你顶个名就好了。」 果然与自己想的一样,云娘便也不再多问,只说些闲话,又听她们讲了些生养的事。到了四皇子妃告辞之时,云娘便拉住手道:「前日我得了一张画,想请你看看,还请略留一留步。」 大奶奶早知她们好,便笑道:「你们能说到一起去,什么诗啊画啊的,我听不懂,便不陪着了,府里还有许多的事。」 四皇子妃便与云娘笑道:「夫人只管忙,我们先看了画再过去。」 待大奶奶走了,云娘将屋子里的婆子丫头们都赶了出去,然后便向四皇子妃急道:「你怎么竟糊涂了?王妃先前也不是没生养过,眼下倒不紧着请太医瞧瞧,反急着为四皇子娶侧妃,若是侧妃生了儿子,麻烦才真来了呢。」 又指指自己略突起的肚子道:「都说我不能生了,就连我自己都信以为真,现在还不是有了!王妃好好调养一番,没准儿便能一举得男!」又温言再劝,「王妃千万别以为与四皇子夫妻情深,便不在意,只怕再深的情也挡不住左一个右一个人的往里面搅,若是四皇子的心被她们拢了过去,你可怎么是好?」 人的缘份也难说,云娘到了京城,结识了不少的贵女,可是不管是武定侯府的大嫂,还是外面的亲眷,却只有与相见并不多的四皇子妃投契,是以不避嫌疑,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四皇子妃听了眼圈便一红,「你一向聪明,怎么就没有看透?我哪里能愿意?这门亲事是太子发的话,我们自然不敢驳回,又不好明说,只好过来说自己看中的。」 「太子?」云娘奇问:「太子怎么会管四皇子的事?」 「你大约不知道,太子现在越发弄得天怒人怨的,皇上不喜、朝臣不喜,兄弟间的情份也不好,他便愈发的慌了,所以现在到处拉拢人手。我们家王爷一向是最是尊礼,且又敬他是嗣君,便不好不亲近。太子一高兴,便令武定侯大爷许个女儿给我们家王爷,也算是成了姻亲吧。」 「亲近不亲近并不在这上面,且侧妃也是妾,根本也不算姻亲。」云娘不以为然地说了,又道:「太子说太子的,王妃只不原意,四皇子又能怎么样?」 「能怎么样?」四皇子妃方才滴了两滴泪,现在已经收了起来,冷笑道:「本来太子就恨不得我们家王爷能娶武定侯府的女儿做王妃呢,我要是不愿意,正好将位置让给她们。」 「那怎么能,王妃才是明媒正娶的!」 第五十三章 「虽然如此,可真若是杠上了,还不是我吃亏?」四皇子妃便嗤笑道:「再者你以为王爷会像汤大人维护你那般帮我?这个时候,王爷断然是不能得罪太了的。」 云娘这时已经全明白了,便不知说什么,原来自己还是太傻,一时并没有看透,好心去劝四皇子妃,反倒让她难过。 四皇子妃最初时的难过早过去了,现在越发沉静,「汤夫人,多谢你真心惦记我,不过我早没事了。方才我说了我们王爷其实是最尊礼守法的,我们毕竟也是结发夫妻,多少也有些情谊,就算我娘家不行,他也轻易不会废了嫡妻,让天下人耻笑。」 到了此时,云娘只得用力握了四皇子女妃的手道:「既然如此,你便更要好好的。」 「我自然要好好的,就算是侧妃生的儿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叫我嫡母?便是他想孝敬他自己的娘,也越不过我去!」 云娘放下了心,却也想到,原来人都是不一样的,若是自己,恐怕早就想离开了,自回江南,织锦过活,岂不比日日看着这些乱事受煎熬好得多!魏武帝的正室夫人当初毅然离了当时权倾天下的夫君,回娘家纺织度日,心情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自己一个寻常的织娘,都要一心追寻轻松愉悦的生活,而四皇子妃那样文雅,那样聪明,那样博学的女子,她原该过得更好才是! 但是,云娘却突然想到,如果四皇子妃离开四皇子,她能怎么办呢?她的娘家能许她回去吗?且京城里不比江南,女子行动受人限制,就说自己与玉瀚去了几次琉璃厂都有人说三道四,若是像丁寡妇、苏娘子那般出头露面做生意,恐怕是不行的。 云娘又暗暗想了几个办法,可是还没说出来,就在她自己的心里否了,竟没有一样是能行得通的。 原来,四皇子妃若是离开四皇子,竟然是死路一条! 云娘又想到四皇子妃还有两个女儿,母女连心,当娘的总是舍不得抛下孩子,更何况两位小郡主尚未到及笄之年,亲事还没有定下,她便更是不能离开四皇子,只能忍着伤痛亲自帮着夫君求娶出身高贵的侧妃。 如果是自已遇到了这样的事,易地而处,她恐怕也不能一走了之。 就在云娘思绪纷纷的时候,四皇子妃已经又昂起头来道:「王爷身边最尊贵的位置只能是我的,武定侯府的庶女又怎样?就是嫡女也一样要跪在我的脚下!」原来她不只从没想过要离开四皇子,而且还要与四皇子一步走向高处。 四皇子妃一直是个极有坚持的人,只从学织锦一事上便能看出,原本手脚笨拙的她现在已经能织一手非常平整的素绸了,可她还是日日练习,只为了能在皇上寿筳时献出毫无暇疵的素绸。她这样的人,一定能陪着四皇子一起走上那高高的宝座之上,到那时,她便会从上面俯着下面的芸芸众生。 云娘突然觉得四皇子妃陌生起来,甚至还升起了畏惧之情。 四皇子妃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笑着将手回握过来,「汤大人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其实汤夫人也不例外。世上的人能懂得你们二人的并不多,但王爷与我却知道你们。就算不为着朝中的那些事情,我们一样能倾盖相交。」 温和知礼的四皇子妃又回来了,云娘点了点头,「不管将来怎么样,玉瀚和我皆一心盼王爷王妃好。」 四皇子妃便笑了,又道:「你道皇上为什么会那样喜欢汤大人?」 云娘摇了摇头。 四皇子妃便又道:「其实正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是真心,谁都识得。父皇越发老了,皇后早走了,太子不争气,最宠的贵妃和二皇子又那样,其余的儿子们也不省心,便越发谁也信不过,只怕所有人都骗他害他。到了这样的时候,像汤大人这样品性高洁,有所坚持的人才能让皇上放心。」 「先前他还年少,就能不惧太子之势去为一个画师办理丧事;后来被贬到了江南小镇,亦不失风骨,断然拒绝了二皇子的拉拢;现在他身为羽林卫指挥使,有多少送金钱美女,他却从不动心。这样任什么都岿然不动,才是帝王要用的孤臣。」 「羽林卫的指挥史,已经空缺几年了,想争这个位子的人不知凡几,可是皇上却谁也没用,却在汤老侯爷的寿筵上赏了你们家汤大人,大家都以为皇上是看在老侯爷的面子,其实却不然啊,」四皇子妃说着又伸出两根手指道:「那一位,想要他的人坐了这个位子,一直没能成功呢。」 云娘便明白是二皇子,又想起了当时跟在二皇子身边的赵爷,便问:「是哪一个?」 四皇子妃果然道:「妆南侯府的人,说起来还与汤大家颇有些渊源,是汤大人前房夫人的嫡亲兄长。你才入京,恐怕不知道,当年汤大人的前房夫人离世后,汝南侯府与武定侯府彻底决裂,汝南侯府派人将所有嫁妆全部拉走,就连人也没有葬在汤家祖坟。」 云娘早觉出不对,只是还是没有想到竟是如此的结果。瞧着四皇子妃便说不出话来。 四皇子妃自然是点到为止,转而又笑,「你以为皇上为何要格外加恩于你?除了下妆南侯府的面子以外,也是为了让汤大人更加忠心不贰,一力维护皇上。」 云娘哪里能想到过这一层?一时间更呆住了! 四皇子妃大约从没有能如此宣泄出来,一时间竟然止不住,又道:「你也别以为我是任人宰割的,对来自于武定侯府的这个侧妃,我早有办法应对了!你只等着瞧吧!」 云娘想问,却又止住了,只说些安慰的话送了四皇子妃出去,大奶奶也赶来送皇子妃上车。 两妯娌回来的路上便都沉默无语,快回到门前时,大奶奶便问道:「我见你听了消息倒不怎么高兴似的,这门亲可是有什么不好?」 云娘便摇头道:「我原想着年纪有些不对,但后来一想辈份却是正好。」自然是从贤妃身上算出来的。 大奶奶嗤笑了一声,「不过是妾,说什么辈份不辈份的。」亦知四皇子妃一定将原因告诉了云娘,自己身为大嫂瞒着也不好,便笑道:「四皇子是个懂礼的,四皇子妃也谦和,太子对他们很是满意,才命大爷将女儿许给他。我想着敏儿以后做个藩王侧妃亦是不错,特别是四皇子妃一直没有生下嫡子。」 大奶奶一直坚信太子一定能登基,自然觉得用一个庶女拢络了藩王是极划算的,却不知四皇子岂非池中之物,四皇子妃亦非任人宰割之辈,将来如何,尚未可知呢。 只是云娘早知她是不可劝的,便只点头道别,等晚上回来,一一告诉玉瀚。 没想到玉瀚竟是早知道了,只是他亦没想到,「原来她们请了你做媒。」 「她们也不过要我挂个名,走个过场而已。」 汤玉瀚点头道:「太子现在才想起拉拢四皇子,实在是已经晚了。如今的四皇子,自有豪情壮志,哪里能屈居人下呢。」又嘱云娘,「你不必多管,只保养身子就好。」 第五十四章 没几日,武定侯大爷的大女儿便进了四皇子府,四皇子妃言出必行,迎亲的场面十分地热闹,纵使四皇子没有亲至、轿子也不是正红色的,但是其余的一切都给足了四皇子侧妃体面。 云娘平生第一次做媒,便是如此,便有些说不出的感触,倒是玉瀚反复劝慰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都要自己去选。且我们又哪里管得了别人,只要你我始终如一就好了。」方才释怀。 从前面送嫁的堂屋里回来,云娘换了轻衫,先前有大衣裳挡着倒还不显,现在她的肚子便略突了出来,自己拿手抚着,说不出的疼爱欣喜,便悄悄向肚子里的小人道:「宝儿果真乖,现在娘亲身子康健,也吃得下去饭食,你便好好地长。」 不说她自己喜爱不已,玉瀚每一到家,必然先换了衣裳净了手来摸她的肚子,不知怎么疼爱是好。今日送嫁他依旧当值,并没有请假回家。傍晚回来了,也不问迎亲的事情,只急忙过来再三砸摸之后道:「我觉得比昨天又长了一些。」 「哪里有那样的快?」云娘笑了他,却也被引得低头去看,先前的杨柳细腰已经不复存在,肚皮上似乎扣了一个圆圆的漆盒,将手放了上去,便是无限的满足,「听说过些日子就会动了,在肚子里伸拳展腿的,特别有趣呢。」 「我也听太医们说了,」汤玉瀚便笑向云娘的肚子道:「乖孩子,你就早些动一动让父母亲看看不好吗?」 「你胡闹什么?难道现在他能听懂你的话?」 「谁知道?也许还真就能听得懂呢。」 看着玉瀚又将耳朵凑过去听,云娘却赶紧问:「你听到了什么?我肚子里的孩子,自己倒听不着呢。」 自然什么也听不到,但是两人却不灰心,搬着手指头算什么时候会动了,什么时候能生。其实已经算过好多遍了,但是他们却从不嫌烦,只乐在其中。 有时云娘看到玉瀚由衷的笑容,对未出世孩子十分的好奇,也不免有些奇怪,毕竟他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虽然没能顺利来到世上,但是怀胎十月的经历也是有的,但似乎他与自己一样,对于孩子的孕育的过程并不大清楚,一点点地经历后才一点点地明白。 特别是听了四皇子妃的话之后,云娘更不会去问,她既不好奇,更不会纠结,先前的事早如过去的风一般散掉了,她在意的只有当前。就是这一次搬到正屋,她亦没有过去的不情愿。 屋子里正是按她的心意收拾的,现在摆了许多她们夫妻的物品,玉瀚又坚持在东边最里面一间摆了一张床,只是这床也与江南民间所用的床不同,格外高大宽敞,又带了床架床栏脚踏等物,放下床帐其实就是一间小屋子,住起来倒还舒适自在。 当然那台妆花织机也搬了过来,当然带着那块大玻璃,一同移到了西屋,她还时不时地要去织上一会儿呢。 另外还专门布置了会客的堂屋、玉瀚的书房,他已经把外书房里的东西慢慢都搬了过来,平日里就在这边看书做事;当然还有孩子的屋子,她亦放了许多物品,其中就有已经做了好几件襁褓、几套小衣裳,几双小鞋子小袜子,男孩女孩的都有,不管这一次生的是男是女,她都会再生下去,总能用得上的。 所以初搬到正屋时略有些空旷之感,却很快便被这些事情一一淹没了,现在她满心想的除了玉瀚,就是孩子,也不只这一个,将来她一定还要再生,然后将东西厢房都住满了,按时下的规矩,东厢房住着儿子,西厢房住着女儿,院子里热热闹闹的,那该有多好! 原来云娘就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很好,如此这般就会更完满了。 于是她便向玉瀚道:「你还记得我们刚成亲不久,曾去过吴江县求子观音庵里许过愿吗?现在我果真有了身子,待有了机会总要回去还愿的。」 汤玉瀚便也想了起来,「眼下你不能动,我一时也走不开,不如我先打发个人先替我们去庵里进香上供,等再过一两年我们抱着孩子一同回去,既要还愿,也能去岳父岳母身边省视。」 云娘点头,却道:「既然如此,且等一两日,我要亲手为观音菩萨做一对经幡,你写了字一同供上去,以示我们的诚心。」 云娘选了最好的大红锦缎,虔心祷告做了一对极精美的经幡,玉瀚用加了金粉的墨写了经文,然后遣了办事老成的管事去吴江县当初他们求子的观音庵中叩谢菩萨不提。 这时候,云娘又收了四皇子妃的帖子,请她前去参加喜宴,原来四皇子又娶了一个侧妃,却也是勋贵人家的女儿,同样是庶出,倒与敏儿不相上下。 原来四皇子妃所谓的办法就是这样!她先前曾经教过云娘的,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计,让两个侧妃去争去抢,正室居中调节,正可显出她地位的重要,还能让男人看出她的大度。 云娘这一次一眼便看穿了四皇子妃的手段,可是她却再不觉得四皇子妃是可怕的了,其实她只是自保。如果四皇子妃连这么点办法都没有,她恐怕早不能在现在的位子上了。 但是云娘却并没有参加喜宴,毕竟这样的喜宴她还是从心底里不愿意参加。借口也容易,她有孕了嘛。 云娘没有参加四皇子府上新纳侧妃的喜宴,却没有想到四皇子妃随后便亲自过来了。听了通传十分地不安,急忙迎出来道:「怎么敢又劳王妃来了,我是因怕喜宴人多才没有过去,原也打算过些日子单独去拜见王妃呢。」毕竟玉瀚看准了四皇子大有前程,与他相得,自己定然要多与四皇子妃交往的。 四皇子妃却笑道:「并不是为那事,我先前本就知道你不会去的。」说着携了云娘的手一同坐下,「我是想同你商量贤妃娘娘千秋节的事情。」 这阵子府里的人也天天算着怎么为贤妃娘娘过千秋节。过去贤妃不过是寻常的妃子,千秋节也无非是皇上赐些东西,自家人进宫恭贺一番就罢了。但是现在贤妃掌了凤印,情形自然不同了,尤其是太了妃,一心要将这个千秋节办得热闹。 玉瀚早悄悄告诉云娘不要参与,因为太子妃要为贤妃大办千秋节其实是想替太子出头。因前些日子皇上生病了,太子听到了却悄悄命人到宫里打听,听太医说病情重了便在东宫宴饮欢笑,后来见皇上病愈便又入宫哭泣,皇上知道了着实气了一场,现在便想借贤妃的生辰表现一番孝心,在皇上面前显露一下。 果然,贤妃早从宫里传下话来,不许武定侯府办酒宴为她庆生,一如往年便好。太子妃也只得没有了声息,云娘则在自家铺子里选了苏娘子的几幅上佳绣品,准备到了时候进上去了事。 于是她便将如今的情景悄悄向四皇子妃说了,又道:「王妃便不要再提起娘娘的千秋节了,以免皇上听了不高兴。」 四皇子妃也悄悄地说:「太子果真太不懂事了,惹得父皇这样生气。而且论起来贤妃娘娘虽然没有亲自抚养过他,但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又因为你们府上的关系,对太子格外关照,现在要为贤妃过千秋节,却只弄些面子情,反惹了皇上生气,带累贤妃,又有什么意思?」 第五十五章 又道:「我们是不同的,并不打算轰轰烈烈地闹得世人皆知,只是我想贤妃如今正是五十五的整寿,进宫也有四十年,到底还是要用心为她庆祝一番。」 云娘见她早有谋算,一一听了,果然入情入理,便也答应帮她。 两人计议已定,便又说了些闲话。 四皇子妃便道:「如今王爷除了初一十五到我这里,其余的日子竟然两个侧妃一日不错地轮流住着,只盼着能生下儿子,倒也真心辛苦。两位侧妃得此青眼,自然也十分感念,各自比着想早些能为王爷开枝散叶。因此在我面前也是极恭敬的。」 这也正是四皇子妃先前所设计的,只是云娘见她面带嘲讽,却不好说什么,只问:「王妃可请了太医好好地诊过脉?又是怎么说的呢?」 「我先前一直吃着太医们的药,也不觉得怎么样。如今在民间访了个女科高手,说是并无大事,不过是平日过于劳碌,才不易受孕罢了。」又在云娘耳边低声道:「是以我最近一直不大兜揽他,待身子养好了再说。」 云娘便将家里酒酿蛋的方子说给她听,「虽然是我们江南的土物,但是我娘家果然都是好生养的,就是我有时也疑心这次竟然有了身孕,也是因为日日不错地吃了一年多有关呢。江南那边的人都说这是极养女人的。」又道:「味道也好,酸酸甜甜的,正可以当成早饭吃了。」 四皇子妃一向觉得云娘袅娜娇美,现在坐在近前细看,更瞧她肌肤细润滑腻,虽然有了身孕,脸上却连一颗斑也没有生,宛若玉人一般的可爱,而她自己正缺了这样的风情,现在听了倒是极感兴趣的,笑道:「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许正是江南的酒酿养出你这样的可人。我倒要拿回去试上一试。」 云娘便又留饭,又道:「王爷王妃平日里也不大住在王府里,今天回来了也未必就如意,不如就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再回去,顺便尝一尝江南风味的东西。」又笑道:「京城这边的江南厨师,其实做的江南菜与我们那边的还不一样,倒是掺了京城味的江南菜。我这屋里小厨房的菜却是我告诉了他们才改好的,真正是江南风味。」 四皇子妃也真心与云娘相交,且她们又说得来,见云娘实心相邀,便点头笑了,「我们王府外面看着也一样煊煊赫赫,其实内里却比别的皇子府差许多。所有差役宫人,皆是挑剩下最差的,单说厨房一块,便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好在王爷和我都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平时也不理论。如今让你一说,我便也不想回去了。」 云娘听了,十分地喜悦,她原也没有想到四皇子妃果然会答应,便笑着起身道:「我去吩咐一声,而且有两道菜要我自己做才好。」 「你果真会做菜?」 「那是自然,」云娘笑道:「只是怕弄坏了手,才不大做粗活的,其实我做的饭菜玉瀚一向说是最好吃的。」 四皇子妃瞧着云娘笑语晏晏,提到汤大人时神情用语气都透着一种说不出欢喜的模样,再想到自己与四皇子在一起时的平淡如水,突然有些恍惚,不由得道:「其实我原来也能像你一样嫁到一个如意郎君,过着甜蜜蜜的小日子,只是皇家选妃之前,我母亲问我是不是赶紧定了亲,我却拒绝了。」 不知怎么地,云娘便想起了二舅舅和贤妃,他们原先是订了亲的,只是因为皇上看中了贤妃,便也只能拆开了。现在四皇子妃先前可以订亲却没有订亲,只能说明那人还不够好,于是便道:「王妃知道我是嫁过一次的,还不是和离出来,未必嫁了寻常的人就一定能好。」 「你说的不错,就是当年我急忙订下亲事,也未必能过得和顺,且我们读书人家就是想和离也不成。不管怎么样,嫁入了天家,富贵是有了,而且王爷对我还是敬重的。」四皇子妃早已经从神情迷乱中醒了过来,笑道:「我也想到厨房看看你怎么做菜的,要是能学会了能亲手给王爷做就更好了。」 说着果然坚持亲自下了厨房,瞧着云娘做菜着实好奇,又十分用心地学了几样菜式。只是于厨艺一道,四皇子妃依旧笨手笨脚,云娘便看着她将做菜的法子拿笔仔细写了,切多少菜、加多少油、添多少盐都记得清清楚楚,准备回去再练,便知她一定能学会做几道拿手好菜,让四皇子觉得她贤良体贴。 云娘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便向四皇子妃说了,又让人拿了面来做,「其实寿面是最容易的,汤底要好,面要长,再加几样肉蛋菜蔬摆在上面……」 四皇子妃深以为然,「我现在就学着做起来。」 贤妃的千秋节果真没有大办,到了正日子,武定侯府献了寿礼,男丁在宫外行礼,女眷们到内宫门外行礼,便有贤妃遣来宫人传懿旨,令大家散去,唯招云娘进长春宫中。 云娘听了旨倒是一怔,为什么不留大奶奶反留自己?按说大嫂才是武定侯府的世孙夫人,正掌管着武定侯府的中馈,再看大奶奶掩不住一脸的恼羞,便知道贤妃如此不给大奶奶情面,皆是因为先前太子要替贤妃祝寿的事她亦参加了。只是在宫门之前,什么话都是不能说的,她只有起身整理了仪容跟着宫人走了进去。 长春宫内一切依旧,贤妃坐在上面的宝座上,十几位宫嫔围绕着她说笑,却没有什么仪式,甚至勋贵人家夫人奶奶过寿时必然要叫戏班子唱戏都没有。 云娘看着贤妃面上一直带着笑,却觉出她其实是不开心的。不用想也知道,贤妃十几岁就离开了父母亲人入宫了,四十年的时光她一直在为了娘家撑起一把大伞,保护着武定侯府。如今她年华逝去,膝下一儿半女也没有,可她一心维护的太子和侄子还想着要利用她的寿辰,她哪里能不心冷?现在能在面上笑出来,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云娘心里这般想着,脚下并不慢,赶紧上前行礼,也似大家一般笑着说了些吉祥喜庆贺寿的恭维话儿,方退到一旁。因为她纵然真心为贤妃不值,但是在这个森然威严的皇宫里却不敢露出什么。 退到一旁,听着大家说笑,云娘突然发现这些宫嫔们说着的话除了几句祝寿词外,几乎与上一次她入宫时一样,而贤妃的答话也差不多,毕竟在宫中,说话要谨慎,免得一不小心犯了错。 贤妃年年岁岁在这宫里过着几乎一样的日子,该是多寂寞多无趣! 不过,今日四皇子妃带了两个女儿进来了,十岁上下的两个女孩,虽然一直被严格管束着,但总归是孩子,活泼的天性不可能完压得住,便给了死气沉的宫殿里平添了些活气。四皇子妃便笑着插言道:「让广平和湖阳给娘娘弹只曲子贺寿吧。」 广平和湖阳正是四皇妃两个女儿的封号,现在听了母妃的话便坐了下来,早有人备好了琴,二位郡主便弹奏起来。琴声琤琤,甚是好听,也将殿内无形的尴尬也趋散了不少。一时曲罢,大家纷纷赞诵,也有了几分热闹。 第五十六章 这时两位小郡主却上前向贤妃娘娘行礼笑道:「我们都听得皇祖母弹得一手好琴,还请皇祖母教教我们。」 贤妃便笑道:「我年青时倒是喜欢,可现在已经有多少年没摸过琴了,哪里还能教?」 小郡主便笑道:「母妃为我们请了宫里出来的琴师教导,师傅就说论起琴艺,谁也比不得娘祖母,所以我们就盼着娘娘能亲自指导我们一回呢。」 此时四皇子妃已经悄悄出去了,云娘见贤妃还是摇头,也不敢相劝,只能笑道:「两位郡主都是极有孝心的,对娘娘也是一心敬仰。」然后她便觉得贤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冷冷地扫了一下。 看来贤妃应该猜出四皇子妃的目的,而且也并不打算配合了。果然娘娘再也不看两位小郡主,向殿内的妃嫔们笑道:「今日都留在我这里吃面。」 大家纷纷笑着捧场,「正要讨娘娘的寿面吃呢。」说着就在殿内放下桌子,摆了碗箸,传厨房送了寿筵。 正热闹间,四皇子妃笑着捧着一方托盘走了进来,「儿媳妇亲手给娘娘下了一碗寿面做寿礼,祝娘娘千秋鸿福,万载如意。」 四皇子妃的一碗寿面,将大家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在宫里,凭什么稀奇贵重的东西都不算什么,但是亲手做一碗面送上来,倒是少见。 大家便纷纷赞四皇子妃纯孝,贤妃也不住地点头,接了筷子尝了一口,笑道:「滋味不错,倒与宫里厨房做的不大相同。」 四皇子妃便笑,「娘娘,这是江南风味,武定侯六奶奶教我的呢。」 云娘哪里敢揽功,也笑道:「之前与王妃说起江南菜肴,王妃初学便想到了要为娘娘的寿辰亲手做一碗寿面,十分用心学,如今这面果然做得好。」 大家便又赞这面,其实一碗面有多好,又能如何,云娘倒不以为贤妃会因为一碗面而如何感动,只是没想到,贤妃的神情竟然果真缓各了不少,原来她倒底也能领四皇子妃的情。 一时大家也都领了筵,云娘身子不便,乘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出来更衣,正要回殿时,一个宫女正在面前等她,笑盈盈地轻声道:「汤夫人,贤妃娘娘说你若是累了,便请到偏殿里歇一会儿,等会儿与四皇子妃她们一同告退。」 云娘认得正是贤妃宫里的人,上一次拿着毽子送进来的正是她,便笑着点了点头,悄悄随着她进了偏殿。其实她今日并没有做什么,到了宫里也只站了一会便坐下,到了午时又吃了寿筵,可是她果真觉得很累,似乎比在家里织上半天的锦都累。而且殿里的脂粉香气实在太浓了,也熏得她有些不舒服。 偏殿里设了宽大的木榻,上面摆着好几个大迎枕,云娘便随意地靠了上去,合了眼歇着,感觉惬意多了。毕竟贤妃娘娘是玉瀚的亲姑姑,总会心疼肚子里的孩子,特别地关照了自己。 云娘正闭目养神,突然间听到极细微的衣裳悉嗦之声传来,张开眼睛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贤妃正站在榻前怔怔地瞧着她,倒让她心里一紧,急忙要站起来,只是她如今身子笨拙,一时倒也不能就起来,贤妃却已经坐在她身边按住了她,「不要紧,我们坐着说话吧。」 殿内的光线并不十分明亮,但是因为她们坐得很近,云娘还是清楚地看到贤妃神情萎顿,眼角尽是细碎的皱纹,眼睛下面全是青的,就是厚厚的脂粉也不能掩盖得住。 上一次她们见面时,贤妃却还精神十足,甚至听了云娘的顶撞还要下来教训她,但是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看起来竟要老了十岁。 云娘不由得惊叫一声,「贤妃娘娘。」然后她便发现陪着她过来的宫女和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江花都不在,眼下宽敞轩昂的宫殿内只有她们俩个人,便莫名地紧张起来了,「贤妃娘娘,想说什么?」 贤妃便紧紧地盯着云娘问:「有一样荷包的那人在哪里?」 云娘不暇细想贤妃怎么知道了,在她的注视下只得答道:「已经回了边塞。」 「天哪!原来他还活着!」 云娘听了她用低哑的声音发出的这声惊叹,蓦然明白自己其实被她诈了。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见过一样的荷包,也完全不知道二舅舅的消息,她其实无处可问,只是从那日自己的表情上猜测出什么,然后来诈自己。 自己就被诈了出来。 现在想改口也来不及了。 云娘就见贤妃脸上的脂粉被滚滚而下的泪水冲得不成样子,便赶紧握了她的手提醒道:「娘娘,今天是可是您的千秋节,正是好日子,殿里还有一干宫嫔、皇子妃们在等着您说话呢。」 「我,我知道,只哭一会儿。」 贤妃果然哭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却问云娘,「他怎么去的边塞?在那里又做什么?可曾娶妻?有几个孩子?」 其实云娘早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可是到了眼下的时候,她就是不说也不可能,只得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粗略讲了一回,又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贤妃一面听着,一面又流了泪,她一直拿帕子擦着,可是擦过了又流,流过了又擦,一会便将一条丝帕子擦得全湿了。云娘只得将自己的帕子拿出来给她,又劝,「别哭了,他是能知道姑姑在宫里封了贤妃,尊荣富贵,纵是难过,但应该也是放心的。」 说过后又见贤妃的眼泪更急了起来,再一细想,二舅舅正是因为知道贤妃由寻常的妃子封了贤妃,心里恐怕应该是更难过,还不若贤妃一直当二舅舅已经死了,虽然想念,倒还好些。 就听贤妃轻声道:「当初为了侯府送我入宫,我不怪他们,可是为什么还要骗我说他死了呢,他们的心太狠了!」 他们是谁?一定有祖父,也许还有永昌侯太夫人?云娘暗暗思忖,却一句也不敢问。 幸而贤妃没多久便停了下来,向云娘冷冷地道:「今天的事情如果传了出去,你我甚至武定侯府的所有人便只有死路一条,你明白吗?」 云娘当然明白,便赶紧答道:「那荷包的事,我见了谁也没说,就连玉瀚也不知道。今天,姑姑也不过与我说了些想念祖父祖母的话而已。」 贤妃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向他们说这些假话,谁不知道我一心支持的好侄儿如今也只会利用我了呢?他和太子被囚的时候我一力帮他们说话,眼下放了出来,又来算计我。我这一辈子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还不放过我吗?」 「谁要问你,你只管说我生气了,跟娘家生气了!」 云娘唯唯地答应,看贤妃的脸色已经平静了,便出殿传了宫女打水进来,自己挽了袖子上前亲自帮着贤妃净了面,重新施了指粉,扶着她回了大殿。 就要进门前,贤妃突然向她低声道:「如果你再见了他,就告诉他,今生已经无缘,来生再见吧。」说着甩开云娘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云娘进了殿,见四皇子妃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自己,只得向她苦笑一下,又点头示意,觐见的时间差不多,她们应该告退了。 第五十七章 四皇子妃也是无奈,只得带着两位小郡主与她上前给诸位宫妃们拜别。不料贤妃这时却道:「让广平和湖阳留在宫里陪我些日子吧。」 这一次四皇子妃进宫的目的就是想得贤妃的喜爱,也让宫里宫外的人意识到皇上还有一位四皇子呢。而且这位四皇子一直一声不响地在皇庄里种田,比起在朝廷上闹得乱糟糟的七八个皇子要好得多。现在不想贤妃直接将两个孩子留在宫里,不用说,他们的目的完全实现了,便赶紧叩头拜谢。 云娘原本站在一旁,却觉出贤妃又看了一眼自己,心知贤妃这样的人精早看出自己与四皇子妃是一伙儿的,一直在帮四皇子妃说话,便也赶紧躬身一福。 抬头再看时,贤妃却早将目光转了过去,笑道:「也差不多到时辰,你们也该走了。」又特别让宫女拿了些补品给云娘,「你好生养胎,没事的时候常过来见见我。」 云娘赶紧答应,才与四皇子妃一同出了宫。 四皇子妃便邀她坐了自己的马车,道:「今天幸亏你了,广平和湖阳才能留在宫中。」 原来四皇子妃以为两位小郡主能留下是与云娘私下见了贤妃娘娘有关。云娘本不想一平白领这个人情,但是她却没法子说明,只好道:「也是广平和湖阳可爱,贤妃娘娘果真喜欢她们。」 「喜欢倒未必喜欢,」四皇子妃冷静地笑道:「只是贤妃对太子也好、对你们府上的大爷也好,实在是太伤心了。当时是她在皇上面前提起太子,皇上才将太子放了出来,又恢复了东宫的地位。可是眼下太子不得皇上喜欢,不想着怎么弥补,却又打了贤妃的主意,想借着贤妃的千秋节重新讨皇上的欢心。这也罢了,偏也不同贤妃商量,就冒冒然地操办起来,让皇上疑心贤妃与太子结成一党,反因此嫌着贤妃,这一次贤妃的寿辰也没有给贤妃体面。」 是了,就连云娘都觉出贤妃的寿辰实在太过简单,也未免觉得皇上太过心冷。毕竟是陪了他几十年的女人,只因为一点疑心,便能翻脸无情。 先前自己曾与皇上见过的几面,一直觉得皇上是个宽厚的老者,勤于政事,关爱百姓,对自己一个织娘都十分地慈祥,怎么会对身边人如此冷酷呢?一时倒不知哪一个皇上才是真正的皇上了。 只是云娘的心毕竟还是在贤妃这一面,便轻轻地答道:「皇上既然宠信贤妃娘娘,又何苦生疑呢?」 「谁说皇上宠信贤妃的?」 「那是自然,毕竟贵妃病了,皇上便让贤妃掌着凤印。」 「那是因为贤妃没有儿女。」四皇子妃道:「否则贤妃现在掌着六宫的凤印,五十五岁的寿辰岂能办得如此凄凉?你没见贤妃这些日子竟似老了十岁!」 云娘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她其实想反驳一回,并把上一次皇上亲口说他喜欢贤妃的话告诉四皇子妃,但是终于她觉得四皇子妃说的才是真的,而皇上对贤妃的喜爱,当时她便知道并不够多。 再一细想,皇上先前宠爱贵妃,可是后来二皇子所犯之错一显出来,贵妃便就失宠了;皇上一向最敬爱皇后,那是因为皇后已经逝去了,再不会有错。 皇上之所以将凤印交给贤妃,就是因为贤妃没有亲生的儿子去夺嫡,才令他能放心一些。但是只要略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翻脸无情的。 有时皇上与寻常人家的老人一样,有时却完全不一样,只看他对着谁,又对着什么事。他毕竟是九五至尊啊! 而贤妃呢,她最近如此憔悴衰老,其实并不是为了皇上,在她心里,九五至尊又算得了什么!她口中说宁愿折寿为皇上祈福一定是假的! 实情应该就是如此吧。 四皇子妃是极聪明机敏的人,眼下有事也不避着云娘,又猜测道:「这一次连你们侯府的大奶奶都没见,只传了你进来,就是摆明了贤妃娘娘已经不想管太子和你们侯府大爷的事了,所以她才特别与你暗地里说了话,又伤心得落了泪。」 贤妃也许有这个目的,但是她之所以将自己留下来,其实是为了打听二舅舅的事情。但是云娘怎么能说?于是也只得点头应了,「王妃说的都很对,贤妃娘娘是很伤心。」 四皇子妃声音虽然还是低低的,但却压抑不住兴奋,「从此以后,贤妃不再是太子的后盾了,她已经放弃了大爷,更在意的是汤大人了。」 而玉瀚,正是看好四皇子的。 云娘听了四皇子妃的话,便温声提醒道:「贤妃虽然执掌六宫,但其实她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权力,我听闻她连朝中一二品的大臣是谁都不知道呢。」贤妃之所以相信了二舅舅早就死了,还不是因为她没有权力去参加朝中的大事,连从二品的副都统回京都不知道。 四皇子妃却道:「你别看宫妃们常年在禁中,人也见不到几个,外面的事情都不大清楚,更不用说根本接触不到任何军国大事。但是在特殊的时候,她们又能起到极大的作用,本朝就有几位太后,被朝臣们称为才智不输尧舜。」 「如果王爷真能够有那样一天,一定将贤妃娘娘当成亲生母亲一样奉养的!」 云娘点了点头,她明白这话四皇子妃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希望自己传话给贤妃,而自己呢,一定要想办法替她传到。这不只是为了玉瀚,也是为了贤妃。毕竟眼下玉瀚一直努力将武定侯府从太子的麾下解救出来,而贤妃的态度又是极重要的。 等回了汤府,祖父亦将云娘传了过去,让她细细地将贤妃的话都讲给他听。 云娘自然不会什么都说,只一字不漏地将贤妃在正殿里与大家闲聊的话说了一回,隐去了在偏殿里和在四皇子妃马车的两段,又道:「这一次贤妃过寿,皇上没有赐宴,没有送寿礼,显然很是不快。贤妃娘娘自然十分地伤心,言谈举止中似乎也对太子有些不满。」 祖父便叹了一声气,又问:「如今你与四皇子妃倒走得近,可是浩哥儿的主意?」 云娘想想上一次玉瀚在祖父面前什么也没有说,便也道:「与玉瀚并无关系,先前是四皇妃来看我织锦,十分喜欢便请我去了庄子上,后来就来往起来。」 「可是今天四皇子妃却也去为贤妃贺寿了?」 「正是呢,四皇妃的两个郡主也都留在贤妃娘娘处了呢。」 祖父沉吟了一下,挥手道:「你回去歇着吧,好好养身子。」 云娘赶紧应了就回了六房,方才歇下,大奶奶便过来了,又是一番询问。这一次她却说的更少,只转述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待玉瀚回家,方将除了二舅舅的事情之外都说了,又道:「大嫂处我没多说,就是祖父问我,我也没将一切都告诉他。」。 汤玉瀚看了她无奈地道:「我亦不想如此,并不欲你参与这些,只是却没法子,且如今你也有心机了。」 第五十八章 云娘便点头笑,「正是呢,而且我的心机也并不比别的人差。」眼下她便瞒着玉瀚一件大事,而且还瞒得十分自然,让玉瀚半点也没感觉得到。可是她觉得自己瞒着玉瀚是对的,一点也不觉得心虚,又靠在玉瀚身上,「四皇子妃尚且为四皇子如此奔波,我为你做些还不是应该的?」 「你呀!」汤玉瀚便捏了她的鼻子笑,又问:「今天孩子可闹你了?」说着又去摸她的肚皮,半晌正遇到孩子动了一下,便十分兴奋地道:「他踢了我一下呢,真真地,将这里踢得鼓了起来呢!」 现在孩子时常会动,有时甚至还能在肚皮上看到,云娘更是见惯不怪了,「如今他好动得很,每日怕不大动上几回,至于小的就更多了,一个时辰就有好几次。」 如今朝中虽然有些纷乱,玉瀚的公事也繁忙,但是因为有这个孩子,他们每日里却都喜气洋洋,就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也很快就不放在心上了。夫妻二人说了半晌关于孩子的话,便都歇了。 贤妃娘娘的千秋节过去,进了九月里,便是皇上的万寿节了。京中三品以上的命妇都要去参加宫宴。 云娘这时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近日并不出门,就连贤妃娘娘的宫里也不大去了。其实她就是去了也不可能每一次都与贤妃说到二舅舅,宫里并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而且她对二舅舅的事情了解得非常少,少到她第一次已经都向贤妃说过了,再有机会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一次万寿节,云娘本可以报了产育留在家中,但她最终还是进了宫。 虽然四皇子妃说过老皇上对她格外恩宠是为了拢络玉瀚,但是云娘还是觉得既使皇上出于此意,但是他对自己果真还是有几分喜爱的——老人家对晚辈的喜爱。云娘在他看着自己笑的时候能感觉到。而且也正是皇上的恩遇,才使得她在汤家立住了足。 也许皇上对宫里的后妃们很冷情,但他对自己还真是很不错的。 所以云娘还是挺着大肚子参加皇上的寿宴,她明白,到了这个年纪的老人家,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寿宴了,身为晚辈,还是不应该错过。而且,老人家的寿宴,还不是过一次少一次,尤其皇上的身子,看着也不大牢靠,今年还生了一次大病。 正值金秋,宫里处处葳蕤生辉,及至殿中,只见筵开玳瑁、座设芙蓉,宫内宫外的命女们钗环翠绕、脂香粉浓。虽然上一次贤妃娘娘的千秋节时皇上并没有给她体面,但是眼下还是她统领六宫,主持宫宴。 大殿高大深远,贤妃正坐在月台的最上头,两尊鎏金的铜鹤里升起淡淡的檀香,白色的烟雾将她笼罩在其间,云娘一时看不大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神色十分地坚毅,正与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完全一样的。 贤妃真是坚强的女子啊! 云娘想要是自己,突然听了那样的消息,一定不能熬过去的。不,若是她自己,在最初的时候可能就坚持不下去了。 但是贤妃却还能在殿上雍容大方,谈笑风声。眼下她先后招了几个贵妇上前说话,接着就是自己。当然,众人面前,不外是家常问侯之类寻常的话语。 云娘与命妇们一样,毕恭毕竟地答了话,又按宫人的指示退回自己的位子。此时,除了殿后传来的乐声,殿内其他人皆连咳嗽之声都不闻。 虽然今天皇上的寿筵比起前些天贤妃的寿辰要隆重得不知多少倍,普天同庆是夸张了,可是京城里却早下了恩旨,大赦天下,而几乎所有的皇亲、勋贵、高官们都来祝寿。 可云娘却在悄悄想,皇上的寿宴,富贵是真富贵了,可是未免失了些欢喜热闹之气,其实是很没趣的。云娘甚至觉得不如杜老爹的大寿过得开心呢。 这时又有太监传来臣下们贺寿的礼单,「太子献泽地改良产出的上等稻米百斛为圣上寿,二皇子献象牙寿星……」第一项便将云娘震惊了。将沼泽地改良产出稻米的不是四皇子吗?为什么却是太子献给皇上做寿礼呢? 这件事京城之中颇有些人知道,于是云娘便向左右悄悄瞄了一瞄,却见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当处,似毫无察觉。 当年满朝人穿旧朝服时,大家也都是一样的吧。 到了在贤妃的带领下为皇上祝寿时,云娘见到了皇上,更觉得不大妙。原来皇上容颜便很清瞿,似有病容,如今更加瘦得厉害,只有一双眼睛依旧亮着。受了礼后,皇上先与几位公主说了几句,然后便将云娘叫到前面笑道:「你那幅江南山水图真很好,朕一直遗憾未能到江南巡幸,如今看了你织的锦倒是亲自去过一般。」 那匹锦云娘一定在万寿节前织好,装裱了进上去,如今听皇上竟然果真看了,便行礼笑答:「待明天春暖花开,圣上正可以亲自去江南看看。」 「那就等明天春暖花开的时节吧。」皇上笑道点点头,云娘便退了下去。 云娘为皇上颇有几分伤感,明年春暖开花的时候,他恐怕去不了江南了吧。但是她如今更关切地却是玉瀚,回到家中不免道:「太子也过于明目张胆了,四皇子忙了几年,方才有些成效便成了他的功劳?那些厂卫的人难道不会密报给皇上吗?」 「如今你的身子,哪里还能操劳这些事?」汤玉瀚上前帮云娘换了家裳衣裳,扶她躺在炕上,「你放心,皇上虽然病着,可却没有糊涂。特别在那一次出宫后,更是醒悟了许多事情。」 「况且,如今我虽然认定四皇子会胜出,但四皇子却从不参与皇子们的争斗,是以我也一样置身事外,只等皇上自己决策那一日吧。」 云娘便也放心了,皇上眼下不动太子,恐怕是不想让万寿节上太过难看,但是以他手中的权势和治理天下的精明却不会连这些小事都看不透吧。 玉瀚便又劝她,「你如今的肚子也大了,这一次之后便不要再出门了。」 云娘点头道:「我也这样想呢。」此后果然谢绝了所有的应酬,就连铺子里也不过去了,只派了阿虎和荼蘼替自己去瞧,然后在家中看看帐本。 毕竟自己年纪不小,已经二十四了,又是第一胎,云娘也小心谨慎着呢。 京城的冬日来得早,秋日一过,天气便冷了下来,也正适合在家中养胎。云娘如今肚子越发大了,每日里也做不了什么,织锦、针线也基本丢下了,每日里只是跟着李嬷嬷、邓嬷嬷、江花、如蓝几个说说笑笑。 这一日李嬷嬷从外面进来笑着回禀云娘,「周家给蕙莲说了一门好亲,那家是外面的良民,做着小生意,日子还颇过得,故而想求个恩典脱了籍出去。」 云娘自到了武定侯府,就见府里的下人一向相互通婚,六房里嫁出去这些丫头也差不多都嫁了府里的奴仆,是以骤听了李嬷嬷说蕙莲在外面说了亲,倒觉得有些意外。 第五十九章 而且,若是将蕙莲放了身契,还有一重麻烦,那就是蕙莲的身契并不在她的手中。但是她想了想,武定侯府里下人十分多,到处人多事少,放出一个丫头也不算什么,且蕙莲出去了,也省了她的心,便道:「我自是许了,只是她的身契如今在哪里?是侯爷处还是大奶奶那处?总要问了向他们讨来才好。」 李嬷嬷便陪笑道:「这事我早已经打听好了,现在府里下人的身契都在大奶奶那处,是以还要奶奶向大奶奶说一声。」 这倒没有什么难的,云娘便向李嬷嬷道:「那样不如我一会儿去大嫂那边,与她说一声,讨了身契回来。她一向是大方惯了的,一定会应诺。」 云娘初入府时,大奶奶颇有些没把她放在眼里的,但先前有玉瀚强势为她撑腰,后来又有皇上的诰封,且云娘又最是省心善良的人,有什么事还会悄悄告诉她,是以两人慢慢融洽起来。在太子和大爷得罪贤妃,贤妃再不招大奶奶入宫后,她对云娘的势头又低了几分。云娘却不踩低捧高,依旧对她依礼相待,眼下,两人便看起来是极亲的妯娌。 是以,别说一个丫头,就是再大的事,大奶奶也没有不允的。 李嬷嬷便也笑道:「六奶奶开口,大奶奶自然会给情面。如此,我便让她收拾了包袱,等身契拿了回来,便送她出去。」 云娘自然应的,且此时正是无事,料大嫂那边也见过管家娘子们了,遂起身过去。只是她挺着大肚子,身边总要跟着几个,行动也未免慢了些,尚未出院门,就听后面有人叫道:「我总要给六奶奶叩个头才能走!」转身一看,正是蕙莲,急促促地从通向后院的小门跑了过来。 一个婆子从后面追着,「混闹什么,六奶奶怎么能见你!还是赶紧跟我回去,好多着呢!」一头说着一头抓了蕙莲向回扯,蕙莲不从,头发都挣得蓬乱了,一眼见了云娘,便叫道:「六奶奶,求你救我一救!」 李嬷嬷正在一旁扶着云娘,便大声喝道:「乱叫什么?小心惊了六奶奶的胎!」 那婆子这时也瞧见云娘,赶紧陪笑道:「我女儿不大懂事,还请奶奶见谅,回去我自教训她。」 云娘瞧着蕙莲眼睛里都是泪珠,已经知道不对,便向她们道:「都进来说吧。」说着转身回了屋子。 蕙莲进了屋子,噗通一声先跪了下来,「六奶奶,我不愿意出去,情愿在这里做一辈子洒扫丫头,自挣自吃。」 那婆子也跟了进来,跪在一旁道:「蕙莲不懂事,倒劳六奶奶操心了。女大当嫁,如今家里为她说了一门好亲,总留在六房里又算什么呢。」 李嬷嬷也赶紧道:「六奶奶,周婆子是蕙莲的亲娘,先前侯爷将蕙莲赏过来的时候,她娘自然想着要她就此服侍六爷。眼下……便想把女儿发嫁出去。蕙莲一时倒没想明白,只管让周家接出去教导吧。」 云娘自然听懂了李嬷嬷言下之意,原本周家是想蕙莲能做了玉瀚的妾,眼下见不能了,便转了心思,重新给女儿说了一门亲事。而蕙莲却依旧恋着玉瀚,所以不愿意离开。 她本该令周婆子将蕙莲带下,但却总觉得不妥,便又打量蕙莲几回,见她果然生得可爱,圆团团的一张小脸,乌黑的大眼睛,眼下哭得脸都涨红了,含悲带怨,更觉可怜。再见她只穿着府里按例发下的一套寻常粗布衣裙,头发上也只用发带绑着,没带首饰,脸上半点脂粉也没有,手上还有一块冻疮,度其神情,却不似那种一心攀附富贵的孩子。 云娘便更不肯放着由那周婆子和李嬷嬷去了,向李嬷嬷道:「蕙莲现在还没放出去,自是我们房里的丫头,有什么话总要让她说。」又向蕙莲笑道:「你说吧。」 蕙莲咬了咬牙,终于道:「我家里想将我卖给一个老头子做妾,我不愿意。」 云娘最瞧不上这样的爹娘,不勤勤恳恳地过日子,却打起了女儿的主意,不管不顾地将孩子推到火坑。便冷眼看着周婆子和李嬷嬷,「怎么回事,你们自己说呢还是我找大奶奶去查问呢?」 那周婆子便赶紧跪下道:「那人老是老一些,但其实也是京城里的殷实人家,知道我们侯府里的丫头比外面的小姐还尊贵,才托了人来求的。听说家里的正室已经得了痰症,熬不过今年了,到时候就将蕙莲扶了正,真真也是一门好姻缘。」 李嬷嬷也在一旁帮着,「她自己的亲娘,自不会害她,也是为了她出了侯府依然过着好日子。」 云娘气道:「牛来喝水强按头也没有用的,蕙莲既然不愿意,就是再好,你们也不得强求。这门亲事我不许,还让蕙莲留在六房里。」说着打发走了周婆子,便让大家都下去了,却独自向邓嬷嬷使了个眼色。 到了第二日,邓嬷嬷便瞧了个没人的空儿进来,「我昨天出去打听了一番,竟吓了老婆子一跳,原来周家的儿子欠下了好几百两银子的赌债,过了期限没还,现在债主日日去他们家门前要债,说是再不还就要告官。他们家心痛儿子,便出了下策,要将蕙莲卖了顶债。」 「哪个儿子?」云娘突然明白了,「周三儿?红裳的男人?」 邓嬷嬷点头,「正是。」又解释道:「他虽然叫周三,却是家里的独养儿子。」此外便不再多说,只瞧着云娘。 云娘不意竟是如此结果,向邓嬷嬷道:「嬷嬷先不要说出去,让我想想怎么好。」 正在为难之中,李嬷嬷却主动找了上来,跪到云娘跟前哭道:「六奶奶,红裳在家里上了吊,刚被救了下来,躺在炕上起不来,我也恨不得就死在眼前,可是总要在死之前向六奶奶回禀清楚。」 邓嬷嬷这时也走了进来,指着她骂道:「你们一家子坑了六爷许多两银子,现在还死啊活啊地闹,是不是欺负六奶奶好说话!」 李嬷嬷让邓嬷嬷如此一说,羞愧异常,捂了脸道:「我是该死,可是想到红裳家里的几个孩子,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云娘平日最好说话,从不用下人跪着回话,可今日也不叫李嬷嬷起来,只道:「嬷嬷今日索性把事情都说明白吧。」 李嬷嬷便哭道:「当年侯爷为了六爷要娶汝南侯家的大小姐,便硬是要将六爷房里的丫头都打发走,红裳是大丫头,自然首当其中,被侯爷指配给了周家的老三。我和红裳其实十分不愿意,可是也不敢不从侯爷的话,只得将红裳嫁了出去。」 「谁知道这周三原本就不务正业,尽日在外面赌钱,自成了亲之后,他见红裳妆奁丰厚,更是隔三差五地偷了东西出去赌,他家里且管不了,我和红裳更是没有办法。」 「先前还是小打小闹,后来六爷被贬出了京城,他的胆子就更大了,趁着红裳生孩子时将六爷铺子里的檀木偷了几根出去卖,夫人留给六爷的东西也让他摸了去几样,若不是我和红裳拼了命拦着,哪里还能剩下。」 第六十章 「为了不让他去赌,我们费尽了口舌,」李嬷嬷呜呜地哭着,涕泪交加,「眼下六爷回来了,铺子也交给了六奶,我们又吓他,他也怕了,才老实下来。原以为改好了,其实还是瞒着我们去赌。只是现在铺子里管得严,他又偷不出,便在家里打红裳,将红裳的衣裳首饰尽数拿走了,还是不够,要债的去过六爷的铺子,只是知道是武定侯府的产业,便不敢再闹,只得找回周家,周婆子替他还了几回也没有办法,只得要将蕙莲卖了。」 云娘听着,不禁哼一声道:「就算这一次将蕙莲卖了,下一次周三再欠下赌债可怎么办呢?」 李嬷嬷便哭道:「都是我们命苦,红裳从小就懂事伶俐,被夫人慧眼选上来,伴着六爷长大,原以为再怎么也要留在六爷身边一辈子的,可却嫁到了外面,又是这样一个混帐行子,我们又有什么法子?」 「红裳毕竟是给玉瀚管着铺子,有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李嬷嬷便吞吞吐吐地道:「只怕六爷听了生气。」 云娘见状,不由得一股怒气冲了上来,便道:「你们哪里是怕玉瀚生气?而是以为玉瀚一向不计较财物,又信任你们,便打算一直如此糊弄下去!」 一旁的邓嬷嬷赶紧上前,「六奶奶,你可别动气,为了她们伤了身子可了不得。」 李嬷嬷便也哭道:「六奶奶,我是没法子才来求奶奶的,若是奶奶被气伤了身子,我和红裳万死也莫能赎罪啊!」 云娘得了邓嬷嬷提醒,已经将怒气压了下去,不管周三、李嬷嬷、红裳做的事有多可恨,但都不如自己肚子里这个重要。想了想,李嬷嬷原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打听到消息,今日却主动向自己承认,一是因为她知道迟早瞒不过自己,另外恐怕也是有所图的。于是便淡淡地问:「嬷嬷还有什么想说的,也只管说了吧。」 李嬷嬷迟疑再三,终于道:「我想求六奶奶赐一张六爷的名帖,拿着把赌场的人吓走。」 云娘已经想好不再发火,但听李嬷嬷了此言,还是难免生气。 玉瀚是有名帖放在自己处,在外面拿出去,就等于他亲自到了一般,看到的人都要给几分颜面。他特别给自己留了名帖,便是怕自己出门做生意时遇到什么是非,来帮自己撑腰。自己打听了这个道理,便仔细地收了起来,一次也没有用过。 现在李嬷嬷竟然想要了玉瀚的帖子去挡赌场的人,把玉瀚当成了什么? 红裳的男人一直赌,还不就是因为有李嬷嬷和红裳替他还债吗?而她们能将自家铺子的收益拿出去还赌债,还不是因为铺子是玉瀚的,总不是真心舍不得。钱财上如此,别的方面也是如此,她们不管拿了玉瀚的帖子去挡赌场的人会有什么结果,根本不把玉瀚的名声真正放在心里。 自己怎么能允许! 这时邓嬷嬷端了水送上来,「六奶奶,你先吃杯花露消消气。」又指着李嬷嬷骂道:「难道周三的赌债你们便都赖上了六爷和六奶奶不成!」 云娘接了花露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心情果然又和缓了些,便道:「先前的事我看在玉瀚的情面上已经揭了过去,只盼你们醒悟过来,从此改过。现在你们不肯,我亦再不能给你们机会。帖子是肯定不能拿出去,就是先前你们管的铺子,这一次我也要收回来。」 「红裳原本就放了身契,并不是我们府上的人,嬷嬷的身契我也让人拿出来,以后便离了府里吧。」 李嬷嬷见求情无望,越发啼哭,以头抢地道:「六奶奶发发慈悲,千万给红裳一条活路啊!」又道:「若是六爷六奶奶不管我们了,周家一定将红裳卖了,就连红裳的几个儿女,恐怕也留不下!」 云娘想到周家竟舍得把亲生的女儿卖了,倒也相信李嬷嬷的话,如果玉瀚和自己果真不管她们了,周家恐怕真要把红裳卖了,就连李嬷嬷,也说不定会被周家坑了呢。 想到红裳的亲事正是祖父指定,红裳也不愿意嫁的,再想到李嬷嬷毕竟奶大了玉瀚,红裳也曾服侍过玉瀚,而自己进京后也受了李嬷嬷许多提点,终是不能将李嬷嬷就此赶出去,踌躇了一下,便道:「你也不要再哭了,这时候哭又有什么用?还是下去想一想该怎么办吧。」 又向邓嬷嬷道:「嬷嬷带着李嬷嬷出去吧,再帮她筹划一回,怎么也不能周家将红裳和孩子们卖了还赌债。」 邓嬷嬷便拉着李嬷嬷下去了。 云娘听着李嬷嬷哭着走了,心里不快,却也不知怎么才好,一心盼着玉瀚早些早些回来商量商量。可是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自万寿节后,他越发地忙,有时便住在宫里,就是回家也没有早的时候。而这些小事,最好还不要打扰他才是。 正歪在炕上想办法,就听人通传「大奶奶来了。」便赶紧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下炕,就见大嫂匆忙走了进来,板着一张,进了门便停住了道:「给你们管着铺子的红裳,她男人赌博滋事,现在竟然被顺天府抓了去。侯爷十分生气,令将周家一家人都赶出府,我特别来告诉你一声,再将蕙莲带出去。」说着便吩咐人去带蕙莲。 不想才半日功夫,事情又有如此大的变化,云娘觉得不妙,也顾不上问候急忙问道:「怎么就惊动了官府?」 「不知道是谁报了官,」大奶奶瞧着云娘,神情不再是近来的亲热,而颇有些不快地摇头道:「六奶奶也未免太不小心了,怎么用这样一人,这事如果被人盯上了,不只六爷,府里都要受拖累。」 云娘听了这话,心里着实难过。大奶奶从来都是贵女作派,就是再不高兴,面上也笑盈盈的,如今能说出责备的话来,语气虽然不重,但却比别人高声叫骂起来还要糟呢。 可是云娘心里也委屈,明明周三是侯爷那边的下人,现在为什么将责任都推到了六房?就因为红裳嫁了周三?可那也是侯爷吩咐的啊! 她一向是要强的人,不说先前在盛泽镇时便是最出众的,就是到了武定侯府里,也一向谨慎做事,小心做人,半年多的时间,宫里的贤妃喜欢她,府里的祖父认了她,就是大奶奶、还有一干婶娘、妯娌等等,就没有人能说出自己一样不是来。 如今倒因为素未谋面的周三被责怪了!可是她原本也不知道周三是个好赌之人。 云娘一时之间竟觉得眼眶酸胀,眼泪就要掉了下来,可是她赶紧忍住,不想大奶奶看出来,只问:「大嫂能不能找了人进宫告诉玉瀚,让他先有个防备?」 大奶奶马上回绝了,「如今宫禁格外森严,我也没有办法传递消息。」 也不知玉瀚骤然听了消息会怎么样?云娘十分惦念,便又低声下气向大奶奶打探,「如今可有什么好法子?」 大奶奶还是摇头,「我们也只有在府里等着。」这时蕙莲已经带了进来,挽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一样,哽哽咽咽的,却没有哭出声,只跪在云娘面前行了大礼,「谢六奶奶的恩,只是我终得走了。」 第六十一章 大奶奶便道:「如此,我便走了。」 云娘此时已经下了炕,看着蕙莲说不出心酸,前两日周家要卖蕙莲自己拦了下来,可眼下大奶奶来要人,自己却无可奈何了。 周家虽然可怕,尤其是周三,简直是个恶棍,但是蕙莲却是无辜的。且蕙莲若是被赶了出去——她还不是要被卖掉还债? 一时间,云娘的心便软了,有心留下蕙莲,便上前拦着大奶奶,恳求道:「大嫂,蕙莲是个懂事可怜的女孩,能不能不将她带出去?」 大奶奶亲自来向六房交待,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眼下便提高了声音向云娘道:「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你还顾得上可怜她?还是赶紧想想怎么把这声官司撕虏开吧,你们都免不了要跟着受波及!」又向蕙莲道:「赶紧跟着我出去!」说着便向外走。 云娘被大奶奶的说得低下了头,正拿不定主意——她既怜悯蕙莲,又怕因此沾上官司,不知如何是好。就听玉瀚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六奶奶是要可怜谁呢?」说着人掀了帘子走了进来。 大奶奶正迎面对小叔子碰上了,便退了一步重新回了屋子,却急忙向六爷道:「六爷可知红裳的男人出了事?」 汤玉瀚便道:「听人说了,不过是些许小事,何必放在心上?」走到云娘面前,先道声「别怕,」又低头细看了一回见她神色还好,方道:「大嫂又何苦来告诉云娘,她哪里经过这个?」 大奶奶摇头道:「我岂会无事乱传话?只是祖父有命,我不得不从罢了。」又道:「也罢,恶人又是我做的,我还是先走吧。」说着又向蕙莲喝一声道:「别再哭哭啼啼的,赶紧出了这里!」 蕙莲便起身跟了过去,只是再也忍不住,一头走,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云娘心里十分不忍,却转过头不去看她。 只听玉瀚冷笑道:「我房里的人,什么时候许别人随意带走了?这个丫头给我留下!」 云娘转回头来,正见大奶奶也转过身,向玉瀚苦笑道:「六爷,今天可不是胡闹的时候,祖父命我将周家的人都撵出去,这丫头正是周家的。我只怕六奶奶心里不自在,特特地自己过来说给她听,如今六奶奶明白了,六爷怎么反糊涂了?」 「什么糊涂明白的,这个丫头既然在我们房里,我若不答应,谁也不许带走!」汤玉瀚并不让步,却向蕙莲道:「你回房去吧,若要人服侍,六奶奶自会叫你上来。」 蕙莲方才听了玉瀚不许人将她带走的话,便已经止了哭,现在瞪大眼睛看着玉瀚,然后赶紧跪下向他和云娘行礼,「多谢六爷和六奶奶了!」便要退回去。 可是大奶奶正挡在门前,拿一只手指着她道:「不行,侯爷已经说了,周家的人再不能留!」 蕙莲再不敢冲撞大奶奶,却一猫腰从大奶奶的手臂下钻了出去,几步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大奶奶气得瞪着玉瀚道:「六爷,你一定要包庇周家的丫头,一会祖父发了火,我看你怎么样!」 玉瀚却笑道:「这丫头果然是个机灵的,我们六房怎么能放呢?」又道:「祖父处自然我去说,大嫂不必担心。」 正说着,听雪轩里果真来了人,亦立在门前传话道:「侯爷命六爷立时过去!」 汤玉瀚便道:「大嫂请回吧,我这就过听雪轩去分说明白。」 大奶奶只得跺跺脚走了。 虽然刚刚大家都不愉快,可是云娘却不能不讲礼数,将大嫂送到了院门前,回身见玉瀚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拉了他的衣襟道:「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真是拖累你了。」 原来自玉瀚进门,她便觉得不对了,这时节他怎么能早早就回了家里?且他并没有穿早上的那身官服,而是换了件青缎袍子,平白无故的,为什么就换衣裳?一定是有事。可是此时,又哪里是说话的时候,见来传话的人满脸急切,便也催道:「你先过去吧。」 汤玉瀚看着云娘那双白皙细嫩的小手正拉住自己,一双眼睛里尽是担忧,先劝慰道:「此事与你何干?」又笑,「我先送你回去。」说着上前将云娘抱在怀里,送进屋中。 方才大奶奶过来,又有听雪轩的下人传话,眼下院子里早已经聚了许多人,玉瀚便当着这些人将自己抱起来,云娘脸马上臊得红了,只是她如今挺着大肚子,倒不敢挣,只小声嘀咕,「青天白日的,都让人看到了。」 玉瀚却不理,将她送到炕上,却在她耳边道:「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我没事的。」说完方出了门。 云娘拿手握着双颊,悄悄地笑了,方才所有的心事倒散了大半。 玉瀚还没回来,云娘便听到他被罢了官。 府内的人都说,外面盛传六房的管事聚众赌博,又仗着玉瀚的势滋生事端,被人告到了顺天府,查明实情,报到了御前,圣上大怒,直接免了玉瀚的羽林卫指挥使,令他回家闭门思过。 老侯爷气坏了,正在痛骂六爷。 云娘听罢,也不说什么,只起身去了厨房——原来自他们搬回正屋,小厨房亦迁了过来,就在屋后面的倒座里,亲手做了几样菜肴。 如今李嬷嬷和邓嬷嬷都不在,江花和如蓝便紧紧跟在她身后,十分劝阻,「六奶奶,身子要紧,可不能累着了。」 云娘便笑了,「如今你们倒也学得啰嗦了。」又道:「我又不做重活,只想着这天气越发地冷了,正要喝点热汤才好,又算什么呢。」一时选了料,洗切之后放好,将汤煨在灶上,等玉瀚回来。 玉瀚在听雪轩里并未停太久,回来时汤尚且没有煨到火候。云娘看着丫头们帮他拿衣裳,欠身笑道:「还要等一会才能开饭。」 「我又不饿,哪里急着吃?」汤玉瀚说着洗了手上来,照例要先看她的肚子,几句闲话过后,便挥手让人下去,笑道:「你一定也听了消息吧。」 「听她们说了些,」云娘亦笑,「正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歇些日子。」 汤玉瀚的眸色便亮了,「你又知道我迟早还会回去的。」 「嗯,」云娘点头,「你方才告诉的话,我就听明白了。」 「这里头有些事情……」 汤玉瀚一语未了,云娘便拦住他,「你的公事不同别人,伴驾本就有许多机密,我既不懂也懒得听,倒不如我们商量商量给孩子起个名字。」 男人们在外面做大事,往往并不愿意告诉家里人,玉瀚倒不是如此,可是云娘自他回家后已经冷静下来,细一思忖,便感觉出周三的事情肯定有些不对。周三赌了那么久也没有出过事,偏偏眼下玉瀚前程正好时被闹了出来,而且直接指向玉瀚,只能说明一定有人在被后捣鬼了。 再听玉瀚的语气,也有着几分为难,且自己曾听四皇子妃前些时候提汝南侯府的事,心里便猜测到有可能是那位赵爷在背后闹的,然后取代了玉瀚。 再想皇上明明对汝南侯府的人如此讨厌,就是赵爷爬上了羽林卫指挥使的位子,也未必能如玉瀚一般受皇上重用。毕竟京中有共有二十六卫,都是皇上的心腹,所掌权柄亦由皇上授命。 第六十二章 而玉瀚因为这一点小事被罢官,皇上心里自然也是有数的,没准亦是如当年他被贬到盛泽镇时一般呢,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就算不能再做官,又有什么?他们有产业,就是分家出去日子也能过得很好。 既然玉瀚不让自己担心,云娘便不担心,眼下更是含糊过去。 玉瀚听了云娘说起孩子的名字,兴致马上就高了起来,「你也想到了?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要准备出几个好名字,有男孩的,也有女孩的,而且还要虑到万一是双胎。」 「我这一胎不会生两的吧?」云娘疑惑地道:「御医来看了,也没提过。」 「我只这么一说,」玉瀚笑道:「,去年四房的堂嫂就一胎生了两个儿子,所以我们都要想到才是。」说着便让人拿了笔墨,一下写下了几十个字,「如果是儿子,名字应该是从山字旁的,如果是女儿,便是从文字旁的。这些都是我闲时想的字,你看一看,挑哪些好?」 云娘在家里无事时也想了些,她虽然已经识字了,也能读书,但总比不得玉瀚的学问深厚,便凑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有生僻的便问是什么意思。 但凡人对儿女,未免容易生那求全之心,就算是孩子还没有降生,便恨不得给他起一个极佳的名字,云娘亦是如此,看了半晌,竟然没有挑出一个满意的,「虽然都是好的,可是会不会还有更好的?」 玉瀚其实也是一样,于是到书房搬回来一套《说文解字》,两人一页页地翻看,每遇到字形字义均嘉的字,便先录下来。 这套说文解字共有十册,每册都有一寸许厚,故而到了晚饭时,他们也不过只看了小半册。撤了饭桌,正待再看,邓嬷嬷走了进来,回道:「周三的案子已经判了下来,他和赌场的几个一样的处罚,流放到千里外的台站效力,明日便起程。」 云娘不由得叹了一声,「竟这样快就结了案!」再一想也不出意料,赵家的目的是玉瀚,如今玉瀚已经被罢了官,案子自然也就要结了。又问:「李嬷嬷和红裳怎么样了?」 邓嬷嬷便道:「她们如今十分地悔恨,只是悔亦无用,只得给周三打点了行李,明日送他出门就是了。」 若是李嬷嬷和红裳早告诉玉瀚或者自己,处罚自然是要处罚的,只是周三哪里还会落到如今的下场?且周三并不足惜,可是却留下红裳带着小儿女们过活,自会十分艰难,她们酿下的苦果子也只有她们自己吃下去了。 虽然周三的事应该是赵家在背后捣鬼,但是周三被流放却是罪有应得,云娘并不同情他,便摆手示意邓嬷嬷可以退下了。 邓嬷嬷略一迟疑方才起身,云娘便问:「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李嬷嬷和红裳一定要跟着我过来,说要见六爷一面,眼下正在二门外等着。」 云娘听了,心里自然明白,当初李嬷嬷之所以求到了自己面前,并不是她相信自己,而是那时事情已经非常急迫,而那段时间玉瀚又一直忙得很,她根本见不到。眼下玉瀚正在房中,倒不好自己决断,便瞧向玉瀚。 汤玉瀚听了摇摇头道:「不见,让她们走吧。」 云娘见玉瀚如此无情,自知他被李嬷嬷红裳两个伤透了心。玉瀚不过二十几岁,可是命运多舛,真心关切他的人一个个地离开了。在认识自己之前,李嬷嬷和红裳几乎是与他最亲近的两个人,也是最得他信任的。只看他将自己的产业完全托付给她们,却从没有多问过一句便知。 但没想到的是,正是从小伴着他长大的两个人,却一直在欺骗他,这其实比她们拖累他被罢了官还要令他伤心。按常理,玉瀚是主人,对于这背主的下人总要惩戒一番的,不过他其实对李嬷嬷和红裳总是不同,处罚也就免了,但是想再借此见到他也不能了。 邓嬷嬷答应了一声便要走,云娘却叫住了她,「嬷嬷,将李嬷嬷的东西都收拾了都给她吧。」李嬷嬷跟了玉瀚和自己这么久,自然也有些东西在这里,应该也能值些银子,拿了总能度日。 再瞧一眼玉瀚,见他正看着桌上的书,头也没抬,便摆手示意邓嬷嬷退下了。自己坐在一旁思忖,其实李嬷嬷和红裳虽然陪着玉瀚十几二十年,但是她们并不真正明白玉瀚。 如果她们有什么难处,只要告诉玉瀚,不论多大的事,他再没有不管的。可是她们偏要自以为是地欺骗他,将过去所有的情谊都消磨没了。如此看来,就算红裳当初能够留在玉瀚身边,也不能成为他心里的人,所以他们竟是没有一点夫妻的缘分呢! 果然待邓嬷嬷下去后,玉瀚便向云娘道:「就她们做的事,打死都不为过,你何苦还要帮她们呢,」 云娘便道:「我是想红裳之所以嫁给了周三,毕竟还是我们府里指派的,所以才有了这样的结果;再者,李嬷嬷和红裳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都有功劳,我们总不能看着她们衣食无着、流落街头。」 其实还有一点云娘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自得知红裳并不是玉瀚放出去的妾,她对红裳原来的一丝不快早消失了,反而倒有些同情她。如今她宁愿把东西还给李嬷嬷,让她和红裳把未来安顿妥当,免得她们穷困无依时来求玉瀚,也除去了玉瀚对她们最后的一丝可怜,反倒感念自己。这样女人的小心思,就是亲如夫妻也不好说出来的。 果然玉瀚点头道:「你就是心善,不过也罢,从此我们对她们母女已经仁至义尽了。」 云娘见玉瀚已经全放下了,同他吃了晚饭,却拿出一个小包,打开一看,里面的猫眼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你瞧着还眼熟吧?」 汤玉瀚轻轻地将那些宝石握在手里,又散放炕上,拿起一颗比了一下,正是小时候玩弹珠时的样子,却又没有弹出去,重新一颗颗地收了回来,包好放回云娘的手中。 云娘也不想能幸运地收回了这些猫眼石,虽然还有几件首饰下落不明,也就罢了,现在便笑道:「我见人家戴的猫眼石戒指好看,明天也镶一个。」见汤玉瀚只点头,却说不出话来,便起身道:「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吧。」原来她肚子里的月份大了,不耐久坐。 汤玉瀚扶着她走了半晌,心情已经平复,见她面容虽没有大变,可腹部高隆,双腿已经肿了,行动间十分笨拙,早不复先前轻盈的身姿,这时方叹道:「自有了这个孩子,你可真是受苦了。」 云娘正扶着他的手,便拍了他一下,「再不许这样说了呢。我能怀了孩子,正是天大的福气,也是我们与儿女的缘分,哪里是受苦!我心里每一天都是极开心的!」 这几个月,汤玉瀚除了上衙轮值伴驾,其余的时间几乎都陪着云娘,他亲眼看着云娘每日里都笑吟吟的,抚着肚子满是欢喜,现在又听了这话,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动情,一时间鼻子竟觉得酸了,只恐云娘听出,轻轻应了一声,便不敢再答言。 云娘果然完全沉浸在幸福中,又轻声慢语地道:「我想我们的铺子收益虽好,可是毕竟没有田产可靠,等今年年底把所有的收益拢一拢,买些田,也算是留给子孙的基业。只是你说,这田是在哪里买好?」 第六十三章 「若是在京城买,自然管着方便,可是京城外的地竟十分地贵,比江南还要贵上一两分,且又早被皇家勋贵们占了许多大庄子,并不容易买到成片的。若是回江南,买田倒好办,却也有麻烦之处……」 汤玉瀚这时哪里还有忧思,便笑道:「这有何难?不如我们两处都买些。」又凑到她耳边道:「我们以后总要再多生几个的,不多买些田将来恐怕不够分的呢。」 晚饭后外面便完全黑了下来,院子里虽然挂了几盏灯笼,可依旧影影绰绰的,云娘看不大清玉瀚的面容,只见他眼睛亮闪闪的,他说话时的热气就呵在自己的颈间,又热又痒,加之他语气中的暧昧,让她沉迷其间,亦轻声应道:「我一定要生好多儿女。」 又将她这些时日的设想一一道来,「虽然汤家富贵,但是我也要教女儿学织锦,有一样手艺傍身,竟要比万贯家财都重要呢?至于儿子,我在身边养到七八岁,便要你带着好好教导了……」 一语未了,汤玉瀚便笑着接道:「那我就教儿子耕田。」 云娘便羞他,「你自己尚且不会呢,竟然还说要教儿子!」 「我哪里不会!大家都知道我在盛泽镇的时候自己种菜的。」 「我每日里只看见阿虎浇水,却没见你去做什么。」 汤玉瀚便笑了,「一想起在盛泽镇的时候,就觉得十分有趣。」又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上一次我被贬官娶到了你,这一次被罢官,如果能一直陪着你生了孩子就好了。」因为先前的经历,他一直在心里为云娘这一胎十分地担忧,只怕不能好好地照料她,偏平日里公务繁忙,在家的时间十分有限,此时罢官竟不全是坏事。 云娘听了喜在心头,在别人眼中,汤玉瀚突然被罢官是很丢人的事,但是她在最初的担心后剩下的只是喜悦了。此前玉瀚虽然尽量多陪她,可是他毕竟是皇上最看中的羽林卫指挥使,空闲时间并不多。可是现在,他会留在家里一些时日,真是难得极了! 就算她知道玉瀚不能一直留在家里,但是这些时日依然就像偷来的一般,他们正可以肆意挥霍。是以她格外珍惜,每日与玉瀚在一处,就连家里的事情也不大管。 倒是邓嬷嬷过了些时日过来闲聊,说起原来李嬷嬷将在府里的东西变卖了买下一处小房舍,带了红裳做针线过活,「我见奶奶心善,便来说一声,她们的日子还过得去。」 云娘早想好不管了,因此也只淡淡的,「玉瀚说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将来是好是坏都由着他们吧。」 邓嬷嬷便笑道:「我们家儿子再不会如此。奶奶只管放心。」 邓家人若是做事用心,云娘自不会亏待他们,因此颌首道:「我如今精神亦不足,我们房里的事情你便多费心吧。」 邓嬷嬷便又道:「有一事我亦要回奶奶,蕙莲自周家出了事,便病倒了,这两日方才好转一些,却一直念着当初错了,想来求奶奶放她出府。」 云娘想想便道:「我其实知道她的意思,总觉得当初同意被卖了周三便不会出事,其实我一听事情闹大了时亦有如此的感想,如果我不将铺子严管起来,周三的事也不会发,六爷也不会被罢官……后来还是玉瀚劝的我,即使不管,事情早晚也会出的,只是另一种路数罢了。蕙莲就是同意被卖,也不过能顶上一回债,难不成能顶一辈子?」 「眼下我的身子不便,不能见她,你便替我劝一劝吧,能劝得转就留下,劝不转亦无可奈何,只得放她出去,今后的一切都由着她。」 邓嬷嬷也道:「奶奶说得很是,我去看看,把道理给她讲透了,只看她有没有这个造化还留在我们六房了。」 看着邓嬷嬷要走,便又叫住她道:「近两日我听着府里也颇有些风言风语,嬷嬷也细着院子里的诸位,若是因此而不安份的,只管放出去。」 汤玉瀚罢官回来,往日的宾客大都没了踪迹,府里亲眷们神态间也有了不同,就是下人亦难免有些变化。云娘自不会放任,俗话说疾风知劲草,此时正是识人的当口,借机将六房的人梳理一回,今后留下的便是可用之人了。 至于她与玉瀚两人,其实对罢官全然不在意,反过得更自在。 如今玉瀚不必一早起床出门,就是睡不着,也陪着云娘躺着,然后练武、织锦、散步、读书、看画、给孩子取名,这些细细碎碎的小事将一天天的时间不知不觉地都占去了,又温馨又自在。 因此云娘有时会暗想,如果能如此过一生该有多好啊! 可是她亦知自己是一个小女子,目光未免短浅,只愿意平字一世。但玉瀚身为男子汉,却不会如此虚度年华。 而且,真正平心而论,云娘也不会愿意玉瀚白白浪费他的才华,一事无成的。 就在这闲散自在的日子中,四皇子命人送了帖子,邀他们去皇庄上小住。云娘指着帖子上的落款笑,「四皇子可真有趣,竟然自称富贵闲人!」 汤玉瀚便道:「这还是他几年前起的号呢,因他说身为皇子,富贵是有了,且他又不比别的皇子每日忙碌,十分闲散,故而给自己起了富贵闲人的号,又刻了一枚小印,每于书信时落款。」又提笔回帖,道:「如今我也起一个号叫江南耕者吧。」 云娘听了,又不禁嘲笑了半晌。 既无公事,他们便如约去了皇庄,这一次却打算小住数日。 冬日里的山庄,并无许多景致,但胜在清静闲散。四皇子改沼泽之地为良田的功劳虽然被太子强占了,可是他并没有放弃对农耕之事的兴趣,如今在庄子里建了几个大暖房,种了许多种菜蔬。 云娘在江南时并不知道暖房为何物,毕竟江南虽然有冬季,但却时日极短,又不甚冷,且一年四时,果蔬不断。自入了京城,她才明白这里冬里吃的新鲜菜果竟都是暖房里种出的,价格昂贵。 今日到了皇庄,才真正见了暖房——原来也如住房一般,只是略简陋些,屋顶盖着明瓦,里面燃着炭盆,用了许多财力造出与春夏一般的样子来,而那些果蔬便也如春夏一般地生长。 她便咋舌道:「无怪这时节的菜价竟然如此贵,原来只暖房一项的开支便不小!」 四皇子妃便笑,「我们王爷最喜欢弄这些,既是乐趣,也是体贴民情。」 云娘立即想起了破旧朝服一事,便随口道:「如此方能不被那些小人们骗了。」说过后又觉得造次了,遂赶紧闭了口。 四皇子妃是多么机敏的人,便笑问:「有什么事你不好与我说?只管说出来,让我也听听。」 云娘只得将那一次她与玉瀚去琉璃厂时遇到皇上,然后亲见皇上问起朝服价格时震惊,又道:「其实皇上是极体恤民情的宽厚人,只是因为从未出过宫,也没见过外面的情形,方才被骗了。」 四皇子妃便抚掌道:「我说那时候皇上怎地突然挑了好几位官员的错,将他们都免了职?原来是因为这个!」又道:「尤其是江陵府的奚知府,原来简在帝心,竟是京中官员的楷模,江陵出事后才将他派了过去的,才不到半年,便被免了官。」 第六十四章 「论理我不该说的,」云娘便悄悄告诉四皇子妃,「奚知府表面廉洁无私,其实却是个极贪弊的人。」说着将他到任后做的事说了出来。 四皇子妃听了冷笑道:「我们家王爷最恨这样的,你贪了便贪了,又做出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来蒙骗皇上和世人,真真可杀!」又道:「皇上一向喜欢汤大人,就是因为他有操守,能自律。」 云娘便想起当初玉瀚答应自己收取商户锦缎的事情来,不觉得身上都出了汗,便道:「这暖房里实在太热,我们还是出去吧。」 四皇子妃也道:「正是,气味也不好,我们看过就走。」 两人携手出来,云娘转念却主动说道:「论起贪弊,我便在王妃面前再多一句嘴,其实有的人贪一些却也是有原因的。」 四皇子妃听了十分不解,「这又是何故呢?」 「只论当年玉瀚在盛泽镇的俸禄,加上种菜打猎,实在只够他一人吃用,娶妻养家都是不能的,」云娘将数目一一报出来,「江南富庶,寻常的织工每月尚能得几两银子养家,朝廷官员俸禄还不及织工的工钱多,只有玉瀚这样了无家累的人方能清廉至此。」 「奚知府固然可恨,我也受过奚夫人的一顿排喧,可说一句公道话,他若不是想法子办些寿辰满月收礼,只他的俸禄养一家子都不能,何况还有门客仆妇呢?」 「因此如今的官员,除非家中富裕,并不在意俸禄的,若是出身贫家,只拿朝廷的些许俸禄,养家糊口,实在很难廉洁。」云娘没有说的还有,那就是明明皇家如此奢糜,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要贡到宫中,可是皇上却想官员们只拿一点点的俸禄却又不能贪污,岂非情理能讲得通? 四皇子妃沉思片刻,方道:「还是第一次听人将朝廷俸禄之事说得如此明白,又如此合情入理的。」 云娘听了不觉得汗颜,自己并非有见识有才华的人,只是把见到了实情说了而已,但转念一想,倒也明白过来,四皇子一家虽然不在宫中,也不似皇上那般受人蒙蔽,但终究与平民人家并无往来,其实也不知百姓和下面小官的疾苦。 只这一番话,云娘说过便也罢了,并没有放在心里,不料第二日四皇子竟专门将她请了过去,又细细地垂问了一回。 云娘先前虽然多次听四皇子妃说到四皇子,也亲眼见过数次,但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越发觉得四皇子的一双眼睛却极似老皇上,有十分的神采。心中立即想到了「潜龙在渊」一词,又觉得他迟早会一飞升天,不知秒觉间便存了些敬畏,恭敬地以盛泽镇和杜家村为例,将粮价几许、油价几许、衣裳鞋袜又价值几许,并有娶亲满月及丧仪等花费一一算给四皇子听。 四皇子听得十分仔细,末了只叹一声,「父皇喜欢生性高洁有有操守的人,但却未免不能十分体贴下情。」 这些日常琐事,玉瀚虽然在盛泽住了两年,亦不大清楚,毕竟出身就是不同,他从未缺过钱,性子又疏朗散漫。因此听了也笑道:「当日在盛泽镇时,便时常有人说我是吃软饭的。若是没有长辈们留下的家产,只凭着俸禄,竟要比夫人织锦的收益少许多,果不其然!」 四皇子便也笑,「汤六爷亏了娶一门好亲,否则再做几年官免不了要衣食无着!」 云娘见了四皇子的仪态,再想起曾经见过的太子和二皇子,更觉得玉瀚的眼光不错,与四皇子妃在庄子里散步时,挑了个清静的时候赞道:「我虽见识不多,但今日拜会了王爷后,也看得出王爷胸有丘壑,光华内蕴,正与王妃勘为匹配,日后定能一扫官场沉郁,光大的太平盛世!」 四皇子妃并没有谦逊,亦点头道:「我亦觉得我家王爷远胜其他皇子,只是将来之事,也只看父皇的心意罢了。」 自贤妃千秋节后,广平和湖阳郡主便留在了长春宫。毕竟是血脉亲情,不只是贤妃,就是皇上也喜欢起两个小郡主;而万寿节时四皇子妃为皇上献上的十匹亲手织的素绸也得了皇上的青眼;现如今四皇子在皇庄暖房里种的种的果菜,日日里都挑了顶尖的贡到宫中,更显纯孝。 因此皇上慢慢对四皇子的印象有所改观了。妙的是,其余的皇子相互攻讦之余,亦都赞四皇子好。毕竟四皇子从不参与夺嫡之争,只专心种粮种菜,又令王妃织锦女红,每每有了产出,又遍送各府。 比起一心盼着老皇上早死的太子,一心想的二皇子,还有其他为了皇位各种花样百出的皇子们,依云娘的见识,老皇帝心里早就偏心了,只是立储大事,他不可能不谨慎的。因此便笑,「皇上虽然也会受到蒙骗,但毕竟还是再清明睿智不过的老人家呢。」 四皇子妃有什么不懂的,亦是笑,却又悄声道:「还有一件喜讯要告诉你,前两天方诊出的,我又有了。」 云娘听了,果然替她喜不自禁,「这一次定然是一位小皇孙,只是王妃要好好保养身子才是。」身为王妃,与自己不同,总要有儿子傍身才行,尤其是眼下两位侧妃都有了身孕的时候,四皇子妃这一胎如果能生男尤为重要。 「我也盼着呢。」四皇子妃又悄悄道:「现在消息还没传出去,你且也保密。」又问云娘,「你怀了身子是如何保养的?我见你容貌依然清秀,身子也康健。」 云娘便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方知有孕时,玉瀚也为我买了些极贵重的补品,但我总是不爱吃,还是用家常饭菜多些。还有就是我生来闲不住,有了身子也依然会织锦、做些针线活计。」 「先前家里的老嬷嬷们总是嘀咕,后来请了宫里出来的嬷嬷,这位司嬷嬷亦不逼我吃什么燕窝花胶的,只说日常饮食最是养生,又嘱我每日必定要走上半个时辰。」 四皇子妃亦道:「我请的女科圣手也道有孕后也要常走动,将来才好生养呢。」两人说起了养胎之事,十分地投契,四皇子妃终是女子,忍不住好奇之心问:「自你有了身孕,你们家汤大人并没有纳妾,此次前来,我瞧着果真也没带个收房的丫头?」 云娘此次来,带了司嬷嬷和江花如蓝几个,都梳着丫环的头发,且外表也不像,自是瞒不过四皇子妃利目的,便涨红了脸,「是他不肯收的。」 四皇子妃便笑,「你这话与只别人说去,竟然还来唬我?」 云娘只得摇头道:「我不似王妃肩负延续皇家血脉之重任,又不似京城贵女们要贤良的名声,因此只想我们俩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便不愿他心里还有别人。」 「你便如此对他说的」四皇妃惊问:「他就答应了?」 云娘点头,「我毕竟在小门小户长大,见的想的与你们不一样,如果他不答应,我恐怕就不嫁了,只留在江南织锦过活。」又满是自信地道:「我织锦能养自己的。」 四皇子妃先前便有怀疑,如今才知实情,叹道:「汤大人果真对你百般疼爱!」神情迷离了一会儿,却抚着肚子道:「如今我只愿能一举得男!」 第六十五章 如果不能得到男人的情谊,那么就分得他的权势和荣耀吧,云娘便握了她的手道:「一定能的!」 云娘在皇庄上住了些时日,与四皇子妃友情更胜,见玉瀚每日亦与四皇子在一处,知他们定然在商量大事,也并不多问,直到进了腊月,他们方才回武定侯府。 府里一切还是依旧,此次去皇庄,云娘将邓嬷嬷留在六房打理杂事,此时回府,一切都是准备妥当的。 几处铺子里的帐也陆续报了上来,玉瀚要看,云娘却笑着将他推走了,「这两日你朋友过来的不少,你去招呼他们,这点小事怎么用得到你呢。」 原来这时节正是外放的官员回京述职探亲之机,是以来看玉瀚的故友又多了起来,云娘十分体贴他,「你多少日子没出去与朋友们跑马吃酒了,只管去玩一玩吧。」 就是有司嬷嬷再三保证说云娘一切都顺利,玉瀚还是掩不住他的担心,是以已经数月没有外出了,现在犹豫半晌,终还是被云娘推走了,「也罢,有些事情还是我出府亲自看看为好。」 因红裳是匆忙间交的铺子,正值云娘有身孕也未能去看,所以这次的帐目她便看得格外细致,又遣了江花、如蓝、荼蘼、阿虎替她去店里察视。毕竟各个铺子里都是新掌柜,只要从一开始就立下严格的规矩,将来再管不难。而明年,她生了孩子,恐怕也难有时间一家一家铺子地走了。 这一日正算着今年的收益,有人送来拜帖,云娘打开一看,原来竟是钱县令的夫人。毕竟是故人,倒有几分亲切,赶紧命邓嬷嬷去接来,自己亦起身迎到院门前。 樊夫人身穿着石榴红的缂丝裙子,披着紫貂皮的披风,头上戴着镶宝的凤钗,满脸笑意,八面玲珑,见了面便快步走了上来,「自从江陵一别,便十分思念,」扶了云娘的手又笑道:「如今回了京,便想请你一起出门看戏,却听说你有了身孕,便过来瞧瞧你。」一连串地问几个月了,身子可好之类的,亲热异常。 进了屋子,眼睛四处略扫了一扫,先叹了一声,方低声向云娘耳边道:「当日我说的如何?我就知你一定能成为武定侯府的六夫人!」 云娘半晌没插得上话,只笑着令人送了茶点相让,此时方道:「我见钱夫人依然如故,心里也十分欢喜。」 钱夫人便又笑道:「你道我依然如故,我却见你变了。只是别人有孕都变得丑了,唯你有了身孕却更加年轻美貌!」 「那怎么可能?可见钱夫人是玩笑话了。」 钱夫人却十分诚恳,「我怎么会随便与你玩笑?你果真越发地耐看了,比离开江陵时要美得多呢。」 云娘度钱夫人神色,只见她果真十分欢快,便笑问:「你只顾打趣我,你家有什么好消息,却还不赶紧告诉我?」钱夫人的脸上简直明晃晃地写着,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快来问我吧。 钱夫人只当她听汤六爷说过,便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南台这一年的考语倒是十分好,虽然还不到升迁的时候,可却调到京城来了,现在任顺天府的通判。」 顺天府级别虽然不是很高,但却是与别处不同,府尹能直接面君,下面各级属官权限也极大,能调任此职,自然是不容易的,云娘先前果真不知,玉瀚有很多事都瞒了她,只让她一心养胎,便笑着恭喜。 钱夫人度其神色,又笑道:「你还不知道呢吧,那个专门与我过不去的奚夫人,几个月前就因奚知府被免职而回乡去了,新来的知府倒是十分看重南台,是以这半年来的时间,南台在官场的事情竟一直非常顺利,又能提前回京。」 说到这里,便又似想了起来,收了笑容十分关切地问:「听说汤六爷倒被家里的恶仆牵连了,皇上发了大火呢?」 云娘便点头苦笑道:「正是这样。」 钱夫人见她亦是无奈,便挥退跟来的下人,「我有些事情要告诉汤夫人呢。」 云娘其实并不想听什么秘密,但到了些时,只好也示意江花几个出去,然后就听钱夫人道:「估计汤六爷也知道了,在背后捣鬼的正是二皇子和汝南侯世子。他们费尽心机将汤六爷挤出羽林卫,然后接了指挥使的位子。」 见云娘只是点头,便又降低了些声音道:「汤六爷大约也是心寒了,他的亲大哥并不管他,先前的大舅子排挤他,如今他没了心思,只与四皇子在一处混,那可是什么心思都没有的傻子,怎么能成?」 云娘便摇头道:「我见他与四皇子在一起琢磨农耕之事,倒也很好。」 「你也糊涂了,男人哪里会甘心琢磨农耕这些小事?」钱夫人便道:「你道我们家南台仕途为何如此之顺?其实是三皇子。」 「我就告诉你吧,正是三皇子想办法板倒了奚知府,然后提携我们家南台,现在又将他调入京城!」 云娘却知道不是如此,起码奚知府的事情与三皇子并无关系,可是她却不会告诉钱夫人,只得听她劝说自己。 「三皇子十分地豪侠大气,如今正求贤若渴,你们家六爷若是有意,正好让南台帮忙牵线,将来再让南台想法子将那桩案子翻了,六爷复职便只在眼前!」 云娘自然也曾听玉瀚说过,三皇子一直在广交朝臣,在朝野间形成了颇大的势力,特别在二皇子不再受皇上宠爱后,便更是嚣张起来,如今与太子几乎分庭抗礼。 现在竟然拉人拉到了自己面前! 云娘哪里会应什么,只是笑道:「钱夫人还不知道我?最是不懂这些事情的,眼下有了身子,更是每日里除了吃就是睡,万事不操心。」 钱夫人倒不放弃,只笑着道:「你若是能劝得汤六爷来帮三皇子,三皇子岂会不领情?只说明年正是大比之年,只要三皇子一句话,江陵的学政便能令你弟弟中举。你想想,你们杜家若是出个举人会怎么样?」 家里出了秀才,就已经得了许多的好处,领禀米、许穿绸、免赋税,就是遇到了官司,见了官府的人都可以不跪。而若是能中举,那才是真正跃入了龙门,便可以入选做官了。 先前盛泽镇里的赵举人,家世也平常,只因中举,便有许多人巴结,送田送地的不说,还有许多人投靠了过去,已经是镇上一等的人家。牙行的那些老板们就是再富,在他面前也要十分恭敬才是。 弟弟如果能中了举,那该有多好啊! 【卷三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织心良妻 卷一》作者:水波 02、《织心良妻 卷二》作者:水波 03、《织心良妻 卷三》作者:水波 04、《织心良妻 卷四》作者:水波 05、《织心良妻 卷五》作者:水波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