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心良妻 卷四》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云娘自小就见爹娘省吃俭用供弟弟读书,她虽然也曾经不以为然过,但却一直帮忙买纸买笔买墨,在她内心深处,自然也盼着自家的弟弟能够高中举人,从此走上青云路。 可是弟弟资质平常,玉瀚看过他的文章后,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云娘却听出弟弟在科举上至多止步于秀才了。 就是弟弟能中了秀才,其实也是玉瀚帮忙取巧方成的。而玉瀚一向颇有办法,亦不曾答应帮弟弟过乡试一关,要知道科举一道,盘查最严,作弊几乎不可能。 如今三皇子竟然敢轻易答应如此大事,倒让她不信起来。 钱夫人像是知道她的心思,赶紧又道:「你不要不信,三皇子的本事你是不知道,只要他想办的事情便没有办不成的!」又含糊道:「你想就算皇子现在的实力有限,将来总有掌握天下的时候,那时什么举人、什么进士,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 若是如此得来的举人,那么就真不如不要了! 云娘虽然一心盼着娘家出人头地,可她却还有自己的坚持,眼下只是摇头,「我听说能中举的都是福泽深厚的人,若本没有这个福气,却硬是勉强,恐怕还无法消受呢。」 钱夫人百般相劝,越发地急切,「福气什么的,还不是上面的人说了算,说你有便有,说你没有便没有。你想,若是杜家能出个举人,再谋两任官做,你娘家可就成了世家大族……」 「若是汤六爷始终不能复职,他又不是长子,爵位是不可能的,你在汤家如何自处?只内院女眷们的眼光就十分难堪……」 「还有孩子,小时倒还罢了,等到长大一些,便知道与小伙伴们比父亲的官位了,再大一些就要说亲了,那时更要讲究门当户对……」 这些云娘完全知道,也曾亲身经历过,只是她才不会拿着玉瀚的前程去交换什么,「不成,不成,这样的事我定是做不来的。」 钱夫人走的时候,神色十分难看,云娘便只送到了屋门前,点头道:「待空了我再去看你。」钱夫人便勉强答道:「好,我在府里恭候。」 其实她们都知道,经此一事,过去在江南的情谊都完了,两人再就是形同末路了。 汤玉瀚听了此事后,便只叹道:「再不想钱南台还不死心,竟遣他夫人来劝你。今后你便闭门谢客吧。」 云娘早已猜到钱县令应该找过玉瀚了,便也道:「我在京里认得的人本没有几个,钱夫人自江南来,就算是事先知道她是来做说客的,也不好不见。但从此之后,我们恐怕再不会见面了。」 「如今钱夫人娘家的妹妹已经进了三皇子府,封了侧妃。」 「看来钱家果然完全投向三皇子了。」 「正是」汤玉瀚不禁叹道:「京里的形势越发地微妙了,不止二皇子疯了,三皇子连科举的事情都敢许出去,也是到了疯狂的边缘。」 云娘便问:「钱家既然投向三皇子,那样三皇子便可以随意用钱,恐怕实力会大增吧?」 「不错。但是,并不谁的银子多谁就能得得胜的。」 云娘听他的语气,十分地坚定,便也放下心事,「我还想我们家的田先不买了,把银子送给四皇子用呢。」 汤玉瀚便笑了,「你倒舍得。」又道:「若是愿意送便送,只是四皇子却未必能要,只是让他们知道你的情就是了。」 云娘倒不是虚情假意,而是果真想四皇子若是手里的银子不凑手,总会有些不便的,因此果然凑了一万两银子装在匣子里,借着送点心的名义令人送到了四皇子妃的手中。 没两日,四皇子妃又送了回来,让人传话道:「十分感谢,只是眼下倒用不着,若是用时,再遣人来取。」 云娘见汤玉瀚猜得极准,便问:「四皇子怎么能不缺银子呢?太子一直得皇上厚赏暂且不论,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拼命想办法弄银子,唯有四皇子,应该是最穷的呀?」 汤玉瀚便神秘地一笑道:「可四皇子并不需要银子。」 云娘便猜,「难道是他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四皇子倒是一个胸有城府的人。 玉瀚便摇头道:「并不是。」 云娘想了想终于明白了,「其实四皇子并不怕穷,他还宁愿穷些呢。」 「这一次你猜对了。」 而且,四皇子不只穷,而且还不与手握重权的高官们相交,原来玉瀚任着羽林卫的指挥史,并不好与四皇子来往,眼下他被免了官,倒可以时常到皇庄去看看,与四皇子往来应酬——从来都不涉及朝政。 而云娘呢,自钱夫人来后,果然吩咐了二门上的,再有来拜见的一概回绝。其实她也不过一说,因为除了钱夫人,京城里她亦没有故交了,而新认得的几个,在玉瀚被罢官的时候再不会来的。 不想这一日她正在织房织锦,便听得玻璃窗外有人轻叩之声,抬眼一看,却是一位陌生的锦袍青年,见她瞧过来便赶紧笑了起来,又拱手行礼,叫了声「嫂夫人。」 云娘一时之间倒有些不知所措,武定侯府的内院一向管得极严,外本不能进来,就是隔房的男子也要经了通报由着嬷嬷们带着才能出入,眼下这个人是谁呢? 似乎并不是汤家的人,可他又如何熟门熟路地过来,看样子又认得自已,也许是哪一房的亲戚吧。 虽然这人未免唐突了些,但是他却长了一张极讨人喜欢的笑脸,神情也温柔,倒让云娘生不出恶感来,不好不理,便起身还了一礼,又吩咐邓嬷嬷,「去问一问,是何人,有何事?」 虽然隔着窗子,外面的人也听到了她的话,便又躬身道:「我是来谢嫂夫人的。」 云娘便更是迷惑了,她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个,又何谈来谢呢。 那人亦看出云娘的迷惑,便笑道:「在盛泽镇时,曾叨扰过嫂夫人的鲈鱼莼菜羹,一直念念不忘,故而前来致谢。」 云娘便醒悟这是青州的冯千户冯湘,便也行下礼来,「并不敢当,还要多谢冯千户呢。」又催邓嬷嬷道:「赶紧派人去找六爷,就说青州的冯千户来访。」心里十分地不解,玉瀚今日并没有出去,怎么却没有在外书房招乎冯千户,反让他一人过来了。 毕竟内院之处,自己款待他总有些不便。 只是冯千户看起来却是十分地亲切,云娘先前得他的馈赠,只看那三层包袱并那个小小的妆盒,便知这是一个极小心极细腻的人,待人又大方,又想起自己曾经说要亲手做一样东西感谢他,可是竟然忘记了,也不知玉瀚是不是将自己的谢意转达了。 因此也不好不请他吃杯茶,想了一下,便道:「我送冯千户到玉瀚的外书房里暂坐坐,玉瀚这便过来。」说着便要出来。 正在此时,隔着窗子就见玉瀚从门外急忙赶了过来,云娘便笑了,「正好,玉瀚应是听了消息过来了。」自己也要从织房里走出相送,就见玉瀚一个纵身扑上来揪着冯千户向外拖,「你给我出去!」 一时间云娘便呆住了,这是怎么了?也来不及出去,只得又隔着窗子叫了声,「玉瀚!」 第二章 汤玉瀚这时方看到云娘,便将手下松了一松,却依然没有放开,笑道:「我们是老朋友了,一向就是如此玩闹,你不必管的。」 此时,冯千户却喊道:「嫂夫人……」一语未了,已经被玉瀚掩住口拖了出去。 云娘不禁摇头轻笑,这两个也都不小了,怎么还玩闹成这样?又命小丫头到前面打听,「看看六爷是不是留冯千户吃饭?」如果玉瀚留饭,自己怎么也要下厨做两个菜送去的,聊表一番谢意。 小丫头一会儿便跑了回来,「六爷说不留饭,不过夫人还是亲手做两个好菜,再烫点酒,一会儿六爷回来用饭。」 明明前些天玉瀚坚决不许自己下厨了,还来还怕他猜到自己要给冯千户加菜而不许呢,没想到他已经肯让自己做菜了。云娘便笑着让人备了菜,看看天色还早,又回房里拿起了针线。 这时玉瀚便回来了,云娘见他便道:「不想你回来这么早,我就去厨房。」 玉瀚便赶紧拦住,「不许做,我方才就是随口说的。」 云娘瞧他有些不自在,便问:「冯千户怎么自己就来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汤玉瀚赶紧摇头,「冯千户就是个不懂事的,我哪里有什么瞒的?」 「可是你们好久不见了,怎么连饭都没有留,况且冯千户一直说喜欢吃我做的饭,上次收了他的东西,我确实也应该亲手给他做两个菜感谢一番。」 「你愿意给他做菜?」 「冯千户这人还真很好的,我记得上次他到盛泽镇里看你的时候,还赏给荼蘼两个金豆子呢,我们进京路上他还送了那么好的盒子和香膏。」云娘又想起来,「上次我便说要亲手做点什么送他,后来竟然忘记了,偏今日你又没有留他。」 汤玉瀚便问:「你是不是觉得很喜欢他啊?」 云娘一直低头缝衣裳,现在听着他的语气,竟然十分地奇怪,便抬头去看,见玉瀚瞧着自己,正是一副酸溜溜的模样,不觉笑了起来,「你是怎么了?平白地怎么便如此了呢?」 汤玉瀚便道:「你不知这个冯千户,从小便极得女子喜欢,现在过了二十还没娶亲,不论谁给他提亲,他都要亲眼见一见,总说什么门第家世都不重要,只要娶一个绝色聪慧的女子。」 云娘便醒悟过来,「那刚刚他是……」 「没错,他是悄悄溜进来的!」 又疑惑,「他是想看我们府里哪一个女孩?」 汤玉瀚哼了一声道:「你不必理他,我再不会让他混进来了。」又告诉云娘,「你不知道,他虽然没有成亲,却先在房里收了好几个美貌的丫头,品德十分不好。」 云娘便笑了起来,越笑越觉得有趣,便点着玉瀚道:「难道我是什么难得的佳人不成?想来是冯千户故意与你玩笑。」 「他果真一直想见你的。」 其实平时玉瀚并不拦着云娘见外面的人,但却不知为什么对冯千户如此多心,云娘也疑心起来,便拉着玉瀚问:「可有什么原故?」 汤玉瀚自是不肯说,云娘再三逼问方道:「这个冯千户什么都好,只是专门在女子身上下功夫,年少时我们在一起学画仕女时他便因此与人有染,为此好些人都防着他的。我因他这个人别处还好,且先前没什么可防的,便与他来往,现在就是不想理他,他也一直贴上来,自然是为了你。」 「而且你果真正是他喜欢的绝色聪慧的女子,我只怕他动了心思,大家又都说他长得好。」说过后大约也觉得没脸,便面向里躺着去了。 云娘十分好笑,转过去拉他,「一则是我哪里又美貌又聪慧了?再则就是我看冯千户也只是平常,比不得你一根手指。」 「我也知道自己多疑了,可是每次听他赞你,便会担心。」汤玉瀚说着便转回身来,将头靠在云娘的身侧,十分地依恋,「你只爱慕我一个人,对吧?」 玉瀚出身侯府,相貌俊俏,年少有为,自然会有许多的女子爱慕他,他原本不必十分在意自己的爱慕,可是云娘却知道他特别看重自己对他的情,每到这个时候她便十分心疼,抚着他的头道:「纵有再好的人,我也只爱慕你一个。而且我早认定世上再没有比你好的了!」 汤玉瀚其实也明白,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现在便轻轻笑了,将头埋在云娘的怀里,心里却又打定主意,一定要与冯千户打个理由打上一架,然后绝交。 云娘哪里想到,只是因为疼玉瀚,便一定要下厨做菜,「已经让人备了料,我只去烹煮一回,立即就回来的。」 汤玉瀚便松了手,却也起身跟了过来,「我陪你一起做菜。」 云娘十分好笑,「哪有男子去厨房的?」 「那有什么,先前在盛泽镇时还不是阿虎做饭。」汤玉瀚可不是能被什么规矩束缚的,说着便与云娘一同过去,到了里面还要帮忙,结果差一点将一个菜毁了,被云娘喝住了才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等着。 等到开饭的时候,他却专挑那道没做好的菜吃,又笑,「虽然味道差了点,可毕竟是我帮忙做的。」 事情本已经过去,偏没一会儿冯千户又遣了个婆子来送东西,道:「自家做的胭脂,玫瑰花瓣是一瓣瓣挑出来正红色的,用山泉水淘出来的,颜色纯正又洁净。本是带给嫂夫人的,只是未来得及奉上,便被汤大人打断了。」 云娘只怕玉瀚会炸毛,赶紧拦在前面叫人接了,「回去禀报你家千户,承蒙挂记,十分感谢。」 让邓嬷嬷请到外面吃茶,拿红封打赏。 回首也不看那胭脂,只向江花和如蓝道:「既然是好的,便赏你们用吧。」 这时再看玉瀚,见他神态稍平,便抚着肚子道:「你扶着我再躺下,如今起身翻身都难了。」 玉瀚便赶紧来扶,云娘又指着自己的肚子道:「我已经这样了,你还多心,岂不好笑?」自己又笑个不停。汤玉瀚便也笑了。 年前汤府有无数的事,只是云娘正是不管事的,且自周蕙莲的事情后,她与大奶奶便不似先前一般十分融洽,只剩下面子情,加之她有身孕,更是万事不参加的最佳借口。 眼看着到了腊月二十,玉瀚却向云娘道:「几个朋友相约着去找猎,我恐怕要离开家里几日。」 近些时候玉瀚比先前出去的时候多了,如今又要去打猎,云娘也不知他的猎物是什么,却也不问。她当初一定要随着玉瀚进京,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到如今却一直被玉瀚呵护得十分妥当,便不再平白无故地担心了。 且她深知玉瀚小事含糊,大事却极有见地的性子,更相信他的才具,便一心帮他准备打猎的用具,衣裳、靴子、伤药等物样样都弄得极趁手方便,又嘱道:「你出门带着阿虎吧,他功夫虽然平平,但总归极忠心。」 汤玉瀚自然答应,「让人传话给他,明日一早一同出门。」 到了早上,云娘起身相送,再三叮嘱,「一定小心。」 「我又不是生手,自然无事,过几天就回家与你一起守岁。」 第三章 几天之后,汤玉瀚果真回来了,却重新穿着三品指挥使官服回来的。 原来二皇子见皇上对他越发厌恶,自知夺嫡无望,便一直与汝南侯世子商量着污陷玉瀚,只因玉瀚一向并无劣迹,好不容易才找到周三的事捅了出来,又命几个言官上书逼着玉瀚辞官。 玉瀚一眼看透他们的计谋,加之老皇上亦早就不信任二皇子,于是对外故意免了玉瀚的官职,只冷眼旁观二皇子究竟要如何。 结果二皇子果真胆大包大,一心想效仿唐太宗来个玄武门事变,杀兄射弟,逼宫篡位。因此,他们一面利用汝南侯府在军中的势力,调动了冀州的一个卫所兵力,加之羽林卫,准备在年前皇上出京祭祀时里应外合,在京郊尽灭诸皇子,逼皇上传位于他。 只是可叹他们的这些布置,完全在皇上和玉瀚的掌握之中,事情方一发生,玉瀚便擒下汝南侯世子,重接羽林卫指挥史,率军迎站冀州军,一战得胜,护驾回宫。 「其实都是事先谋算好的,并无一点风险,」汤玉瀚只怕云娘担心,轻声向她解释,「羽林卫中诸将原皆是天子亲卫,只忠心圣上,亦有许多人不服汝南侯世子,听了二皇子矫诏,正在迟疑间,我一出示皇上的手书,大家便都倒戈相随了。」 「至于冀州卫所的兵士,多是被哄骗而来,听说他们的指挥使谋反,一哄之下便跑掉了一多半的人,我们便只需拿下为首的军官就是。」 云娘一向知他大事化小的习惯,这简单的描述批不定瞒下了多少凶险,只是见他果然没有伤到一点,便也放心了,「我原本就相信你。」只是她不免也叹道:「二皇子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就是皇上也没真正料到他竟然敢,」玉瀚便也叹,「他一向心思深沉,现在狗急跳墙,竟比不得他一向看不起的太子稳重呢。」 云娘便又想起了汝南侯府,那个赵爷一定也没有好结果吧。 玉瀚便又笑道:「你要我带着阿虎,如今他竟也得了护驾的功劳,述功做了小旗,虽然只是最下等的武官,但毕竟不再是寻常的军士。」 云娘果真开心,「荼蘼一定高兴极了。」 汤玉瀚还有一件事没说出来,原来冯千户也不知是不是为了云娘,一直缠着他,见他出门打猎,一定要跟着,怎么赶也赶不起,结果也顺便在此期间立下护驾大功,升任羽林卫指挥佥事,从此就在他的手下了。是以这一次完美的行动,便有了一项不完美的结果——他以后再也甩不脱冯湘了! 玉瀚复职,且皇上又赏他世袭三品武职,虽然不是爵位,但其实与与嫡长房的侯爵一般可以将三品的官职传给子孙了,这正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武定侯府得此荣耀,自然要摆酒唱戏宴客。云娘也不能再躲着,特别是正日子,她自然要换了全套的诰命袍服出来陪堂客。 除了暂时被囚禁的二皇子夫妻,其余的皇子及皇子妃都来恭贺,另有各公侯伯爵携诰命夫人们过来,只车子便将武定侯府门前挤得水泄不通,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云娘随在大奶奶身后到门接跪接太子妃,先后迎诸位皇子妃、诰命夫人进来,到了堂上端茶让座,陪着说些闲话;又有玉瀚同僚的家眷,更要她上前寒暄招呼,竟十分忙碌。 方送了几位夫人过去看戏,云娘便在门前驻足休息,就见玉瀚走过来,赶紧扶住到没人的地方,令她坐下道:「不是让你出来打个招呼就回去的,怎么还在这里张罗?」 云娘便笑了,「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前面的人还不知怎么找你呢。」又道:「我身子康健,平日里又时常走动,并不觉得累,若是果真累了,我自然回房歇着了。」 才说了这么一句话,果然有人找了过来,「六爷,几位皇子们正找六爷去喝酒呢!」 汤玉瀚只得答应着,又向云娘道:「你便回去吧,我在前面总不放心。」 云娘赶紧点头,「我也想着,待将客人们都迎了进去,再到厅堂里给太子妃和诸位皇子们行个礼就下去了。」说着推他走。 玉瀚便只得走了。 云娘略歇了一歇,方要扶着丫头起身,旁边转过一个人来,上前躬身行礼叫了声,「嫂夫人,恭喜恭喜!」 原来又是冯千户——不,现在应该叫冯指挥佥事了。云娘刚刚已经听女眷们说起他这一次护驾有功,已经升了官,想是也来参加酒宴。原来他在女眷中的情份果然不错,很多人都认得他。 云娘十分奇怪他怎么会到了这里,想到玉瀚对此人十分地不放心,又说过不许他再来府里,可是他却又到了眼前。 云娘有心想呵斥他两句,只是伸手不打笑面人,冯指挥佥事神情十分尊敬,举止也守礼,且一直笑着恭喜,她一时倒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只道:「冯大人敢是迷路了吧,这里是内院,招呼的是堂客,玉瀚正在前院待客呢。」 冯指挥佥事便笑道:「我自然知道,我是特别来见嫂夫人的。」说着指着脸上的一块青肿道:「其实我不过吃了嫂夫人做的菜想当面道声谢而已,只是玉瀚实在霸道,竟因此揍了我一顿。」 云娘刚见他时就看到了那块青肿,大概因为冯指挥佥事皮肤白皙,是以十分地显眼,原以为是护驾时受的伤,现在方知是玉瀚所为,不免觉得玉瀚果然有些过了。心里又是一软,不好责备,便催道:「你还是去前面吧。」 「我这就回去,」冯指挥佥事便又陪笑道:「我前两日方知嫂夫人有孕在身,便又做了些茶油送来,」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道:「每日用这茶油搽在腹部,将来便不会留下痕迹。」 司嬷嬷也教过她这些法子,还说是宫里的秘方,云娘便知冯指挥佥事果真是在女子身上下功夫的,竟连这些都懂,再看他目光澄透,倒也不是色鬼之流,便佯道:「我已经有了,玉瀚亲手弄的,冯指挥佥事送别人吧。」 「他竟然知道这个?」冯指挥佥事吃了一惊,只得讪讪地收回,又陪笑道:「嫂夫人,我果真并没有恶意,只是尝过嫂夫人做的菜肴,觉得嫂夫人正是极聪明灵秀的女子子,不免心生羡慕,只想聊表寸心。」 云娘也不再搭话,只略点了点头,起身扶了丫头走了。 云娘一头走着,一头想这个冯指挥佥事,依旧不觉得他有多少恶意,反似好奇之心为多,只是玉瀚一向对他防备,所以就看他不上,还动了手。 只是毕竟男女有别,今后她亦不打算再见他了,就是那个妆盒,回去也后也不想留了,还是送出去为好。 正想着,已经转回厅堂之前,停住脚整理了衣裳走了进去。 厅堂里正是今日最尊贵的女客,大家正在说话,云娘走进去,亲自捧了茶一一送上。因今日女眷身份高贵的极多,她除四皇子之外多不熟悉,但此时亦不是说话的时候,所以在为四皇子妃斟茶时也只略点了点头,却见四皇子妃向她特别地笑了一笑,心里便觉得不大对,只是也不好问。 第四章 正要再瞧个机会退出去,大奶奶便笑道:「方才太子妃还问六奶奶呢,我正要使人去找,你便过来了。」说着拉了她的手走到前面,向着中间穿着杏黄色衣裳的那人道:「这正是我们府里的六夫人。」 云娘早知太子妃与大奶奶极好,只是大奶奶却没有带她去过东宫,对太子妃并不熟悉,此时便赶紧行了礼,然后站在大奶奶身后。 不料太子妃竟然笑着向她招手,「过来,大家坐在一处说说话。」说着便要云娘坐在身边。 云娘哪里敢在太子妃身边坐下,且大奶奶还没坐呢,满口谦让,只是太子妃却十分坚持,这时大奶奶笑道:「太子妃早听过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如今正好,你只管坐吧。」 云娘见实在不能推了,方行了礼半坐下来。只是她一向太子没有好印象,连带对太子妃也并不喜欢,眼下更觉得这个妆容富丽、神情严厉的中年女子有些可怕,只中规中矩地坐听着皇子妃们说话。 太子妃先与别人说了几句闲话,忽然便转向云娘道:「先前汤大人的内宅不顺,太子一直觉得不忍心,便想着等孝期过了再帮汤大人说一门好亲,不想汤大人倒是在江南娶了你,如今都快有儿女了。」 云娘不知要如何接这样的话好,便只能一笑。 太子妃也并不是要等她回话的,因此又自顾自地说:「今日我过府来,见你身子不便,身边竟没有一个能帮上手的,不如我帮你给汤大人挑一个出身好的侧室,家里再有什么事也好让她做个臂膀。」 云娘听了满心不快,原本她并不该反驳太子妃的,但是太子妃既然把话说得如此难听了,她亦不能就此低头,便起身跪下道:「太子妃说的不错,我本出身农家,配不上玉瀚的。虽然现在肚子里有了玉瀚的骨血,可是只要太子妃一声谕命,直接替玉瀚休了妻,另为他再娶高门贵女,能打理好家的,小女子只有答应,再无怨恨。」 太子妃虽然知道直接给臣下指定妾室有些难看,但眼下的形势也是无奈,还要尽力拉拢汤指挥使,便想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压下来,料汤夫人亦无办法,只能接着。 但没想到汤夫人竟然直接将了回来,倒将太子妃驳得无言以对。做为东宫正妃,她虽然是君,但毕竟又没有权力直接替臣子休妻,特别是有诰命的夫人。再者就算她果真有这样的权势,亦不能令臣子休去有孕在身的正室,毕竟不论是从礼教还是道义上实在是令人不齿。 那样不是替东宫拉拢人,反是替东宫树立仇人呢。 真看不出一个小小的农家女,说起话来如此的尖酸锋利! 太子妃脸色一红,便哼道:「本宫什么时候说要替汤大人休妻了!不过是见你无力打理家中的事务,一切都推到武定侯大奶奶身上,方才有心帮你而已。真是见识粗鄙,不识好人心!」 太子妃发了火,大奶奶率汤家女眷们亦在云娘身旁跪下,再三求饶,又向云娘劝道:「太子妃目光如炬,谕命亦无错处,你自到了我们府里,果然从未理过家事。先前的事情都不说了,如今六爷得了世袭,本是你们六房的喜事,可是满府里忙得什么似的,你却不能担起一事来,也正应该接进一位懂事的姐妹来帮扶。」 云娘岂是不肯做事之人?只是大奶奶一向把着府里中馈,所有管事皆出于她房中,回想自己发现府中弊端后大奶奶曾邀自己帮忙,亦不是真心。现在竟然当众说自己不肯管事,满府里谁不知她最重视的正是这点权柄,不许别人沾指的。 如今竟成了她的罪过了,还真是颠倒黑白呢? 如今武定侯府还没有分家,玉瀚得了世袭之职,虽然是六房的喜事,但更是府中的喜事。如果府里不打算操办,原也可以不宴客,事实却是,大奶奶决定要大办,然后才告诉自己过来陪客的。 只是自己也并不怕大奶奶,说起来云娘早有了许多把柄,只是不愿意拿出来而已。现在若只当面问一声,武定侯府里那许多产业,每年的收益只见少不见多,这是为何?大家便都会明白自己不愿意管家的道理,大奶奶便再也没脸了。 正要开口,却一眼看见四皇子妃瞧着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方知自己果真太莽撞了。 不管怎么样,在如此的场面上,自己也不能与太子妃对上,更不能与大奶奶对上。否则传出去,自己有十分理,也会变成三分。 且就算把管家之事说明白了,亦未必能将太子妃的意思打消了。 再看四皇子妃拿手指着肚子,马上明白,叫了一声「好痛!」,捂着肚子倒了下来。 这一下实在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可是再一想身怀六甲的妇人,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跪在地上半晌,又被斥责,出了事也不稀奇。大家也不免觉得太子妃,自然还有武定侯大奶奶,都太过份了。 不提在场人的心思,只见大堂内立即乱成一团,云娘因闭了眼,只能听出四皇子和几个熟识的女子声音,「赶紧将人抬到后房,再传太医!对了,再有把稳婆找来!」然后她便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到一张竹榻上,送回了六房。 司嬷嬷正在厢房中,被叫了出来,正迎着大家抬六奶奶进来,只见六奶奶闭着眼睛,皱着眉头,捂着肚子,也不待床榻送到屋中,便将手搭上了去,又问:「六奶奶怎么了?」 一直跟着云娘的江花便道:「方才太子妃……」 跟着回来的大奶奶赶紧拦住,「并没有什么原因,六奶奶大约是累着了,突然说肚子痛,便将她抬了回来。」又急忙问:「可有什么事?」 司嬷嬷在宫里这么多年,见的事情可不少,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此时便道:「很是不好,我看看可怎么办?夫人还是先出去待客吧。」说着松了手看着人将云娘抬进房中。 因司嬷嬷吩咐,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司嬷嬷坐到床边再次诊了脉,又摸了摸她的肚子,然后问:「六奶奶现在觉得怎么样?」 云娘自然不能改口说无事,便依旧道:「肚子突然痛了起来,现在也痛。」 明明脉相平安,肚子也没有任何事,但是六奶既然坚持说肚子痛,那么司嬷嬷也只能当她肚子真痛了,肃然正色道:「从眼下开始,谁也不许来打扰,让六奶奶静养,所有的吃食用品全都要经了我的手,再有,我们六房里到处都搜检一回,不许带进来一点脏东西!」 正说着,玉瀚大步走了进来,脸色惨白得可怕,也顾不上衣裳靴子,一步上了炕拉了云娘的手,一叠声地问:「要不要紧?」又道:「已经去了请了御医,你再坚持一会儿!」 云娘当时只为了挡住强横的太子,便忘记会惊了玉瀚,如今十分地自责,只是又不好在外人面前说什么,但将手在玉瀚的手中轻轻握了一握,又向他眨了眨眼。 玉瀚果真被唬得呆住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却又不大敢相信,又握了云娘的手捏一下示意,见云娘又回了过来方才能肯定。 第五章 然后一股恶气便涌了上来,怒道:「六奶奶怎么惊了胎气?我倒要查上一查!」说着就要跳下去出门。 云娘赶紧拉住人,「我肚子痛,你陪着我。」 正说着御医已经到了,诊了一回脉,却见六奶奶直说肚子痛,司嬷嬷也说动了胎气,也不敢说无事,只得写下安胎的方子,「熬上几幅吃了也好。」 司嬷嬷见了安胎的方子,竟连家中的药一样也不用,只全都从药铺里新抓了来,然后抬了炭炉子亲自看着熬,倒将事情弄得沸反盈天的。 大奶奶那边送了客人,也赶了过来,见了六房的阵仗,只冷笑一声,并不问病情,直向云娘道:「你也太大胆了,太子妃发的话,你也敢驳回。要知道她是君,我们是臣,只有答应的份!现在事情我已经盖住了,既是保住太子妃的颜面,也是保住你的颜面,你再别装了,赶紧起来,把这些药啊汤啊的都停了,明日我带你去给太子妃陪个罪,再将太子妃指的人好好接回家中!」 还不待云娘答话,玉瀚先向大奶奶冷笑道:「原来太子妃便没有别的事情,专门管别人家房里的事吗?且她管过一次还要管第二次,非要将我弄得家破人亡才甘心?」 又向大嫂道:「我与云娘一向敬你是大嫂,可到了外人面前,大嫂却不顾我们,云娘才被气得动了胎气,现在竟然还不体谅她的身子,连药也不许吃了?」 大奶奶板下脸道:「我们虽是一家人,但君臣总在父子之上,太子妃吩咐下来,六奶奶就应该立即应了下来,那时哪有如今的乱事?」又指着玉瀚道:「我道六奶奶怎敢如此无礼,原来根子正在六爷这里,六爷身为羽林卫指挥使,竟不知道忠君之道吗?太子妃的话你竟然也敢不放在心上!」 汤玉瀚却回道:「大嫂既然说忠君之道,可知储君并不是君王?且就是君王,也没有管臣子房里事的道理! 」 云娘当时装作腹痛昏倒,其实就是避开当时的事,虽然知道一定会得罪太子妃,但亦没有想到太多,结果如今见引得玉瀚和大奶奶争了起来,便知武定侯府嫡长一枝两房的矛盾因此便要更加明显,一时也顾不上别的,便起身拦道:「我们两房总归是亲兄弟……」 不料,云娘如此一劝,并没有人肯听,大奶奶厉声斥道:「六爷,这次回京,我见你越发地不像话,你闹了几次我没说什么,眼下六奶奶冲撞了太子妃,你竟然满腹怨气,岂是应该?枉太子一向对你十分看重,你既不识抬举,那就由着你吧!」说着一掀帘子走了。 云娘第一次见大奶奶发了这样大的火气,她平日里一向都十分在意维持着贵女的气度,看来今天的事情,果真闹得大了,又不禁有些后悔,不如当时答应下来,真把人接过来再想办法好了。 可是玉瀚就似看出她在想什么,苦笑道:「你别以为答应了也好,其实他们的心狠着呢。如今的情形,也是迟早会来的,并没什么可后悔。」 云娘至今才真正明白了,当初为什么玉瀚不愿意带自己回京,侯府里表面看着那样的富贵文雅,但其实却丑陋得可怕!人和人之间哪里有什么血脉亲情,无事时大家都可以做出一副和睦的样子,当到了关键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根本不会顾及别人! 将到侯府里听到了只言片语连起来,她便明白玉瀚先前经历过的痛苦,心里十分地疼,也无怪玉瀚十分地看重自己的情谊,他现在身边的所有亲中,应该也只有自己是全心对他。于是她便笑道:「如果太子果真登基了,我们便回盛泽镇去吧,我织锦,你耕田,离他们远远的!」 「你不是不知道吧?我其实不会种田。」汤玉瀚向她笑着,又开心地道:「到时你织锦养着我吧。」 想起先前盛泽镇里的流言,两人竟不愁眼下,反不觉笑了半晌。玉瀚停了下来看着云娘道:「你放心,我错过一次了,这一次绝不会再错!」 武定侯府的六夫人于宴会上因为太子妃的逼迫动了胎气,这样的事情终究并没有传出去,只是云娘接到贤妃、祖父还有许多人送来的药材补品时,明白该知道的人也都一定知道了。 也许会有人暗地里笑自己太妒吧? 但是云娘现在果真一点也不后悔了,她成功地把太子妃想塞进六房的人拒了回去,至此,再不会有人再动这个心思了,她正可以安心等着肚子里的孩子出世。 玉瀚自从复了官职,却不似过去一般时常留宿宫里,他几乎每日都要回来,就是很晚了也要回家睡在云娘身边,甚至云娘有时都不知道他回来了,因为第二日一早他便又走了,只是看到他留下的痕迹才明白他回来过。 然后他终于不能日日回来了,不过他们又开始互相写信,随手留在枕上,或者炕桌上,或者令下人即时传送,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大事情,不过是些琐事,肚子里的孩子又怎么调皮了,晚饭吃什么了,从宫里带出来什么点心了之类的,但是每每看了那些信,云娘的心便更安了,想来玉瀚也是如此的。 所有人,不只是勋贵官员们,就是京城的百姓也都知道皇上身子不行了。皇上即使事先已经防着二皇子,并且将他的逼宫完全消灭在无形中,可是他在将二皇子起来后还是气病了——在朝堂处理二皇子谋反案子时突然吐了血,被抬回了后宫。 所以这个年,京城里便没有过,一直到上元节,街面上并没有一家张灯结彩,冷清得可怕。 尽管玉瀚一直瞒着自己,但是云娘还是从几家铺子的帐本看出了形势的变化,原本应该大赚物赚的正月里生意竟十分地萧条,特别是贵重的物件,几乎没有人买,反倒是米粮、木炭等的价都上去了。 叫来邓嬷嬷一问,她便吞吞吐吐地地道:「现在大家轻易都不大敢出来,听我儿子说,有的铺子已经关了。」原来做为首善之地的京城,向来都要比别处要繁盛,但是每于朝堂变化时,也第一个要受到冲击。 云娘想了想,便道:「我们家的倒不好关门,不过少摆些货,早上晚些开门,晚上早些关门,再让伙计们都机灵点,这时节不出事就是好的,赚不赚钱倒是没关系了。」 正月还没过完,冷梅过来向云娘辞别,原来她要离开武定侯府了。 对于冷梅师傅的身份,云娘一直不知怎么去看,大爷并没有将她娶进门,也没有将她纳为妾室,却为她修了一处梅花庵,供养起来。而且是武定侯府最好的供养,就连得了太子新赏的茶都直接送到了庵中。 但是人既然进了空门,自然应该与俗事无缘了,所以冷梅表面上也与大爷没有任何关系。 按说,云娘做为武定侯府的六奶奶,并不大适合与这样的人往来。可是,冷梅却是云娘在武定侯府里相识最早,也来往最多的女子。在大家都没有接受她的时候,冷梅便因她品出了碧螺春的茶香而对她格外青眼相加,而云娘也不会因为冷梅的身份而疏离,两人相处时间久了,总有几分香火情。 第六章 现在云娘听她要走,便道:「走也好,毕竟京城里的气氛十分地不好,府里现在也不比以往了。」只是又免不了道:「不过外面也未必就无事。」 冷梅便摇摇头,「府里也未必有事,只是有人一定要我出去。」 有人?是谁呢?云娘知道不好相问,只道:「那师傅去哪里呢?」 「城外有一座慈云庵,我打算到那里修行一些时候。」 慈云庵,那可是皇家的尼庵,寻常人想进还不能进呢。果然是个可靠的去处。 只是眼下梅林正开着花,较去年云娘来时还要正当时节,十分地美艳,冷梅就要走了,梅花便再无人照料,云娘不由得叹了一声,「只可惜那片梅林了。」 「其实我也不想走,」冷梅师傅便迟疑着说:「可是,我又犟不过他。」 云娘先前便觉得那人是大爷,现在肯定了,只是她更不能问,便只好道:「如果到了慈云庵,便给我来信,我日后过去看你。」 冷梅答应了,「我在府里除了你竟也没有别人来往,倒不舍得紧。」说着拿出两瓶子梅花香精送她,「这是我自己闲时做的,你留着用吧。」 云娘收了,也觉得伤感,令人拿出几匹素绸来道:「在庵里穿着,既素净又舒服。」亲自扶着丫头将她送到了仪门外。 没几日,玉瀚有一天便回来早些,与云娘道:「这段时间我太忙了,完全没时间陪你。我有一个手下,在京外有一处小庄子,里景色虽然平常,只是有温泉,正合你去休养,不如我送你过去住些时候。车马都备好了,我又安排了些可靠的下人。」 云娘突然明白了,「京城里果然会很危险吗?」 汤玉瀚怔了一怔,赶紧道:「你想多了,我只不过觉得你在府里没趣,还不如住到庄子里呢。」又道:「我可以将织机还有我们屋里的一应东西都原样过去,再安置好奶娘、稳婆,保你在那边比府里自在……」说到这里,因被云娘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便说不下去了。 云娘便哼了两声,「你怎么不说了?那边还有什么好的,都说了给我听啊!」又道:「大哥将冷梅送走也是为此吧!」 玉瀚便将她抱到自己的怀里,一双大手正将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同抱住,不住地抚摸,又将头搁在她的肩上,只是不舍。半晌终于抬头道:「我不该骗你的,不过,眼下正是最后的时候了,前两天皇上时醒时不昏,太子想压住大家,可是皇子朝臣们没有一个肯听的,他们守在病榻旁疯狂般地斗着,我只怕再出二皇子那样的事。你也出府避一避好吗?就是祖父,我亦打算劝他出京呢,如果你们能一起走,我也更放心一些。」 云娘趁势揽着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香了香,好久没见,她也格外想念他,想看看他冷峻的脸,想闻闻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也想香香他的唇。 待松开时便笑了起来,「我和冷梅不一样的,她是大哥的什么人呢?什么也不是,去哪里都行。可我是你的妻子,就是避到了天边又如何?我们总是夫贵妻荣,生死与共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云娘十分地肯定,「玉瀚,当初我一定要随着你入京,也是想好了的,不管怎么样,也要与你在一起。不过祖父那边,你还是去劝一下吧,毕竟年纪大了,性子又孤僻,就当到外面散散心。」 「祖父恐怕也不会同意。」玉瀚说着起身去了听雪轩,没多久便回来了,摇头道:「果然不肯走,我也扭不过。」 「那我们就都在府里等你回来,」云娘却不留玉瀚,「你不要在家里久留,还是回宫吧,晚上也不必再回来。」 又道:「眼下宫里的事最变幻难测,反倒是府里没事,而且又有那么多下人,再安全不过了。你只记住,只要你在宫中无事,我们便也都会无事,如果你有了什么事非,我们难道还能逃得出去吗?」 汤玉瀚也知道正是这个道理,可是他一时依然难以割舍,便道:「今天皇上好了一些,命我出宫办些事情,现在已经办了,我只要在宫门下匙之前回去便可。」 云娘也不舍,只是她还是狠下心来,「你去吧,什么也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的。」 正说着,听雪轩那边过来了人,传话道:「侯爷让六爷立即回宫!」 「你还是听祖父的吩咐吧,他倒底比我们见得多了,」云娘送到了院门前,又悄悄向玉瀚道:「悄悄告诉你一声,我在小厨房里备了许多米粮呢,纵是有事也不怕!」 汤玉瀚终于笑了,「也好。」又握了云娘的手道:「那样我便进宫去了。」终于迈开大步离开了。 京城里过了正月,天气却依然寒冷,可是街面上倒不再如前些时候一般萧索了。 毕竟皇上病的消息已经传了一个多月,可朝政却一丝也没有乱,而且寻常人家,又哪里禁得住日日在家里消磨呢。是以生意慢慢又好了起来,米价也降了一些。 云娘就快到了产期,这些天行动越发地费力,无事时便抱了个手炉靠在枕上,与邓嬷嬷几个说闲话。 邓嬷嬷便又提起了司嬷嬷,「明明是宫里出来的,怎么胆子比我们都小呢?竟然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跑掉了,我们六爷可是应了她,等六奶奶平安生产要大笔银子打赏她呢!」 原来,玉瀚回家要送云娘出京的第二天,司嬷嬷借口出门给云娘买药材,出了府就再没回来。到晚上下匙不见人,大家去看她的住处,原来已经将所有的金银细软都带走了。只是毕竟走得匆忙,又是瞒着府里,很多粗重的东西便留了下来。 当然还有玉瀚答应的打赏,她也没有机会领了。 先前,因着司嬷嬷的离去,六房里还生出一片紧张的气氛,可是随着外面势态的平静,大家便开始将司嬷嬷的离去当成一个笑话了。 已经在府里住了半年,只差最后一两个月的时间就熬不住了,白白扔了大笔的赏钱,实在是可笑! 听邓嬷嬷的话,大家便都笑了起来。 唯有云娘暗自在想,司嬷嬷曾几次三番地要自己出京,而且她又猜测司嬷嬷恐怕是听到了那日玉瀚和自己的对话,怕殃及池鱼才悄悄走的。 其实司嬷嬷完全没有必要如此,直接向自己请辞,自己还会拦着不放?就是玉瀚答应的打赏,自己也会酌情给她一部分,毕竟她将自己照料得很好,而自已也是知道外面的情形不好。 但是宫里的人,果真谨小慎微得很哪! 邓嬷嬷却没觉出云娘的沉默,又活灵活现地讲起当今圣上即位的情形,「你们都没经历过,当时先皇去的时候,京里比现在还乱呢,竟有人明刀执火地在街上抢东西。那时我们侯爷也像六爷一般,正领着天子近卫,一举将那些逆贼拿下,拥立圣上。旨意一下,天下就太平了。」 便有小丫头道:「嬷嬷,你那时不是还没到我们府里?怎么能知道呢?」 第七章 邓嬷嬷便笑着指着她道:「小丫头子,还知道挑字眼呢!老婆子当时虽然没在武定侯府里,可是也在江阴侯府里,都是侯府,又是姻亲,消息也是通的,自然就能知道,只是你们能懂什么!」 又得意地道:「就是司嬷嬷,虽然在宫里,却未必见过这些,所以遇到了这么一点事情,就吓得不知所措了。」 接着又叹,「总归是宫里的嬷嬷,自然是不同的,」邓嬷嬷提起司嬷嬷,不只是笑她,也有些不满,「如今六奶奶就要生了,我们再重新找宫里的稳婆也没有那么容易,现在家里的这个也不知行还是不行。」 「自然是行的,」云娘倒也不大担心,如果自己不是嫁到侯府,也只能在外随便找个稳婆,不也一样要生子吗?「我看嬷嬷请来的刘婆子也很懂行,且她又说曾接过上百个孩子呢,正是东门外最有名的产婆呢!」 「就是不大懂也没关系!」邓嬷嬷便拍了拍胸前道:「老婆子可是生过好几个的,自然也就会接生了。」 正是呢,云娘越发放心了。说了一会儿话,便道:「我今日还没走一走呢,你们扶我起来吧。」 虽然玉瀚这些日子只回来很少的几次,可是他传来的消息也是好的,皇上的病情已经平稳了,已经能招阁老们进宫议事。只是老皇上的疑心越发地重了,他不肯信任皇子,却一定要玉瀚留在身边。 因此云娘在家中也放松下来,司嬷嬷恐怕还真是小心过逾了,眼下只待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平安生下孩子。 可就在这天夜里,原已经睡熟了的云娘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她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就听听雪轩里常来传话的白婆子高声道:「外面出事了,侯爷请六奶奶赶紧去听雪轩!」 京城气候寒冷,所以房屋门窗都远较江南厚重,冬日里门内又都挂着厚帘子,很是隔音,现在打开了门,云娘才听到外面竟乱糟糟的,有人哭有人叫,还有种种无法分辨的声音。 云娘还没真正清醒过来,听雪轩里的两个老嬷嬷已经走了进来,拿了衣裳帮她穿了,然后一边一个架了起来,带着她便走,「赶紧过去,侯爷说府里太大,不可能全保得住。」 六房的院子里现在已经乱了,丫头婆子们四处乱跑,云娘喊了一声,「赶紧跟着我来!」却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听到跟着她过来,只随着两个婆子一径出了门。 进了园子里,四周黑漆漆的,偶有几个窜来窜去的人,大家也顾不上理,两个婆子十分有力气,带着云娘急步向听雪轩方向走。 好在云娘平日里也时常走动,现在还能勉强撑着自己走,可是今天毕竟不同于以往,平时觉得不甚远的听雪轩竟突然远了起来,而她们又走得如此之急,她渐渐变觉得气力不支,肚子也隐隐开始作痛了。 但是,她亦知道现在只能硬撑着走过去,遂咬着牙双手捧着肚子一声不吭地在两个婆子的搀扶着向前挪。 最后,云娘也不知自己怎么到了听雪轩,只是这时她已经顾不上去想,却被外面可怖的叫喊声和忽明忽灭的火光惊呆了,这又不同于府内的乱象,而是真正令人心生恐惧。。 两个老嬷嬷放下她便离开了,云娘被安在一张椅子上,向四周望了一望,便认出这里正是听雪轩的正屋,屋子里的陈设一直没有变,玉瀚和自己曾在这里陪祖父吃过饭。 眼下,屋子里只点了两只蜡烛,十分地昏暗,影影绰绰的烛光照着她面前的五六个人,个个神情慌张、鬓发散乱、衣着不整。「大约自己也是这样的吧?」云娘这样想着,将披风拉紧,正想找一个人问一问是怎么一回事。 邓嬷嬷上前来用颤抖的声音问:「六奶奶,怎么了?真是吓死人了。」 云娘其实也想问邓嬷嬷同样的话,毕竟她是个有见识的老人家,曾经经历过先皇过世,可是如今听了她的问话,才知道原来她也吓坏了,反强打起精神安慰道:「我现在也不知道,我们先听侯爷的吧。」再看跟来了的人,江花、如蓝一直守在她身边,自然也跟了来,还有几个小丫头子,个个都茫然地看着自己,突然想到一个人,便赶紧问:「刘婆子呢?」 大家皆摇头,「不知道。」 「当时也顾不上别人,听了声音便跟着六奶奶过来了。」 只有如蓝道:「在路上时,我恍惚看到她向外跑呢。」 可是,自己现在肚子已经开始痛了! 就在这时又有各房的人被接了过来,云娘方知自己竟是到的最早的——毕竟六房离听雪轩差不多是最近的。 大家深夜被叫了过来,自然个个狼狈不堪,还没不得及说话,大奶奶带着一众丫头婆子们,拖着一大群儿女走了进来。 云娘第一次见到如此形象的她,去了妆容的大奶奶衰老得可怕,手里紧紧拉着畋儿,见云娘急忙上前问:「你可看到了峥哥儿?」 峥哥已经大了,平日里住在外院,是以不可能跟着大奶奶进来。 云娘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她毕竟是先到的,所以指了指外面,「好像出事了,峥哥儿是不是与祖父在一起?」 大奶奶点了点头,便在云娘身旁坐了下来,立即便吩咐人去打听。 来的人越来越多,屋内很快便拥挤起来。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皆胡乱猜测着,又有父子母女失散的,互相寻找;又有要茶水点心衣物的,然后又有人争抢起桌椅位子,将屋子里闹得人声鼎沸。 云娘瞧着眼前这一切,唯觉得并不真实,仿佛噩梦一般。肚子一阵紧一阵松地痛了起来,更让她觉得惶恐。几个下人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拥挤,现在团团在站在她身边,个个都瞧着她,似乎等着她想出办法。 云娘也不如应该如何,尤其是眼下她的情况,就是连起身都很难,可是她明白只有她自己拿主意才行。于是她抚着肚子道:「大家都别慌,你们先把我抬到屋子一角去,这里人太多了。」 原来她到听雪轩最早,所以便坐在中间的位子,眼下每新进来一房人,便会向她问事,而她身子已经受不住了。 六房的下人听她吩咐后便有似有了主心骨一般,赶紧抬着椅脚椅背将云娘弄到了最里面的东北角之处。虽然屋内依旧纷乱,可是云娘却觉得要静上许多,终于对邓嬷嬷说:「来的路上我肚子就开始痛了,现在比刚刚还要紧一些,是不是要生了?」 她先前听司嬷嬷、邓嬷嬷还有刘婆子等好多生过孩子的人都说,肚子痛得一阵紧似一阵,那就是要生了,眼下她就是这般的。 邓嬷嬷被唬了一跳,俯下身来细看云娘,原来她额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也因为疼痛扭曲着,惊道:「怎么偏在这个时候?该死的刘婆子也不知跑到了哪里?」转身道:「你们赶紧出去找刘婆子,务必将她找回来!如果找不回来,便再请一个产婆!」 江花如蓝几个人脸上都现出了为难的神色,一时并没有动,从后面过来一个丫头道:「我去吧,只是刘婆子一定是跑回家了,我去哪里找好呢?」 第八章 原来竟是蕙莲,那日邓嬷嬷劝过她之后,她并没有出府,而是留在了六房。而云娘也曾听邓嬷嬷告诉过自己,周家两个老的现在也与红裳和李嬷嬷住在她买的房子里,而蕙莲每个月的月钱一文不差地送给他们养老。 现在不知蕙莲怎么也跟到了这里,虽然也是形容不整,但神情还算平稳,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邓嬷嬷示下。 邓嬷嬷便急忙道:「刘婆子住在东直门外,到那里打听专门接生的刘家,就能找到了。」 云娘赶紧拦住道:「这个时候,让她到哪里去找人?且外面乱哄哄的,十在危险。」 邓嬷嬷急切地道:「可,可是,奶奶已经提前发动了,我瞧着一会儿就要开始生了,没有接生婆可怎么办?」 云娘便道:「嬷嬷不是生过好几个孩子吗?就嬷嬷帮我接生吧。」 邓嬷嬷苦笑着摆手道:「我虽然生过几个孩子,可是那时痛得糊涂了,又有接生婆帮忙,早不记得了。哪里想到六奶奶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人,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当初大家在一起闲聊时,云娘并没有把邓嬷嬷的话十分当真,毕竟司嬷嬷走了,京城里会接生的嬷嬷还不是有的是?特别是侯府里给的赏银又多,根本不用担心找不来好的稳婆。 事实上,邓嬷嬷立即便令人打听,然后找到了颇有名气的刘婆子,许了银子接到家中,专门等云娘生产。 而且,心邓嬷嬷的本意,她还要再请一两个稳婆备上的,可是云娘却怕两三个人在一处不相得,反倒误事,便拦住了。只是奶娘却按邓嬷嬷的意思找好了两个,也接到了府里候着,现在不用说,她们也早不知哪里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能指望的也只有邓嬷嬷了,毕竟别的下人还都是没成亲的小丫头呢,更是不懂。不想邓嬷嬷现在却说不成,云娘也傻了,「那可怎么好?」 这时蕙莲上前道:「六奶奶救过我一命,现在正是我回报的时候了。我去给六奶奶找接生婆。」 江花听了也过来道:「我也感念六奶奶的恩情,不如我陪蕙莲去吧,」又向蕙莲道:「只是我不认得京城的路。」 蕙莲道:「我小时候在府外住过,能找到东直门外。」 这时如蓝和另外几个小丫头便也要去,邓嬷嬷便道:「只去两个吧,剩下的留下帮忙,这里也要人手呢。」 蕙莲和江花便拉着手跑了,邓嬷嬷便又问:「谁将六奶奶备的包袱拿了出来?」 原来云娘早备好了生产所用之物,打了几个包袱放在西厢房里,她亦打算按风俗在西厢房里生产,免得血污脏了正屋,待满月后再回来。 可是,自然没有人会有这个时候想到那些包袱,大家面面相虚觑,事发突然,能将衣裳都穿得齐全的人都没有,因为有听雪轩的婆子帮忙,云娘便算是最好的了。于如蓝便自告奋勇地道:「我回六房去取!」说着也带了个小丫头去了。 这时云娘身旁也只剩下邓嬷嬷和一个小丫头子了,邓嬷嬷瞧着一直忍着痛的云娘搓手道:「这里也不是能生孩子的地方,我去找侯爷,看看能不能给我们安排一间屋子,再找人来烧些热水,备些布匹。」又嘱小丫头子,「留在奶奶身边服侍着,不许乱跑!」 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服侍的,云娘想躺一会儿,却也不能,想喝点热汤水,肯定没有,就是想抹抹头上的汗,也没有帕子,最后小丫头子只得用袖子帮她擦了擦脸。 没一会儿,蕙莲、江花、如蓝等人都跑了回来,个个浑身发抖,说话时还能听到牙齿咬得格格响声,「侯,侯爷正在门前,说各房的人已经齐了,不许大家再随意出入,不用说出府,就是回六房也不成了!」 邓嬷嬷也在后面回来愁道:「侯爷穿着铠甲,正喝令家里的护卫们守住听雪轩,我根本没法上前回话。」 云娘早知一定是形势不好,只是没想到如今竟然如此糟糕,一时倒顾不上稳婆的事,反急忙问:「外面倒底出了什么事?」 这几个人出去了一回,自然听到了些消息,便赶着告诉云娘,「听说城门开了,进来许多兵士,又有不少乱民,现在京城整个都乱了起来!」 「现在府里进来了贼人,正在到处乱烧杀抢掠!」 正在这时,祖父走了进来,果然一身明晃晃地铠甲,腰上挂着刀,身上背着箭袋,手城挽着弓,他一向就十分严厉,眼下更是冷峻得可怕,一双眼睛只在屋内扫了一下,所有的声音便都消了下去,便不缓不疾地道:「女人带着孩子们都去东西屋里,男子都跟着我出去,一会儿贼人们就能找到听雪轩了。」 毕竟是老侯爷,没有人敢反驳,大奶奶赶紧站起来,「是,祖父。」却又急切地问:「峥哥可与祖父在一处?」 大奶奶平日里一向自诩对亲生的和庶出的一视同仁,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手里一直牵着的是亲生的畋儿,担心的只是峥儿,虽也有几个庶子庶女也跟了过来,只是她却无心去管,却只惦记着嫡亲的儿子。 祖父便点头道:「峥哥儿就在门外。」然后便又问道:「六孙媳妇过来了吗?」 云娘听到祖父问到自己,竟说不出的感动,原来她一直是极怕祖父的,对他也有许多不满,可是今天方知原来祖父竟是关切自己的。 当然祖父对府里所有的子孙都十分关切,一发现变化,立即通知大家到听雪轩里。但是他最关切的还是嫡长房一支。这一会儿,她在听雪轩里也听了不少,原来并不是府里所有的人都被祖父派人接了过来,府西那边只是去了几个人通知,而自己房里却是派了两个嬷嬷,他也知道自己如今的状况,只恐自己不能过来吧。 当然,云娘也明白祖父关切的其实更应该说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这可是玉瀚眼下唯一的孩子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十分地感念不尽,硬撑着扶住丫头的手站起来,从暗影里走出来,「祖父,我来了。」又勉强上前几步道:「祖父,我可能快要生了。」 到了如今的境地,云娘知道自己一定要人来帮忙才能平安产子的。可是她却第一个略过了血缘上最亲的大奶奶,然后打算求助于府西三房的三婶娘,她们平日里还说得来。但是,现在见到了祖父,她便明白,最能帮自己的正是祖父,别人再没有祖父可靠。 果然,老武定侯听了,倒笑了起来,「这孩子胆子倒大,急着出来见刀兵呢。」然后便叫了听雪轩的几个嬷嬷,「你们不要管别的,只帮着照料六孙媳妇,护她平安。」 云娘便被抬进了东屋最里间,这时她的肚子更加痛了,又有一股热流淌了出来,她十分庆幸祖父肯关照自己,否则在这么一个可怕的夜里,她会怎么样根本就不敢去想。 只是这几个嬷嬷也不懂得接生,邓嬷嬷只得做主,便要她们弄热水、找干净的衣裳,又打听哪一房有会接生的。忙乱了一通,东西总算备上了,只是却还没有找到接生婆。一则是府里本没有专门备稳婆,再则就是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谁又敢出来担起这两条人命。 第九章 云娘这时的疼痛已经不能忍住了,她接住邓嬷嬷的手道:「嬷嬷,你就来帮我接生吧,我相信你。」 邓嬷嬷此时亦不再退缩,便向云娘道:「自然是老婆子帮着奶奶接生,谁让我那天说自己能行了呢。」又勉强笑道:「其实老婆子果真也会的,毕竟生了好几个了,怎么接生就是听也听熟了!六奶奶别怕!」 一会儿行一会儿不行的,谁知道邓嬷嬷倒底行不行呢?还真是好笑! 可云娘已经笑不出来,只得道:「我不怕,都听你的。」 邓嬷嬷便赶着到处找了水来洗手,看了看道:「奶奶是第一胎,还早呢,现在最好先吃点鸡汤面。」说着向那几个婆子道:「你们想办法弄些鸡汤面来。」 那几个人倒不敢反驳,只是嘀咕着走了,「这时候到哪里弄鸡汤面?」 邓嬷嬷又在她们身后喊,「还有人参,也要几片!」 过了一会儿,有人端来一碗热汤面,「新鲜鸡肉是没有了,放了几块腊肉。」 这时节谁还能管鸡肉还是腊肉,云娘便在肚子疼痛的间歇里将面吃了,就是那热汤也全喝了下去,又见一个嬷嬷送来一支人参,却是黄褐色老皮人形参,云娘也知道是极品之物,正要拒绝,邓嬷嬷已经咔嚓一声折成两断,因没有刀子,便又折了一下,拿了一小段,也不顾大小就塞到云娘的口中,「听说含着参片生孩子特别有力气!」 苦森森的味道十分浓重,可是云娘也只有含在口中,心里也盼着因为这参能顺利地生下孩子。 因是第一胎,所以尽管痛了许久,可是邓嬷嬷还是说早着呢,「有的第一胎要生三天三夜呢,六奶奶还只一两个时辰,现在好好歇着,养足精神。」 可是云娘哪里能真正歇着呢。谁知道她生孩子正当这个特别的时候,痛起来倒还好,什么也顾不上想,只是略缓过来些的时候,听着外面的叫骂刀兵之声,知道贼人已经找到了听雪轩,正在围着攻打,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真是痛苦担心万分。 大家便都安慰她,「侯爷住进听雪轩之前,特别将这里重新翻修,院墙和大门都修得十分高大结实,而且我们汤家世代武将,家里的男子都习过武,府里又有许多健壮的家丁,外面的人轻易攻不进来的!」 云娘也这样安慰自己,不去想外面的事情。可是她终究忽视不了,贼人势大,又将大门点燃了,祖父只能带着府里的男子和家丁们慢慢地退到了听雪轩的主院。 这时外面的声音便更加清晰地传了进来,就听有人在叫嚣着要将武定侯府灭掉,箭只如雨般地射到了窗棂上,发出巨大的声音,而火光竟映得屋子里越发明亮。好在祖父的声音一直响着,他一面高声喝着命大家自门前的向个大荷花缸里取水灭火,一面指挥一波又一波地放箭、砍杀。 即使祖父房里的几个嬷嬷也都没有真正经历过这样的情形,至于邓嬷嬷和小丫头们都吓得呆住了,云娘这时倒不怕,她心里只想着一个人,玉瀚一定会回来,他会来救自己的的,他一定会来照顾自己和孩子! 果然她就听到了玉瀚的声音,便吐出口中的人参叫了起来,「玉瀚,玉瀚来了!」 邓嬷嬷正坐在她身边,便握住她的手道:「六奶奶,你先歇着,还没到用力的时候呢。」又哄她道:「等六爷回来了,我们便请他进来见你。」 云娘知她不信,便道:「真的,玉瀚真回来了!」 邓嬷嬷与大家便侧耳倾听,可是外面依旧是一片打斗声,哪里有六爷的声音呢,将那参重新放在云娘口中,「这参还是要含着的。」又安慰她,「等天亮了,六爷一定会回来的!」 可在一片急促的刀剑声之后,玉瀚果然急忙冲了进来,向云娘道:「我回来了!」 云娘虽然盼着他来,可是亦知自己形容狼狈,不愿意被他看了去,又因口内含着那块人参,不便说话,便摆手让他出去。 这一夜也是汤玉瀚经历过最难熬的一夜,谁也没想到,刚刚议过朝政后,原本身体好转了的皇上突然又昏迷过去,接着,太子与三皇子等几个皇子吵了起来——这种吵闹近些时候时常发生,只是第一次在皇上的寝宫里。 争吵一点点严重了,接着东宫属官与三皇子的从人动了手,后来,夜里形势就完全失控了。也不知是太子还是哪一位皇子将京城的城门打开,有人试图攻入皇城拥立自已的主人登基,但很快就又了第二、第三波的人马,皇城内乱成了一团。 因皇上一直昏迷,最后,还是贤妃以六宫之主名义下了懿旨,令羽林卫、金吾卫等天子近卫平叛。 经过一夜,方将皇城内局势稳定,所有入皇城的军队均暂且扣押。天明时,皇上才醒来,传谕招几位阁老进宫暂时主持朝政,查明实情,太子及诸位皇子皆扣在宫中不得外出。 这时汤玉瀚方听说皇城外也乱了,数家勋贵高官的府第被抢掠,而武定侯府正首当其冲。急忙赶回府里,正将围在听雪轩外的贼人一举杀灭,便又听到云娘动了胎气,正在生产。 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令汤玉瀚本就紧张到了极点,冲进门内,就见云娘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满脸汗水,口中又含着人参——偏又这么大的一块。他又曾经亲见临终的人含着参,便以为不好,三魂飞走了两魂,手中的剑不知不觉便掉了下来,三步两步地奔过来半跪在炕上,拉住手,眼泪不知怎么就落了下来道:「云娘,你不许离开我,你要是也离开了,我一辈子只能孤苦零丁了!」 云娘早知道生孩子便是一脚踏进辽鬼门关,而她又偏赶上如此的时机发动,又兼生了两个多时辰还没有生下来,本就一直提着心的,现听玉瀚如此一说,只当自己已经不好了,当时也哭了起来,因嘴里含着参,十分含糊道:「我也舍不得你!」 两人抱头痛哭起来,邓嬷嬷虽是老嬷嬷了,可却不比李嬷嬷与玉瀚熟悉,一向有些怕他的,见他们说得不像,只好上前轻声劝道:「血房里不吉利,六爷还是赶紧出去吧。」 汤玉瀚哪里肯听,「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就留在这里!」 云娘这时倒清醒了些,再将那参拿了出去,急忙收了泪交待「如果我死了,你为我也如先前的那个一样就成了,孝期满了就再娶一个真心待你好的,和顺地过日子,我在阴间才能放下心重新去投胎呢,你一定记得!」 又嘱咐道:「还有你的脾气,也要收着些,新人未必知道,容易生了嫌隙。你将来待她,也总要与前房姐姐和我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汤玉瀚觉得自己的心像在油锅里煎一样,急忙驳斥道:「什么前房姐姐,她本就是不情不愿嫁给我的,虽是夫妻却没有什么情谊,我只是因她为我生子而死才觉得愧对于她,与你怎么能与相同?世上再没有你这样的人了!」 云娘听了倒是呆了,只是又一阵疼痛传了过来,让她说不出话,半晌方咬着牙道:「不管怎么样,我也不许你再过孤苦的日子!现在我就是不行了,也一定要拼着命把孩子生下来,你将来一定要好好照管他!」 第十章 汤玉瀚一直十分地盼着自己的孩子来临,可是到了此时,竟哭道:「早知如此,我们不如就一直不要孩子好了!」又知云娘一向把孩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只恐她不快,赶紧又道:「云娘,你放心,我定会好好把孩子养大!」 邓嬷嬷不敢深劝六爷,只得转过去向六奶奶道:「奶奶,你这一胎已经算是很顺了,哪里用得着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将来孩子生下来还是要亲娘管着才好,当爹的哪里会养孩子?」又向六爷那边努了努嘴道:「男人不好进产房的。」 云娘听了邓嬷嬷的话,尚不及回答,汤玉瀚在一旁直直地盯住邓嬷嬷道:「六奶奶果真没事?」 邓嬷嬷自是觉得无事,只不知两人为何如生离死别一般,便提高些声音道:「生孩子虽是过鬼门关,但大多女人还是能走得过的,眼下看着什么都好,而且第一胎慢一点很平常。」回头看云娘的情形,便赶紧过去道:「六奶奶要用力了,眼下正是紧要的时候!」 这时两人便都悟道先前孟浪了,汤玉瀚便握着云娘的手又大笑了起来,「真好,原来你没事!」 云娘明白后掩住脸催玉瀚出去,「你快走吧,我觉得疼得更紧了,应该是就要生了。」见他还是不走,又道:「你换件衣裳去吧!」 汤玉瀚低头一看,原来他身上还穿着铠甲,上面溅了不少的血迹,果真不适合在产妇身旁的,赶紧点头道:「我去换了衣裳再来!」 云娘在后面喊了句,「就不要再来了!」却已经不能再说话,一阵阵的剧痛将她完全淹没,没过多久,她觉得这疼痛到了尽头,她也用力到了尽头,便听到婴儿的啼哭声,然后邓嬷嬷笑道:「生了!生了!」 云娘虽然力竭,但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急忙道:「快抱来我看!」 邓嬷嬷帮孩子擦洗后,因做好的衣服都没有拿来,只随便挑一件方才嬷嬷们拿来的衣裳——正是老侯爷素日里常穿的,将孩子包好,抱过来道:「是小小姐呢。」 云娘自然想要儿子的,可是女儿也一样喜欢,因早没了力气不敢去抱,便伸出手臂,「放在我怀里!」 按汤府的规矩,孩子一落草,便要由奶娘抱着住,可是眼下一切方才平稳,奶娘也不知在哪里,更不用说他们都挤在听雪轩的一间小屋内,再无可去之处,是以邓嬷嬷只得依六奶奶之言将孩子放在她怀里。 抱着小小的女儿,云娘满心说不出的快乐满足,她觉得就是经历再多的痛也是值得的,硬撑着侧身去看她的小脸,虽然还小,又有些红皱,但她还是越看越爱。 汤玉瀚换了衣裳再进来时,就见云娘抱着小女儿,两个都睡着了,邓嬷嬷向他示意了一回便也退了下去,他悄悄地坐在炕边,眼睛从这个脸上挪到那个,再重新挪回去,怎么也看不够,不知不觉再次落下了泪。 再想到多年没有落泪的自己今天竟然落了两次眼泪,又觉得好笑,再看睡着的两个,笑意更浓。 便有小丫头上来轻轻禀报,「冯指挥佥事送了个婆子过来,说是最长于调理产后妇人养生的,是不是收下呢?」 那日茶油的事,云娘早告诉了他,汤玉瀚表面只说笑了几句,心里却着实生气。他虽然时常帮云娘在肚皮上搽了保养的油脂,但那油却是向宫里的嬷嬷们买来的,不比冯湘会亲手做,因此被比下了一头。 然后冯湘好死不死地到了他的手下,先前他还无比嫌恶,现在却觉得正是好事,于是每日羽林卫操练时,冯指挥佥事总是首当其冲,都要被当成演示的靶子,身上的伤就没断过。 就是在京城天翻地变的时候,他竟然还不忘记向云娘讨好! 而且似乎自己越是生气,他就越是开心! 可是,眼下云娘产子,府里又乱成了一团糟,还真需要这么一个人。只是收下了,自己又输了他一头。汤玉瀚毕竟还是极果断的人,最后咬了咬牙,向那丫头点头道:「送到邓嬷嬷那里,让她帮着调理好六奶奶的身子。」 至于冯湘吗?自己要换一个更好的办法了! 云娘是被女儿的哭声惊醒的,起身见玉瀚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女儿,想伸手去抱又不敢,便坐起身抿嘴一笑,将女儿抱在怀里,可是她毕竟也是第一次,接下来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邓嬷嬷听了声走了进来,赶紧上前接了孩子,换了尿布笑道:「小姐饿了呢。」又笑,「幸亏还留下了一下奶娘,这就让她进来喂奶。」说着叫奶娘进来。 云娘也觉得幸运,府里经历了大乱,竟然还有一个奶娘留了下来,便含笑招呼奶娘坐下,「夜里我身子不便,一时也没想到大家,可遇到什么事?」 那奶娘抚胸叹道:「我睡得死,半夜里才知道出了事,听着外面有人叫喊,便藏到了桌子底下,来了几个人,竟没有被发现,刚刚见大家回去才敢出来,只是吓得脚都软了。」一面说着一面解开衣襟,要了热布巾擦净,再将孩子抱在怀里喂奶。 只是喂了一会儿,孩子竟松口又哭了起来,原来奶娘连一滴奶也没有。 奶娘自己也奇怪,「我的奶一直都多得很,怎么就没了?」 邓嬷嬷便愁道:「定然是受惊过度,回了奶。」想了想向云娘道:「眼下府里也有几房中有奶娘,不如将她们叫来先喂小姐?」 云娘自女儿哭起来时便觉得胸口胀胀的,只是她早知富贵人家都是用奶娘的,是以也不好特别与人不同,眼下接过女儿道:「既然是这个时候,别人家里也不知还有多少难事呢,且一个人怎么能奶得了两个,不如我先自己喂吧。」 也学着那奶娘要了布巾,擦拭一回,然后把哭得越发大声的女儿抱在怀里,令她吮着。 无怪人说母子连心,女儿到了云娘怀里便不哭了,接着便乖乖地吃奶,小嘴一吮一吮的,闭着眼睛看起来分外地惬意,而云娘也觉得心怀舒畅,又满心爱意。 见奶娘在下面站着,面容十分地惭愧,再三告罪,便向邓嬷嬷道:「昨日之事,本非寻常,也怪不得大家,走了的刘婆子和奶娘也就算了,这位奶娘是个实心人,我们也不能亏待,嬷嬷先领她下去歇着。」 邓嬷嬷知六奶奶一向宽和,且也正是这么个礼,便带着奶娘下去,又道:「我让厨房熬些好汤水给她喝,兴许就又有了。」 方才玉瀚内奶娘进来喂奶只得避了出去,现在重新回来,一眼见了此情此景十分担心,便道:「人都说喂奶伤身子,你方生了女儿,可怎么好呢?」 云娘低头看着女儿,却轻声驳道:「那恐也是讹传,先前我们家里这些人,还不都是自己喂养?也没见哪一个因此伤了身子。」又叫他来看,「你瞧,女儿吃起奶来多高兴啊!」 汤玉瀚凑了过去,果然见小小的婴孩说不出的可爱,真是爱到骨子里都不够,坐在云娘身旁将她环在怀里,也低头看住了,只是又道:「邓嬷嬷正让人熬汤给奶娘喝呢,我已经又派了人再找奶娘。」 第十一章 只这一会儿,云娘已经不舍得把女儿交给虽人喂了,她要自己奶孩子呢,就算真的伤了些身子也不怕!这样的感觉真是再幸福快乐也没有的! 只是总不好直接与府里的规矩作对,便道:「依我说竟别找了,眼下急忙找了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可靠干净,只恐女儿吃了不好呢。家里先前找奶娘,那都是提早几个月就打听着,然后接到府里,每日饭菜的份例与主子都差不多将养着,才能奶好孩子,现在到何处去寻?」 汤玉瀚哪里懂得这些事,且他听云娘说得也有理,更兼他眼下心思却又不在这上,一时只含糊应道:「既然如此,我再让人请了御医给家里的这位奶娘看一看,吃些什么药才能好。」 原来初见云娘亲自奶孩子,汤玉瀚果然首先想的是她的身子会不会伤了,可是,因惦记女儿,云娘也不顾躲闪,便将衣襟都打开来,那一重风景早牢牢地将他的目光吸了过去,不知不觉口干舌燥,浑身发热,积了多少天的火气都涌了上来,真恨不得能扑上去也吮上一口! 云娘此时哪里还能虑到此处,且她竟然连玉瀚也顾不上多看,心思全在女儿身上,随口驳道:「那便更不好了,你没听人说过,是药三分毒,万一这毒通过奶水被女儿吃到了肚子里,可怎么办?」 汤玉瀚现在已经呆了,此时恐怕有人对他说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他也只会如眼下一般地应道:「是,你说的很是。」 云娘见他答应,自然放心,眼睛里瞧着小女儿吃得饱,便自松了口,转眼又睡着了,爱怜地在怀里轻轻地摇着,才抬头向玉瀚笑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有许多的补品,我便也每日燕窝花胶地吃起来,定然养好身子。」 却见汤玉瀚已经将头凑得更近了,将手也伸了过来,眼睛只直直地看着自己,若不是因为女儿就在怀里,他恐怕早钻了进来。云娘一时大窘,将他的手拍下,低声喝道:「眼下我们还在听雪轩,人来人往的,你竟不要脸面了!」 正说着,就听外间有响声,汤玉瀚便飞快地低头在两个上面都香了一下,却将云娘的衣襟掩了,虽然出出入入的都是丫头婆子,但是汤玉瀚觉得这两个都是他的,现在不得不分给女儿,但他总归还是觉得是自己的宝贝,还是少让人看到为妙。 果然,邓嬷嬷带了几个丫环送了饭菜进来,云娘此时也正饿了,不管鸡汤燕窝蹄膀蛋羹米粥还是什么,只要能为了身子好,样样都吃了些。看得汤玉瀚也饿,凑过来道:「不如我也在这里吃吧。」 云娘和邓嬷嬷见汤玉瀚果真拿了碗筷要吃,俱笑道:「这是月子饭,没有什么滋味,外面正做着正常的饭菜,想来这就能分给各房,六爷不如等上一会儿。」 汤玉瀚便抚着肚子道:「我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已经饿得很了,哪里还有时间再等。」 云娘便赶紧叫小丫头跑去厨房要些细盐和酱油,放在菜中拌了拌,汤玉瀚并不挑剔,狠吃了一顿,放下碗道:「如今,我们一家三口便都吃饱了。」 邓嬷嬷也早歇了一会儿,现在便过来商量道:「虽然六奶奶正在月子里,但我想着我们还是搬回六房吧,听雪轩里如今被毁得差不多了,什么都不方便。就连侯爷已经挪到了外院的书房里住呢。」 那天云娘亲眼见外面的坏人放火烧了听雪轩的大门,火光映得屋子里通红一片,又亲耳听到箭支射在听雪轩的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再有当时为了能将那些人挡在外面,大家将听雪轩里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拿了出去…… 那些人就似与武定侯府有着刻骨的仇恨一般。 所以她早知道听雪轩已经毁得差不多了,而她的家应该也一样。但是此时,并不是问家业的时候,她只担心,「祖父还好吧?」 云娘并非故意装出样子,她果真十分地感谢祖父,那个从没喜欢过自己,曾经数次冷遇过自己,十分孤高冷酷的老人家,到了事情危急的时候,他竟然会派人来将自己带到了听雪轩,又带着府里的男子们与坏人们拼杀,护住自己,当然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是,就在自己要生了的时候,又是祖父帮了她。 自然,祖父并不是只救她一个人,而是整个府里的儿孙们,但是云娘却一样感谢他。 汤玉瀚便笑道:「祖父什么事都没有,他老人家说正闲得骨头都锈了呢,能活动一番正好,又一直在得意我们府里的人毕竟都保住了。只是可惜你没能生个儿子。还说若你生的是儿子,他便亲自养在身边,将来好好教养。」 云娘虽然对祖父感激不已,可是她可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交给祖父教养,祖父是有才华的,可对子孙也实在是狠心的,她不舍得自己的儿子像玉瀚一样经历许多痛苦,因此十分庆幸生了女儿,「女儿却不好跟着祖父的。」 毕竟是夫妻,汤玉瀚与云娘一样的心思,「就是儿子也不能劳祖父辛苦,毕竟年纪大了。」 云娘点头,却也赞道:「那天晚上,我见了祖父,才知道祖父是如此的英勇,如此的有决断,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武定侯啊!」 邓嬷嬷便高声赞道:「全天下谁不知道老武定侯文才武略,天下无双!只说这一次吧,被贼人盯上的几个府第无不伤亡颇重,最惨的孙御史全家被斩杀贻尽,他们家的女眷们就更惨了……」 汤玉瀚本觉得邓嬷嬷不该在云娘面前提到那些惨状的,只是昨夜那样危急的时候邓嬷嬷毕竟一直守着云娘,又帮云娘接生,因此也不好说她,只拦住话向云娘道:「你放心,我们府里外面也不过死伤了几人,都有人正安置着呢。」 从小长在平静温和的鱼米之乡,云娘正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惨烈之事,可是自进京以来她便一点点地领悟到了夺嫡的可怖,因此并不会被吓住,只转而道:「我想府里自有赏赐和恤金,只是我们房里也应该拿出来些东西财帛表示心意。」 汤玉瀚自无不赞同,正是大家保全了云娘和女儿,便点头道:「你在月子里,不必操心,自有我呢。」 这时邓嬷嬷又说起搬回六房的事,「贼人们大约先进了正房,后来又忙着攻听雪轩,我们房里虽有人进去过,丢了些东西,但只有里面的一个架子倒了,别处还没怎么样。」又向云娘笑道:「奶奶的织机竟没有人碰,就是那块大玻璃竟然也完好无损,想正是神佛保佑。」 云娘先前是没有抱希望的。甚至就在昨天夜里,云娘就曾想到了自己的家:织机、织了一半的纱、玻璃、首饰衣裳、古画玩器,每一样都是她十分喜欢的,可是,在人命面前,她也只能抛至脑后。 不过,她毕竟十分在意六房的家业,是以还曾悄悄庆幸过,六房最贵重的东西早被她收到了隐密之处,黑暗中应该不会被找到,总算保住了根本。现在骤然听到这个好消息,不由道:「我们还真幸运呢!」 第十二章 后来云娘才知道,围攻武定侯府的,并不是一群乱民,而是专门的私兵,他们用的兵器皆是朝廷为军队配备的,所以战斗力非常强,否则根本不可能攻破武定侯府的守卫,直杀到听雪轩的主院来。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抢些财物,所以除了听雪轩首当其冲外,只有侯府正房损失最重,别处还都不要紧。 虽说月子里不好移动,但此时听雪轩也只有云娘所在的房间还勉强看得过去,外面完全是一片废墟,总是要回六房才方便。于是大家将软轿抬到了屋内,云娘裹上了厚厚的紫貂披风,再将女儿用被子抱在怀里,抬到了六房的屋中才出来。 人果然只有回到自己的家中方才觉得自在,因不许洗漱,云娘只换了衣裳、拢了拢头发,突然想到,「怎么回了正屋?恐有血污,对家宅不利呢。」 汤玉瀚便道:「厢房里并没有地龙,你便在此处好好养着,至于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想经此一难,正是否极泰来,从此我们府也就该转运了。」 云娘听了果然也不反驳,见玉瀚打了个哈欠,便赶紧道:「这一日不到的时间,突然生了这许多事,我也糊涂了。想来你忙了一夜还没休息,且晚上还是要回宫里的,不如在家里睡上一会儿再走。」 汤玉瀚果然点头道:「皇宫下匙之前,我必是要回去的,现在正可以歇一会儿。」 云娘便让小丫头在外间铺上被褥,玉瀚赶紧拦住道:「不必麻烦,我只在你这里睡一下就走了,这两天宫里的事也不会少。」说着,人就躺到了云娘身边,闭目睡了。 邓嬷嬷见状,便带着丫头们都悄悄下去了。 云娘便也合目养神,只刚闭了眼,却觉身边的人凑了过来,做起了无耻之事。云娘只得劝着,「这个时候,你怎么还生如此之心?赶紧睡一会儿,来日方长,到时候我都许你。」 只汤玉瀚如何肯放手,含糊答道:「我回来时自是没有这心的,只是见了又哪里忍得住,就是睡也睡不着。再者来日的事来日再说,眼下我已经等不得了。」 虽然不肯,但真闹了起来,云娘又哪里敢出一点声音?最终只得让他达成心愿方罢。 汤玉瀚犹不满足,最终叹道:「且待过了这些日子,你再看我的!」说着也不睡了,起身回了宫中。 纵是云娘在月子里,也听得外面发生了无数的大事。 皇上身体慢慢缓和了过来,朝局自然稳定了。便令三司追查那一夜的真相,务求明晰事情的根源以及进入京城几波人马背后的指使人。 原来,那日皇上昏迷,太子压不住几位兄弟,大家便吵了起来,气头上说了一句将来要狠狠地处置几个弟弟。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几个一向与太子不睦的皇子退下去后越想越恐惧,只恐太子果真得了权柄,定然对他们痛下杀手。 于是,在他们索性觉得先下手为强,便竟然凑到了一起决定先合起伙来将太子杀掉。 几位皇子各有手段,很快便将京城的一个城门打开,从城外调入各自的人马。只是到了进攻皇宫的时候,他们又各有私心,又出了分歧,且贤妃在关键的时候以后宫之主的身份下了谕令,又有玉瀚等忠臣保住了皇宫,方将他们的意图消灭。 至于武定侯府及几处府第受到攻击,自然是受此事的波及,几个皇子对太子一系恨之入骨,在夺嫡的争斗中,早已经积累到仇深似海。至于还有些混混儿,胆大包天的,便也趁火打劫,偷些金银财帛,其实倒是小事了。 事情明晰之后,皇上直接下旨废了太子,改封东海王,将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与二皇子一样囚禁起来,另外又斥责了几位在其中挑拨离间、无是生非的几位皇子,到了这个时候,然后立从一开始就没有参加过夺嫡,又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只一直守在皇上病榻旁的四皇子为太子。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皇上不只新立了太子,而且还要禅位于太子,虽然经过朝臣们几番劝阻,太子的几番恳辞,但是皇上却下定了决心,已经令朝臣卜定了吉日,只到那时便正式升任太上皇,退居仁寿宫,不再过问政事。 其实现在,皇上已经将他牢牢把在手中几十年的大权交给了太子,唯有太子与阁老们不能决断的大事方才送到御前。 云娘闲坐家中都不免想到老皇旁如今的心情:他少年登基,身处万万人之上,经历了平叛、战争等许许多多的大事,励精图治,终使得国泰民安,士民富足,自以可为旷古烁今、流芳百世的明君。不想到了老年,却发现儿子们并不争气,兄弟于阋墙,险酿成大患,该有多落寞痛苦。 皇上也许在很多家国大事上是极有决断的,但是云娘认得的那个宽厚温和的老人家其实对每个儿子都不忍下手,就说先前的太子,明明已经犯下大错,但还是有机会重新出来,恢复太子身份;就是前些天被囚的二皇子,明明已经犯下逆反大罪,可也只是囚了起来…… 就连云娘这样一个不谙朝政大事的小女子都能看得出,正是因为皇上对自己的儿子每一个都纵容,才终于酿成如今的祸患。 眼下皇上之所以选择四皇子,其实并不只是因为四皇子从来没有犯过错误,也不是因为四皇子对他的孝敬,更不是他突然认识到四皇子的才干不凡,而是他不得不选四皇子。 因为唯有与每一个兄弟都和睦的四皇子才能真正善待皇上所有的儿子,免得皇上一闭上眼睛就发生手足相残的事情。 果然,接受了禅位的新皇登基后对他的这些兄弟们十分宽容:尽管有几位皇子犯了谋逆大罪,可是在大理寺判了死刑后,新皇却开恩赦免了几位兄弟,只令他们闭门在府中读书;而对先前的太子,也是如今已经被贬为东海王的长兄,他更是格外开恩,专门赏赐了大量的财物,配备了大量的属官,又许他办好京城之事再就藩。 新皇就这样在太上皇、朝臣和百姓间树立了极好的声誉。 至于与皇家关系十分密切的武定侯府,自然也免不了受到各种影响。 玉瀚的大哥,也就是原来的武定侯世孙——当然,现在他已经不再是武定侯世孙了,成了一介白衣。身为东宫最重要的属官,他在这次风波中最后得到这个结果已经是很好的了。当然他依旧没有回到侯府,反一直留在了东海王身边。 到了东海王准备行装就藩的时候,他终于被任命为东海王长史,准备随东海王一起出京。 本朝的皇子皇孙,一般都留在京城,只有如东海王这般有大错的人方才就藩。但这种就藩与前朝时治理一方不同,而是只能得到藩地的一定额度的赋税,但根本不得参与藩地政事,也不得结交藩地的官员,甚至都不允许随意出王府。 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囚禁,只是听起来要好一些。 也许在大家看来,大哥还不如回武定侯府过轻闲的日子,将来亦可以去看望东海王,自然比困在东海王府一辈子都出不来要好得多。但是云娘既然在侯府里生活了这么久,自然明白,其实大哥并没有别的出路。 第十三章 如果他硬是留在京城,不只要终生困守武定侯府,而且因为他的存在,对于侯府,对于子女,只能是永远的耻辱,甚至还可能随时为侯府带来祸患。 既然如此,还不如出了京城,做到一个臣子忠诚的极至,伴着东海王去藩地,总还能保留着最后的尊严。而且,云娘也认为,大哥心里果真也愿意去那遥远的东南边陲,他似乎对家并没有多少牵挂。 自己嫁到侯府一年多时间了,见到他回来的次数实在太少,几乎一只手就能数出来,而且都是因为年节等原因不得不回来。 大约,他已经习惯地把东宫当成他真正的家。 新皇登基后,升玉瀚为从二品散秩大臣,将皇宫的安危完全交待于他,是以这些日子汤玉瀚一直在整顿天子近卫,将先前诸位皇子渗入近卫的力量一点点地清除,以免后患,重新组合成只忠心于圣上的力量。 这些日子他回家的次数也不多,今天特别回来是为了送峥哥儿的。原来皇上感念大哥对先太子的忠心,特别赏了他的嫡长子一个五品千户,派往宣府卫所,即令随近期轮驻回防的辽东卫所军出发。 云娘方出了月子,又听此消息,便与玉瀚商量道:「各种细物,想来大嫂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不如送些银钱,携带还方便。」 汤玉瀚便笑道:「亏了你是不计较的。」 府中这许多剧变后,大嫂依旧把着侯府的中馈,从不与云娘商量任何事情,其实并不妥当,早引起了府里许多人的不满,纷纷到云娘跟前挑唆,劝她收回侯府中馈,管理家事,毕竟武定侯府已经不再是嫡长一支的了。 云娘却只以身子不好推脱了,现在见玉瀚也如此说,便知他亦知道大嫂现在做的颇有些过份,明目张胆从府里和种种事务中私自截留银钱。眼下也只有一笑道:「你既不肯让祖父为你请封世孙,我又何苦在意那一点银钱呢?而且我们房也不穷,我用自己赚的银子更理直气壮。」 「只是你如今出了月子,管家的事应该也推不掉了。」汤玉瀚摇头道:「我想祖父这几日就会发话。」 云娘亦知这一日迟早必来的,也只能点头应了,却笑道:「说起祖父,竟然十分地喜欢我们的岚儿,亲赐了名不算,日日皆打发婆子来看,天气好时便要抱过去瞧。」 先前玉瀚与云娘颇费了些工夫为儿女拟了几个名字,但是还未及禀报祖父,祖父便亲自给女儿赐了名字,「岚」——却并不是按汤家女儿这一辈取名,而是依男子这一辈所取,显然十分地钟爱重视。 「祖父先前只重男孙,从不大管女儿孙女的,不想到对重孙女儿这般喜欢起来。」汤玉瀚这时也在炕边看着小女儿,又笑道:「想来是因为女儿是在那一夜生的,让祖父才觉得特别。」 祖父喜欢岚儿,十分出乎云娘的意料,引得全府的人羡慕,让她又不觉得有些骄傲的感觉,「若没有祖父那夜里当机立断,将我接到听雪轩,现在哪里有岚儿?如今我能出门了,亦会时常抱岚儿过去看祖父呢。」因为感激祖父,竟连祖父先前对她的不好都忘记了。 「也无怪祖父喜欢岚儿,我们岚儿长得又漂亮,性子又可爱,」汤玉瀚越瞧着越喜欢,叫云娘道:「你看,她的睡相多好看。」 云娘也觉得岚儿比所有的孩子都可爱,因为她时常也看着岚儿怎么也看不够,现在自然应和,「方才她醒来时打了个哈欠,张着小嘴,真真让人疼!」 初为人父人母,就是这样的,偏心偏到了爪哇国,只要是自己孩子,不论是一颦一笑,都是最好的。不过,这一对夫妻虽然如此,但并不算顶顶偏偏心,因为岚儿确实是极美的女婴,现在就能看出她脸上集中了云娘的秀气和玉瀚的俊俏,可以预见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难得的美人。 两人从商量正事,不知不觉地便围在一处看女儿,直到有丫头来请,「大奶奶请六奶奶过去呢,说是承恩公夫人来了。」 承恩公府,正是先前的承恩侯府,因皇上退位为太上皇,先皇后被封为皇太后,承恩侯府便依例成为承恩公府,而现在的皇后娘家被新封为承恩侯。 武定侯府嫡长房的峥哥正是与承恩公府定下了亲事,眼下峥哥就要去宣府任职,他们家过来人也应该,只是平日里大嫂与承恩公家往来从不请云娘坐陪,为何今日请了呢? 自然应该是为了峥哥的亲事。不过,两家议亲,云娘非但从未参与过,就是连聘礼陪嫁等一应事情一概不知,现在就算她过去,亦未必能帮上什么忙。 只是若是先前,云娘定然推脱,现在长房失了官职爵位,正是落魄的时候,她便不能推了,便一面赶紧换了大衣裳,一面与玉瀚商量,「峥哥儿出门,我们送五百两的银票可好?」 玉瀚是不管这些事的,只道:「就依你说的吧。」 云娘便又开箱拿出匣子,从里面取出了五张一百两的银票,再取了一个锦袋装了,放在袖中道:「我也正要过去看一看,待承恩公夫人拜别后,正好顺便便将银票交给嫂子,让她帮峥哥缝在里衣上,虽然要走上千里的路但也不怕失了。」 云娘一面走,一面想,承恩公夫人这时来是什么意思呢? 不满是肯定的,当初定亲时,武定侯府无限风光,峥哥又是侯府世孙的嫡长子,亲事又正是太子妃说的媒,整个京城哪家不羡慕? 眼下,峥哥此去宣府,身份完全不同了,且此去戍边,没有三年两年定然回不来,若是现在将亲事办了时间恐怕来不及,就是匆忙办了媳妇一过门丈夫便要离家;但是若不赶紧成亲,几年后承恩家的女儿未免年纪大了。 正是左右为难。当然,若不是如此,大嫂也不必找自己过去,她定然希望自己能够帮她。 说着便到了大嫂处。承恩公夫人这时已经到了,正与大嫂对坐,见了云娘,赶紧客气地起身招呼,眼睛却是红的。 云娘也上前行了礼,在大嫂的下手坐了,便道了一声恼,「也是没法子的事,眼下怎么都难处,只是孩子们毕竟也不很大,熬过这两年就好了。」 承恩公夫人便流下泪来,「可怜我的小女儿,从小便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一点苦也没吃过,定亲时我只说不许嫁出京城,隔三差五的,还能见上一面。」说着愈发痛哭起来。 大嫂想来已经听她哭诉了一回,脸上紧绷着,却硬是陪个笑脸道:「峥哥儿现在虽然出了京,但是他叔叔现在是皇上跟前的散秩大臣,哪一日待皇上心情好了,求个情怕不就将峥哥儿调了回来,自然不算嫁出京城。」说完一直便看着云娘。 云娘方知大嫂之意,只是这话她却不敢答应。峥哥儿本是罪臣之后,眼下皇上给了情面,金口玉牙让峥哥儿去宣府卫所,哪里是玉瀚能随意求个情就调回来的? 且让峥哥儿去了宣府,虽然艰苦,但其实倒是为他长远打算,毕竟有个立身之本,如果能立下战功便更加能从此走上青云路,远胜于白白在京中蹉跎岁月。 第十四章 云娘便劝承恩公夫人,「夫人定然从小就在京城长大的,自然以为京城里好,别处便都不好,其实并不然。我便是从江南来的,那里与京城倒是另一种情景,日子很是逍遥。至于宣府,我虽然未去过,但圣祖起经营数代,如今人烟也稠密了,往来也方便了,我们二舅舅就在那里,回来亦讲有很多好处呢。」 见承恩公夫人只是哭,大嫂又满眼地哀求,只得想了想道:「若说仕途,最是难测。不说别人,我们家大人,也曾被贬出过京城,后来天恩浩荡,才重新调回。他自己也常说江南的这段经历,正让他想通了好多事情,于公事也愈发干练起来了呢。」 岂不知承恩公夫人什么也听不进,却哽哽咽咽越发哭得难过,「我可怜的儿啊,都是娘害了你!」 云娘又与大嫂反复劝慰,怎奈承恩公夫人并不搭话,就只是哭,哭得云娘不由得担心承恩公夫人恐有别的心思了。 因岚儿一直由云娘亲自喂养,是以她平日并不大出来,今日过来也没想会坐这样久,估量着时间心里便焦躁了起来,真想摇一摇承恩公夫人,问她到底要如何,直说出来大家商量。 只是俗话常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自己毕竟是男家,总要去女家十分礼遇才是。另处自己是婶娘,哪里能做主?万一耽搁了侄子的亲事,罪过岂不是大了? 正已经耐不住了,将一双脚在裙子下踯躅,思忖着找一个借口告辞,就见堂屋的门帘子一下子掀开了,汤峥快步走了进来,将一张大红的帖子扔到了承恩公夫人面前,「夫人既然日日到我们府上来哭,自然是想毁了这门亲,那么我便如夫人的意了!」 「我只是为了女儿伤心难过,可却没有说要毁亲,」承恩公夫人已经站了起来,拭泪道:「如今可是你第一个说出要毁亲事!」 大嫂早急得也站了起来,一把将桌上的帖子拿在手中,指了汤峥骂道:「猪油蒙了心的!赶紧给你岳母陪礼! 你们的亲事可是过了三媒六聘,毁是毁不得的!」 云娘方才便疑惑,现在终于心头雪亮,承恩公府想毁亲,却不肯明说,只是上门来哭,终于逼得汤峥忍不下这口气,出来退亲,也算是达到了目的。可大嫂依然不情愿,仗着已经下了定,硬要坚持下去。 汤峥毕竟是年轻气盛,哪里能压得住,从大嫂手中抢了那帖子又重新掷回了承恩公夫人面前,「这门亲事我们家不结了!正是我退的亲!」 承恩夫人这才接了帖子,擦了泪道:「我虽然心疼女儿,可却并没有想退亲,只是千户既然这样冷心冷情,那这亲不结便不结了。」说着便向大嫂和云娘道:「你们可都亲耳听了,怪不到我们头上。」 大嫂依然不舍,还要上前拦着,「他一个孩子说的话哪里能算数,婚姻可是要依父母之命才行。」 峥哥便挡住母亲,向吴侯夫人道:「还请夫人走吧,至于聘礼,我们家也不要了!」 「虽然是男家提的退亲,可是聘礼我们依然要退的,如今也没有媒人了,我回去便按礼单清点了送过来。」吴侯夫人说着,又流了泪,「峥哥儿,你打小儿我就喜欢你,现在我亦不愿意退亲,只是万般无奈才接了这庚帖。」 云娘便知这亲事定然不成了,又见峥哥儿只拦着他母亲,而大嫂气得瞪圆双眼,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又是觉得她可恨,又是觉得她可怜。 倒底是一家人,纵平日里再有多少不好,出了门外面也只认武定侯府的,云娘只得站出来道:「人常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峥哥儿才二十,人才出众,又是皇上亲命的五品千户,到了边塞,勤勉向上,谁就敢说不能有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一天?我倒觉得着比在京城里守着侯府过平庸的日子要强呢。」 又冷笑了几声,「结亲自然是你情我愿的事,现在汤家长房出了事,承恩公夫人不愿再结亲也没什么,只管遣人过来说一声,我们家还能赖上不成?如此逼着峥哥主动退了亲,难道外面的都是傻子,没有人能看明白?」 说得承恩公夫人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再立不住脚,急忙低头走了。 云娘便又回头看大嫂,早已经颓然坐在椅子上,只怔怔地发呆,又上前劝道:「我觉得峥哥儿做得对,这门亲就算是成了,他们也未必能过得好,还不若再过两年,峥哥在边塞立下功劳,你再为他重新说一门亲呢。」 大嫂便也哭了起来,「峥哥的亲事,怎么就这样不顺呢?」 其实原因还不在大嫂身上? 先前的事便不说了,只云娘到武定侯府这一年,眼见着大嫂左挑右选,十分地挑剔,最终挑了这样一个人家,连信诺都不讲,还不到大难临头的时候,便各自飞走,只能说她并没有识人之明,实在是可叹。 只是眼下自然不是埋怨的时候,云娘劝了几句,便将袖中的锦袋递了过去,「大嫂,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宣府的卫所军明日一早就要走了,还不若赶紧帮峥哥收拾了行装,送他出门呢。」 又向峥哥道:「虽然还没成亲,可你也不小了,到了宣府好好听差,再者二舅舅也在那里,你有什么实在难的,倒可以去找他帮忙,二舅舅那样豪爽的人,哪里会不伸手呢。」 抚慰了几句,便急忙回房,进了院门,并没有听到哭声,心里便放了下来,只以为岚儿还没醒,结果进了屋子方见玉瀚正抱着岚儿在屋子里乱转,一样样把东西给给她看,哄得岚儿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便笑着接过岚儿道:「不想你父亲竟会哄孩子呢。」 汤玉瀚便不服气地道:「我为什么不会?」 原来岚儿一直在云娘身边养着,玉瀚便也时常看着她哄女儿,果真也学了去。现在看云娘喂奶,早又凑上来帮忙——又递布巾又扶衣裳,也不管是不是帮倒忙,不过他倒是乐此不疲的。 云娘便将方才的事情告诉了玉瀚,「这孩子我瞧着是个有志气的,将来或者真能有所成就呢。」 汤玉瀚也赞,「真不想峥哥儿平时闷葫芦一般,今天竟然能做出这一番有血气的事来!」又突然叹道:「当时我若是能直接拒了,便也不会有后来的许多事情。」 原来他想到了自己的第一门亲事,云娘此时倒早有一番感觉,便道:「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当年若是她们家来哭诉,你还会忍?第一个就会跳出来反对!只是那时汝南侯府还没有想好与你们家翻脸而已。」 汤玉瀚便道:「我年少时性子果真十分刚硬,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方才好些。」 云娘便默然抿嘴微笑。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玉瀚如今在自己面前自然是极和软的,可这也是他们在一处久了,彼此都懂对方,越发相得。听说他到了外面,还不是整日一丝笑影都没有?据冯湘传的话,羽林卫的将士们了见他竟似老虎一般地畏惧呢。 汤玉瀚听着云娘说话,将手放在云娘的腰上,自怀了孩子,她比过去丰润多了,现在摸上去正觉得十分舒适,却十分温和地讲起了往事。 第十五章 「两府里很早给我们定了亲,后来到了成亲前,太子的形势便越发不好,二皇子却显贵起来,他们府里便已经生了别的心思,并不愿意与我们结成姻亲,听说想尽办法挑我的毛病毁亲,再将她重新许给别人。」 「一则他们家没找倒什么借口,再就是太子竭力要促成这门亲,想通过这门姻亲拉拢汝南侯府,至少也能借着亲事拖延他们公开反对太子,支持二皇子。当时祖父、父亲和大哥明知这门亲不妥当,但还是应了下来,于是我们按期成亲了。」 「那时我还年少,不大明白这些事,家里也瞒着我。成亲之后,她总是淡淡的,先前我只以为女子都是羞涩的,还没有放在心上。后来种种的事情,我再傻也看出她的不情愿,真是怒气冲天,立即借口读书搬到了外院书房。她便给我送了个丫头暖床,后来因那丫头又生了一次气……」 「我索性便再不回去了,她送了丫头也不碰,就这要分着住了好几年,谁也不理谁。成亲了好几年,两府的老人都着急,个个逼着我们,让我们生孩子。」 「就这样,我又被劝着搬了回去,有了孩子之后,原本大家都高兴,可汝南侯世子来过一回,她便又整日不快了,肚子一日日大了,却从没有一个好脸,仿佛并不情愿生下孩子,只是那个时候,我亦只能忍着,心里说不出的窝火……」 「家里请了宫里的嬷嬷,服侍的下人成群,吃的用的皆是最上成的。整个孕期也都还顺利,谁也没想到在最后的时候竟然出事了,汝南侯世子接到了消息,立即就到我们府里闹翻了天,硬是说我们府里害了她……」 「那时我亦气得疯了,与汝南侯世子动了手,从此两家便彻底分崩离析。汝南侯府将人和嫁妆都抬走了,我们家亦将她的名从家谱中抹了去。后来,我因事被他算计,贬官去了江南……」 「那时候真的很恨她,也不愿意再娶亲,祖父一说要我等三年,我倒巴不得。后来也不恨了,觉得她也可怜,只是再提起议亲的话心里就不自在,直到遇到了你……」 两人先前还因为这些事情生过气,但现在,女儿在一旁睡着,汤玉瀚再平静不过地说起,轻轻松松,只随意地说着闲话,那一切于他果真都已经是往事,完全不在意了。而云娘听着,除了心疼玉瀚,竟亦没有别的心思。 六房里平静温馨,只是府里却事情不断,先送走了汤峥,接着就要送大哥和大嫂了。 这一次云娘和玉瀚准备了几车各种用品,吃穿用度,无所不包,毕竟东南边陲之地比起辽东还要偏僻,而一路上也好,到了藩地也好,都有兵士名为护送实为监视,就是有银子,添置东西恐怕会不方便。 此番大哥虽然被皇上免去了世孙之位,再不可能承爵,但毕竟还是侯府的嫡长子,侯爷的嫡长孙,玉瀚的亲兄长,府里对他的出行并不敢怠慢,各处都做了准备。 可是却大哥似事不关已一般,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甚至这些日子,他依旧一直不在家中。眼看着就到了出门的日子,方才回来。 留在京中最后的几日,他只在外院与祖父、玉瀚盘桓。 云娘自不必过去,只是每于餐时令人送些江南的点心菜肴,以示关心便足矣。又听大家纷纷传说,大哥前些日子将外面的莺莺燕燕均已经遣散,又令大嫂询问府内的姬妾。只要不愿意留下,便可以带着各自的物品离开,每人再发给五百两银子;若是要留在府里的,也一总放到庵堂中,只是吃穿用度还与先前一样。这一次他只会带着大嫂和丰姨娘同去。 至于孩子们,自有府里照应,他原来只偶尔过问峥哥儿一些事情有,别的便从不操心的。 先前为了汤峥与承恩公夫人争执,云娘便觉得自己对大嫂仁至义尽了。眼下念着他们毕竟要离开帝都,再不回来,总碍不过情面,便特别抽了时间来帮她。 进了门见大嫂正拿了帐本一页页地看着,屋子里纹丝未动,不免疑惑,便笑问:「大嫂可有什么用我之处,只管吩咐。」 大嫂便似笑非笑地看着云娘道:「我能有什么事要麻烦六奶奶呢?」 云娘着不像,却也不打算与她计较。大哥大嫂此去,如无皇上宣招,便终其一生再不能回京。眼下汤峥正在去辽东的路上,畋儿还没有许亲,她自然是不放心的。坐下说了几句闲话,便将礼单送上告辞了。 而玉瀚这两日只要回家,看过她们母女便去外院,他们兄弟原本是嫡亲的兄弟,可年纪原就差得多,从小便没有多少在一起的机会。等到玉瀚长大了,又因为种种的原因并不和睦,且各人所处的立场完全不同,兄弟间来往甚少。 到了要将生离做成死别的时候,骨肉之情总不能泯灭,兄弟二人倒日日同饮,夜夜同眠起来。 因此云娘家来,也不好将大嫂的话让人传过去,只哄了岚儿玩,毕竟与自己无关。 及送别宴时,云娘见大嫂总在嘴边含一缕冷笑,更觉得不对。但想从明日起,她便离开了武定侯府,亦不放在心上了。阖府的人想也是如此,竟无一人多话。因此先前一向最热闹的女眷席上竟然十分冷清,又早早散了。 到了第二日出门,见大哥穿了箭袖袍服,外面披着披风,正是行路打扮,大家站在门前又免不了依依惜别,半晌大嫂方才慢慢出来,却还是家常梳妆,身上还披着一条五彩斑斓的披帛,一直垂到了脚边,仿佛闲庭漫步一般地。 大哥便皱了皱眉,斥道:「你这个样子岂能出门?还不赶紧回去换了?且我们要先赶到东海王府上,接了王爷和王妃出城,并没有许多时间!」 大嫂便笑道:「我倒没有虑到此事,故而出来晚了。好在也赶上了送夫君出门,至于东海王府,我还是不过去了,我们便从此一别吧。」 云娘听得傻了,原来大嫂从来就没打算出大哥一同出京!赶紧向周围看了一回,原来大家也都一样被惊呆了。 大哥亦是没有料到,又急又气道:「我回来那日不是告诉了你,要带你和丰儿去,难道你连话也听不懂了吗?」 大嫂依旧笑着,却道:「我们在一起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倒也不至于听不懂你的话。只是,你吩咐了一句便走,却连问我去不去都没有。就是你刚刚遣散的那些妾室丫头,你还会问一声愿意走还是愿意留呢,难道我辛辛苦苦为你打理家事,照顾儿女,又过了二十几年,连那些小妇们也比不了吗?」 她的声音本就又高又尖,现在脸上虽然是笑模样,可是声音里完全没有了一丝笑意,倒是有如那尖细的簪子,一直扎到了人的心里,无端地让人不舒服起来。 可是,云娘却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却很有道理。 大哥便也恼了,「你若不去,只要说了,我难道还会一定要你去?只是夫妻一场,我终是顾念你而已!」 「顾念我?我还第一次知道你是顾念我的呢!」大嫂向前上了一步,向着大家道:「你若顾念我,为什么在二皇子反叛,京城危急之时只把那一个人接出去送到慈云庵中呢?」 第十六章 「你若顾念我,为什么知道要出京倒先去了慈云庵,大大地布施了一笔,竟要给慈云庵建一座塔,恐怕将你的私产尽数送了进去吧?」 「你若是顾念我,为什么不带她去那荒僻之地呢?」 大嫂如何得知这些事情的呢?但是显然都是真的。因为大哥的脸变了颜色,粗声道:「我竟不知你如此之妒!」 「我妒?」大嫂脸上的笑意一直没有消失,只是她的笑看起来要多阴森有多阴森,「你满京城问一问,我是不是妒?不管你要纳多少个妾,收多少个丫头,我从没拦过一句,没劝过一句,哪一个敢说我妒?就是府里出事的那一天,我也将所有的孩子所有的姨娘都带到了听雪轩,哪一个敢说我妒?」 「倒是你,明知府里可能出现危险,却只悄悄接出去一个有私情的女子;明知再不能孝敬长辈,家中一大群儿女尚未婚嫁,却将所有私产都赠给了一个有私情的女子;现在到了你要随东海王就藩的时候,你想起了夫妻一场,顾念起我来,要带我去那荒僻之处。如今,你便当着祖父、各位叔叔婶母亲和兄弟妯娌们的面,说一说你到底与我可有一点夫妻之情?」 就是太子被降为东海王后,大哥还依旧是过去那般高傲冷峻,不,而是更加高傲冷峻了,从没有低下过一回头。但是现在,在大嫂的一声声问句中,他慢慢地垂下了一向高昂的头,竟无言以对。 所有的人都怔在当地,突然间畋儿哭了起来,然后一大群的孩子都哭了起来,带得云娘都觉得心中悲伤。先前最风光最体面的嫡长房现在妻离子散,容颜尽失。 还是祖父咳了一声,「玉瀚,你送你大哥出门,大家都散了吧!今天大孙媳妇恐怕是急得晕了头,说了些胡话,都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再拿出来说。」 大家赶紧都应了,汤玉瀚便扶着大哥的手臂向外走,又道:「府里的事自有我呢,大哥只管放心。」 大哥的神情这时已经平复,他推开玉瀚,走到祖父面前跪下行了大礼,「不肖孙自此离开武定侯府,山高路远,再难回还,望祖父千万保重!」 起身向玉瀚躬身一礼,「我便将祖宗家业、妻子儿女这一应所有的重担都交给你了!」 最后到了大嫂面前,拱手低首,「今生我确实对不住你,若有来生你莫再嫁我了。」 大嫂听了也再笑不出,转眼间便泪下如雨,却用手捂住口不肯哭出来。 再看大哥,说毕后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接着便听那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这一日,祖父命人传了云娘过去,见她只一个人,便问:「怎么没带岚儿过来?」 平日云娘请安时便带岚儿过来,特别是近几日,只恐祖父伤心,来也更勤了,现在赶紧答道:「岚儿正睡着呢,外面又冷,便没有叫起来,等一会醒了再抱来吧。因听了人传话,只恐祖父有急事,孙媳妇便赶紧先过来了。」 祖父提了岚儿的名字脸上便有了些笑模样,自生岚儿那一日后,云娘觉得他冷如冰山般的脾气竟改了许多,现在竟十分怜惜地笑道:「今日天气不大好,就不要再抱过来了。」又向她道:「如今嫡长一支只能靠你们一房了,你也不能单管着自己一房的事情,总要把府里的家事都接过来。」 大嫂那日在送大哥的时候发作了一回,哭着回去后却一切仍旧,特别是对府里的事情,半点也不放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府里的女眷们先前便不大服气,现在更是一伙伙儿地来找云娘,可是云娘一一都推了,现在祖父问到了她的头上,她却不能再推,只得点了点头,但神态间难免带着无可掩饰的疑迟。 老武定侯便语重心长地教导她,「不管怎么样,我们武定侯府经了这一次皇权更替并没有倒下,而且依旧是新皇最信任的勋贵人家,总归是极好的结果了。」 「你可知道?自开国高祖起到现在百二十年,受封而领铁券的世袭爵位也不过百家,传承至今已经有三十二家被夺了爵位,收回铁券;还有二十几家没落穷困,只剩下个空架子;再有几十家也早没有在朝中任三品以上官员的,不过靠着祖宗余荫勉强度日罢了;真正如我们武定侯府一直为历代皇上心腹的也不过三两家而已。」 「这其间,我们汤家历代子孙们付出的,并不比当年祖宗们跟着高祖打天下时要少。」 只云娘知道的,眼下便有姑姑为了汤家而进宫,玉瀚第一段不顺利的亲事,大哥参与夺嫡失败而离去。除了他们,应该也会牵连了更多更多的人吧,比如二舅舅、玉瀚的前房、大嫂、峥哥儿等等,果真不比当年打天下时容易。 突然间,云娘想起了自己的亲父亲父亲,虽然杜老父亲与祖父的地位天差地别,但她突然觉得他们颇有些像:做为一家之主,他们都一心兴盛家业,父亲带着一家人省吃俭用,又压着二哥二嫂的不满坚持供三郎读书,祖父宁愿玉瀚兄弟分道扬镳也要保证侯府的荣华,还真是异曲同工,只是由于他们所谋求的不同,所舍弃的东西却也天差地别。 可这样是对的吗? 她也不知道。 祖父却又道:「待挑个合适的时机,我便要直接向皇上递折子将爵位传给玉瀚。如此,我们武定侯府又能保证几十年的富贵……」 云娘听了,急忙道:「祖父,此事不必急着催玉瀚,他这些时候忙得很。」其实她是觉得玉瀚这时候一定不愿意听到这们的事。 祖父见得多了,有什么看不懂的,看着云娘道:「玉瀚小时候虽然一向不听我和他父亲的,不是学画就是读书考秀才,可是骨子里毕竟还是我们汤家的人。只看他这两年的一举一动,每一步棋都恰到好处,从九品小官到二品的大臣,又赢得帝心,不正是我们汤家的好儿孙吗?侯府的重任,他责无旁贷,或迟或早都要接过去。」 祖父的话,自然不错,事情过后回头去看,玉瀚果真聪明绝顶,运筹帷幄,步步走得恰到好处,历经几番波折,终为老皇帝相信倚重,与新帝结为心腹之交,在皇权顺利更替中立下汗马功劳。 可是,身在其间的云娘,却知道这一切都多来之不易:玉瀚当初回京时甚至已经给自己写好了和离书,最后的关头他又打算将自己送出京城,只为这时节,实在凶险,他果真不知道最后能走到哪里。 眼下他虽然成功了,但是他的心里却不见得多欢喜,而是与自己一样,除了安下心来,总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彷徨和淡淡的不自在吧。 因此云娘不希望祖父现在就去催着玉瀚接过侯府,他身上的担子已经太重了。新皇是因为他的无争才能最终在一群如狼似虎的兄弟们之间脱颖而出,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先天便缺少了一支为他所有的力量,在登基后便突显了出来。 眼下太上皇虽然退位,但余威尚存,诸皇子虽然出藩的出藩,囚禁的囚禁,但是谁能保证他们真正臣服?表面平和,其实各方势力四分五裂,此时如果不能及时处理,也许便会酿成大患。 第十七章 身为散秩大臣兼羽林卫指挥史,玉瀚眼下竟然要比新皇登基之前还要忙,毕竟从宫变那一天起,宿卫皇宫的责任便全都落在羽林卫身上,现在他还要协助皇上将京城上二十六卫完全收服,杜绝异动。 于是,家中的事情再不能让他操心了。云娘便向祖父点头承诺道:「府里的事情我会接过来。」 老武定侯便笑了,「你不要担心,祖父今日便叫你大嫂过来吩咐她将家事交给你,再给你两个有体面随你祖母管过家事的老嬷嬷帮忙。且今后若有谁不服,只管让她们来找我,有祖父在后面给你撑腰呢。」 原来祖父以为自己怕大嫂,怕这些婶母亲妯娌们,也许云娘平日里的温婉谦和给大家这样的印象,甚至大嫂她们也会这样想她。 其实云娘却觉得并不是。自己为什么要怕她们呢?她只是认为那些无谓的争斗并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用心将自己的家事和产业打理好呢。 尽管没有看过家里的帐本,也不可能知道各房产业的明细帐,但是云娘却大概能推算得出,眼下六房的产业经营得最好,得的利也最高。 云娘也时常疑惑,家里的婶母亲妯娌们为什么专门喜欢暗地里相互下个绊子,聚在一起说说谁的坏话,而不是将心思都放在自家的家业上努力赚银子,要知道那才是最实在的呢,不比男人在外面做的高官还差。 武定侯府固然根基雄厚,家产颇丰,但是真正的财富其实还都掌握在长房手中,其余各房也不过靠着祖父的余荫,日常里能得到丰厚的供应而已,若到祖父驾鹤西去分家之后,便再无人养他们。 但说起花用,哪一房不是有无数要使银子的地方,如果有钱,花用随意,日子自然过得舒心自在,还能给子孙留下产业。 而且,云娘自读了书后,便更知道这并非是自己一个小女子的私心浅薄、贪财好利,而是真正的大道理。毕竟就连太史公也在史书中专门写了货殖列传,又说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堪称「素封」呢。 因此云娘虽然答应接下管家之事,却并不打算利用祖父的威风去压制大嫂和府里各房,而是想改变过去的规矩,将事情一一分下去,由着大家自己做主过日子。 毕竟在侯府住了这么久,早知道弊端是什么,应该如何整治了。此时心思一转,已经有了打算,便笑道:「祖父,家事的交割并不急,还需让我先想一想,定出个章程来。」 老武定侯虽然不知要定什么章程,但见她已经答应,便也就放心了,只道:「怎么管都由着你,侯府将来毕竟是你和玉瀚的。」尽管自己的庶子中有人动了心思,但其实只是痴心妄想罢了,侯府的传承,是不可能绕过嫡支而到庶支的,老武定侯比谁都清楚。 且不说浩哥儿如此出色,堪当大任,就是皇上也决不会允许武定侯府的爵位旁落。 老侯爷是明智心硬的人,满府里这么多儿孙,一碗水是永远也不可能端平,却只倾向一处,先前他倾向过别人,眼下他只偏心浩哥这一房。 云娘答应之后,却也用心,她毕竟从未管过家事,颇有些不知之处,此时便问:「家里每月所用的银子是哪里来的?又是多少?逢到年节或者特别的事情可有增加?」 「自然是府里每月拨给内院一定的花用,只是倒底有多少我却也记不得。」原来祖父也是不管家的,叫来了家里的大管事,让他一一向云娘报了帐,却道:「将来这些也要交给玉瀚。」 云娘看祖父对家里每年岁入多少,又花用多少亦不甚清楚,便也知道玉瀚从不问银钱之事的习惯由何而来了,心道,如果将来府里的事交给玉瀚,最后恐怕也要交给自己。只是一时倒还不用她管,因此只将与内院有关的事项一一问明了。 老武定侯见她问得详细,且又条条有理,大管事的神情越发恭敬,倒是放下心来,先前一直以为六孙媳妇出身小门小户,见识不够,接不下侯府的事务,如今看来果真多心了,也无怪玉瀚人前人后从不避嫌疑地赞她,放了心,反劝她道:「家中的事并不是急的,你可以慢慢想。」 云娘回去思忖了几日,想妥当了,先把主意与玉瀚说了,玉瀚便抚掌大笑,「妙极!」想了一想又道:「我固知你不意从管家之中渔利,但如今这样取巧,应该也是另有打算的吧?」 云娘便笑,「你先前总说你什么事都瞒不过我,现如今我也要说,我什么事也瞒不过你呢!」便悄悄向玉瀚道:「我果真也想偷懒,但其实我还有一番道理。」 汤玉瀚在盛泽镇内便领教过,云娘的道理与自己的道理时常不同,他乍一听有时很难接受,但是越是细细一想,却觉得她的道理尽管不够冠冕堂皇,却都是极合人之本性,且从不为难勉强别人,真正用将起来,反而能使得大多数人得了实惠,容易接受。 果然云娘便细细地说起来,「虽说府里总归是我们这一支继承的,但祖父在的时候并不能分家,整个侯府上百人都要府里养着的,大嫂先前一心为府里打算时,也不能个个满意。现在换到我手中,情况其实更难了,我就是生出三头六臂也很难让大家都赞声好。」 这时见岚儿醒了,便赶紧抱在怀里一面哄着她玩一面道:「如今睡的比先前少多了,整日里玩不够。」 玉瀚也拿着布偶一上一下地逗她,「现在长得也快,每日又都学会一样新本事呢,这两天越发会笑了,见人便笑,笑得十分好看,祖父一见我就说起。」 逗弄了一会孩子,看她睡了,云娘才又将方才的话题说了下去,「更何况我心里最重的还是我们自己一房,先前只有你我二人,现在又加了女儿,衣食住行我才不放心都交给丫头婆子们,总要自己用心打点才好,是以才想出这个办法。」 她的私心自然就是不愿意五更起来,至晚方息,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在见管事娘子,打理一件件的琐事,似乎踌躇志满,得意洋洋,其实根本没有时间做自己的事。 云娘要有时间陪玉瀚,去哄岚儿。才不要像大嫂一般,与大哥只是挂着夫妻的名义,半丝情份也没有,就是自己生养的峥儿畋儿也不大亲近。 汤玉瀚方才看着云娘喂了孩子,早就耐不住了,只是因为女儿在也不好动手动脚,只怕被小小的人看在眼里,现在女儿睡了,早催了水洗漱,又听云娘的话,心火更胜,打发了人出去便携她上炕,「我的好云娘,你自然要先将我打点好才是!」 云娘这些日子也由着他闹,毕竟他素了差不多一年时光,哪里不想得紧,只是也免不了笑,「不论说什么事,你最后总能拐到这里才罢。」 自新皇登基后,汤玉瀚虽然还是又累又忙,但却将先前的忧心都放下了,故而兴致十分地高昂,闹了半晌,两人又说些知情知意的话儿,却还不肯睡,咬着耳朵向云娘说:「只为着今天你一心惦念我,我总要奖励你一回呢!」 第十八章 云娘也咬着他的耳朵说:「前日因岚儿长得好奖过了,昨日也因奶喂得好也奖了,今天还奖,我不敢当了。」 果然是如此,只是汤玉瀚到了这时借口还不多,便道:「那我便惩你吧。」 「可我犯了什么错要罚?」 汤玉瀚一下下地香着她的脸,半晌方才停下来,道:「方才你不早些要水?」 当时女儿还没睡稳玉瀚便催了水来,还要云娘怎么早些?听他笑吟吟地在自己耳边讲着歪理,云娘便也认了命,「明日你从宫里一回来,我便要了水服侍你睡下,晚饭都不给你吃。」 「那我正好奖励你!」 其实无论是奖励还是惩罚,最终都是一样的,两个人扭在一起,便舍不得分开,着实困倦了方才睡着。 第二日便回禀了祖父,祖父原就不在意内务,听她说得有理,况玉瀚也赞同,只道:「那便依你们的来。」说着,传了家里的女眷们过来,当着大家的面向大孙媳妇道:「你一向为府里辛苦了多年,如今也该歇歇了,从下个月起,把管家的事交给六孙媳妇管吧。」 送别大哥那一日之后,祖父也好,玉瀚也好,汤家所有的人,并没有一个人因大嫂的那番责问而对她说什么,虽然大哥走时明显是伤了心,但是人人却都觉得大哥确实过分了。可是,大家心里对大嫂自然也都没有多少好感,毕竟她完全没有必要在那日发作,侯府里原也没有逼着她随东海王出门。 因此这是那日后祖父第一次见大嫂,也是第一次对她说话,言语间自是肯定了她平素的功劳,只气语气难免冷冰冰的。 大嫂虽然一向强横,在祖父面前却不敢说什么,且她一向明白府里的规矩,丈夫等于被流放了,她再无管家的资格,先前父亲离去后,继母便也只得把管家的事交给了她,从此过着清冷的寡居生活。 继母的现在就是自己的将来,回想当年自己得意洋洋自继母手中得了掌家大权似乎就在眼前,可是同样的情形又要出现了,只是这一次自己却是失势的一方。 只是武定侯府里便是这个规矩,自己虽然在那日一番诉说得了许多同情,又出了气,可并没有用,府里没有人会真心同情。眼下她就是再不想放手,可也知没有这个道理,只得嚅嚅地答应了。 祖父交待完了便挥了挥手,「那便让你们祖母身边的几个老嬷嬷随着你们去办交割吧。」很显然再不想与大孙媳妇多话了。 大嫂便与云娘一同行礼退了出来,方出院门,就听大嫂冷冷一笑道:「如今你们也来一次逼宫了。」 这话说得太重了,云娘再不会让,立即回道:「太上皇念当今天子纯孝,立为太子,又颁下旨意禅位于当今天子,退居深宫颐养天年,这是逼宫吗?朝廷大事,大嫂还是慎言!」 大嫂理屈词穷,却哼了一声。 云娘却没有放过,又板着脸道:「祖父命我打理家务,更不算是逼宫吧!」不去讲那些规矩道理,只说整个侯府都是祖父的,他想把家事交给哪一个就交给哪一个。 大嫂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云娘的伶牙利齿,现在便轻蔑道:「小门小户出来的,果然专会分斤拨两、锱铢必较。」 祖父传了大嫂,却亦同时叫了府里的太太媳妇们同来,为的就是让大家都知道此事,因此现在云娘和大嫂身边便有不少女眷,大家便都瞧着她们分争。 云娘最不喜与人当面吵架,也因她的忍让,也与大嫂和平相处了这么久,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大嫂正是要当着众人之面给她没脸,也由不得她退让,「我们家里果真是寻常人家,只是太上皇都赞为耕读人家,为的我们家里的人行事一向上尊国法,下从长辈之命,耕田织锦,清白治家,就是小门小户,也没有什么丢人的!」 这些日子大嫂做的事情谁不知道,竟然连脸面都不要了,因此便有人轻声笑了起来,大嫂瞧瞧大家,满眼的怨恨,拂袖而去。 又有人落井下石地说了一些更难听的话,云娘却不搭话。原来她并不愿真将大嫂踩到脚下,毕竟是玉瀚嫡亲的兄长家人,真闹得僵了,大家颜面便都不好看,因此便笑着道:「今日祖父命我管理家事,我自不能推脱,可是却自知年轻没见识,想了几天,倒有一个主意,还请大家一同来商量。」说着将大家让到了花厅里。 武定侯府内院里,除了正堂,花厅便最大了,且云娘一向喜欢这里南墙上一面都是窗槅子,十分明亮,布置又清雅舒适,比之令人觉得过去肃穆压抑的正堂,正是闲谈说话的好场所。 一时有下人们摆了茶点,云娘便笑道:「我想着,下个月外院关了银子进来,除了各人的月钱依旧按原样发放,其余的日常用度,便将各房的银钱算出来,各房里如果还愿如过去一般在府里领用,我便将这些银钱依旧发到各处管事人的手中,一应供应亦如旧。」 云娘说着,又让江花将她事先算好的帐目拿出来给大家看,「如果愿意自己房里管着,那便将算好的钱钱领回去,各房各自管着。」 这个主意十分地新鲜,竟从没有人听过,一时都有些不解,纷纷来问,云娘、邓嬷嬷及江花如蓝等便一一分说,「就比如脂粉,府里十岁以上的女眷,每月每人各几两银子的份例,现在还不变。只是各房若是依旧在府里领脂粉呢,这份银子就依旧由采买领了买好送到各房,若是各房自买,便将银子领回去,随自己自己心意买了用。」 「一日三餐也是这个道理,府里每人都各有份例,几斤肉几只鸡多少菜多少米均合成银钱,依旧交给大厨房也好,自己领了银钱自设小厨房亦可……」 说到了这里,大家便都明白了,毕竟关系到每一房每一个人的利益,大家也顾不上原来一心想看嫡支两房奶奶掐架的热闹,便各自计算起来。 云娘之所以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不只是因为她不想将自己的时间精神都放在府中的杂事上,也是因为她到了府里这么久,早冷眼旁观看出了许多的弊端。 先前她还认真告诉大嫂,以免得府里虚费太多,但是后来便也明白了,若按现在的规矩办事,很多弊端实在难以革除。如今就是她自己管家,每日里只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上面,盯着下人们革新除弊,也未必能改成多好。 而且,府里的风气,只要略一改动,不论大事小事,必然遭到褒贬,又有大嫂在一旁百般不愿意交权,云娘只要接了家事,无论怎样,便都是错。 大嫂摆明不要脸面了,自己却不能。 现在索性将各项银钱都算计清楚,摊开来给大家看,再让大家自己选,如此,就是再有不满,亦不干她的事了。 云娘入府才多久,她能看得懂的事,府里也必然亦有明白人能看懂,尤其是家常事务,许多人心里多少都会有笔帐,只是大家都当所有花用尽是公中的,再没有人真正放在心里。 第十九章 至于六奶奶这样的法子,更没有人想到。若是果真如此办了,所有的银子都清清楚楚地摆在了表面,就是管家的夫人亦不能私留一分了。 大家之所以都愿意管家,除了有权威,其实也是因为管家并不是白管的,大笔的银子从手中过去时,哪里会不漏下一些?尽管侯府里都要面子,看起来不把银钱当成一回事儿,但其实暗地里谁不知道银子多了的好处? 否则,大奶奶为什么怎么也不肯交出管家大权呢? 现在,也不必细算,每人大约都知道领了银钱更划算,毕竟不管是小小的脂粉采买,还是大份的四季衣裳,经过府里过了几手,处处免不了处处克扣一些,最终真正送进来的东西要比自己拿银钱去买差了好几档。 况且,若是按份例时,也不论这东西是不是能用得上,便都一股脑儿地买来发下去,任最后霉了也罢,扔了也罢,银钱也看不到的,现在何不拿了银钱只买些用得上的,再余下些做别的呢。 府里各房的主子虽然都不穷,但是真正大富大贵的还是长房,特别是西院里庶出的几房,大都只是靠着侯府里过日子,手中的家私也未必丰厚,所以倒有好些人立即就拿定了主意,想要领了银子自己置办东西。 只是大家都是高门大家出身的,说起话也都周全,便各有理由,「六奶奶既然要行这样的规矩,我们自然赞同。正好我一向只穿房里丫头们做的衣裳,如今不如将这项银子关了去,也省得针钱房上太忙太累。」 「我们爷生母姨娘已经过了六十,早就断红断绿了,每日里只念经诵佛的,那些脂粉都白放着坏了,不如我领了将银子给老人家收着呢。」 云娘听了,一一点头,便笑道:「大家想怎么样,并不急于眼下一日半日的,到了二十五日一总到这里报上一回,我让人做了册子登记,每个月重新登上一次,若觉得想改,尽可以再改的。」 「但我也事先说明,到了那一日,若是不来报的,再不能因为一房一人而让整个府里所有人等着,因此过了酉时之后便不再登了,只当不来的愿意与过去一般。」 大家便纷纷道:「六奶奶果然想得十分周全,我们这些人捆起来也想不到这些,这法子又果然好,于府里于每一房都十分地便捷。」 云娘见第一则便很是成功,心里越发有了底气,不管哪一处的人,想法大致都是一样的,谁又愿意眼看着自己的份例被别人取巧弄去了呢,因笑着截断了大家的溢美之辞,又道:「除了这些日常供应,各房里丫头婆子等一干下人也都要重新核了人数,由各房统一领了月例银子,若是按家里规矩房里人多的便各自拿钱,人少的也不扣下。」 「还有,各房里若有不想再用的下人,便可以送出来,先放到官中,想进府里的人,也可以在这个机会报了上来,放在一处,以备有缺人的来挑。」 这个道理其实与方才的一样,而且细论起来,真正人多的又都在长房,庶房便是想多要些下人,原来也要管家的人答应,又是挑剩下不好的才分过去,现在倒是可以考虑再减些人,或者换上一两个能干的。 因此,先前借着关系硬派去的不好的下人,大家亦没有什么法子,如今便可以退了回去。而挑剩下的人,将来要么出府,要么派到更不好的差使,才能让下人们用心做事。 反之,各房主子有这个心思,下人岂能没有,谁不愿意跟着宽厚仁慈的好主子呢?是以真到了挑选的时候,就是主子挑下人,却也是双方互选对方呢。 这个法子大家最初听了都十分喜悦,但是略过了一会想透了便不免喜忧参半,只是并没有人反对,毕竟比起先前只能收下硬派来的下人,又无法管教要好得多吧,是以云娘又说了具体的法子,「今后便定下来,三个月选一回,中间实在缺人手的也只有各房自想法子,只是小子们二十五娶亲,丫头们十八出嫁,五十岁荣养还都依过去的规矩,如果有特殊的,也都在我这里登记。」 「此番不只将大家的份例分了下去,只除了请大夫人看病抓药,房舍损坏修缮等事还有公中管着,别的项银子再不能自公中领了,」云娘见大家个个盘算着,便将最难的一处说了出来,「先前各房的姨娘通房丫头也都俱按原来的例,但而今之后,各房男人再收姨娘、丫头公中俱不管了,只各房自出银子养。」 话音一落,满厅的人便都不响了,只看着云娘。 云娘便似玩笑般地道:「我们府里再富贵,也不可能每房随意养姨娘丫头,若是每房养上几十个,再加上配丫头婆子的,真就揭不开锅了,且在这上头花钱最是没法子限定的,买个人进来,贵的有好几千两银子的,少的有几十两的。因此只除了男子娶亲、女子嫁人是官中的,其余便一概不管,各自花各自的银子,各自看着办吧。」 大家依旧不言语,云娘觑着没有人嚷出来反对,便起身道:「既然大家都觉得还好,就如此定下来,待二十五那天,我们再到花厅来,将这些事情都一一办理清楚。」说着便环视一周,施施然地走了。 一头走,倒一头寻思,大家为什么皆一声也不响呢?也许因为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祖父派来的老嬷嬷,也许未必果真不愿意,只是为了装贤良不好说什么吧。 其实武定侯府是从军功起家的,家里的男子从小皆习武,因此家里倒也不许养一群大小老婆的掏空了身子,且汤家门第颇高,想进门当姨娘并不容易。除了世子和一两个人未免滥情之外,祖父和父亲也只各有几房妾室,比起别府要少些。 但是云娘依旧决定砍下这块开支,一是她果真觉得添置姨娘的花费太多,数目又不定,不好控制,二就是她确实不喜欢,一夫一妻正经过日子多好,非要弄个旁人掺上来,再搅出一大堆的是非。 依她之见,侯府里最应该节省的支出就是这块了,所以不惜冒了大不韪定了这个规矩。而且,她又没有说不许纳妾,只是让大家自己负担这份银子而已。 且云娘在思谋此项时已经细想过,如今府里的男子,祖父已年过古稀,房里有两个姨娘打理杂事,不可能再纳妾了;大哥跟着东海王走了,平日不用府里的用度,每年送一次银两东西就可以,而大嫂房里的姨娘丫头们已经放出去一些,现在剩下的也是先前收的,只按过去的份例就成;玉瀚早说没有纳妾的打算,当然自己也不许;因此长房嫡支便不会有人反对。 现在能出面反对此事的,只能是庶支的人了,若是这些人因为没有银子纳妾来找自己,自己也有许多话驳回去,府里帮着娶了亲,难道还要管买小妾吗?毕竟理在自己一方,谁又能说出什么! 其实,云娘有时倒替那些庶房的人发愁。侯府不同民间,只要是儿子便都一样养着,而是重嫡轻庶。毕竟在爵位传承上,如果不是嫡子,很难得到允许袭爵,所以嫡庶之分一向十分明晰。也因着出身的不同,庶支注定不能得到太多的家产,那些自己肯上进谋份差使的还好些,而到了三五十岁还只在家里白吃饭的人,他们到底是怎样想的呢? 第二十章 云娘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就这样点了出去,一时间府里表面风平浪静,竟一丝波浪都没有起。大家也不似以往有一点风吹草动的小事便都凑到了一起,嘀嘀咕咕个不休。 到了这个时候,嘀咕有什么用,且又没有时间,所有人都在想自己的事,主人想着自己房里设不设厨房?如果设了又要几个人做饭?四季衣裳还用不用针线上的做?哪样东西还交给采买?哪样东西只关了银子回来?家里留几个丫头,几个婆子? 下人们也差不多,如果主子不再要自己了,那就只能出府,每个月的月钱没有了,四季衣裳没有了,娶亲荣养亦都没有人管了。 而手中有差使的管事和管家娘子们最为紧张,原来以为只要保住差使就行了,可是现在即使保住差使,可大家直接关银子,却没有人用他们还不是一样? 是以四月里最后的十来日,本是京城里春光最明媚的日子,平时花园里到处是人,大家赏景看花,垂钓喂鱼,采花弄粉,好不舒心畅意,如今只稀落落的几个,都各自忙着去了。 厨房里的饭菜明显上了一个档次,送饭的婆子们跑得也快多了,送到桌上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呢;采买们突然间便挑到了更好的东西,小到绣花的针,大到五月节时分给各房的首饰都比先前高上一个档,当然用的钱还与过去一样的;家中有够当差年纪的下人,皆寻了空儿回去传信,若是能这一次借机挑进府里当差,并不同以往要使钱买路子,只看个人的本事。 到了二十五,云娘一早在花厅里坐了,先请祖父派来的白嬷嬷等人坐,见她们百般不肯,只得算了,让请来的两个女帐房进来,命她们在一旁放了桌椅,摆了笔墨帐本,只等事情定了便一桩桩地记录在册。 邓嬷嬷几个早在下首一张桌上将这个月的银子都摆了上来,一旁放着戥子,帐房合好了帐,便直接发银子。 第一处自然是祖父房里,他是府里的老祖宗,与别处不同的,自己有小厨房,有采买,有浆洗,由府里管着的事并不多,现在请了两个管事的姨娘上来,只说一切依旧,唯有一年四季的衣裳不要了,因为先前也不穿,做了也白放着,但又不肯要折算出来的银子,只说留给府里补贴日常花用。至于下人,也全都不动,若是要人,将来再挑。 云娘有这个主意本就是与祖父商量过的,她又有心计,一早也与两个姨娘说好了,又请她们做出一个态势来,正能压住府里所有的小辈。 两个姨娘现在年纪都不大,知道日后还要靠着六夫人,因此哪有不听的,且她们虽然红颜伴老翁,但侯爷可是做了几十年的权臣,家私无数,凭什么珊瑚玛瑙、金银玉器,都不放在眼里,手底下也大方,她们果真也得过不少,所以眼界也高,根本看不上做衣裳的那几百两银子,如今说过,便起身走了。 云娘亲送到了门前,再回来,便是请了继母身边的管事嬷嬷过来。 继母这些年在大嫂的手下,日子过得也只一般,现在一个女儿嫁了,还有一个待嫁,也不敢十分地拿出款来,但却将一样样的事情都重新弄得合了心意方罢,最后又挑两个最机灵的小丫头回去,因先前大女儿陪嫁了四个丫头之后一直没有补上来。 再下来,便是各房的婶娘们了,有遣了婆子们来的,也有与云娘好便亲自过来的,大家按着次序,一样样地将事情办了。 之后还有一个因夫家遭了祸的姑奶奶,两房投奔过来的亲戚,俱是叔婶一辈的,已经在侯府里住了几年,现在云娘便也与家人一般对待。 及至大嫂的时候,一直无人过来,遣去请人很快自己回来了,「大奶奶身子不舒服,丰姨娘在一旁侍候,家里别人也说不清,只等过些日子吧。」 云娘起身听了,复又坐下,笑道:「我且不知大嫂身子不好,竟没有过去看。」说着便向邓嬷嬷道:「只是这里的事情原是祖父吩咐的,总不能耽搁,你先替我过去看看,只说我这边事情完了就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云娘的新政已经到了这时,又岂会因为大嫂一房不来人而停下?她不是没虑到此节,其实也是极容易的,不管哪一房,只要不来人说明,那便完全按过去的法子做,谁又能说出什么? 且先前她又有话在,因此这时她说了两句场面话便继续向下,正是玉瀚的几个庶出兄弟了。因公公早去,他们兄弟便分了房,各自在府内单独有院子,因此也各自算帐。 云娘将六房排在最后,毕竟她管着家事,没必要与大家争,且她也知道大家都看着自己呢,因此也不客气,将用不上的几项都折了银子领了。至于丫头婆子,六房里自添了岚儿便少了人,可因为一向由她自己带着岚儿,倒也不需要再挑。屋子里也有几个闲人,正都是长辈们赐下来的,按说应该都退了出去,只是云娘行事一向温和,宁愿养着,只等她们年纪再长些发嫁出去,长辈们的脸面也好看。 事情虽多,但是先前说得清楚,云娘又让帐房事分列明白,现在一一记录在册,银子也一笔笔地发下去,不到一天就全办完了。 云娘便留下帐房和江花她们将帐理清,与余下的银子对上,又吩咐明日巳时招家里所有的管事娘子们到花厅说话,起身去了大嫂房里。 眼下武定侯府任一个人都知道大奶奶并没有不舒服,可是她若是说不舒服,谁又能驳呢,就是云娘,也只好过来探视一回。 昔日热闹忙碌的正房现在静悄悄的,云娘一直走到房门前,方有一个小丫头出来打开帘子请她进去了。 大嫂正坐在桌旁,衣饰也整齐,见了云娘既不起身,也不让座,只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好个六奶奶!」 祖父吩咐交割管家的事,自然只得交割,可是对于管了二十年家的大奶奶来说,她想给六奶奶设几个小障碍小陷阱,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而且她并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但是,没想到,她做的一切,完全没有了任何的意思,六奶奶根本没有按她的套路来,竟然将武定侯府传承上百年的规矩也全都放到了一旁,另辟蹊径,绕过了她所有的布置。 而她的新方法,又是那样光明正大,毫无私心,直接摆在全府人的面前。这样的阳谋,是没有法子对付的。 现在,就是她舍了脸面,直接撒泼闹过去,恐怕平日里最亲近的几个也不会帮她,毕竟都涉及到各房各家各人的利益,谁也不能舍了自己的利益来帮旁人。 只是她纵然想通了这点,心里还是酸楚难耐,免不了要说些难听的话。 云娘听大嫂的语气,并不放在心中。当初自己入京时什么也没有,尚且不在意大嫂呢,现在自己已经有诰命身份,与皇后娘娘交情甚笃,又有祖父的支持,还会织锦,更重要的是她有玉瀚,有岚儿,完全要比眼前的人好得多,所以更用不到生气。只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客套地问:「倒是大嫂可好些了?」 第二十一章 大嫂听了她没有一星火气的话,竟有些不知如何接话,停了一下,又拨高了声音道:「我还有什么好不好的?遇到了你大哥那样的,倒霉也只有自己受着。如今丈夫靠不上,大儿子贬去了边塞,一屋子小儿女都要我操心,府里的人见了更要踩着我,只得这样厮混着了。」 云娘瞧着眼前这个完全变了样子的女人,只想再应酬两句便起身走开,可她在转头间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伤感,不免可怜,忍不住道:「大嫂现在只会怪大哥,但其实要我说,大哥固然错了,但大嫂到了如今竟没想过自己做的就都对吗?」 大嫂便立即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炸了毛,「我有什么不对的?我自嫁到武定侯府里,侍候公婆,照料丈夫,生养子女,又善待所有的姬妾庶子庶女,谁不说我贤良?就这样,六奶奶还来挑我,难道是来逼我死的吗!」 云娘待她叫喊半晌停下来后方才轻声道:「我为什么要来挑大嫂?那于我又有什么好处?我只是觉得我们毕竟是妯娌,又见大嫂眼下一时迷住了,便想为你开解几句而已。」 大嫂哪里还讲什么道理,只一味地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如此贤良,竟得这样的下场,有什么公理?也不只武定侯府欠着我,就是老天也是欠着我的了!」 「人生而不同,是以老天未必就是公平的,大嫂生在侯门世家,又嫁到了侯府嫡长孙,子女双全,再向老天抱怨似也不公吧。至于侯府,三媒六聘地将大嫂娶进来,又主持着府里的中馈,现在大哥随东海王出京,大嫂留在府内亦没有人说什么,是以侯府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大嫂的。」 云娘平静地道:「就说先前的六奶奶,嫁给玉瀚也是不快活的吧,可是我嫁了玉瀚,却满心欢喜,为的是什么?他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他。」 「大嫂扪心自问一回,这许多年了,可曾真把大哥放在心上?」 先前高贵、坚强、精明、能干的世子夫人,最看重的就是把住府里的大权,让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是一个完美的贵妇,曾经她做到了,而且让人以为她会一直那样下去。 但是,终于她也有做不下去的时候,就在大哥走的那一天,她暴发了,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向了大哥,也将心底深深的怨恨显露了出来。 似乎,她将大哥痛骂了一回,似乎,她让武定侯府的人都以为对不起她,但其实,她真正折磨的还是她自己。 她毕竟不是个蠢人,想起了过去的一幕又一幕,是的,她曾经有很多的机会……那时的她忙的总是别的事情,与继母斗,抢管家权,养儿子、应酬贵女们,果真从没有用多少心思去对他,所以他也越来越远了。 但是她喃喃地道:「可是,即使我真心对他,他也未必能领情。」 「是的,」云娘也点头赞同,大哥的心一直在别人身上的,确实不见得能够转回来。不过她依然有自己的道理,「可是,大嫂为什么还将一颗心完全放在大哥身上呢?」大嫂甚至不顾脸面地在众人面前发作,虽然有不甘心的原因,可是最根本的还是她心里在意大哥。 当然她在意的早不是大哥的人了,而是大哥的地位身份权势等等,她早将自己的喜怒哀乐、荣华富贵都捆绑在大哥的身上,是以当大哥真正失势时,她再也撑不住了。 「可我嫁给他了。」大嫂虽然还是理直气壮,但声音却降了下来。 「是的,大嫂不可能合离,不可能离开汤家,」云娘知道,就如当年的四皇子妃,并没有许多的路可走,但是她依旧将自己的日子过得很好,「大嫂有儿子有女儿有娘家,又有如此优渥的条件,为什么还会如此不平而终日气忿不已呢?」 武定侯府的大奶奶读过书,见识也不少,因此她终于听懂了六奶奶的话,也明白过来,早在许多年前,自己就该将他放下,只顾好自己和两个儿女!那皯在所有人面前装出的贤良,最后又当众给他没脸,都有什么意义,只能让自己的心更痛! 但是,现在自己想明白了这些道理,可是人生已经过了大半,所有过去的都不可能追回来重新来过了,自己的人生依旧还是十足的可悲可叹。 云娘将各房在府里订下的事项都登在帐上,晚上回去整理好,再将银子一份份地分出来。到了二十六日,再坐到花厅里,便是给各位管事娘子派活。 「府里的各项活计,从下月起皆重新安排管事,大家自觉得能做好的,便可以上前领差。」说着环视了一回,见人人自危,便笑道:「这一次,先前当着差使的,可以优先。只是我把话说在前头,如果做得不好,各房里不满的超过三成,下一次时少不得就要革去差使,交给肯用心当差的。」 说着看了册子,一个个地唤了上来,先吩咐帐房念帐,然后再问,第一个便是早熟悉了的齐娘子,笑问:「齐嫂子,吃饭的人数、还有银子都在这里,厨房里的活你可还能做得?」 齐娘子赶紧答应着,「回六奶奶的话,自然做得,而且定然做得比过去还要好。」 云娘点头,却问道:「我查了家里的旧档,现在厨房里的人比先前多了两倍,齐嫂子看是否还用这么多?」 厨房一向是肥差,巴不上到各房当差的人便都削尖了脑袋向里面钻,一来二去的,人便越来越多,其实早用不了这许多人。 若是先前,齐娘子自然会举出一大堆的理由来说明厨房的人一个也不能减少,甚至还要增加一些,毕竟能进厨房的,多是与她有亲有故,很多人正是走她的门路进来的,她怎么会将她们减了下去呢? 可是现在,齐娘子却也明白,一则已经有两房自己设了小厨房,饮食不再由大厨房预备,人手相应也要减一些,再者就是如果她一力坚持还是先前人数,恐怕便会有别人要取代自己了。 因此,她在心里默算了一回,上前答道:「如今在大厨房里吃饭的人既然少了,人手自然也要减,不如就按先前的旧例吧。」 云娘便又问:「若是家里摆宴,你们可忙得过来?」 毕竟是管厨房管老的了,事情倒都明白,齐娘子赶紧回道:「到了年节和喜庆的时候一连摆好几天宴席的时候,都要提前十天半月的准备,大伙儿早起晚睡多做些,再就是临时找些府后面的人帮工,怎么也不会耽误府的事!」 「如此,厨房里的事情依旧还归你管。」既然省了这么多人的月钱,云娘便笑道:「每个月便再加厨房五两银子的赏钱,都由你领着,分给哪一个也由你。至于年节宴席等等,做得好了自然也有赏!」 齐娘子满心欢喜地行了礼,到帐房那里领了银子退了下去。 云娘一处处地吩咐下去,这一次却用了三日,方才大至将府里的事情理得顺了。 第二十二章 最后两日又将库房、守门、看园子等无法直接算银子的事情单独拿了出来,还是按过去的月钱分交给放诸人,不料库房、守门等处还罢了,到了看园子的差使时,众位嬷嬷们当面争了起来,最后有几个嬷嬷宁愿不要月钱,还要按日子上交一定的果子、花、藕、鱼等物才包了看园子的差使。 几位在座的婶母亲妯娌们便都不解,「不过是看园子,可有什么争的,且不要月钱,你们吃什么用什么?」 云娘却是知道的,因此笑道:「你们哪里知道,且不说果子、菱角、藕都是钱,就是荷叶、花瓣也都能换了钱呢,我们府里成片的花,满湖的荷叶,只要好好经管,正有不少产出,比那点子月钱要多许多。」 那些老嬷嬷们便都笑道:「竟什么都瞒不过奶奶。」 府里事多且杂,真将这些事情安排下去颇用了些时间,云娘也费了不少的心思,可最后真正为难的是各房各处送回来的一百多人,不是懒惰就是愚蠢,或是性子不好嘴不好等等,再没有人肯要的。 寻思再三,云娘只得将人都先打发回家,但每人依旧发一半的月钱,免得她们衣食无着。但也一次说明了,只这一批人如此,将来再有被各房退回的,府里只给三个月的月钱,便再不管了。 总之,六奶奶接了管家之事,既没有与大奶奶起什么冲突,也没有拿哪一个下人开刀立威,又没有拉拢人,只是轻轻松松地让大家自己选怎么办。选过之后,各房里都得了实惠,只要略省一些,每年都能攒下一小笔银子,如果像大奶奶那样什么都没选的,那便过与先前的日子一样。 说是一样,其实下人们更加勤勉了。不论哪一样事,如果不好好做,下个月时,可能便没有人再愿意用他们,只能退回家去。所以只要有差使,大家便用起心来,就连过去用雷霆手段管也管不着的克扣也悄悄减了。 这一次六奶奶的新政,变化虽大,可在武定侯府里却没有引起一丝波浪,上上下下风平浪静。只是大家闲时议论起来,都觉得十分新奇,又不知六奶奶从哪里得了这些奇思妙想。 云娘便觉得平常,她在盛泽镇时,见惯了织厂、牙行甚至一户人家的兄弟们合伙做事,活计怎么分工,然后看谁做得多做得好拿工钱。当年,她就是丁寡妇家里最能干最手巧的织娘,拿的也是最高的工钱,谁再嫉妒也说不出什么来。 现在她不过把先前看到的法子转到了武定侯府里,做了些小小的改变,而且看起来还很合用,更重要的就是为她省了许多的工夫。自五月起,她正式开始管家,每日并不用如先前大嫂一般忙碌不休,只在下午岚儿睡觉的时候见一见管家娘子们,将一些特别的事情安排下去而已。 古人常说,垂手而治天下,云娘觉得自己垂手而治侯府,也颇洋洋自得的,玉瀚更是极力夸赞,将她捧到了云里雾里。 不过,并不只是他们夫妻自夸,有几处相熟的侯府管家夫人知道了这些法子,也觉得好,便学了去,然后就传得更远了。 接着,就连皇后也听到了,特别传了云娘进宫。 云娘如今早不是第一次见到皇上时的不懂宫廷礼仪的妇人了,现在她随着玉瀚升官身上有从二品的诰封,出入宫中只是平常,见了皇后,冉冉下拜,举止娴雅,行动得体。 皇后便笑着起来,亲自来扶云娘,「说过几次了,你我知交,不必讲那些虚礼。」她在云娘面前,连本宫之类的称呼都不大用的。 固然先前四皇子妃折节与自己相交,二人情谊非常,但此时君臣名份已定,云娘再不肯随意的,「娘娘如今母仪天下,云娘真心景仰,再者国家法度总不可废。」 皇后娘娘便笑道:「我不与你客套,今天传了你进来,正是要向你问罪呢!」 皇后娘娘原是最谨慎最严肃的人,可是她与云娘相熟了,便会说些心事,入了深宫后每次单独相见却更是亲密。云娘因已经施过国礼,现在便也笑应,「皇后娘娘只管吓臣妾,明日吓病了再不敢入宫了呢。」 「我能将你吓病?」皇后娘娘便道:「当时是谁在太子妃面前地要顶回去的?还不是我点醒你才退了一步?」 云娘抿嘴又笑,「皇后娘娘拿臣妾只是打趣。」 「我在宫里时时刻刻都绷着,也只有宣你来的时候能松散一些,你还不让我打趣?」 云娘自然也知道,看着皇后娘娘日渐隆起的腹部,便道:「怀着身孕时就是要开心的,孩子在肚子里也高兴。」 皇后娘娘也抚着肚子,「也不知会不会是个皇子?」 这是皇后的心病,也是新封的承恩公——皇后母亲家所有人的心病,因此她们每次见面都要说起,让皇后心里更加沉郁。云娘都知道,方才那样劝皇后,现如今只肯定地道:「一定是皇子,娘娘只管放心。」 「你只管空安慰我罢了。」 「并不是空安慰,」云娘不知说了多少次了,但是因为皇后就是想听,于是又细细地讲,「娘娘想我当初有岚儿的时候,模样并没有怎么变,可是皇后娘娘如今脸盘都变了样,又生了许多雀斑,是以一定是皇子的。」 皇后娘娘听着不觉地笑了,也有别人向她说过相同的话,可是她只觉得是恭维,只有云娘说了,她方才真信,「那要借你的吉言了。」又想起了岚儿,「我就喜欢你家的女儿,小模样长得可人喜欢。若我真生了儿子,不如我们就结儿女亲家吧。」 云娘虽然与皇后娘娘情分好,可是听了她随口的话还是暗自警惕,赶紧起身行礼道:「娘娘,你生的皇子可是皇上的嫡长子,身份贵重,就是说亲,也不是寻常的家事,而是国事呢,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皇后也知道自己有些孟浪,可是她真真喜欢岚儿,若不是云娘那样宝贝,连哺乳都舍不得假手别人,她都想接到自己身边养着了。现在便笑道:「眼下倒是没影的事,只是将来谁又知道呢。」 自己果真生了儿子,那可就是嫡长子,只要不出差错,必然是储君,而汤浩定然会袭武定侯之爵,岚儿正是侯府的嫡长女,可不正与皇儿匹配?到时候,汤浩和云娘还会不愿意? 孰不知,云娘心里却想,就算皇后生了儿子,将来做了太子,然后承袭了皇位,成为天下至尊至贵之人。可是这样,自己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她儿子——只看皇后娘娘过的日子,云娘才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也如此度了一生呢? 只是就是与皇后娘娘情分再好,云娘也不好如是说,是以只找了家国大事的借口推了过去。现在便转了话题笑道:「娘娘传臣妾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还请吩咐。」 「那日我母亲来,说你如今在武定侯府里管家,想了个法子,各房竟没有不说你好的,下人们也勤勉,算起帐来,又省了许多银子,我便想让你来帮我想想宫里的事应该如何管?」 云娘便奇怪了,「娘娘,宫里有四位尚宫,又有许多女官内监,哪里用娘娘亲自打理这些俗事?」 第二十三章 云娘因为进宫的时候多了,对宫里的事情亦有几分明白,皇宫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亦是最富贵的地方,先前她从江南到武定侯府,看到什么都觉得实在是富贵无边了,可是真与皇宫比起来,那又是天差地别。 只说皇后娘娘一个人的供应:只衣物一项便有三千绣女专门纺纱织锦、刺绣裁剪,这还不算宫里打点衣物的女官宫女们;坤宁宫膳房就有一百五十人,外面还要有更多的人管着耕种、饲养、采买等等的事情;此外,茶房又有几十人;专管器物的几十人;专管仪仗的上百人…… 这许多人和事,却是不劳皇后娘娘亲管的,宫外有专门的官织厂,专门的皇庄,宫里还有专门管所有事物的女官内监们,他们都是能读会写,又有品级又有俸禄的内官,皇后娘娘只安享富贵就行了。 哪里还要来问什么管家的事? 皇后娘娘便正色道:「皇上与我都在宫外经历过贫寒的,所以深知民间疾苦,入宫之后,颇觉得宫内奢靡太过,只说这衣裳鞋袜,只穿一次便都扔了,至于用膳,每餐必要几十上百样,有的菜连一筷子也夹不上……」 「皇上最恨这样的靡费,他又忙着朝政,根本没有时间顾内廷的事,便交给了我。我已经召了各位尚宫女官内监们吩咐下去,可一点实效也没有。」 又说了一事,「前些时候皇上习武,不小心将龙袍勾破了,便命人缝了再穿,结果用了一个月才缝补了送回,皇上便问怎么这样久,」皇后娘娘气道:「结果,你知道怎么了?」 云娘当然不知道,摇头相询。 「结果,那内监回道,这已经是最快的了。又说皇上的龙袍是由江南一处官织厂专门织的,要想缝补,必送到江南由那处的官织厂缝补,因此领了皇命便立即将龙袍封在玉盒之内,专门派了人,快马加鞭传送到江南,又调了织厂里上百人,连夜缝补好再快马加鞭送回来的,不说一路上劳民伤财,只累死的马就有几十匹!」 云娘听了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后娘娘郁闷地道:「皇上气坏了,可是气又没有地方出,只和我说了,我亦无法,便想请你来帮忙。」 云娘还知道皇宫里还有一处于平常人家不同,皇上和皇后各自有各自的官员,也各自有各自的供奉,是以皇后这处已经觉得万分奢靡了,但比起皇上,却还是少的。而且,皇后平时也无权去管皇上的事,现在皇上能与皇后商量,倒说明他果然是信任皇后。 因此,她更明白皇后想将这事管好的心思。 可是,云娘为难道:「娘娘是知道的,臣妾先前是江南的织娘,原来连字都不识的,虽然将侯府的事理顺了,也不过是用些小聪明,哪里能知道宫里的事情该怎么管呢?」 「你既然能将侯府的事管好,就一定有办法!」皇后虽然知道云娘说的都是实情,可是她如今早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因此只能求她,便抚着自己的肚子道:「你瞧,我眼下的身子又这样。」 毕竟是皇后娘娘,十分知道云娘。原来云娘先前一直没有孩子,所以最喜欢孩子,也最看重孩子,现在自己只拿肚子里的孩子一说,云娘便更加用心,「臣妾虽不知道,可是总要帮娘娘的。」 想了半晌,毕竟对宫里的事情只知些皮毛,又虑到那些女官内监们盘根错杂的关系,竟还是没有能立即改好的法子,便道:「娘娘可知我怎么想出管侯府的规矩吗?」 皇后娘娘自然要问:「你如何想出的?」 「其实臣妾是把在江南时看到牙行、织厂里怎么管事的法子搬了过来。」说着将丁寡妇织厂、孙掌柜牙行,自家合伙儿买一台织机的事情都讲给皇后听,「大家都指望着织厂牙行织机赚钱养家,是以便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也不用官样文章,怎么能赚下银子,省了花销就是好的,因此侯府里让我如此一管,事情就少了许多,钱也省了好多,下人们的活儿干得倒越发好了。」 「娘娘聪明胜过臣妾百倍,不如也按织厂牙行的法子来定宫里的规矩,兴许便能将那些靡费省了呢。」 皇后娘娘听得十分入神,又细问了一回,最后将云娘请的帐房要了来,「我先从我宫里试上一试,待成了再禀报皇上。」 正在这时,便有宫女来报,「承恩侯夫人在宫门外叩见。」 皇后只得让传了进来,又向云娘苦了脸道:「定是知道我传了你来说话,便赶紧来求见了。」 原来皇上登基后,依例封皇后母亲家为承恩侯,在京城赐宅。承恩侯夫妇自得此荣耀,深觉皇恩浩荡,感念不已,上表称颂。只是初得富贵,举止未免失措,在外面趾高气扬,又自觉高明,时常求见皇后,帮忙出许多主意,只是皇后却又不肯听他们的。 云娘自然不肯说承恩侯一家的不好,只道:「母女连心,夫人必是惦记你的。」因此也起身道:「不如臣妾便告退了,你们母女说些知心话。」 「你道能有什么知心话?不过唯恐这富贵没了罢,」皇后娘娘摇手,「你坐着不要动,一会儿与她一起出宫。」 云娘只得留下,宫禁深深,好一会儿承恩侯夫人方才到了,赶紧站了起来,见侯夫人大礼叩见,皇后娘娘竟未起身,只命宫女扶起,只道:「本宫一向很好,不需劳烦母亲时时过来探看。」 承恩侯夫人长得与皇后有七八成相似,不,应该说皇后很像承恩侯夫人,这对母女都有一张平板而且端正的面容,虽然不难看,但在男人眼中未免不够妩媚漂亮,尤其是承恩侯老夫人,端庄得近乎肃穆,现在神色庄重地躬身道:「娘娘怀着龙子,家里十分惦念,前些日子递帖子进来,因娘娘身子不便未能宣招,今日正巧听说娘娘招了汤夫人进宫,便想着娘娘金体定然无恙了,故过来叩见。」 云娘见承恩侯夫人拿眼睛看了自己两回,便懂得她是要自己回避,可是刚刚皇后已经命自己与承恩侯夫人一同出宫,便只做不懂。只是毕竟人家亲母女,她亦不好插话,只垂头站在一旁。待皇后赐了承恩侯夫人座,方才待侯夫人坐了,自己才坐下,只是依旧无言。 承恩侯夫人犹豫了一下,总归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是光明正大的,因此便道:「皇后,上一次我来时便说了,如今皇上初登大宝,万像更新,内宫也正该兴盛起来才是。你既然身为皇后,便应谕令天下,为天子选妃,充实后宫,广延皇嗣。」 皇后便道:「皇上方才登基,正励精图治,且又倡导节俭,哪里是选妃的时机?如今家里得了爵位,父亲母亲只管安享富贵,不需替我谋算。」 承恩侯夫人大约也很少有单独与皇后说话的时机,现在瞧了一眼云娘,知她与皇后交情极好,因此也不避着,只道:「皇后想想,万一凤体里的又是一个小公主,将来可怎么是好?不如将娘娘大哥家的两个女孩接到宫里,生下儿子正可以记在娘娘的名下,娘娘这后位方才坐得稳了。」 第二十四章 先前皇后也在选妃之事询问过云娘,云娘的意思正与承恩侯夫人不同:皇上本来已经有好几个庶子了,特别是登基前娶的两个侧妃现在都生了儿子,又得封妃位,如果再选了贵女进宫,皇后与皇上见面的机会都会少许多,原来还能维持的夫妻情谊岂不更少? 既然皇上没有提出要选妃,皇后又何苦做那些于已无益之事呢?还不如好好孕育子嗣,就算眼下这一胎又是女儿,皇后也还年轻,可以再生,总要生出儿子继承天下。否则不是白白地陪着四皇子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因此皇后便一直不提选妃之事,好在皇上也没有提,就是朝臣们有建议选妃的折子也只放在一旁,现在没想到承恩侯府里倒是急了。 承恩侯夫人果然是急的,只怕皇后有一点闪失,后族的荣耀富贵就没了,因此只想再送到宫里几个女孩,现在见皇后娘娘不语,便向云娘道:「汤夫人,老身说的可有道理?」 原来承恩侯的爵位与武定侯是不同的,并没有铁券,亦不能传承,俗称流爵,所以承恩侯府方才一直想办法要多延长自家的富贵。云娘懂得这些道理后,岂能当面反驳?便点了点头,「夫人说得自然是对的。」 可是她毕竟是要帮皇后,便又笑道:「只是夫人不知道,皇上最恨奢靡,正要裁减后宫花用,因此皇后怎么好在这时提选妃之事呢?」 选妃还不就是娶小老婆?寻常人家多一个妾室都要多一份花销,若是多选一个妃子,又要用掉多少钱财?云娘觉得自己的道理不错的。 承恩侯夫人便道:「汤夫人,不懂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富有四海,皇上便再要裁减后宫花用,也不能少了三宫六院。」 云娘听了心中不屑,只以她的身份反驳承恩侯夫人却也为难,就听皇后道:「我突然觉得疲倦,正要歇一歇,不如你们退下吧。」 云娘便拉了承恩侯夫人,「皇后娘娘身子要紧,我们拜辞吧。」 行了礼退下来,一路上又不免听承恩侯夫人唠叨什么三从四德,好不容易没有与她当面翻脸,直到了宫门前两人分开,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倒同情皇后娘娘起来了。原以为她母亲家是读书人家,清贵门第,谁知骨子里最是利欲重心,最可恨的就是明明一心逐利,却又拿出一张仁义道德的皮来。 方回到家里,急忙去抱岚儿,「半日不见,母亲想得狠了呢。」 因一心逗弄岚儿,半晌才见邓嬷嬷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便笑道:「有什么就说吧,我们家里又不比皇宫规矩大。」 邓嬷嬷便上前道:「今天大奶奶送过两个人来……」 云娘不待她说完,便道:「还按先前的法子,送去做洒扫丫头。」心里却十分不屑,管家的事上,大嫂没能给自己使上绊子,现在又弄两个人来,纵是天仙又能如何?只放在自己房里洒扫,除了蕙莲那样心思果真纯正的,一辈子都进不得屋子里服侍,不过是每人半吊钱的月例,自己还养得起! 「奶奶,不大妥当,」邓嬷嬷便轻声道:「这两个是六爷收过房的,先前放出去了,现在哪里好当成小丫头子用。」 云娘一时便气了,真是鬼祟手段!玉瀚明明已经放出去的人,又过了许多年,偏她找了回来,给自己添堵。 交割家事之时,大嫂心绪不好,自己不但是一丝没有为难,反倒还诚心开导,只当她听明白了,竟没想到还有这种歹毒心思! 难道是因为她过得不好,就看不得自己好? 可是,云娘偏要过得好,气死她。 云娘心里纵有气,但事情还要料理,因此也不能失了章程。 先奶了岚儿,再传了饭,然后见管事娘子。 武定侯府里人多事杂是非多,还有一样,只要有一点的小事,也不知怎么那样快,满府便都知道了。 眼下云娘便觉出管事娘子们瞧自己的神情都变了,个个噤若寒蝉,心里暗笑,却不拿她们撒气,只将事情依常例办了。事毕,却不令大家退下,都赏了座在一起说话,细问府里各项事务,备着哪日皇后娘娘再招了自己过去垂询。 正说着事情呢,便见有人在门外晃了一晃,明明看出是哪一个,却只做不知,问道:「我见一个小媳妇向里面看,是谁鬼鬼祟祟的,为什么不进来说话?我这里又不是衙门,要打过杀威棒才能见到面呢?」 因六奶奶平日里一向温温柔柔的,从不说这样的刻薄话儿,是以管事娘子们便都立即站了起来,俱垂手不语。门外那人也只好走了进来,行礼陪笑道:「六奶奶,大奶奶差我来说一句话,只是见人还没散,便不好进来。」 云娘早知是丰姨娘,只是见了她缩头缩脑的,情知她不过替大嫂传话的,倒也不好十分拿她煞性子,便道:「传什么话,只管说吧。」 丰姨娘本不欲在大家面前说,因此迟疑了一下,「六奶奶……」 云娘便催道:「只管说,我向来事无不可对人言的。」 丰姨娘只得道:「我家奶奶说,怕六奶奶不知道,方才送来的两个丫头,却不是寻常的丫头,先前六爷收过房的。如今汝南侯府倒了,所有下人都发卖出来,大奶奶瞧着可怜,便买了下来。如今有一个又生了儿子,也不知是不是六爷的血脉,便一道带了进来,请六奶奶看着安置。」 云娘之所以要丰姨娘当面说话,是因为她气过之后,便想到承恩侯夫人尚且想往宫里塞人,不正是因为送个女人家里也不损失什么,而收益却是极大的吗?眼下玉瀚简在帝心以,巴结他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自己还不如早早把话传出去,一概拒之门外。 皇后娘娘有诸多的顾虑不能说,可自己却没有什么,正要告诉所有人,自己就是不容家里有姨娘! 于是便笑道:「大奶奶也实在想得太多了些,大哥先前还送出那些姨娘丫头的,她怎地倒都不管了,反替玉瀚和我操起心来?」 又向下面诸人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既然放出去,便没有再收回来的理。且过了好几年,那两个丫头也早就又嫁了,生了儿子自然是外面人的,与我们汤家何干?再者我们六房并不富裕,养不起妾室姨娘的,就算每年剩下些银子,也要留着给岚儿置嫁妆,再给岚儿的弟弟娶亲呢。」 最后重新向丰姨娘道:「我本该亲自去回大嫂的,可是上午方得皇后娘娘宣诏,说了半日的话,下午又料理家事,精神实在不支,便也托你回个话吧,大嫂近来身子一向不好,不如好好保养,少操些心才是呢!」说着便挥手道:「你回去吧。」竟然便逐客了。 说毕也不招那两人见面,只传下话来,将大嫂送过来的两个人连同身契放了,又因她们先前所在的汝南侯府已经被大理寺发落,眼下无处可去,遂送到庄子里,转身回房歇着去了。 第二十五章 虽然把态度摆明了,可云娘心里也不自在,又想玉瀚从未向自己说过有骨肉留在外面,虽然觉得是讹传,但终究又悬了一线心事。偏今日因要进宫,起得早了,现在又仄仄的,因岚儿在一旁睡着,她便也靠着迎枕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醒来时,玉瀚已经换了家常衣裳在自己身边抱着岚儿玩,陪笑道:「你倒好睡,我们说话你也没醒。」 云娘便知他一定听了今日之事,不知怎么又委屈起来,十分想哭,因有岚儿在一旁,也不好出了声音,只垂泪道:「你先前为什么不说?且又冒出一个孩子来,叫我怎么处?真打发了也不敢,只得放在庄子上。」 原来云娘自生了岚儿肌肤丰润起来,再加上奶着孩子,日日里好汤好水地喝着,那雪白细腻的肌肤更似要滴出水来般地鲜嫩,配上乌油油的头发,每日里让汤玉瀚都爱不够,现在见她衣带松懈,鬓发散乱,两颊还带着初醒时的红晕,却又委屈地流泪不已,只慌忙放下岚儿,将人抱在怀里,一面拿袖子给她擦泪,一面哄道:「别哭,那孩子并不是我的,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云娘的泪却更汹涌了,「你先前不是说放出去了,怎么又在汝南侯府里?为什么大嫂知道我却不知?才让她今天将了我。」 其实云娘哪里吃了亏,倒是大嫂吃了亏才是真的,被弟媳妇当着众人的面驳了几句,脸面都没了。可是玉瀚却觉得无理尽是大嫂的,委屈尽是云娘的,因此果真心疼,「当年汝南侯府把嫁妆都拉了回去,人便也都要走了,我只当是放出去,不想汝南侯府彻底倒了,又让大嫂买了回来。」 原来是这样,并不是玉瀚真心骗自己。云娘便抽噎着依在他怀里不响了。 玉瀚便轻声告诉她,「说是收过两个丫头,其实只有一个,因和她生气住在书房,她便派人过来,后来有了身孕,又叫回房灌药,弄得我心里更不痛快,所以再送了丫头我只虚应着,并没有真收,只怕再做那造孽事。」 玉瀚正是这样刚硬的脾气,云娘一听便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亦知大嫂的话里也正引着自己往别处想。 可汤玉瀚解开了云娘的心结又道:「方才我听了这事,一气之下过去将大嫂的院门钉死了,看她再出来无事生非!」 其实吧,听了玉瀚刚才的话,云娘已经消气了,再不必玉瀚去钉了大嫂的院门,而且他现在已经是从二品的官员,竟然还干这种小孩子才做的事,免不了让人取笑,可是她心里就是高兴,带着眼泪又笑。 汤玉瀚便伸了舌头将她脸上的一个个泪珠舔了下去,「你脸皮儿薄,性子又好,总不肯对人使雷霆手段。只看我这一次,保证大嫂再不出声了。」 「嗯,那我就不委屈了。」云娘不好意思地将头埋到玉瀚怀里,方想再说句他爱听的,猛然听到岚儿的哭声。 原来岚儿被一向自诩最宠爱她的父亲放在一旁,又被一向自称最心疼她的母亲忘记了,先前觉得新奇,只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乱看,可是看了一会儿,便觉出不对了,翻了个身,更不对,于是便挥着两只小手两只小脚大哭了起来。 如此大的哭声,立即引来了门外的邓嬷嬷和江花几个,云娘慌手慌脚地从玉瀚身上爬下去,汤玉瀚也急忙转身来看女儿,两人又撞到一处,一时之间手忙脚乱。 方将岚儿哄得好了,云娘瞧没人的时候啐他,「总是说最宠我们岚儿,怎么将她一个人放在炕上?幸亏没翻身翻到地上。」 汤玉瀚也庆幸,却道:「我是最宠女儿,也最宠你,你们两个,哪一个我不疼到骨子里,只是当时你哭了,我就先哄你而已。」 云娘想想也正是这个道理,却又歪派他,「将来要是有了儿子,恐怕会最疼儿子了吧?」 「儿子?」汤玉瀚一手抱着如花似玉的女儿,一手揽着似玉如花的夫人,便轻轻用鼻子哼了一声道:「臭小子有什么可疼的,哪里能整日放在屋子,从小给他请了师傅放在外院里读书习武去罢!」 云娘却又不同意了,「不行,我的儿子我要疼的。」 一番风波烟消云散,云娘待玉瀚出门时,却又将邓嬷嬷叫来,备了两份嫁妆:一份比照府里的大丫头,是给那个没收过房的;另一份加一倍,是给那个收过房的,「你去庄子上一趟,问问她们的意思,便将两个人嫁了。」 自然也要告诉玉瀚,「我想着年纪也都没多大,嫁出去也免得她们虚度一生。」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费心,」玉瀚倒是淡淡的,连名字也没有提,「先前到外书房里服侍过我的,我到是真有几分喜欢,吃穿用度也从没亏待过。只是毕竟是汝南侯府的丫头,有了身孕,竟先没告诉我,却去告诉了她,且让喝落子的汤药便喝了,等我回来孩子都落了下来。我知道后真气个半死,再不理了。」 云娘也觉得那丫头太傻,要是自己,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喝了药呀。玉瀚这人,其实最重情谊,只要他动了情,待人再好不过。还有前房的六奶奶,更是一丝一毫也不懂得玉瀚,生生将一段好姻缘搅得没了,自己也命丧黄泉,因此抱住玉瀚的腰道:「她们都真傻,生生错过你这样一个好人!」 「其实是你傻吧,把我当成宝。」 「你就是我的宝,」云娘更加了点力气,「再不许别人抢去!」 只云娘待自己的这份心意,汤玉瀚最是钟情,更觉得一生报不尽的。 过了几日,邓嬷嬷回来,果真将那两个丫头嫁了。毕竟是收房的丫头,长相并不差,又一直在侯府里,也养得娇嫩,眼下还有份拿得出手的嫁妆,很容易在庄子上找两个朴实肯干的后生。 云娘自然是为了她们好,但其实也是绝了她们再回来的后患,只是这些心思就不必向别人说了。 这一日云娘正在家中,玉瀚的小厮靛青回来禀道:「六爷要六奶奶拿五千两银票,装在匣子里给小的带走。」云娘听了并不问,赶紧依言准备好了,让江花拿出屋去交给靛青,又隔着窗子嘱咐,「小心着些,别丢了。」 当晚玉瀚回来时便跺脚叹气道:「那年我被贬到江南时,已经觉得十分凄惨了,今日见了抄家流放才知道什么是真惨呢!」 云娘先前也有所猜测,如今便问:「你送钱县令去了?」 「自然是他。」玉瀚由着云娘帮他换衣裳,又叹了声气,「南台从小没吃过苦,一直在富贵窝里长大,才不过十几天,人瘦得脱了相,见了我也只会流泪。拿五千两银子还给了他,他们一家到了边城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玉瀚正是这样的人,即使钱县令并非是他最好的朋友,先前钱县令给的三千两银子并不是借的,而是还情给他的,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还是要加上还了。云娘固然过日子精细,可对于这样的银子却也不心痛。只是想到抄家流放,心里也是恻然,「你方才怎么不带了我一同去,送一送钱夫人?」 第二十六章 「流放只有男人,并没有女眷。」 不过,前些天几位皇子的案子一同发落,大家免不了议论,她亦有些印象,「先前不是说钱家没事了吗?怎么又被发落了呢。」 汤玉瀚原不想告诉云娘的,但又知迟早要知道,便道:「樊家出首告发的。原来钱家不只给三皇子用钱,还资助过太子、二皇子、五皇子等好几个皇子,又做过几项贪赃枉法的事。」 「可他们两家不是一直互相扶持着做生意,又结了亲家,怎么倒是樊家告了钱家呢?」 「听说钱家一直压着樊家,又从樊家调了大笔的银钱送到皇子府上,因钱家毕竟有江阴侯的爵位,樊家一直吃亏,这时候便不肯再忍了。」 「原来如此,」云娘便问:「只是樊家既然告了钱家,那钱夫人可怎么处?」 汤玉瀚这才道:「其实钱夫人早已经被樊家接了回去。」 虽然与大哥大嫂情形不同,但又是一对劳燕分飞的夫妻,也不知钱夫人会不会伤心。云娘便也叹起了气,「钱家也真是,不若老老实实地过大富豪的日子,何苦又非要参进夺嫡之中呢?且就是参了进去,也只投了一处就可以,脚踏两只船最要不得。」 「钱家蠢就蠢在这里,总以为他们有钱,拿着钱到处送,每一个皇子都想拉拢,希冀能换得日后的平安。」 「可偏偏没有送到四皇子身上。」 「他们就是没有想到从来不争的四皇子最后能承袭大统,」汤玉瀚笑道:「不过,那个时候还真没有几个人看中四皇子,我们才占了先机。」 这正是他们回京后走得最对的一步。 汤玉瀚又道:「其实钱家的错也不至于抄家流放,只是眼下朝廷正好急缺银钱,而樊家又投皇上所好出首告发,便正好抄了钱家充在府库。」 那日云娘在宫里就听皇后娘娘说皇上要节俭,现在又听玉瀚说朝廷缺银钱,便不解了,「天下升平已久,江南富庶,京城繁华,怎么朝廷还会缺钱呢?」 「你只看到表面的富庶,却不知道皇宫里一年就要几百万两银子维持,又有众多的皇亲国戚,养着他们又是一大笔,边塞又时有战事,各地又有灾荒……眼下新皇登基,总要大赦天下,减免税赋,再有皇上还想给所有的官员加俸,哪里有银子可用?」 云娘方才醍醐灌顶一般地道:「我当只有我们百姓人家算计着手里的银子过日子呢,原来皇家也会入不敷出。」 汤玉瀚听她如此懵懂,便忍不住笑了,「现在皇上都知道你是最会管家,皇后跟你学了把宫里好多用度都减了,因此也要向你来学怎么少用钱多做事的,你竟还说不知道。」 云娘果真惶恐了,「先前皇后娘娘说过皇上要力行节俭,就问我怎么办,我哪里知道应该怎么办,便将盛泽镇里织厂牙行的事都讲给她听,不想她竟告诉了皇上?」 「皇上已经派了户部的侍郎去盛泽镇上看看你说的那几处,那日还与我说,要来我们家里瞧一瞧你怎么管的家呢。」 云娘也只当皇上玩笑,毕竟武定侯府内院的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且皇上又派了专门管钱粮的户部官员去了盛泽镇,那些人可都是考中了进士的才子们,自然要比自己懂得多。 不料,这一日皇上竟然突然过来,穿着寻常人的衣裳,由着玉瀚陪伴进了家中,见云娘只摆着手不许她叫出来,只笑道:「我来瞧瞧侯府的家事。」 说着要了云娘的帐本一页页地翻看,又去了厨房针线房几处,颇有兴致地问东问西。 府里的人即使是下人,也都有几分眼色,虽然不认得皇上,可是见来人气度不凡,六爷六奶奶又亲自陪着,早知是贵人,个个恭敬异常,又将云娘的新政着实赞了一通。 眼见着在侯府里转完了一圈,正要请皇上回去用些茶点,偏偏在花园的门口遇到了二叔,云娘心道不好,原来,自她管了家事之后,别房里都好,唯二房不大满意。不,其实二婶母亲也无不满,只是二叔一人不高兴。 只是让府里拿银子给他纳第十二房小妾的话,在哪里也说不响,加之他心里对于爵位的妄念又无法说出口,,也颇在外面说了玉瀚和自己的几句坏话。不过,云娘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平心而论,外面的人也没有真正信了他的。但看他今日,却似乎也知道府里来了贵人,想闹出些事来,让自己和武定侯府丢脸。 但云娘却怕二叔在此说浑话,赶紧先拉住了玉瀚,他一向在自己面前温柔,到了外面便是个坏脾气的,前儿个刚将大嫂的院门钉了,今天万一在皇上面前打了叔叔,虽然是庶出的,但毕竟也不好看。 先前自己知道二叔使坏,便虑着此事没有告诉玉瀚。 不想玉瀚并没有上前动手,反笑着与二叔打了个招呼。 二叔有这个机会,哪里会不搭上来?赶紧向皇上拱手问:「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皇上一向是寡言的性子,现在只简单地道了一声国姓,只要是聪明一点的人自然早想通来人是谁了,可是显然二叔现在头脑里满是浆糊,就这样也没有意识这是皇上,反而上前攀话道:「别人只道我们府里现在减了人,省下了银子,但其实正是本末倒置,舍大逐小。」 云娘只觉得好笑,什么是本什么是末?什么是大什么是小?完全是一派胡言。 皇上果然问了,「为何会有此言?」 二叔便气势轩昂地道:「堂堂侯府,正是当年跟着高祖打过天下争得的富贵,凭什么不由着我们子孙享受?多用些银子又如何?总要满府里富丽堂皇的,才不失了朝廷的脸面。」 说着又指了玉瀚道:「浩哥儿,不是二叔说你,你如今也是要承袭侯府的人了,还把银子当成一回事?家里那许多产业,每年又有多少出息?听侄媳妇说连个妾室都养不起了,没的让外面的人笑话!」 说着又拿眼睛瞧着皇上。 当 日云娘说六房养不起妾室的话,倒没想到早被人传了出去,现在看皇上的神色竟然也是早听过了,瞧着汤玉瀚便笑,「玉瀚,谁知你竟然穷到了这般模样?」 云娘听皇上的意思,竟有些为玉瀚不平,毕竟是男人,纵是觉得自己管家管得好,可也觉得讨小妾的银子也是应该用的。再想到皇上已经有二十多个妾,却也没金口玉牙说定再不选妃,一时心里不快,却不敢说皇上的不对,又怕玉瀚尴尬,正要说话,却见他向自己使了个眼色,因此又闭了口,只瞧着玉瀚怎么回答。 汤玉瀚未语倒先笑了,「说实话,我还真养不起小妾。」 「我年少时从不看帐本的,只觉得俗气,手里有银子便买些喜欢的书画,没有时府里也不缺了我的吃穿用度,只当我们侯府家财无数,从不为银钱担心。后来到了江南,靠微薄的俸禄也过了两年,就是那时也没觉得银钱有什么好的。」 「前些天看了一次家里的帐,竟然大吃了一惊。」 第二十七章 「我现在是从二品的官职,每年的俸禄一百多两银子,再有些禄米,加在一起真不算什么,不用说府里,就是妻女也养不起。好在还有些薄产,又有夫人的陪嫁织厂,每年也能有几千两的出息,似是不少了。」 「但我一向又一个喜好,就是爱书画研,这些银子,若是到琉璃厂走上一回,只一样两样,转手就没了。是以我和夫人每次去琉璃厂只随意看看,并不敢多买。」 「这些还不论,我在羽林卫任职,手下一大群兄弟,又有京城的故交,时常在一处吃酒跑马比武的,如今我的官职最高,哪好还让别人会钞,我不大算帐,只是知道夫人每日都要给我身边小厮银子,想来加在一起并不是小数。就在前两天,我的一个故友遭了事,我拿了五千两银子送去救急。」 「这钱若是买了绝色的丫头应该也能买下几个,只是我倒宁愿用在这些正道上。而且我能如此散漫用钱并不是我的功劳,而是夫人用心打点生意,勤俭度日,方才攒下的。我又何苦弄了人让夫人心里不自在呢?」 「且我又与夫人甚是相得,是以并无二心。」汤玉瀚又笑道:「听说我家的老祖宗,富贵之后与糟糠之妻情谊甚笃,当年武定侯府三子皆为嫡子,正是现在传下来的老三房,可见他老人家早明白这个道理……」 皇上原来不过笑谈,现在听了这笔帐,却合在心事上,倒赞了起来,「你身为武定侯府的嫡孙,又是二品的官员,都说养不起妾室,可见那些日日笙歌的人,他们用的银钱是从何而来了。」 因玉瀚提到了先祖,亦叹道:「朕家高祖亦是重情重义之人,高祖皇后年少时归高祖,历尽艰苦辅佐高祖称帝。高祖皇后重病之时,高祖还曾为她亲自涤足……之后,终身未再立后。」 「遥想当年,先祖们正是一代英豪,却又不乏柔情,真乃我等之楷模……」 其实这些有着荣耀祖先的人,是很喜欢在一处说起的,且亦只有他们能说到一处,毕竟他们从小的环境十分地相似,成长的经历也相同,身上也都担起同样沉重的担子,因此携手走了,「我们这一代不要坠了先祖的威名。」 二叔此时终于明白方才的人正是九五至尊,再说不出话来,眼见着皇上和玉瀚谈笑风生地离开,目瞪口呆地留在原地。 皇上一向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城府亦极深,就连皇后也悄悄向云娘说过很难与他说话,可是眼见着他与玉瀚说得投契,云娘便放下心来,赶着回去亲手做了几样拿手的江南风味菜肴,又配了米酒亲自送上。 两人还在说着银钱的事,只听玉瀚正向皇上道:「六房的帐目如此,这些日子臣也看了武定侯府的大帐,按说汤家的子孙也算挣气,祖宗传下来的家产并没有败掉,反一代代增了些。可就是如此,也挡不住人口滋生,从臣家祖宗光身一个人跟着高祖打天下起,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几房人,分出家的不算,府里就有一百多口,吃穿用度,婚丧嫁娶。俱不是小数。」 「若只人口增加,倒还不算什么,要知道每人的用度,比起祖宗时又要多不知多少倍。比如祖宗初封侯爵时,食不重肉,衣不重帛,现如今家里不知从什么时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起来,绫罗绸缎更是等闲,再养着一群姬妾,争妍斗艳,靡费之风益胜如此下去,不出数年,就要入不敷出了。」 「开国时封的几十家侯府,现在有多少家便是如此败落的?他们兴盛时万没有想到过防微杜渐,方落入如此境地,臣不想我们武定侯府也走这条路。」 「皇上面前,臣再多说几句,整个朝廷岂不也是如此?开国时高祖亦是父母双亡,并无亲兄弟手足扶持,眼下只宗室便有几万人,再各有妻子儿女,每年的俸禄又是多少?皇上的赏赐又是多少?更不用说更添了数十倍的衙门,任了数十倍的官员,是以人皆道太平盛世,其实府库里却是空的。」 云娘听了,便知这两天玉瀚果然是用了心思看了帐的,且他有才学有见识,几句话便将府里的事国家的事俱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正是如此,我初登基,心里亦有许多事情要做,原以为兴利除弊、革新时政,大展身手还不容易,却不料没有一件事办起来不要钱的,只此一项便将我的手脚束缚住了。」 「现在都道太平盛世,其实央央大国,最好的年份里也要出几件天灾,今年山东便闹了蝗灾,河南又有汛情,西南一角又有叛乱,北边也不平静,只这几大项,便将府库里的银钱都用干了。」 「先前你夫人便说过,朕亦查证,原来的官员俸禄上百年没有动过,实在过低,登基后便答应群臣们加倍发放,现竟怎么也凑不出这笔钱来。」 云娘听他们谈起家国大事,并不敢参言,只将菜肴亲手放在案上,又亲自斟了酒,便退了下去。 就听后面皇上还在感慨,「偏朝廷之中,亦有官员就如眼前的愚人般只想着充面子,享受放纵,今天劝朕选妃,明日劝朕封禅,长此以往,家国危矣!」 云娘手里拿着托盘,轻手轻脚地走了,皇上虽不是果真不想选妃,可是想到选妃要花用大把的银钱,就不得不省了。 又在心里替皇上算了算帐,选妃之时所有秀女未出家门时朝廷便要每家里给几两银子,此后一应花费全是朝廷的,衣食住行、胭脂花粉,样样都是钱,选中了进宫的花销更大,不进宫就是退回去也是要给钱的,只这一项,没有几十万上百万肯定不够用。 皇上连答应给官员们加些俸禄的钱都没有呢,怎么去选妃? 改日悄悄告诉皇后,也免得她日日悬心。 皇上方一离开侯府,祖父便传话让大家都过去,向大家板着脸道:「既然二房觉得武定侯府不好,那么就将他们一房分出去,以后想怎么富丽堂皇便怎么去吧。」说着让大管家拿出几张契书,分了一个庄子、一处宅子并两个铺面,约合千金之数的家财,立命二房搬家。 皇上到府里来本是瞒着大家的,但是,这不等于祖父果然不知道。云娘想着,因为皇上没有宣诏,他老人家即使知道了,也会只做不知。但是二叔的事,却不可能混过去。 眼下二叔给侯府丢人的行为果然触动了祖父的痛脚,雷厉风行,便要将二房分出去。 至于分的东西十分有限,却并非不公平。 原来武定侯府家财虽然雄厚,可是大头都是祖产,而祖产是不能分的,只能留给承袭爵位的一支。至于私产,祖母先去了,可是她的嫁妆却也不该分给庶子,二房先前便没有得,现在祖父尚在,他的东西老人家想给多少自然给多少,二房就是想争也无处去争。 二叔这时便傻了眼,跪在地上痛哭,「父亲,我不过随口说了句闲话,皇上并没有斥责,还求父亲宽恕。」 祖父神色十分地冷峻,话也跟刀子似的,「难道你还想等着皇上亲自来斥责你吗?不看看你自己配不配?」 第二十八章 三叔这时便跪到前面道:「父亲,饶了二哥吧,他再不敢的。」又有几个叔叔也上前恳求。 云娘看看玉瀚,他却没动。她如今在侯府里也住了这么久,有什么不明白的——祖父是不可能饶了二叔的,玉瀚不肯去求情也不是他心狠,而是他明白此事并没有回旋的余地。 二叔之所以出来闹事,表面是为了纳妾,骨子里还是对于自己管家不服,再究其根源是对玉瀚不服。爵位是父亲的,第一次要传到嫡兄手中,他还无话可说,第二次要传到嫡长孙手中,他已经不平了,第三次,也就是现在,又要传到了嫡次孙手中,他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了。 自己尚且看出的事,祖父如何看不出,正借着冲撞了皇上一事将二房赶出去,以后便再不会对玉瀚承袭侯府有什么影响了。且就是将来,既有不虞,二房也是祖父亲手分家分出去的,谁也不能再推翻,便成了定案。 祖父正是能硬下心肠的人,他既然选了玉瀚承袭侯府,那么就算是他亲生的儿子微微露出来一些不满,他也一样毫不犹豫地将他清除,在祖父的心里,武定侯府平安顺遂地传承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这时二婶娘便走出来痛哭跪求,「父亲,儿子儿媳不好,愿该罚的,只是还有孙子孙女,不也一样是父亲的骨血。现在若是被赶出侯府,让他们如何立足?」 女眷们亦都跪下求情,云娘迟疑一下,便也跟着恳求,「二房的女儿就要出嫁,能在侯府上轿毕竟好看一些。」 祖父听云娘如此一说,方才道:「罢了,你们带着长子长媳出去吧,其余的孙子孙女便还留在府里,与府里其他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看书做针线,将来的亲事也与府里的其他孙辈相同。」 事情说明白了,祖父便向大家挥手道:「都下去,我也要静一静了。」 大家再不敢不听的,便一一退下,偏玉瀚向云娘点了点头,却没有走,「我陪祖父说会儿话。」 玉瀚在外院停了许久,一直到晚上吃了酒方回来,云娘忙起来要叫人做醒酒汤,却被玉瀚拉住了,「也没喝许多,倒不用。」 因岚儿已经睡了,便与云娘相拥在一处说话,「明日祖父便将折子送上去,恳请皇上许我直接承袭武定侯爵位。」 以玉瀚的圣眷,只要折子上去,便没有不批下来的道理。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三个月,袭爵的一应事务办妥当,玉瀚便是第六代武定侯爵爷了。 武定侯府这一次传承便平安渡过。 这正是祖父这几年一直最企盼着的。 云娘早知道了,只是她虽然懂得祖父的心思,却更懂得玉瀚的。他原不是热衷功名的人,生又不是侯府嫡长子,便从没有想过爵位。可是现在爵位却一定要落在他身上,在别人看来都是天大的好事,可他心里却未必有多开心。 毕竟他最初肯接过侯府的重担只是为了保住侯府,保住家人,现在他成功了,而原本应该承袭爵位的一母同胞大哥被贬到了荒僻的东南海边,偏他又是重情谊的。 因此,云娘也就没多高兴,现在听了,只将刚调好的一杯玫瑰蜜水送过去,「你既不肯吃醒酒汤,喝点这个也好。」 汤玉瀚就着云娘的手喝了半杯,却伸手将杯子接过送到她的唇边,云娘饮了后方才放回炕桌,回手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微笑道:「你不必再担心我,我已经想通了。我年少时曾视富贵为粪土,又曾跌过跟头心灰意冷,可是终是还是爬了起来,又重新回到了京城,不到而立之年便官至从二品,如今再承袭爵位,于国于家,于公于私,并无亏心之处。」 「现在祖父年过古稀,大哥不能再回来了,府里上百亲眷,成千下人都指望着我,而我也已经有妻有女,将来还要再添上几个孩子,早该将少年时的不羁收了起来,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云娘却不意玉瀚说出这番话来。她知道,玉瀚回京城时并不情愿,参加到夺嫡中更是事出无奈,甚至他对爵位还有些反感,毕竟他的本性正如朗月清风一般,更喜欢过轻松散慢、自在无争的日子。 自己再三劝祖父不要硬逼他,为的就是怕他心里难过,但没想到如今他却主动地找了祖父,一时竟有些惊讶,在他怀中仰头去问:「你怎么突然变了?」 汤玉瀚也正垂头看她,眉目温文,「其实我一直在变,特别是认识你之后,心情不再阴郁,性情也平和多了。」 「而有了岚儿后,我觉得自己的心境又变了,毕竟已经为人父,再不能任性,总要担起责任来,让孩子过得更好,长大了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可以引以为骄傲的。」 云娘不由自主地去抚他的眉眼脸庞,过去的剑眉星目没有变,英气之中又添了几分沉稳,正是自己可以依靠的良人,女儿可以依靠的父亲。,轻轻道:「你真好。」 汤玉瀚便笑了起来,「你是在说自己很好吗?因为我向你学了很多才变好的吧。」 武定侯上表请将爵位传给嫡次孙的折子最是皇上喜闻乐见的,甚至他早想直接下旨命汤浩接替侯爵,但武定侯府支系繁杂,先前又有世子和世孙之事,汤浩又一向表明对爵位并无心思,因此纵为君上,亦不好对于臣子之家事干涉过多。且由皇上指定终不如由着老武定侯亲自写折子递上来,汤浩心甘情愿地接下来为好。 皇上的根基毕竟还是太浅了,虽然有太上皇的禅位诏书,礼法道义也都毫无缺欠,朝中文臣们也都接受他为天下之主,但是皇上还是希望身边有一位在军中有极大实力,身份够又得上的勋贵,替他镇住京城上二十六卫,守住皇宫。 武定侯府的汤玉瀚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因此,礼部便在皇上的授命下,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了汤浩承袭武定侯一事,不到一个月,万事齐备,玉瀚在朝中接到圣旨,从此以武定侯的身份兼散秩大臣,羽林卫指挥使。 云娘同时也被封了武定侯夫人,待穿了全套的诰命服饰,进宫叩谢之时,正是皇后产子满月,承恩侯夫人及一众贵妇都到了,坤宁宫内重换了陈设,真锦堆绣砌,葳蕤生辉,所有到来的人亦满面喜色,坤宁宫内只听得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云娘此时并不十分往前凑,皇后尚在月子中,她便来过几次,该做的事早做过了,该说的话早说了,眼下只随在大家身后凑数。倒是皇后十分喜悦,过了会便让人将皇六子抱了出来,大家团团围住,个个夸天庭饱满贵不可言,那个夸地阁方圆福气满门,赞不绝口。 突然觉出袖子被拉了一下,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容妃,也就是大哥家的敏儿,皇上登基后已经册封为容妃,正向云娘悄悄笑道:「东西收到了,十分合用,多谢婶娘。」 原来是说侯府里进上的东西,这本是成例,每逢年节,侯府里都要给宫里的娘娘们进上一些物品。宫里再富贵,供给再丰裕,但是每一样器物都有帐册记载,平日里的花用也都有女官们管着,而被禁锢在深宫的女人总会有不大方便的时候,这时有一个时常能送上物品银钱的母亲家就非常重要了,生活会变得更加容易。 第二十九章 武定侯府几代里都出过后妃,因此在这方面十分地明白,总能送上既不违禁又合用的东西。但是,这事情岂用得着在大家面前说上一回? 云娘便一点头,却将声音放得略大一些,笑盈盈地道:「我管家的日子毕竟还短,进上的时候只怕选不好东西,这一次便按先前贤妃娘娘时候的例,容妃娘娘觉得满意,那以后便也都一样了。」 敏儿嫁进四皇子府时,云娘进武定侯府的日子尚不长,与她也不熟识,可是阴差阳错,她却成了敏儿与四皇子成亲的媒人,在大家的眼中应该也是不同的,眼下容妃有意无意间又总流露出不同一般的亲密。便更引得人注目了。 方才两人刚说了一句话,云娘便能感觉到,承恩侯夫人的目光已经盯了过来,似乎她们正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而别的贵妇,表面上仿佛并没注意到,但其实又怎么能瞒着得过每一个人的火眼金睛呢。 大家都知道,云娘自然也心知肚明,容妃是在为四皇子做打算呢。 虽然皇后生下了嫡子,但是,眼下的皇上还不是以庶子的身份登上了皇位?更何况容妃所生的皇子也正巧行四,皇上也曾拿这个排行打趣。 是以容妃要与母亲家保持良好的关系,而武定侯府作为四皇子的外家,对四皇子自然要更加亲密。 可是,云娘却绝不会赞同,甚至她每一次进宫见过皇后并不去容妃的玉秀宫,唯有在专门宫妃接见眷属时才会进玉秀宫,在女官的陪伴下行礼说话,循规蹈矩,多一步不走,多一句不说。 可是容妃却不会这样想。 当初容妃被嫁到四皇子府上时,虽然也有许多憧憬,但最高的梦想不过是生下儿子继承王爵而已,至多亦不过取代家世不显的王妃,成为四皇子妃。 就在还是藩王侧妃的敏儿幸运地抢在另一位侧妃之前生下儿子后,她尚未从喜悦之中清醒过来时,又如坐云雾般地入宫,封妃。然后,她便又有了新的梦想,如果皇后不能生出嫡子,那么她的儿子在庶子中出身最高,又较出身相差无几的淑妃之子年长——自己的儿子会成为天下之主? 可是皇后竟然生出了儿子,将她的美梦打碎了。不过,人的贪欲没有那样容易消失,从她心中生出的欲念再不能湮灭,她无论如何也要拼上一回。 但这一切,她知道靠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成的,父亲随东海王就藩去了,嫡母失了诰命身份,她唯有把希望放在叔叔和婶娘身上, 只是想起来容易,但真正实行起来却难。宫规森严,平日里见面都是少的,更不必说单独在一起说话,眼下容妃在坤宁宫里倒抓住了这么个时机。而且她原也想好了,先不必果真说什么,只要让婶母亲觉出自己与她亲近的心意便行了,毕竟儿子还小,日子也还长着呢。 容妃十分地笃定,如今的武定侯府虽然不是她的父母做主,但是大家还不是都姓汤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叔叔和婶娘也一定巴望着汤家的外甥能登上大宝 可是,婶娘明显没有会意,反倒引来了别人的注意,容妃尽力控制住尴尬之意,心里免不了还在寻思:婶娘应该是不懂吧,毕竟她可能从没见过。只是,她终不敢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了,老老实实地退回到自己的位次上。 云娘也只当并无什么发生,依旧如常。 及至觐见结束,皇后娘娘留下了云娘,向她笑道:「你也未免太小心了,自家侄女,说几句悄悄话也没什么。」 云娘便笑,「虽然是自家侄女,可是一刚则国家法度不能废,二则万事须防防微杜渐,切不可让她们生出什么不该买有的心思来。」 按朝廷的礼仪,皇帝皇后面前,大家是不许在下面窃窃私语的,容妃虽然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可内外勾连的意思却很显然,皇后偏又是心思细腻的人,现在身登高位,更容易多疑,自己何苦被猜忌呢? 且云娘自认论心机自己怎么也比不了皇后,是以在皇后面前从来都是坦然相待,也正是她如此,反让皇后不疑心她。 皇后听了云娘的话,心中那隐隐的不快消了下去,便笑着示意云娘到身边坐,「别人我不知道,只你我还是信得过的。」 云娘谢了坐,便向容妃起居的玉秀宫方向指了指,「年纪未免太小,也不够懂事,还请娘娘多包涵呢。」 总归是自家侄女,这句话云娘于情于理都要说的,且容妃在宫里出了错,武定侯府也要跟着倒霉,起码名声不好听。 皇后娘娘多玲珑的心思,有什么不懂,「怪都怪你的那个嫂子,面上贤良,其实心里却是藏奸的,庶女吃的穿的都不差,唯有教养不行。」 云娘方才见容妃言谈举止,便立即觉出她与贤妃差得远了,同样是没有什么准备入宫,可贤妃无子却有宠,掌过凤印,平过宫乱,行事滴水不露。苦是容妃处于贤妃的境地,恐怕当年在贵妃手下活不过一年。 云娘本应奉承一声皇后贤良宽厚的,可是她们俩人平日里什么话都说的,皇后哪里是真贤良,她对敏儿这样出身勋贵人家的女子尤其顾忌,过去防了十几年,四皇子身边也没有出身好的侧妃。 只是在那最紧要的时候,太子亲自给四皇子指的侧妃,她再不敢有一丝反对,反恐怕一着不慎被殃及,失了自己正妃之位,反而十分热心地张罗,先后给四皇子纳了两个贵女出身的侧妃。 如今她入主中宫正位,亦不能随心所欲,皇后的一切地位权势,其实都源于皇上,而当今的皇上,刚刚登基,许多人还以为他是个极软弱的皇子,只因幸运才得到大位,但是皇后却是明白的,皇上可是心思深沉的人,她绝不能有一点点的错处。 而打压宫妃,是蠢而又蠢的行为,皇后才不会做。 于是云娘又实实在在地道:「若是大嫂知道能有今天,定然将亲生的畋儿送到四皇子身边,哪里还会让敏儿捡了这个便宜呢,我想她现在一定后悔了。」 虽然在云娘看看来入宫没有什么好的,可是大家却不这么想,能进入后宫,那是许多女子最高的荣耀,大嫂若是知道敏儿能从四皇子侧妃一跃而成为容妃,早将畋儿嫁过去了。 「这都是命,」皇后娘娘道了一声,却将容妃置之脑后,她果真没有把容妃放在眼中,一个没多少心机的皇妃,对皇后来说不是什么坏事。却亲热地向云娘笑问:「如今你是什么打算?竟一直不想给你们家大人身边添人了?」 「嗯。」云娘点点头,近些日子她越来越感觉到这方面的压力,玉瀚的前程越好,大家便越是注意到他的内院,背后笑她太妒的;想送人进门的;一力规劝的,搅得她不得安生。 「已经有几位夫人劝我送武定侯夫人两个美人呢,」皇后愈发笑得开怀,「毕竟朝中三品以上官员,谁家没有妾室?只除了你家。」 云娘便答道:「娘娘只管赏,臣妾家里空屋子还有两间,一日三餐、四季衣裳的供应都少不了。」 第三十章 「瞧你酸的,我开句玩笑你都不许,我哪里会做那讨人厌没身份的事,」皇后笑着,脸都笑红了,借着笑意盖了脸悄声问:「你可是有什么法子,也告诉我一声,我还想再生一个。」 皇后先前不信的,但是她母亲言之凿凿地告诉她,大家都说武定侯夫人有媚方,才引得武定侯身边连个收房的丫头都没有的。一次两次地说,由不得皇后不动心,皇上一直给她颜面,初一十五都要过来,但其实大多是面子情,并无实质。现在已经出了月子,她自然想多侍寝几次,再怀个孩子。 再过上两年,她到了三十五岁上,自然就该断红断绿了。 云娘再没想到皇后会问这话,也红了脸,「哪有什么法子,我们就是情分深,谁也舍不得谁罢了。」 「那你怎么养得这么好,哪里像生过孩子的人?」皇后瞧着云娘,见她一张脸上白里透了红,连粉都不用,却莹润得令自己都想捏一下,更兼眉眼温婉动人,也无怪汤大人喜欢得紧,也不怕外面的人笑话他怕老婆。 云娘倒还真有些法子,「现在奶着孩子,好补品没少吃,每天早上起来喝一碗燕窝粥,里面要加上红枣、酒酿蛋,晚上熬了花胶……」 这些东西算不了什么,皇后每日里也吃,而且一定比汤夫人吃的还要好,可是她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却一天天地老了下去,可见并不是这些补品有什么作用。心里却明白了,定是汤大人日日的滋养,才将汤夫人养成如此娇嫩的模样。 新皇登基第三年,方过了春节,太上皇于仁寿宫驾崩。 整个京城前一天还到处喜气洋洋,消息一经传出,各处都换了装饰,特别是三品以上官员们,急忙糊了大门前的灯笼,取下家中一应的彩绸花缎,换上孝服,俱到宫中哭丧。 太上皇对自己是有恩的,云娘一直不能忘记,如今跪在皇后下首,真心实意地滴下泪来,又拿出素帕子掩着脸哭。 晚上回到家里,也不免向玉瀚道:「这两年太上皇身子一直很好,却没想到突然间便去了,想想太上皇与我们一起逛琉璃厂的往事,心里就酸得很。」 玉瀚对太上皇也是极感念的,现在却又劝云娘,「太上皇虽然去了,可是这几年日子却过得极舒心,也算是安慰吧。」 云娘又岂不知道,太上皇自退位以后,便再不问朝政之事,于仁寿宫内静养,偶招祖父等老臣前去闲话,很有几分悠然自得。而朝中自皇上开始,谁又敢不恭敬?体面也是十足的。 其实,太上皇当初退位时几次昏迷,辄几欲死,大家都没有想到他能平安地过了古稀之年。 想到这里,心里的伤痛果然轻了一些。 皇上是孝子,丧礼自然极尽隆重,一应大事完毕,云娘自陵园处回来,方才歇下,就有皇后懿旨宣她入宫。 送丧时云娘一直陪在皇后身侧,现在却不知有何事,却也不敢怠慢,急忙换了衣裳坐轿去了,方到宫门前,早有大太监侯着,「轿子已经备了,还请侯夫人过仁寿宫。」 云娘听这语气,便知事关贤妃,如今已经封了太妃,且又十分地紧急,亦不敢再谦,赶紧再次上轿赶过去。一路上难免寻思,太妃是个最刚硬不过的人,处事又有手段,入宫几十年,从来没有生过什么事端需要家里帮忙,反是她一向帮着家里度过重重难关。 太上皇在仁寿宫静养后,一应后妃都没有带去,唯有太妃在身边服侍,宫里宫外外无人不知太妃的「贤」,当今皇上和皇后又感念当年贤妃太手持凤印出面平定皇城,为皇上登基铺平了道路,对太妃也极敬重。 现在能有什么事呢? 宫里抬轿子的太监都是专门练过脚力的,走得又稳又快,宫殿最深处的仁寿宫很快就到了,云娘下了轿,又有大宫女接着进去,就见贤妃素着一张脸,散了头发,身上穿了件青布道袍,坐在屋子当中,皇后穿着雪白的素服,正陪坐一旁说着什么,见云娘进来赶紧招她过来,「你过来帮本宫劝劝太妃。」 云娘上前施礼,又急问:「太妃娘娘,可有什么事?」 太妃瞧见云娘,却也道:「太上皇大行了,哀家准备出家修行,皇后娘娘却不许,你帮哀家劝劝皇后。」 两下里都要云娘听自己的,劝对方,云娘也顾不上先依谁,反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原来她曾听过,先前本朝皇妃都是要殉葬的,后来虽然废了那怕人的规矩,可依旧会有皇妃走这条路,以彰显自已的贤德。 是以,她一直以为贤妃为了她的好名声更进一步而要殉葬,唬得心呯呯直跳。 现在不急了,便缓缓地劝道:「太妃娘娘,宫外的日子比不得宫里,山寺中尤为寒苦,您千金贵体哪里能受得住?果真想修行,不如就在宫中静修,岂不便宜?」 不料皇后却拦道:「太上皇在世的时候,就要封太妃为皇太后,只是太妃一直拦着才没有成,大行之前,太上皇又嘱咐皇上,一定尊太妃为太后,在仁寿宫里奉养,眼下皇上正与群臣们在前殿拟旨,太妃正要尊享富贵呢,哪里能静修!」 这话云娘也曾听过,却只当谣言,却不想如今皇后也这样说,倒也为难起来。贤妃进宫时位份便不低,后来又执掌凤印,但是终未能再进一步,一则是因为先前有皇后与先皇情谊非同一般,后来有贵妃专宠,另一则就是本朝武定侯府已经出过一位皇后了,便难在一姓之中再出一位皇后。 汤玉瀚一向不屑于以后宫之事为晋身手段,云娘则因知道一段隐情,亦对太妃最后能否得到后位并不在意,所以,干系最大的武定侯府反倒并不十分看重此事。 但不论怎么样,太妃果真能晋位太后,于姑姑亦是极好的事,太妃和太后,虽然只差一字,可是名分、供养可都是天差地别的,云娘亦愿意委屈了一辈子的姑姑能有一个富贵尊荣的晚年,因此便也顺着皇后的话劝,「太妃,皇上皇后一片孝心,太妃还是依他们吧。」 太妃却十分地坚持,摇头道:「哀家知道皇上和皇后的孝心,亦知你和浩哥儿也愿意姑姑好,可是哀家早打定了主意,太上皇在的时候,总要在侧服侍,眼下太上皇走了,哀家决不留在皇宫,将身舍出,了断尘缘。」 云娘听太妃话语里的坚定,便明白她的心意,一时之间倒不肯十分地再劝,又说了几句出宫的难处被太妃驳回后便向皇后道:「既然太妃一意坚持,皇后何必不从了太妃的心愿?」 皇后倒十分地不许,「皇上和本宫一向奉太妃如亲生母亲,现在太妃不肯留在宫中,让皇上和本宫如何自处?」 云娘再一思忖,便明白皇后为何如此坚持,皇上和皇后故然感念太妃的恩情,但其实他们相处日短,未必有如此真情,只是这一次册封,应该不只册封太妃为太后,恐怕还要将皇上的生母太妃也一同册封为太后。 第三十一章 皇上的生母位份十分低微,先前只是贤妃宫人,故而太上皇退位时只封她为丽太妃,仍在太妃之下,眼下太上皇故去,在册封之时,朝中便有不少文臣反对册丽太妃为太后。而皇上自然一心想册封自己的生母为太后,眼下的形势总绕不过贤太妃,是以最好将两人同时册封。所以皇上也好,皇后也好,自然不愿太妃出宫。 想通了此处的关节,又思如何才能两全。 这时太妃却先道:「皇上和皇后纯孝,太上皇自然是知道的, 哀家自然也清楚,只是孝不只在这上头,皇上和皇后能依本宫心愿行事,那才是至孝呢。至于册封,哀家亦请皇上册本宫栖霞道人的法号,哀家早已经令人在栖霞山布施建观,现已经初有小成,是以哀家明日便出宫修行,终身不再下山。」 栖霞庵在京城西北几里处,云娘曾经与玉瀚浏览,知那处风景绝胜,但山路亦险绝。近山顶的一处密林中果然正建一小小道观,也曾见匠人挑土运石,却不知原来那处正是栖霞观,更不知原来正是太妃布施建观。 因此赶紧道:「可是栖霞山极为荒僻,不通人烟,太妃如何能去那里?若是一定出宫,还不如慈云庵呢。」 太妃身处深宫,能令人在宫外布施建栽塔,自然用了些心力方才得成。此时便冷笑道:「慈云庵,那里可是清修之所?」又唯恐不能实现心愿,发下誓言「如果皇上和皇后再不许,哀家便从此不饮不食,脱下这身皮囊离去。」 云娘早已经没有相劝之意了,太妃恐怕恨极了厌极了这宫这殿,说什么也要离开的,此时反劝皇后,「太妃心意坚定,恐不能回转,且建栖霞观必是太上皇所命,亦算是先皇遗旨,皇后不如劝皇上如太妃所请,封太妃为栖霞道人。」 只以利益看,最反对太妃出宫修行的应该是武定侯府,因此皇后才急招云娘入宫,现在见她倒站在了太妃一边,便为难起来。 而且,太妃出宫,其实于皇后是有好处的,免得容妃仗了太妃的势心更大起来,因此此时便十分为难地道:「本宫亦不敢担逼死太妃的责任,这样大事,总要报知皇上。」 太妃见皇后终被说动,便站起身道:「你们随哀家到大殿上去。」 皇上和群臣们议事的大殿平日里是不允许女眷们进入的,即使是正宫皇后,也只在册封的那一天能上殿。但是太妃却在皇上昏迷不醒、皇子争斗不休、宫外之时手执凤印曾在大殿之上发下谕旨,一举平定了京城形势。如今她再次上殿,皇后自不敢反对,云娘更是只能随在她的身后。 早有人传了消息过去,皇上下了丹陛率群臣迎到了殿门前,太妃进殿,却并不坐,只立在殿侧道:「丽太妃在时,服侍先帝谨慎,又诞下皇上,理应册封为太后。至于哀家,先帝在时已经为本宫在栖霞山修建栖霞观,故而哀家近日即辞别皇上明日入观修行,终身不再出观。」 皇上便跪下哭道:「太妃于国有大功,先帝亦赞不绝口。朕一向视太妃为亲母,正应册封为太后,奉养于仁寿宫,如今太妃何出此言,置朕于不孝乎?」 太妃便上前扶起皇上,「皇上仁孝,先帝在世时常赞许之,本宫亦深以为然。如今本宫入观修行,乃本宫多年夙愿,如皇上果能成全,才是至孝。」 此时众臣亦叩头恳请太妃留在宫中,亦有人反对丽太妃晋封太后,太妃只摇头道:「哀家修行,众臣不许再拦。更有先帝之丽太妃,抚育皇子,福泽,理应封为太后,陪葬陵寝,四时供奉。」说毕,转身回了仁寿宫。 太妃强势出面,压住了众臣的非议,为丽太妃争得了慈孝太后的晋封,而她亦被封为栖霞仙人,皇上亲命钦天监择吉日送栖霞仙人入观修行,并命内府,今后栖霞仙人的一应供养,均按太后的份例送入山中。 皇上和众臣之所以轻易地同意了太妃的意见,一方面是因为太妃威望颇高,一方面就是大家听了太妃的话后都觉得这两个事项都是太上皇之意,是以不敢再反驳。 唯有云娘,听的时候便带着心事,便发现其实太妃只说太上皇同意她在栖霞山建道观,却并非太上皇同意太妃出宫修行,可是这样的事情她又如何敢说出来呢? 正值盛夏,云娘带了一儿一女到栖霞观看拜见栖霞仙人。 栖霞观虽然只是新建的小观,可是因有栖霞仙人在此,故而已经成为皇家道观,除最初太妃命人建的小院,又有一处大殿正在修建,观外亦驻了官军。 与慈云庵比起来,栖霞观的规矩要严厉得多,寻常人根本到不了山门外,唯有栖霞仙人的娘家武定侯夫人可以递帖子,待仙人许了才能进山一见。 云娘也不过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栖霞仙人只留了一顿饭便赶她走了,这一次她索性带了儿女,摆明了要住上一日,她是想陪一陪姑姑的。 见了两个雪团般可爱的孩子,姑姑果真绷不住了,抱起崑儿道:「才两三个月,就长这么多了。」又拉了岚儿笑,「这孩子倒会长,专挑父亲母亲的长处学,竟是难得的美人坯子。」 云娘便笑,「崑儿可不正是长的时候,现在一岁零一个多月了,上次抱到宫里时还不会走,如今能跑能跳的,带着他特别的累人。」又瞧瞧女儿,「岚儿越长越懂事了,都懂得帮母亲照管着小弟弟了。」 先前云娘带儿女去宫里,姑姑虽然不大亲近,可云娘看得出她眼中的喜欢,现在见她放下在宫里的那些端庄严肃,便说起儿女经来。她想着,姑姑一人住在这荒僻的山中,一定是寂寞得紧,应该是愿意听这些的。 果然她们的话题就没离开两个孩子。 到了晚饭时分,只摆出了几样菜肴,因上一次来时姑姑赏的饭菜还有几十样,云娘便抬头看向姑姑,还不及问,姑姑便笑道:「这是跟我一起吃,就简单些,若是你要吃客饭,一百样菜也是有的。」 云娘便放下心来,她来,很重要的一样事便是看姑姑的生活可好,东西可曾缺乏,皇后娘娘虽然是个周全的,但难保宫女太监们见姑姑出了宫便狗眼看人低了。若有什么不足的,武定侯府自然要补上。 两个人带了孩子一同用了晚饭,两个孩子亦不常出门,今天竟然到了山中,竟什么都觉得好,玩乐得够了便呼呼地睡着了。 云娘便嘱了丫头婆子们小心看着,与姑姑携手退出去,「今天没午睡,晚上便困得早,他们睡了,我们也正好说话。」 山间幽静,入了夜就更凉浸浸地上来,早有人送来了皮毛披风,裹上竟不觉得热,云娘剔了剔灯蕊,「祖父和玉瀚亦十分惦记姑姑,只是进不了栖霞观,来前一再嘱咐我陪姑姑说说话,看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我,家里备了送上来。」 「我什么也不缺,你回去告诉父亲和浩哥儿,让他们只管放心。再替我代话给父亲,嘱他用心保重。」 第三十二章 上一次来拜见栖霞仙人时的对话差不多就是这样,云娘便赶紧起身应了,又将家里的事说给姑姑听,「祖父还是过去的老习惯,每日起床先打一会儿拳,然后养神,身子还是那样健旺,脾气又好了许多,再不发火的。大哥前些天来信了,先帝事情出了的时候,皇上曾下旨给东海王,令他在府中设祭,不必回京,故而大哥也没有回来,又说在那边一切都好……」 静修的小屋里没有别人,云娘说了半晌,见姑姑端坐无语,心中恻然,大约姑姑是恨武定侯府的吧,正是为了侯府,她几乎失去了一切,到了晚年,一个人在这荒凉的观中清修,便止住了话,正要起身告退。 不想姑姑却开口道:「我实在是太累了,一定要从宫里出来,对不住府里,也对不住你们,以后的日子,浩哥儿和你自己挣去吧。」 云娘哪里想到姑姑会这样说,赶紧道:「家里一向借姑姑的力甚多,姑姑何出此言?如今姑姑在山中清修,只管珍重身体,颐养天年。」 越是对朝局懂得多些,云娘便越是明白姑姑为武定侯府做过多少:玉瀚年少时为皇上所赏识正是姑姑时常将他接到宫中,又在皇上面前为他扬名;当年太子第一次被废的时候,如果没有姑姑,武定侯府可能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后来太子复出、玉瀚回京中也都有姑姑在宫里的运作;至于皇城动乱时,姑姑更是直接帮助了玉瀚;哪怕是现在,她在栖霞观里清修,皇家也不能忽视武定侯府出来的这一位太妃。 而且云娘还是知道一件隐密,所以她更懂得姑姑的牺牲,她所做的这些,正是将她一辈子的幸福都断送了才得到的啊! 「其实我可以做得更好,可是我没那么做,」姑姑轻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可以当上皇后的,还有太后,而且我还可以有孩子的,但是,我都没要。」 云娘大骇,她一直以为姑姑没争过皇后和贵妃,现在才知道她原来没去争,而且还有皇嗣,带了汤家血脉的皇嗣,她也就那么轻易地放弃了。如果真有那个皇子,局势早不会如眼下一般了。 山风吹过,啸声阵阵,似乎要将栖霞观吹走,云娘身上的寒意更重,她将披风裹得更紧,嘴唇打着战,什么也说不出。 「我现在应该留在宫里,帮着容妃对付皇后,扶植四皇子……可是,我实在太累了,也实在太烦了,再也不能留在宫里了,你和玉瀚就是恨我也是应该的。」 「不会的,我们怎么会恨姑姑,」云娘醒了过来,急忙道:「姑姑,你应该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 姑姑锋利的目光盯在云娘脸上,「你真这样想?」 「自然是真的,」云娘并不躲,「玉瀚和我都愿意姑姑顺心遂意。」 真心实意是能看出来,也能感觉到,这时候栖霞仙子却又担心起,「那你们?」 「这些日子玉瀚也说,如今皇权稳固,京城上二十六卫中的叛贼余孽已清,他也正在想外调边塞,建下军功,为立身之本,亦传承武定侯府的声威。」 「也不枉我喜欢浩哥儿,他毕竟是明白的,伴君如虎,即使有再深的情谊,日子久了,也难免没有疏忽,便是嫌隙渐生的时候,出去走走正是好主意,」姑姑说着便笑了,「而且我们武定侯府以军功起家,若要维护侯府的荣耀,必得有军功的。」 这些道理玉瀚也都向云娘讲过,且她早非吴下阿蒙了,自然也都懂的,「玉瀚请调成功,我便也要带着孩子们随他去边塞了,那时候恐怕就不能常来看姑姑了。」 「边塞苦寒,你是南人,在京里尚且不大习惯呢,且孩子们也小,不如就留在京城,等玉瀚立下军功回来。」 云娘摇头,「既然苦寒,我更要过去与他在一处,至于孩子们,怎么也舍不得分开,就带在身边,也好教养。」 「也是,你们小俩口再分不开的。」京城里谁不知道武定侯夫妇正是神仙眷侣,两人都爱书画,一个会画,一个会织锦,画的画织的锦都是买不到的好东西,又有人知道了他们每到沐休时便喜欢携手在琉璃厂里闲逛,专拣他们看过的书画买,毕竟他们肯停下脚看上一看,就是好的。 大家都说,这样的情投意合,只能是上天安排下的宿命,可是栖霞仙人却知道,就算上天眷顾上他们认识了,可是他们能走到今天却并非全是上天安排,而是他们俩儿同心同德走过来的。当年他们并不是结发夫妻,又非门当户对,反对的人不知凡几,就连自己也曾要给浩哥儿身边添两个人,可是现在侯府里还是没有一个侍妾,只两个人亲亲密密的。 如果当年自己能咬紧牙关,坚决不进宫,他是不是也能侍自己如此呢,应该也能的吧。想到这里栖霞仙人笑了,「如此,我便都放心了,你明日就带孩子们回去吧,若念着我,便给我织一幅锦画,自己再不必过来了!」 云娘在先皇万寿节时献上去的江南风景的锦画一直很得先皇喜欢,就放在仁寿宫中,后来随葬帝陵,因此京城里十分追捧她织的锦画,除了皇后娘娘一处献过一座四幅的屏风,玉瀚再不许流出去一幅,因此那些人只得想法子淘她早年织的百蝶穿花、翠叶、荷花等妆花纱,一经认定是她织的,身价便翻上去百倍。 此时便笑着道:「其实也只是一般的锦,只是徒担个虚名罢了,姑姑既然要,我手中还有,回去便送来。」 「我不要你织好的,我想要你帮我织一幅风景的。」 「可是江南风景?」 「并不是,要什么样的,等我告诉你。」姑姑便挥手道:「回去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云娘赶紧答应,回去让玉瀚帮自己画了图,用心给姑姑织一幅是应该的。且她一向知道姑姑性子冷清,如今能与自己说这么多,已经很难得了,依言回房睡了,第二日吃过早饭便拜辞起程。 姑姑起身相送,云娘赶紧拦住,「我们哪里敢当?」 栖霞仙子便笑道:「我也不只为了送你,平日里这时候也出来散散。」 栖霞观在栖霞山近顶处的一处山岭上,现在虽然开出一条路来,但是那台阶依旧是极陡峭的,云娘令丫头们抱了岚儿崑儿两姐弟,自己扶了姑姑向下走,到了院门前的一处突起的石台前,姑姑便停住了脚,「我每日都停在这里站上一会儿,你就帮我织眼下的景致吧。」 这一处石台并非人工修建的,而是山上原本就有的,现在被围在栖霞观中,云娘扶着姑姑走上去,只见此处果真与别处不同,并不被周围茂密的林木所遮挡,放眼一看,隔着几丝云雾,正能望见山脚下那一片绿水萦绕、阡陌纵横的农庄。 云娘便将一直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说的话说了出来,「那里正是二舅舅的庄子,他现在回京荣养了,平日就住在那里。」 姑姑很平静地说:「我早知道,他若是没死,一定会将这地方买下来的。」 云娘听人说过,几十年前武定侯和永昌侯两府的少爷和小姐们曾经一同来过栖霞山,在这里,武定侯府的大小姐和永昌侯府的二少爷赌了一场气…… 第三十三章 云娘自栖霞山回来后,并没让玉瀚帮自己画,直接在织机上织起了那栖霞山上看到的那雾那树那农庄,她知道自己再不必为姑姑担心了,她虽然住在再清冷不过的观里,可心里应该比在热闹无比的皇宫中还要满足,这就行了。 闲时她悄悄开始打点行装,安顿家里的产业、生意,眼下皇上虽然一力要留玉瀚,可是玉瀚却下了决心,一定要离开京城了。 京城本是最好的晋身之地,可对于身份地位已经达到顶点的武定侯来说,却早已经再无前进的余地了,还不足而立之年的他更适合走出皇城,到真正能施展他的才华的边塞去,为家为国立下彪柄青史的战功。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前来拜见,云娘看了帖子赶紧让人请了进来,笑迎上去道:「冷梅师父,怎么也没先捎个信过来,我好遣了人去接。」 当年冷梅离开侯府后,四节时都要打点礼品送来,云娘自然也有回礼,又曾在去慈云庵上香时见过两次,两人一直维持着淡淡的交情。 冷梅便笑着回道:「慈云庵并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的,我也颇费了些工夫才得以过来。」 坐下吃了茶,冷梅免不了要评点一番,这也是她的习惯了,然后便问道:「当初太妃要出宫清修,为何没到慈云庵呢?」 姑姑要去栖霞山自然有她的原因,可是她也曾说过十分看不起慈云庵的话,云娘也晓得慈云庵虽为修行之所,但可能因为是皇家寺庙,里面一切仿佛朝局的映射,哪一处得宠,哪一处失势都随着朝局变化的,反不注重谁的经义学得好,悟得深。 只是这些话云娘却不能说,只唐塞道:「仙人之意,我等凡人哪里懂得呢。」 冷梅便惆怅地道:「我在庵里听了太妃出宫清修,原以为一定要去慈云庵的,正想依傍在她膝下,却不想盼了个空。」 慈云庵里从不缺捧高踩低之人,就比如冷梅,大哥虽为她在庵中布施建塔,又散下无数银钱,可是毕竟属于失势的东海王一派,方过了几年日子便更加不遂意了。云娘知她一直与武定侯府往来,也是为了她在庵中的日子好过些,因此也不忍冷落她。 现在涉及姑姑的事,她却不能说什么了。 冷梅便道:「我来是想求你,将我送到栖霞观中修行,听说那里林壑优美,晚霞如画,正是清修之地。」 姑姑的事岂能自己做主,云娘便问:「你既然有此心,为何不给仙人送一封信函?」冷梅也是姑姑的亲戚,能说得上话的。 「太妃拒了,我便想求你帮忙说说情,我去了栖霞山,还能照应太妃的起居。」冷梅说着垂下泪来,「如今我在慈云庵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云娘初到武定侯府时,最先结识的便是冷梅,当时她颇为冷梅的出尘脱凡而打动,又因她对自己和善,便一直往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渐渐不喜欢冷梅了。 她明明是个有学识的女子,谈起茶呀花呀的什么都懂,可是偏偏到了过日子上,却什么都不明白了,一味地只会依靠别人。先前养在府里,后来到慈云庵中,现在又想靠着太妃到栖霞宫中。她唯独没有想到眼下她最应该去的地方! 云娘前两次去慈云庵见她时曾经暗示过她,她应该是都没有听懂,眼下便想直接将话说明白了,毕竟冷梅是武定侯府里第一个肯好声好气与自己说话的人,自己应该提醒她, 「慈云庵中多是皇家女眷,我们平民百姓在里面只要能平安度日就很好了。而且细究起来,她们又能奈你如何呢?日常起居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只是听些闲话而已,略忍一下就过去了。」 「栖霞仙人生性刚硬,太上皇大行时,她拒了太后的封号一定要出宫修行,就连皇上皇后都拦不住,终得依她。如今她既然不许你过去,我自然也劝不动。」又道:「冷梅师傅若是实在觉得慈云庵不好,若是想去东海王府,我倒可以帮忙打点。」 大哥和大嫂已经分崩离析了,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冷梅,眼下大嫂再不肯离开侯府去陪大哥过那流放的日子,正是冷梅的机会。 虽然是在那东南荒僻之地,但是毕竟能与大哥日日相守,且东海王府内又能穷困到哪里?日常供应必然不差的,就是每年府里送去的东西也足以维持相当富贵的生活。 可是冷梅想也不想地急忙摆手道:「那样的日子我哪里能过得?我家里只我一个女儿,从小就娇养着……」又忆起了梅花庵中的种种。 云娘勉强听她说完了,道一声,「那我亦没有别的法子了,慈云庵的日子中虽然不若先前的梅花庵好,可也不错了,总比京城中寻常官宦人家日子都好呢。」 「那么,我回梅花庵可好?」 原来冷梅真正的目的还是侯府,云娘纵然不喜大嫂,可也不能答应,毕竟大嫂是大哥明媒正娶的妻子,现在大嫂已经因为冷梅和大哥在众人面前大吵了一通,自己怎么能将冷梅再接回来?岂不是要在府里掀起一重波浪,自己能送她到东海王府已经是帮她的极限了,便问:「冷梅师傅以什么身份回来呢?」 冷梅果然被问住了,她当年因是侯府亲戚前来投奔的,后来就在府里带发修行,现在已经去了慈云庵,再要回来还真没有什么名目,「只说你请我来的。」 云娘便道:「侯爷上了折子请求戍边关,我若请你来,总要与我们一同去边塞的。」 冷梅听了,终于歇了心思,她既然不肯去东海王府,又怎么肯去边塞呢?云娘见她走了,摇了摇头,有些人,就是想帮也帮不了的。 玉瀚出京任辽东副总兵的旨意下时,云娘正在皇后的宫中,听皇后道:「皇上本不舍汤大人离京的,可是汤大要既然再三恳请,且辽东又有空缺,正好辽东总兵马佳年岁也大了,倒是一个好机缘。」 云娘便笑答:「侯爷还是第一次到边塞带兵,听闻马总兵资历极老,战功卓着,能在他麾下学一学岂不正好?且侯爷只一心为朝廷出力,至于别的并不敢想。」汤家虽说是军功起家,到现在已经有三代人没有真正去过战场了,祖父也不过经历了两次京乱,而汤玉瀚私下里也曾对她说过,京卫与外面的卫所其实是完全不同的。 皇后亦笑,「别人不好说,武定侯的忠心是皇上和本宫皆知的,且马佳的总兵职位自然也要有年轻人接替,只要武定侯到了边塞立下战功,皇上便会有恩旨。」 云娘听了越发不安,「娘娘这样一说,仿佛侯爷是为了辽东总兵的位子才去的辽东,若是马总兵等人听了,岂不难过?」 「你也实在多心,只我们在宫里说说,又有谁能听到?」皇后娘娘便笑,「依律我们尚不能议论朝政呢。」 旨意还没下,可皇后已经知道了,云娘便笑道:「所以皇上最信任的还是娘娘。」 去年云娘生了儿子,皇后娘娘也又生了一个,只还是女儿,说起来云娘生子倒没有什么,两个人日日在一处,她身子又没有病,自然还会再生,但是皇后娘娘能又有一胎,却显出皇后娘娘的本事了,毕竟后宫里年轻美貌的女子那么多。 第三十四章 不过,皇后娘娘自又生了小公主后,却死了再生子的心,她在孕期便为皇上在京城贵女中选了四个最出色的纳入宫中,既不用像选秀女那般劳民伤财,又让令皇上十分地感念,因此与皇上的情份更好了。 不过,据云娘看,皇上和皇后的好并不似一对夫妻,反似朋党,他们无论是利益还是观点都完全一致,所以正能说到一处。 不过,皇后已经非常满意了,她也与皇上坐稳了皇位一样,在这几年的时间完全稳固了后位,并且她所生的嫡子已经被立为太子了。 皇后便点着头笑,「皇上最重正统的,而且我们毕竟也有情份。」却又向云娘道:「本宫今日招你过来,却是想说,你们既要出京,孩子总不能带过去的,不如就把岚儿送到宫里,我来养着。」 皇后娘娘一向喜欢岚儿,可云娘自不肯将女儿送出去,便婉转道:「臣妾早与侯爷商量了要带两个孩子一同出京。毕竟三年五年也未必能回来,总是舍不得。」 「你去也就罢了,谁都知你们分不开,可是岚儿和崑儿还那样小,怎么好去那穷乡僻壤?放心,岚儿到了宫里,我必不亏待她。」 本朝原有成例,将女孩接到宫中,到了年纪之后许给太子为妃的,皇后娘娘自然觉得这是恩赐了,可是云娘却不认可,因此一味推脱,「岚儿和崑儿都是我一手带大的,就是知道留在娘娘这里过得要比跟着臣妾好,可也还是不舍放手,还有就是侯爷,他比臣妾还宠着他们呢。」 又道:「侯爷和臣妾也想过,先前朝中还有出镇边关的统率家人要留京的成例,只是侯爷现在还不到统率一方兵马的地位,倒也不必,是以才商量了一同走的,若是皇后想留,我便带着儿女留下。」 皇后平日亦知云娘将一对儿女当成眼珠子一般的,现在也不奇怪,看着正在一处玩耍的四个小儿女,便笑,「现在他们还小,以后再说吧。」 自家女儿太出色了,其实也不是好事,云娘看着眉目如画的女儿正与小太子一同拖着一辆小车子,巧笑嫣然,再看小儿子与小公主手牵着手蹒跚地在宫内东摸摸西看看,又是欢喜又是忧愁,她果真不愿意与皇家结亲啊。 武定侯出京戍边的旨意一下,往日里平静的武定侯府起了微澜。先不说男人们那里怎么样,只说侯夫人也要同去,那么侯府内由谁管家呢? 云娘心里早有一本帐,因此接了旨再被祖父传过来时便娓娓地道:「按新法子理家已经几年,事情亦都理顺了,且每年都余些银子,就是突然出些事体也不怕,如今孙媳妇想着,挑个妥当公正的人暂理几年也没什么。」 她早想好了请三婶母亲帮忙,三婶母亲与自己最好,私心又小,还有才干,且家中还有祖父压着,定然不会出事。 正待向祖父一一回禀,祖父却摆了摆手,「不必那么麻烦,我是想告诉你们,我正想借着这么个机会分家,也免得你们不在京里哪一房出了事牵连侯府。」 一家子上百口人,自然良莠不齐的,平日里也难免没有犯些小错,不论是哪一房,传出去都说是武定侯府的。好在玉瀚脾气刚硬,不论什么辈份,只要在外面犯了事便先送到京兆府尹处依律处罚,回了家中又是一重罚;而云娘在府内宽严相济,又十分公正,总算能令外人赞一声武定侯府好门风。 如今他们出京了,倒也不至于就能立即出什么事,但是老侯爷却未雨绸缪,连话也不肯听,「你们也不必说什么我还活着不能分家的话,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家里人口实在太多,我亦没精神看住他们,早些分出去早些清静。」说着吩咐玉瀚给永昌侯、济宁侯等几个姻亲府里写了帖子,分家总要有舅爷们来看着。 想想二叔一家分出去之后,再回府里果真就变了,先前总当府里是他的家,他自然要处处舒心畅意,指手划脚的,可一经分出去再回来,他不过是客,就是想说什么都要先在肚子里思量一番,举止更是带着小心了。 云娘总还要再劝上一劝,玉瀚却已经坐在桌前写了,他一向不喜府里这些人专门在云娘面前生事,也从不掩饰,现在祖父有命,连推都不肯推让一下的。 到了分家的日子,各位接了帖子自然都给面子,一时全到了,就是先前分出去的二房也回来了。 老侯爷发了话,请来的诸位心中都道老侯爷心狠,就连生下来就残疾的小儿子也不肯网开一面,俱要一同分出去,只怕将来影响了武定侯府嫡支。 可大家毕竟也懂得这是治家最明智的法子,劝了几句,也知是面子情便就停了,有心的再看了帐,见家产分得果真公道,无心的连帐都不看,有老侯爷在,怎么分还不是他老人家的一句话,谁还敢驳回不成?便都上来画了押,或真或假地嘱咐外甥们出府后一定要立起来,又向老侯爷和玉瀚拜托将来还要照应他们。 大约是因为二房分家时已经给了大家一个预警,这一次各房的人再没有哭求的了,大约自那时起大家也便为今日做好了准备。而且,在云娘的新政下,只要是会过日子的,早已经攒下一笔银钱,对分出去也没有过去那样恐惧。 老侯爷看分过家产,便又向一直神色不郁的五房太太道:「你也不必如此模样,老五与别人不同,我自要单给你们一房多几处好庄子,几家好店铺,只要守着安心度日,几代人衣食无忧。」说着果然让人又拿出些契书,果然是最好的。 大家见了,就是羡慕,也争不得,毕竟别房的人都是身子健全的,托了老侯爷的福或是谋了官职,或是另有营生,唯五房一直什么也不成。 这还没完,老侯爷又板脸道:「虽然将你们分出去了,可总还是我的儿孙,我再没有不惦记的道理,」说着再拿出一叠银票,给每一个未成亲的孙子孙女曾孙子曾孙女一人一千两银子,包括还在肚子里没出来的,「这是我的私产,给孩子们将来成亲时用的。」 云娘在心里粗算一下,只给孙辈的便要几万两银子,五房又几万两,再想到前两日祖父赏了自己和玉瀚两万两银票到辽东时用,只这一次祖父便拿出十万以上两的银子,祖父果真是有钱的! 正在心里慨叹,却听祖父又道:「没分出去的这几处,我也一样给东西给银子。」又叫人拿了契书银票上来。 云娘便赶紧道:「我们这一房就不要了。」毕竟已经偏得了两万两。 祖父一摆手,「这都是我给小辈们的,不用谦让。」看分好了,向所有人道:「我老了,这一次也就将所有的事情都交待明白,一会写了分家文书,请大家都画押留名作证。此后分家出去的各房再有什么,我也顾不得了。至于我的身后事,也留了几万两银子,总能结果自己,到时候可着这银子办就是。」 一时之间竟将大家都说得伤感起来,写了分家文书,竟不知说什么好。 第三十五章 云娘见状,便起身让邓嬷嬷拿出早准备好的荷包来道:「这几年府里颇余下些银子,算起来也是大家的份例,今天也按人头分下去,虽然不多,可也能添补些家用了。」 祖父便笑了,向大家道:「我平日里不说,只怕你们以为我自夸,我这孙媳妇,心里再善良不过,也不怪皇后母亲对她青眼有加。家里这些余银,本是她千辛万苦攒下的,到了这时候却一分不差地拿出来给大家,你们家中的小媳妇哪一个能做到这样的?」 大家纷纷称诵,直道侯夫人大度慷慨,亦有人知道当年老武定侯对这个孙媳妇其实是百般不满的,也放出话来要为孙子另娶的,只是现在谁还会提起? 总之,武定侯府这一次分家十分地体面,京城里再有哪一家分家时出了些是非的,竟都要道一声,「看武定侯府怎么分的家。」 待玉瀚和云娘准备好一切,在卜定的日子出发前,府里西边已经空了下来,大嫂带着一群儿女们搬了过去。先前她一直不肯让出侯府的正房,云娘也只听任着。后来峥儿和畋儿说亲时都因此受了挫,又有容妃让人捎话提点,方才搬走,但也只在东边的一处房舍,现在不想她倒是主动要去府西边。 可见,她就是心里有再多的不满和怨恨,也知道这一次她们没有分出去,正是侯爷和侯夫人看在丈夫的面子上,将自己当成丧夫的寡嫂一般奉养,但是他们一支再不可能是武定侯府的嫡支了。 且真正的武定侯夫妻都搬出了侯府,她住哪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又让丰姨娘来传话,「有什么事只管说,家里如今人少了,更是要互相帮衬。」 云娘方悟,大嫂此举竟是有深意的,以此来让自己领情,又以为毕竟侯府分了家,唯留下继母和长房一支,管家的事还不是要落在她的身上? 就是交给了大嫂的庶子媳妇,难道还能绕过她们的嫡母! 云娘便向丰姨娘淡淡一笑,「谢谢大嫂惦记了。」其余竟什么话也不多说。 没两日,大嫂又遣了庶子媳妇过来帮忙,她也只客气地拒了。云娘面上向来都是和气的,可是却不会再让大嫂掌家,就是大哥的几个庶子媳妇也一概不用,就算是再好的也不成。 其实也是为她们好,毕竟真有了什么事,他们在嫡母面前也难办。 而且此时云娘亦不想将原先准备托付的三婶娘请来帮忙,刚刚分出家,且不论三房自己也正忙,只是这请神容易送神难,云娘才不做傻事呢。 云娘看好了寄居在家中的姑奶奶,她本是祖父的庶女,嫁的亦是少年举人,原本一切如意,却不想夫家遭了祸事,一家子尽被土匪杀光了,巧在那时她带了儿女们回家省亲,由此便再没离开武定侯府,反将夫家那边的田地家产俱卖了,再不想回那伤心之地。 因她是客,这一次分家也与她无关,倒是来悄悄探了云娘的话,云娘倒不差她一家几口人的用度,且她又是祖父的老老女,祖父一向也偏疼几分的,便将她与另外两房亲戚还依旧留着,此时请她来管家,祖父那边方便,大嫂也说不出什么。 且这位小姑姑的长子已经十五六了,眼见着就要科考,到时候有了读书人身份,再娶一门亲事,总要搬出去,她夫家虽然没落了,却也是世宦人家,最要颜面的,就是将来也不至于尾大不掉。 事情三下五除二的交待了,云娘亦不担心,小姑姑是管过家事的人,对武定侯府也熟,人品亦不差,纵是不能有多出挑,可总能确保无大过错,且府里又有许多用老了的下人们帮着。 辞别祖父时,大家都伤感起来,云娘自祖父手中接过岚儿和崑儿时,竟有些动摇了,这两个孩子是府里祖父唯一抱在怀里哄的小辈,也许真该留下的,至少留下一个。 倒是祖父见她眼圈红红的反笑了,「祖父身子硬朗着呢,我是定要等到浩哥儿立下军功,成了总兵之后方能闭眼呢,所以你们只管去,等从辽东回来时再给我多带几个曾孙曾孙女!」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云娘就掉了泪,岚儿便拿小手帮她擦,「母亲,不哭,弟弟都懂事不哭了,母亲怎么还哭起来了呢,小心让人笑。」 大家俱都笑了,玉瀚便扶了她上车,在她耳边一笑,「心总这样软,只记得别人的好处,不记得坏处。」又把两个孩子也都送了进去,「没几年我们就回来了。」 车声辚辚,驶出了武定侯府,云娘打开帘子回看府门前高大的门廊,心里竟十分不舍,当日进京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可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这里过了几年的时光,生下了一对儿女,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自京城到辽东的路漫长又遥远,因并无紧急军情,且汤玉瀚与云娘带着幼小的孩子,一路上又看看风景名胜,走走停停的,故而两个月方才进了辽东镇。 当年云娘进京城时,只觉得一路越走越冷,现在他们自七月里走到了九月,竟见了一次落雪,便将皮袄都找出来穿上,又听人说眼下离真正的冰天雪地还差得远呢,方知京城的冷算什么,这里才是真冷。 不过,天气固然冷得可怕,但是景色却别有一番不同,「塞外秋天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许是因为眼下不是在打仗,云娘只觉出了眼下的壮阔深沉,却没有感觉出词中的苍凉悲伤,因此念了上半阙便止住了,笑道:「这里的天地似乎比江南和京城都要开阔呢!」 汤玉瀚与云娘并绺齐行,亦笑道:「到了这里,我也生出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雄心壮志了!」 男人便是如此,即使不屑于富贵,却渴望功名,云娘自然懂得玉瀚的心,道:「如今这辽阔的天地,你正可以一展才华。」 汤玉瀚眉稍眼角都带着豪情,提着马缰向云娘笑,「我们跑上一回?」 云娘的马早骑得很稳了,她并不是此番北上才开始学的,而是在京城里汤家的马场中就练过很多次。虽然玉瀚带她过去为的是做些坏事,可她也因此学了骑马,眼下竟能用得上,正是最喜欢跑马的时候,闻言一抖马缰已经疾驰出去。 汤玉瀚急忙赶了上来,又道:「你慢着些,手里提得紧点,这马都没大骑,性子也烈,小心它立起来将你吓一跳。」 云娘侧身啐了一口,「现在才想起来说这些,也不想想你当初都做过什么,我还有什么没经历过的!」 汤玉瀚听了心里立即痒了起来,「只是辽东的天气实在太冷了,总归是不好。」 云娘见他顺着又说了下去,便不理他,青天白日的,他们又带着上百的下人,料他也不敢再生什么坏心思。 汤玉瀚的举止果真一直中规中矩的,但却在云娘的身侧轻声笑道:「你竟说还有什么没经历过的,其实世界之大,没见过没经过的实在太多,那日我们读书不是见到西南诸夷能训象?西北一路运送货物全靠骆驼?待我们到了辽东,四处看看,也总会找到些新奇之物,做些新奇之事。」 第三十六章 云娘见他公然地向自己调笑,便将手中的马鞭轻挥,正打在他的马臀之上,那马吃痛,便一下子蹿了出去,就听后面岚儿银铃般的笑声,「母亲,再打一下,我还要看!」 云娘赶紧回马,「外面冷,我不是不许你出来吗?」 眼见着岚儿的小脸回了车内,荼蘼从车中伸出头来笑道:「我一时没看住,小姐就向外看了,只是中午时分还好,外面并不冷。」 原来这一次出门,阿虎是要跟着来的,荼蘼便也不顾自己现在正挺着大肚子也跟了过来,眼下正是她带着岚儿坐在车中。云娘听了倒也觉得不错,便将岚儿从车中接了出来,抱在自己的怀里,「母亲带着你骑一会儿马,将来你大了便可以自己骑了,辽东镇与京城不一样,女子会骑马的多得是呢。」 岚儿本就喜欢热闹,听了十分开心,「我要学骑马!也拿马鞭子打父亲父亲的马!」 云娘悔之不及,自己做事怎么也不顾头不顾尾了呢,玉瀚虽然做尽了坏事,可都没落在大家眼中,偏自己让女儿看到如此不庄重的举止。 赶紧哄着她说些别的,好将这事彻底忘记了,只是小孩子虽然不大记事,可偏这事许久也不忘,倒让云娘烦恼了许多时候。 一会儿,玉瀚抱着崑儿也过来了,「男孩子别娇养,吹吹风也好。」一家四口在马上便说起辽东之事。 辽东镇地处的最东北之处,当年前朝辽东官员以辽东州郡地图并籍其军马钱粮之数奉表来降。高祖嘉其诚心归服,下诏设置辽东卫指挥使司,后来改设辽东总兵府,建节广宁,统领二十五卫,遥制一方。 依常例,总兵、副总兵一向以公、侯、伯爵等勋贵充之,皇后娘娘提到了年已老迈的总兵马佳,也是因早年在辽东的军功而封了靖宁伯,挂征虏前将军印。 玉瀚前去,正在马佳的手下,不过副总兵的帅府却不在广宁,而是在襄平,统领襄平、海城、盖州等九卫。协助总守卫辽东,北御外敌。 因此他们一行,首先要到辽东总兵府所在的广宁府拜见马总兵,正好广宁处于辽东之西南,在前往襄平城的必经之路上,进辽东地面后没几天便到了。 从京城出来,再看一路上的府城,便不再觉得哪一处宏伟过人,但是广宁府究竟还是不同的,塞外第一城并非虚名,雄浑苍凉厚重,城楼上的双塔别有一番威严。 马总兵于辽东任总兵已经近三十年,中间曾有一年回乡休养,可是他方才回故里,辽东镇便乱相丛生,有人上书道马总兵本是辽人,深知辽事,夷人畏马总兵不敢犯边,马总兵才一去职,夷人便南下抢粮掠人攻城,总之,非马总兵不能治辽,朝廷只得下旨请老总兵重新镇守辽东,但至此,辽东果然又平静数年。 面对如此德高望众的老总兵,玉瀚自然十分敬重,云娘见他很少有如此郑重的神色,入城后找了驿站住下,特别换了一身崭新的官服,捧了副总兵的帅印进总兵府里拜见。 云娘安顿了孩子,也收拾妥当,按常理,总兵府女眷得知副总兵夫人到了,一定会邀自己过去一叙。 果然,没多久,总兵府派了几个仆妇送来帖子,请云娘过府。 云娘总觉得自己见过不少的世面了,如今进了总兵府里仍不免心中暗惊,实在是太大太大了,整个总兵府算起来恐怕不比皇宫小了!从院门到内院要乘车方可,一路上只见亭台楼阁延绵不绝,直到内院正堂,建在几十层高阶之上,气势轩昂,竟然颇有逾制之处。且房屋陈设,尽极奢糜,又有成群身着绫罗,腰系着明珠的侍女往来不绝,至于总兵府内的女眷们,更是个个装扮出众。 京城里高官之家,云娘几乎去遍了,可却从没见过如此的奢华。 按说论起官职,本朝制度,一品从一品之职,皆为京官,是以京外最高的官职亦不过二品,总兵便只是二品武官,但家中盛况比起超品的侯府还要气派呢。 再想起一路所见辽东寻常军户的穷困,更觉得这富贵触目惊心。 这就是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了的吧。 云娘暗地里思忖,面上笑盈盈地与大家招呼,马家的女眷也实在不少:马总兵的陈夫人方三十岁许,应该是继夫人,十一个儿媳中有好几个比她要大的,此时府中又有都指挥同知等夫人过来。 大家见了礼,说起了话,都推云娘自京城而来,请她讲京中风尚,「我们在这里住得久了,衣裳首饰的,恐怕早不合时宜了,夫人莫笑话。」 云娘便笑道:「夫人才是与我玩笑呢,大家的衣裳饰品,恐怕一两个月便从京中送来一次的,江南最新的样子,京城恐怕还没有兴起来,马夫人已经穿在了身上!」 自己可是做锦缎生意的,别的不敢说,市面上新出的花样总都清楚,云娘一进屋中便认出马夫人身上那件卐字不到头双色金提花锦袍正是自己铺子里的货,丁寡妇家最新织出的花样,自己离开京城时才送过来,现在自己方到了辽东,总兵夫人已经做了衣裳穿着了。 马夫人被云娘叫破了,丢了固做谦逊的模样,手抚了身上的锦缎笑道:「汤夫人想来也能知道京城这家叫江南春的铺子吧,才开了没几年,却专门经营江南最新最好的锦缎,好多锦缎比进上的还要新颖别致。因此我便吩咐府里的在京城的采买每个月将这家铺子里所有的新货都买上一批送回家中,我们府里上上下下倒有一半人专用这家的料子做衣裳。」 又瞧着云娘,「你这件衣裳的料子定然也是自那一家买的。」 云娘最初几乎以为马夫人知道是自己的铺子,特别用话来询问,但观其神色,竟然果真不知道,再一细想,家里的铺子就连伙计们都不知道主家是谁,马夫人又从何知道,只是实在太巧了而已。 她果真是喜欢自家铺子东西的人,竟连自己的衣裳料子都看了出来,云娘便笑道:「夫人好眼光,这料子并不是最新的,只是我一向喜欢这萱草纹,便用这批同花不同色的料子各做了一件袍子,这一件还是第一次上身。」 大家便纷纷说起了那家铺子,「不只锦缎好,就是寻常的素绸也与别处不同,十分地细柔,做里衣穿最舒服不过了。」 亦有人道:「只是价格要比别家都贵上几成。」 马夫人便轻声一笑,「贵又算什么?只要东西好,就是再贵上几成,我亦不在意。」 云娘在腹内偷笑,无怪自己的铺子生意十分的兴隆,收益也十分地可观,原来只道尽是京城中人买的,现在才懂京外还有如此多挥金如土的人家,竟不落于京城高门呢。 又暗自庆幸,亏了自己来时挑了几样别致的首饰,否则衣裳的料子已经差上了一层,首饰再差,岂不被辽东镇的夫人们笑不合时宜? 这些夫人们果真都是识货的,便问起了云娘的首饰,「果然奇巧可爱,怎么没见京城里的采买送来花样?」 第三十七章 「我一向不大喜欢京城里首饰过于富丽,这几样有江南那边亲友送的,也有我自己画了样子拿了家里的宝石在银楼里打的。」 女人们初次见面,说的话题最通常的就是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之类的,几番交谈,云娘暗自庆幸,没有被比下去,要知道,衣装打扮虽然不算什么,但是自己身为来自京城的武定侯夫人,若是在辽东被人笑了,也着实没有颜面。 马总兵的家眷们知她是江南人氏,又不免好奇多问了些事情。原来她们大都曾在京城居住,却没有人去过江南。 大家打量云娘,云娘其实也打量她们,忽见立在大夫人身后的一位妇人衣着与众不同,再细看她长脸细眼,颧骨略高,容貌与寻常人略有差异,便笑问:「辽东倒有别致的衣裳样子,衣襟袖口镶了宽边倒果真艳丽过人,可是何人想出来的?」 马夫人便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她本是夷人,父亲归顺了天|朝,又将她送给了我们家的老大,如今汉话说得也很好了。」说着叫她,「翠山,你过来给汤夫人行礼,将来你夫婿还要在汤大人手下呢。」 又向云娘笑道:「她的本名绕口得很,但正是翠绿色的山这个意思,所以我们家便都这样叫她。」 那个叫翠山的妾室便过来叩了头,说起了汉话果真流利,只是云娘总能听出些生硬来,心里无限的疑惑,只是面上还依旧笑着,叫江花把人扶起来,「都是同朝为官,为皇上效力的。」又笑着问了几句,知她乃夷首之女,已归马家数年,又生下了一个儿子。 到开了宴,自是山珍海味,又有辽东物产,云娘品评了,又指着几样赞不绝口。总兵府自然也有戏班子,登台唱了几出,竟然颇为不俗,云娘便大方地打赏下去,与总兵府里的妇人们相谈甚欢。 直到听前面玉瀚传过话来,方才再三辞行而去。 汤家一行人一路辛苦,如今到了广宁府,自然要盘桓数日,自先拜了总兵大人后,又去广宁府外极闻名的万翠山山神祠祭拜本朝先贤神像,到辽王府前投递名刺。先贤祠为高祖所建,经过此地必要行礼的。而辽王虽然是不管事的藩王,但是礼数亦不能少,只是外臣与藩王见面又不合宜了,是以只投了名刺。 玉瀚自到了广宁,并不急着要走,总要与广宁诸将结交。毕竟广宁与襄平守望相助,将来少不得往来,现在便日日出门。云娘便趁这时机亲自带人到街面上买东西,待出了广宁,再继续北上,便再无繁盛之地了,恐怕亦有许多东西不容易买到。 天/朝地域极广,正是一地一风俗,云娘自出了山海关便明显觉出北地与京城的不同了。首先口音就极不一样,先前听钱县令夫人和樊小姐说话总觉得别扭,现在满街都是这种似官话又非官话的腔调,虽然听不大习惯,好在却都能听得懂;再就是街上女子非常多,又个个落落大方,做生意的,出来买东西的、闲逛的,十分肆意,与京城和江南皆不同;至于各类货物、用具便更是天差地别,就连云娘也有些弄不懂的,少不了一一去问。 云娘一口吴音就是在京城住了三五年也没改多少,先前在总兵府里还好,现在到了外面方觉得有人听了稀奇,还盯着自己瞧,她待不语,却一眼见到前面一个妇人回过头来,满脸惊诧地看向她。 原来是钱夫人! 云娘与钱夫人执手一握,便都感慨,「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相遇!」 钱夫人便拉了云娘的手道:「前面那家酒楼便是我家的,我们上去说话。」 云娘见她十分热心,也不好回绝,只得令下人将方才买的许多东西送回去,自己带了几个人随着钱夫人上了酒楼。 钱夫人,不,现在她早不是钱夫人了,云娘便称她为樊娘子,让人送了好酒,又摆了满满一桌的菜,笑道:「我在广宁亦听说朝廷新派下的副总兵是武定侯,心里想着应该是汤六爷,正想派人打探一番,问一问汤夫人是否来了呢,就在街上遇到了。」说着举了杯与云娘喝了一口。 云娘原也觉得巧,现在却难免疑她其实就在街上专门等自己的,毕竟早知樊家是有名的富户,那么消息一定是灵通的,樊娘子有可能早就知道自己随着玉瀚来了。 饮了酒,也笑道:「果真是巧呢。」 三年前夺嫡的那场争斗中,钱家与汤家站到了两个阵营,当时还是钱夫人的樊娘子曾来游说过云娘,云娘拒了她时虽然没有撕破脸,却也想着两个再也不用见面了。 现如今两人坐在一处,樊娘子笑着指点桌上的菜讲给云娘,「虽然侯夫人如今什么没见过呢,可是我们辽东还有些特产,如今请侯夫人尝尝,这羊羔是才从胎里出来的,肉质细嫩至极;这汤是用山上一种名唤‘飞龙’的鸟熬出来的,又加了辽参……」 云娘依言尝了,果然美味,便也笑,「如果不是樊娘子带我来,我哪里知道这些。」 「这里如今是我家乡,我正要尽地主之谊呢,」樊娘子便笑道:「这几日侯爷和夫人便在我们酒楼里用饭吧,最好也搬过来住,我们酒楼后面便是客栈,比起驿站要干净整齐许多,我这便让人将里面的人都遣出去,只供侯府人用。」 云娘赶紧拦住她,「我们前来就任的,自然要住驿站,就是差一点也没什么,一路上还住过寻常台站呢,那里才是真正什么都没有。」 樊娘子便赞道:「还真看不出,汤夫人这样娇弱的人,竟然也跟着到了我们北地,这里可比不了江南和京城。」 云娘笑笑,「先前也听人说辽东苦寒,如今却觉得尽是谬传呢!我前几日去了总兵府里,竟觉得京城里并没有比他家富贵的了,」又指指桌上的饭菜笑道:「如今这一席比起京城崇仁门外酒楼里的也不差什么。」 钱夫人摇头道:「若是先前,我在还敢应一声,我们家在辽东有几十家酒楼,特别是广宁府里这家,不论是酒还是菜,绝不逊于京城的几家大酒楼。但是眼下,早已经进不起驼峰、鱼翅这些高档的菜品,辽东镇这两年征的税越来越高了,再支撑两年,也许我们家的酒楼就要关上一批了。」 见云娘只是吃菜,就又指着总兵府方向道:「如今整个辽东,十两银子中怕就要有一两弄到了马家去呢!」 「马家的宅院原本就不小,再一次起复总兵之后,竟越发地张狂起来,这两年便不停地建,去年新成的看花楼,从地上起了上百阶台阶,画栋雕梁的,只墙上的砖雕便用了上千工匠……」 「你们再去看看寻常军户人家,能吃得饱饭的便是好的了,按高祖先前定下的成例,军户人家只交少许粮食为卫所费用便罢了,现在交的粮食竟然要比民屯都多了呢。」 唠叨了半晌,突然降低了声音道:「也不知侯爷是不是听人说了,马总兵方得知侯爷来辽东的旨意,便将杯子摔了,他早当这辽东已经是他们马家的了,不意又派了个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侯爷过来,只怕分了他的权。」 第三十八章 马家的贪弊和富贵,京城里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从京城来看,只要马佳能保得住辽东,贪些也便就贪了,总好过被夷人搅得家国不宁强许多,是以云娘皆不理,现在说到了心事上,只得拦住道:「这不过小人们胡乱编出来的,你怎么也信呢,玉瀚和我都已经到总兵府里拜见过了,马总兵功高德劭,再不是那样的人,对我们极亲热的。」 樊娘子便道:「你若不信,我亦无法,只是还有一事,马总兵的长子,就是辽东的宁前参将,竟然纳了一个夷人女子为妾,还生了儿子。」 其实,云娘初见马家有夷人的妾室时就很吃惊了,虽然有夷人归顺天/朝,又有许多人与天/朝百姓通婚,但是总兵长子纳夷女为妾怎么都是不大合适的吧,但是马家竟然就光明正大地令那妾室出来。 后来她又知道广宁镇里有比樊娘子说得更加难听的话,家里的下人出去悄悄告诉他们夫妻,外面有人传言,无怪夷人总也不能剿灭,总兵府与他们都是亲家! 不过,玉瀚和自己初到辽东,这些事情哪里就能弄得清楚,还要慢慢去看,因此只是随意应了两声。 不提云娘的心思,樊娘子自然思绪飘飘,她曾经亲眼见了眼前的女子带了几分局促地与自己初次见面,然后开始与官太太们往来,进京,最后传奇般地成了武定侯夫人。不由得在心内感慨起来,如果当自己能够成功地把妹妹许给汤六,那么妹妹也会成为侯夫人,家里便也就有了靠山,那该有多好! 可是樊娘子还是明白的,且不说她费了许多力气,也没能把妹妹嫁过去,就算是真嫁过去了,恐怕也不能像眼前的女子一样牢牢地抓住汤六爷的心。如今妹妹被囚在高墙之内,而她却成了天|朝之中最高贵的几位夫人之一。 那些最初知道她的过往而对她生出的淡淡轻视,早在几年前就烟消云散了,反倒是满心的艳羡敬服。而且樊娘子早知道自己不可能轻易说动侯夫人,只是她借着过去的交情和侯夫人温和的性子,将自家想说的都说了出来,这已经很好了。 于是樊娘子便诚恳地笑道:「我是真心希望汤六爷能成为辽东的新总兵,而且我们家一直愿意举家投靠武定侯府呢。」 商人虽然有钱,可是地位并不高,又最怕来自各方的盘剥,是以他们时常会找一些靠山。就比如先前樊家和江阴侯府就是如此,而且为了能更加亲密,樊家还将女儿嫁给了钱家的小儿子。 可是这种关系,也并没有多可靠,只看江阴侯府为了给皇子们送银钱极力压榨樊家,而樊家也不是省事的,反出首告发了江阴侯府就知道了。 这样的提议,云娘想也不想地回绝了,「我们府里从没有这样的事,所以也不打算开先例了。」如今以汤玉瀚的地位,云娘经历了不知多少比钱家大得多的诱惑,根本都不会动心。 钱夫人也早知道一定会被拒绝的,可她还是笑道:「就算是武定侯府不肯收我们,但只要武定侯当上总兵,我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再三赞道:「谁不知,当年汤六爷在盛泽镇时可是从不取商人一丝一线的。」 此后,樊娘子也知趣地不再多说总兵府的事了,随意地与云娘说些别后的经历,「我回辽东后本也想过再嫁,可是总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来求亲的我看不上,我看上的人家不想娶我,」又嘲地笑了,「先前我想到你和汤六爷,就以为再嫁也没多难呢,现在看来只有在娘家住到终老了!」 想到已经与三皇子一起被囚禁的樊小姐,其实钱夫人已经很幸运了,于是云娘便笑道:「女人有个好娘家本就不容易了,何况辽东的风俗对女子也极宽容,我瞧着你在这里过得不错。」 又说笑了几句,云娘便起身告辞了,「家里还有许多事呢。」 樊娘子也不多留,送到了门前,却拉了云娘的袖子轻声问:「他怎么样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总归还是惦记的,云娘便道:「听说去了宣府的台站效力,生活虽然清苦些,可日子也是能过的。」 樊娘子便叹了一声道:「只要他待我能比得上你们家六爷的一半,我也就跟着他去了,我先走了,倒让人以为我是个捧高踩低、嫌贫爱富的。其实早在那以前我就恨不得离了他,还暗地里诅咒让他跟那些小妾丫头们过一辈子去,不想倒一语成谶了。」 「不对,现在他没钱没势了,那些小妾丫头们也早就散了吧!」 樊娘子的话,云娘还是信了几分的,当年钱县令虽然肯给夫人面子,可是也没少伤了钱夫人,就是自己也曾亲眼见过,也曾为钱夫人不平的。富贵时未能一心相待,到落难之时,樊娘子不肯陪着他吃苦也是人之常情。 只她如今亦不知道钱县令和樊娘子倒底谁对得多,谁错得多,总之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缘分全没了,再不可能回去,因此也跟着叹了一声。 樊娘子倒没多伤感,问过也就罢了,「好在当时我已经知道钱家不妙了,便想法子把孩子们都带出来了,现在他们总不必跟着流放。只这一点,便也算对得起他了!」 云娘点点头,又说了几句惜别的话就与樊娘子散了。 汤玉瀚在广宁府里留了十日,领了将令,辞别了马总兵带着家眷向襄平而去。 虽然都在辽东镇内,但是广宁府与襄平城相距却甚远。算起路程,他们从京城过来到广宁府其实不过走了七成,现在还要继续向东北方向走上几百里才能到襄平城。 不过接下来的路走得就快了些,因为天气说冷就立即冷了下来,就连正午时分,太阳挂在天上,红彤彤的,照下万丈光芒的时候,在外面的人们也几乎感觉不到多少热度,地上早积了一直到明年春天后才会融化的冰雪,玉瀚再不让云娘骑马,将她送到车子中与孩子们一同抱着手炉说话。 云娘几次叫了玉瀚,可他却怎么也不肯上来,「难不成将来打仗的时候我也坐着车子去?你只管在车内安坐,我一向不怕冷的。」 如此这般,自然景也不赏了,名胜也不看了,且过了广宁府,前朝时还是一片荒野,也没有什么名胜。大家只一心赶路,岂不就快了。 到了襄平城内,直接进了副总兵府,先前的副总兵患病而亡,家眷早已经扶灵枢回乡,又有辽东镇的宁前参将,亦是马总兵的长子马如松,正代副总兵之职,此时玉瀚到了,早知消息,过来办理交割。 云娘在后院听了消息,赶紧让人从车上卸下东西,先带着人进了厨房,做出一桌酒席送到前院,毕竟马参将代理副总兵之职几个月,玉瀚总要谢他的。 然后她便将副总兵府用心整理一番,给一家人收拾出一个舒适的小窝来。 比起总兵府上,副总兵府果真就是一个小窝,三进的院子,带一处小园子,一处练武场,自家住了三间主院,其余的随从们安置在各处,最后竟有些拥挤。好在这里家家都有火炕、火墙等,烧了火屋子里倒不冷,大家不至于受冻。 第三十九章 云娘将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斟酌着摆好,又带着丫环们比着尺寸缝出炕褥、帘幔等物,把三间正房收拾得颇能见人。 汤玉瀚每日回家都要感觉到耳目一新,这一日还没进门就听岚儿和崑儿两个的笑声,掀起新挂上的大红牡丹花棉帘子,见两个孩子只穿着薄薄的小袄,正在新做好的炕褥上翻跟头玩,云娘在一旁指点着丫头们在炕前面挂幔帐,不禁笑道:「你倒有本事,把一个土窝子弄成温柔乡的模样。」 岚儿和崑儿见父亲回来了,急忙跳起来扑到怀中,玉瀚便一手一个抱着,一人香了一口,「今天在家里乖吗?」 小儿女们便笑盈盈清脆脆地答道:「乖!」 「想父亲了吗?」 「想!」 「既然都是好孩子,就有奖励。」说着放下儿女,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油纸包,打开便露出裹了糖霜的红果,笑道:「洗了手来吃。」 红果正是辽东山中最常见的东西,味道极酸,可是加了糖霜就变得又酸又甜,再好吃不过。一家人到了这里,尝过了便都喜欢。 且襄平城内并不繁荣,市面上做生意的人家不多,只几家小小的饭庄子,还有两处卖点心及日杂铺子,就是想买什么也没有什么可买的。唯有这红果,却是当地最常见的东西,亦有几份在路边摆了摊子卖。 汤玉瀚便时常在回家前买了给小儿女们,此时洗了手便给儿子女儿嘴里都放了一块,又拈起一个塞到云娘口中,云娘此时正端了热水进来,因此便含糊着向岚儿了崑儿道:「你们先吃红果,不过每人只许吃五个,多了肚子就会疼了。这会儿先别闹父亲父亲,让他先烫脚。」 在辽东,天气十分寒冷,玉瀚每日即使穿着皮靴,可在冰天雪地里或是骑马或是走路,每一日回来脚都是冰的,因此云娘不论什么时候都在烧炕的灶上放着一壶热水,只等他回来便要先烫脚。 用热水泡了一会儿,再拿手搓一搓,血脉活了起来,再加些热水多泡一会儿,云娘便拿了从家里带来的洋布巾帮他擦干,穿了白绫袜子,家里的便鞋。因玉瀚这时候又给她塞了一个红果,说话便还是不大清,「我见这里人用牛皮做了靴子,里面放上干草,说是最御风寒,我让人买了牛皮回来给你做一双试试。」 汤玉瀚却摇头,「那靴子丑死了,你不许做,我也不肯穿。」 云娘将那红果吃了下去,便道:「什么丑不丑的,只要暖和就好了,再说你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要那样漂亮做什么!」 其实云娘也嫌那靴子丑得很,可是她细看之后就明白了,辽东人穿那靴子是有道理的,牛皮耐磨,里面放上干草又保暖又吸汗,因此又哄着玉瀚道:「我一定做得比别人的好看,里面再加一层羔皮,又暖和又舒服。」 玉瀚方才答应了。 岚儿了崑儿哪里知道什么靴子,听了也跟着嚷道:「我也要,我也要。」 云娘便笑,「我们平日只在家中,就是出去了也没多久,哪里用穿那样的靴子。倒是你们的父亲,每日里风里雪里的,最是辛苦了。」 岚儿了崑儿一听父亲辛苦了,便知道上前香了父亲父亲一下,「这样便不辛苦了吧?」 两张稚嫩的小嘴,温温的,湿湿的,还带着些糖霜红果的香甜,在汤玉瀚的脸上点了一点,还带着「波」的两声响,果真,刚刚骑马在严寒冬日里跑了几个时辰的汤玉瀚便笑了,「父亲果然一点也不觉得辛苦了。」 没两日云娘又将靴子做好了,其实还是比不得官靴样子好,毕竟当地的牛皮只是粗制的,且里面又加了一层羊皮,看着就笨重,可是玉瀚却再不挑了,因着这双靴子,云娘的手都扎伤了,他知道后疼得不行,怎么能不将这靴子日日穿上,让她安心呢。 她总说自己最辛苦,其实她一般与自己长途跋涉从京里到了边城,自己在外面忙,她在家里也没闲过一会儿,反倒又要照顾自己。 晚上将人抱在怀里,疼了一番,也不放手,只管细细地摸,「明明这样娇弱的小人儿,怎么就能做那许多的事呢?」 此时的云娘便像一只懒洋洋的猫一般地伏在他怀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柔情,用糯糯的声音与玉瀚商量,「年礼都送走了,只是姑姑要的那幅锦画儿还差一些,只得等过了年织好了再送回去罢。我想着过两日,我们就摆宴请客,你也好给大家下贴子了。」 汤玉瀚自到襄平,便日日忙碌,整伤兵备,修筑城堡,操练士卒,申严号令,竟没有闲着的时候,现在眼看着春节将至,便也点头道:「襄平城下九个卫所至今方才能为我所有,也该是请了大家一同来喝喝酒的时候了。」 玉瀚上折子请戍边塞时,祖父、二舅舅等人都愿意他到宣府——二舅舅先前便是宣府的副总兵,如今虽然荣养了,可在宣府还有着一群忠心可信的兄弟们,且宣府离京城要近得多,风俗习惯接近,往来也方便。 正好二舅舅回来,宣府的副总兵出了空缺。 玉瀚第一次出京领兵,自然会将长辈们的建议听在心里,他虽不好直接请去宣府,却也对皇上禀报了家里的打算,皇上也点过了头。 只是就在下旨前,又生了变化,辽东副总兵突然暴病而亡,副总兵之位再次出缺,引起了皇上注意。 本朝初立时,边塞防务最重之地乃在大同、宣府一带,夷人南下,突破这一层关防快马只要几天便能直逼京城,反之,本朝北征,十次也有八次是从这里北上,道理也是一样的,从京城出发,路途最近,所用时间最短,与京城互通最方便,补给之类亦容易。 可近几十年来,辽东之地的夷人却慢慢兴盛了,原来屡为边患的宣府大同处的夷人反没落了,故而戍边重任亦逐渐向辽东倾斜,只比较兵力便知,先前宣府镇兵力远较辽东镇为强,现在却不足辽东一半。 甚至北部九边,已经有三成以上的兵力都集中在辽东一镇,就是如此,辽东之夷人亦时有犯边,先前各卫戍皆不能敌,后有千户马佳率卫所之军数败夷人,累军功至总兵,并得封靖宁伯。自马佳任辽东总兵,夷人虽有犯边,但总不能攻城掠地,大有斩获,而马佳亦时常出兵攻夷人之不备,献虏于朝廷,因此两下持平,朝廷亦心安。 太上皇时,马佳以老迈请归乡荣养,不足一年,辽东境内大乱,故又起复。此后几年至今,辽东副总兵屡次出缺,或战死,或病死,或丁忧,或自请荣养,难免不让皇上多想,因此便改命玉瀚前来。 其实,以军功、资历,继任副总兵本应是马佳之长子马如松,正是此前代理副总兵的宁前参将,可是朝廷能容得下马佳权倾辽东,富甲一方,却不会容辽东总兵之位为马家世袭,毕竟本朝从没有这样的例。 是以马如松只能还是宁前参将,将来马佳身后,他倒可以袭靖宁伯之爵,若再有军功,那时升至副总兵、总兵却是可能的。 第四十章 只是马家似乎悟不透这个理,玉瀚方到襄平,便觉万事并不顺遂,马如松表面如常,暗地里却也使下了不少绊子,又欺他初到并北地,不熟军情,先是不肯真正交出军权,想要架空玉瀚,不能后便四处传播流言,不外是京城纨绔不堪为将之类。 汤玉瀚的性子从来都不是喜欢与人分辨,反带了马如松、史友等参将、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等人自襄平城起,逐个卫所、千户所、百户所、台站查看,每至一处,亲自带兵演练、检视城防、勘量军田,不到两个月,已经将治下走过了大半,军心为之一振。 此时,云娘再摆上酒宴,请总兵麾下诸将痛饮,正是刚柔相济,收服众人。 且此时正值城外诸将携家眷进城采办过年用品之时,每年他们亦要至副总兵府上贺喜新年,正可谓两便。 襄平城虽然本是古城,但是本朝重新修缮,建副总兵府却远较广宁府晚得多,先前虽有数位公侯伯爵在此任副总兵,可认真算起来云娘却是第一位到襄平城的侯夫人。 因此云娘便将心里的主意款款地说了,「我们这一次办宴,总要办得好些,让大家觉得你对他们十分地看重。」 「你呀,什么事都替我想在前头。」 「你忙得什么似的,我正该帮你打算才是。」却又抚了玉瀚,「赶紧睡吧,明日还要去卫所呢。」 这一次侯夫人的宴席还没有办就被广为传诵,到了腊月二十,宴席方开,先宴请官客,副总兵治下两位参将、四位都指挥同知、四拉都指挥佥事、九个卫指挥使及各卫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副千户等上百人过府宴饮。 宴席摆在前堂的议事厅里,桌椅器物虽不能十分完备,但菜馔却却合京城大宴之例,三割五汤,水陆杂陈,江南京城风味兼俱,又有许多样酒水、细点,诸将把酒痛饮,倾心相交,三日方毕。 至腊月二十三,宴请堂客,这一次又不同于官客们的酒宴,有许多夫人早认识了副总兵夫人,知她是个温柔和善的人,又喜她教大家许多衣饰妆容之道、女红钱线之技,因此倒早比副总兵收服诸将要早些与副总兵府往来亲密了,就连这次的宴席,亦有许多夫人们帮忙,是以情意款洽,自不待言。 腊月二十四,总兵府内亲随下人再一席,山高路远,天寒地冻,大家随着过来不易,玉瀚和自己也该请的。 此时也就到了过年,诸将便携夫人们自回卫所驻地。 年还没过完,便有军情传来,夷人再次南下,攻破了几处军屯民屯,夺了上千人口,几千石粮食,又有无数牲畜。总兵传下军令,令汤玉瀚率所部兵马两万人与总兵北上,两军成夹击之势,进攻此番进犯夷人的赫图城,报先前军屯民屯之仇。 在京城的时候,说起边城形势,都知即使与夷人最和睦相处之时,亦常有小小不言的争端,只是有几十上百的人员伤亡,而非失城失地,大家皆不以为然。 如今到了辽东,真正遇到了这些小小不言的争端,却感同身爱,毕竟失去的皆是的军户百姓,甚至还有前些日子来参加宴席的人,跟他们过来的随从、女人、孩子。 到了此时,只能是睚眦欲裂,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让他们血债血还! 汤玉瀚接了将令便出门布置,云娘急忙替他打点行装,收拾了几包东西之后,不待玉瀚回来便又都拆开了,他是去打仗,又不是去玩乐,哪里带得了这许多,只一身的铠甲加上刀枪弓箭就已经沉到自己拿不动了,自不可能再带这些累赘。 重新翻捡了一回,拿出丝绵袄子,正是到辽东后重新改的,身上的丝绵絮得厚厚的,双臂处却只薄薄一层,为的是既保暖又活动便捷,出征前给玉瀚穿在里面,外面一件黑貂皮披风,又备了一个装伤药的荷包贴身,能带的便也只这么多了。 却再一次与玉瀚商量,「我们虽然比不得马家,但也不是穷的,眼下还有几日的时间,不如你也多招些家兵在身边效力,先过了眼下这个难关。」 云娘到了辽东才知道,原来辽东诸将手下不只有朝廷的军队,还有各自的家兵。这些家兵不同于京城勋贵高官人家的随从,数量要多很多,但又不同于寻常军士,因为他们的饷银皆来源于将领。是以家兵就是私兵,他们完全不必听朝廷的命令,只需听养自已的将领号令就可以了。 就是云娘一个妇人也知道这家兵的不妥,试想的军人竟然有不听朝廷号令,反只听一人一家号令的,将来这天下究竟还是不是皇上的? 她还亲自服侍笔墨看玉瀚写了密折送了上去,玉瀚竟把此项列为辽东弊端之二,预见将来之为患定然不轻。 只是,到了眼下的时候,云娘却又顾不上这些大道理了,玉瀚到辽东不足三个月,就在这地形不熟、兵将不熟、夷情不熟的情况下要出兵,而自京城来的人能跟他出征的手下不过十数人,她实在担心不过。 汤玉瀚便笑,「我们明知是错的,又怎么能如此行事呢?何况急切间招了人,亦未知本性如何,未必能用。」又劝她道:「辽东弊处虽多,亦有一些将领不成样子,但是放眼看去,终究还是效忠朝廷、心向天国的为主流,是以你不必担心的。」 是啊,云娘在襄平城内虽然往来的不过是女眷们,可是只从她们身上,她亦感觉到了大家对家国的爱,对夷人的恨。毕竟身处北地,辽东人比起根本不知战事的江南人要多了些责任,又比起一直处于帝都的京城人又多了些实际。因此也只得点头道:「只说寻常军户人家,十家到有一半以上与夷人有血海深仇的。」 汤玉瀚便道:「是以,军心可用!」 五日之后寅时便是出征的时刻,天色完全是漆黑的,唯有从内院到大门前一溜的灯笼透出红光来,照得人影恍惚惚的。这时分也正是最冷的时候,云娘身上穿了皮袄皮裙,外面又裹了披风,可还是感觉冷意一直渗到心里,唯一一点热度便是与玉瀚相执的手。 走出屋门,送到院门,这一路觉得十分地长,而到了的时候又觉得十分地短,有好多想说的,可最终一句也没说出来,半晌只道:「我带岚儿崑儿在家等你!」 汤玉瀚停住了,回身将云娘在怀里抱了一下,「你们也要保重!」 将士们打着火把,从副总兵府门前向鼓楼而去,副总兵在那里点了兵再出北城门,马蹄声伴着刀枪相撞击的声音在沉寂的夜中十分清晰,让人感觉到越发的冰冷。 云娘立在门前的阶上,遥遥向前望着,其实她早什么也看不到了,可是却不舍回来。她想哭,可是方有了这个念头就止住了。 按马总兵之令,汤玉瀚在襄平城内只留下定辽中卫一支队伍守城,其余所有兵马全部北上,沿路陆续与其余八处卫所的军队大部汇合,北进赫图城。 第四十一章 原来辽东一地,并无府县建制,皆卫所军屯,居民十家之中倒有九家半为军户,家中世代为军,其他子弟也多为军中帮丁,战时亦要随军出征。是而,此次襄平城内,几乎家家都有人出征,可整个城内根本不闻哭泣之声,自己必须要坚强。 又立了许久,听到城门关闭的声音,又见天边仍然没有一丝亮光,只得回了屋内,见岚儿和崑儿还在熟睡,便解衣卧在他们一侧,这时方觉得身上都冻得僵硬了。 云娘回了房里,熄了灯烛重新躺下,玉瀚昨晚对自己说的话立即又浮现在脑海中,「先前还是没有预料到辽东的局势如此复杂,我现在唯后悔不该将你们母子带过来。」 想到这里,云娘怎么也躺不住,摸索着将她昨夜接下来的帅印拿出来,手从印上抚过,冰冷的银质印章,上面鎏了金,铸成卧虎形的纽,拿在手中沉甸甸的,令她心里的信念更加坚定,就似他曾经回答玉瀚的,「我反觉得幸亏我跟着你过来了呢!」 云娘睁着眼睛到了天亮,如常一般起来,遣了人招了城内诸位诰命夫人,大家一处商量了,由副总兵府出钱,大家一同出力,从这一日起,上午下午晚上分三次熬了红糖姜汤送到到城墙上慰劳守城将士。 每当岚儿和崑儿问起父亲的时候,她就笑着告诉他们,「你们父亲父亲去打仗了,很快就会打了胜仗回来。」 岚儿便问:「那父亲会买了红果给我们吗?」 崑儿也跟着跳着笑嚷:「红果,红果!」 云娘便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们,「一定能的!」 十多天后,大军回城,云娘等来的却是噩耗,阿虎哭着进来,「夫人,六爷,六爷,被夷人围住了,让我回来,回来送信!呜呜呜!」 云娘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用力捏住了,整个人都凝住,连呼吸都不能了,她晃了晃,差一点就倒下,可是她用力握住了手,却扶住门框站直了道:「你好好说,把事情都说清楚。」 可阿虎已经哭得不成了,「我不想回来,我要和六爷在一起的,可是,可是,六爷一定要我回来!」 好在与阿虎一起回来的参将史友虽然伤心,可倒还撑得住,抹了一把眼泪道:「我们跟着副总兵北上,遇到了夷人的埋伏,当时的情况十分地危急,副总兵便亲自带人断后,让我带大家先退出埋伏。」 「当时,事处无奈,我只得听副总兵的将令带着大家逃了出来,之后总算不负副总兵的托付,将襄平城内的将士们大部平安带回了襄平城。」 眼下诸人个个形容不堪,又有很多都受了伤,显然经历千辛万苦才能回来。而玉瀚,正是为了他们才亲自留下替大家挡住夷人。 跟着史友回来的诸将也纷纷道:「正是如此,如果没有副总兵,我们便都回不来了!」说着又都痛哭不已,「只是副总兵,再不能回来了!」 阿虎放声大哭道:「夫人,我们退出的时候,看见六爷被夷人射中了一箭!」 屋内哭声一片。 史友哭了一会儿,拿袖子再擦擦泪,招眼来看副总兵夫人,见她竟然一直没哭,便小心翼翼地道:「夫人,副总兵不可能再回来了,请节哀。」 云娘只平静地摇摇头道:「还有什么?」 史友劝道:「如今大军平安回来,虽然还有些事情,可也不必太急,夫人还是先回房歇一歇吧。」 云娘便知果真还有要事,便道:「有什么事现在都一同说了吧。」 史友只得上前道:「分开前,副总兵亲手写了一封信,让阿虎交给夫人。」说着又向阿虎道:「你还不将信拿出来?」 阿虎方才止了哭声,从怀里十分珍重地掏出一截卷着的素绸来,「六爷亲手写的,要我只交给夫人。」 史友等人亦证实道:「副总兵果真如此交待,让我们回来听夫人之令。」 云娘接过,一眼便看出果真是从玉瀚里衣上撕下的一角,衣襟上正是自己的针线,已经弄得很脏了,打开一看,上面黑红色的印迹倒还能看得出,「夫人,马如松反叛,史友持帅印守城。」十几个字非常潦草,恐怕是用手蘸着血写出来的。 意思很明白,云娘向下看了一看,跟随玉瀚出征的诸将都在,只除了马如松,便问:「马参将呢?」 史友便道:「我们到了赫图城附近,马参将说分兵而进更容易成功,副总兵原本不许,只怕分兵后兵势太弱,可他一定要分兵,日日鸹噪不休,后来副总兵只得让他带着他所部人马走了另一条路。现在并不知他去了哪里。」 又有人道:「说也奇怪,马参将便似知道我们能遇到埋伏一般,一定要提前另走一条路。」 「还有,我们一直没有遇到总兵府的兵马!」 云娘便将那绸角紧紧地握在手心中,再问:「阿虎,这信果然只我一个人看到了?」 阿虎含泪道:「那时情况十分危急,六爷写好了立即交给我,又再三叮嘱,绝不能给别人看!我一直放在怀里没拿出来!」 史友等人也道:「我们都知这信重要,回来一路上都将阿虎围在中心,保住这信的安全。且副总兵既有将令,自然不会去看那信。」 云娘便点了点头,「那我便明白了。」 正说着,又人将士来报,「马如松带着所部兵马回到城下,是不是要打开城门?」 这话却是问了眼下守城的卫辽中卫指挥使邓闯,眼下他正代理襄平城守城之职,因接了史友等人进来,便也跟着来到副总兵府。眼下便点头道:「我去接马参将进城。」 史友待诸人便都纷纷道:「赶紧让他进来,我们问一问他怎么先走了,是不是也遇到了夷人?」 云娘便叫住大家,又道:「史参将,你过来一步说话。」 两人退到了屋子里面,云娘将手里的绸角打开给他看了一眼,见他脸上掩不住的惊讶,继而拨出腰刀愤怒地道:「我去将马如松砍了……」 云娘赶紧拦住,「如今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 史友也醒悟过来,停下道:「那就不许马如松进城?」 云娘摇了摇头,「马如松虽然反了,将大家行军的机密告诉了夷人,可是他手下的那些将士们却未必知道,总不能将他们也拒之门外。而且如果放他逃到夷人那里,岂不是不能杀他为玉瀚报仇?总是要将他放进城来才对。」 史友方才明白,叹道:「无怪副总兵一定让阿虎捎信给夫人,夫人果真是女中豪杰!到现在方寸一丝不乱!」 「我虽是一介女流,可也是朝廷亲封的诰命夫人,副总兵又将信带给我,让大家听我的令,我自要替他替朝廷把事情办好了!」 马友十分地心悦诚服,「如今我们都听夫人的!」 「那好,」云娘便道:「你只做什么事也没有,亲自出去接他进来,再将襄平城五品以上的将领们都招进府中,把刚刚玉瀚只带信给我的事情向大家说明,再号令大家听我吩咐,我拿出帅印来交付你,由你来守城!」 马友便拱手道:「我听夫人将令!」 第四十二章 云娘重新将那绸角握在手中,向他道:「那便去吧,一定小心,别被马如松觉察!」 看着马友走了,自己也转身回了内院,将全套的诰命服饰穿戴起来,捧出帅印,回到玉瀚的议事厅。 须臾,史友带着众将与马如松一同进来,只听堂外马如松尤高声道:「我哪知夷人在那边埋伏了,还道副总兵怎么误了时?总兵大人与我们等了两日,见还不见人,因孤军出征,不敢再留,只得令大家各回驻所,我方才回来。一路上听了消息,只得快马加鞭,却不想副总兵竟然殉国了!」 史友的声音却低低的,「都是我们掩护不力,才使得副总兵遭了祸事。」却更显得马如松的声音十分地高昂。 伴着靴子声,刀剑相撞之声,他们已经走了进来,几位受了伤的将官们早按捺不住,便上前高声叫骂,「马如松!你为何能在埋伏之地前离开了大军?」 「是啊!你怎么知道夷人在那里,是不是你那老丈人与你合谋要害了我们!」 马如松亦高声叫骂,「我们家世代居于辽地,世袭军职,死于边事的总有几十人,若不是我父亲,夷人早攻了过来,如今大家也未必还能在辽地,你们竟敢说我们家与人夷人合谋!」 又气愤道:「我虽纳了夷女,可那是归降的西夷人,又不是东夷人,你们再拿此说嘴,我定不肯饶!」 大约平日里并没有敢与马如松如此说话,但是今日却是不同,大家方被夷人埋伏,差一点姓命都没了,哪里还能有好话,叫嚷得更凶了,几乎要动起手来。 原本不大的议室厅里乱成一团,还是史友左右相劝,又拦住那些要挥拳的人,「副总兵命我们回襄平城后听夫人号令。」 大家方才看到正站在议室厅中间的女子,凤冠霞帔,怀抱帅印,神情肃穆,有如玄女下凡,再想到以身殉国的副总兵,突然都噤了声,齐齐地上前拱手行礼道:「夫人!」 云娘便向史友点了点头。 史友将方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又详细把他们当时的情形描述了一回,只不提他已经看到了那绸角上的字,然后问马如松,「你可听明白了?」 马如松只得无奈道:「我自然听明白了,不过我真不知道夷人在那里设了埋伏,就是副总兵总不能无凭无据地说我通敌吧!」 史友便冷冷一笑道:「是非曲直,副总兵自然是知道的。」说着看向云娘,「请夫人传令。」 云娘却先问大家,「副总兵特别传将令给我,你们可听令?」 副总兵是为了救大家方才殉国的,因此除了马如松,其余众将皆拱手轰然答道:「听夫人令!」马如松见大家都盯着他,也只得无奈道:「反正我问心无愧。」 云娘便重新打开手中的绸布一角,高声道:「马如松并未反叛,史友反叛,夫人持帅印守城!」 云娘宣布了玉瀚送出的信,所有人都怔住了。 史友向前一步逼住云娘道:「明明副总兵传令道马如松反叛,令我持帅印守城,夫人为何污陷我反叛?请将副总兵的将令拿出来给我们一见!」 阿虎这时却从后面纵身扑在史友身上,将他按住道:「我们六爷说你反叛,就是你反叛!而且,你竟敢与我们家夫人大喊大叫!」 此时唯有留在襄平城内的邓闯上前与他一同按住史友,其余众人皆茫然无措。云娘便厉声向大家道:「难道你们不听副总兵的将令吗?」 玉瀚这些日子在襄平城早已经立下威望,因此众将听了便赶紧一同上前将史友制住,拿绳子捆了。 史友一直大叫不服,云娘看大家虽然听令,但显然只有阿虎是真信自己的、邓闯至多半信半疑,但他一向最信服玉瀚,因此才被留下守城,而其余众人并不相信,便拿出那块绸角道:「你们上来看。」 的文官自然都是科举考上的,但是武官的出身却各有不同,有考武举的,有世袭的,也有通过军功而得封的,因此眼下倒有一多半人不识字,便推了几个识字的人上来。 那几个人读了上面的字,便都将疑惑的目光看见云娘,史友更是大叫,「大家亲眼看见了,便可知我是冤枉的,快放开我!」 云娘冷笑道:「如果副总兵直接写明是你反叛,你岂能令阿虎将信送回来?又岂能将襄平大军带回?这里自然有机关。」 说着叫人将史友也送到前面来,将那字指给他们看,「‘马如松反叛’,这五个字皆是正常写的,接着‘史友’两字中的‘友’却写反了,这说明什么?马如松并未反,而马友却反了!」 诸将中便有人道:「无怪我见这个‘友’字写得很怪。」 云娘解释道:「这本是周鼎上的写法,‘友’字是两只手并排放在一处,表示友好,现在副总兵特别将‘友’的两只手反写,就是为了提醒我们史友反了。」 大家便恍然大悟,纷纷叫道:「原来如此!」 再看史友,怔在当地,半晌才继续嚷道:「我曾经立下无数战功,怎么能反叛!」但声音明显比先前弱多了。 谁还看不出他已经心虚了?于是大家便都骂道:「无怪我们能中夷人的埋伏?原来是你!死了这么多兄弟,副总兵也没能回来!」又有人要拨刀砍了他。 邓闯却拦住又向云娘道:「夫人,虽然应该将史友斩首示众!但其间有什么隐情还不知道,还是暂且将他收押为好。」 云娘也觉得邓闯这话老成持重,便点头答应,令人将史友押了下去,关在副总兵府。 心里却想着当年玉瀚教自己识得周鼎上字的时侯,如何拉着自己的手比着讲这友字是什么意思,应该怎么写,一时心如刀绞,玉瀚用此办法向自己传信,只能说明他处在最危险的情况之下,果真凶多吉少,而且阿虎又亲眼看见他被夷人射中。 云娘自到辽东后曾听了不少辽东女子的故事,军户人家的女子,在父兄丈夫等亲人死于国事后,并不会哭泣自伤,而是接过他们的刀枪,亲自与夷人交战。当时自己万分敬佩之下,觉得这些如同花木兰一般的女子是自己根本比不了。 但是眼前,云娘突然明白了,并不是那些女子们多坚强,而是残酷的形势令她们只有坚强起来,现在的自己也一样。 流泪、哭泣有什么用?难道玉瀚就能回来吗?云娘用手紧紧地按住绸布大声道:「副总兵告诉了我们马友反了,又让我们守城,说明夷人可能就要来攻城了,现在我们一定要守住襄平城!」 就在这时,忽听一片锣鼓之声,又有军士急报,「夷人来了!正围住了襄平城!」 大家先前已经信了,此时更明白副总兵夫人所说不错,「副总兵早已经料到今日之事,我们听夫人将令齐心守城!」 云娘哪里懂得守城?但是不知为什么,如今她全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做,便手中握着将印一一吩咐道:「邓闯,副总兵走前将守城的责任交给你,现在还由你带将士们守城!」 第四十三章 「其余诸将,听邓指挥史军令!」 「史友关押,如有异动,立即斩首!」 「诸位将官,我们誓死守住襄平城!」 所有将官们都轰然答道:「我们誓死守住襄平城!」 邓指挥史便在议事堂中发下将令,众人便急忙遵令而去。唯有马如松停在后面,见众人都走了,便向云娘拱手道:「多亏副总兵夫人,否则大家还当我与夷人勾结呢,其实我虽然纳了个夷女为妾,但夫人从京城来,自然知道本朝宫中一直有外族女子为妃的……」 见副总兵夫人一直看他,停了下来转而道:「当日我并不知道夷人就在前面埋伏,而是果真觉得分兵有利于攻城,才向副总兵提议的……」 云娘便截住他道:「我知道你没有反叛天|朝,但是你做过什么,副总兵也早知道了,否则不会将你的名字放在前面特别提出来。如今大敌当前,我暂不追究,而且还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一心协助守城,总能保你性命无忧!」 马如松神情变了几变,终于道:「我家世代居于辽地,岂能不用心守城?只是我们父子的性命,还请夫人保全。」 云娘便挥手道:「你将功折过去吧!」 大事已定,云娘并未回内院,反而抱着帅印到了城墙上,逐一巡视,其实她并不懂应该怎样打仗,可是却明白自己在这里出现正能稳住军心,让大家更加同仇敌忾。 从城墙上向下望去,约有数万夷人,骑在马上纵横叫嚣,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可是云娘看着他们神情激昂,似乎有万分的愤慨,负土填河,伐木为器,显然以为一定能攻襄平城! 先帝时因辽东夷人势大,而广宁又处辽东西南,对于辽东腹地力有不及,于是在与夷人对峙之地重设城池,大修襄平故城,城池高厚壮固,屹然雄壮,下统九卫,兵马数万,自建成起便威镇辽东,拒夷人于辽东之北。 夷人突然攻打如此壮阔的城池,不可能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到先前玉瀚奉命出征,正中夷人埋伏,然后马友却能安然带兵回城,这一系列的事件后面不知有多少错综复杂的阴谋诡计。眼下夷人一定以为玉瀚出事了,襄平守军也实力大减,又盼着有史友能在城内呼应,才如此有信心前来攻城吧! 云娘收回目光,再看襄平城内,邓闯已经令人将城内四门俱关,又以土袋封住,将大批箭只送到城墙之上,一队队军士们井井有条地走上城墙布防,她知道襄平城一定能守得住! 攻城是在第二天开始的,有如飞蝗一般的箭就在云娘身旁掉落,她又亲眼看到夷人们口衔弯刀,攀着高高的云梯向城墙上爬上来,城中的将士们也向下对射,将石头擂木一排排地推下去,用将云梯推掉,放火油烧木梯……她心中的怒火有如沸油一般翻滚,恨不得也拿上一把大刀也上前将那些夷人砍倒! 邓闯便拦住她,示意城跟着上城墙的几位夫人将云娘拉到墙下,又道:「夫人,城墙上危险,你回副总兵府里吧。」 云娘急切间被扯了下来,现在哪里肯,「邓指挥史只管守城,我虽然不能杀敌,可也能与夫人们一道帮忙送饭送水、救治伤兵。而且,有我在这里,大家也就当副总兵也在了!」 正说话间,有几个身着铠甲的将士跑了过来,「我们家史参将曾立下无数战功,怎么可能反叛朝廷?如今为什么不许我们也参加守城?」 「我们一定要参加守城!」 邓闯看了便向云娘解释道:「当里军情紧急,无暇再处理史家家人,我便令人将史家大门钉死,想待日后再一同审理,谁知他们家人怎么出来了?」又喝令军士们,「将他们抓住与史友关在一处!」 云娘这才看出原来最前面的竟是史夫人,她穿了铠甲之后自与平日不同,自己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史夫人现在虽然被两个军士拖住了,却看到了云娘,大声喊道:「副总兵夫人!你是知道我的,我怎么可能反叛朝廷!我也可以保证史友和我的儿子们都是忠心耿耿之人!」 云娘到襄平城后,用心与襄平城军眷们结交。因马如松之妻在广宁,于是城内除了她之外,身份最高的就是史夫人,史夫人又曾在襄平城住了十几年,对城内所有事情都十分地熟悉,帮了她许多。 虽然相识不过两个多月,但是云娘却觉得史夫人果真不可能背叛朝廷,她是那样一个正直的人,对夷人十分地痛恨。还有,她的父母兄弟十几口人都死在夷人之手,她曾经也差点在那场战争中死掉了,可是她一个女人竟然杀死了两个夷人逃了出来。 有这样经历的人岂能会背叛朝廷? 云娘不信。其实就连史友的背叛,在她心中也是存疑的,毕竟史友是过有许多战功,论起资历比马如松还要老。邓闯不同意直接杀掉史友,可能也是这样想的吧。 这时,史夫人已经被人架着拉了回去,她便声嘶力竭地又向云娘喊道:「副总兵夫人!我要带着儿子们参加守城,用我们的命来证明我们是清白的!」 史友的四个儿子也喊道:「副总兵夫人,我们要参加守城,宁可死在城墙上,也不愿意死在家中!」 云娘看了看邓指挥史,心中不忍,轻声道:「我也不信史夫人会背叛朝廷。」 邓指挥史自然对史夫人更加了解,犹豫一下终于道:「既然如此,我便允许你们参加守城。不过史友是不可能放出来的,他的案子要待夷人退去,再请朝廷定夺。」然后令军士们放了他们,「你们愿意参加守城就上去吧,但是若有一点不当的举动,杀无赦!」 史夫人带着儿子们道:「副总兵夫人、邓指挥史,你们只管看我们如何杀敌!」说着便冲上了城墙。 云娘此时也推开一直拉着她的人,向邓指挥史道:「史夫人尚且要亲上城墙杀敌,你就不要再管我了!何况你现在拦住我一时,还能一直将我也关在副总兵府里?」 邓闯见副总兵夫人神色十分坚定,便也知不可能拦得住她了,只得令人放了手,却道:「副总兵方才出事,还请夫人千万要保重!」 云娘挥手道:「我自然知道,你只管放心。」每日依旧上城墙巡视,亲自运送武器、救护伤兵、送饭送水,半刻也不停下。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夷人的攻势越发激烈,他们的人数本就是城内守兵的数倍,又挟着前番胜利之势而来,反之襄平城内驻军方先前出征时已经有所折损,实力更减,若不是仗着城池高深,恐怕就要破城了。 邓闯十分地急躁不安,背着人向云娘道:「为什么广宁府的援兵一直没到?难道马家果真反了?而史友是被冤枉的?」 史夫人带着四个儿子果真拼死守城,而且已经有一个儿子死战死了。许多人看在眼里,不免疑心,早有人议论纷纷。又有人要求放史友出来守城,他毕竟有一名极有威望的老将,也许会有好办法打退夷人。 云娘自然也听过,现在她虽然还是坚信自己不会领会错玉瀚的意思,也坚信玉瀚不会传来错误的消息,可是她也知道大家的议论不容易平息,而且直接影响到军心。 第四十四章 思忖一番道:「既然当初是我认定马友反叛朝廷,现在自然也由我来解决。」说着让人将史夫人请了过来。 史夫人近些天一直在城墙上,纵然习过武身子十分康健,可是如今也累得完全变了模样,双眼深陷,两颊也凹了进去,身上的铠甲满是血迹,见了云娘也不行礼,只远远地站住冷冷地道:「副总兵夫人,如今你还以为我们史家会背叛朝廷,投奔夷人吗?」 云娘听了,上前一步向她跪了下,丈夫被关押,儿子战死,就在如此的情况下,史夫人还能带着余下的几个儿子继续在城墙上杀敌,对于这样的女人她满心的景仰,但是她却问道:「史夫人,如果你处于我的身份,你会放了史参将吗?」 「毕竟副总兵如果没有肯定的证据,决不会将消息带给我。我看了副总兵亲手写的字,也可以肯定决不会领会错误他的意思!」 「如今正值守城最关键的时候,如果我将史参将放了出来,而他果真反叛,将襄平城毁之一旦。副总兵舍身挡住夷人,将大军救回城内岂不落空?而你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我为的不是我自己,而是襄平城!」 「而且,如今史参将只是被关在副总兵府上,并没有被打被杀,如果他是被冤枉的,总有重新将事情辩明的时候。眼下我们当务之急就是要守住襄平城!」 「假使我果真错了,待襄平城平安后我一定亲自向他叩首赔罪,任你们夫妻或杀或剐!」 史夫人看着眼前的副总兵夫人,面色青白,嘴唇点血色都没有,身子更是单薄得成了纸片一样,似乎风一吹就能飘走,与刚到襄平城时那个娇艳的贵妇完全是两个人。 现在副总兵夫人虽然是跪在自己面前,可是腰背都是直的,头是昂着的,这些天带着大家守城的气势并没有减一分,而身边的军士们听了她的一番言辞没有一个不动容的,她的坚持并非没有道理。史夫人一向自诩是明理的人,想了想摇了摇头,上前扶起云娘道:「副总兵夫人,你说的也不为错。如此,史参将便先押在副总府上,待日后证实了他的清白,你要当众亲自给参将赔罪。!」 云娘便道:「如此,就请史夫人向城内官兵们说明情况,让大家一心守城!」 史夫人点头,「我自然会说,你放心。」转身走了,却又回过头来道:「如今形势危急,夫人可以重赏犒军,激励士气。」 云娘第一次来到军中,是以先前并未没有想到这一层,得了史夫人的提点,立即便明白过来。虽然总兵府里奢华富贵,但是辽东军户却极贫穷,毕竟这里原是化外之地,收归本朝时日并不久,土地虽广,人口却少,屯田所得也不过勉强够充军粮而已。而朝廷也因为是边塞重地,亦不可能像对江南一般,建造官织厂、盐厂、船厂等,百姓们便越发没有能赚钱的路子。 如果自己能拿出些财帛,总是一分心意,定会使将士们感动,也能更加用心地守城。 因此便向史夫人的背影又福了一福,道一声,「多谢!」却赶紧回了副总兵府。 岚儿和崑儿已经有不少日子没见过母亲了,现在见了她便扑了上来,一人抱住一边,岚儿大了,仰着头含泪道:「母亲,我们想你了!」 崑儿只跳着脚叫,「母亲,抱,抱!」 云娘急忙把每个抱了一下,又在他们的小脸上香了香,嘱咐道:「母亲要守城,等把夷人赶走了每天都回家陪你们,你们要乖啊!」 狠了狠心将他们都放下,也不顾小儿女哭着索抱,命丫头们带走,却将家中所有细软尽数拿了出来,令人跟着送到城墙之上,「斩敌者有赏!」 一时之间,军士们欢声雷动。 有史夫人亲自说明,又有云娘破家犒军,一时城中军心大振,邓指挥史便稳住了形势,与夷人攻守僵持了起来。 可是,另一种议论越发兴盛,不论是邓闯还是云娘根本都压不住。 辽东经略之义,襄平与广宁两府正应相互守望,襄平被围,广宁府正该出兵来援。此番夷人围城,其势颇大,这样的消息不可能瞒得住,早应该传出去了,而广宁府也早应知道了,而且按马如松所言,当时马总兵也曾北上,因此总兵府大军应在附近不远,所以总兵府的大军早应该来援了。 可为什么他们还没有来? 夷人就在眼前,生死难料之间,军士们哪里还有什么顾忌?直接在城墙上大骂总兵马佳。 云娘与邓闯阻拦不住,只是令人传下话去,「援兵到来,必在数日之内,大家切勿松懈军情!」他们现在都想着,哪怕马佳果真不肯管,可算着时间朝廷也应该派人前来了。 这一日,城墙上果真欢声雷动,「总兵府派援兵来了!」 云娘正在北城墙上,听声音自西城墙传来,赶紧过去,果真见从西面来了一队人马,虽然看不大清,但只看服饰便知边军,自然应该是总兵府派来的,心道,马佳再不派人来,也实在说不过了。 只是从城墙上看,却觉得援兵并不多,似乎只有几千人,并不足以解几万夷人之围。这时邓闯过来道:「夫人,仿佛不是总兵府派来的。」 云娘便问:「你怎么看得出?」 邓闯与几个将领都道:「辽东总兵府下二十五卫,我们自然都相识,这些旗帜却都不是。」又问:「可是京中派兵前来?」副总兵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如今刚到辽东便出了这样大的事,京人派兵前来也是寻常,且副总兵夫人一直十分坚持会有援兵。 云娘摇头,「京卫的服饰并不是这样的。」 大家正在狐疑间,那彪兵马已经有如旋风般地冲进了夷人的包围,杀出一条血路来到了城下,为首一员战将催马上前向城内喊道:「我是宣府守将,武定侯的侄子汤峥,带兵前来协助守城!」 云娘定睛一看,可不是峥哥儿!虽然模样变了不少,又穿了铠甲,可总归还能认得出,便急忙向邓闯道:「这是宣府的兵马,来援救我们的!」 邓闯听了,这才放下心来,赶紧令人传下话去,又布置了一番,开了西城门,派兵接应,接了宣府将士们进城,再用箭将跟随而来的夷人射住,重新封了城门。 汤峥入了城,便向云娘和襄平守将们道:「如今辽东之事,宣府已经尽知,宣府总兵一面飞报京城,一面派了大兵前来援救,我们正是先锋,前来协助守城。」说着便请命协助守城。 宣府将士们突破了夷人包围闯了进来,本就将夷人的布防冲乱,眼下又立即加入守城之中,襄平城内士气再振,夷人攻势却弱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便引兵退了下去,连日的攻城终得以缓了一缓。 毕竟正值战时,不能办宴,云娘便命人加了酒菜,直接摆在城墙之上,犒劳襄平诸军与宣府来援的将士,邓闯亦在军营内拨出营房,请宣府兵将轮流休息。 第四十五章 几千人马,说少不少,说多不多,本对攻守双方的影响并没有多大,但是他们在这个时候到来,便立即使得城内城外的形势大变,夷人的进攻立即便弱了下来,襄平守军亦都知道襄平城定然能守得住了,先前紧张悲恐之气倒散去了大半,邓闯见状,反道:「如此之时,定然不能松懈的,我还要在城墙上巡视训戒几回,还请副总兵夫人与家人团聚说话。」 云娘已经几日没下城墙了,如今便点头道:「邓指挥使言之有理,还请将峥哥儿的话传令与将士们,让大家坚持住,宣府援兵就要到了!京城也会派人前来!」说着便带了汤峥回副总兵府。 汤峥略作洗漱换了件六叔叔的衣裳便到堂屋里,与云娘重新见了礼,又抚了崑儿的头,笑道:「如今急忙赶过来,竟也没给弟弟带什么见面礼,等以后补上吧。」原来崑儿是在峥哥儿离了京城之后生的,还是第一次见面。 至于岚儿,早忘记了这个大堂兄,十分地生疏,只眨了眼睛问:「你可见了我父亲?他怎么还不回家?」 崑儿听了,也扑到云娘的怀里,「我要父亲回来!」 云娘便掉了泪,又赶紧擦了,「你们父亲过些日子就回来了,现在给大哥哥行个礼,便下去玩吧。」 待孩子们出去,方向峥哥儿道:「你果然出息了,若不是喊出来,我定不敢认的。」云娘先前在侯府里与这个侄子见面并不多,说的话也有限,印象最深的还是峥哥退亲之时,气得满面通红的样子。先前只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如今却是勇武的将军,又知他如今已经是从四品的指挥佥事,倒是替他高兴。 汤峥便跪在云娘面前道:「六婶娘,先前我并不懂事,就是父亲离京前教导我,我也只听不进,这几年到了宣府,亲身经历了一些,方才明白过来,六叔是真心为我好的。如果没有六叔,我恐怕就是一个废人了。」 当初汤峥能被封到宣府做五品的千户,自然是玉瀚向皇上为他求来的。以那时的形势,大哥属于东海王一系,他的嫡长子再不能留在京城,能谋到宣府任五品千户便是最好的,不只避开了京城内随后对诸皇子派系的清洗,也有了晋身的阶梯。 且那时二舅舅还在宣府,正能照应一二,如今看峥哥儿出息了,正说明这主意并不错。云娘便点头道:「我们毕竟是一家子亲人,玉瀚怎么能不真心为你着想呢?」因提到了玉瀚又落了泪。 汤峥亦十分伤感,问:「当时情形到底是如何呢?」 云娘将玉瀚传信回来的事说了,又道:「我们到襄平城才两三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马家定然是脱不了干系的,但是若说他们反了,我亦不信,毕竟他们一大家子都在辽东,并祖宗坟墓亲朋好友也都在辽东,轻易不能反的。而史友,竟是一员战功卓着的老将,他的夫人十分的正直,带着儿子奋勇守城,也没有反的道理。」 「如今玉瀚下落不明,夷人攻城又急,也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只等过些日子,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汤峥自宣府出来,一路上听传闻,都道武定侯已经殉国,现在本想将消息说出,可见了六婶母亲的情形,哪里还敢说,只道:「我们在外面,只知六叔中了埋伏,所幸大军安全回了襄平城,又挡住了夷人,哪里知道会有这许多事情!」 「我方进城时,还不解为什么连邓指挥史唯六婶娘之命是从,现在才明白,原来如果没有六婶娘,这襄平城是守不住的。」 又见六婶娘实在憔悴不甚,又劝道:「如今宣府大军就在后面,夷人定不可攻下城来,六婶娘也不必担忧,先好生休养几天,至于那些事情,自然早晚都会清楚。」 云娘点头,「你们日夜兼程地赶来,竟似天降神兵一般,使得城内军心大振,但其实早疲惫不堪了,下去歇一歇吧。」见峥哥儿走了,却又上了城墙,夷人不退,她哪里能放下心。 邓闯见了她也上前道:「副总兵夫人,先前城内情况急是危险,全仗着副总兵夫人手执将印鼓励士气,如今宣府援兵已至,又有大军在后,末将敢保襄平城安然无恙,还请副总兵夫人回府休息,养养身子。」原来他也听宣府兵说了副总兵已经遇难的消息,亦是不敢说出来。 只要夷人之围未解,云娘便不会下城墙的,因此她虽领邓闯的好意,却依旧如常在城上巡视、送水送饭,救护伤兵。不多时,便听到了宣府兵带来的消息,却摇头道:「他们不过在路上听传言,哪里做得准?」 倒让一直放心不下,悄悄跟在后面的邓闯听了忍不住赶紧转身走了,却落了一掬英雄泪。至此,襄平城内再无人传副总兵殉国的消息,大家也盼着副总兵能回来。 宣府兵至的第二天,马如松来见云娘,「夫人,总兵府恐怕尚不知襄平城被困,不如让我带几个人夜里出城去寻找总兵府大军,请他们来支援襄平城!」 远隔几百里的宣府已经派兵来了,总兵府如果再不知道,那也不必知道别的了。而且眼下夷人重重,宣府几千人闯进来还困难重重,几个人出城只能是死路一条,如果能轻易出城传信,襄平城自然早派人出城了,这样简单的道理马如松不会不懂。 云娘便冷冷地看着他,「守城之事,请马参将悉听邓指挥史军令!」 马如松这些日子不好过,现在便垂下头去,「我如今也算是报国无门了。」 云娘瞧着马如松并非平日里所见的锦衣腰玉的模样,细铠上溅了不少血迹,神色也不比往日,竟也憔悴得不成。只是她心疼史夫人,却一点也不同情他,却喝道:「史夫人尚且没有说报国无门,你竟然敢!」 云娘早认定他一定不是无辜的。只是他既然没有反叛,又在此特殊时期,处置他总不合适,还不如令他协助守城。 马如松虽然答应用心守城,可是邓闯早将他手下的将士们都分到城墙各处,也从不让他参与军务,毕竟先前马如松带着所部提前躲开了夷人伏击一事总令人怀疑,在这个时候谁敢让他带兵守城呢? 是以他只得带了亲兵上城墙杀敌,只是马如松这些年一直养尊处优,身子也被女色淘空了,又有亲兵护着,真正杀敌之时又哪里用得到他,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姿态而已。但是他总不是笨蛋,亦知这一次马家恐怕过不了关了,便以退为进地来向副总兵夫人求情,却不想被一句就被顶了回来。 现在他眨了眨眼睛,半晌终于道:「我父亲果真没有害副总兵之意,只是总是不忿朝廷派他来做副总兵,顶了我的仕途,因此只想让副总兵在夷人手中吃点亏。所以便派副总兵前去攻打赫图城,那里修建在大山之中,地势险要,易守难功,是不可能打得下来的。」 「我先带本部兵马离开只是不想与副总兵一起去攻城,只怕家兵受了损失,谁想到副总兵就能遇到了夷人的埋伏的呢?我带着本部人马出来后,果然与总兵府的人聚在一处,在赫图城外驻军一夜便回来了。」 第四十六章 「听到副总兵出事,我着实急了,其实我心里竟比夫人还盼着副总兵没事,只有副总兵回来了,才能知道我们并没有反叛朝廷。」 「现在我父亲一直没有来援救襄平城,恐怕他也是吓坏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好,我想出城给他讲明白道理,赶紧带兵与襄平城合围夷人,辄几能将功折罪。」 这时邓指挥史走了过来,向马如松道:「你现在想得明白了,可是已经太晚了。」 原来夷人撤军了。 几万大军就如一阵风般地吹来,又一阵风般地吹走了。 他们将马匹、帐篷、武器,还有阵亡了的将士们的尸体都收拾起来带走了,只是还有许多来不及带走的东西遗留在城外,破旧的军帐、几具马尸、烧焦了的木头,还有也不知是衣裳还是旗帜的碎片在寒风中随意飘动。 满城的人都高声欢呼起来,「夷人撤了!」 云娘听邓闯等人在城墙上大笑道:「他们知道攻不下襄平城只得撤的!」 忽又有人高喊:「援军来了!」 果然,援军来了,云娘站在城墙上,远远地看到一片彤云般的军队疾驰过来,最前面的正是黑底红字绣金的「马」字大旗。可这时候,一直热切地盼着援兵的人们却又停止了议论,个个无声无息地站在城墙上向下看。 便有人冷笑道:「总兵府的人竟然用了一个多月才从广宁府赶来,这时间已经足够到京城跑一回了!」 「现在来又有什么用,根本不必放他们入城了!」 邓闯显然也是不满的,只是他的性子十分稳重,又在众人面前,终还是向云娘问道:「夫人,我们怎么办?」 云娘却笑指着队伍中间飞舞着的两幅大大的金黄色龙旗道:「你们看!辽东军只是引导,中军是朝廷派来的军队,我们自然要开城门迎接来人!」 正说着,下面的人马越发近了,金灿灿的黄龙旗将那「马」字帅旗衬得黯淡无光。 大家方才悟了过来,个个雀跃欢呼起来,邓闯也笑,「听长辈们说几十年上百年前,皇帝曾几次亲征北夷呢,那时就打着龙旗,只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竟没有认出。」 说着便命人从城上缒下绳去,去看来军印信,又令人准备开正南的城门。 云娘这时才觉得浑身都是酸软的,竟站不住了,靠在了一旁的一块石头上,半晌歇了过来,与邓指挥史打了个招呼回府。 方到副总兵府门前,就听后面有人喊,「副总兵夫人!」 原来是史夫人,她急匆匆地跑过来道:「我想见一见我家史参将。」 云娘想想,「也好,你见见他吧,只是眼下还不能放出来,朝廷已经来人了,就能审理清楚,是非曲直,总要给史家一个公道。」便让人带史夫人过去。 「我明白的,真金不怕火炼,朝廷只管审,我们史参将定然不可能反叛。」史夫人说着抢在前面进了副总兵府里押人之处。 云娘回到房中,心里有许多的念头,平日里来不及想,如今一同涌了上来,一时理不清头绪。岚儿和崑儿又都扑在她怀里,她也要哄一哄他们,这些日子实在太亏欠孩子们了。尽管她强挣着,可是一阵又了阵的疲乏还是使得她再也捱不住了,握着岚儿和崑儿的手便睡了过去。 突然听有人叫喊着跑过来,「史夫人跳城墙了!」 云娘猛地醒了,抬眼一看正是邓指挥使的夫人,急忙向自己道:「史夫人刚刚从总兵府里出来,就直接上了城墙,谁想她直接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我们家指挥使派人下去看了,人已经不行了。」 那么史友的事情是真的了,玉瀚没错,自己也没错。 可是云娘却宁愿是自己错了。那样史夫人就不必走这条路了。她站起来,身子晃了晃,「我们去看看吧。」 才走到门前,又有两个军士来报,「史友的两个儿子跳城墙而死!」原来史家有四个儿子,战死了两个,现在剩下的两个也没了。 是啊,谁能接受自家的亲人背叛朝廷,伙同夷人设下埋伏坑害同袍呢?云娘急忙命人,「快去史家,保住他家其余的人!」 这时城门已经打开,邓闯带着前来驰援的将士们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二舅舅,头戴兜鍪,身着铠甲,肃穆威严,见了云娘便道:「我已经遣人去寻浩哥儿他们了,你只管放心!」 云娘恨不得大哭一场,却又忍住,只道:「二舅舅,一定要把玉瀚找回来!我知道他没事的!」 二舅舅又道:「消息传到京城,皇上震怒,急招我入宫携天子剑统领辽东兵马,查清事情真相!」说着与众人一同进了副总兵府的议事堂。 云娘也跟了进来,将那块绸角拿出来,把她所亲自经历的事情一一讲了,「眼下史友还关在副总兵府里,如今我便让人提出来交给二舅舅审理。」 二舅舅接了那块绸角,温声劝云娘,「我看你憔悴得很,一定是这些日子又急又怕又累,现在什么都不用管了,回内院里歇着。」又道:「皇后娘娘亦十分惦记你,就在我临行前还派了宫人前来传话,问你的好呢。」 云娘不胜感激,赶紧行礼答话,「多谢了,我还好。」 马佳一直陪着二舅舅站在一旁,现在陪着笑脸向云娘道:「我夫人十分关切夫人,还特别让我给夫人带些补品,一会儿便让人送进去。」 云娘「呸!」了一声,转身回了内院。如果没有马佳的私心,玉瀚怎么能遇到夷人呢?她恨死马佳了!现在他还要给自己送补品,难道自己就会原谅他了吗?还真是异想天开! 二舅舅是朝中名将,这一次辽东出兵攻打夷城,副总兵下落不明,夷人反围困了襄平城这些消息传到京城,皇上便急令二舅舅手持天子剑,带五千羽林卫精兵,沿途又调集各地卫所军急来都督辽东军事,路上先与宣府援兵相遇,再与辽东总后府大军会合。 天兵到来,夷人自然闻迅退兵。 接下来审理史友之案,却是没有什么悬念,史友自然是反了,史夫人其实是第一个问明的,然后便自尽了,史家的两个儿子见母亲自尽便也随着她去了。 只是大家都不解,史友为何会背叛朝廷,他毕竟是辽东名将,从年少时便跟了马佳身经百战,果真战功卓着。 不想,史友说了出来,还真令人万万没有想到。 原来,马佳经略辽东日久,越发不舍手中重权,过了六十致仕回乡后不到一载便想方设法重新入主总兵府,且年事越高便越想将总兵之位传给儿子。只是朝廷的袭爵袭职只最高到三品,再以上便都要以军功晋身,是以他便大力为马如松制造军功。 军功并不比旁的,都是要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是以马佳便颇用了些手段,将辽东诸将的军功移到马如松身上,史友便吃了大亏。他原本比马如松资历要老,军功要多,可是渐渐却排到了马如松之后。 这一次辽东副总兵病故后,马如松代任副总兵,便令史友十分地不满。正好,马佳又因武定侯接任副总兵而暗中下手欲令副总兵败于夷人之手,他便借着这个机会索性将行军路线泄给夷人,准备一石二鸟:除了副总兵,又将马家父子抛了出去。 第四十七章 然后,副总兵,甚至总兵之职都有可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但是不想,他的心机却被玉瀚看破了,反被算计着带襄平将士们安全回来,又被云娘擒住。如今妻子俱亡,悔之不及,说出真相后也欲自尽。只是这时又岂能由他?自然要押入京城,典名正刑。 云娘听了,便问:「马家父子呢?」 二舅舅便道:「他们虽然没有背叛朝廷,可是这么多年私募家兵、横征暴敛,又尸位素餐,如今也俱审理明白,我随后便要上了折子,只待圣裁。」 二舅舅看着云娘的脸色,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前去寻武定侯的冯指挥同知今天回来了,他们找到了几个当时随着浩哥儿留下的将士,知道他们逃出埋伏后便失散了,然后又向北打探到浩哥儿先是突向西北,后来因伤重不治去了……」 「夫人!夫人昏倒了!」 「快请大夫!」 云娘醒过来时,屋子里只亮着一盏灯,静悄悄的,江花坐在一旁,瞧她睁开了眼,便道:「夫人,你这备番亏了身子,怎么却不说?如今大夫让好好保养呢。」说着端上来一碗燕窝粥来喂她。 云娘吃了,又躺回去歇了一歇道:「你帮我换了衣裳,请冯指挥同知过来说话。」 江花便拦住道:「大夫不许夫人起身呢,二舅老爷也发话,一切事情都有他,都能替我们侯爷办好,叫夫人什么也不用管的。」 云娘摆手,「你只替我请人进来,若是不请,我自己出去找。」 江花再不敢反驳,只得退了出去,到门前吩咐了又回来,因方经战火,一时孝衣还没有备好,只得找出件素净的大衣裳帮她换了,又重新梳了头,一丝饰物也不用。 云娘开了妆奁想取一支钗,却忘记所有的金玉之物皆已经犒军,便拿了一朵堆纱花插在头上,她是不肯穿孝的,「我不信玉瀚没法子逃出来,他一定没出事!」说着起身到了外间,令人多点了几盏灯,坐等冯指挥同知。 冯指挥同知即冯湘,他一直与玉瀚一道,在二皇子谋反以及后来夺嫡之中都走对了路,因此已经升到了指挥同知,这一次也随着羽林军到了辽东,又因与玉瀚的交情被二舅舅派去寻找玉瀚,眼下他应该是对玉瀚之后所有事情最清楚的人了。 冯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见云娘正低头沉思,便静静地立在一旁。 过了半晌,云娘突然抬头方见他,便赶紧起身行礼道:「对不住了,怎么好让指挥同知等我?」又让座让茶,「虽然晚了,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再等,想听指挥同知讲一讲你们去找玉瀚的经过。」 冯指挥同知也不坐,只轻声劝道:「嫂夫人,事情已经过去了,便不要再想了,一应事情自有我们来处置。待辽东事平,我们自亲自护送嫂子回京,皇上定然也有优抚。」 云娘却摇头道:「玉瀚出征前便觉察辽东形势复杂,他又能提早发现史友反叛,还写了一封书信将他算计了,我就不信他没有法子逃出去。如今他一定没有事的!」 冯湘一向颇懂女子的心思,知她伤心过度一时被迷住了心窍,虽然告诉她实情是很伤痛的事,但是总不能让她一直如此迷失下去,因此便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一点点地劝她,「大帅是玉瀚的亲舅舅,一向最喜欢他的,哪里会不尽心?我们方到襄平城附近,大帅便拨了五百羽林卫旧人给我,俱都是玉瀚先前的手下,交情极深厚的,前去寻访玉瀚的消息。」 「再说我,和玉瀚是打小的交情,平日里虽然打打闹闹的,可是交情谁也比不了。当年我去青州任职时时玉瀚送我送了几百里,他被贬时我去盛泽看他,后来回了京城,我们也都在一处,岂不与嫂夫人一样盼着他平安回来?」 「因此我们一路打听着消息,一路向北,先到了玉瀚被埋伏的那处,战场早已经没有了人,东西亦被打扫过了,着实找不到有用的信物。便又继续并上,又找到了几个与玉瀚一同留下的人,听他们说大家见大军终于撤了出去,便分散突围,玉瀚是向西北方向而去的。 「我们便向西北一路行去,打听遇到了夷人、汉人,仔细查访打听,最后听说玉瀚身中一箭,正在肺腑,伤势沉重,终于不治。他的随从们只得将他葬在一处乱石山下,留了印迹。后来这几位随从又被追上来的夷人所杀。」 「至于按访探到了消息找到了那处乱石山,果然找到了印迹,发开土丘,将尸骨运回,现在已经装敛好了,只是尸身已经变了模样,大帅恐夫人伤心,便没有令夫人过去。等夫人身子好些,便可以过去拜祭了。」 云娘便问:「既然如此,那玉瀚身上的东西何在?」 「虽然衣裳物品都已经难以辩识了,但是铠甲、腰刀尚在,正是玉瀚的。」 「那些东西如今放在哪里?我去看一看。」 「不过散碎衣物,都封到棺木之中了。」 「听了你如此一说,我更可以肯定玉瀚定然无事!」云娘早已经站了起来,又急忙细细地追问冯湘当时的所见,「玉瀚还是逃出去了,我要去找他!」说着撇下冯湘,急步向外走去。 冯湘,呆住了,又赶紧追去,「嫂夫人,你怎么就执迷不悟起来!」 云娘一气跑到了外院,见议事堂里灯火通明,几步迈了进去,就见里面已经设了灵堂,摆着棺椁,二舅舅正坐在堂下一张羊皮毡垫上,听到声音已经招眼向她望来,「你既然能起来了,就过来拜祭吧。」 云娘几步上前去推那棺盖,「玉瀚一定没事,这不是他!」 这时冯千户已经赶到,「嫂夫人迷了神志,怎么也不肯信。」 二舅舅便劝道:「外甥媳妇,我们都知道你与玉瀚情谊深厚,一时难以接受噩耗,可是我们都认真查过铠甲腰刀,果然都是玉瀚的。现在你就是再伤痛,还有一对小儿女,总要好好抚育长大,才对得起玉瀚和你的深情。」 云娘本就娇弱,这些日子又憔悴得不成样子,哪里会推得动棺盖,便气喘吁吁地道:「二舅舅,我不是迷了心智,你们想如今天寒地冻的,衣物等东西怎么会难以辩识?只要拿出来我认一认,就知道是不是我的针线!」说着还是用力去推那棺盖。 二舅舅也觉得有道理,「既然如此,我便将棺木打开,将所有东西给你辩识一下。」说着就要推开棺盖。 冯指挥同知赶紧上前拦住,「大帅,你既然要开棺,还是先前嫂夫人出去,她一个弱质女流怎么能受得了这个?」 二舅舅想起棺木里的情况,也不肯让云娘看了,反道:「你先出去吧,我把东西拿来。」 云娘不肯,「我不怕的,先前在城墙上,我又不是没见过。」 冯指挥同知还是挡在前面,不肯说当日他们的所见,只温声劝道:「那也是不同的,嫂夫人你先退出去,我们拿给你。」 二舅舅也道:「尸身已经重新装敛,原来的东西都包成一包放在一旁的,你只管退出去吧。」 第四十八章 云娘只得退了一步。没一会儿,拿出来一包东西,正如冯指挥同知所言,乱七八糟地一团,一样样翻捡,已经没有完整的衣物了,破碎不堪,可是她细细地搜了两遍,竟然没有找到一样玉瀚贴身的东西,连块布角也没有,便抬起头来大笑道:「我就知道不是他,他一定没事的!」 杜云娘如此肯定,冯指挥同知便信了几分,也笑了起来,「汤玉瀚一向是有法子的人,恐怕用的是金蝉脱壳之计呢!」可转眼又是愁容满面,「如果玉瀚没事,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已经有好些当日随他牵制夷人的将士们都找了回来。况且在草原上,怎么肯轻易丢了铠甲和腰刀?」 云娘也参不透,只是坚持道:「玉瀚传信让我等他,所以我知道他一定没事的!」 二舅舅倒不似冯湘般,还依旧沉着脸,却问:「浩哥儿不是只传了一块衣角回来,难道还有别的话?」 那块衣角早又被云娘收在怀里,现在便拿出来指着道:「只有这一块,可是你们都没有注意,在这一行字的后面,还有两个小点,意思是让我等他。」 字后果然还有两个小血点,无论谁见了都会以为是不小心滴上去的,或者随手一点,可是这却是云娘和玉瀚的暗号。原来他们时常通信,有时便会有识字的人看到,于是暗地里又做了几个符号悄悄传递些消息,遇到事情的时候,自然也用上了。 冯指挥同知便叹,「只这一小块布,几个字,你们就能弄出这些花样!」先前听了云娘讲她怎么肯定马如松没反而是马友反了,他已经很吃惊了,现在不想还有如此隐情,「你们夫妻间果然心有灵犀,我从没见过的!」 云娘也不顾理他,却向二舅舅道:「玉瀚让我等他,如今却没回来,我想去找他。」 「你们说的虽然也有道理,但是当时情形十分地危险,而且大家确实亲眼见他中了一箭,后来他又果真没回来,而且打仗不比别的,生死就在一霎之间。也许眼下找到的人是假的,但是也不是就说明浩哥儿没事,」二舅舅沉吟了一会儿道:「外甥媳妇,你既然相信浩哥儿没事,他又留信让你等他,你等着就好。」 云娘却早就想好了,还在襄平城被夷人围着的时候就想好了,「我自要等他,可是在家里等总不如到外面找了他回来。」 「你一个弱女子,哪里知道外面的艰难?」 「守城难不难?我也跟着守了下来,现在去找玉瀚,我更不怕难!」 二舅舅又问:「就算他还活着,谁又他到底去了哪里。从襄平城往北,尽是无尽的草原,你要去哪里找?」 云娘其实也不知到哪里找,「只有去找,才能找到。我想我也要先按冯指挥同知的办法,找到玉瀚被埋伏的地方,然后再一点点打听吧。」 二舅舅深思一番,终于答应了,「既然如此,我们这边的灵堂先不要撤,你出去找浩哥儿的事也要保密,我派冯指挥同知带人装扮成商队跟你去。」 云娘再一想,果然有道理,「还是二舅舅说得对,免得有不想我找到玉瀚的人知道了,反倒对玉瀚不利。」 冯指挥同知也道:「这一次我们一定再细细寻访,不管上天入地,总要找到确切的消息。」 二舅舅却摇头道:「你们有信心去找固然是好的,可是也未必就能找到,如果过了两个月还是没有消息,就要带兵回来。」 眼下云娘什么也听不进,只闻二舅舅答应她去找了,便说不出的欢喜,「我一定能找得到玉瀚!」说着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云娘简单带几件衣裳,却又将玉瀚的衣物用品包了一大包,然后第二日便与冯指挥同知出门了。当然,事情是保密的,襄平城内的人都以为她病倒了,且她先前也果真病了,许多人都看出她面色不对。 出了襄平城,云娘和蕙莲穿寻常辽东妇人的衣裳坐放货品的车子中,他们带的货品都是些布匹锦缎之类的,因此虽然十分地简陋,可是也算舒服,而且并不大冷。 原本云娘并不想带人同去,家里的仆妇跟着她到襄平城已经吃了不少的苦,又何必让她们去荒凉的大草原去艰难跋涉呢?更何况还有岚儿和崑儿两个孩子需要交给大家照管。 可是荼蘼和蕙莲却一定要随行,荼蘼不消说,一向是个心实的,跟着云娘的时间又长,只是她方才出子出了月子,云娘再不肯她扔下几个孩子随自己出去的。见蕙莲只说要报自己先前对她的恩德,且二舅舅本不放心她一个女人出门,也一力劝说,只得依了。 出了天|朝在襄平的最后一个堡城,云娘本以为会到处都是夷人兵马牧人,可是却并非如此,一眼望不到头的原野上空无一人,江南三月的阳春时节在这里是一片冰天雪地。 他们还是按冯指挥同知先前走的路重走,所见自然还是一样,当时的战场上存留下的东西更少了,什么线索也没有发现。再找人打听,也非易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帐篷,那家人却什么也不知道。 军中请来的向导便道:「夷人牧牛羊为生,遂逐水草而行,并不居于一处,这家人是后来的,便不知那时之事。」再一询问,果然如此。 他们便沿着当年发现尸骨的地方向四周不断扩大范围寻找,果然有一天遇到了一户人家听过此事,讲述的也同先前冯指挥同知一样。 云娘便让向导问那家人道:「可是你们亲自看到的?」 「并不是,而是听别人讲的。」 「是什么人告诉你们的?」 「也是放牧的人家。」 「那一家姓字名谁?现在在哪里?」 自然都是不知道的。 云娘还是不甘心,便又问:「说是副总兵被埋在那里,可是他身上的衣物都不见了?却只剩下铠甲兵器?可见这话并不可信。」 不料那人却道:「这有什么不可信的?既然是大官,他的衣物一定都是上好的,自然有人留下用了。就是那些铠甲兵器,寻常人不用的,你们又是早早找了来,否则定然有人去拿走了。」 云娘听向导转述来的话,一口血便喷出来,她怎么从没想到?再想想二舅舅送她出门时的表情,突然觉得二舅舅其实早料到了这里。便盯着冯指挥同知问:「你们是不是都认定找不到了,只是陪着我来,让我彻底死了心而已?」 冯指挥同知急忙拿了帕子给云娘,又端了一碗热奶让她喝下,「这时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嫂夫人还要保重。」 云娘一掌拂下那帕子,打落那碗,紧紧地盯住冯指挥同知,「你说!」 冯指挥同知只得答:「当日我听了嫂夫人的话,也是信了的。后来大帅留下我又说了几句,我才觉得果然希望不大,但是既然嫂夫人一定要来,我们便来找上一回。如果找到了,大家自然欢喜,即使找不到,嫂夫人也不必再挂心。」 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道:「当初接回玉瀚的尸身,我们岂能不查的?虽然已经难以辩认,但是大家还是仔细查看了,身量都对,就连身上的箭伤都与大家看到的在一处,应该是不会错的。」 第四十九章 云娘果真心灰意冷了,到了如此时节,哭也不哭,泪也没有,话也不肯再说,只在帐篷一动不动地坐着,呆呆地瞧着手中的那块衣角。冯指挥同知只得与大家一同走了,「嫂夫人,你好好想一想,莫要撞了南墙也不回。」 第二日一早,再过来时,见云娘还是昨日离开时的姿势,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地,再瞧一旁的蕙莲,只向他点了点头,有什么明白的。却不再劝,倒正言厉色地道:「嫂夫人,我早就想说的,一直不说,现在再忍不住了!你方才小产,却又如此不爱惜身子,玉瀚知道了会多心痛!」 云娘便瞧了他一眼,却没有答言。 冯指挥同知便道:「并不是蕙莲告诉我的,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你如今的气色,还能是怎么一回事?偏大帅也不明白妇人病应该如何,你们家里也没跟来一个长辈。」说着便将一碗肉汤递过来道:「算为了玉瀚,你也应该多吃些!」 这话却对了云娘的心思,果真接过那汤,一点点地喝了下去。 冯指挥同知便又放缓了声音道:「嫂夫人,玉瀚就算是出事了,可你们也是有儿子的,你正该把崑哥儿好好养大,将来袭了武定侯府的爵位,还有岚儿,也要许个好人家。」 见云娘只点头,却还不肯说话,又劝道:「嫂夫人再一直这样下去,玉瀚应该是不许的,我想他倒宁愿你再嫁,也比现在要好得多。」 说完便赶紧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希望嫂夫人好,不要一直伤心,并非有什么非分之想。」其实他最初是有非分之想的,现在之所以不说,是看明白云娘的心志是再不可夺。 云娘听懂冯湘的好意,他本就是懂得女人心思的,先前给自己送的东西上就能看出来,出门以后,更是十分地照顾自己。就是他的这句话,云娘也明白的,却道:「我虽然再嫁过,可是这一辈子却只喜欢过玉瀚一个人,再不会喜欢别人,他也一样的。」说着竟在他面前流下泪来。 冯指挥同知见状知她终于听进去了,又与她说起玉瀚,「他其实长得也好,家世也好,又有才华,可就是一向不会向女子示好,虽然先前娶过,可是果真喜欢的只你一个人,我们都看得出。」 见云娘肯听,便给她讲起往事,「我们小时候在一起学画,练习画仕女图时,师傅便叫家里绝色的丫头盛妆打扮了,让我们照着真人画。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小丫头对他十分有意,经常看着他笑,可他竟是什么也不知道,理也不理,只一心画画,倒是让我得了手,后来大家笑他,他也不以为意。」 「到说亲的时候,汝南侯府十分挑剔,可是竟没有挑出玉瀚一点毛病,我们也因此才知道,原来他的丫头竟然都没有收房,屋子里十分干净。按说这门亲原是极好的,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也不怕嫂夫人恼,汝南侯府的小姐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恐怕并不比嫂夫人差。但他们却一点也不相得,我每次过去见玉瀚都住在书房里住。」 「我那时时常劝他,好好回房哄一哄,女人就是要哄的,他却一点也不肯听,再怎么也不会对女人说一句好听的软话,也不知他和你怎么就能相得。」 云娘却垂泪道:「他待我极好,什么都尽让的,就是我做错了事也肯哄我。」 冯指挥同知点头道:「那时我去盛泽镇看他,你送了菜过去,我只说要见上一面,他就不肯,我便知道他果真上了心,倒好奇起来,想看看嫂夫人是什么天仙模样,他竟然把我打了,竟痴傻了似的,是以我才要故意的逗他。如今我们羽林卫的人都知道,他把嫂夫人和儿女们看得比什么都重。」 「是以嫂夫人想,他在那边看了你如今的样子,是不是也不能安稳?」 说了半晌,冯湘见云娘神色好多了,便告辞道:「早些歇下吧。」 第二日一早,冯指挥同知过来,就见云娘正坐毡垫上拿着那块衣角,手指还在一笔一划地描摹那字迹,这些日子她一直这样,倒也不稀奇了,便小心地问:「我们也出来一个多月了,不如回去吧。」 昨日的一番劝慰为的就是今天做铺垫呢,云娘抬头道:「多谢你开导我,可是我还是相信他还活着,正在哪一处,因此我不回去,一定要再找下去!」云娘没有说的是,昨夜梦到他来了,笑着对她说:「等我,我一定回来!」是那样的真切,她醒来时似乎还感觉到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上,温温热热的,仿佛他人真地过来了。自己怎么也不能放弃! 「也好,我们就再找一找,现在离两个月还差些时间呢。」冯指挥同知却也不劝,只是按她的吩咐又带着商队在草原上四处游荡。 如此的深情,是没有办法一下子斩断的,还不如等那情慢慢磨淡了,人也就想开了。 他们一日日地寻找,慢慢走向了草原的深处,倒又找到了几个听过的人,所说的与先前的牧人几乎一样,看来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时间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月,蕙莲悄悄来找冯指挥同知,「我们夫人悄悄收拾了行李,把自己的和副总兵的东西放在一处打了一个包。」 冯指挥同知叹了声气,「我见嫂夫人这阵子开朗了许多,也肯说话,吃饭也好多了,还以为她想开了,原来她还是不想放弃。」跟着蕙莲回来向云娘道:「嫂夫人,我们会陪着你一起找的。」 云娘见了蕙莲与冯湘一同进来,便也明白怎么一回事了,「我想着军令如山,你们还是回去吧。只是我还是觉得玉瀚没事,而且就在这里,总是不想离开。」 冯湘便道:「嫂夫人,我们再找一个月,如果还是什么消息也没有,你就听我们的一起回去,可好?」 云娘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可就在第二天,他们又遇到了一个听过玉瀚消息的人。这是个西夷汉子,与别人不同的是,他不是听别的牧人说的,而是听一群西夷首领们说的,此后他还告诉过许多的人。 原来夷人并不是都一样的,在辽东就有许多种,东夷、西夷、北夷,还有许多名字更为古怪的,这些日子他们差不多都遇到过,也知道他们各自有不同的部落,之间因为水草、牛羊也时常发生争执。玉瀚当年正是被东夷人设伏,然后他逃出来后便向西夷一带。 云娘便又问了许多,「你怎么见到首领们的?」 「那日他们从我帐前经过,停下来喝了奶茶。」 「共有多少人?都是什么样的?」 「自然都是我们西夷的首领,与你们问的人不相干,」疑惑地反问道:「你们不是商人吗?怎么尽问这些?」 云娘便陪笑道:「我们是商人,可是副总兵的夫人发下了悬赏,如果能找回副总兵贴身的东西,便大大有赏,因此一路上做生意也顺便打听一下,如果能领到悬赏也是好的。」 那汉子听了便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来,「你看这个东西是不是你想要的?」 虽然那荷包上已经磨得很旧了,但是云娘还是一眼就看出正是临行前自己给玉瀚带在身上的,她用力控制住自己抖动的手,将荷包接过来看了半晌道:「也许吧。可以卖给我吗?」 第五十章 说着让人拿了几匹布给那汉子换了荷包。 稳了稳神色又问:「给你荷包的人是什么样的?」 那汉子得了布匹十分高兴,便又认真回想了半日详细地给云娘讲,「身量高高的,却很瘦,也不大说话,对了,那人似乎有什么病,一直在咳嗽。倒是很和善,因为我拿了奶茶给他,便把荷包给了我。」 「对了,当日我们在一处放牧的还有一家,他也送了件丝棉袄子给那家人。」 再问也说不出太多了,只道:「穿着与大家一样的皮袍子,皮靴子,又只是停下喝茶,脸上留着胡子,我亦没看清他的模样。」 「你们的首领们如今去了哪里?」 「不知道,」可那汉子又突然想起来告诉他们,「对了,前些日子听说首领们都在前面不远的河湾处,你们只要沿着河向下走,就能遇到。你们正能多卖些布,而且也许还能找到别的东西,回到襄平城能得到更多的赏赐呢。」 云娘谢过那汉子,回到帐篷里激动不已,「一定就是玉瀚了!」恨不得立即赶过去。 见大家都不大相信,便又肯定地道:「他为什么要将贴身的东西送出去?还不是希望能将他还活着的消息传出来,现在我们竟然遇到了!大家赶紧收拾东西过去!」 这怎么就能认定是汤玉瀚呢?完全可能是别人得了他的东西送出去,冯湘其实不大信的,但也不能不答应,只劝道:「嫂夫人纵是高兴,也要注意不要露了马脚,虽然西夷与我们天|朝间多少年没有打仗了,可是亦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是辽东军的人。」又因为要去西夷首领的驻地,回去将商队认真布置一番。 「我自然知道。」云娘答应了,却再也坐不住,止不住想笑,又尽力抿着嘴不肯笑出来,也不在帐篷内坐着,起身去帮大家烤肉,用心地配了调料,仔细地在火上烤着,将肉烤得香气四溢,然后分送家,她突然发现自己许久没有做过事情了,暗想今后可再不能像先前一般傻了似的,只让别人照顾。 第二日一大早,大家便起身沿着河而上,走了两天到了那人所说的河湾处,原来这条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很大的弯,围出一块水草极丰美的地方,如今西夷人的首领便带着些部众在此放牧牛羊。 他们北上后,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夷人聚在一处,大约有上万人,除了精壮的男人,还有老人、孩子、女人们,见了商队,十分地欢喜。原来夷人所处荒野,并没有天|朝那样多的物产,又没有集市商铺,平日里缺乏许多的东西,特别欢迎商队到来。 而且,以他们的习俗,也一向对商队十分地友好,这也是他们这一次要扮了商队出来的原因。 既然是商队,就要像商队的样子,冯指挥同知捧了些最好的锦缎带着向导到夷人首领处进献,寻常商队也都会如此,而他们也在路上商量好了,正好借此机会去找玉瀚。如果那人正是玉瀚,也许就会在首领的帐篷里见到。 其余的人便将马车摆成一排,各种布匹绸缎放在上面,开始了生意。云娘和蕙莲容貌都好,因此自出襄平城后,便在手脸之上涂了赭石粉,扮成黑黄脸的妇人,现在只在后面做事,倒没有引来夷人特别的注意。 过了大半日,冯指挥同知回来了,却暗暗向云娘摇摇头,见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低头干着活,知她难过,可也没法子。他借着进献锦缎,去了几个夷人首领的的帐篷,却根本没有看到玉瀚。 一连三日,卖了许多布匹锦缎,冯指挥同知也将夷人首领们的帐篷都走了遍,就是大家也借着各种机会与夷人们往来,暗中查看,可是也没有任何线索。 向导便借着闲聊也打探有没有新来的汉人,可是,一切都石沉大海。 再不可能等下去了,商队总要离开的。出发前西夷人便请大家饮酒跳舞,云娘也跟在大家后面到篝火前,瞧着西夷人十分欢快地载歌载舞,又悄悄回去了。 待冯指挥同知应酬回来时,却见云娘正在等他,见了面悄声道:「明天我们先向西行,然后悄悄折回来,在河下游十里之处等着。」 「啊?」冯湘叫了一声,却又赶紧掩住嘴,却又忍不住问:「是他?」 云娘点了点头,「大家什么也不要露出来。」 第二天,商队套了马车,向西夷人告辞,他们要向更西边的地方去做生意了。毕竟西夷只是一个小部落,不可能将他们的布都买下来。 这也是寻常商队们常走的路线了,西夷人听了也不以为然,首领们又因为商队十分知趣,献的锦缎很是贵重,特别送了他们两只羊,并叮嘱他们再来草原时别忘记了过来。 大家向西走了一段,见已经远离西夷人的营帐,便赶紧掉转马头,回到东南方向,绕过西夷人的驻地,到了河水下游,略等了一会儿,便有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马如疾风,一眨眼已经到了面前,陡然停住,那马便徒然立起身子,「咴咴」地叫着,扬起两只前蹄,马上一个头戴皮帽、满面胡须、一身皮袍的夷人稳稳地坐在马上,向大家高声道:「赶紧上马,我们快走!」却是一口流利的官话,不是汤玉瀚是谁? 马蹄方落,又向前几步,到了云娘的车前,却笑道:「我要你等我,怎么却过来了?」 「我在这里等你不是更好!」 冯指挥同知呆立半晌,才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若是我见了定然认不出!嫂夫人是如何认得出你的呢?」 汤玉瀚一笑,「若让你认出来了,我岂能还能回得来?」 冯指挥同知便笑道:「总之,你竟然真回来了,也不枉嫂夫人找你一场!」又向大家喊道:「把货物、车子都扔在这里,我们走!」 汤玉瀚拦住「先带着,一路上把布匹锦缎散在地上!」 再不及说别的,大家一气向南跑了上百里,方才歇息了一会儿,匆忙吃了些东西便又起身。幸亏带的马匹足够,可以轮流换马,方才能支撑得住。 离辽东最北的堡城还有一百多里的时候,西夷人终究还是追了上来。 两方相对,各执弓刀,战事一触即发。 好在,并不是河湾里的夷人都追了过来,眼下只有近百人跟了过来,而辽东这边也有几十人。来的夷人固然都是精壮的汉子,但辽东这般派的自然也是精锐,双方的差距并不很大。是以夷人并没有直接掩杀过来。 云娘看着许多夷人身上都緾着五颜六色的布匹,显然是在路上拾到了却不舍得丢下,心知一定是那些他们随处扔下的布匹拖住了更多的夷人,也减慢了这些人的速度,便向玉瀚道:「不如我们再许他们一千匹锦,让向导问问他们可答应?」 汤玉瀚一笑,「不必了,我与他们说。」说着摘下弓箭打马上前,一箭射到了正中那个西夷首领的马前,然后说了一串夷语。 过了半晌,那西夷人首领方回了一大串夷语,又放下弓刀下马走过来,玉瀚亦是一样,两个竟互相拥抱了一下,然后又执手笑语了许久,各自分开,各自回来。 第五十一章 云娘此时立在马上,不胜惊奇。待玉瀚回来,听他与大家道:「西夷的力量在夷人中很弱,可是新继承的年轻首领木枮儿却又是个极有才干雄心的人,他无意间遇到了我便想留我在西夷帮他一统夷人,所以将我死了的话传出来,还给我立了冢。现在不想我逃了出来,又有了灭口之心,但是他终是个理智的人,见就到了辽东地面,且他们并没有绝对的优势,最后便答应放我回来了。」又道:「我们走吧。」 虽然西夷人离开了,可是大家依然急急驰往辽东堡城,只有到那里,才能够真正平安。又跑了大半天,终于进了堡城,所有人才松下了一口气,再无一丝气力,各自去歇了。云娘与玉瀚终于能独处了,却都先笑得弯下了腰,彼此指着对方,「瞧你的样子!」 「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好模样?」 「若不是你一直穿着我做的靴子,我再认不得你的!」 「若不是你头发上我买的那只花,我也再认不得你的!」 其实不是,就是没有那些东西,他们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对方。就像那天在西夷小小的布摊子上,只一个眼神就够了。纵然相顾无言,可只打几下手势,就能约好一切。 笑够了,又拥在一处哭了,就是汤玉瀚一直有信心要逃回辽东,可是处于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之上,周围又一直有人看守,如果没有他们来接,他单人匹马又哪里容易逃出来?而云娘虽然一直坚信玉瀚还活着,但是茫茫人海,如果不是侥幸,又到哪里能找得到人? 他们实在太幸运了! 堡城里虽然简陋,但他们总算也能整理一番,重新换了马匹和车辆,向襄平城归去。 云娘因玉瀚受过重伤,便要他坐马车,可他偏不肯听,一定说伤已经好了要骑马,没一会儿就与冯指挥同知纵马先行了。 等到了晚上,两个人才回来,云娘见冯指挥同知一脸的青肿,又说不小心摔的,方才明白他又犯了醋意,当着大家面不好说什么,晚上回房时便骂他,「你真是混!冯指挥同知辛辛苦苦陪着我来找你,你反打他!」 汤玉瀚也知道自己不对,便小声道:「所以我根本没下狠手。」 「我是说你根本不应该动手!」 「但是我忍不住,」玉瀚在云娘的指点下缩到了床角,「我见他与你说说笑笑地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都要发狂了。」 瞧着他可怜的模样,云娘疼他,便过去抱住他,轻轻地拍拍他温声道:「冯指挥同知是个很好的人,你要谢他才对。」 「我也谢他了,教了他许多功夫。」 云娘便知道怎么也劝不通了,便扭过头去不理他。 可是汤玉瀚在她面前一向是最无赖的,便又滚了过来,在她身上花样百出地磨着,又道:「你心思单纯不知道,冯湘那小子从小就有花花心肠,当年我们一起画画时,他便将画师家的丫环勾引去了,当时他才十三岁!」 「他一向最喜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只是要年青美貌的女子,他就没有不用心关怀的,」又举了许多的例子,有些云娘其实听说过,有些却没有,指手划脚,见云娘还是一脸地不以为然,便道:「他固然是好心出来找我,但是一定也对你怀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云娘听不下去了,便驳道:「我现在哪里还是年青美貌的女子,你实在多心了吧。」 「你自然是最年青美貌的,」玉瀚马上反驳了,又仰着头细看,拿手在她脸上摩梭着,越看越爱,「谁也比不了我们家的云娘美!」 先前云娘也一向觉得自己容貌秀丽,保养得也好,可经过这一段时间,却知道自己早不成样子了,可是玉瀚却还如此说,不,他果真也觉得自己好,那神情是骗不了人的,就像自己也总觉得他是最好的。 因此云娘便不再生气了,心道明日起一定将他按在马车上,自己一路看着,再不会出事的。 结果第二日,玉瀚果然在她狠狠的目光下进了马车,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角,云娘便松了一口气,可车还未动呢,冯指挥同知却急忙过来了,笑道:「如今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坐在车里多没趣,玉瀚,我们再出去跑跑马吧?」 云娘呆住了,转头看玉瀚正在活动手腕,赶紧阻拦,「已经在草原上骑了好几个月的马了,还有什么可跑的?依我说,冯指挥同知也该坐在马车里歇一歇。」 冯指挥同知哪里肯听,笑了起来,却不知他青肿的脸一笑之后并不亲切,反十分可怖,「嫂夫人,你不知道,我们兄弟最喜欢在一处跑马说话了。」说着令人玉瀚的马牵来。 汤玉瀚自然更坐不住,从车里直接跃上马,又在马背上弯下腰来,将头探到车内向云娘低声笑道:「我真是好心教他武功。」 云娘再想说什么哪里来得及?瞧着他神采飞扬地走了,只能在车里跌足叹气。只不想,没一会儿工夫,车帘子一掀,玉瀚便回来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也沾了许多泥,原来昨天夜里下了雨,想是在地上滚的。 武定侯府的男子皆从小习武,汤玉瀚是嫡子,虽然父兄顾不上多管他,但是却一样按部就班地于几岁时在武学师傅手下开始练功,而且还因为是嫡子受到最严格的教导。后来他从军后更是拳不离手,功夫一向极好,云娘自认得了他,就没见他败过,尤其是对着冯指挥同知,每一次都是完胜。 因此云娘一直担心他再伤了冯指挥同知,却再没想到他能被打了。赶紧扳了脸过来看,抽出帕子帮他擦拭血痕泥渍,玉瀚不叫疼,她却疼得咝咝地不住吸着气,又气道:「冯指挥同知怎么就这么不体谅,明明知道你前些时候受过伤,还下如此的狠手?」 并不觉自己的心已经偏到爪哇国去了。 汤玉瀚自进了车子,便呆呆地看着云娘,此时听她埋怨冯湘,竟道:「我是该被打的,竟不想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亏你见了我什么也不说。」 云娘方知冯湘多嘴了,先前她再没有告诉别人,玉瀚面前也只说身子不便,冯湘不知怎么猜到了,却又告诉玉瀚,赶紧劝道:「总归是没缘法,等我们回去到庙里念个往生经,愿他回来重新托生在我们家,我们一定好好疼他。」 「至于我,看着瘦些,其实身子一直很好,这些日子出门在外,就是晒得黑了点。」心中又暗自庆幸自己最憔悴的时候他没有看到。 汤玉瀚哪里能听得进,只抱了云娘喃喃道:「没想到冯湘也有说得对的时候,我竟是最不懂得疼爱女人的,若是他不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 从这以后,竟不肯云娘做一点事,一杯茶、一餐饭都要送到面前,至于上车下车、叠被铺床、洗漱端水,更是无一不精心服侍。只是他哪里是服侍惯人的?先前虽然也常哄着云娘,到底也未真曾将这些琐事真正操办过几件,免不了就有不周到之处。 云娘自然不会挑剔,倒是冯湘每日里常跟在后面一样样地指责他,「这汤如此热就端了来,可怎么喝?要先吹一吹才好,又不能吹得太凉了,总要恰到好处才行!」 第五十二章 「路上服侍的人少,事事你就该替嫂夫人想在前头,这时节风大,你便想着提醒她拿帕子包了头,免得吹着了额角!」 云娘打开车帘,才要说话,冯指挥同知便向她眨眼一笑,「嫂夫人,我替你好好教导玉瀚,你只管安坐。」 汤玉瀚也不顾云娘反对,倒是死心塌地向冯指挥同知学了起来,又向云娘道:「冯湘其实是好意,且他竟懂得许多,也肯告诉我。」 至于有些女子私密之事,他亦来帮忙,又劝云娘道:「你我夫妻,总不同别人,不需躲着我的。」 云娘倒疑惑起来,「冯指挥同知竟与你说这些?」 「那自然不能,且这两日我已经看出来,他其实也不过懂得些皮毛而已,真正体贴入微,他没有心爱的人,并不能真正体会。」却又道:「不过,我现在也不再讨厌他了,其实他才是最可怜的。只以为自己风流潇洒,其实不过是孤魂野鬼一个而已!」 云娘见他们不再打架了,便放下心来,其余的细事并无暇追究,只与玉瀚一路说些各自的境遇,尚且还说不完呢。 又走了两日,遇到了二舅舅派人前来接应他们的车队,一同回了襄平城。汤玉瀚便让云娘歇在家里,「你总要好好补过一个小月子,免得身子亏了。」一时又令大夫看脉,又熬了补药,反闹得先前瞒过去的事情被大家都知道了。 云娘出不得门,只得在家里带着岚儿和崑儿玩,一别这么久,孩子竟长大许多,也懂事许多,倒让云娘心里酸酸的。丫头婆子们带得虽然也好,总归与在母亲身边不一样的,因此又一心补偿。 还有玉瀚的伤,虽然看着痊愈了,但总要正经请个好大夫看看,用心调养,免得将来留下病根。 待云娘出门时,辽东的许多大事都已经尘埃落定。二舅舅早将史友、马家父子之案俱都审明,报了朝廷,旨意下来:史友背叛天|朝、勾结夷人、陷害主官,送京典明正刑;马家父子因一已之私,赏罚不公、横征暴敛、视军情如儿戏,本该抄家处斩,只是因曾经的军功,特恩赐免死,改判军中效力。 汤玉瀚亦接到圣旨,皇上嘉许他临危不惧,机智多谋,利用叛贼带回所部兵马,又定下守城之策,确保襄平城不失,特封加为太子少保、辽东总兵,挂征虏将军印,总揽辽东一应军事、民事要务。 二舅舅要回京了,云娘知道了时日,只让江花、蕙莲等几个丫环打点辽东特产准备带回京中,自己却急忙将姑姑要的那幅锦画织了出来。 二舅舅的庄子她曾去过,为了织这锦画,她在离开京城之前特别又过去了一回,悄悄拿炭笔将庄子里的各色景物画在一张纸上,又反复勾勒了数次,才最后定下图案:一弯水流,一片农田,又有一角农庄在薄雾下若隐若现,仔细看去,还有一人正在院内仰望不远处的栖霞山—— 云娘没有学过画,整幅锦的布局未免不够如意,且那景色并非与当日她与姑姑站在栖霞山上向下望去的完全相同,但她觉得这才是姑姑真正想看到的。 织好之后,却亲自将这锦交给二舅舅,「这是栖霞仙人命我织的,如今方才织好。因襄平城内并没有装裱的工匠,便想请二舅舅回京之后帮我将这锦画装裱了送到栖霞观,献给栖霞仙人。」 很多话是没法说的,这幅锦画先前云娘也想着怎么能在二舅舅面前透出一句半句的,现在却不想遇到了这样好的机会,正可以通过二舅舅的手送回去。 二舅舅听了栖霞仙人,便怔了怔,接了那锦画便轻轻地在上面摸挲着,「你是去过栖霞观的,那里风景怎么样?」 云娘便将观里的一切都描述了一番,最后道:「道观门前有处石台,站在那里正可以看到山下的景致,栖霞真人最喜在那处遥望,这锦画便是在那里望见的景色。」 再不想二舅舅那样自持的一个人,只听了这一句话便失了态,拿着锦画的手抖得不成,几颗泪珠便滴到了那锦上。 云娘见了,再不吭声,只悄悄在退了出去。 他们虽然不能在一起,可是心里有念想儿,也很好。 方走到门前,却遇到汤峥,恭敬地上前行礼道:「我来拜别将军。」 原来宣府所来援救的众将、广宁府驻军等人,这一次都与二舅舅一同离开襄平城。只是宣府与他们方向不同,出了襄阳城不久便会分开,是以汤峥提前来拜别。 云娘又便上前拦住,「眼下二舅舅有要务,不如你跟我进来,我也要找你。」带峥哥儿回房,让丫环们将备好礼物拿出来。 原来大嫂始终没有为峥哥儿定下合适的亲事,峥哥儿便在宣府纳了一个军户人家的女子为妾,现在已经生了儿子,云娘是长辈,自然要赏下东西的。 几批人马离了襄平城,城内倒一下子静下来许多,云娘便悄悄地将卧房重新布置了一番,将那个同心结挂了出来,待玉瀚回来,新自做了几样小菜,烫了点辽东人自己酿的高梁酒,与他轻斟慢酌说些闲话。 「你给木枮儿写的信,他可回了?」 「今天收到了回信,」汤玉瀚却笑道:「他不肯来呢。」 如今云娘也曾去过草原,与夷人在一处说过话,也懂他们的想法,「你故然真心邀他前来做客,又好心要送他到天|朝拜见皇上,让他知道我们天|朝的强盛威严,与中原人士友善相处,可他却没那么容易想通。」 「是啊,而且人毕竟不喜欢到陌生的地方,总觉得无依无靠,心中十分地凄惶。」 不用说,玉瀚在西夷人那里就是如此的,他性子一向刚硬,是不可能在别人面前承认的,也只能与自己说说。好在不管多难,他们终于熬了过来。 云娘便想起了在西夷人的营上看到玉瀚的模样,笑道:「你那时扶着个小童,不住地咳嗽,那病恹恹的样子,我见了也只道你连马都骑不了呢。」 「我若不那样,岂能找个机会逃回来?」汤玉瀚也回想起来,「木枮儿倒也朴实,果真信了,每日里人参鹿茸地给我补,补得我……」说着便瞅着云娘笑。 云娘便又想起一事来,「我见你身后还跟着两个年青美貌的夷女?」 「木枮儿自然愿意我就在那里安家,专门在部落里挑了两个女孩服侍我,我装病也有这个原因,」说着凑近云娘耳边悄声道:「我向他们说我身子不行了……」 云娘便噗地笑了,「你倒促狭,也不怕人笑话你!」 「笑话便笑话,我总不能将子嗣留在外面,更不能对不起我家的云娘不是?」 云娘早将孩子都哄睡了,也将人都打发了,这时便将头发拆开,随手一挽,又过来帮玉瀚拆头发、解衣服。汤玉瀚却按住了她的手,「还是等一等,你身子再好些的。」 「已经全好了,」云娘依了过去,「你不要再躲我。」 汤玉瀚从西夷回来,两人便没有在一起过,这些日子他更是回了府里与妻子儿女们吃了饭,玩笑一回便过到外院,现在按住云娘,神色便飘移起来,想走又十分舍不得。原来他听说女人小产之后养身子,一年内都不要有孕才是最好的,现在方才过了不到半年。 第五十三章 抱住云娘,尽力地香了半晌,却还是将人放回炕上,哑着嗓子道:「你再养上些时日。」说着转身就走。 云娘见他如此这般,实在不解,玉瀚是受了重伤不假,但自他从西夷人那边回来便看不出什么异样,就是皇上亲派来的御医也说伤口早愈合结疤,并不要紧了。看他的样子,又不是不想,且阴阳调和之道,不只是夫妻间的情趣儿,完全没有对身子也不见得就好,因此从后抱了人低声道:「你身子果真不行了?」 汤玉瀚这一气非同小可,一个男子被妻子这样问了,哪还能受得住? 一把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身上,「你瞧瞧我是不行了吗?」 云娘先前就知道,否则再不会口无遮拦的,于是便拉了他,「今晚你就留下吧。」 汤玉瀚果然再走不出去,抱住云娘缠绵起来,只是终不肯解下自己的衣裳。 云娘喘吁吁地,到了这时也顾不羞臊,悄声道:「御医回京的时候,我问过了,他说没事的,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御医给自己看诊后便去了云娘处,那时冯湘还在辽东,见自己军务繁忙,又说他颇通女科,便自告奋勇地陪过去,回来认真叮咛自己一番,千万要分房一年,然后与御医一同回京了,汤玉瀚便突然明白了,恶狠狠地道:「等我上折子把冯湘调来辽东!」 然后就有如下山猛虎般地扑过来。 云娘吃了一惊,「又关冯指挥同知什么事?」 汤玉瀚知云娘对冯湘十分领情,便缓了语气笑道:「我不过突然想起些军务要事,要与他商议罢了,眼下只你我二人,再不必想他!」说着吸了一口气,却将动作放柔和了,款款地摆弄起来。 也算是久别了,熟悉中又有生涩,且汤玉瀚始终又有顾虑,亦不肯十分地尽幸,只道:「譬如慢火炖肉,工夫久了,味道才好呢。」 云娘久不经风雨却已经软成一团,在他怀里蒙眬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莫名其妙,什么炖肉?」 汤玉瀚便笑着咬她,「倒真想把你一口吃下呢!」闹了一会儿,却又哄她,「赶紧睡了吧,明早我们再来。」 「你方才还不肯,又要再来,如此反复,羞也不羞?」 「想着被你当成不行,还真羞得很呢!」 云娘倒先羞了,「我自知道你不是,只是你一直躲我,急切时才说的。」 第二日一早,云娘还未醒,便被他搅了醒来,只含糊讽道:「你也太勤勉了些吧,」 「这哪里够得上勤勉,过些日子你才真正知道什么是勤勉呢!」 辽东的夏日来得晚,到了七月里才会真正到来,不过白日里虽然骄阳似火,但是到了傍晚便起了微风,吹在身上十分地适意。虽然也会下雨,却很少连绵不绝,多是一阵暴雨之后便重新恢复了晴朗,正像辽东人的性子,直爽又大气。 故而这里虽然没有冰可用,但日子却不难过,从深井里汲了水湃了的果子便凉爽适口,又不怕吃多了于身子不好。因此每日午饭前,云娘便要切许多瓜果给大家开胃,她又学了辽东特色的几样料理,细心烹制,大人孩子便都喜欢。 午后时分外面通常是没有人的,就连院子里也静悄悄的,整个襄平城里除了城门几处都睡了过去,汤玉瀚早在院子里柳树荫下放了张木榻,关了院门做坏事。 事毕之后免不了出了一身大汗,洗了澡还笑道:「白白误了许多时日,总要一点点补回来的。」 前两天的事情云娘略一思忖也猜得七七八八,眼下只道:「趁着洗澡了身上凉快还不赶紧睡。」自己果真阖目睡了。却听他在耳后轻声笑道:「听说赫图城在半山之上,密林之中,那里最是凉爽,想来很宜人。今年的夏日恐怕要耽误了,以后我带你那里去乘乘凉。」 云娘一听,倒惊得没了睡意,「你想打赫图城了?」不待玉瀚回答,心里也明白了,他那么个傲气的人,初到辽东就就了打赫图城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哪里会忍得下?但是,这可不是赌气的事,「赫图城可不是好打的,先前马总兵曾打过数次,却都铩羽而归了呢。你可要小心!」 汤玉瀚便将腿跷了起来「我自然知道难,可是越难便越要去打,赫图城这颗钉子早晚要拨下来的!」又拉了她躺在自己怀里,「你乏了,便先睡吧,我也随你眯一觉,晚上带兵去操练。」 他自回城之后,便改了初入辽东之时的练兵方略,不再如过去一般整顿各卫所军屯之兵,而是从中选出些健壮的兵将,重新组建了辽东军,用心训练起来了。 原来辽东之所以废州县,建军屯,皆是高祖时所创建,盖当时情况使然,且十几年便见了成效——最初每年要朝廷自南边调入成千上万石的粮食,后来日渐减少,近几十年军屯所产粮食已经尽够辽东驻军所用,再不需从南边调粮。 这本是极好的事,高祖也曾自诩道:「不费一钱,而养兵百万。」 军屯虽好,但是时日久了,不免滋生了一种弊端,许多军户们数代耕种,极少打仗,练兵亦松,便渐渐不知兵事,几近于农夫。是以辽东诸卫所军,除了各将所养的家兵,竟没有多少战力,遇到夷人进攻,唯以城堡为据,极少出战。 上一次玉瀚带兵在赫图城下,之所以令史友带兵回城,一是为的夷人定会放史友回去,然后夺襄平城,二就是看出襄平兵马完全不是东夷人的对手,硬拼之下损失只能更重。眼下他虽然升任总兵,却没有去广宁,反留在离东夷最近的襄平城,便是要重新打造出有如本朝初年般强悍的辽东兵马,再战东夷人。 这些新选出来的辽东兵,不再需要担负起屯田的任务。他们的田地都由卫所里其他人负责耕种,到了秋收时按田亩交给他们一定的粮食。同时,卫所里留下的兵士,也只需负责耕种、守城,再不调他们出征了。 如此,寻常军屯人家只要专心种地,夷人来时参加守城便可,而新选的辽东军才是真正的军队,战时出征,平时练兵,不再操农夫之事。 到了孟兰盆节,汤玉瀚还特别隆重地祭拜了殉国将士们,亦是重整军心。 云娘见襄平军战旗飘飘,刀枪森森地出城,突然便想起来一个人,却将家里的事情都放下,换了素衣,备了祭礼,亲自提着祭篮出城。当时二舅舅率大军前来,自己急忙交待了事情便北上去寻玉瀚,只听得她就葬在了跳下城墙之处,之后便就忘记了。 如果没有史夫人,襄平城未必能守得住,自己十分领她的情,也敬她的人,更悲叹她的命运。 如此感慨着出了北城门,四顾一望,却不见墓碑土丘,寻个人问了一声,却道:「那墓早平了,棺木却还没动,仍在原处。」 云娘不解,「是何人平的?先前不是大家商议了就葬在那处的吗?」 「也并非是谁平的,而是当时正是隆冬,挖土不易,只勉强将人埋了,土封本就不高大,春天雪化了,风又一吹便更加不显。原本说要立碑,后来又不立了,便看不大出来,且史家亦无人管。」 第五十四章 「史家人呢?」当初自己可是让人保住史家的小辈们了。 答话的人是认得云娘的,便陪笑道:「听说夫人特别关照了史家,因此倒也没有人再为难他们,现在回到原籍去了。」 「可知他们原籍在哪里?」 「倒是不大清楚,不外是下面哪一处的军屯。」 云娘怅然若失,命人在城门处借了了锹镐,亲自将土封加厚,又凭吊设祭方回。 汤玉瀚当日回来甚晚,却见云娘还没有睡,正在灯下写字,便道:「有什么急的,明日里再写,小心伤了眼睛。」 云娘见了他却摇头道:「这折子明日就要送出去,今天一定要写好,你帮我看看文辞,是不是应该再改得雅一些。」说着将自己写的折子递过来给他,又将史夫人的事情详细地讲给他听,末了道:「我原以为朝廷定然彰表史夫人她的儿子们呢,回来问了,原来并没有,只免了史家一家的罪,史夫人不但没有封赏,就连原来的诰命夫人都夺了。」 汤玉瀚回辽东后自然也听过史夫人的事,只是廖廖数句,当时并未十分在意。现在听云娘绘声绘色地讲起当时史夫人带着儿子亲上城墙杀敌,又教她犒军守城的功劳,便也赞叹不已,「不想小小的边城,竟有如此不凡的巾帼英雄!」又道:「朝廷之所以没有封赏史夫人,是因为史夫人诰命夫人是因为史友才得的。史友反叛,史夫人的诰命身份自然就没了,且按例她和史家人做为史友家眷要受到牵连,如今没有问他们的罪便是格外开恩了。」 又将先朝时的掌故讲给她听,「易安居士也曾因出首告夫而受牢狱之灾,尽管她并无过错,所告之事也有道理,又有实据,只是律令即如此,朝廷如此判决并非没有道理。」 云娘却不服,「女子嫁人了,自然以夫君为重,但是若是嫁到了贼人,是跟着他去做贼对还是将贼告官对?」 汤玉瀚只觉得自己学识十分地渊博,举了易安居士的例子来说明,没想到反被云娘问住了,「做贼自然是错的,可是按律令妇人告夫便要先入狱两年,可若是不告,恐怕也就等于与贼为伍了。果真为难。」 云娘便气道:「史友反叛朝廷,史夫人本不知道,而且她一心向着天|朝,亲自率儿子上城墙杀敌,怎么能因为史友的罪而抹杀呢?」 汤玉瀚并不是迂腐的人,设身处地想了一想,便道:「你说的有理,我来给朝廷上书,为史夫人请求封赏。」 云娘摇头,「此事与我关系深切,我便想自己上书。而且,我亦不只要为史夫人请求封赏,而是要将此事到皇后面前辩明是非,将来若是再有如此遭遇的女子,也可以按此例得到保全。」 云娘一向是个温和的人,且她并不大关切时事,反倒宁愿自己关上门织锦,但是今日突然十分地倔强,自然是感伤史夫人之事,但汤玉瀚也品出另外的意味。就像自己早知道的,她这个如水般的女人,骨子里却是极刚硬的,当年她一嫁所遇非人,就没有忍气吞声,决然和离。 自己中伏遇难,多少回来的人说了,就连二舅舅都信了,唯有她只凭着当时自己一点安慰她的心,拖着病体毅然北上,竟然就找到了西夷人的驻地,将自己接了回来。 眼下的事情道理其实是相似的,史夫人就是不甘心为叛贼的家眷,才跳下城墙,云娘便是替她鸣不平。 无怪当初结识了云娘之后,自己便越来越被她吸引,一个柔软的女子,却有如此的豪情,方是她真正不同寻常的风格,就如高高山上莹白如玉长年不化的雪一般傲然独立。 汤玉瀚想通了,不由得赞了一声,「无怪人说侠骨柔肠,先前我不知道,如今方才懂了!」 云娘自知当不起侠骨柔肠这样的赞美,其实她就是想认真讲一讲道理而已。 汤玉瀚听了,免不了要问:「只是你的道理是如何想出来的?一向与人不同,却越想越觉得驳不倒。」 「我也没想过,只是心中便是如此认定的。」 汤玉瀚读了很多书,见识亦广,便不觉得云娘的道理是平白生出的,细细一思量,便笑道:「你的话也不错,果真是你心中就有的。」 又剖析一番,「我也在盛泽镇住过两年,现在回想,江南织娘果真与别处有所不同,因会织锦,能为家里赚钱,便与别处的不同,听说还有自己梳起了头一生不嫁的,家里父兄亦不能管。概皆因你们能养自己,便觉得身为女子也不必一定不如男子吧。」 云娘却没有想这么多,现在也沉思了一回,「似乎也对,苏娘子、于寡妇,还有好多人似乎正是如此。」突然又想到一事,「你会不会嫌我太过刚硬了?」当初云娘再嫁前便因此不安,只怕玉瀚不喜。 却看玉瀚瞧着她只管笑,便也知道自己问的好蠢,玉瀚若不喜欢自己,他们岂会十分的融洽?于是便又问:「可是,你怎么会喜欢我这样的呢?」 玉瀚既然不答,她便也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剖析一回,「我想着,若只要美貌的温顺的女子,以你的身份家世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你却不是那种只看皮囊的俗人,更在意情投意合,且你如此有本事,反不必非压着妻子一头了。」说着扑到他的怀里,捏住他的鼻子问:「是也不是?你不许再笑,赶紧答我。」 汤玉瀚被她这样一扑,心都化了,「自然是的,而且又有一样,天下只你对我最好。」他先前也没有这样细想过自己,倒是云娘看得比自己明白。 说着拿起折子念: 女子若不幸嫁与歹人,是从歹人为非做歹乎,亦不从乎?若是应从,便应尽忘其家国父母朝廷律令,以歹人之意为意,以歹人之心为心,犯上作恶无所不为,并教子女为歹,其实也正与朝廷律令不合,故大谬哉!当此之时,虽为人妻,亦应大义为先,对上思忠心报国,对下思教导儿孙,至于劝谏反驳告发,皆属正道,至于危急时刻,手匕恶贼,亦不为过! 今有史友之妻,本名左兰,本性刚毅,未嫁时曾手刃二夷,此番襄平被围之际率子守城,子丧而不下城,知夫叛而自尽,儿孙辈亦皆英烈。如今为左兰请封诰命,彰表并恤其子孙。 再次赞叹不已,「写得果真好,纵然文辞只是一般,但却真情实意,反更动人,我竟不能改动一字!」 杜云娘一腔愤慨,当晚又在灯下重新誊写,五更方毕,第二日一早便令人将书通过驿站送往皇宫,她是诰命夫人,既然遇到如此之事,断没有不上书之理,正应送至皇后面前,为天下女子争上一争。 其实最初写折子的时候,云娘并没有想太多,可是她越是写,越是觉得这其间的道理越是要辩个明白。皇后是有才学的女子,她见了应该能明白自己所思吧。 就是皇上,亦是个极通情理的明君,他自然会选择如史夫人一般的为国尽忠的女子,而不会因为什么「夫为妻纲」,便要好端端的女人一定跟着歹人为非才对。 第五十五章 是以云娘根本没有想到她的这封折子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官员们分成了两派争论不休,然后是太学里的学生们,最后就是寻常百姓,以至几月内,市井之间,茶楼酒肆到处都在议论此事。 概此事在她想来简单,可是在许多人眼中却又十分复杂了。 如果否认武定侯夫人的折子,那么就等于否认人间正义、朝廷律法,可是反之,又要否认大家一直信奉的三纲五常,时常要女子们遵行的《女诫》、《女则》之类。 在京城里因此而过着一个格外火热的夏日时,云娘却有许多闲暇时光,因此开始织新锦,辽东的风光,极少有人描画,其实这一方土地有着十分动人心魄之美,她便思忖着织出一套四张辽东的春夏秋冬景色。 织好了镶在屏风里,摆以家中岂不正应景? 其实最好是玉瀚帮她画了再织,但是玉瀚整日里忙,又经历了给姑姑织锦那一事,因此也能自己打了稿子。云娘一向又是极勤快的,没几日便织出一段,这一日方下了织机,心里算着再给家中写信时,顺便要买些丝了。辽冬四季很分明,各有特色,色彩亦十分地丰富,丝线一定要备得齐全才好。 便有人进来传话,「冯指挥同知回来了,听说总兵出城,便要给夫人请安。」 云娘却不想玉瀚果真将冯指挥同知从京城要了来,又想起冯指挥同知这样大的人了,倒十分会胡闹,自然玉瀚也是一样,竟还会担心自己被冯指挥同知勾引了,实在好笑。 只说冯指挥同知陪自己去北地找玉瀚,云娘便一直牢记在心中,感激万分,因此赶紧笑道:「请冯指挥同知到堂屋里坐了,我这就过去。」 换了大衣裳出去,见冯指挥同知一身锦绣,面色也早恢复了最初见面时的白净,却苦着一张脸,过来行了礼,「嫂夫人,玉瀚可恨上我了,我这一次到了辽东,哪一日便如那霸陵尉一般地被他杀了,你可要救我!」 云娘也知那典故,便一笑道:「玉瀚的心思怎么会那样窄?且你们从小玩到大,现在到了一处还仿佛在年少时一般,你逗我,我骗你地胡闹起来,又能认真生气?要我说,其实你们情谊不仅不差,反十分深厚呢。且他调你来,一定是因你有过人之处,请你来帮他呢。」 又将玉瀚最近的忙碌讲给冯指挥同知听,「每日里要亲自选兵、练兵不算,又因为辽东自高祖时便废州县,建卫所,因此又有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官员也要他管,先前在京城时也没见他这样忙过……」 冯湘自然也明白,便笑道:「既然嫂夫人如此说,我自然听玉瀚的将令,用心帮他。」只是又求情道:「我在这里也没有亲眷,还请嫂夫人将我安置在总兵府里才好,衣食住行都能有嫂夫人帮我操持。」 云娘便点头,「这都是应该的。」说着便叫了蕙莲为他收拾出一间客房,又吩咐道:「平日里冯指挥同知屋里的事你便帮忙管了吧,有什么做不了的,便来回我。」毕竟一同去过草原,他们早熟了,是以云娘才将此事交给蕙莲。 冯指挥同知方才在云娘面前的一番作态,便是为了眼下的结果,如今便笑嘻嘻地起身作了揖,「多谢嫂夫人了!」他原是打听了玉瀚出城才这个时候过来的,现在便拿了礼物出来,自然是他一向最擅长的脂粉之类,「我见辽东气候十分干燥,便在临行前特别为嫂夫人配的。」说着一瓶瓶地讲用什么做的,又有什么好处。 渐又说起了京城中的风尚、趣事等等,因冯湘是在女人群里混得熟了的,因此说起话来十分讨人喜欢,就连府里的丫环婆子们也都不知什么时候聚了过来,在屋内的,站在廊下的,个个入神。 汤玉瀚回到家里时便见到这个情形,厅堂门口站了不少人,个个伸着脖子看向屋内,云娘坐在正座,怀里抱着崑儿,身边坐着岚儿,前面围着不少的丫头婆子们,大家都瞧着坐在东边的冯湘,听他指手画脚地讲着话,突然后悔起来,怎么就将这家伙弄来了? 就算他能帮自己做些事,恐怕也得不偿失。 一时见没有人发现他回来,只得先咳嗽了一声,又将脚步放得重重的,走上堂屋,云娘才看见他,起身笑了,却先道:「冯指挥同知来了呢。」 岚儿崑儿见了父亲,都笑着扑过来,汤玉瀚一向见了小儿女都要抱的,一手一个在怀里,又向两个小家伙笑道:「如今你们冯叔来了,正好可以给你们讲许多笑话听。」转身亦向冯湘笑问:「赶了许多天的路了,恐怕很累了吧,公事又不急,明日再说,不如早些去歇着。」 冯湘受宠若惊,陪笑答道:「也不需要,反正我就住在总兵府里,一切都方便得急。」 汤玉瀚瞧瞧云娘,「倒也罢了,毕竟你在这里也没有个亲眷。」 云娘见他们见面并没有打机锋,也十分开心,就笑道:「方才只顾听冯指挥同知说话,却忘记了,现在我就去做两样小菜,你们正可以对斟说话。」说着要将岚儿和崑儿带走,汤玉瀚却拦住道:「又不是外人,将他们留在这里我抱着。」 云娘便将岚儿叫了过来,「母亲带你回去,让你父亲带着弟弟。」 岚儿还有一点不舍的,毕竟平日里她都是与母亲在一处,而与父亲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而且父亲一向又特别疼她,于是便扭着身子,「不,我要随父亲在堂屋里。」 男孩跟着父亲与长辈们在一处喝酒也能学些人故,女孩最好还是跟着母亲,因此云娘便笑着向岚儿道:「母亲带你去做好吃的,再给你父亲和冯叔送来。」方将岚儿哄走了。 堂屋里的人散尽了,冯湘却不提方才的那些笑话,赶紧道:「你夫人的那折子可真是一石惊起千重浪啊!我听说先前阁老们票拟了上去,皇上却发了回来,令阁老们再议,想来十分地为难。」他先前在云娘面前只说些杂谈,此事却一句不露,现在才说起,又问:「你一定是见过那折子了,当日怎么没有拦下?」 汤玉瀚便一扬眉,「我为什么要拦?」 冯湘不想汤玉瀚却如此说,便摇头道:「也是,你这个人从来都是如此的,如今再看,你们竟有些夫妻相,就连做事也都一般。」 汤玉瀚得了这样的考语,反而笑了,竟还带着得意,「我觉得夫人问得十分有理,若是想反驳的,还真驳不了呢!」 正说着云娘已经派丫头送进来一壶酒,几样小菜,崑儿瞧着果碟子里的蜜饯便要,汤玉瀚便拿筷子夹了喂儿子,一连吃了几块,崑儿还要,汤玉瀚便笑道:「你母亲不许你多吃甜的,你在外面若吃多了,你母亲又要说我的。」 崑儿才罢了。 冯湘早看得呆了,抚掌笑道:「真不想孤高冷峻的汤六竟然会亲手喂儿子!」 汤玉瀚斜了他一眼,「我自己的嫡亲的儿子,怎么会不疼,喂吃的又算什么,我还将他扛在肩头上玩呢!」 第五十六章 「你这一把年纪才有一儿一女,未免太过宠爱了,」冯湘虽然一直没成亲,但是孩子却有七八个,自觉得有资格教导他,便劝道:「没听人说抱孙不抱子的吗?」 「那话又如何信得?我自己的儿子自然要我自己宠着。」汤玉瀚从小便从没感受到来自祖父、父亲、兄长的关爱,未偿没有遗憾,现在却不肯儿子也如他一般。低头看看可爱的小儿,忍不住用手抚着他的头又道:「现在他小,也与女孩一般养着,等大些就要放在外面习文学武了,那时我想宠也不能再宠了。」竟十分地感慨。 冯湘与他闲聊了半晌,竟见他丝毫不提先前的事,越发心虚起来,终于忍不住道:「玉瀚,我走时的交待也是为了你好,现在你一定要我来辽东,该不会藏着什么坏心吧?」 正说着,云娘带着岚儿过来了,又摆了几样才做的菜,「冯指挥同知尝一尝。」 汤玉瀚便笑道:「你还真有小人心肠,过了这么久的事情还都记得,我调你到辽东是有正事要做的。」说着端了杯子又陪了冯湘一杯酒道:「你在这里慢慢吃,我方才骑马累了,要先回去了。」几步追上云娘,「我们一道走吧!」 岚儿和崑儿便一人一边爬到了他的肩头,一路欢声笑语地进去了。冯湘瞧着那一家四口,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又想到汤玉瀚至今没有翻脸,事情定是不能善了,越发忐忑,连极好的一顿接风宴也没吃好。 汤玉瀚回了内院,重新坐到桌前,云娘为冯湘做的菜必然会给家里留下一份,又有妻儿陪着,他岂不回来吃? 云娘帮他布了菜,又笑赞他,「你如今毕竟是辽东一地的总兵了,果然也有了大将之风,对冯湘十分大度,亏得他先前吓得避猫鼠似的呢。」 玉瀚正气凛然地笑道:「些许小事我早忘记了,且千里迢迢地调人来,自然是有用的,难道还能因公而废私?」说着又将菜中的豌豆粒挑出来给岚儿,她早会用筷子了,但夹这些小东西却还不大稳当,且又一向喜欢吃。 云娘见他又帮着孩子挑食,便道:「只捡些就罢了,还是不挑嘴的好。」 汤玉瀚便陪笑道:「因崑儿在外面已经得了好吃的,现在自然不能忘记岚儿。」 云娘其实也就说说,因她见武定侯府里父子之间规矩十分大,又不亲密,便愿玉瀚与两个孩子多在一处,免得日后如玉瀚一般对父祖十分地生疏。因此,玉瀚回家,时常把两个儿女带过来与他们父亲在一处。 饭后,一家人移到院子里纳凉,云娘便笑问:「这些日子很少见你回来这样早呢。」 其实是因为听了冯湘进府,汤玉瀚才急忙从城外回来的,现在却道:「今日正好无事,没想到赶上了冯湘过来。」 云娘一向不大问外面的大事,现在却不免好奇,「你调了冯湘过来是要他做什么呢?」冯湘这人倒是不错,只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先前玉瀚在夺嫡中一向嫌着他纠缠要在羽林卫,如今到了辽东,却硬要将他调来,怎么看都是公报私仇的意思。 汤玉瀚却笑道:「先前我也没发现他的长处,但这一次他与你去寻我,倒让我知道他的本事了。」原来冯湘到西夷首领处献锦帛,他固然没有看到汤玉瀚,但是汤玉瀚却是看到了他的,因此也将他的行为举止看得十分清楚。 云娘便当他对冯湘领情了,「虽然是二舅舅派他出门的,但总归十分尽心,对你也算有情有义了,这也是难得的长处呢。」 汤玉瀚摇头道:「我发现他果真似一个商人,讲起京城的货物很是明白,在木枮儿等人面前神态又恭敬,又巧舌如簧,虽暗地里打听我的消息,竟让他们一点也没疑心。」又叹道:「这本事怎么就能白白浪费了呢?」 「你是想?」 「不错,我想让他再装成京城的客商去赫图城,将那里的山势地形查看清楚。」 「此事恐怕很是危险,他未必愿意去。」云娘当日去寻玉瀚,真是肝肠寸断,就连一双儿女都顾不得了,因此更没有心思去注意冯湘如何,除了那一次他开导自己,竟是一片茫然,唯记得他行动很是谨慎,因此一行人竟没有出过什么事,一直顺利回来。 但冯湘明显是个公子哥儿的性子,身处富贵,便只想一心在温柔乡中享受,听说他本在青州千户任上,每年都要想法子在京城住上半年以上,正是因为谋求调回京城才误打误撞地跟着玉瀚立下功劳调任羽林卫的,根本不比玉瀚胸中还有做一番事业的雄心,所以才如此判断。又笑问:「辽东肯为我们所用的商人亦有,你为什么偏要舍近求远让他过来?且他本还不是商人。」 冯湘自然不会愿意去!但是,汤玉瀚在心里想,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必是要去的!但是却向云娘笑道:「你虽看他纨绔,但是心里却有君父家国,到了这个时候,我只消一说自己的难处,他一定允的。」 「辽东的商人有的不够忠心,有的不够机灵,有的不会说话,又怎么比得了冯湘?」汤玉瀚又告诉云娘,「你还不知呢,就在你们去寻我的路上,他还与几个西夷的女子有染呢!」 云娘将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能?在河湾处我是亲眼见的,亏他也不挑剔,什么人都能下得去手,」汤玉瀚一笑道:「是以,你完全不必担心他,不论什么时候,他自保都是有余的。」 第二日,云娘忙过家里的琐事,便想起冯指挥同知,叫了蕙莲道:「你去问一问,他可缺什么衣裳用品?毕竟只一个人过来,总有不便的时候。」 蕙莲便笑道:「夫人让我照顾着冯指挥同知,我岂不尽心?一早就送饭过去了,伺服着他吃了才回来。方才又去,竟然没见到人,打听了小厮们,才知道冯指挥同知竟然已经离了襄平城,也不是什么紧急军情!」 云娘叹了一声,「竟这么快,果真有报国之心!」又因冯指挥同知去赫图城是保密的,是以也不点破,只道:「既然如此,他的住处你每日去收拾一下,勿要积了尘土,等回来时东西都是齐的就好了。」 冯指挥同知这一去便很久没有回来。 云娘却同时接到了皇上的圣旨和皇后的谕旨。圣旨封左兰为英烈县主,左兰的四子为果毅将军,并着户部拨下银两,交辽东总兵府为英烈县主及果毅将军按制建墓,又令辽东总兵府在左兰的子孙中选忠心为国,品德端正之人,改姓为左,封为五品千户之职。 谕旨亦是彰表左兰之英烈忠勇,却又在最后嘉许武定侯辽东总兵夫人杜云娘,赞她守城有功、寻夫有节、为左兰请封有义,特赐玉如意一柄、赤金观音一座、貂裘一领、七凤垂珠金冠一顶。 云娘领了旨,十分欢喜,左兰及其四子的封赏下来,又可以重新为她建墓,令后人凭吊,且她英灵亦能得慰。且皇上又赐了姓,赏了五品官职,却是可以袭职的。 第五十七章 至于皇后所赐之物,不仅十分地贵重,且那七凤垂珠金冠本是亲王妃方才许戴的,她固然不好炫耀,但思在辽东也好,回京城亦是,若要按品大妆之时穿戴了,哪个不羡慕?心里也是极为自豪的。 又与玉瀚笑道:「这冠和裘只得我用了,玉如意不如留着将来给岚儿当嫁妆,出嫁时摆在第一抬,有多体面?」 汤玉瀚便笑她,「难道你要急着把我们岚儿嫁出去?遇了什么好的都要做嫁妆。」又道:「不论是谁想娶我们岚儿,都不能轻易许了,我总要细细看了人物品貌都行了再说!」 每一次提到与岚儿出嫁相关的话,汤玉瀚必要如此,云娘便笑道:「我知道了,就是皇后说过喜欢岚儿,我不是也没松口?」 果然玉瀚哼了一声,「太子又怎么样?想娶岚儿也要我答应才行!」 岚儿才四岁,现在说什么岂不太早?云娘便放下这话题道:「那尊金观音像,我却想留在襄平城。」 汤玉瀚思忖了一下,「你是说放在鼓楼里?」 「不错。」 原来天|朝城都是有规制的,不止城墙高度厚度、护城河深度宽度这些都有定数,而城内亦都建鼓楼,晨钟暮鼓,既能报时,也是报平安,到了战时,鼓楼前正是点兵场。 一般城池的鼓楼里都供着关帝像,亦有供文昌星的,唯襄平新城建城日短,鼓楼内还只空着,未曾迎了仙人,云娘便想将这尊金观音供在鼓楼之中,「这尊又正是龙头观音像,供在鼓楼里也十分相宜,保佑襄平城永固久安。」 皇后所赐的观音有一尺多高,只足金就用了百余两,上面又镶嵌了许多珠宝,如今云娘竟要留在襄平城,自然已经对襄平城有了十分地深情,其实他们到这里也不过几个月光景。但是汤玉瀚却明白,经历了一场战争,人毕竟是不一样了,就是自己也相同,于是点头道:「这是你得的,自然就听你的。」 择定吉日,金像奉入了鼓楼之中,大慈大悲观音立身驾乘驾龙头,威严无比,自此护佑襄平城,每日参拜者不知凡几,又都道:「本朝重建襄平城后,便未曾城破过,如今有了观世音菩萨护佑,更是金汤永固,夷人再不能踏入城中一步!」 安置了观世音金像,又为左兰建墓,请了道士选了城外北山半山之处,上面立了一座高大的石碑,下有四座略小的石碑,正是所谓的抱子墓穴,正合左兰母子所用。 几座正石碑建在一处土台之上,落成之时正值秋季,满山红叶黄叶衬着灰白的碑,在襄平城内就能看得到。 是以无论是观音金像还是左兰之墓,都激励着辽东的将士们,牢记上一次守城之战,同仇敌忾,誓要攻下东夷人的赫图城。 冯湘便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原来他自知直接到赫图城经商容易引起东夷人怀疑,十分危险,便带了货物先到了赫图城外的几处小部落,与他们熟识了之后方才去了赫图城,到了那里又停了一个月,熟悉了赫图城后,亦不敢急忙回来,只耐心将所有货品出空了,又收了许多皮毛参茸等物,正如平常的商人,最后赶到晚秋才出城南归。 赫图城一向戒备森严,就是商人也绝少能入内,且完全隐在半山的密林之中,只有到了进前方才能看到,是以辽东人真正见过赫图城的都是少数,更不必说城内如何了。此次冯湘回来,便立即将自己关进屋中,展开图纸,将赫图城内一街一巷,庙宇房屋,以及布防情形都画了下来,立下了首功。 汤玉瀚亲自带了辽东诸将摆宴为他庆祝,却不在总兵府内,而是在营之中宰羊烤肉,又分赏诸军,十分热闹。 至晚,却只有汤玉瀚一个人回来,云娘便问:「冯指挥同知怎么没同你一同家来呢?」 这一次却不是汤玉瀚故意的,因此他无辜地一笑道:「这个冯湘,竟带了一个夷女回来,只能让他留在外面了。」 想到先前马如松有一个夷女为妾,军中对此颇有微词,云娘急忙道:「他可是也要纳那夷女为妾?」 「冯家毕竟是世代簪缨之族,断不能许夷女为妾的,」汤玉瀚摇头道:「可他又惹了人家,现在只有让他自己去伤脑筋吧。」 第二天玉瀚方走,冯指挥同知便来了,先前他们一同去寻汤玉瀚时,他便晒得黑了,不同先前京城纨绔的模样。这一次却不止是模样,而是整个人都变了,如果不是换了衣裳,恐怕云娘会真把他当成商人,习惯性地躬着腰,脸上不自觉地便露出谄媚之色。 而且他如今说起话来,果然也不同过去了,问了好,便又七绕八绕地说了许多闲话,见云娘神色只淡淡的,便苦笑道:「玉瀚一定是向你说了,其实我这一次并不是故意的,只是缘分实在奇妙。」又问:「嫂夫人可记得我们去寻玉瀚时在漠上遇到的阿朵吗?」 云娘哪里会记得,摇头道:「我那整日昏昏的,许多事和人都不大留心。」 冯指挥同知便道:「嫂夫人再想一想,那一日我们在她家的帐篷外烤了羊,她还给我们跳了舞。」 遇到夷人时几乎都是如此的情形,云娘再想不起阿朵的。 冯指挥同知便叹道:「这一次我去赫图城,总不好白眉赤眼地直接过去,定然被当成奸细一刀杀了。因此我便先在别处转了转,结果竟然又遇到了阿朵!」 「嫂夫人可知?她已经怀了几个月的身孕,正是我的!」 先前玉瀚所说,云娘还待信不信的,现在才明白冯指挥同知在草原上也处处留情,倒替他担心起来,「有了孩子,这可怎么是好?」 冯指挥同知倒没有那样担心,「那又有什么?家里虽然不可能让她进门,但是我在外面也有宅子,总能让她们母子生活无忧。」又向云娘道:「只是眼下,我就要随玉瀚出征,阿朵一人在这里无依无靠的,还想请嫂夫人帮忙照应。」 云娘固然觉得阿朵一人留在襄平城内确实不便,可她却不能让阿朵进总兵府,因此便为难道:「若是旁的事都好办,唯有这件我答应不了。」 「襄平城内尽是军户,阿朵虽然不是东夷人,但是大家还是不愿意接受她,否则我怎么会又来求嫂夫人呢。」冯湘知云娘心地良善,便一味地恳求,「总不成让我出征时还悬着心吧。」 云娘被磨得无奈,终又因为冯指挥同知曾陪自己去寻过玉瀚,且阿朵也是在他此期间遇到的,又算算日子,阿朵的肚子已经有五六个月了,确实很难一个人过活,只得道:「既然如此,我便派人帮忙照料阿朵些日子,等你出征回来再交还给你。」 冯指挥同知十分欢喜,「多谢嫂夫人了!」 云娘便道:「你先回去吧,告诉门上的小厮你的住处,等一会儿就派了人过去。」 说着将蕙莲找来,说了事情,「冯指挥同知又道若没有阿朵一直伴在他身边,赫图城的人再不会信他的,是以这一次的功劳还有阿朵的呢。」 蕙莲却是记得阿朵的,向云娘道:「我也听人说冯指挥同知带回来了一个夷女,竟然是她!」 第五十八章 见云娘并没有想起来,便又道:「黑黑瘦瘦的,个子倒很高,也不知道冯指挥同知怎么就看上了,一个晚上两个人都在一处说话,明明一个夷语一个汉话,也不知他们怎么说得明白。」又笑了起来,「不过,自那以后冯指挥同知便会说几句夷语了。」 等听了云娘打算派她去照料阿朵,纵然不很情愿,也答应下来,「我若不去,别人更去不得。」云娘便让她回房收拾了东西,让小厮帮她拿着过去了。 五日后,辽东军便离开襄平,攻向东夷人的赫图城。 这一次送行,云娘的感觉又不同。上一次初到辽东,奉命伧促出征,只觉得前途莫测,十分忧心。现在却是襄平城主动出兵,事先的准备也齐全,将士又同心,心里竟满是激昂之情,只盼着玉瀚这一次一举将赫图城拿下。 可是临行时执了手却道:「纵然一次不能攻下来,也不要紧,以后也有机会,最重要的是你们都要平安。」 汤玉瀚便笑,「你放心吧,已经不是初到辽东的时候了。」 只是云娘再不想他们一个月便攻下了赫图城,消息传来,满城震惊之后便是欢庆,赫图城为辽东的威胁已经几十年了,东夷人以此为据点,每年南下都会给辽东造成或多或少的损失,而马总兵最辉煌的时候,也不过是挡住了来自赫图城的压力,但也只是挡住而已,完全是被动的。 又过了半个多月,汤玉瀚才带着大批兵马回来,原来他打下赫图城后并没有毁城,而是驻兵于彼,因此便需要很多布置。 云娘接了人回来,张罗着给他备水洗澡洗头,玉瀚就算是喜洁的人了,可是草原上沐浴不便,出征回来身上脏的也实在不能看,就连头发都打成了绺。换了许多次水方才洗净些,又一边笑问:「可见也不怪有人说马佳养夷自重,先前辽东人说起赫图城,总是谈虎变色,如今你们不到一个月就拿了下来。」 汤玉瀚舒服地靠在浴桶的边上,感觉云娘的小手在他身上忙碌着,捉了手放在唇边香了香,又答道:「马佳年纪大了之后,也越发耽于享乐,打仗也没有过去的勇猛,可是若是说养夷自重,也未免冤枉了他。赫图城果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云娘抽回了手,又拿香胰子给他再洗了一次头发,「可偏你这么快就打下来,是在赞自己的本事了?」 「我的功劳自然是有的,但是先有冯湘擦得敌情,又有木枮儿协助攻城,再有新建的辽东军战力大增,赫图城再难攻,但毕竟是弹丸之地,自然能攻得下的。」 又向云娘道:「这一次攻下赫图城,也让我更加坚定,辽东再不能完全用过去的军户兵了,我准备上书请建铁骑,辽东此地,非有铁骑雄冠一方才能制住夷人,稳定形势。」 云娘纵是不大懂,但也知道要想改变辽东过去惯有的模式会有多少麻烦,玉瀚又有承受多少的压力,但是他便是这样的人,如果想去做,便不会管前面的路有多难,一定会坚定地完成。 每于此时,云娘便愈发仰慕玉瀚,更是将他服侍得妥妥贴贴,让人送了辽东人最喜欢的热锅子,亲自烫了肉片、小菜喂他,间或再送上一盏酒,「我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汤玉瀚空了两只手,却也不闲着,专给云娘捣乱,闹了几下便哄她道:「你去将门关了。」 云娘却不肯了,「你还是先省省吧,孩子们一会儿便过来。」 果然没多久,岚儿便带着崑儿跑进来,「父亲回家了!」一同扑到怀里,着实想念。云娘见他们父子三人滚成一团,笑声不绝,便抿嘴笑看,却冷不防被玉瀚一把拉了过去,与他们搅成一处。 孩子们闹了一会儿,便想起来问:「父亲给我们带了什么好东西?」 原来汤玉瀚出门很少空手回家,先前给云娘带,现在又加了两个小的,便总不忘。只是这场仗打得异常辛苦,随后又要处置战俘、上表朝廷、整顿辽东军,一时忙乱,竟然忘记回府前买些东西回来,一时便尴尬住了。 不料云娘却笑道:「就在炕桌下面,你们自己去拿吧。」 两个小儿女便又爬到炕桌边,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却是他们最喜欢的栗粉糕,欢笑起来。汤玉瀚便悄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忘记了?」 云娘一笑,「我一直备着的,只是平日里都不用的。」 正说着,两个小儿女吃着糕,并不忘了父母,用白白嫩嫩,胖胖乎乎的小手捏了糕往他们二人口中塞着,一家四口,天伦之乐,欣然于心,愉喜之极,竟难以笔墨描画。 汤玉瀚自到辽东,不足一年,便拿下一直为辽东心腹之患的赫图城,令东夷人上百年的根基毁于一旦,又驱东夷部落之于数百里之外,军威大振。 此后他又开始在辽东选练骑兵两万,号曰辽东铁骑,基本将先前的军屯制废弃了。 概因屯兵化兵为民,虽然节俭,却也有着不小的弊端。本朝初立时,驱夷人于外,以屯兵守住北地尚为上策,眼下事易时移,辽东形势大变,东夷强盛,窥伺辽东,再以屯兵之策应对,便处了下风。 只是废了军屯之后,军费所需便又是一个极大的数目。好在,马家当被抄后,皇上因知马家的家财皆自辽东军户中搜刮而来,并没有收回,交给汤玉瀚练兵所用。 汤玉瀚得了这笔钱,方才在五万辽东军中精选两万骑兵,一应配备军械马匹皆为上乘,饷银亦高于寻常,陈兵塞上,一改辽东时常受东夷人南下抢掠之态。 马家家私虽然极丰厚,若用于一家则奢靡万分,但用辽东铁骑之上,却只是平常,勉强以支持一年半载而已。毕竟铁骑人数虽少,可花费却远远高于先前的百万军户。 好在汤玉瀚亦早也预料到,在最初时便做了打算,一则练兵之前便上书皇上,每年为辽东铁骑拨下一笔军费;再则就是先前军户商户所交粮食赋税,虽然较马佳时减了一些,但也留了一定数额;三则便将马家先前的几处大田庄、牧场都留下用心经营,每年所得的利益全部用来练兵。 粮食、牛羊等蓄肉等直接送至军中,马匹本就为军中所养,皮毛等物亦是相同。汤玉瀚又学了云娘办织厂的法子,在襄平城里办了一处织厂,辽东虽然既无棉又无蚕丝,但牧场里每年却能下来的许多的羊毛,织成毛毡出售,比起牛羊战马田庄产出自用,这一处却是能换来真金白银,倒十分得他看重。 这一日汤玉瀚令人拿来几块织厂里新染好的大毛毡给云娘,「你瞧瞧怎么样?」 云娘看那毛毡,大红的地子,四边一圈深蓝色的宝象花,十分庄重大气,不论是挂在墙上还是铺在炕上都是极好的,再摸了摸那大毛毡,又厚又密,掂起一角,十分沉重,便赞,「果真是好毛毡!」 「这是最新织出来的,瞧着还不错,特别拿来几条给你看。」又道:「这一批毛毡,我打算送到宫中一些,其余令人拿到京城出售,应该能得不少的利。」 第五十九章 云娘瞧他神情,颇有几分得意,便就笑了,「先前我常笑你会花钱,马家上百万的家私到你手上不过一年就用得七七八八,如今才知道自己错了,你其实也会赚钱的。」 汤玉瀚被她打趣,便也含笑道:「我原以为到了辽东每日必以练兵为要,再不想自己看帐的时候比练兵都多,又算着军费不够用了要怎么办才好!」 云娘便负了手笑道:「如今你给我作个揖,我教你一个法子,只这织厂就能多得三五倍的利,到时候你就可以少看些帐,多练会儿兵了。」 汤玉瀚见云娘略昂着头,一张俏丽的小脸仰了起来,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嘴唇抿着,耳边坠子上的几颗宝石晃了又晃,自负中又带了调皮,心里爱得什么似的,赶紧一步抢上前,弯腰拱手施礼,「还请夫人指点才是!」 云娘瞧他作态,不由笑得前仰后合,一指点在他的额上,「弄出这正经样子,还让我以为你请我阅兵呢!」 「那又有什么,本朝的一位大将就是出了名的怕老婆,老婆到军营时他果真要请老婆阅兵的!」汤玉瀚便笑道:「夫人若是要阅兵,我也只得赶着去传下将令,服侍着夫人阅兵呢!」 云娘越发笑得站不住,拿手扶了他又笑又啐道:「本夫人不稀罕!」 汤玉瀚便越发闹了上来,「那夫人稀罕什么,本帅自然弄来孝敬!」又将脸凑上前,「看本帅还得用吗?」 「罢了罢了,你又不正经!」 两人调笑了半晌,云娘方止住,拿手点着那毛毡道:「这固然不错了,可毕竟是织好了再染的色,色总是浮在上面,便差着一层。就仿佛在素绸上染花的法子,只是那绸怎么也比不得织出来的提花、妆花好看,价更是比不得。」 汤玉瀚便明白了,云娘定是想出法子了。 当初建织厂时,因辽东本地只有最简单的手工编织方法,自己也曾想派人去西域学织毛毯,去苏州学织仿西洋的呢绒等法子,只是这些技艺皆不肯外传,最终只能在本地请编织毛毡了技艺最高的人手工编织。 眼下这毛毡其实已经不错了,虽然与西域毛毯、仿西洋呢绒不同,但也别有一种特色,想来售出不难,就是进贡也拿得出去。 但听云娘的意思,却是不大满足。 便再上一步将云娘抱入怀里,在她脸上香一香,才笑道:「想出什么好主意了?」 云娘便笑道:「其实我先前还是想左了,这些天才醒悟过来。万物一理,毛毡正可以用织锦的法子织出来!」 从没听过可以用织机织毛毡,汤玉瀚便问:「只是如何做那织机呢,总不能用织锦的织机吧,且毛毡这样大,要多大的织机才好?」 云娘便又得意一笑,「你后面问的正是关键,毛毡和锦又不同,我们正可以先织成小块的,再缝起来,这样就能用织机织了!」 似乎很简单,可是并没有别人能想到,汤玉瀚便抱着云娘起身转了一圈,「你真聪明!」又道:「明日我让他们试着做几架小织机。」 云娘正横在玉瀚的怀中,双手抱着他的脖子,现在便抬起一只手指着厢房笑道:「我已经做好了一架,我们去看看!」 「什么时候做的?我竟不知。」 「你整日练兵,哪里有空闲?又何必告诉你呢。」 说着两人手拉着手一起看那织机,十分小巧,只有一尺多宽,却有四把梭子,上面放着织了一段的毛毡,云娘坐下来又织了一会儿,成了一个正方形,从织机上拿下来摆在桌上,绿色的地子,上面一朵盛放的大红莲花,花用了两种深浅不一的红颜色,中心又有嫩黄的莲房,十分地生动,便似要从那绿色的毯子上突出来的一般。 又因为这朵花正是对称的,因此现在云娘与先前织好的三块用同样的线用线织到一处,便又是一块大毛毡,上面均匀地开了四朵花,以此类推,正可以继续再接着织下去,大小正可以随意,花样也能随意拼接。 再将这块毛毡放在地上,云娘站在上面,袅袅地走了一步,回头垂视,「这个花样就叫步步生莲,你觉得怎么样?」 「果真绝了!」汤玉瀚盛赞了一回,又叹道:「再没想到你会用织锦的法子织这毛毡,竟然不比西域贡上来的差!况且这花样又十分难得,传到京城,家家岂不都要买这毛毡铺地?」 云娘便道:「明日便将这织机拿去多打造一些,让织厂里的人都学了这织法,织成的毛毡再卖了出去,价格是不是要翻上几倍?你岂还用为练兵的费用不足而忧心?」 果然是不错,但是汤玉瀚却迟疑道:「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按织锦的规矩,这些法子正是应该保密,你不是只在自家悄悄织,或者建自家的织厂织了先高价卖上些日子的吗?」 云娘在江南是开着织厂的,现在她既然想出了这样的好办法,也正可以在辽东开一个织毛毡的厂,用这个新法子织出些新品大赚物赚。汤玉瀚虽然一心练出一支辽东铁骑,因此不得不管起了织厂之事,但是他却也不愿意平白占了云娘的新法子,「如今让我拿出去,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 云娘便笑,「我是那样小气爱财的人吗?」 「谁敢说我家夫人是小气爱财的呢?皇后娘娘赏的金佛,上百两的黄金,又镶了那么多的珠宝,我夫人却送到了鼓楼里,保佑我们襄平城。」汤玉瀚正色道:「只是公是公,私是私,不如你先开织厂织上两年步步生莲,我再要了你的织机样子,便已经得宜甚多了。」 云娘却道:「你还记得我们在盛泽镇时,你对我说的,武定侯府在意的不是家财吗?那时我其实还不大懂,心里还想,不管怎么样有钱都是好的,可如今我才真正明白了。」 「辽东铁骑是朝廷的事,可是其实也是辽东每一个人的事,如果不赶紧练出一支强兵,保得住辽东的安宁,纵是我们有多少钱财,又有何用?所以我真心把这织机给你们的织厂用,多织些毛毡,也多得些练兵之资。」 「另外,这织机也不必保密,除了你们织厂用,也教给辽东寻常军户人家用。就拿江南做比,除了官织厂,又有许多人自家织锦,或者置了织机开织厂,先前是官织厂的东西最好最多,可日期子久了,官织厂却比不得民间的织厂了,他们虽然织机好,丝也好,但却织得慢,织得少,倒是民间的织厂利益更高一些。」 「不过呢,既然官织厂赚钱少了,官府似乎得利也少了,其实不然,民间织厂越发富了,交给朝廷的税赋也越多。而且辽东军户人家若都学会了织毯,也能像江南一般富庶,日子也不必太过困苦。」 「另外我还想着,你既然是辽东的总兵,我便不打算在这里建织厂做生意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我若在辽东开织厂做生意,不论怎么公道交易,也免不了有人会多想,又何苦来哉!」 「我若想赚银子,自有办法,倒不必非在辽东,更不必在织毛毡之上!」 第六十章 汤玉瀚听了这一席话,只管拿眼睛看着云娘,半晌方道:「真不想我的见识竟不如你了!」自他认识云娘起,知她聪明,知她会打理生意,知她善与人往来,知她是自己的贤妻,却依旧不知她如今的才学见地非凡,许多事反要想到了自己的前面! 云娘只当他还与自己逗笑,「我毕竟是侯夫人了,见识自然不凡的。」 汤玉瀚见云娘并不以为然,便扶着她的肩道: 「我说的是实话,你的见地,就是皇后娘娘听了,也会敬服呢。」 不想云娘听了,反有些不安地道:「其实我还是有几分私心的,方才说的固然都是真心话,但我在琢磨织步步生莲毯的时候,不免又想到怎么用提花手法织出这步步生莲的锦缎,觉得在京城里一定会卖得很火,便将丝谱写信先传了回去。」 又解释了一回,「虽是私心,但锦缎与毛毡却不大相冲,毛毡主要铺在地上,或者挂在墙上,而这锦缎却适合裁了铺在桌上、床上,又或者做了镜袱椅袱之类的。」 「而且,辽东有许多羊毛,又没有蚕丝……」 还没解释完,汤玉瀚便哈哈笑了起来,又凑过去咬了咬云娘的耳朵,「正因为你的这些私心,我才最喜欢你!」又揽了她的腰道:「圣人说有教无类,也要收束修,你为我的妻,岚儿和崑儿的母亲,自然要为我们想,赚了银子给我们用啊。」 云娘一想道理正是如此,自己只要尽到力便已经足够了,眼下的形势又不需破家筹资练兵,便又啐他,「又胡说了,家里的银子又不都是我赚的。」 「我是不管的,反正在盛泽镇时便有人说我是吃软饭的,那就是了。且这软饭我是总没吃够,打算一直吃下去的!」 不说夫妻二人的私心话,只说这织毯机一出,立即便将辽东所织毛毡的层次提了上去,且这织毯机小巧,价便不大高,就是穷苦人家亦不难置上一台,很快在辽东便风靡起来。 又有总兵府织厂的巧匠造了用一把梭子只织一色毛毡的简易织机,倒比先前四把梭子的卖得好。原来云娘造织机,又想出了步步生莲的花样,只觉得那是极简单的,可是寻常织工,织起来却觉得十分地难,到了莲花的图案便时常织错,唯有一把梭子织一色毛毡的织机其实才是最得用的,要比先前四把梭子的还要受欢迎。 而总兵府办的织厂也因此不只织毛毡,又开始专门造织机卖织机了,竟不知这生意比起织毛毡还不差呢。 自然还有加到六把或者八把梭子的织机,便可织六色或者八色的毛毡,不多久又造出了更大的织机,能织出更多复杂的花样。这期间又请云娘去指点了几回,她便是知无不言,一心盼着这织厂越来越好,好赚了钱免得玉瀚银钱练兵。 织厂的帐房便算了一笔帐,自有此一改,织厂的收益竟多了三四倍! 许多人家从一台织机开始织毛毡,慢慢便多了,一家里置下几台、几十台织机的也不少见,便又雇了人来织。又因能织出好毛毡卖得高价,羊毛便也贵了起来,养羊的人家又多了,商人们也从夷人那里买了更多羊毛,襄平城以织厂为中心那一带便日渐繁华起来,再不是他们方入襄平城时萧条的模样。 街面上繁荣,人来人往的多了,百业齐兴,襄平城的赋税一下子多了起来,练兵的费用也越发地充足。 辽东最大的富商樊家便因此在襄平城内开了几家铺子,一处酒楼,樊娘子便时常过来。她本就长袖善舞,又与总兵夫人早年时有香火情,因此成了总兵府上的常客,又与襄平城诸位夫人们都熟识了。 樊家本是辽东的首富,先前也曾借过江阴侯府更上一层楼,但也因此卷入夺嫡之中险些灰飞烟灭,后来幸而早下决断,与江阴侯府断了姻亲,逃了出来。 但是在夺之嫡之时,樊家便损失极重,后来又失去了在京城的靠山,又差一点被马总兵压榨干了,本已经打算收了辽东的生意,偏偏在这时马佳倒了,汤玉瀚升了辽东总兵,将过去总兵府对商户、军户征的税赋大半减免,樊家便又重新活了回来,更重与新总兵府的关系。 就要过年了,樊娘子进府送年礼,见云娘忙得脚不沾地,知她要宴请辽东诸将,与自己说了几句话的工夫便有几波人来问事,笑道:「不如我帮夫人张罗些杂事吧。」 总兵府里亦有几位将领的夫人来帮忙,但是她们毕竟多数生于辽东长于辽东,对于云娘宴客的种种规矩并不十分明白,因此所帮之忙亦有限,且论起才干,也未必比得了当年江阴侯府的夫人。 云娘虽然知道樊娘子的能为,可却笑道:「已经这个时节了,你还不赶紧回广宁府?再晚了小心节前耽误在路上,不得回家过节呢。我这里总要忙上五六天的。」 樊娘子便挽了袖子道:「我本不想回广宁的,在襄平城里也没有事,正好来帮夫人。」 云娘方才没想到,现在倒明白了,樊娘子是嫁出去的女儿,虽然和离了,却不好回母亲家过年,所以宁愿留在襄平城。因此便点了头笑道:「如此,就烦樊娘子带人准备果碟子吧,每席四十个,先都摆好了,放在方桌上,到时候直接将桌子搬上去就行。」 樊娘子得了吩咐,便过去张罗起来,她做这些事情又快又好,没多久便将第二日宴上要用的都备好了。第二日又过来,如此忙了几天,到了云娘请女眷的时候,便也将她拉了来,席间倒了一大杯酒,「不敬你一杯酒,我心里都不安呢。」 诸将夫人们都与她熟了,也跟着敬酒,樊娘子竟酒到杯干,十分爽快,又有几位夫人也是海量,一时间觥筹交错,兴意高涨。 到了宴散了的时候,大家都走了,云娘却将樊娘子留下,把一个匣子给她,「这是我们家自己做的江南点心,你尝尝。」 樊娘子哪里肯接,「我家开酒楼的,各样点心都有,且我一个人又能吃多少?」 云娘便沉下脸来,直言道:「你的好意我都心领了,节礼我也都收下了,只是这些东西还要你带回才好。」 樊娘子便陪着笑道:「那又算什么,我是真心孝敬的,若不是汤六爷到了辽东,樊家的生意早就倒了,我嫁妆也没了,因此抽了几成利送来还不是应该。」又将那匣子放回炕上,「我亦不瞒你,若是马总兵时,可要比这个多很多,是以夫人只管收下,随便给孩子们做两身衣裳。」 云娘便笑,「若是拿这些银票做衣裳,不用买锦缎,只将这些票子缝在一处就够做两套的了!」 又摆手道:「我们家总兵有令,军户十中抽一,民户十中抽二,以此做辽东军资,樊家也好,你也好,只要不违律令,又安数额交了赋税,便再不必怕什么,是以这些银子却完全没有必要送的。」 「再者我们家从不收这样的银钱,若是别人不知尚可,偏你不该不知,当日在盛泽镇时有多少丝绸的船从盛春河过,你可见我们家里留下一丝一缕了吗?」 第六十一章 樊娘子见总兵夫人好言相劝,面上温和,却将话说得十分坚决,只得又笑道:「夫人不知呢,酒楼是樊家的,可是包下织厂所有的毛毡生意的却是我的本钱,果真是赚了一大笔,倒觉得心里有愧。」 「赚了钱也是你的本事,且你一个人,又带着孩子,正要多留些银子傍身,又何愧之有?」云娘便又笑道:「玉瀚积了多少年的好名声,你倒要给我们毁了?其实总兵府织厂的毛毡给了你还不是因为你的价最高?赶紧把银子悄悄拿回去,我亦不会声张。否则一会儿让人直接送到酒楼,你的颜面岂不难看?」 樊娘子只得接了回来,又道:「今年是第一次,大家都有些不敢出价,只我知道汤总兵是磊落君子,并不会虚言,因此赚了。明年大家看我赚到银钱,定然一起抬高毛毡的价,再也不能赚这许多的钱了呢。」 云娘度她的意思,还是想要自己帮她在玉瀚面前说一句话,便笑道:「你亦知道,我家原来就是做丝绸生意的,可是辽东织厂的事情,我除了帮忙弄弄织机和花样以外,竟一点也不过手,为的不就是免得落别人口实?是以明年竟价的事,我决不问一声的。」 樊娘子知道不成了,却也佩服云娘一丝不取,若是总兵夫人要做这桩生意,别人哪里能抢得上呢?真心地道:「我先前竟是有眼无珠,并没有看出你的心胸——只说如今襄平城内,谁不感念你?威望倒要比总兵高了。」 「你又错了,」云娘便笑了,「大家对我是有些感谢不假,可真论起威望,哪里又比得了玉瀚呢?」 汤总兵初入襄平第一战便舍身救出襄平城大部兵马,然后攻下赫图城,现在又练出了辽东铁骑,东夷人并不敢再南下,是以大家方才安心做生意,织毛毡,那才是真正的威望呢。樊娘子便自己打了一下嘴道:「我是说的不当,只是你们夫妻一个不苟言笑,威风凛凛,一个心灵手巧,与人和善,大家没有不敬服的!」 云娘见她将玉瀚和自己捧上了天,便笑道:「你可不要再恭维了,我倒有一件事要问你,过了年可还去京城?」 樊娘子赶紧问:「怎么不去?有什么事情只管交给我。」 云娘果真有件小事,便告诉了她,「我带来的一个丫头家里母亲病了,才收到信,我想送她回京,虽然也有人时常往来,可总不比与你同行方便,是以我才想问你。」 樊娘子应了,「这算什么。就是今年来降的夷首进京,总兵府上也交给我们商队帮忙将他们一路带到京城呢,是以过了初五,我们便出门了。」其实若不是为了亲手送来总兵府的年礼,她便早随着送毛毡的车去京城了。 云娘亦曾听年前又有几处的夷首来降,有人便想到京城觐见,玉瀚也愿意他们感受天|朝的博大,明白些礼仪道理,将来教导夷人子弟,以息干戈,是以也同意将他们送到京城觐见,便笑道:「你家既然接了总兵府织厂的生意,自然也会把这事派给你。」 樊娘子便又与云娘说些悄悄话,「前两日有先前没看上我的人来提亲,我想着还不是见我们樊家又起来了,我也与总兵府走得密,究竟没什么意思,且嫁了只能在内宅,还不如我专门做生意呢,便一口回绝了。」 樊娘子再不可能与钱南台破镜重圆了,先前还想嫁人,如今也不想了,云娘便笑她,「你现在最爱的是银钱吧?」 「对我这样没遇到良人的,银钱果真比男人可靠啊!」 因着听了樊娘子的话,云娘晚上等孩子们睡了便立即向玉瀚道:「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如过去那般爱银钱了!」原来她还真没有想这么清这么透呢。 汤玉瀚见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最重要的道理一般地,果然如她所愿地笑问:「为什么?」 「因为我有了你,一个聪明能干可靠喜爱我和孩子的丈夫啊!」云娘宣布了结果,然后扑到汤玉瀚的怀里,「所以我要那么银钱做什么?我只你就够了!」 汤玉瀚听了越发地笑了起来,「不错,我这么好,自然顶得上世上所有的金银宝贝了!」又在云娘的头上乱揉,把她的头发揉成一团糟。 夫妻二人笑闹了一会儿又说了些闲话方才睡下。 因夷人被夺了赫图城,只得退到了几百里外,整个冬天都没有踏足辽东镇,是以这个春节便过得十愉悦,又有城中军户们少交了赋税,再加之织毛毡等多了收益,襄平城内十分热闹,据说自本朝重新建成后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总兵府里的气氛就更不用说了,一家四口带着下人们第一次轻松自在地放任了一个月。 天气略略转暖时,冯湘自京城回来,原来他自打下赫图城后,便要请假带着阿朵回京城,玉瀚想到他果然为攻城立下首功,便上折子为他请封了三品卫指挥使,令他回京受职了,也算是出公差了,毕竟他方到辽东没多久,再没有给他假的道理。 冯湘这一来一回便就用了五个月,自己也知道有些过了,于是买了许多时兴的小玩意儿,给云娘、岚儿和崑儿,又捡个汤玉瀚不在府中的时候来求见。 云娘见了他不觉笑了,原来冯湘又变了回去,成了京城的公子哥儿了。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冯湘能潜入到赫图城,原来他就有这般本事,举止言谈神情气概十分富于变化,因此便能极快地融入人群之中。 冯湘见她一笑,立时便十分地沉醉,「嫂夫人其实也很想我回来的吧。」 果真,他已经又变回了那个纨绔子弟,云娘赶紧收了笑,「我整日带着两个孩子,倒不大有空想起什么事什么人来,只是前两日玉瀚还道你也该回来了。」 冯湘得意的神色马上消了,叹声气道:「玉瀚定然不是这样说的。」 自然,汤玉瀚的原话是,「如果冯湘再不回来,我就要军法从事了!」到云娘口中便将那话中的气消了去。现在见冯湘原来也省得,便道:「这些日子,玉瀚正带着人练兵,说要打到北边去呢。」 冯湘便道:「阿朵刚生了个男孩子,原本我还要在京城再陪她一个月,可是只怕耽误军情,才急忙赶回来。」 云娘便道一声恭喜,又问阿朵平安。 冯湘便笑嘻嘻地谢了,又坐着说了些闲话,倒是不敢再耽搁,第二日便出城去了玉瀚练兵的营中。 不久,汤峥自宣府调到辽东,原来他上一次来过辽东后,便觉得辽东时有战事,容易立下军功,因此求了玉瀚调了过来。 玉瀚等他来后,竟要比对冯湘还要严格,直接让他到了下面的卫所磨练。 春意方浓,辽东铁骑便北上草原了。按玉瀚临出门前向云娘交待,其实他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目标,只是想带铁骑出去磨炼一番,毕竟自建了辽东铁骑,还没有真正带到战场上过,是以,不会走得太远。 玉瀚走了,云娘自带着孩子在家中,倒是一点也不寂寞。虽然到襄平城时日不长,但却与许多将领的夫人们关系极佳,甚至早超过了在京城里交的朋友们,毕竟曾在一起上城墙劳军的,也差不多有同袍之谊了。 第六十二章 这一日见春光明媚,便思带着小儿女们出门踏青,便邀了几人商量,「这大好春光,我们若是只在家中岂不可惜?」 辽东的女子性情多爽朗大方,听了云娘的话,个个都赞同,「也正想着出去玩一玩呢。」 有人便道:「城东门外河边最适合踏青了,我们走过去也不过一刻钟。」 又有道:「要么我们去南城门外的福估寺吧,那里静幽。」 因这两处云娘都去过了,便笑道:「我听人说,城北山下有一片林子,有许多樱桃树,结了许多果子,我们不如去那里。」 「可那边是不能坐车的,只能骑马!」 原来有人不会骑马,云娘听了也觉得遗憾,但又十分想去看那樱桃树,便叹道:「真可惜,我原以为辽东的女子都会骑马呢!」 大家听了她这话,却都惊问:「原来总兵夫人会骑马?」 云娘点头道:「我自然会的。」 大家便哄笑了起来,「我们只当夫人从京城定然不会,才这样说的,却不想原来总兵夫人竟然能骑马!」纷纷道:「我们自然都会的,」又有好奇地问:「夫人在哪里学的?可是在我们辽东?」 原来是误会,云娘也笑,「我是在京城学的,我们家有一个马场。不过还是在来辽东的路上才练得更好了。」又道:「我们马厩那匹黑马就是我的。」 「那明日我们便去城北!」 第二日,大家果然都骑了马出门,各自带了儿女们在城门前会合,云娘便自带了岚儿,又令随从带着崑儿。人齐了,便打马向北而行,都是女眷,又带了许多孩子,因此大家并不纵马疾行,而是带信缰绳一路赏景。 辽东人烟毕竟稀少,虽有成片的良田,但更多的土地还都是未经开垦的原野,绿草荫荫,鲜花盛放,放眼望去,春花无限。偶尔经过一条小溪,马儿踏了过去,溅起成串的水花,落到身上,带着令人舒适的凉意,人人便高声笑了起来。 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云娘闻名的樱桃林了。原来辽东的樱桃是一种极小的红樱桃,一株树上便长了许多,远远地看去,便像挂了无数的小灯笼,色彩浓得让人心醉。摘了樱桃一尝,皮极细极薄,果肉十分嫩,味道却是甜中带酸。 这一片的樱桃树原是野生的,一向少有人来采,且采也采不尽,只站在树下不用挪动,一会儿功夫便能摘下一盆子,洗干净拿签子去了核,放在甜奶酪里,那鲜美的味道唯有在这里才有。 树林中又有蘑菇、木耳,大家吃了樱桃去采,突然惊了一只山鸡,扑楞楞地飞走了,却捡到几只花点子的蛋,又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对兔子,孩子们去追,只是那兔子最是胆小,听了声音便飞也似地跑了,去追的人只能无功而返。只是也没有人真正在意是不是能捉住,大家出来只是为了玩,而不是打猎。 中午时分,在树林外面点了火,将带来的一只羊烤了,各家又都带了点心吃食,摆在一处,谁喜欢什么便自己捡。 特别是孩子们,都玩乐得疯了,过了一个很少出门的寒冷冬天,这样的恣意便是最大的补偿。 直到太阳慢慢斜了下来,大家方回。 岚儿玩了一天,还一点也不困倦,坐在云娘马前却仰着头求母亲,「我也想要一匹小马,自已骑着出来玩。」 原来邓将军的小女儿与她年龄相仿,却早会骑马了,也有一匹小马,如今正骑在马上,把岚儿羡慕的只盯着邓小姐。 云娘本是不许的,毕竟孩子还小。可是禁不住岚儿的恳求,又有邓夫人笑着帮忙劝道:「买一匹温顺的小马给孩子骑不打紧,我看岚儿行动敏捷,学骑马必是极容易的。」 大家也都笑道:「学会了骑马,其实并不只是为了玩,也是果真有用的。」在辽东,会骑马在关键时候能可能会逃得一命的。只是马匹金贵,寻常军户人家不可能家家蓄养,而能令女子学骑马的,更皆是军官之家。 岗儿虽然不可能住在辽东一辈子,也未必能遇到夷人骑马逃生,可是于辽东,骑马远比在关内是更重要的技能。只说这里几乎没有官道,坐车出行极不方便,且很多地方车子难行,就是坐在车子里,也会因为十分颠簸而不舒服。心里又动了几分,便笑道:「既然如此,我就答应你了。」 岚儿笑得一朵花似的,再恳求道:「我们今日就去买马吧!」 「那可不成,」云娘驳道:「马可不是随便买的,若要买好马,总要等到开马市那天,再到市上好好挑选一番才行。」原来襄平城马匹的生意是极兴旺的,每一旬便有专门卖马的商贩在北城外形成市集,想买马的人便可以在那一日过去,听说常有夷人带着成群的马过来贩卖,玉瀚就曾去买过几匹好马。 岚儿无奈,只得嘟起了小嘴,「那到了集市的时候,母亲一定要带我去买马!」 云娘答应着。 不防邓小姐在一旁笑道:「夫人,汤小姐,明天就是马市的时间,我们今天晚上就可以先到北城外看看,夷人会带着马提前过来的,这时候正能挑到最好的马!」 岚儿听了,哪里还能忍得住,拉着云娘的衣襟道:「母亲,我们就去吧!」 邓夫人等人也笑,「别的倒罢了,便这马市的时间比什么都记得牢!」 邓小姐却不理会,只向岚儿道:「我还会挑马呢,我们一起去!」 云娘便笑,「纵是我不想去,也只能去了。」 大家回城,略兜了个圈子便路过那里,果真已经有十几座帐篷,并一群群的马了,都道:「因为辽东建了骑兵,过来卖马的夷人越发多了起来。」打马上前一看,果然不乏神俊非凡的马儿。 云娘的马是玉瀚替她的挑的,她倒不懂得应该如何买马,好在邓夫人等个个深通马经,就连小小的邓小姐也颇能说出些马齿、马耳、马腿什么样的好,几个人在马群中便认真看了起来。 一会儿工夫,邓夫人和邓小姐便帮着岚儿挑中了一匹雪白毛色的小马,向云娘道:「果真是好品种,恐怕要贵一些,但是正好从小养起来,长大了便会护主的。」 云娘见岚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哪里还会嫌贵,只请了邓夫人帮忙讲好价钱,一时又遣人回城取锦缎,原来夷人不愿意要银子,却宁愿要几十匹好锦,原来他回了草原正可以将锦高价卖了,倒比拿着银子回去合适。 这时蕙莲在一旁轻轻地拉了云娘的衣袖,「我看到了阿朵。」 【卷四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织心良妻 卷一》作者:水波 02、《织心良妻 卷二》作者:水波 03、《织心良妻 卷三》作者:水波 04、《织心良妻 卷四》作者:水波 05、《织心良妻 卷五》作者:水波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