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心良妻 卷五》 第一章 【正文开始】 阿朵是谁?云娘一时没有想起来,「哪个阿朵?」 蕙莲便悄声道:「就是冯指挥史新纳的夷人小妾阿朵,」又指着一个背着孩子挤马奶的瘦高女子给云娘看,「那个就是。」 可是阿朵不是应该在京城吗?云娘便问:「你不是看错了人吧?」 「不会错的,我刚才就看到她了,也不大相信,特特地瞧了半日,就连眉上的那颗痣都一模一样,才来告诉夫人。」 「她怎么会到了这里?」思忖了一下,便叫蕙莲,「你去将她叫来,我问一问。」 蕙莲便跑了过去,一会儿拉了阿朵过来,还低声劝着,「我们夫人最善心的,你不必怕,有什么话也只管与夫人说。」看样子阿朵并不愿意来回话。 云娘这时离了大家,单独站在一处,便向阿朵道:「因冯湘是我们家的朋友,所以看见你总要问一问,可有什么难处只管对我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阿朵早知道蕙莲是总兵府的丫头,因此也猜到了云娘的身份,显然有些害怕,却十分倔强地道:「我不想在那个鸟笼子里住着了,所以便回来了,又有什么不对?孩子是我生的,所以我带回来了,也没有什么错!我走的时候可是什么东西都没要的!」她的汉话并不很好,是以更显生硬。 云娘见她有几分激动,便赶紧道:「我并没有恶意,只是如今冯湘在外,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所以才多问几句。」 阿朵便赶紧道:「我现在过得好着呢!不劳你们挂心!」说着将身子挺得更直了。 云娘瞧着她身形十分削瘦,脸晒得黑红黑红的,又有几处暴起了皮,一身污得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皮袍子,用布兜背在背上正熟睡的孩子,心里越发为难,并不知如何做才好,再看她形容虽然狼狈,可是一双细长的眼睛却十分明亮,显然是有主意的人,半晌又问:「你找到家人了?」 阿朵犹豫一下才道:「我才回来没几日,还没找到家里人,先在那家帮忙干活,等他们回草原时再找回去。」 是了,夷人与汉人不同,居无定所,所以就是阿朵想回母亲家,也没有那样容易就找回去的。云娘便又问:「那你们母子只靠着帮工过日子,岂不是太难了?」 「并没有什么难的,我一个人从京城回来还不是好好的,」阿朵摇头,然后恳求道:「我自己能把儿子养大,夫人不要把我抓回去!」 千里迢迢,一个夷女背着刚满月的孩子,又没有银钱,能走回来,果真很了不起,云娘越发觉得难办,劝道:「不如你进城里等冯湘回来,与他说明白了再走?」 「不了,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是想回家!」 云娘度其神态十分地坚定,怎么也做不出将人硬扣下来的事,便将手腕上的一对金镯子取了下来,「你拿着吧。」 阿朵并不肯收,「我不要夫人的东西。」 云娘便道:「并不是给你的,而是给孩子的见面礼。」说着递给蕙莲。 蕙莲便接过镯子替她戴在手上,「夫人赏你,你便接着吧。」 阿朵便道:「那我就走了。」说着果真转身走了。 云娘立在原地,怔了一怔,忽然见阿朵又跑了回来,松了一口气,「你还是与冯湘见上一面才好的,先随我们入城吧,我来安排。」 不料阿朵却道:「我不进城的,明日就走了。只是想请夫人转告冯哥,我过去真心喜欢过他,而且还要谢谢他给了我一个儿子!」因为不再害怕被抓回去了,神采里竟有几分飞扬,然后便不回头地走了。 云娘只得将事情放在心里,又嘱咐蕙莲不要说出去,只等冯湘回来再告诉他,他若是还恋着阿朵,便去将她找回,但是云娘却分明觉得阿朵再不会跟着他来了。 辽东铁骑在初夏时回来的,玉瀚早早让人传话,「请夫人在总兵府里备下丰盛的酒席,我们的老朋友来了!」 云娘只听传话便知玉瀚很是郑重,赶紧吩咐了家人,十分用心,心里却不知是哪一个老朋友,又怎么能在北边遇到,问了那军士,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被派来传话而已。心里不禁埋怨玉瀚,为什么传话却不传得清楚些,也好知道为谁准备宴席,能准备得更合适一些呢? 虽然这样想了,但心里却还是雀跃起来,并不是为了那不知道的老朋友,而是为了玉瀚就要回来了。虽然他不在府里的时候,自己带着孩子过得也好,可还是盼着他回来。甚至自听他要回来了,云娘便觉得家里都亮了许多,脚步也轻盈起来。 到了玉瀚回来的时候,云娘迎到了府门前,见正与玉瀚并肩走来的人,却大吃了一惊——原来他说的老朋友竟然是木枮儿! 木枮儿在玉瀚的指点下走了过来用一只手扪着胸弯下腰来,口中说了一大串的夷语,云娘一点也没听懂,只点着头笑。 汤玉瀚便过来与她并肩站了道:「木枮儿是在祝福你。」 云娘便悄声问:「他一定没有认出我吧?」 汤玉瀚便点了点头,又笑道:「我告诉他。」果真用夷语说了一串什么,木枮儿便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云娘,又说了一大串话。 「他是说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漂亮,无怪我一定要回来。」汤玉瀚笑着解说了,又向云娘道:「你今天也出来与我们一起,夷人招呼客人就是这样的。」 云娘也算是去过夷地,便也不反对,只又请了邓夫人等一同入席。 于是大家便按夷风,夫妻坐在一处,云娘便与玉瀚坐在最上首,左手下面最尊贵的位置给木枮儿和他的随从们,右边是襄平城诸将。大家从未这样坐过,最初颇有些不适应,可看着总兵和总兵夫人神情自若,便也就好些了。 吃过几巡酒,云娘便悄声道:「我本来准备了戏班子,可是木枮儿恐怕听不懂,是不是叫上来呢?」 汤玉瀚倒奇怪,「从没听有戏班子会到襄平城的?」 「邓夫人她们也说是第一次呢,」云娘便道:「不过,现在襄平城比过去富多了,来了戏班子亦不稀奇,本来唱了十天要走,我因想着你们就要回来,便留他们再等等,如今正在外面侯着呢。」 汤玉瀚点头道:「也许木枮儿他们听不懂唱词,可一定能看得懂。」又补充了一句,「当年我在夷人那里,就能听懂他们的歌。」 云娘便赶紧传了戏班子,又笑玉瀚,「在那边也没多久,你的夷语说得倒好!」 玉瀚略笑了笑,「我为了能听懂他们的意思,可是用了很多功夫去学的,现在可不是得用了吗。」 正说着,那戏班子便上来了,班主捧了戏单子请总兵点戏,汤玉瀚便将单子递给木枮儿,木枮儿听身后的一个人说了什么,便就用手上面指了一指,原来是贵妃醉酒。 云娘觉得木枮儿就是乱点的,忍着笑向班主点头。须臾,戏子们便扮好了出来,原来襄平城副总兵府里并没有戏台,便只在堂屋前面的空地充做戏台,乐手便都只坐在一旁。 第二章 尽管十分地简陋,但是木枮儿他们都看得痴了。云娘是主人,自然会一直用心注意大家的情况。一出戏罢,便请他们再点,又在戏间令人送上美酒佳肴,殷勤相劝。 又瞧了个空儿,悄悄出来,吩咐了江花,「赶紧在外院收拾出一间屋子给侄少爷,再悄悄去问侄少爷的小厮,需要用什么都备上,家里没有的便去外面买,这几日侄少爷住在这里时,你便时时关照着。」原来汤峥这一次也跟着玉瀚出征了,是以一同回来的。 自汤峥率兵来襄平城援救起,云娘便与这个侄子渐渐熟悉起来,眼下汤峥调入辽东,自然更是要关照他。 又叫了蕙莲,「你悄悄将冯湘叫过来。」 因为有戏,院子里的人都出去看戏了,空无一人,云娘倒觉得正好,免得让人听见了不便。于是在内院的廊下等着,没一会儿见冯湘走了过来,见了她眼睛一亮,喜滋滋地上前行礼道:「嫂夫人,唤我来何事?」 云娘便将那日见到阿朵的事说了,又道:「我本也想将人留下,可是阿朵却十分坚决,我倒又怕硬扭着不好,便放她走了。」 冯湘方才还神采飞扬,左顾右盼,现在却将一张晒红了的脸胀得更红了,握拳道:「出了这样大的事,家里连封信也没有,我竟才知道!」 云娘恍惚记得他是将阿朵送到外宅的,因此便提醒他,「也许你家里人果真不知道呢。」 「什么不知道,就是不想管!」 云娘见冯湘很是气恼,便道:「我之所以急忙将你叫来,就是想告诉你卖马的夷人去了哪个方向,如果你愿意去追,还可以早一点去,把阿朵请回来。」却又不忘劝道:「我知道你们男子都重血脉,可是阿朵真很可怜,你千万不要只将孩子抢回来,那样她恐怕会伤心的。」 冯湘这时反不急了,「我不去追了,就是追上也没有用的,阿朵脾气特别犟,既然走了,定然不会再跟我回来,也不会把儿子还给我。」 云娘便道:「虽然是冯家的血脉,可是毕竟母子连心,阿朵说的也有理,儿子虽然是你的,可也是她的,你只管放心吧。」 冯湘摊摊手,「我总没有那么狠心让她们母子分离,就让儿子跟她去吧,反正我也不缺儿子。而且嫂夫人有所不知,夷人与我们不同,女人带着儿子改嫁不算什么,继娶的男人也会将这儿子当成自己亲生的,就连将来分家产也与亲生的一样呢。」 云娘找了冯湘过来时,是准备好了要劝慰他一回的,毕竟才从北地征战回来就遇到这样一件糟心事,但眼下却觉出他其实也不过只略有点生气,倒是以为丢人的情绪更多些,又见他已经平复下来,便点头道:「如此,还请冯指挥使回席吧,我这边也有许多事要安排呢,就不奉陪了。」 说着进了房,打算转一下就出来,其实她并没有什么事要再安排的了,就是一会儿玉瀚回来洗澡休息的物品都准备好了,布巾、衣裳、腰带都摆在一旁,随时都能用,只是以此为借口赶冯湘走而已。 不料她一进房,倒吓了一跳,原来玉瀚正在浴桶里,见了她笑道:「我正洗好了,帮我拿布巾擦擦。」 云娘瞧汤玉瀚十分适意地靠在浴桶上,仿佛已经洗了一会儿,可自己出来时他明明还坐在宴上呢?便十分疑惑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就在廊下,怎么一点也没听到声音?」 「我却听到你们的话了。」脸上忍不住现了笑意,冯湘刚送回京的阿朵便跑了回来,还真可笑呢?他可是一句也没漏下地听到了,又强忍着在屋里没有笑出声。 云娘便疑惑道:「你该不是又胡乱醋了起来吧?」 「并没有,」汤玉瀚笑着站了出来,「但我见你出来,便也跟出来了。」说着便将云娘拉到怀里,「正好换件衣服再回去。」 衣服又没有弄脏,原本完全没有必要换,但是眼下却湿了,不换是不可能的,云娘一边梳妆一边啐他,「总不成一起走让人猜到你做了什么,你先去吧!」 汤玉瀚这时便是极听话的,笑嘻嘻地上前替云娘簪了一只钗,顺手又在她脸上抚了一把走了。云娘揽镜自照觉得瞧不出什么破绽方出去,到了院门前见蕙莲正站在那里守着,脸上一红,忍不住还是问:「你可见总兵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随夫人回来便一直站在这里,并没有见总兵大人回来,只刚见总兵大人方才出去了。」 云娘心里便暗笑玉瀚还是醋了,也不知从哪里翻墙跳窗地回来,却也不提,偷听自己和冯湘的话,真真好笑。可自己总不与他一般见识的,又问:「你可见冯指挥使是回宴席上还是回房了?」 蕙莲便道:「应该是回房了。」 云娘便带着她到厨房看了看,见正在烤羊,正是按夷人的方法做的,便笑,「备这宴时原想既然是故友,定是从京城来的,所以想他们尝尝夷人风味,不想客人也正是夷人首领。」 蕙莲便笑,「这样倒也贴切。」 云娘又看了旁的菜道:「你挑些清淡的酒菜给冯湘送过去。」 看着蕙莲答应着走了,云娘方回了宴上,先悄悄瞄一眼玉瀚,见他将自己新做的玉色的箭袖八团云纹袍穿得格外英武俊俏,又自觉为他选的玉带也好,特别配他身上的衣物,且上用系了那把镶金嵌宝的腰刀,十分合宜。再见他端正地坐在正中最宽大的榻上,脸上平板着,一丝笑影也没有,几乎觉得方才那个赖皮的人不是他了。 只是却也放下心来,如此模样,再不会有人想到刚刚的事。 再环视一圈,大伙依旧吃酒看戏,便悄悄在玉瀚身边坐了。 没一会儿功夫,手便被他在袖子下面握住了,轻轻地把玩着,仿佛提醒她刚刚的人正是他,一点也没错,表面上一本正经的,其实心里坏着呢。 这一场戏酒,一直从午后唱到午夜,云娘见木枮儿等人意犹未尽,却知道戏子们已经极累再不能支,便罢了戏,只道:「夜深了,总要睡觉,明日再请戏班再来唱。」说着让人拿出二十两银子打赏,又有邓夫人等也纷纷赏了银子。 不料,木枮儿竟也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串松石,说了几句,令他的随从将那价值不斐的东西送给了班主,又高声道:「唱得好!我们头领十分喜欢!」 一时宴散,自有襄平城驿丞将木枮儿等人接走,云娘随玉瀚送到门前,回来便笑,「真没想到,夷人竟然也喜欢看戏。」 「夷人也是人,喜欢好的东西不是很正常吗?」汤玉瀚却又赞她,「我正想让他们见些天|朝的好东西,夫人安排这戏,恰到好处。」 「请这戏班子也不过是凑巧的事,」云娘与汤玉瀚进了房,一面帮他换了衣裳一面又问:「我见木枮儿虽然与你谈笑风声,但眉眼间颇有郁结之色,可是有什么不情愿的?」 汤玉瀚便笑道:「他是被我掳来的,自然有点不情不愿。」 原来如眼,云娘便问:「你这次出门竟特别去找西夷的部落?」 第三章 「并不是,夷人逐水草而居,想找他们并不容易,先前高祖出征时也有找不到夷人空返的时候。我这一次本也只是想练兵,不想正与他们遇到了,便邀他来了。」 「其实他是见打不过你才不得不来的,」云娘还不知道玉瀚,心中雪亮,坐下拆了头发,「之后你还是要把他们送到京城,让他们知道天|朝的好处,以后不再打仗。」 「不错,」汤玉瀚颌首道:「我到辽东之后,一直想如何是最好的治辽方略。练兵打仗自然必要,可是只靠刀兵亦是不行,总要夷人诚心归化。这个木枮儿,他原来的部众很少,但颇有才略,自他当了首领便慢慢聚拢了许多夷人,现在若是不管,将来恐为天|朝之祸。」 云娘便接道:「如今将他带到襄平城,一则是要感化他,一则是将调离西夷,将来就是再回西夷,部众也多分散了,正可谓防微杜渐之策。」 此时汤玉瀚正站在她身后,便将她抱了起来,笑道:「我们家里又出了一位女总兵呢!」 「那明日你要听我将令,教岚儿骑马。」 「岂止交岚儿,就是崑儿也该学起来了。」 「崑儿还是小呢,再等一两年吧。」 「他虽小,却是男孩。」 还没有崑儿时,玉瀚便说有了儿子便要早早将儿子分到外书房请武学师傅教导。等真生了儿子,云娘见他也与岚儿一般地爱惜,便早将那时的话忘记了,现在突然想了起来,也顾不上与玉瀚笑闹,赶紧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问:「你不是现在就想教崑儿学武吧?」 汤玉瀚却点头道:「武学师傅这两天就到了,是该开始练了。」 云娘才知道玉瀚原来早做了安排,便气道:「你为什么不与我商量?崑儿还这么小,哪里能吃得习武的苦,再等一两年又如何?」 「告诉了你,你岂能舍得?」且云娘自那一次小产后便未再有孕,是以更是珍爱两个孩子,「而且不瞒你说,我虽想到了,但也想再等上一年。后来接到祖父的来信,才下了决心。」 若论爱惜孩子,汤主瀚也未必逊于云娘,只是他毕竟是男子,总是更理智些,此时并不让步,却轻言细语地哄着她,「我小时候也不愿意习武,只说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有吃不尽的苦,直到长大了方才觉出习武的好处,这时候再没有人督促也会每日打上一套拳。」 「所以尽管要吃些苦,但其实却是为他好。再者你想崑儿是我的嫡长子,将来还要继承爵位的,哪能不好好教导呢?是以这一次,祖父不止帮我们找好了习武的师傅,就连读书的先生也请好了,岚儿了崑儿便一起开蒙吧。」 云娘早知玉瀚说的对,又无力地反驳道,「这时候开蒙也早吧?」 「不早了,且我见岚儿和崑儿也被你教着认了几百字,跟着先生认真学起来并不难。」 云娘想了想又道:「读书习武也就罢了,只是不能这么早将崑儿分到外院去。」 汤玉瀚似乎早知道她会如此说的一般,笑着抚了抚她,「可以再等等,只是你想如今岚儿已经六岁了,崑儿已经四岁了,是不是应该从西屋里挪出去,分到东西厢房里住着了?」 这一对小儿女从生下来就是云娘亲自抱在怀里长大的,先是就住在自己的屋子里,现在也只在西屋,只隔两道门,什么时候过去看都是极方便的。现在就是分到同一个院子的东西厢房也好似从心上摘下来似的,云娘可也知道再不能让他们如此在西屋里混着了,于是便伏在汤玉瀚的怀里哭了起来。 「别哭了,你当我不想一直把他们抱在怀里逗着玩闹?可是孩子总要长大,离了我们。是以人们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到时候我们就是老来伴了,我辞了官,你也织不动锦了,我们在一处读书看画逛园子,不也很好?」 云娘本哭得伤心,听他开解也知不错,方略好了一点,就听汤玉瀚突然间笑道:「也不知那时候到了晚上,我还行不行了?」遂一把推开他,啐了声「老不正经的!」远远地躺到一旁。 汤玉瀚见她不再伤心,便到她身边躺下问道:「我现在还不够老呢,所以是不是就可以不正经点呢?」 云娘却又不生气了,依在他怀里道:「听你那么一说,我现在觉得老了也是很好的事呢。」 「只要我们在一处,什么时候都是好的。」 有了这番话,岚儿和崑儿搬出西屋,分别住到了东西厢房,每日一早便到书房读书,崑儿又开始习武等事情一件件地办了,云娘便还觉得有受得住。 再看岚儿和崑哥儿,搬到新屋子里都乐开了怀,又因刚刚读书习武,也都兴致十足,并没有一丝忧伤,云娘一则是放下心来,另一则就是失落了,没人时便在玉瀚面前念「两个小没良心的,先前还缠着我要一起睡呢,现在竟把母亲全忘记了!」 方念了一天,崑儿便泪汪汪地起不了床,「母亲,浑身都疼,又酸又疼。」 昨日是崑儿第一天习武,云娘其实一直在练武场外偷看,见武学师傅并没有教他刀法剑法,只令他站了一会儿桩,倒是不解,回头问玉瀚,才知道习武都是从这么来的,先要打好基础,稳了下盘才行。倒放下心来,先前她倒是怕这样小的孩子舞刀弄枪的不小心伤了。 只站了一会儿便说痛,云娘只当崑儿太小,又一直娇养长大,恐怕是有些累了,因此便笑着劝道:「昨日崑儿还不是说要与父亲一样,将来做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吗?你父亲说他从小就这样练的武,以后每一日还要练的时间再长些呢。」又将崑儿的衣裳解了,学着玉瀚昨晚的样子在他的小胳膊小腿上揉了一会儿,「你父亲一大早便去操练了,如今崑儿再不起来,将来就不能当大将军了。」 崑儿便含着眼泪起了,刚到正屋,岚儿也来了,见崑儿的眼泪不免问:「弟弟怎么了?」 云娘便道:「想是习武有些累了。」 岚儿便笑弟弟,「昨天你还说自己是男子汉,男子汉怎么还哭了呢?我就从没见父亲哭过。」 崑儿赶紧擦了擦眼睛,「我没哭,没哭。」 岚儿一抬眼就见母亲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自己,便赶紧收了笑容,「弟弟,没关系的,今天姐姐陪你练武,但是你再不许哭了。」 原来昨日岚儿也随着崑儿一起去了练武场,也站了一会儿桩,可是觉得没趣便先走了,刚刚母亲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身为姐姐一定要帮助弟弟,因此慨然应诺陪着崑儿。 汤玉瀚从外面回来,听了小姐弟两个的对话,便笑,「崑儿,你见父亲练武打仗要你们母亲陪着了吗?男子和女子是不同的,你姐姐跟你母亲学做针线也没有要你陪。所以一定要勇敢,父亲陪你一起练!」 崑儿听了,便点了点头,「我不要姐姐陪了。」 不想岚儿却懂事地道:「我还是陪弟弟一起去吧,这会儿我也没事,针线可以等下午做。」 汤玉瀚便拍了拍女儿,「那今天岚儿便同父亲陪着崑儿。」 第四章 尽管玉瀚不令云娘过去,只是她又如何舍得,拉了崑儿的小手随在父女二人之后一同去了练武场,玉瀚便站在一旁瞧着武学师傅指点崑儿站桩,岚儿也摆出姿势站在一旁。云娘不好进去,便回了房,悄悄关了门按他们的样子也试了起来。 不到一刻钟,她觉得双腿早抖得不成了,腰也酸背也痛,两只胳膊也举不动了,开了门便跑回了练武场,却见崑儿还在场中间站着,白嫩嫩的一张小脸上,汗水和泪水一同向下流着,一时什么也顾不上,几步冲了过去。 云娘先前还只当崑儿娇气,现在才知道看着简简单单的站桩并不容易,几岁的孩子竟要受大人尚且承受不住的苦呢,恨不得跑过去将一把崑儿抱在怀里,再不让他练了! 只是她方进了练武场,却一下子撞到了玉瀚的怀里,又被他一拉一带停了下来,想说什么,正迎上他那双黑黝黝的眼睛,,突然她便明白了,玉瀚心里的疼并不逊于自己,甚至比自己还疼,因为他是亲身经历过又完全明白的。 男子汉就是这样长成的。无论有多少的苦,有多少的痛,玉瀚从来都是一人扛在肩上,却将自己护在安稳宁静的家中。 现在他要将儿子也培养成这样的男子汉。 云娘知道自己再不能拦的。 转身回房,却见岚儿正在屋子里吃桃子,「母亲,父亲陪着崑弟呢,还给我摘了桃子让我回来和母亲一起吃,可母亲却没在屋子里——母亲,你去哪里了?咦,母亲你怎么哭了?」 「母亲没哭,」云娘赶紧擦了泪,「刚刚有风,吹了尘土进眼睛里面。」 岚儿早放下桃子过来给云娘吹眼睛,「好了吗?」 云娘便道:「好了。」叫人打了水重新净了面,却问岚儿,「你怎么不练了?」 「好累呀,而且还没意思。」岚儿拿了桃子给云娘,「母亲尝尝,是外面新送来的。」 云娘接了桃子,却向岚儿道:「记着,以后就再不许笑弟弟了。」 岚儿眨了眨眼睛,似乎也懂了,「我练了一会儿就不练了,弟弟也不想练了,可是父亲不许,他一定好累好累的吧。」又道:「他比我还小两岁呢。」说着又担心起弟弟,扔下桃子起身跑了,「我去看看弟弟。」 云娘没有再过去,只是听了他们练罢了武,小姐弟又去读书,下午玉瀚带他们出城骑马,到了晚上,将崑儿抱在怀里,不住地抚着他。崑儿便也抱了母亲不松手,仰起头来,一双又黑又亮地大眼睛眨着,「我想要母亲陪着我睡。」 云娘瞧着儿子,温和地笑道:「崑儿既然答应要单独住东厢房了,那么说话就一定算数啊。」又拍了拍他的头道:「不过母亲亲自送你回房,还陪你到睡着了再走,明天一早就来叫你起床。」 崑儿想想便点了点头,又向父亲和姐姐懂事地道:「崑儿只今天让母亲送我回房,明天就自己回去了,也不要母亲陪着。」 待云娘回去时,玉瀚已经躺下,见她过来便抱在怀里道:「要哭就哭吧。」 可是云娘却不哭了,她咬唇道:「我既然生了儿子,就要教养好儿子,为什么要为他受了一点苦就哭呢。」 汤玉瀚想到一早见她鬓发散乱地跑来,满脸焦灼的样子,再看如今在自己怀里平静得像一滴水一般的女子,心里却知道她一早回来后肯定是哭了的,只是现在不说。便加了点力气将她按在怀中,轻轻地唤了一声「云娘,」又道:「崑儿最难的就是眼下这一段,等过去了便再不觉得苦了,你千万放宽心思。」 「还有岚儿,她若喜欢,跟着学上一招半式的,你也不必拦她,技不压身,女孩子会些功夫也不是坏事,只是我再舍不得像崑儿一般板下脸管她,好在将来就算我们老了,也有崑儿保护她。」 云娘便低声道:「我一直知道,你比我还疼他们呢。」 「这哪里能比得出谁更疼孩子呢,只不过父亲和母亲的疼爱是不一样的。」汤玉瀚又道:「当然,与我对你的疼爱也是不一样的。」 云娘既然想通了,每日里便想出许多办法讲故事鼓励崑儿,好在她如今时常读书,也颇知道些典故、传奇的,又经历了许多,再与家里的事情捏到一处,哄几岁的小儿还不错,听得崑儿十分入神,虽然身上疼得还是哭,但也一直忍着练了下去。 不想岚儿与崑儿一处听了云娘的故事,也要日日与崑儿一处习武。 云娘并不反对,只觉得玉瀚说得对,因此又告诉女儿,「习武是好事,最能强身健体,也能使人坚定勇敢。但我们女子天生力气便比不了男子,因此在习武等上面便略逊一筹。可是女子也不是没有长处,比如灵巧细致的事情,就比男子做得好。」 「男子和女子的差别是上天注定的,便是想改也改不了。因此母亲觉得身为女儿家,学些女儿擅长的纺织、刺绣也很好,并不比那习武要低上一头,且也是一技傍身,纵使什么时候,都有立身之本。」 岚儿听了,却板着小小的手指头一一算道:「母亲,我既喜欢习武,也喜欢做针线,还喜欢弹琴、读书、习字、踢键子……可好?」 云娘总觉得似乎一个人不能学这么多的本事,就说她自己吧,当初她绣花也很出众,可自开始织锦,便不再用心琢磨刺绣了。 可是岚儿还小,若是愿意多学些,倒也不好反对,因此她便点头笑道:「你若喜欢就都学吧,只是别累着。」 与玉瀚说起此事时,倒觉得有些好笑,「这孩子人不大,心却不小,什么都想学呢。」 汤玉瀚倒觉得没什么,「岚儿喜欢就由着她,女孩不比男孩,又不必袭爵做官什么的,让她自由自在的才好。」 云娘和玉瀚两个,原本都经历了不少的波折,才在二十几岁上得了岚儿,比寻常人家都要晚了好几年,果真爱如珍宝,就是接着又生了崑儿,也没能分去对岚儿的爱。因此汤玉瀚这个偏心的父亲竟又觉得自己的女儿不同凡响,「小时候我就说岚儿聪明异常,如今可见一点也没错吧。」 因此岚儿竟然忙了起来,崑儿习武读书练马术,也不过几门功课,而岚儿在此之上又加了好几项,绘画、女红、弹琴等等,就是云娘有时下厨,她亦喜欢跟着打个下手,弄两样别出心裁的小菜。 岚儿的菜天马行空,有时是绝世佳肴,有时却无法下口,好在不管怎么样都有她的父亲大人捧场,没有一次不吃空了盘子。 而且侯府里请来的先生,学问自然是好的,可却不是皓首穷经之辈,盖因侯府教养孩子,并不是为了让他们读书科考,倒是人情练达,又兼多才多艺的,得知岚儿想学弹琴绘画,便也一并教了,倒也不需另请人。 至于而习女红,云娘自己的针线便极出色,便亲自来教。描了几张最简单的缠枝纹花样,先叫她绣个帕子,几针下去便看出岚儿不愧是自己的女儿,心思巧,手也巧,第一次做,针线一丝不乱,待绣成了更觉得扎出的那花颇能看得过去了。 第五章 可是岚儿毕竟是生于侯府的千金小姐,再不能如云娘小时总有许多活计要做,每日也不过绣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就放下了,她事情太多,不可能专注于一项上。 只这绣花,练得少了,手就不够熟,到底于针线承转之处便显出些生硬来。云娘想了,便要她做一件虫草的床帐,先用浅绿的轻纱缝了帐子,再于上面绣了各式的虫草,正是江南女儿家夏日里最喜欢用的样子,当年自己在娘家时床上便挂了一件,虽然料子不如眼下的好,可那花样却被多少人赞过。 且缝纱帐亦需要耐心,而那些细草小虫最是练绣工的,若是做成了,岚儿的女红也就成了八分。 不想岚儿见到娘备下几丈的轻纱,赶紧摇头,「我没闲工夫做这个,娘帮我找些好缎子,我要做几个荷包。」 云娘再三劝了不听,岚儿早将云娘平时留下的布角都翻了出来,自己在里面挑,挑了半晌依旧不满意,索性翻出整匹的好料子,下了剪子便裁了,却只裁成几个荷包。 云娘还未及说她糜费,她自己便已经找了理由,「东西还不是给人用的?只要用了便是正道,哪里糜费?」活脱脱地与她父亲一个口吻,倒噎得云娘再管不了。 翻过了布料又翻花样子,挑好了却藏起来不叫云娘看,等过了些日子给家里每个人送了个荷包。 尽是一色宝蓝的缎子,花纹也都一样,喜上梅梢的图案让岚儿改了改,变成了四只喜鹊,两只大的,两只小的,两只大的立在梅梢,两只小的正在飞,真好似自家的四个人! 四只荷包大小还不一,玉瀚的最大,云娘的其次,接着的是岚儿,最小的是崑儿的。 论起来针线也只一般,花样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只是这样四只荷包,云娘也第一次见,不由得笑,「亏了你怎么想出来!」 玉瀚宝贝得紧,赶紧系在身上,因换了荷包,倒引发了另一起公案,当天晚上辽东总兵回房时发现房门早在里面闩上了,竟不得而入。好在他跳窗子是有经验的,终还是进去了,却直接笑倒,「你如今几岁了,还同岚儿吃醋?偏平日里又宠女儿宠得紧,刚刚还那样赞她。」 云娘才不认,「谁吃醋了?我自己的女儿,我为什么要醋!我不过是困了,便早些歇着而已。」 「那门为什么闩了?」 「我就是随手闩了,还值得你来问?」云娘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仿佛一个小蚕茧,冷笑道:「门闩了,你便在外面歇了,有什么不好?」 汤玉瀚悔得什么似的,再三赔礼,「我见你将自己的荷包摘了换上新的,便也换了……」 云娘却不依,「你这话说得有趣,你换了荷包又与我何干?为什么要赔礼?」 玉瀚见怎么也说不通,又去拉她身上的夹被,「这天气已经慢慢热了,不需将被子盖这么严。」 「我偏喜欢热一点!」 「我身上热,来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不稀罕!而且你再热还有汤婆子热?」 「那我竟一无是处了?」 「果真一无是处,再不如我的岚儿和崑儿帖心。」 汤玉瀚得了如此考语,竟是第一次,也十分委屈,明明云娘宠着岚儿和崑儿,可是为什么又会因为岚儿的荷包与自己生气?却忘记了他自己有时也因云娘将心思放在儿女身上太多而醋的时候了。 软磨硬泡都不中用,深有韬略的总兵大人脑中灵光一动,「哎呦」一声,滚到一旁,却再不言语。 云娘却赶紧掀了被子过来,「怎么了?」 「我没有被子,太冷了。」 「胡说!」明明炕上摆了许多的被子,怎么会没有。但见玉瀚早脱得只剩了中衣,抱着胸缩成一团,却又赶紧将自己的被子帮他盖上,「要么我再取一个厚被子。」 「不用了,有你就好了。」 云娘触了他火热的身子也知道受骗了,平日里他身上便比自己热许多,自己抱着再舒服不过的,今日怎么就忘记了。只是现在想撇清哪里还来得及? 此后汤玉瀚常在云娘面前道:「原来我常道岚儿是我们家最聪明的,不料就是崑儿也极不凡,我竟差得远了!」 当日得了姐姐的荷包,崑儿也喜欢,但是却不把母亲做的摘下,而是同时戴了两个荷包!变份心思,辽东总兵也叹为观止,但自此后汤氏父子平日里都是挂着两个荷包的。 岚儿的荷包如此成功,越发自认心灵手巧,可她却不肯再多做,又有自己的一番理论,「我是专门给大家做荷包的吗?不过是喜欢,才给大家做一个两个的,想再要,总要看我心情怎么样了?」 物皆是以稀为贵的,尽管她做的荷包怎么也比不了母亲的,但是却难得,倒比云娘的还要令人爱惜,云娘便也生了与玉瀚相似之叹,岚儿的聪明果真理自己万万不及的。 岚儿拒了再做荷包,并将女红针线的事放下大半,去忙旁的了。她的外务原本就多,每日里东一处西一处的,也不知她怎么那样多的好奇之心,那样多的精力,只是不倦。 不想,过几日,她又拿起了针线,云娘的布料花样重新遭了一回劫,却是要给父绣荷包。 原来玉瀚近日许了汤峥的假,令他回京探视亲人。 岚儿岂能不认真表现一回?且她一直还依稀记得祖父最喜欢她,时常抱着她的情形,便也十分用心给祖父做了一个荷包,选的藏青色贡缎,上面绣了个大寿桃,红红白白的桃子,中间一个金寿字,下面衬两片绿叶,正是对老人家的心思。 崑儿也有给祖父的礼品,乃是他用心写的一幅字。 云娘也赶紧打点礼品,一份份地包好,一样样写了签子:有进上的,孝敬祖父的,送京城亲朋的,托汤峥带到京城再按签子送出去。 玉瀚任辽东总兵,身担重任,轻易不能回去,自己和孩子们自然也要陪他,这些东西就他们的心意。 原来汤峥自出京城,先在宣府任职数年,再调入辽东,一直未曾回京,如今辽东铁骑大胜,夷人不敢南窥,这一次得了假也是十分欣喜,便回卫所去接了妾李氏和李氏所出的两个儿子,再回襄平城准备与木枮儿等人一同进京。 这几天云娘早将东西装了车子,这时一并交待了汤峥和李氏,便笑道:「明日一早就出门,你们带着孩子们早些回房里再打点一番,也早些歇了,晚上不必过来,我是不讲那些虚礼的。」 汤峥和李氏都躬身答应,「六婶娘只管放心,东西我们一定送到。」说着便退了下去。 没多久,汤峥却又返了回来,见只云娘一人,便在下首站了,却满脸愁色,欲言又止。 云娘想起他先两日听有了假兴头头的样子,心里也省得了,便道:「能回去一次也是好的,你也有几年没见过父、母亲和妹妹了。」 汤峥岂能不想家?年少的他遭遇巨变,凄惶惶地离开繁华的京城到了荒僻的边塞,便再没有回去见过亲人,他早盼着这一日呢。可是又因为他的身份再不敢提的,只怕因此又给家里带来灾祸。 第六章 如今六叔做主让他回京,他再欢喜不过,但是欢喜之后便又有愁思涌上心头,因此叹了声气道:「六婶娘,我这一次回去,恐怕我母亲就要我在京城娶亲了。」 峥哥儿的亲事,云娘是亲眼见了的,真是一波三折,到了如今,他已经二十几岁,却还没有成亲,却先纳了妾。 当初恐怕也是为了有人帮忙照顾日常起居,可两人在一处时间久了,又生了两个儿子,情谊自然就深了,峥哥儿便有了扶正李氏的打算,可是大嫂自然不同意,反更加急着给儿子说亲。 因大嫂的目光一直放在在朝中最顶级的高门之中,可峥哥儿不过是边城小小的武官,所以亲事一直没成。不过,随着玉瀚在朝中的地位越来越稳固,而汤峥也在宣府、辽东立下战功,升任了四品官职,形势又有不同。 另外,熟知朝政的人也慢慢发觉,皇上地位日益稳固后,对于已经成了东海王的先太子比以前还要宽容,毕竟君臣名份已定,再不可能翻过来。是以如今不再像刚刚即位时清理打压先太子一系的亲朋故交了,甚至对于除了谋反的二皇子,带兵攻皇城的三皇子之外的几位皇子的旧人都网开一面。 几年前夺嫡所引发的血雨腥风早过去了。 这样的变化,大嫂再没有不知道的理。借此机会在京城替儿子相看了亲事,完全是可行的,峥哥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 若是自己的儿子,云娘从一开始就不会教他做出先纳妾生子的糊涂事,可峥哥儿先前在宣府已经纳了妾生了子,总不能改回去。且云娘又不好在他面前说大嫂让她先纳妾的主意是错的,现在只得道:「这种事还要你自己决定,六婶娘能嘱咐的就是,你要记得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为自己的家人撑起一片天,令她们能安心地过日子。」 峥哥儿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却突然问:「六婶母亲,你觉得是我父亲对不起母亲还是我母亲对不起父亲呢?」 汤峥是武定侯府嫡长一系的长子,自然从小严格教养,年少时颇觉得自己允文允武,才华出众。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的事情多了,他对自己的评价慢慢变了。 现在他竟觉得自己是个连为人处事道理都不大明白的人。 按说当年汤峥从母命在宣府纳李氏为妾时,明白地说自己过两年就要娶妻的,李家应了,纳妾文书也写了,身份早就成了定案。可是他再不想自己的亲事竟就这样蹉跎下来,而李氏也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平日里对他亦十分地体贴。在卫所时,很多无知的军户便一直当李氏是他的妻子。 而李氏,经过了这么多年,也慢慢忘记她是妾了,毕竟家里没有正妻,而他们又在塞外之地,身边也没有多少懂得这些规矩的人。 甚至就是汤峥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把李氏当成妻子一般的对待,银钱俸禄都给了她,家里的事情都由她打理,孩子也由她教养。 所以在母亲有一次来信提到想为他在一个破落侯府中求娶一名庶女时,汤峥突然想到,与其勉强结一门不大合适的亲事,还不如就一直与李氏一起过日子呢。然后他就想到了扶正李氏。 虽然说不能以妾为妻,但就是高门大户之中也未必都能严守这样的规矩,民间更是无所谓的。而李氏,也是好人家的女孩,漂亮懂事,生性又爽朗能干,将家里孩子一摊的事都管得极好。 可是汤峥却没想到母亲会如此地生气,写了长长的信骂他,又更加急切地要为他定亲成亲了。他完全可以想见,这一次回京,母亲一定会借此机会将他的亲事办了,在她看来,就是家世败落的贵女也比李氏要好,她一定下了决心,绝不许自己将李氏扶正。 母亲的道理,汤峥是明白的,他从小就是在这样的教导下长的。可是现在的他却变了许多。既然母亲如此有道理,可她和父亲之间最后却闹成了那样,昔日以贤良为名的母亲成了许多人的笑柄,就是自己远在边塞,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这就让他没有过去那般相信母亲了。 汤峥突然就想请教六婶娘。 还在好多年前,汤峥突然听到六叔娶了一个家里不承认的婶娘时,对新六婶娘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就是后来六婶娘有了诰封,在汤家立住了脚,他也只觉得不过是六婶娘会讨六叔的好罢了。 可是自他救援襄平城起,他重新认识了六婶娘,与母亲口中完全不同的六婶娘,而后来到了辽东,更是知道原来六婶娘竟是一个如此出众的女子。辽东人都在赞扬她,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折服于她的坚强、她的聪慧、她的善良、她的心灵手巧…… 李氏,还有许多妇人,对六婶娘满是景仰,简直快将她化成神只。 如果六婶娘果真一无是处,那么她岂能得到如此多的赞誉?又岂能得到六叔全部的爱慕?他突然就想来求教六婶娘了。 不想六婶娘却没有告诉自己怎么做是对的,只是要自己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照顾好家人。这时汤峥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小了,比六叔六婶娘了只差几岁,果真是该自己拿主意了。 可他还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话,因为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已经盘桓了许久。父亲为了避嫌从不传信过来,自然不会向他解释。而母亲差不多每一封信中都要痛骂父亲,怒斥他多对不起自己。 汤峥既觉得父亲果真对母亲不好,也觉得母亲对父亲亦十分狠心。父亲和母亲间不可调和的仇恨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比起自己失去继承武定侯爵位的痛苦还要令他无法忍受,而又躲不开。 云娘再没想到汤峥会问出如此的话,怔了一下,却也明白了他的心结,便摇头道:「夫妻之所以为夫妻,便就是一体,没有对得起对不起的说法。如果一样样算起来,谁没有做错的事呢?从你父亲一面,会觉得你母亲对不起他,但反过来,从你母亲一面,也会觉得你父亲对不起他,两人也都各有道理。若是夫妻间整日要算这个,那么也不必成夫妻了。」 父亲和母亲虽然经过明媒正聘,花轿拜堂,生儿育女,夫荣妻贵,最后大难昨头劳燕分飞,其实他们竟算不上夫妻。父亲想娶的是个能为他打理家事生育嫡子的女子,母亲想嫁的是能给她带来荣华富贵的男子,他们从没有真正为对方付出了情和意,才终有最后的分崩离析。 所以他们再不可能合好了,而自己想的自然并不是如此的亲事。汤峥便深深地向六婶母亲行了一礼,「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了。」 云娘自汤峥到了辽东,便待他极好,毕竟是玉瀚的亲侄子,有什么都会想着他,一年里总要给他在的卫所送几次东西,来了襄平城便定要留在府里。 眼见着他早从昔年京城的公子哥儿长成了一员战将,却还要比过去在京城时还沉默,有时想对他说些什么,竟也说不出来。今天有了这个机缘,便又道:「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们是一家人,你六叔的性子是什么样的你自然知道,再不肯多话的,可他心里还是想你能在辽东建立一番功业,为国为家立下功勋,也为自己挣得立身之本。」 第七章 汤峥点点头,「我早知当年能得了恩赏到了宣府任武职,是六叔替我求的,就是六叔对我的殷切希望也慢慢体会到了,我会在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不负六叔对我的期望。」 原来汤峥终于想明白了,云娘欣慰地一笑,「边城也没什么不好,且比起京城,更容易以军功晋身。本朝除了开国时封的爵位,如今也有数家因军功封爵的,皆是于边塞立下军功的,至于世袭武职,最高可以到三品,一样可以传之子孙。你还年轻,机会总有的。」 就比如马佳,在他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之前,果真就是一刀一枪从五品的千户起来,直到正二品的征虏将军,辽东总兵,又得封伯爵。 汤家长支这一脉注定是失去了武定侯的爵位,若要重新立于朝堂,唯有在边塞扎扎实实地立下军功为晋身之阶。 这是玉瀚在几年前便替大哥替汤峥想好的出路。只是他这个人,再不肯将这样的话向汤峥说出口的,且在诸将面前,一向对汤峥并不网开一面,反特别磨炼他,希望他能够早日成长起来。 看着六婶娘鼓励的目光,汤峥踌躇了一下,又问:「那我父亲和六叔?」在母亲的口中,六叔是夺了父亲的爵位的罪魁祸首,汤峥自然知道并非如此,但是他依然免不了理不清这些长辈们的恩恩怨怨。 云娘嫁进武定侯府后,与大哥见面也不过十余次,更不用说从来没有在一处说过话,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大哥,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听大家的传言。 而且,玉瀚也很少向自己说起大哥的事。 但是,这并不等于云娘什么都不知道,她笑了笑,「你六叔与你父亲年纪相差很多,平时也不够亲近一定是真的。后来你父亲是太子的伴读,而你六叔又是个任性的人,连太子的面子也不肯给,他们间若是说兄弟情深我都不信的。」 「可是血缘就是血缘,怎么也不能断掉,你大哥要随东海王离京之前,却与祖父和你六叔在一处盘桓数日,你想他们在一处会说什么?」 「你再想想,倘若东海王果真即了帝位,你父亲会不会也替你六叔做些打算?」 「三国之时,诸葛家两位亲兄弟,加上一位堂兄弟分别在三个帝王手下效忠,他们不曾因为亲情而对家国大事有所偏颇,就连帝王也从没有因此而猜忌他们。甚至大名鼎鼎的诸葛亮还过继了他在东吴做官的哥哥诸葛瑾的儿子为子,后来他们的孙辈也有相互相过继的。」 汤峥是从小读过书的,眼下听六婶母亲娓娓道来,便接话道:「不论是先朝还是本朝,也都有许多父子兄弟政见不同的……」 云娘便也道:「我想,一定也有兄弟反目的,但如诸葛兄弟一般亲情不断的恐怕更多。更何况,你父亲追随的东海王,并非似先前的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那般的反贼,而是先皇两立两废的太子,是以就是当今皇上也待他与其他兄弟不同。」 「我父亲从陪读时便追随东海王,就是他落魄的时候也宁愿放弃祖父家人随着东海王去了藩地,不只是他的忠心不改,其实也是为了保护我们。」 不错,大哥虽然做错过很多,对大嫂和子女们也不够好,但他并非一无是处,云娘便叹,「大哥是个硬气的人,他就算输了,也不会有人瞧不起他!」 说起来,汤家的男子自祖父起,还多是如此,个个都有一身傲骨,就连悟性并不高的汤峥也不缺。 汤峥被云娘看了一眼,立即明白了六婶母亲对自己的赞扬,二十几岁的人了,心里竟然雀跃起来,内心早已经崩塌的信念在一霎间全部找了回来,重新高高竖立,他不止知道自己回京应该如何了,更知道将来应该如何。 侄儿的变化,汤玉瀚也感觉出来,送走了他们,他便笑问云娘,「峥儿走前与我说了一会儿话,眼见着他懂事了不少,倒是好事。听他言语间十分推崇你,想来是你帮我劝他了。」 云娘只笑笑,「也没什么,不过他来问些事情,我就告诉了他。」 汤玉瀚又有什么不知道的,云娘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可是汤家不同寻常人家,简简单单过日子,许多事都有如有团乱麻,纵自己能一剑劈断,但终不如她春风化雨地一点点解开,再将事情一丝丝地理顺来得好。 别人看着云娘从一个织娘嫁到高门,似乎一下子飞上枝头,尽享自己带给她的荣耀,但是汤玉瀚却觉得,即使云娘不嫁给自己,她也能靠着织锦慢慢发了家,过上好日子,倒是跟着自己多操了许多的心,出了许多的力,一双手落在她的肩上,「只是辛苦你了。」 云娘倒是另一种感觉,玉瀚待自己再有情谊不过了,有什么事情都拦在前面,只恐自己劳累,其实这点子家事,倒正是妇人应该做的,他却又向自己道起乏来。 便想起了自己告诉汤峥的话,笑着讲给玉瀚,「我都说,夫妻间再不能算计这么多的……不想你却偏偏来与我算。」 「你的话原是不错,」汤玉瀚却另有一个道理,「但是要我说,夫妻间还是要算的,只是应该算一算自己为对方做了什么,是不是给了对方足够的关切和爱护。」 玉瀚正是这样,只怕对自己的爱意还不够,并不管他已经待自己太好太好了,而自己呢,好似也一样。 云娘因此便笑了,「我们老夫老妻了,再也算不清了。」 汤玉瀚也笑,「谁来与你算这些的?我是想与你商量,如今夏日就要到了,过些日子我们去赫图消暑吧。」 去年玉瀚向自己许诺要去赫图城消暑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今年果然就要成行了。 云娘是江南人,是以她在京城住的时候便觉得京城并不很热,到了襄平,又向北上千里,又能热到哪里?就连玉瀚,他虽然不怕冷,可也不怕热,其实也不大需要消暑。 可是到赫图城消暑嘛,云娘更多的是感觉到了玉瀚身为男人显示他的得意之心,哪里会不答应? 遂点头笑道:「既然到了辽东,能见识见识赫图城总是好的。」东夷人为患,时间也不短了,从皇上到高官,哪一个不知道赫图城呢?提起来不是一腔忿恨就是一声长叹,可如今,竟成了襄平将士们消暑之地,就连一向谦逊的云娘也不禁跟着玉瀚一样得意起来。 这一次消暑,却并非总兵府一家,襄平城诸将的家眷倒去了一多半。这里面的缘故自不必说,先前赫图城在大家心中就是一个可怕可恨之地,如今竟能成为大家消暑散心之处,只这样一层意思,就动了多少人的心。 恐怕整个襄平城的人,对于能去赫图城消暑都充满着得意呢。另有对夷人的城有好奇之心的,真想去凉快之地消暑的,又有喜欢出门看热闹的,愿意与总兵府的女眷们多来往的,种种情况自不必细说。 是以一天清早,从襄平城逶迤出来一长串的车队,先前骑马领路的过去了好久,后面还源源不绝地从城内向外走。 第八章 总兵府一家就带了十几辆车,可一家四口却全在马上。没几天的功夫,两个孩子都学会了骑马,只是毕竟年纪还小,总要大人带着,于是玉瀚与云娘两马之间是岚儿,崑儿与武学师傅在后面并绺而行,可于他们却已经快活得像小鸟一般叽叽喳喳的,轻风拂过,一路洒下无数的欢笑。 辽东乃天|朝极北之地,纵是夏日里,清晨时侯也并不热,空气中淡淡的雾霭还没有完全散去,再有一阵阵清风吹过,骑以马上最舒适不过,岚儿催动小马,便要跑起来。 云娘见她提了提缰绳,便赶紧道:「不成,你才骑了几日的马,竟还想快跑,,赶紧拉住马绺,与我们慢慢走。」 岚儿便将目光投向她的父亲,「父亲昨天说我骑得很好了。」 汤玉瀚果真点头道:「我带着她跑跑不要紧的。」又邀云娘,「一起去吧!」 云娘只恐他带了两个人看顾不来,便摇头笑,「我就在队伍里慢慢走,顺路赏赏景,你们自去吧。」 玉瀚便回头去看那武师,向他点了点头,便带着两个孩子出了队伍,越过最前开路的骑兵,一径向北去了。 云娘含笑望着他们,突然见岚儿回首向她喊道:「母亲,你瞧我!」说着挥了挥鞭子,正落在玉瀚的马上,然后便是岚儿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了回来,「我也打父亲的马了!」 如此有趣的事,崑儿岂能放过,也赶上前去,「我也来,我也来!」 岚儿便告诉弟弟,「我教你,母亲是这么打的。」 云娘恨不得立时从马上栽下去,一头钻到土中,再不出来。不想已经过去两三年了,岚儿竟然还记得,而且又有样学样,又教了崑儿,让她可怎么有脸去见小儿女! 汤总兵带了儿女跑到前面,此次出来消暑的都是辽东大将的家眷,见了哪里能按捺得住?一时间便有许多骑也跟着出去,又多是些半大孩子们,你追我赶,欢声笑语,场面十分地热闹。 云娘瞧着各色的马匹,各色的衣裳,就像给大草原上添了许多彩云一般,一时向远处散去,便悄悄地握住了脸,只盼大家都盯着自家的儿女,未曾注意岚儿和崑儿刚刚的举动。 可是那怎么可能?没一会儿邓夫人催马上来笑道:「我才知道原来总兵夫人会使鞭子啊。」 她其实并没有打趣总兵夫人的意思,盖以为总兵夫人是会武的,所以教孩子鞭法。 云娘既不好承认也不好反驳,只得气道:「都是岚儿,不肯好好地跟在队伍里,一定要跑出去玩。」 邓夫人见总兵夫人一脸纠结,便笑道:「小姐和公子这是刚学会骑马,正是兴头的时候,你就是拿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不过有总兵大人们在,定然无事的。」 云娘只得也笑,「也是,他们再不知道按绺徐行的好处。」 既然孩子们跑了出去,几个女人便在清凉的晨风里,放宽了马步,随意说着家常,这才是真正的舒心惬意呢。 正行间,方觉得阳光猛烈起来,刚才跑出去的人马便都回来了,「前面有一条小河,中午我们在那里休息。」 云娘看着岚儿和崑儿带了汗珠的上脸,喜悦得似乎就要闪出光来,到近前将马拉住,向自己笑着叫着,「母亲,母亲,小河边的花特别多,你定喜欢的!」便笑着随他们向前走了一里许,果然见河边的草地开满鲜花,竟比最美的毛毡还要好看,倒令人舍不得将带来的毯子铺在上面。踌躇了一下,便在那地上直接坐了下来。 她原是迟疑着坐下的,不想坐下后却笑道:「太阳早将露珠晒干了,直接着就很舒服呢。」 一语未了,岚儿和崑儿便滚到了她的怀里,「刚刚我们跑了很远,真的累坏了,躺在这上面比家里的炕还柔和呢。」 云娘便拿帕子给他们擦了汗,汗还没擦净,两个刚说累得不成的小儿女早起身跑去与小伙伴们一处玩闹了。他们其实是不知道累的。 男人们别在一处,女眷们另坐成一圈说话,便有人顺手摘了花插在头上,又有编了花环给孩子们戴的,忽又远远地听到方从京里请来的老先生吟起诗来,「大山广川,作观万方。虎踞龙盘,紫县浩穰……」更觉天高地阔,极目无垠,不由得便让人生出了满怀豪情。 赫图城距襄平数百里,他们这一行要在外面住上几夜的。在经了几处堡城之后原本便无可居住的房屋,可如今往赫图城的路上正重新修建着新堡,他们又在一处淹留了一夜,见新堡周围已经开垦了成片的农田,眼下农闲时数万军户被征调来修建堡城,城外的夯土已有半人高了。 唯有一座临时修起的了望台拨地而起,有数丈之高,十分地醒目。入夜时分,汤玉瀚带着云娘站在上面,拿着马鞭指点着,「此为险山堡,我自收复了赫图城,便新建了六处新堡,正与赫图城一同构成一道新防线,拱立襄平之北,护卫辽东镇。」 暮色四合,虽有明月,照着这不知从时侯就开始出现的原野,一望无垠,再看不到尽头,可是云娘似乎看到辽东六堡已经屹立在边塞,「如此夷人再不能兵临襄平城下了。」 「六堡建成,又保止护卫襄平一城呢?」汤玉瀚手中的马鞭一挥,「只要能扼住赫图城,固守六堡,辽东全境皆安,亦为京城北部拒夷之屏障。」 云娘仰望着他,「其实我们这一次出来,也不只是为了游玩消暑,而是向京城、夷人几处表明,如今这里已经是我们天|朝的了。」 「正是,我打算用三年时间建成六堡,除迁军户耕种外,再大兴民屯,驻辽东军及巡东铁骑于此,再不必年年岁岁被动地去挡夷人进攻。此六堡既成,至少保辽东几十年安稳!」 辽东如此广阔和天地,正应该由玉瀚这样雄才大略、胸中有大格局的人来经略,方能形成拒敌于外,安民于内的新局面。 云娘依在玉瀚的胸前,将手轻轻地搭在他抬起的手臂上,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感受着他的博大的胸怀,轻声道:「先前我在江南织锦时,最远不过去过吴江县,再不想竟能跟着你到了府城,进了京,然后还能到这关外之地……」 汤玉瀚便笑了起来,打断了她的感慨,「这又算什么,只要你喜欢,我还会带你去更多的地方,见识更多的风物!」 晚风拂过,吹来一片云彩,正将那轮明白遮住了,一时间天地一片混沌,云娘便觉得玉瀚温热的唇落在自己的脸颊上,又轻声在自己的耳边道:「还有,在不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趣味不是?」 反正也没有别人能看到,云娘便仰起头也在他的脸上印了一记,「那我就等着了。」突然间,那片云飘了过去,月光突然撒了下来,杜云娘猛一转身下了了望台,快得武功绝佳的汤玉瀚竟没有及时抓住她。 等他赶上去,拉住了人,又止不住笑了,「台上并没有别人,不至于躲得这样快!」 「你还说!今天岚儿打了你的马一鞭子,我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梦!」云娘掩了脸叹,「那时她不过三岁,怎么就记得这好几年呢?」 第九章 「岚儿记得也不是什么坏事,」汤玉瀚的马被女儿打了一鞭子,当时可是笑开了怀,现在亦笑,「她知道父母恩爱,将来也一定与夫婿恩爱,岂不是我们乐见的?」 道理也不错,且白日里就是看到的人也没有笑自己,云娘便又笑了,「夜已经深了,我们回去吧。」 汤玉瀚却揽住她,「我们再逛一逛,一会儿还会有云彩将月亮遮住的时候。」 东夷人穷几代之力所建的赫图城座落于半山之上,密林之中。山路转了几转,到了近前方才看见一道又高又厚的石墙,除了正门前有一条不宽的坡路,其余各处皆临着天然的山崖,地势极为险要。 因此尽管赫图城的石墙要比襄平城城墙简陋得多,可是仅以守城论,却要比襄平城易守难攻。而赫图城的城门——其实并没有真正的门,只是两道石头墙交错着留出一个入口而已,却是一个陡坡,只能下马从此处穿过。想到当年东夷的猛士就守在这石墙之上,卡住入城必经之路,不觉心中惕惕然。 无怪东夷人为夷人中最最强盛者。 至于到了城中,房舍俨然,竟与汉人的城镇有几分相似。只是夷人不会烧砖制瓦,因而满城并无砖瓦,城墙完全用大石堆成,而房屋则由泥土夯筑而成。 及住了下来,这里果真凉爽,较襄平城还要清凉一些,且山间之景色,尤为迷人,又有许多鲜果野菜,大家闲了到处采摘尝新,又有成片的野葡萄,摘了酿酒最好,最可惜满山的榛果还没有成熟,但想到待大家走前却正是时候,正好摘些带回襄平城,便也不遗憾了。 在云娘看来,就是皇家的避暑山庄,竟比不得赫图城更适合消暑了。 毕竟是出来消暑,且孩子们又方才起蒙,两位老师倒也不是胶柱鼓瑟之人,只管住岚儿和崑儿完成功课,其余时间也由着他们玩耍。 云娘虽然在乡下长大,对田野并不陌生,可是江南水乡与塞北山林中又完全不同,竟着实新奇得紧。其实也不只是她,就是在辽东长大的诸位夫人们也充满兴趣地每日里东看西看,上山采果,下水抓鱼的。 至于玉瀚,他难得在到辽东之后有了放松的机会,竟每每随着妻子儿女们一处玩闹,最常充仆役之事,倒心甘情愿,间或又与诸将进深山打猎,专挑虎狼等猛兽下手,至于狍鹿鸡兔,不过随手拈来添菜。 这一日午后,玉瀚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云娘却留在家中挑了两块颜色鲜亮的料子裁了两套箭袖袍子。 原来这一次出门,她见辽东的女子穿了男装骑马不少,马上便动了心思,要为岚儿也做了,毕竟女装怎么也不如男装行动方便。而且,云娘想着岚儿的容貌,倒有一半玉瀚的影子,比自己多了一分英气,若是穿了男装一定俏得很。 这个年龄的孩子,本来也分不出男女,岚儿穿了这衣裳,再梳两个总角,怕与崑儿跟亲兄弟似的,正是可爱。 云娘一头做着一头想,待给岚儿的做得了,自己也可以做两身,邓夫人她们骑马时穿的衣裳与平日的不同,应该也为的是简便。 先前在家里,四口人的衣物她从不要别人帮手,到了辽东,事情多了起来,她再忙不过来,渐渐地岚儿和崑儿的衣裳也用丫头们帮忙做,如今她裁好了,与蕙莲、江花和如蓝几个一同坐在树荫下缝着,又说着些家常闲话。 有人进来报冯指挥使求见。 自因阿朵之事见面后,云娘很久没有见到冯湘,也知道他心里一定不自在,本已经生了子的妾室说什么都要跑出来,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着实很没颜面。他不愿意见到知情的自己,也是平常的。 是以他搬到自己的衙门里住,云娘也没放在心上,因她平日里事情又多,所以也就忘记向玉瀚问一问他情况如何,竟就一直这么混过去了。 这一次到赫图,不想他倒是来了,只是也没有像以往一般见缝插针地来献殷勤,是以云娘依旧没有同他说过话,只远远地瞧见了他。 此时听了冯湘到了,便赶紧起身,笑着让座看茶,再不提阿朵,只与他说些闲话。 冯湘原本口才极好,今日却期期艾艾的,说了两句闲话便拿眼睛扫屋子里的几个丫头,再瞧瞧云娘。云娘便知他是有事情,只是不好说,想想便吩咐屋里的丫头们些差使,一时将人都支了出去。果然他便站了起来拱手道:「嫂夫人,我有一事相求。」 云娘只当与阿朵有关,便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吧,但我也未必能帮得上。」 「自然能帮上,」冯湘便道:「我是想求嫂夫人身边的蕙莲为妻。」 云娘初听了冯湘的话,差一点当自己听错了,便又问了一回,「你想求什么?」 冯湘便很清晰地又说了一遍,「求蕙莲为妻。」特别在「妻」字上加重了口音,十分地郑重。 云娘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冯湘再不好,也是世家公子,蕙莲再好,也是汤家的奴婢,这亲事哪里容易做得成?心里并不信,却问:「你这会儿到我这里还求亲,可家里怎能答应?等到蕙莲真成了亲,又进不了冯家的门,那时可怎么好?她虽是个丫头,却是我最看重的,断不许别人骗了去的。」 「我再不敢骗嫂夫人的,」冯湘指天誓道:「若是我在嫂夫人面前说了一句假话,天打雷劈!」见云娘似乎还不大信,又道:「成亲自然有婚书,还要在官府记档,这些事情我定然全部办妥,就算我们家不认也不成——何况如今我们家也不大管我了。」 云娘细察他果然出于至诚,想想道:「这种事我总不能立时就应了,你等我消息吧。」 冯湘便笑道:「那好,我就等嫂夫人的好消息了。」语气中很是肯定。 待人走了,云娘却也没有先问蕙莲,反等玉瀚他们回来了悄悄向他说了,又问,「冯湘的亲事倒底是怎么一回事?」冯湘与玉瀚年龄相仿,现在还没有成亲,且他家里又是世代簪缨之族,一定是有缘故的。 汤玉瀚平日再不说这些话的,到了这个时候倒不能瞒了,「他先前有一门指腹为婚的亲事,也是一家高门大户的女子,据说才貌双绝,就要成亲时,却有人传他与堂嫂有染,那家便立时退了亲,将女儿重新许了人家。他便发誓再娶一定要比先前好的,而那些家里有好女儿的,却也不愿意嫁她,如此拖了下来,所以就一直没有成亲。」 「那他果真与堂嫂有染吗?」 「当时许多人言之凿凿,可冯家又一力坚持没有此事,而是因为那家想毁亲才传出谣言。后来冯湘名声不好,一直没有说亲;那家却也在京城住不稳,遂谋了外任出京去了。至于实情如何,我亦不知。」 内帏的事,原也是外人不可能晓得的,云娘便道:「也是冯指挥使在这上头原就立身不正,才会有那样的传言。只是如今我才知他果真没娶亲,才好去问蕙莲。」 汤玉瀚不想云娘连这都信不过冯湘,反来向自己求证,便又道:「冯湘肯定没娶过亲。当年他曾发誓定要娶到比先前定亲的还美貌聪明的女子,但是蹉跎了几年再不听他提娶亲的话,倒是一个又一个地纳妾,原以为他早绝了娶亲的心思,原来却看中了蕙莲。」 第十章 想想也道:「若论人品,蕙莲果真是个好的,并不比他先前定亲的那人差,若是他从此洗心革面好好过日子,也不是不行的。」 云娘并不大信,「我瞧他未必,等明日我问了蕙莲再说吧。」 第二天,云娘便将别人都支了出去,单留下蕙莲,把冯湘求娶的意思说了。」 蕙莲立即就摇头道:「夫人,我不愿意。」 「你可是因为那些传言?」云娘原就猜蕙莲知道冯湘亲事的波折,概她早发现下人们的消息十分灵通,甚至有时比自己都要灵通,以当年周家在武定侯府当管事的经历,不可能没听过,便又道:「你若是想问什么,不如我将他请来,你只在后面听着。 蕙莲却道:「夫人,我果真不愿意,所以也不必去问,是真是假都与我无关。」 原来并不是因为传言。那么就是蕙莲瞧不上冯湘处处留情的样子,再不肯卷到冯家的那一群女子中。是以隔了两日,云娘便将冯湘请来婉转替蕙莲回绝了他。 冯湘便怔住了,「没想到我许了她妻位她都不愿!」 云娘却听出了什么,便也沉下脸道:「你一定先前对蕙莲不尊重!」 先前自己曾指派蕙莲帮忙照料阿朵和冯湘,指不定冯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无怪蕙莲如此反感。 冯湘其实与云娘也熟了,知她是个有主意的人,但却也第一次见她生气,倒唬了一跳,赶紧拱手谢罪,「我果真错了,只当她不过一个小丫头,却不想倒是有志向的,所以才来求娶。」 云娘却不似平时一般温和好说话,板着脸道:「你的事原不该我管的,但是既然与我家里人有干系,我便要说上两句。你其实表面对每一个女子都极好,其实正相反,一丝真心都没有。蕙莲虽是个丫头,却是个聪明的,又有些见识,轻易不能被人骗了去。」 冯湘突然想娶蕙莲,显然是勾引不成,甚至许了妾位亦被拒了,他便以为提了娶亲便会成功? 冯湘垂下头来,「我其实真心喜欢蕙莲懂事能干,又觉得她相貌言谈皆不输于大家女子,特别是先前对阿朵的照顾,更显她温柔体贴。」 云娘越发不快,「所以你想娶她,其实就是想让她帮你管着内院而已。且你又以为你的提亲于她就是天大的恩赐,她一定会感激涕零地答应下来才对,可你究竟还是看错蕙莲了!」 冯湘便难堪在一笑,「嫂夫人,真不知你如此伶牙俐齿!」 「并非我伶牙俐齿,而是我看在你过去帮我的情面上说些别人不肯对你说的实话而已。」见冯湘被自己驳得无话可回,云娘便又道:「既然蕙莲不答应,这事也不要再提起,也只我们几个知道就行了,日后与蕙莲少见面,免得难堪。」 想到蕙莲明明心里不快,却一句话也没有告诉自己,云娘越发怜她,不满冯湘了,本欲再教训他两句,只是眼看着他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再不是先前的京城少爷作派,垂了头无精打采的,只好板着脸道:「如此你便走吧。」 回过头让人叫了到蕙莲过来,却温声道:「冯指挥使那里我替你拒了。只是你如今也不小了,早过了府里许亲的年纪,总应该有个打算才是。」 蕙莲便道:「如今我正带着新买来的几个小丫头,自然是不能出府的。」 云娘摇摇头,「这几个小丫头你带着虽然好,可也不是不能交给江花如蓝,这不过是借口罢了。」又道:「江花和如蓝都要许人家了,你比她们都大,再耽误下去反为不美。」 「世上虽有不好的男子,可是好男子亦不少,你虽然是丫头,可是放了身契,却也与旁人一样,要我说,比寻常人家的女孩还懂事得多呢……」 蕙莲听了,方才垂下头,「夫人,我下去再想想。」 「若是想好告诉我。」 听了蕙莲应了一声出去,云娘却觉得她还是没有听进去,只是不好驳自己而已。可是蕙莲自差一点被家人卖了,人就似变了一般,面上还看不出,心却刚硬得很,那天拒冯湘时就斩钉截铁一般,再无回旋余地,她好像真不打算嫁了。 至于汤玉瀚听了云娘斥责了冯湘一回,真是心花怒放,固然他信云娘,固然他要用冯湘,但是却不愿意他们时常见面。可偏又有冯湘陪云娘去找自己之事,云娘对他便非同一般,自己也不好与云娘扭着。 此时便笑道:「他果真也可恨,骗了许多女子,确实应该狠狠被骂一次的!」 云娘斜了他一眼,淡然道:「你竟与他是一般想法?总以为是他将人都哄了骗了,花红柳绿地收了一屋子,供他赏乐。先前我便觉得有些不对,知道实情才知道原来他不过是想向大家证明他是个好人,喜欢他的人很多而已。」 「至于留在他身边的那些女子,虽然有一时被骗的,但其实谁又能一直傻下去呢,之所以不走,无非为了他的官,他的财,甚至为了他表面的殷勤体检,白白要他养着而已。要我说他才被人骗了呢。」 「恐怕唯有阿朵是真心的,所以她便走了,」云娘轻轻地挥了挥手,「真论起来冯指挥使其实是个可怜人,我一向同情他,所以才一向照顾他。」 汤玉瀚此时目瞪口呆,「原来竟是如此!」 云娘在他身上一拍,「你们男人懂什么?」 汤玉瀚便叹服道:「果真不懂。」才知道云娘对冯湘的评价如此之低,而一向对他和颜悦色也不过是可怜他,倒再不吃醋了。 赫图城这一次的消暑实在是圆满,大家不止见识了夷人的城池,过得十分开心,且到夏日尽了一行人才回去时,车子里还装了许多虎皮狼皮,到了冬日里铺在榻上椅上,又暖和又威武,尽显辽东军镇的威风。 至于初进广宁府诸将夫人来迎时,云娘便在头上戴了个虎皮做的卧兔儿,那斑斓的皮毛将容貌秀丽的她显得说不出的飒爽动人,一时间,广宁府上上下下的女眷们都做了虎皮卧兔儿戴,虎皮价一下子涨到了天上,紧俏得不成,有买不到的只得买了虎皮纹的布充做虎皮。 樊娘子便戴着一个货真价实的虎皮卧兔来拜见云娘,一见面便笑道:「先前在襄平城时,大家便都喜欢学你们家的衣裳样子,如今广宁府里的女人如果不戴个虎皮卧兔儿都出不了门呢!」 云娘也不想她无意间做的一个小玩意儿竟能如此风靡,「大家若是喜欢我们家的衣裳样子也没什么,怎么偏偏注意到我呢?」 明明进广宁府那天,自己也不过随常路上的打扮,正如辽东人一般戴一个皮卧兔儿保暖而已,却不想轰动一时。 「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如今你可是总兵夫人了!」 「罢,罢,罢,你可别拿什么楚王来打趣我,我又算什么!」 樊娘子便正色道:「如今夫人亦不要妄自菲薄,整个广宁府盼夫人回来已经好几年了,如今盼到了,再见夫人的风采,岂不心仪?」 云娘不禁汗颜,转念一想自己本是总兵夫人,确也不必过谦,只是还道:「日后我出门装扮,总要小心为上。」先前时常喜欢弄些别出心裁的东西,以后还是少露出来为妙。 第十一章 「那亦无用,大家敬仰夫人,便一心想学着夫人的样,就算夫人在头上插根草,一夜之间,广宁府免不了遍地都是买卖人口的了。」原来时下风俗,头上若插了草,就是自卖自身的意思。 云娘听她说得风趣,也撑不住笑了,「你这几年在在外面行走,越发能言善辩起来。敢情这一次来是专程拿我打趣?」 樊娘子便也笑,「我有多大的胆子,岂敢拿总兵夫人打趣?不过是前日才从京里回来,和木枮儿商量了正准备回襄平城给总兵和夫人问安呢,不想竟听你们来了广宁府,只怕错过了,便赶紧过来行礼。」 原来玉瀚以副总兵进驻辽东,后虽升任总兵,但为压制夷人便一直留在北边的襄平城,后来攻打赫图城、新建辽东六堡,御夷人于辽东镇之外,在襄平城的确比处于辽东镇西南的广宁要便利。 而且,朝中却一直没能派出新的副总兵,驻兵襄平。 因此到了今年,北部稳定,玉瀚便决定仿先前辽东未设副总兵时的例子,总兵行辕每年在广宁府半年,襄平城半年,既不废辽西重镇广宁府,兼顾与夷人相持的前线襄平城。 于是云娘便笑道:「这一次我们整个冬天都留在广宁府了,待明年春暖花开后方才回襄平城呢。」 樊娘子便笑,「我在京中也听闻,皇上拣了两三年,竟怎么也找不出辽东的副总兵合适的人选,只得汤六爷一人辛苦了。」却又悄声道:「其实皇上也是欣喜于眼下辽东的大好形势,只怕派了新的副总兵反将襄平城弄得坏了,索性便交给汤六爷一起管着还放心。」 这个原因自然也是有的,但其实皇上为难的却更多:天|朝地域广阔,如今西南一角战火一直未平,几番增兵前去却不能胜,几十万大军陷在南疆重重大山之中。比起已经太平了的北地,朝中纵有真正能征善战的将领,还是要拨至南疆听令。 若是选了才干不出众的,又怕到了辽东反而添乱。 况且,云娘私下里又猜测,皇上恐怕并不愿意再用辽将了。 先前的马佳之祸,实在是可怕,竟有前朝藩镇割据的意图,若不是有玉瀚,如今辽东究竟是谁家的天下亦不好说,因此,明明辽东战将如云,却只将副总兵之位空悬。 玉瀚就是看出如今的局面,知朝廷近期再不可能派来辽东副总兵,方才决定今冬驻于广宁府,以后亦两处轮换。毕竟他是辽东总兵,虽在襄平城关注辽东形势要更加便捷,但亦不能废弃了广宁府这一关外第一重镇。 樊娘子本就是辽东人,也曾在京城高门中过了几年,眼下又做着大生意,对于时局十分明白的,因此又笑道:「广宁府连接南北,所谓的咽喉要道,正可总揽辽东,总兵大人稳定了辽东北部局势,自然要回来的。且你们回来了,这里街面才能更繁盛。」 说着又将帮云娘从江南、京城带来的东西一一交待,「这是各色的丝线,这是二百匹最新花样的绸缎……」 原来云娘自说过不在辽东做生意,便果真没有在辽东开一家店铺,因此往来办私事,多是托樊娘子帮忙,樊娘子也十分用心。 两人说了半日,云娘见樊娘子气色绝佳,言语爽利,竟比先前还要出挑了,便笑道:「如今你的生意果真是好,整个人精气神儿都与原来不一样呢。」 樊娘子不愧出身于巨商之家,心机手段都有,又敢于决断,那一年送到自己这里的银票竟没有收回去,直接拿了犒军。此后连续几年以高价包下了毛毡织厂所有毛毡,却不止将毛毡卖到京城,反分出一大部分向夷人出售,换来便宜的羊毛再回襄平,在大多数人还没有从讶异中醒过来的时候,她再一次大赚特赚了。 如今再没有人抢得过樊娘子的生意,原来樊娘子不只在天|朝各地设了出售毛毡的店铺,还樊娘子借着与进京朝觐的夷人首领的关系,在夷人许多部落中都建立了十分亲密的关系,旁人想插手就难了,且她每年拿出来犒军的银两又是一个巨大的数目,旁人总舍不得的。 樊娘子笑笑,却凑得与云娘更近些道:「我又要嫁了。」 云娘怔了一怔,方才醒悟,今天的樊娘子打扮得格外出众,虎皮卧兔的边上露出来半支点翠的簪子,又垂下几颗绿松石,大红镶了紫貂皮的袄子,葱绿盘金绣花裙子,她自和离之后便再没这样花红柳绿地打扮过。 自己怎么竟没想到呢? 云娘便笑问:「是谁?我可认得?」 樊娘子便笑道:「正是木枮儿。」 云娘又惊了一回,其实樊娘子进来时提了一句木枮儿的,只是自己还是没有想到这一层。现在再一想,这两人凑到了一处,也是顺理成章的。木枮儿进京正是樊娘子陪着去的,想来不管是路上还是京城里,樊娘子对木枮儿一行十分关照,而木枮儿又是第一次接触如此有本事的汉人女子,然后两人便顺理成章地走到了这一步。想到这里赶紧笑道:「这是好事!」 樊娘子也不害羞,只笑着道:「我也没想到,他向我求亲时我都傻了,毕竟华夷有别,他又是夷人的头领,哪里会看上我这个半老徐娘呢,不过后来见他倒是真心实意的,便就答应了。」 木枮儿早已经是朝廷的官员了,就在那年他觐见皇上后便被封为建宁卫指挥使,世代相袭,为天|朝屏藩,也替樊娘子高兴,「如今你也为三品官夫人了,实在可喜可贺!」 樊娘子便道:「他果真也答应将诰命夫人的封赏给我,每年也会陪我去襄平、广宁府,甚至京城里住上些时候,我觉得已经是很难得了。」 是啊,樊娘子与木枮儿总归不同于寻常夫妻,木枮儿的家终究是在草原,而樊娘子若是不想放下生意,总要留在天|朝;而且以木枮儿的年纪,在草原上一定是娶过的,而且听说那里妻妾间也不大分明,男人还可以娶好几个正妻……他们间的问题恐怕还有更多。 但是樊娘子却轻松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我家里和我都是极满意的,便打算先在广宁府由女家办一场亲事,再将我们送到草原上。」 如此看,这门亲事也并非四角俱全,样样如意的。以樊家来看,有了一个三品官的女婿,将来与夷人做生意也更容易,以樊娘子来看,有了夫婿免得被人欺负打压,至于木枮儿,应该也有他的打算……但不管怎么样,他们是郎有情妾有意的。 云娘便笑问:「你们什么时候成亲?玉瀚和我也要送上贺礼的。」 樊娘子便拿出大红的喜帖,「别处都由家里人送了,只夫人这里,我无论如何也要自己过来的的。」又笑道:「喜事在我们樊家的酒楼里办,就是我们初在广宁府见面的那一家,还请总兵和夫人能于百忙之中拨冗前来。」 云娘接了帖子,「待我与总兵说。」 晚上,玉瀚从外面回来,却先向云娘道:「你可听了广宁府里的新鲜事儿,木枮儿要娶樊家娘子,请我们一起去吃喜酒呢。」 云娘便笑,「樊娘子白天也送了帖子来呢。」又问:「我不好直接答应下来,你是什么意思?」 第十二章 汤玉瀚一笑,「这是喜事,我们应该去的。」 以辽东樊家的财势,这场婚事办得十分地体面,又因为木枮儿是夷人,嫁娶上很多规矩亦不必遵守,场面又格外热闹,就连樊娘子也穿着大红撒金缂丝袄裙,头戴镶红宝石累金丝凤钗出来给客人们敬酒,两个耳朵上垂下的大红宝石坠子晃来晃去,满眼地喜气洋洋。 参加木枮儿和樊娘子的亲事时,云娘并没有戴那个引起了一时轰动的虎皮卧兔儿,也不肯十分盛装,只插戴了一套样式寻常的珍珠头面,穿了件粉紫色黑貂皮领袄,大红织金五福流云裙子,到席上笑盈盈地坐了一会儿,接了樊娘子的敬酒便走了。 不想,第二日起,满广宁府里的妇人不是穿了同样五福流云的裙子,就是买类似花纹的料子另做,实在不能买的,便在自己的裙子上绣了五福流云。 其实五福流云的样子是早有的,也不知流传了多少年,云娘这条裙子上五福流云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织的时候将花纹排在锦缎的一侧,如此做了裙子正好都在裙摆上,又加了几点金线将那流云边缘点缀了一下。 这样子还是去年云娘写了丝谱送回家里的,樊娘子从京城回来帮她带来的,不论是京城还是广宁府里都已经有售了,先前也不曾卖得如此之好,眼下才真正红火了起来。 云娘便郁闷地向玉瀚道:「我若是想照顾自家的生意也不是如此的照顾法儿,利都是广宁府商户得了呢。」整个辽东镇并无自家的生意,纵是有卖自家织厂绸的,也是那些人在江南或者京城进的货,得利再多与云娘也无关。 汤玉瀚自然是知道那虎皮卧兔儿的事,当时还取笑云娘好几天,现在又笑得倒在了炕上,「那日我帮你挑的新巧首饰你不戴,让你加一件五彩披帛也不肯,多罗呢的披风也不用,如今可好,大家都看中了你这条裙子!」 「你还笑,今后我倒不敢出门了。」 玉瀚便在炕上打了个滚,正好滚到云娘身边,瞧着她依旧笑,「果真稀奇,别人没有那虎皮卧兔和五福流云的裙子才不敢出门,你有什么不敢出门的?」 云娘瞧他将新做的绯色袍子压出皱了,赶紧拉他起来,「你再笑,明日我便让你穿了满是皱纹的衣裳出去,看看广宁府会不会有人也学了你!」说着帮他宽了厚袍子,换了家常的衣裳。 汤玉瀚原就笑不可遏,现在愈加上前拱手笑道:「若是夫人,果真就能,为夫不成了,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云娘便臊了,「你只管笑去,我不理你!」 汤玉瀚见她红了脸,便凑了上来,「有什么好羞的,你不知我听了有多得意,大家还不是羡慕我们云娘长得好,又能干,还有福气,才什么都要学的!」 云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但心里自然也有些得意,听了玉瀚赞美,免不了谦道:「若说有福,我嫁了你,又生了岚儿和崑儿自然有福;至于能干,至多算勉强;而容貌,我年青时还自诩不差,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早与美貌什么的无缘了。」 汤玉瀚原已经止了笑,如今却又笑了起来,「你这番话是唬瞎子还是傻子的?」又摇头道:「我知道了,其实你是觉得我方才赞你赞得不够,因此故意的先抑后扬,特特地叫我来赞你!」 说着果真双手扶了云娘的肩上下打量,「宋玉曾赞东邻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我却觉得未免说得简单而无趣。美人在骨不在皮,论起皮相,云娘自然是好的,但最令人沉迷的却是神韵,光华内敛,气质天成。」 冷不防岚儿突然从门外进来,「父亲,我和母亲谁美?」 云娘赶紧将玉瀚的手拂落,不好在孩子面前说玉瀚胡说胡闹的,反倒找了个借口,「你父亲不过在评一篇辞赋,才随口说了两句,为人最重要的并不是相貌而是品德。」 岚儿一向是有主意的,「我品德自然是好的,不必品评,」只一心还是问:「我就想想问问父亲,我和我母亲谁美?」 还不待汤玉瀚回答,跟在后面的崑儿抢上前来道:「自然是母亲美。」说着跑到了母亲的面前,「我母亲是世上最美的,整个广宁府的人都说我母亲美呢,还有好多人什么都喜欢学着我母亲呢!」 岚儿不理弟弟,越发地磨着父亲了,「你说谁更美嘛!我和母亲谁更美?」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充满着盼望,又提醒道:「父亲,你原来不是说过我是最美丽可爱的吗?」 云娘便在一旁笑,看玉瀚怎么说。心里又想,如果说自己美,岚儿定然不会饶的,反之,他若说岚儿美,自己虽然不会说什么,可是等到夜里总要他好看! 不料汤玉瀚却斜了一眼她,似乎对于她的心思十分明白,轻飘飘地道:「不错,我们岚儿是最美丽可爱的,可是岚儿你想想,如果你没有最美丽的母亲,岂能生出最美丽最可爱的你呢?」一句话将岚儿和云娘都赞了,又向崑儿道:「自然还有我们最俊俏的崑儿!」 崑儿对于是不是最俊俏并不大在意,眼见他一向支持的母亲还是最美丽的,便放下心,「我饿了,是不是应该传饭?」 自从这孩子开始习武之后,饭量猛然便长了上去,只要是从外面回来,便要吃东西,云娘早是有数的,已经将饭菜备好,只是刚刚被玉瀚一搅忘记了,现在赶紧传了饭,又让孩子们洗了手,一家人吃饭不提。 到了夫妻夜话的时候,云娘本已经罢了,汤玉瀚却没有放下,将怀里的人着实疼爱一回,并不放手,再三地抚弄着,只道:「还说什么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据我看着,还与当年我娶你回来时一样,叫我怎么也爱不够呢!」 其实云娘自己闲了揽镜自照,也觉得自己依旧还年轻美貌,眉稍眼角连一丝皱纹都没有,若是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冒充二十出头,恐怕也能混得过去。但若说与当年一样却也不然,毕竟生养过两个儿女了,「我比过去胖了呢,那日没事翻拣过去的衣裳,有两件便有些穿不下了,赏了小丫头了事。」 「这变得却是好。」玉瀚在手上加了点力气,「我虽然看不出,却能摸得到!」突然又想了起来,「今日我听说广宁府城外三十里有温泉,今年我们过年时就去那里。」 云娘在京城是去过温泉的,就连皇家的温泉也享受过好多次,所以只觉得可有可无,但初见了此处的温泉,竟觉得大开眼界。 温泉在山中,道路崎岖,大家走了一半便全部上了马,延着一条小路进了一处山谷,向下一看,只见一处白雾升腾,听说正是温泉所在之地。打马前去,眼前的情景蔚为壮观,一处小小的山谷里竟有几十个泉眼,温热的水汩汩地冒出来,有的水面微澜,有的却升出两三尺高,一处处泉水在谷内漫涌,最后汇成一道小小的溪水从谷中流出。 温泉方圆几里之内,并小溪的两岸,绿树经冬不凋,芳草鲜花四季常有,而向远望去,山谷周围的山上满是积雪,一片萧然,两相映衬,让人立即升起一种今夕何夕,此地何地之感慨。 第十三章 云娘在山谷口停住马,向一旁的玉瀚道:「真觉得这里并非人间啊!」 汤玉瀚也叹,「无怪大家都一力劝我到此地一游呢,且不说洗温泉,只到了这处,便觉得不虚此行了!」 这时岚儿和崑儿也赶了上来,见这景色,哪里能不急着下去看看究竟,皆打马向山谷跑去。 云娘倒不急,赏了半日的景色方才走进温泉山庄。 他们来的这处山庄,屋舍极为整齐,房前种着花草,又有一畦畦的菜蔬,可是云娘细看之下还是不由得怔住了,「难,难道我们就这么幕天席地地洗温泉吗?」原来她见庄子虽有院墙,但十几眼温泉却没有被屋子盖住,不觉竟结巴了起来。 「还有,我们在哪里换衣裳呢?」先前京城的温泉可都有好几间屋子,其中就有专门可以脱掉厚重的衣裳,待洗好了,再重新穿好的地方,与在家中洗浴相似。云娘又想到了,「况且这么冷的冬天,怎么下水呢?」 汤玉瀚便笑,「方才我们路过时,你也不是没见到外面那些温泉连木栅都没有?入乡随俗,才是道理。」 岚儿和崑儿瞧着一汪汪的温泉水十分地新奇,皆跑过去玩水,云娘怕他们弄湿了鞋子,赶紧叫了回来,「我们走了大半天的路,总先吃了饭再泡温泉的,免得进了水中就饿了。」 吃过饭,云娘早让人用锦帛围起了一处泉眼,玉瀚解了大衣裳先下了水,坐在石台上便笑,「你们也赶紧下来,这水温正合适,舒服极了!」云娘便帮崑儿脱了大衣裳,只着中衣送到玉瀚的怀里,接着又是岚儿。 两个小儿女到了水中便玩了起来,又叫,「母亲,你也下来,」 云娘再不肯的,虽然是穿着衣裳,可进了水中难免不湿透,露出形体,玉瀚和崑儿是男子不要紧,岚儿年纪小也不要紧,她却不好一样的。 汤玉瀚见状,便带着岚儿和崑儿一同向她身上泼水,然后一同喊,「快下来!快下来!」 云娘被他们几个闹得满脸满身的水,「我这皮袄恐怕沾了水要不能再穿了,你们还只管闹?」 「皮袄算什么!你要什么皮子的我去给你打来再做,」汤玉瀚说着已经将她直接拉了下来,然后将那件彻底毁了的皮袄扔到了一旁,「眼下孩子还小,一家才能在一处玩,别过于拘紧才是!」 岚儿和崑儿都笑得不成,「父亲说得对,我们一家在处玩多开心啊!」 赶了大半天的路,原本又冷又乏的,进了温泉突然热了起来,先是有些不适应,之后便是百骸俱舒,云娘便靠了那石台笑道:「虽然这里没有汉白玉的台阶,也没有黄金的喷水龙头,可抬头就是蓝天,周围就是草地,真要比皇家的温泉还要好呢。」 正说着,天上飘下雪花来,落在温泉上便化了进来,不必说孩子们,就是云娘也忍不住伸了手去接那雪花玩耍。 正值严冬,那雪越下越大,竟将温泉边的草地上盖上了一层白色,可是温泉里的热气竟一点也不减,人在其间竟说不出的适意。一个多时辰后,那雪停了,再看温泉旁边,方才那白色的落雪已经渐渐消融,复又露出青表翠意,又有更多的白雾蒸腾,他们便仿佛处于仙境一般。 玩了许久,两个孩子便困倦了,大家起身披了衣裳,送他们回去睡了。 云娘方将门掩上,却被玉瀚拦腰抱了起来,「我们再去洗一洗。」这一次,他竟不去被锦幛围起的那眼泉水,而到了那水喷得最高之处,「试试这个?」 云娘知道扭不过他,只轻声道:「小心被人看了去。」 「你只管放心,天黑着,院子里没有别人了。」所以他们正可以恣意妄行。 这个春节,总兵府一家便是在温泉里过的。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四口人泡在温泉里,玉瀚起身披了件皮袄,将摆好的焰火点了一圈,再急忙回来,正赶上满天的烟花落下,仿佛彩色的繁星,又映在水中,与那水波荡漾到一处,美不胜收。 放了几拨焰火,云娘又拿出准备好的小木桌,中间点了四支大蜡烛,一圈摆了年夜饭,正浮在温泉的水上,又有在赫图城酿的野山葡萄酒,又酸又甜,就连崑儿也可以喝上两杯。 岚儿喝了酒,又泡在温泉里,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这个年过得好特别啊!」 「是啊!是啊!」崑儿笑着,在水中一跳一跳的,差一点将桌子碰翻。 云娘见玉瀚用手扶住小桌,眉间眼角都是笑意,也笑道:「能来这里过年真好!」 一家人,包括最小的崑儿也一辈子不会忘记这一次与众不同的春节吧。 过了初五,汤家回了广宁府,接待了一拨又一拨拜年的,云娘见玉瀚从外面进来,便将厚厚一叠礼单交给小丫环,「拿给帐房登在册子上。」唯有一张留了下来,拿着那单子站起来问道:「方才我听外面人说,如今你竟允许东夷人来了?现在礼单都送了进来。」 「我正是要来告诉你,东夷人的首领带着妻子来了,一会儿便过来给你行礼。」 云娘便气愤地道:「我恨死东夷人了,不见!」就是因为他们,玉瀚受这严重的剑伤,又流落到西夷人中,若是见到他们,云娘便恨不得杀人。 汤玉瀚见云娘上脸气得通红,将手握成拳头,就像要去与东夷人拼命一般,将人拉过来依在胸前,「我也是恨他们的,可是报过了仇,我们还是要将东夷人的部落保存下来。」 云娘便更吃惊了,「东夷人果真是来想求你不要让西夷诸部落攻打他们的?」看着玉瀚点了点头,不可置信地追问:「你竟然真要管吗?」 「辽东与夷人之地接壤,若要边塞平静,尽杀夷人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办法最主要的是强大辽东守军,其次就是使夷人诸部落各自为政,势均力敌,相互制衡……你懂了吗?」 云娘便醒悟过来,「所以虽然东夷人最可恨,你却也不想他们被西夷人灭了。」 「是的,东夷人之所以最可恨,是因为当时的草原上他们最强,如果是西夷人最强,最可恨的就是木枮儿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云娘想想还是道:「要是我,一定还是忍不下这口气。」 「国家大事,并不能受一已之爱恨左右,不管是东夷西夷,还是其他部落,我都不允许他们扩大势力,吞并其他部落。等到今年带辽东铁骑北巡时,便要向夷人诸部落再次申明,如有违反者,辽东铁骑定然征讨。」 云娘明白过来,也冷静些了,玉瀚应该比自己还要恨东夷人的,但是他身为辽东总兵,就不能看着西夷等部落灭掉东夷,然后成为新的东夷,再对天|朝形成威胁。那么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了,「你放心,我会客气地招待东夷人,就像对西夷人一样。」 汤玉瀚轻轻地在云娘的手上捏了一下,「不错,就是这样。」又安慰她道:「东夷人现在的首领与先前的不是一个人了,他们内部也是有党朋派系的,这一系与先前的首领为了争权有很深的仇怨。」 第十四章 又将东夷这段时间的变化告诉了云娘,原来先前主张埋伏辽东军,后来又攻打襄平城时的东夷首领在玉瀚攻打赫图城时受了重伤,逃到了北地之后很快就死了,他那一支子嗣也因为赫图城一战而失去了首领的地位,如今的首领是大家重新推举的。 云娘听了,气果真也略平了些。却将手中的礼单抖了几抖,「我不要他们的东西,等见了面让他们拿回去!」 汤玉瀚便笑,「你为什么不要呢?正应该留下才是!」 「也对,我就留下了!」云娘说了,却又冷笑了几声,「你知道他们送了多少礼?」 玉瀚也学着云娘的神色冷笑一声,「他们自不敢少送的!」说着接过礼单扫了一眼,见上面列着诸如老参十株、鹿茸十架、紫貂皮一百张、黑貂皮二百张等等贵重物品,眼也不眨一下,「你留着用吧。」 不想东夷人走后,云娘拿出一个木匣,「这是首领的妻子单独给我的,说是没有上礼单。」说着打开给他看,原来是满满一匣金色的珍珠! 平日里最常见的珍珠是白色的,亦有粉红、蓝黑等色,白色的珍珠本已经很贵重,尤其是又大又圆的,至于粉红、蓝黑等杂色就更少见了,云娘还是第一次见到金色的珍珠,淡金的光泽莹润而华贵,到了窗前映了太阳,上面还转出了五彩的光华,十分地稀奇。 「我原觉得自己算是见多识广了,可再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汤玉瀚却是认得的,「这是东珠中最好的珠子,极是难得的。」又瞧着云娘笑,「他们一定是听说总兵夫人的威名,才特别来讨好你的,只盼着你在我面前为他们说一两句好话。」 云娘虽得玉瀚的开解,但对东夷人依然不快,便又冷笑着哼道:「他们以为用这些金色的珍珠便能打动我的心吗?」 「那自然不能,」汤玉瀚替她坚决地答了,又道:「至多算赔礼之物而已,且我们夫人还未必接受呢。」 又向云娘讲了东珠的珍贵,「只有东夷人世代所居的大江大河中才有。听说辽代时辽帝便曾强令夷人采珠,冬日时逼夷人破冰下水,死伤无数。到了金末时为了与蒙元议和,金帝又将所藏之稀世东珠尽献于成吉思汗。」 「本朝立国后,夷人亦岁贡东珠,但这几十年早停了进贡,是以如今天|朝内东珠并不常见。这些珠子虽然不敢与当年金帝献给成吉思汗的比,但也并不差了。」又轻轻拈起一粒,在云娘身上比了一比,「你镶首饰戴吧!」 但这些东西实在太过显眼了,就是皇后那里也没见这样好的,云娘再不敢将这许多稀世之宝留下的,便轻声提醒道:「那些人参鹿茸貂皮也就罢了,固然好也是平常能见得到的,这东珠还是献给皇上和皇后吧。」 汤玉瀚便一笑,「我让你留下就留下,皇上皇后那里自然还有东夷人去献。」 云娘自忖很明白玉瀚的,他为人高傲,不屑言利,是以她自玉瀚升了辽东总兵后并不在这里做一点生意,更不收一点贿赂,至于与辽东诸将之妻,虽有往来,但亦不肯借此收重礼的。 但是,自有夷人首领开始臣服,玉瀚便让自己收下他们送的礼物,不管有多贵重,而且,也从不回礼。是以这一两年,她很是发了一笔财。可是今天,东夷人的礼品几乎超过先前所有夷人送的总和了,而这珍珠又超过东夷人献的所有东西了。 云娘忍不住拿了几粒珠子把玩,却又哼了一声道:「想到东夷人,我的气总不会平的,不过东珠我就收下了!」 「这才对,」汤玉瀚道:「这点子东西又算什么,我们收下也不过是给他们些颜面而已。至于事情,我们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东夷人很快便与先前的那些夷人一样,带了贡品进京觐见皇上去了,接受了皇上的封赏。至此,辽东北部诸夷,便又恢复了高祖时岁岁朝贡之例,重新臣服于天|朝。 云娘收的东西也越发多了,她先前已经很富了,但是现在突然又上了一层楼,颇有一种什么好东西也只算平常的感觉。 据她自己估计,辽东最珍贵的几样特产,就是放眼整个天|朝也没有人比她的又多又好了,就是皇宫里也比不她的。 东西太多有时也是麻烦的事,人参鹿茸这些昂贵的药材保管起来要十分当心,而貂皮虎皮又要注意晾晒,当然还有那么多的东珠,她就是穿一件珍珠衫都够用了。这一日云娘将那些珠子散在炕上把玩了一回,便心虚地问玉瀚,「太多了,以后再有什么我都不要了吧?」 汤玉瀚便笑她,「你没听过吗?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云娘便疑惑了起来,「你是说?」 「没错,那些东西你只管用,不要顾忌别人。」 玉瀚如此,云娘却担心起来,「皇上已经开始对我们不放心了吗?」 「还不至于,但是如今我毕竟位高权重,在京城中有羽林卫一干旧友,辽东铁骑对我中心耿耿,夷人畏我如虎。如今京中御史上书弹劾我的越来越多,他们找不到我的错,便随便捏造一些,我们还不如帮他们找些呢,也让皇上看了放心。」 有先皇时的经历,云娘其实对皇权早有了很多的认识,处于那高高的位子上的人,即使再善良再宽厚,有时也会心狠手辣,毫无人情。怎么能一直在复杂的朝堂中保持不被猜忌,实在是权臣一定用心注意的。 以前他们可能还够不上权臣,而如今,玉瀚真真切切地成了天|朝中最有实权的几个人之一。皇上倚重他是真,却不知会从什么时候起就会猜忌他。 云娘先前是个俭省的性子,又不喜欢张扬,平日里用的东西固然都是好的,可也从不奢糜过度,如今却慢慢露出些豪华了。见客时所穿所用皆非寻常能见得到的,就连她送回京城家中和江南母亲家的礼品也不乏些珍宝。 且她和汤玉瀚又大手笔地买了不少历代名画、珍玩古董,拿出来与辽东的一些名士们一处赏玩,特别令人瞩目,京城那边不可能不知道。 这一年夏日,辽东总兵自辽河向东巡视,迎接朝廷按例自山东调运布匹、棉花入辽东的海运船只,并分派辽东诸卫领取。 本朝初创时,辽东一地所需粮食、武器、军衣等皆由江南、山东等地调拨,北上运粮之船连岁不绝,朝廷还为此建水军二十四卫,专司调运之职。后建立军屯,开垦种田,辽东镇所产粮食便尽够本镇所用,再不必自江南调运,唯辽东不产棉、麻、蚕丝,军衣仍赖海运。 今年便调运布匹四十万匹,棉花二十万斤,五月自有东南风起便有船只开始启航,顺风运至辽东海港,再经海入辽河,至沿海卫所贮积分给,秋末前完成。 因近年天|朝沿海数港有岛夷及海匪为患,此次海运皇上便钦点了靖海侯为海运总兵,率水军二十四卫押运送辽东物资。汤总兵便带了家眷一同出巡,迎接靖海侯一行。 第十五章 云娘虽然知道玉瀚此番公事不少,不止要按例接了靖海侯送来的军需,分到辽东各卫,而且他还打算将先前贮积分给这些物资的办法做些改动,方便各卫每年领用。毕竟辽东镇土地广阔,距领取东西的沿海卫所最远的卫所竟有上千里,每年为了领用军需,这些卫所要派大量人马长途跋涉,十分辛苦不便,又会耽误农时。 顺便他又想带自己和孩子们出来散散心,长长见识,至于此行一定会成为那些闲得无聊的御史们上书的理由,他根本不会在意。 回想当年玉瀚还是小小的巡检时,曾以完美的品德立身,当然那时也不会有御史注意到一个九品的小官。如今他成了手握军权的重臣,不论如何,褒赞诋毁都是并存的,有些微瑕并非坏事。 至于带着家眷出巡,听起来似乎有些过份,其实真算不了什么,只是名义不同而已。都是女人,带着姬妾出征,就不算是家眷,带着夫人女儿就要算是家眷。 云娘觉得自己和岚儿会骑马,其实根本不是大军的拖累。至于崑儿,虽然年纪更小,却因为他是男孩,跟在父亲身边就是顺理成章的。 只是这些道理,难不成还要向京城里的御史们讲去?他们一家四人可没有这个闲功夫,只愉快地随着大军一路而行,领略辽东风光。 说来岚儿和崑儿如今大了,功课也多了起来,云娘先前曾有些犹豫是否带他们出门,可是玉瀚一向以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十分有道理,因此只要有机会,便会带着一双儿女,且他又从不偏着岚儿和崑儿,有什么儿子和女儿都是一样的。 一行人到了辽河岸边,已经有头一批的船已经到了,正按玉瀚先前与靖海侯商量的方法并不缷船,却继续沿辽河溯游而上,一直到辽东镇中心,海船再不能前行了才停了下来,减少了西北部十数卫领用军需所用大部路程。 事情安排下去,他们便又向东行,一直到了海边,打听了靖海侯的座船还没有到达,一家人便在一处渔村住了下来。 面朝大海,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浩瀚无边。 脚下是澄清透明的海,低头可以看到一粒粒的细沙,间或有一条海藻飘着,又或者突然不知从哪里爬出一只螃蟹令人不禁惊叫一声。浪花一个又一个的打过来,将那清可见底的水搅浑,卷出的雪白花来,出其不意地打湿了大家的裙子和鞋子,然后无力地退下。 抬眼一望,天上有数只海鸥翻飞,猛地扎向大海,又在海面以一个优美的弧线弹了起来,口中已经衔着一条鱼了,海面上却是一片碧绿,从没有一刻是平静的,再看不透那里的海底是什么样子。 至于极远之处,最后完全成了一线,海和天融到了一处,根本分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了。 能见到海,已经是一重惊喜,不想这海边还有一重惊喜在等着大家。 先前不论是在京城还是辽东,武定侯府也好,总兵府也好,按季都有种种海鲜,并没有什么没尝过的。可是到了海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海鲜。各种的鱼虾,从海里才打出来的扇贝鲍鱼,还有海边人特别推崇的海参,与先吃过的完全不同。 云娘自诩出众的厨艺也完全没有用武之地,真正的海鲜基本不用什么烹饪方法,只简单的蒸煮,便是绝妙,硬加上各种调料,反倒是画蛇添足了。 海边亦有不好之处,这里的阳光格外猛烈,又有那不停的海风,云娘是最怕晒的,因此张了一把大盖伞坐在岸上,也不管崑儿,随着他好奇地在礁石间翻找,或者去海边游水,只拉了岚儿,「与母亲一同坐着,免得回去晒成黑炭,倒叫人笑呢。」 岚儿坐了一会儿,又见家里的小丫头们都去玩了,哪里还坐得住,站起来一直向海边看,一会儿便蹭到云娘身边求道:「母亲,就是晒黑了也不怕,等到冬日里就又白了,你还记得去年不就如此吗?」 云娘摇头道:「岚儿,你如今已经十岁了,并不再是小孩子,总要知道要爱惜自己的容颜,用心保养才对。」 去年夏日带着岚儿去打猎的始作俑者汤玉瀚也转过头来向云娘求情道:「只玩一会儿,晒黑了有也限,不如让岚儿带上帷帽去玩吧。」 云娘也知道自己迟早会让步,遂拿出早准备好帷帽给了岚儿,「去吧,再不许摘下来的。」 汤玉瀚便笑她,「明明在家里就做好了帷帽,却不先拿出来。」 「偏你知道,又说出来,」云娘做帷帽是瞒着岚儿的,却瞒不过玉瀚,现在只道:「我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爱美了,平日里嫌铜镜不亮看不大清,常打了水在盆里照着看,可岚儿怎么就浑然不在意,仿佛不知道自己很美貌似的。」 「再大些就知道了,」汤玉瀚笑道:「而且,美貌固然很好,但也不是最重要的。」 云娘便嗔道:「你该不会说我已经美貌不再了吧?」 「那你也该不会说我好色不好德吧?」 夫妻两个打着机锋,一起笑了起来,再看岚儿,快活得有如到了水中的鱼儿一般,也不顾鞋子裙角尽湿了,只在水边检视,忽而捉了只大螃蟹跑来,「父亲母亲,你们看!」 云娘笑了又笑,突然问:「每年靖海侯来辽东,也不见你过来迎他,如今却带着我和孩子们过来,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能有什么缘故?只是带你们随便看看而已。」 云娘不信,「听说靖海侯也是带着家眷过来的,而且他家里的两个孩子都很出色。」 汤玉瀚便恼了,「谁管他有几个儿子,出色不出色!」 家里有一个上十岁的女儿,云娘也不知不觉对有小郎君的人家用了些心,可玉瀚只要听自己说起这些事就要不高兴的,明明他其实也是想让自己看看靖海侯的两个儿子,却怎么也不肯承认。 云娘便越发笑了起来,「让岚儿多结识些人也不错,我们在辽东未免闭塞,而且我也不想将岚儿嫁在辽东,将来我们回去了,只剩她一个多孤单啊!」 汤玉瀚便也恨恨地道:「自然不能嫁在辽东。」其实嫁在哪里他都不愿意,只是心里也明白女儿迟早是要嫁的。 云娘懂他的心思,其实她亦是一样纠结,只是还好过玉瀚,因又问:「靖海侯是什么样的人?」 「他家也是高祖时封的侯,从那时就管着水军二十四卫,因他平日多在港口,我与他也不大熟,先前在京里虽然见过几面,可并没有深交,听说人品还不错,但相貌堂堂,风姿俱佳倒是不错的。」 云娘便笑了,「刚刚是谁说容貌不重要的?」 汤玉瀚便气恼地道:「不重要,但也得有!」 云娘瞧着他纠结的样子,越发笑了起来。 这时岚儿和崑儿又拾了许多斑斓的贝壳,捧过来给他们看,听了他们的对话便问:「父亲母亲在说谁呢?」 云娘摆摆手,「不相干的人。」说着拿起了一块贝壳让大家看,「瞧这上面的花纹,也不知是怎么长出来的,一圈又一圈,又有各种颜色,就是用工笔也画不了这样细腻,果然神奇至极!」 第十六章 大家都赞,又挑了些最好的,商量着要摆在哪里。 住了两日,又吃又玩,云娘让人在渔村为靖海侯府收拾出来房舍,放了日常用具,毕竟他们远道来辽东,玉瀚和自己毕竟要尽地主之谊的。 算着靖海侯的座船应该到了,可是还是没有音信,云娘免不了担心,「在海上行船总有风高浪急之时,也是不好之处。」 汤玉瀚见她想得远了,便笑道:「这两日你在海边见了水军二十四卫的船只,一直赞叹不已,说是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船,不知本朝以来便能建极高极大的宝船,竟可以去极远之地,待你见了靖海侯的座船就知道了,寻常风浪根本不要紧。就算有大风浪,只消提前靠岸即可。如今他们晚了,应该是遇到大的风浪了。」 云娘在江南长大,从小便坐惯了船的,不想到了海边,却是第一次见海船,竟比几层的楼房还要高,现在听说靖海侯的座船比这还要大很多,便叹,「我们天|朝果然地灵人杰,能工巧匠辈出啊!」 到了傍晚,这时候是不怕晒的,且是海边最宜人的时光,云娘便与玉瀚出来散步,海风轻拂,波涛阵阵,天边最后一道霞光映在海面上,将那暗涌的浪头全染成了金色,滟滟水波,接天连地,令人心动神摇。 须臾,一轮明月升了上来,皎白的月光撒了下来,云娘牵着玉瀚的手轻声道:「我似乎觉得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呢」 汤玉瀚也笑道:「天荒秽,地衰老,唯心不变。」 海边的渔村平日里十分的宁静,到了晚上更是静谧。 云娘携着汤玉瀚的手自海边回来,突然感觉到玉瀚的身子一紧,接着她便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声音。十几匹马的马蹄急遽地踏在地上,越到近前越觉得震得地都在动,可又因海边沙土松软,又更显得沉闷。 已经有几年没有急报需要在夜晚送来的了,云娘担心道:「会不是襄平城那边有敌情?」 汤玉瀚自然也知道,可是他还是觉得,「按说不会,夷人现在根本无力作乱。」 正说着,那些马已经到了近前,最前面一人从马上翻下来,长身挺立,手执卷轴,尖声高喊道:「特旨,加封武定侯汤玉瀚为太子太保,挂平南将军印,令选辽东铁骑五千驰援西南,总兵一职暂由襄平都指挥同知邓闯暂代。」 汤玉瀚赶紧上前参拜,接过圣旨,「西南又出事了?」 那太监传过旨,收起替天谕令高高在上的神态,躬身上前道:「正是,如今皇上又令咱将最新的邸报传送给武定侯一阅,说侯爷一看便知如何了。」 这时早有人挑起灯笼,又点了数支火把,玉瀚就在这灯光之下将圣旨及最新的邸报看了起来。 云娘悄悄退后一步,向那太监低声道:「千里迢迢,马公公一路辛苦了。」 马公公是皇上还是四皇子时的老人,早与云娘相识,现在赶紧上前一步躬身道:「不敢当,不敢当。皇后娘娘也命咱给侯夫人带好呢,又说武定侯这一次南征,夫人回京,正好相见。」 虽然在辽东边塞数年,但是身为总兵的汤玉瀚对朝中局势亦十分明了,而云娘自然也知道西南战事不顺。 大约在十几年前就开始的西南战事,最初其实并没有引起朝中的注意,天|朝在西南驻兵上万,哪里会惧小小的蛮人作乱谋反呢。 可是,再没想到蛮人竟攻破了地处天|朝最西南的木邦宣慰使司,占为已有,又顺势向东,进入天|朝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朝中因西南之地乃处天|朝极边,地势高险,山脉连绵,道路崎岖,又有数条大江奔腾隔断,调动军队殊为不易,而军中给养尤难。而彼时国库正空,难以为战,便拟以招抚为主,尽放被俘之蛮兵,又遣使前往,好言慰谕之。 不想,蛮人并不领情,绝不称谢,继续东侵,杀掠无算,这时朝中方才正视西南之患。得知蛮国国主死去,继任的国主莽里年少好战,先征服国内各地,再挥师东进,妄图夺下天|朝在西南的六处宣慰使司,建大蛮国。 朝中由此开始向西南不断增兵,几年间与蛮人互有胜败,但渐因当地各族土司两方摇摆,狐疑不定,大军作战不能长久,竟陆续失去五处宣慰使司,现只余车里宣慰使司一处,且天|朝之内顺宁等州郡,又时受蛮兵袭扰。 数月前,因蛮兵再次猛攻车里宣慰使司,朝中启用战功卓着的临江伯为征南将军,带五万大军援救被困西南的陈将军所部。 当时,玉瀚和自己得知临江伯重掌帅印,便都道这一次定能平定南疆之乱了。毕竟临江伯是与马佳齐名的大将,当年一南一北,俱身经百战,立下无数战功,又皆以战功封伯爵,远非京中靠承袭祖宗余荫而得到爵位者能比得了的,就是玉瀚在临江伯面前也只好称后生小辈。 现在不想,临江伯竟也折戟西南。 当此之时,放眼整个天|朝,也唯有玉瀚带兵日久,深知战事,故而皇上急调玉瀚带兵南下。 回到屋中,汤玉瀚便展开笔墨给邓闯写信,预备明日马公公前往襄平传旨时一同将信带给邓将军。云娘在一旁研墨剔烛,见他挥笔千言,亦知辽东诸事皆在他心中,虽然急切间转交军权,却依旧胸有成竹,一丝不乱。 而且,令玉瀚能放下的心还有就是邓闯了,这员在玉瀚入辽之初便委以重任的将军生性沉稳,遇事颇有决断,正是玉瀚几次向朝中推举为副总兵的人选,只因他出身辽东军户,朝中恐他又是第二个马佳,而一直没有升迁而已。 汤玉瀚又特别以制夷之术再三叮嘱邓闯,又发数信调动五千兵马,然后便静静地坐在案边沉思。 云娘立在他的身侧,看着他坚毅的面容,心中也不觉感慨万千。 数年辽东领兵生涯,早将玉瀚磨练得更加成熟了,他先前一眼就能看到的傲气已经不显,代之出现的是隐隐的威严,并不是有多可怕,而是那种不怒自威,尤其在他沉静下来的时候,似乎有淡淡的冷意向外放出。 平日里云娘极少见到他这一面的,虽然知道他在夷人心中就是猛虎的化身,在辽东军士心中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可是在家中,他一向是任自己和岚儿驱使的,唯独在崑儿面前还有些威信。 按说自己应该怕,云娘的胆子并不大,可是她竟一点也不怕,只觉得他的威严将自己包了进去,正置于他的保护之下,反而十分地心安。 这心安之中,云娘又升起了不舍,玉瀚就要去西南了,并不比先前来辽东,那时他们只以为到边塞增长见识而已,仿佛游山玩水般地一路行来。而此去西南,正是古来烟瘴之地,眼下又遍地战乱,就是相信他会旗开得胜,也免不了要历尽千难万险。 还不如找个理由就留在辽东呢,毕竟在这里已经很熟悉了,万事容易。但是,云娘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辛苦,玉瀚也不会后退,就像他接旨时一般,毫不犹豫。 不知过了多久,汤玉瀚突然醒悟了过来,看到云娘便笑了,「你怎么还站在这里?赶紧回去睡吧,我要再想些事情。」 第十七章 杜云娘便坐到了他的身侧,「我刚刚也想事情想迷了,竟也忘记了。」可是她却不想走,这时候,能陪着他的只有自己。 「那也好。」汤玉瀚将云娘揽在身边,「我还有几处没有想通,你就再陪我一会儿。」 云娘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她掀开身上那件玉瀚的袍子赶紧问:「玉瀚呢?」 守在她身边的蕙莲笑答:「总兵出去了,让我过来照看夫人。」 「可传话给大家,收拾行装了吗?」 「总兵已经发话了,」蕙莲端了水送上道:「还请夫人洗漱了用饭,说是一会儿就启程回广宁府呢。」 云娘随便用了些便出了房门,见大家都在悄无声息收拾东西,遂看了看岚儿和崑儿,他们也已经知道了父亲要出兵西南,便皆问母亲,「我们是不是也跟着父亲去西南?」 「暂时肯定不能去,」云娘摇头道:「西南正乱着呢,我们去了恐怕是添乱,先回京中住些日子再说吧。」 「回京?」崑儿想了想,似乎还是觉得西南更吸引他,「我跟着父亲去西南,姐姐陪着母亲回京好了。」 岚儿看着弟弟道:「倒会打算盘,可是你才八岁,父亲再不肯带你去西南打仗的,还是乖乖地跟我和母亲回京去吧。」转身扑到母亲怀里,「等父亲带大军一举将蛮人击败,我们正好一同去西南,对不对,母亲?」 「俩个人都一样的小心思,当我还看不出?」云娘看小儿女如此娇憨,可却笑不出,「当年辽东战事时你们还小,并没有亲眼见过,只当打仗容易,岂知敌人也是一样的心思,谁都想赢,两军相逢,并非勇者为胜,而且还要有许多的因素,什么天时、地利、计谋、战术,人心向背等等,十分难着呢。」 又嘱咐他们,「如今西南之地,形势最为复杂,你们父亲又从东北带兵过去,所要安排之事极多,我们三人正要尽力将家事打点好,不要他再操一点心的,安心南下仗。」 岚儿和崑儿一向是懂事的,现在听了母亲的话,立即不再提去西南之事了,一个陪着母亲打点行李物品,一个去看马匹车辆。 云娘又特别留下两个老成的下人,嘱咐她们道:「待靖海侯夫人到了的时候,替我们问好,送上礼品,请她们在备好的房舍中休息,再致以歉意,说将来有机会再见吧。」 没一会儿,汤玉瀚也从外面回来,「我们这就启程,到了广宁府再停上两日,调拨的兵将也就都到了,那时我便先带大军南下,你再带着两个孩子在后面回京。」 军情紧急,原也应该如此的,一家人俱上了马,只用了来程不到了一半的时间就回了广宁府,此时调兵南下的消息早传开了,大家亦知总兵改封平南将军,即将就要出兵。 前衙里镇日兵来将往,只传信的飞骑便一日几十拨,云娘在后院都清晰地听得那笃笃的马蹄声,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与平素一般笑吟吟地接待诸多夫人们。与前来送行的说些依依惜别的话,,与想将子弟送至南下军中前来说情的婉转提醒军令不可违,更有无数送程仪的,有的收了,有的退了,还有的收一半退一半,其间还要打点着收拾自家的东西。 岚儿和崑儿如今也都用上了,纵然他们也都有各自要辞行的小伙伴,但还要帮家里的忙,一个整理行装,一个打点出行后外面的杂事。至于玉瀚要带的物件,依旧不肯假手于任何人,一样样自己看过,再亲手装好。因为山高路远,总可以多带一些,到了西南再扔下就是。 库房里的东西尽数搬了出来,好在平日里都理得整齐,写了签子加了锁直接装车,云娘又叫人吩咐蕙莲拿出几箱要分送辽东诸友作留念,一转眼人却找不到了。 这些年江花如蓝都放了身契嫁了,如蓝是嫁到了外面,如今在卫所里,已经当上了小官太太,时不时地进府里来拜见云娘,江花倒是嫁在家里头,现在做着管家娘子,但是比起一直未嫁的蕙莲,却又是谁也比不了的,云娘见她人品正,心思细,又能干,竟把半个家交给她来当。 平日里蕙莲再不随意出门的,何况这个时候? 云娘心里微微一动,却也无暇顾及,先叫了身边的春江,「你去吧,带人将东西拿回来,只是别错了,再打点分成几份……」 正说着,蕙莲跑了进来,一张脸刚在太阳下晒过似的,红红的,额上又有几滴汗,「夫人,我回来了,有什么事我做吧。」 云娘便将事情告诉了她,「给平日里常来往的夫人太太们挑些东西留念,赶在我们走前送出去。」 蕙莲自是明白的,便带了春江去了。过了一阵子来回,「东西都打点好了,帐房那边单子还没写完,我先说给夫人听。」说着将每人送些什么一一道来。 云娘听了,只改了一两和处,其余便都点头,「你去吧,让帐就按这个列了单子,再多派些人手加紧分送。」 平日里手脚最麻利的蕙莲却站下没立即就走,嘴角动了动,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刚要抬脚,云娘却叫住她,「有什么就赶紧说吧,我们与玉瀚一同出广宁府,恐怕也未必再回来了。」 蕙莲便咚地一声跪了下来,「那我就求夫人个恩典,从此留在辽东,再不回去了。」 云娘便向下面的小丫头们使了个眼色,让她们都退了下去,方才问道:「是冯湘?」 「嗯,他再不回京城了,我想就留下来陪他吧。」 自冯湘被蕙莲拒了亲事,倒也没来纠缠,只是想法子将周三从流放之地弄到辽东,虽然也是天|朝流放之所,但毕竟有冯湘照应着日子便好过得多。后来又将蕙莲的父母也接了过来,从此之后,蕙莲一家竟在辽东团圆了。 蕙莲每每回家都要向云娘的告假的,至于她与冯湘的来往云娘却不问,只早说过随时可以放了蕙莲的身契,所以全凭她自己做主,只是她从不提要离开总兵府的话。 至于冯湘,这一次玉瀚去西南并没有要带他同行,反为他请封了都指挥同知,协助邓闯驻守辽东。一则是冯湘出身京城簪缨世家,皇上对他参更加放心,二则就是邓闯行军打仗都在行,唯有与夷人往来缺乏些手段,冯湘正能从旁弥补。 毕竟冯湘早不是先前每年假中都要想办法多留京城些日子的那个纨绔了,这些年他竟再没有回京城,所有的年节都在辽东度过,整个人都转了性。 云娘知道与蕙莲有关,只是这种事情再不是外人能管得的,现在暗暗叹了一口气,就听蕙莲道:「我,我先前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是到了如今,才知道还是不想离了他。」 「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云娘见她面上并没有喜色,便笑了笑,劝她道:「不管怎么样,你留下能和你家人在一处也是好的,而且我给你备的嫁妆总要比旁人加倍。」 不想蕙莲倒哭了,「并不全是因为我家里人,我父母只偏疼哥哥,我不过尽子女应该尽的孝道而已,至于我哥哥,满脑子都是赌,再改不了,已经是彻底的废人,在卫所里混到死完事,谁也救不了他的。」 第十八章 「我哭是因为冯湘,他刚才向我说了,先前的传言是真的,他年少时再不肯承认,反而处处留情,觉得并没有人能抓住把柄,完全可以将那事真完全甩到脑后。可是自从上次我拒了他,又听夫人一番斥责,他便知道其实真相最瞒不过是还是他自己,心里就像压上一块大石一样,更觉得无颜面回京,决定留在辽东一辈子了。」 「如果我想陪她,就留在这里,如果我走,他也不会怪我。」 「然后我就想,我还是留下吧。」 云娘听了,再不知说什么好,便温声道:「如今我们就要走了,你有什么只管告诉我,我来帮你。」 「没什么要麻烦夫人的,」蕙莲擦了擦眼泪,「当年若没有夫人,我不知会怎么样了,现在却要离开夫人了,这几日我正应该好好帮夫人打点,再将那几个小丫头认真教导一番,将来夫人也能轻省些。」说着急忙跑出去做事了。 若是平时,云娘一定会与玉瀚说起,但是眼下,她一直在忙,玉瀚却比她还忙,两人自回到广宁府连面也只见了几次,很多事反要靠丫环们传话。 到了临行前的一夜,邓闯从襄平匆匆赶来,玉瀚便将剩下的时间都留下与他彻底长谈,云娘亲自送了些酒菜过去,见两人都面带些疲色,却也不好相劝,只得回来躺下,却一直睡不着。 就听三更的梆子响,她翻了个身,准备眯上一会儿。朦胧间,忽然觉得听到门轻轻地响了,欠身一看,认出正是他的影子,便道:「几天都没睡好了,怎么不在前面歇了?」可说着还是将枕头摆好让他过来。 「明日在路上睡一会就好了,」汤玉瀚的声音带了些疲惫,可却不失他平日里对她独有的温柔和赖皮,「今晚再怎么也要一起睡的。」 炙热的唇落了下来,还有炙热的话语,「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可是西南的事却不是能很快了了的,我们恐怕要分开些时日了,你要日日想到我。」 云娘也将自己心底里最最深藏的话说了出来,「我岂止是日日想到你,而是时时刻刻地想到你呢。」 身子在一处,心更在一处。等明日身子不能在一处了,心还是在一处,「我们一同想到对方的时候,其实就与没分开一样。」 两人最后只眯了一会儿,看到了天亮,赶紧起来换了行路的装束一同出城,到了城外三十里,正有辽东诸将设的送别宴,下马饮了酒,又再三惜别,云娘带着两个孩子重新登车,玉瀚在车外向他们一笑,「在后面慢行即可,沿路我会留下人来为你们安排好行止,到了京城就更是到家了。」 又嘱咐岚儿和崑儿,「要听母亲的话,也要帮母亲做事。」 最后又笑道:「一路上尚可,能有书信往来,等到了西南,转送不便,就是一时没信,也不要急,我定然平安的。」 云娘带着两个孩子都笑着点头,「我们在家中自然都好,更不必你操心,你带军先行吧。」 汤玉瀚便上了马走到了前面,早有五千辽东铁骑等在城外,就如一片彤云般从原野上卷了过去。云娘放下车帘,就见岚儿和崑儿满眼里都是泪水,「我们好舍不是离开辽东。」「也舍不得这里的朋友们。」 其实云娘也是一样,虽然在辽东她经历过战乱,受过失子之苦,可是她还是不知不觉对这里有了无限的留恋,毕竟她还在这里享受过更多的美好啊! 不过云娘还是向小儿女们笑道:「俗话说人是地行仙,我们将来也未必不能再来辽东。而且,这些辽东的小伙伴们也有可能到京城去,那时大家就能再见面了。」 又将京城府里的事情讲给他们听,「你们大约都忘记了京城里的家是什么样子了吧?」 方出广宁府不远,忽又有数骑飞来,送上书信一封,云娘在车中打开一看,原来靖海侯座船因为海上风浪而延误几日上岸,未能见到玉瀚和自己,特别写了信致意,又感谢云娘为他们准备的房舍用品,还提到靖海侯年底全家进京,到时到武定侯府拜会。 行路之中多有不便,云娘亦没有再写书信,招了靖海侯府的人上前,于车上嘱他们回去为靖海侯一家问好,又道将来进京一定要过府一述。 心里却也有些遗憾,一是没有见到靖海侯的宝船,二就是没有见靖海侯的两个儿子。暗自思忖,其实他们只错过了一日半日的,但竟是没有缘分,终是错过了,眼下再没有为他们停下的理。 云娘所带的车辆人员皆不少,且行程也不急,但是她还是令大家每日清早出门,黄昏方止,日日赶路。是以虽为女眷带着行李物品,可是借着好马快车和一路安排妥当,他们竟走得不慢。 算算行程,云娘这一日四更便起来,穿了窄袖骑装,又与岚儿戴了轻纱帷帽,再加上崑儿,只带了十几骑离开车队,一路疾行直奔京城北垣西侧门,也就是德胜门。 玄武主刀兵,故天|朝自京城派兵,皆出北门,并以「德胜」二字命名北墙西侧门,今日吉时,玉瀚便会由此门出征,自己带了孩子们正好能送他一送。 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终于到了德胜门外,远远地就看到人山人海,皆为送行之人。朝中虽自辽东抽调五千铁骑,又于京城二十六卫中选一万五千兵马交给平南将军,这些人的家眷多在京中,自然会前来相送。 云娘见众人早将德胜门前两侧的道路占得满了,摆手止住随从要为她清出一处的意图,只与岚儿和崑儿带马立在稍远的一片土坡之上,「我们在这里正能看到玉瀚出城。」 想送玉瀚出征的念头,是云娘与玉瀚分手后才有的,在往来的几封书信上也没有向他提及,只怕不能及时赶到,反让他惦记。不管他能不能看到,但她就是想再见他一回。 云娘这样想着,怎么也不肯下马歇息,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德胜门。突然听到门前一片喧哗,就见有数十对仪仗出来,身着明亮铠甲的骑兵们打着「平南将军」和「汤」字大旗,又有各色彩旗,成对的刀枪剑戟等等,接着玉瀚在一位身着杏黄色袍服的少年陪伴下走了出来,原来是太子亲送大军出征。 云娘顾不上别的,只直直地盯着玉瀚,岚儿和崑儿也看到了,早在一旁叫了起来,「父亲,万胜!万胜!」又有随行众人也都齐声高呼起来。 这是军中欢乎的声音,最为感人,送行之人竟也都跟着高呼「万胜!」 云娘便见玉瀚转过头来,抽出佩剑一挥,「万胜!」然后向自己笑了,似乎在说,「我早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还有,「在家里等我回来!」又有,「我一定平安,你要好好保重!」 「我会的。」云娘也笑着回了过去,「你只管放心。」她知道他也能看懂。 这几句话,两人这些天不知说过多少次。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说,就是重复一万次,也是一样,就如他们的心意,从没有变过。 大军过去,转向南方,再看不到人影了,云娘便向儿女道:「我们既然已经先到了,便直接进京城吧。」 第十九章 说着便带马自德胜门而入,快到城门处,正要下马,却早有人躬身相让,「下官恭迎武定侯夫人及公子小姐入京。」 云娘怔了一下,她们是临时提前出来的,侯府里并没有接到消息,并不可能来接。况且这人的语气并非侯府中人,再看他身上的衣袍,却是七品的官员,赶紧在马上还礼道:「不敢有劳,我们在辽东多年,早不识京中之事,请问贵姓大名?」 那人赶紧又拱手道:「下官为太子舍人李通,现太子正在德胜门前接侯夫人及武定侯公子小姐入京。」 云娘听得太子竟没有回宫,正在城门前等自己,急忙下马,欲带两个孩子上前行礼。 太子舍人李通便赶紧拦住道:「太子有命,武定侯夫人乃长辈,原不必行礼,且城门之前临时相见,请武定侯府的公子和小姐也都不必多礼。」 云娘虽然感谢太子的厚意,可是国礼一定要守的,依旧带了岚儿和崑儿上前见礼,只是被太子令几位太监一定拦住,定不要他们跪下去,最后只福了几福。 云娘便将岚儿和崑儿指给太子,「这就是臣妾家的一儿一女,只是他们毕竟是在辽东长大的,并不大懂礼数,还请太子包涵。」 太子今年也是十岁,小岚儿几个月,大崑儿两岁,可是一张端正的小脸却看起来明显要比岚儿和崑儿成熟得多了,举止十分地稳重,言谈亦文雅。现在听了武定侯夫人的话便笑道:「夫人过谦了,武定侯府教养子女一向极严格的,整个京城都有名气。更何况吾听母后说吾小时候便与姐姐和弟弟在一处玩耍,正情同亲姐弟。」 云娘也想起临行前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去宫里的情形了,便也笑了,「那时候你们三个,再加上寿安公主在一处玩,臣妾与皇后在一处说话。」寿安正是皇后所出幼女的封号,现在也应该与崑儿差不多大小。 想到这里,云娘的神情也慢慢缓和下来,果真有几分把太子当成小辈的感觉,重新再细看太子,「太子很像皇后,有林下之风,眼睛却似你皇祖父和父皇,龙睛凤目,贵气天成。」语气里不知不觉带了些慈爱。 太子立即便感觉到了,他如今还比云娘矮了半头,因此仰了脸向她充满孺慕之情地道:「母后一直告诉吾,夫人最真心对我们母子。」 云娘哪里敢当,「臣妾与皇后识于微时,竟能得皇后青眼,往来颇密,一向得皇后教导甚多。今番回京,近日定然要到宫里觐见皇后娘娘。」 太子便笑,「母后一直盼着与夫人见面呢。」 毕竟在城门之外,也不方便说得太多,云娘便请太子起驾回宫,太子谦让了一回,见云娘终是不肯先走,只得上了马,又在马上拱手道:「夫人来见母后,一定将姐姐和弟弟带来,母后都想得紧。」 云娘应了,待太子一行人走了,方才重新上马,回了侯府。 若是先前,以云娘的性子,定然不肯公然在京城骑马,以免引起物议。但是,经过在辽东的这几年,她却不大在意了,而且今日的情况也算是事出有因,他们已经到了京城,更不必一定要重新在城外等到大队车辆到来时再乘车入城,未免过于堆砌了。 是以,武定侯府众人得知夫人带着公子和小姐回来,都大吃了一惊。小姑姑最先过来的,便笑道:「从昨日起便派了人去北门候着了,怎么竟没遇到?」 云娘笑道:「家里派人应该在正北门的吧,而我们是送了玉瀚一程后自德胜门进来的,这才没有遇到。」 又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已经到了祖父的听雪轩,遂带了岚儿和崑儿进去拜见。 老侯爷刚送走了孙子,不想便见到重孙子和重孙女儿,纵是冷情的人,如今也笑了,「你们倒是回来得巧。」却也明白过来,「在德胜门前送了浩哥儿?」 云娘笑道:「我们的马好,人也得力,虽带着行李东西,竟只比玉瀚晚了几天就到了,我算着时间,便带孩子们一早到了德胜门,恰好遇到了。」 老侯爷自然是欣喜的,「浩哥儿小时候最淘气,却不想能有如此的出息,我就是现在闭了眼睛也知足了。」 却不想崑儿在一旁立即插话问:「我父亲小时候最淘气?」他竟有些不敢相信,父亲明明那样威严稳重。 祖父与云娘便都笑了,再看岚儿也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显然也十分地好奇。 祖父便道:「虽是淘气,可是你们父亲从小就聪明,说要考秀才,读了一年的书就考上了,那时才十四岁。后来又改考武举,样样出色,被先皇钦点为武探花。」纵是当年有不满意孙子的地方,如今却都变了,再没有一句不好听的话。 崑儿便不服气地道:「既然回了京,我也去考科举!」 祖父哈哈笑了起来,「你是不能考的,再过两年,就该为你请封世子了,到那时,你便有一品的爵位在身,哪里能再与平民百姓们去争。」本朝律令,公侯伯爵家嫡长子年满十岁请封,玉瀚和云娘也皆想循律令而行,只是倒没对崑儿说起,而辽东那边,有爵位的也不过他们一家,平日也没有人提起。 因此眼下崑儿并没有想到,听了父的话,眨着眼睛似懂非懂。 大家又笑,祖父便又指了岚儿道:「你可知道?你竟是在这里生的。」说着让她进侧室看,「当时京城里乱成一团,我们府上首当其冲,外面歹人攻听雪轩,你却急着要出来……」岚儿也是第一次听了这话,遂与崑儿一样出神地听父讲当年的事。 云娘也不由得感慨地看着听雪轩,虽然现在早重新修缮好了,可是当日她生子的屋子还在,再看岚儿,也有由抱在怀里的小小婴儿长到了这么大,也无怪祖父见了他们竟如此高兴。 老侯爷着实喜欢这一对重孙子重孙女,有爵位人家都重嫡系,更兼这两个孩子长得好,又活泼可爱,竟一时不肯放手,只与他们在一处说话。 方才出去的小姑姑又急忙走进来,「皇后娘娘令人来了,浩哥媳妇赶紧出来接谕旨呢。」 云娘闻言赶紧带了孩子到了堂前,原来皇后赏了些笔墨纸砚并宫缎首饰等物给岚儿和崑儿,又传旨令她明日带儿女入宫。 接了谕旨,小姑姑打点送了传旨的太监,向云娘笑道:「你们回来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只这一会儿功夫家里就接了十几张帖子,估计还有不少的正往这里送呢。本想你们正说着话,我先压在手里,不想皇后娘娘的帖子也来了,再不敢不传的。」 这几年武定侯一家虽然没在京城,但是宫里的恩赏却从没有断过,因此,小姑姑也早历练出来了,十分地得体。 云娘赶紧谢过,「这些年多亏了小姑姑,替我们将府里这么多的事情都担了下来,玉瀚和我在边塞时也时常感念的。」 小姑姑便笑道:「我们一家人岂不是应该的!只是我们家的老大如今也娶了亲,能立得起门户了,先前我们想搬出去,只是想到这府里老父亲、寡嫂、还有大郎媳妇一干的人老的老弱的弱,倒不好搬的。如今浩哥儿媳妇回来了,我便要走了。」 第二十章 云娘听到这话,也知是实情,又深觉小姑姑做事合宜,便笑道:「还请小姑姑看我们至亲骨肉的面子上再多留几日,待我将外面的事情一一料理了,再好好给小姑姑设宴送行,再去新家恭贺搬迁之喜。」 小姑姑自然是要在大家面前将场面话交待了,其实她又哪里急着要走呢,在侯府里这几年,不说得了多少实惠,就是一家人的体面也是别处万万比不了的。眼下赶紧笑道:「浩哥媳妇,你只管放心,小姑姑定然要帮到底的,等给你们一家接了风,再吃了你办的送行宴再走呢!」 夫人才回府,皇后便招见,可以想像从此武定侯府定然更加煊赫,一时里府人人欢声笑语,花团锦簇一般。 再回听雪轩回禀,祖父听了,又问:「听说你们进城时还见到了太子。」 云娘笑答:「方才还没来得及说,我们正要进城,不想太子知道了,便请我们过去见了一面。」又赞道:「不想太子年纪不大,可人却老成,十分地谦恭礼下。」 祖父看看岚儿,再看看崑儿,「如今太子,还有几个皇子,都与他们俩儿差不多大呢。」 云娘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点头道:「祖父提醒得对。」 若是以前,老侯爷定然教导几句,可是如今他已经年过八十,心里清楚自己老了,看得也未必准了,且孙辈已经立了起来,且比他年青时还要有为,竟再不多说,只笑着向两个最喜欢的重孙子重孙女说:「今日就留在听雪轩里用饭。」 云娘自在一旁听着了,便笑道:「我们先回去略洗漱一番再来领。」他们打马跑了几个时辰,风尘仆仆的不算,就是穿的衣裳在侯府里也不大合时宜,总要换下来的。 老侯爷瞧瞧他们的衣装,对人满意,再看什么都是满意的,又赞了一声,「如此才是我们以武功立身的勋贵人家作派!」挥手道:「快去吧,再赶紧回来。」 到了午饭时候,老侯爷便让两个孩子与他坐在一处,亲自拣了几样菜肴给他们,还打破了食不言的规矩笑着问他们,「喜欢吃什么只管说,父这里不必拘紧。」 云娘也不由得在心里慨叹一声,祖父果真老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过去那位冷硬至极的祖父竟能如此和蔼,特别是看着崑儿的目光,无限的慈爱。纵然他的这慈爱里有许多是为了侯府的传承,但是亦不少真情。 又想起了峥哥儿及他的妻儿,汤峥上一次回京城时便将李氏扶了正,因此在府里过了明路,祖父亦曾过见的。这一次汤峥随着玉瀚南下,却没让妻儿随着自己回府,可祖父竟一声也不问,毕竟是嫡亲的重孙子,云娘免不了要主动说上几句。 「李氏倒是好生养的,如今有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了,我本邀她一同回京的,她却在辽东住惯了,峥哥也道不用,说等西南的战争事了了,他再带李氏和儿女们再来给祖父行礼呢。」 祖父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又向岚儿和崑儿笑道:「听说你们都习武了,一会儿演给父看看。」 云娘便收回了看着岚儿和崑儿的目光,就算他们姐弟再有什么不妥之处,祖父也唯一心向着他们,自己真不必挂心了,因一大早起来只垫了两块点心,如今十分饿了,便只低头用饭。 在听雪轩里留了半日,云娘才带着儿女出来,又去了继母和大嫂两处问了好,回了房却将两个孩子叫到身边,嘱咐道:「府里不比辽东,你们一定要小心!除了祖你和我们自己院子里的东西不能乱吃,东西不能乱动,身边不能离了人!」 又向带来的春江等几个丫头们严肃地道:「如今只你们四个跟过来,两个跟着岚儿,两个跟着崑儿,轮流守着房里,待所有人跟着车辆一同到了,再重新排了班,勿必不能轻忽。」 当年到了辽东,又有那许多的经历,云娘便慢慢添了十几个丫头,俱是选身子康健为人本份的,从小接到府里教她们认字习武,又说好了到十八岁都给嫁妆放出去的。她待下人一向和善,这些人也领情,因此十分地得力,且一茬茬的也不会断人,现在让她们看着岚儿和崑儿倒还放心。 丫头们赶紧答应,「我们初到侯府,自然要警醒些,夫人只管放心。」 云娘初见武定侯府,听李嬷嬷说起要提防别人时还有些懵懂,不想现在她却比那时的李嬷嬷还要谨慎。并不是云娘在府里发现了什么端倪,但是小心总没有过逾的。 自己只这两个宝贝,纵然舍得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地习武,五更天起来读书,但绝不能有任何的差池。岚儿和崑儿自路上就听母亲再三叮嘱,现在回了府见了一大家人,父的关爱,祖母的淡漠,大伯母亲的阴阳怪气,小姑奶奶的热情,还有一大群性格各异的哥哥姐姐,正免不了有些好奇,见母亲如此严肃倒有些怔住了。 云娘便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缓和了神色道:「切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明日我们还要进宫,那里人更多,事情更杂,我们做臣子的,千万不要卷进去。」 说着帮他们打点了衣裳用品,笑道:「今日起个大早,现在一定累了,早些回去睡吧。」 不料岚儿和崑儿却不走,嘻笑着围在她身边,「今天我们陪着母亲睡。」 两个孩子早分出去了,就是在回来的路上也各自住各自的房,不想现在却撒起娇来,云娘心里在一软,「也好,下不为例!」 母亲三个躺了下来,云娘居中,一边崑儿,一边岚儿,一手揽一个,便满意地叹了一声,「母亲真有福气,有这样的两个好孩子。」 岚儿将头靠靠在母亲的肩头,声音软软的,却问:「母亲,以前府里是不是有人欺负过你?」 云娘吓了一跳,自己的儿女自己知道,岚儿每到笑得十甜蜜时,便是生了坏心思,赶紧问:「你怎么这样想?」 崑儿早已经肯定了,便在另一侧追问:「母亲,是谁?告诉我们。」 岚儿依旧甜甜地道:「我们替母亲报仇。」 云娘却不想自己的一番好意,得了儿女们如此的猜测,哭笑不得地道:「母亲哪里有仇人?」 「可是母亲如此谨慎,一定是有原因的!」 「对,母亲如果不告诉我们,我们一定有办法查出来!」 「真的没有,」云娘左右看看,已经熄了蜡烛,唯借着透入屋内的一点月光看不大清两个孩子的表情,却依稀见两双亮晶晶的眼睛都睁着,只得想想道:「母亲刚嫁进来时是受了点委屈……」 「我就说,一定有的!」 「是谁?,如今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后悔!」 云娘一边拍了一巴掌,「听母亲说完!」接着再说,其实也只有一句,「你们父亲都替母亲出了气,然后就再没有人敢对母亲怎么样了。」 岚儿就笑,「我方才就想我父亲怎么能让人欺负了母亲呢?」 崑儿要沉稳一些,「如果父亲不能替母亲出气,我再瞧不起他了。」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云娘哭笑不得,「母亲只是想提醒你们一下而已。」 第二十一章 「母亲,你既然这么说了,府里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对,否则母亲不会如此担心!」 云娘不想说府里长辈们的那些恩恩怨怨,便摇头道:「你们别想那么多了,赶紧睡觉!」自己先合了眼睛。 感觉左右两个小人都动了一动,伸手正捉住了两人握在一处的手,「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商量怎么能将过去的事情都查清楚。」 「看看是不是还有人对母亲心怀不满。」 「罢了,你们可别查了,空了我将我们府里的一些旧事讲给你们听。只是事先说好,让你们知道是为了将来我们家里再不能如此的,你们可不许因此做出调皮事什么来!」又再三道:「如果不能答应,母亲就生气了。」 两个便都保证,「好的,我们不惹母亲生气。」 岚儿便尤其乖巧,「父亲走时再三叮嘱我们听话,又说我们都是最懂事的好孩子。」 崑儿果真是言出必行的,至于岚儿,云娘却有些信不及她,只怕她暗地里又去做了什么,得道:「其实母亲也不是能受得气的人,当年太子妃想给你们父亲赏一个妾室,母亲就直接顶了回去。现在太子妃已经在荒僻的东海王府了,再不用你们去那边为娘报仇了。」 想想又笑,「其实太子妃才应该找我报仇呢,毕竟论起来是我先不尊不敬的。」 岚儿和崑儿之意才平,「如此就算了。」 毕竟是累了一天了,孩子们又一向睡不够的,接着便都睡着了。云娘听着微微的呼气声,便悄悄地笑了,她的这一儿一女,岚儿机灵,崑儿稳重,但都得了他们父亲的真传,本事都是有的,自己无需担心,如此想着便带着这一丝笑意睡着了。 这些年在辽东时常骑马出游,云娘早比过去强健多了,至于岚儿和崑儿打小儿习武,自然还要强过她。因此母子三人虽然赶着回来,却不觉得有多累,休息了一整夜之后都恢复过来。 云娘早备好了诰命服饰,又给儿女们选了喜庆的衣裳,特别在皇后娘娘尚的首饰中选了两样给岚儿插戴上,带着他们进了宫。 一别数年,深宫景色未变,皇后娘娘却明显老了,即使敷了粉也掩不住脸上的皱纹,但是见到云娘,却立即展开了由衷的笑容,自宝座上站了起来,几步上前将她扶住,「你竟然还没变。」 云娘亦顾不上客套,笑着迎上前握住她的手,「娘娘的风采也依旧呢。」皇后娘娘原不是以美貌见长的,即便老了,但举手投足间那种不同寻常人的风姿不减,如今又久居凤位,更添威仪,气度非凡。 皇后娘娘与云娘俱笑了起来,皇后又拉了岚儿和崑儿的手,一个个细看,「果真都是好的。」却格外喜欢岚儿,「当年本宫要将你留在宫中,你母亲怎么也不舍,如今回来了,可要常来与本宫和寿安说话!」 云娘便笑,「岚儿固然也仰慕娘娘,可是她从小就习武,又喜欢骑马,哪里会如京里的闺秀们一般老老实实地坐着陪娘娘说话。」 皇后也笑,「昨日本宫亦听太子说了,你们母子三人竟是飞马赶来送平南将军出征的,据说飒爽英姿,竟是京城里从没见过的,太子在我面前也直道羡慕不已呢。」 正说着,已经有人通传,「太子殿下到!」 皇后娘娘便笑,「你瞧,太子特别从南书房提前过来了呢。」 云娘亦知,皇子们现都在南书房读书,想来功课并不会少,不想太子竟于午时之前出来了,自己原是不愿意如此兴师动众的。一时也顾不上纠结,赶紧立在一侧,等太子与皇后礼毕方上前行礼。 原来太子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而是带了寿安公主,令人扶住云娘不肯受礼,又笑道:「吾与师傅说了,今日武定侯夫人来拜见母后,吾定要请假的。出了门,又顺路接了寿安回来。」说着向寿安公主道:「你小时候,武定侯夫人抱过你的。」 寿安公主年纪还小些,一团稚气,正与早慧的太子相反,眨着眼睛看了看云娘,道了声,「夫人好。」 云娘着实喜欢,「我从辽东来,别的也没有,却带了些当地产的珠子皮货之类,献给皇后太子和公主,虽然天家什么没有?但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又笑道:「是是嫁出去的广平和湖阳两位公主也有,就算我给她们补的贺礼了。」 「你年年送的东西本宫都留下自用了,一看就是用了心思的,」皇后娘娘又道:「辽东本就贫瘠,武定侯不多收税赋,反养了几万铁骑,你们能有什么?还要送东西过来。」 云娘便眨了眨眼睛,「辽东自是比不了江南京城,税赋也少,又要养兵,可是那边有夷人啊,他们总会给我们送些礼物的。」又笑,「我可不比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最讲礼尚往来,我是有来无回的,所以就攒了些好东西。」 本朝的定例,夷人们觐见,贡上礼品,朝廷都要重重打赏的,甚至打赏的东西要远比进贡的多,因此还出过诸夷争贡打仗的事情,为的就是想得朝廷的赏赐。 皇后见云娘还是如往昔一般,有事并不瞒她,便也直言道:「夷人给你们送东西,那是被打得怕了,也正是你们应该得的。至于那些无事生非的御史们,很不必理他们。就是皇上也说过,他们也就能上书胡乱攻讦,真是派他们去了边塞,早让夷人吓得不成了。」 皇后娘娘与云娘正说着话,就见那边几个小的早凑到了一处,正嘀咕着什么,忽然又笑了起来,见皇后和武定侯夫人瞧过来,太子便上前道:「儿臣想请汤家姐姐和弟弟到校场上演示一番,大家也正能相互切搓。」 皇后娘娘听了便向云娘笑道:「太子也学了几年武,虽然武官们未必肯教些真功夫,但骑射还能拿得出手,如今就让他们一起去玩吧。」 云娘听到去校场,心里有些不情愿,只怕岚儿和崑儿没轻没重,惹出事来,但见皇后娘娘的意思,又不好驳回,只得叫了崑儿过来,叮嘱道:「太子是一国的储君,身份贵重,你可要小心。」又向岚儿道:「你与我留在这里,与皇后娘娘和寿安公主在一处说话。」 岚儿从小就没受过与崑儿不同的待遇,若说姐弟两个有别,那也是她受关爱的多,不过因入宫的路上还听着母亲的教导,倒不敢显出委屈,只乖乖地站在母亲身边,但在辽东时早已经玩得惯了,因此心里毕竟不平,一双眼睛便向太子和崑儿身上溜,怎么也掩不住满满的想往之意。 太子便笑道:「夫人,我们只在校场习骑射,定然不会有事。还有寿安也一向喜欢与吾出门,就请岚姐姐也一同去吧。」 云娘再看岚儿向自己用力地眨着眼睛,便想起昨晚的话,她是让自己放心呢,忍不住笑了,「那就都去吧。」 孩子们一走,坤宁宫里便静了下来,皇后娘娘便亲切拉了云娘的手,「宫里能有什么事,且校场又有亲卫的将士,我们只管安坐闲话,这么多年没见了,平时总觉得有许多的话,信里是写不尽的,可是如今竟又不知说什么好了呢?」 第二十二章 云娘也笑,「娘娘倒底书读得多,说得贴切,我也这般感觉,但却说不如此明白。」 两人便将些细事一件件谈了起来。先前她们便说得来,如今还是依旧,且云娘分明感觉皇后娘娘待自己之心极诚,竟比自己待她还要用心。 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云娘一心所系,自有丈夫儿女,又有娘家父母姐妹兄弟,便有什么难事心事都有人诉说,平日里再不郁结于心的。故而虽真心待皇后,可总不能唯她一人可倾诉,心中亦无愁事需解。 反观皇后娘娘,即使身居天下所有女子中最高贵的位子,可是她的丈夫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也就差不多不是她的,虽有四个子女,但再亲密亦不能与丈夫的体贴相比。加之,她的娘家,宣宣赫赫的诗礼之族,竟不如农耕出身的杜家真心疼女儿,她实在是很少有人能与之交心的。 云娘的到来,于她果真是极高兴的,说到了这些年的经历,一时之间滔滔不绝,白皙的脸都略有些泛红。云娘含笑听着,心里竟酸酸的,便想着以后一定要对皇后娘娘再多关切些。 正说着,贵妃、容妃、德妃、淑妃等几个位份高的妃子联袂而至,皆笑盈盈地道:「听说娘娘招了武定侯夫人来,我们便都来凑趣了。」 云娘便赶紧起身,依礼个个见过,又有几个新人她并不认得,皇后娘娘便笑着指给她,「贵妃才入宫两年,先前亦不是京城人氏,跟着叔父入京的,机缘巧合入了宫;淑妃正是淮南侯府的,你一定见过,只是当时她还小……以后常来宫中便都熟了。」 云娘亦巧笑焉然,「此次回京,正是要多来宫中拜见各位娘娘呢。」如今自己是炙手可热的平南将军夫人,这些皇妃们都肯如此向自己表示友好,自己就是再不愿意与她们多交往,面子上也十分过得去才好。 不过,人多了,话却没有方才热闹了,皇后早恢复了端庄稳重,轻易不发一言,云娘脸上笑着,说话也加了小心,只有最年少的贵妃口无遮拦,再三问了些辽东的情形,又笑,「我听人家说有冻掉耳朵的,可是真的吗?」 云娘便笑答:「冷果真是冷,只是平常哪有人会将耳朵冻掉?但这话亦不能说是假的,有喝醉了酒半路在冰天雪地里睡着了的人,不用说冻掉耳朵,就是人都能冻死呢。」 大家都惊叹起来,又好奇夷人是什么样的,「听说来了很多首领朝见,可我们却见不到,只听皇上说与我们一个模样,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我就不信了?」 云娘见贵妃有如天真可爱的少女,且她果真年纪也不大,就笑应,「果真也差不多,只是发式、衣着、饰物等等多有不同。」说着将夷人的装扮细讲给大家听。 大家着这些闲话中,容妃突然道:「六婶娘随着六叔去了辽东,果真见识非凡,想必崑弟得了这番际遇,也远胜寻常人家的孩子,四皇子知道崑弟自辽东回来,十分地羡慕,也很想问他些辽东的事情呢,不如让崑弟与四皇子一起读书吧。」 云娘再不想,该来的也来了。 这些年,她虽然在辽东,倒也不是对京城的事情一无所知。容妃算不上得宠,但也还好,皇上每个月总能招她一次两次的,她亦有福气,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已经五岁了,是唯一个有两个儿子的宫妃。 所以容妃的心思,应该从来没有淡下去,现在见了云娘,竟直接说出要崑儿给四皇子伴读,就连等云娘单独来见她都等不及了。 若说她蠢,固然也是蠢的,可是只用蠢来说她,却也不尽然。她这是急了,只怕皇后先将崑儿定下给太子陪读呢,那样她便抢不到了。 太子读书,又与众皇子不同,就是书房和师傅也不是一样的。崑儿若是给太子陪读,见四皇子的次数便就少了,反之亦然。 而且,容妃如是说,也不是没有理由,四皇子和崑儿毕竟是舅甥,有着很近的血缘关系。而血缘这东西,还真是斩也斩不断的。是以许多皇子选伴读,往往都是从外家选年纪差不多的孩子。 但是,玉瀚在临行前,最用心向云娘交待的就是不要让两个孩子与皇子们交往过多,至于陪读,不论是太子还是哪一个皇子,都坚决不去! 武定侯府先前的几代嫡长子,几乎都是给皇子陪读的,成也是陪读,败也是陪读,如今他们再不想孩子们进入这个圈子了! 眼下,容妃第一个提出来,也不是坏事,总要比将来驳皇后娘娘的回要好,因此云娘便赶紧起身道:「辽东的趣事,四皇子有什么想问的,只管传了崑儿过去,虽说他年纪小也不懂什么,但总能用心应答。只是服侍皇子读书,侯爷在出征前特别叮嘱了臣妾,崑儿生性顽劣,又在辽东放纵惯了,要将他关在家中读书,只恐到外面生出事来,侯爷在西南也难以安心。」 这话正是按玉瀚吩咐的,将他拿出来挡着,说得相当的重,但是如果不重,也不可能驳得回。毕竟是容妃,虽然还要叫自己六婶娘,可真论起国礼,自己都要给她叩头的,不说重了哪里能行? 可就是如此,容妃也没有死心,笑道:「别处不好说,四皇子与崑弟是亲舅甥,纵是小孩子们不懂事,又能怎么样,难不成谁还往心里去?」 云娘只是摇头,「不成,虽知容妃娘娘的好意,只是臣妾深知自家的儿子,在辽东野惯了,虽练了几年武,读书是不行的,并没有入宫伴读之才,这一次回京,臣夫妻早打算好了将他关在府里令他读书上进,再好好煞煞性子呢。」 容妃还待再说些什么,皇后娘娘便拦住道:「既然是平南将军的意思,你也不要再勉强了,免得平南将军身在外,心里还要惦记着京城里的儿子。」她是听懂了的,云娘抬出平南将军来,便是有了决心,再不能改。 就是皇上来了,也不好驳回。难道能为了一个孩子,竟让平南将军在西南心里不安?那样西南的战局又会如何?如今家国大事,唯有西南最为重要,万万轻忽不得的。 容妃平日在宫中便时常借着武定侯府的势,因此也有几位宫妃对她深为不满,尤其是有儿子的,哪里愿意见到四皇子与将来的武定侯世子关系密切?因此大家都笑着应和皇后,「正是呢,平南将军既然有了话,就是皇上也不会驳回的。」 云娘也笑道:「几位娘娘的话臣妾并不敢领,侯爷是担心犬子闯祸,皇上天纵英明,有什么不懂的,又体谅怜臣子的一片苦心,待臣子们仁厚而已。」 正说着,就听殿外传来朗朗笑声,「武定侯夫人果真是诚心赞朕吗?」 原来是皇上驾到,自皇后起,大家便都赶紧起身相跪迎。 皇上身上还穿着朝服,想是方从前殿下来,大步走了进来,一手扶起了皇后,一手扶起了贵妃,瞧着云娘道:「今日散朝得早,听闻故人前来,所以便直接过来见上一面。」 云娘再三拜道:「臣妾亦仰慕天颜,只是十分不敢。」 皇后娘娘亲手扶了云娘起来,「在皇上和本宫的心中,果真觉得武定侯和夫人是我们的故交,你也不必太过谦逊了。」说着拉她坐在自己身旁。 第二十三章 原来皇上进来后自然坐到了正中的座子上,贵妃便像一只小鸟一般地依在他身边,皇后便让到了左侧,云娘在她的下手,而其余的宫妃皆在右侧。云娘看着大家的表情都很自然,便明白贵妃一向是如此。 皇上来自然是有事情,坐下向云娘问道:「武定侯夫人,这几年江南对朕的新政反应如何啊?」 云娘赶紧起身笑答:「皇上可是曾亲自去过江南的,臣妾这几年一直在辽东,哪里能有皇上清楚?」又悄悄打量皇上,她原就觉得皇后老了许多,现在再看皇上,其实比皇后衰老的还要明显,两鬓已经斑白了,其实他也不过四十余岁。 「坐吧,不必多礼,」皇上听了武定侯的回话,便想到了当初他们相识之时,她似乎模样没变,性子也没大变,遂轻松地笑道:「朕是去过江南,还去了几处织厂,但也未必能有侯夫人不在江南的知道得多,朕就是想听侯夫人的回话。」 还在皇上是四皇子时,云娘便就向他谏言过,也得到了当时四皇子的赞同。如今,云娘再次感觉到了那时的亲切之感,也知皇上相信自己,果然也放松了下来,「皇上推行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臣妾娘家是亏了的,就连臣妾的嫁妆收益也亏了不少。可是毕竟由此得益的人更多,只臣妾娘家村中便有九成的人家都比过去少交了税赋,这些人自然是开心的。」 「至于盛泽镇上,多是织户和商家,他们多没有田地,还与过去一般的纳税,新政于他们也没有太多变化,依旧想法子多织锦,织新样子的锦赚钱。唯有镇上的举人之家,恐怕是受了些影响的,但也仅他一家而已。」 「那你和你母亲家的人怨恨朕吗?」 「臣妾得侯爷提点自然是明白皇上新政的好处,否则诺大的天|朝都要成空架子了,用兵救灾的银钱都没有可怎么办?少赚些并不算什么。」 云娘不想说些假话,空话,只据实道:「臣妾娘家人亏了些银钱自然也会肉疼,但却是江陵府里有功名人家中第一个主动交赋税的,一则心里明白新政道理是对的,二则就是感念皇恩,身为御封的耕读人家,自然最是要带头奉公守法的,再不会怨恨。」 皇上点了点头,又问:「听说又有许多贪利小民将田产挂在有功名的人家名下的,如今又闹出争执来,你们家可曾有? 「先前我们村里果真也有亲友们想将地挂到我们一家名下的,只是我父亲从未答应过,只道种粮交税,天经地义,如此岂不无人交赋税?官府岂能不来过问?硬是将那些人都劝走了。」 「哈哈,」皇上笑了笑,「可见升斗小民皆是感激皇恩的,倒是那些彪炳世代诗礼传家的名门见动了他们一点的利益,就整日嚷着斯文扫地,体面全无,其实暗地里瞒报田亩,做尽了丑事。其实他们从朕这里得的已经够多了。」 云娘觉得皇上说着,眼角却在皇后身上扫了一下,再想到承恩侯府先前的种种所为,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他们果真能做出那样的事。心里又替皇后不平,其实承恩公府的所作所为,皇后未必赞同的,只是管不了罢了。 云娘看出皇上对皇后不满,正想法子欲替皇后开解一下,却听贵妃笑道,「皇上,既然那些人如此地坏,就应该狠狠地罚他们!让他们知道皇上的厉害!」 皇上便也笑了,「朝政的事你哪里懂?不要乱说话。」虽是斥责她,语气中尽是宠溺,又转向云娘问了些辽东的细事。 听云娘一一答了,却也吃惊皇上对于辽东的情况极是清楚,很多事情都问到了点子上,语气间十分赞同玉瀚在辽东所做的一些改变,尽管还是因为他对皇后的薄情而不喜他,但也知道玉瀚一直赞皇上是个勤劳有为的帝王总是不错的。 说了一会儿话,皇上便起身道:「朕也该去看折子了。」 贵妃笑道:「我送皇上过去。」说着也起身跟着去了。 云娘便与大家一同躬身相送,却不想皇上又转身回来,立在云娘面前笑道:「如今朕给百官都加了俸禄,武定侯可能养得起家了?」 百官的俸禄果真加了一倍,又加了养廉银,玉瀚有爵位,品级又高,得的自然也多,可是云娘却知道皇上并不是真想问俸禄,却偏坦荡荡地道:「如今加上夷人给我们的孝敬,也能勉强度日了。」 皇上逾期多年,威严日盛,却也越发看惯了处处的奉承嘴脸,今日听了武定侯夫人觐见,便想起她一向肯说实话,又是故人,心里竟有几分想念。因此便过来了。说了这么些,倒也开心,却突然又想将武定侯夫人一回,与她玩笑。 当年她可是在自己面前直言家里养不起妾室,将自己说得无言以对,现在看她再怎么辩解!可再不想武定侯夫人反把话又挡了回来。堂堂天子,自然既不能说武定侯收了夷人的孝敬对,更不好意思因此追究武定侯的错,便气得笑了,索性直问:「家里可能养起小妾了?」 「不能,」云娘其实并不惧皇上,因此也不再装着笑了,板脸道:「岚儿的嫁妆还没攒够呢!」 「看来武定侯府小姐的嫁妆一定十分丰厚啊!朕的几个公主也没有准备这么多年的嫁妆呢!」皇上叹了一声,便又笑,「不如朕下旨指给自家儿子吧。」 说着便抬手道:「老大老二老三都成亲的成亲,定亲的定亲,下面还有老四老五老六年纪相仿,老七也差不许多……」 云娘再不敢玩笑了,「我们家的女儿哪里配得上天皇贵胄呢,万万不成的。」 皇上终于见武定侯夫人的神色变了,心里便愉悦起来,其实自家儿子与武定侯府大小姐的亲事自是要与武定侯商量的,眼下不过随口一说来吓武定侯夫人而已。因此便摇摇头笑道:「也就是武定侯夫人了,敢反驳朕的话。」 云娘只得十分恭维,「正因皇上是圣明的君主,臣妾才敢如此呢。否则皇上也不必放着这许多大臣,却问臣妾事情了。」 皇上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夫妻,可真有夫妻之相!」说着才真走了。 有皇上来此搅了一会儿,几位宫妃似乎都有些恍惚,毕竟从没见皇上对谁能如此轻松自在的,也没见哪一家的命妇敢与皇上直接对着顶牛的,因此先前各自的几分意思倒都消了,不免萌生了退意,只一会儿就都走光了。 四顾无人,皇后便向云娘垂泪道:「只为了我母亲家不成器的兄弟们,皇上便与我置了气,其实我自然愿他们都奉公守法,可我在深宫里怎么能约束?」 云娘也只得开解,「我看皇上生气归生气,其实还是体谅皇后的,毕竟一点也没给承恩侯府没脸,而且皇上虽然宠着贵妃,但也还是敬重皇后。」 皇后叹了声气,「我自然都明白,眼下也还好,只怕将来……」 太子方才十岁,皇上正当盛年,将来的事情谁又好说呢?就如现在的东海王,嫡出的皇长子,当了几十年的太子还不是被废了? 云娘便道:「我瞧太子少年老成,倒是极懂事,娘娘不必担心太过。」 第二十四章 皇后想说什么,却掩住口,让云娘吃茶,自己也喝了两口,便笑道:「午时已经快到了,总该让人将他们叫回来进午膳。」 云娘亦笑,「这个年龄的孩子们,如果不管他们,连饭都不想吃的,只玩个没够。」 不想,几个孩子倒是不用找便回来了。云娘见他们个个脸上都见了汗,便知玩得开心,果然寿安公主第一个拉着岚儿的手跑进来,咯咯笑着,「岚儿姐姐的骑射果真是最好的!她还能在马上站立起来!」 皇后娘娘哪里懂得,唬得赶紧道:「立在马上有多危险,若是一不小心掉下来可怎么办?可不许再这么着了!」 岚儿便笑道:「娘娘,臣女练得多了,并不会有事的。」 寿安也笑着帮岚儿分辩,「母后,你是没有亲眼看到,岚儿姐姐在马上还会蹬里藏身、铁板桥好多本事呢,再不会从马上掉下来的!」 就连太子也道:「岚姐姐骑术果真好!」 云娘瞧了一眼岚儿,正满脸的得意,心道玉瀚说的不错,岚儿的功夫都是花架子,专能哄外行的人,明明崑儿的骑射是玉瀚亲手教的,又不缀寒暑地练习,根基十分地扎实,马术高超,放箭向来例无虚发,却默默无闻,不得人夸奖。 只是在这时候,她也不好揭岚儿的底细,只笑道:「这都是辽东小孩子们常玩的,算不了什么。」 「但若练出来也是极不易的,」太子小大人般地又赞了一句,却又笑道:「崑弟的功夫应该是武定侯亲传的了,若不是年幼力气还稍弱,恐怕教吾的师傅都比不了。」 云娘才知太子果真也是学了些武学,能看得懂这些便不简单了,不禁点了点头。 皇后听了,也笑,「武定侯可是武探花出身,虎父无犬子,崑儿自然不差。」说着吩咐道:「天热,你们都换了衣裳再来吃饭。」 云娘叫跟着的丫头将备好的衣裳送去,一时之间,午宴已经摆好,却不肯如常例令外眷去别殿,而是就留在坤宁宫里一处用了。 临别时又拉了云娘的手,「你回来了,我心里竟舒畅了许多。」 云娘便笑道:「那我便常来与娘娘说话,只娘娘不嫌烦就好。」 「我只盼着你来还不够呢,哪里会烦。」皇后笑道:「想来你们府里的事情亦不少,你待忙过了便来。」 皇后娘娘说的不错,云娘自回了武定侯府,颇是忙碌了些日子。 辽东带来的和和东西都到了,总要安置整理收拾一番,再打点出送给各处的礼物;身为离京数年的武定侯夫人,与京中贵女们的应酬少不了;家里的事情自然也要重新接管下来,不一而足,难以事事详述。 好在事情纵然多,却难不住她,毕竟做了好几年的辽东总兵夫人,有什么没遇见过的大事难事呢?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在云娘的心里,却将大半精神用于心岚儿和崑儿的教养,玉瀚和自己固然自他们小时便用心,但是他们毕竟在辽东长大的,对于京城里的风俗人情懂得还少。特别是岚儿,也该请个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纵是不能全按贵女培养,但总要知道些,特别是自己在这方面也十分欠缺…… 岚儿见母亲为她请了教养嬷嬷,十分地兴致勃勃,向云娘道:「母亲,你只瞧着我的吧!」将那嬷嬷请到自己院子,请嬷嬷讲了两日,然后就告诉母亲,「我已经将要学的都学会了!」 云娘哭笑不得,「我虽然没在高门长大,可也听过人家的小姐都是在嬷嬷手下练上几年学那风度仪态呢,你这才两日,能学会了什么?」 「我的风度仪态自然是好的,才学底蕴也是够的,这些都不需要学,我不过让嬷嬷讲讲她的见识而已。」岚儿说着就笑了,「母亲,前些日子我应下的那个诗会的一个贴子就是明日,你等着瞧我的吧!」 因自家初入京城时的特别情况,许多人都知道岚儿在辽东长大,长于骑射。只是京城里的小姐们哪有几个骑过马的,是以除了在宫里与太子们玩了一回,就再没有机会,倒是诗会什么的贴子不少,岗儿挑挑拣拣地选了一个准备参加。前两天祖父知道了,还替岚儿担心,只怕她出丑。 云娘却知道岚儿读书识字并不差,就连诗也能做几首。因此只帮她打理了衣裳首饰,安排了车辆侍女,最后嘱咐道:「这一次诗会请的都是各府的小姐,我便不好陪着过去,但是想来别的事也没有的,只是你以平常待之即可,我们家倒也不用你非要有什么名气才好。」 「但是我也不必雪藏才华的吧?」 以武定侯府如今的地位,根本不必顾及别人,云娘便笑了,「都随你心意了。」 果然岚儿去了非但没有怯场,几首诗下来还得了些小小的声望;接着又有几次闺阁女子们的雅会,她亦在弹琴画画这些杂项上大出风头。原来更没有人比岚儿喜欢处处涉猎,因此每有机遇,露出一点便惊艳四方。 一时之间,岚儿便颇为得意,大有将京城贵女都不放在眼中的意思。 云娘自知岚儿也有骄傲的本事,而且她还有些能为并没有展现,若是到了时机,怕还是要引人瞩目的。 就比如她岚儿还长于绣兰,绣品正是她书画的翻版,一块奇石,几茎疏叶,点缀两朵素雅的小花,旁边题了字。就连眼界颇高的云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绣的兰亦不如岚儿的清雅疏朗。 可是,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岚儿远不及崑儿肯用功刻苦,精益求精,从来学了些皮毛便不再深入。但她真正的本事,其实却在这里了,能将这点皮毛的东西挥洒自如,幻化得异彩纷呈,让人看不穿她的深浅。 云娘只怕她因此便更不知天高地厚,想了两日向她道:「既然回了府里,我正要重新接过家事,不如你跟我学管家吧。」这处理家里的杂事,可没有什么讨巧的东西,日常过日子,柴米油盐的,最是单调,但却没有人离了它。一是煞煞她的性子,二就是她日后少不了要嫁到高门之中,那时候自己过日子,管家总是必要的。 岚儿看了看帐本,「这又有何难?我方才在心里算了一下,这一页数目都对。」 云娘便笑了,「你既然只会如此看帐,那家里家外的管事们岂不要将你糊弄?想管好家,可不是会算数就行的。」想当年,她初接玉瀚的私产,帐本看起来都没错,但是铺子里的情形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岚儿毕竟是贵女出身,别的事情再机灵,可在银钱上再不如云娘从小便懂得生活艰难的,因此半晌方醒悟过来,「如果有人特别拿了一份看起来都对的假帐,果然我就被骗了!」却又问:「母亲,那可怎么办?」 云娘便道:「这才是我要教你的呢。」 岚儿之所以学了许多杂学,就是因为极喜欢各种新鲜的东西,眼下立即便对管家之事生了好奇之心,倒催着云娘,「母亲,你赶紧教我怎么管家。」 云娘却将帐合上,「若说管家的事,看帐还不是最重要的。」 第二十五章 见岚儿一双扑棱棱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便笑了,「管家可不是有了什么事记个帐,再让这帐数目与实际一样,那是帐房先生的事,而管家的人应该做什么呢?」 「当家人最要心中有数,家里有多少田,多少铺子,每处田能交多少粮,每间铺子有多少收益,都要清清楚楚。再就是要明白家里有多少花销,什么是必要的,什么可用可不用的,再有什么定然不用的。两下相加,便是量入为出,再有,无事时思有事,总要备出些银钱预防万一……」 这些道理一摆出来,倒将岚儿果真听住了,她又是不服输的,因此倒用心管起家事来,云娘便渐次地将武定侯府的一些事情交给她。 杜云娘这一次进京,与她当年自江南进京可是完全不同的,不只整个侯府,就是宫中对她也非同一般的热情,更无论京城各府的女眷们。更有许多人来探听岚儿和崑儿的消息,露出结亲的意思。 但凡做父母的,都十分盼着儿女出色,可是儿女果真出色了,又免不了担忧起来。 岚儿才十岁,在辽东时就有少年向她示好,幸亏她还不明白,只当小伙伴们在一处玩,可是就在那偏僻之处,一向不大与朝中诸臣往来的靖海侯还特别带了妻儿过去求见;今日就连皇上也打趣要把她指给自己的儿子。 但岚儿的亲事,决不能这样轻易许了,总要用心挑选,还要她自己情投意合,就像自己和玉瀚,不,比自己和玉瀚还要好,因为她不需要经历自己和玉瀚曾经走错过的路。 因此,再听哪位贵妇提到岚儿的亲事,云娘便一笑道:「先前我们曾遇到过一位世外高人,说岚儿不该早定亲事的,因此这些年,她父亲竟从没有提起过,我也是这个意思,还是再等她大一些的吧。」将人都拦住了。 至于崑儿,云娘亦有打算,他毕竟年纪小,父亲出征时在府里闭门读书习武倒是正好,学得了本事,因此就是与皇子们来往,也不过一旬一次的沐休时间,总是有限的。 一转眼便到了过年的时候,这一年武定侯府里不同一般地荣华富贵,皇上皇后赏赐下无数的东西,太子及皇子们亲临贺喜,至于公侯高官女眷们拜访的车辆往来不绝,再没有过的体面——当然这一切自然来自在前方征战的平南将军。 玉瀚到了西南,挟雷霆之势带兵将被围困了几个月的车里宣慰抚司自蛮人手中解救出来,然后驻军顺宁、车里一带,收整临江伯被蛮人击溃的大军,准备再战。 云娘已经收到他十几封的信了,时常在无人时将那些信都一一摆开,从头到尾读上一遍。其实很多信她几乎背了下来,但是她还是喜欢读,看着信纸上他的字,正与他的人一样,十分地挺拨、英俊,再用手在上面描过,便感觉到他写信时的思绪。 西南的形势与辽东并不同,如果说玉瀚在辽东以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来对付夷人,那么他在解了车里宣慰抚司之围后,便再不能以辽东铁骑如那般一路碾压过去。 毕竟西南与辽东地形截然相反,自车里宣慰抚司再向西南完全没有一马平川之地,而尽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其间又隔着数条奔腾汹涌的大江,骑兵完全无法渡过;所有物资极难运送过去,军粮不继,粮食价比天高,况且又有烟瘴之气,北人到了多生疾病,先前临江伯便大意之下在那里吃了亏。 不过玉瀚还要自己放心,他先前初到辽东时也是败过的,但也正是因为有了那一次的失败,他如今才能想出许多办法,才能不急不躁地停在顺宁和车里,稳稳地与蛮人周旋。 云娘自是放心的,玉瀚生性恬淡疏朗,可他却是有着雄在大略的人,西南之局势,他早看得很透,现在也想好了应对之策,自然会得胜。 只是她还是很想念玉瀚,就如他想念自己一般。玉瀚的书信后面附了几页纸,正是平日里略有空闲时随手写下的,看到了什么,吃了什么,军中有什么事,一字一句,平淡得正如两人在一处闲聊般,字里行间却都是思念。 可他却不肯让自己过去,只为了那里的难。在京城人看来,数日间铁骑便能兵临城下的夷人才是天|朝真正的威胁,便是寻常百姓对于辽东的情况也能说上一二,可是对遥远而又陌生的西南却一点也不了解。若不是大名鼎鼎的临江伯在那里折戟,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天|朝在西南的战争。 云娘并不怕艰难,可是她亦知道眼下自己不该过去。玉瀚正在重整军队,将不适应西南的重骑兵替换下来,接下来要带大军自车里再向西南,一路上行军作战,带着自己只能是累赘。 如今自己在府中管好家事,照料祖父和孩子们,便是最难令他安心的了。 京城里的新年比起辽东又是另一番喜庆,云娘做为诰命夫人自是要入宫庆贺的,且她如今已经被排在外命妇的最前面,与宗室里一位辈份最高的亲王夫人分别领着两排外命妇行礼拜见。 如今玉瀚已经将武定侯府的尊荣推高到祖父也未曾达到过的地步,而这荣耀便都落在了自己和孩子们的身上。 岚儿得了皇后娘娘的特别恩旨,随了云娘入宫领一年中最隆重的宫宴;而崑儿,也随着曾祖父入朝,并且在这一天被封为武定侯世子。 整个正月里,家里人来人往,各府贺喜送礼请酒,云娘虽只带了岚儿和崑儿略做应酬,但也日日不得闲。 年刚刚过去,祖父便招了她过去道:「你带着两个孩子回江南住些日子吧。」 云娘自跟着玉瀚到京城,再到辽东,便没能回过江南,纵然书信往来不绝,可她如何能不想娘家呢? 只是眼下,玉瀚在西南,自己方回京城没多久,家里又有年迈的祖父,况且京城到江南中途遥远,往来不易,她只能将思念放在心底。原想着再过些时日,待西南时局平稳些,她去看玉瀚时顺路过江南住些日子,倒不想祖父提了出来。 云娘本该拒绝的,可是她却说不出,因她着实想回去,回到盛泽镇,回到杜家村,看看父亲母亲、兄弟们和姐姐,她还想看看自己的织厂…… 祖父便笑了,「既然想娘家了,就回去吧,这也是浩哥儿的意思。」 玉瀚给自己捎信的时候自然也写信给祖父,不想他在西南军务如此繁忙之时,竟还虑着这些小事。云娘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再等上一年半年的,西南的情况好了,我去看看玉瀚,顺路再回娘家住些日子就行,不必眼下兴师动众地专门走上一回。」 祖父摇摇头,「浩哥儿和你都是重情的人,两个孩子们都已经大了,还没有见过外祖家呢,就让他们跟你一同去江南住些时候吧。等再过上几年,他们若是谈及婚嫁,便更难出门了。」 再看六孙媳妇早已经满心想回去了,只是因自己年高而不好答应,便又笑道:「也不只为你,这些时候家里的客未免太多了,你带孩子出门,也正能清静一些呢。」 第二十六章 正月里功课都减了,皇子们来得越发频繁了,尤其是四皇子,他本是武定侯府的外孙,先前每到南书房放假时过来看望老武定侯,给武定侯夫人问好,再与侯府的公子小姐见见面,也只是平常,正月里便差不多日日过来。 至于太子,他虽然没有那样频繁,可是过来的缘由却更不能忽视,遵皇后之命往来侯府,或传话,或赏赐,或问好,更与岚儿和崑儿日渐相熟了。 年纪相仿的小儿女们,在一处却正玩得来,太子和四皇子与岚儿、崑儿渐渐熟了,友情便日胜,尤其是两位皇子对岚儿,皆十分地相让,竟没有一点皇子的架子。 眼下祖父亦看得明白,云娘懂了,且又欣喜,出嫁了的女子能回娘家不易,尤其是她这种相隔千里的,不想却能借此机会回江南住上些时候。可又转念一想,「待我为祖父操办了生日之后再回去。」 祖父就要过八十二大寿了,当年八十大寿时玉瀚和自己在辽东便没能回来,今年她在京城,无论如何也要为祖父操办好庆寿的诸项事宜。 老武定侯神情淡淡的,「其实不过是虚热闹罢了,办不办的又有什么?」但其实他心里却极开心的,当年他这一代的人,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就连老皇上也过去好几年,他却熬过了种种的难关,看着孙子将侯府日渐光大,哪里能不得意呢? 且到了这高龄,寿日便过一个少一个了,虽然八十寿辰时他一定不许孙子回来,但是眼下孙媳要为他操办,他却是极意动。 云娘度祖父之神色,倒也能将老人家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只笑道:「先前我回不来是没法子,眼下在府里,却一定要大办的!」 在辽东这许多年,大宴不知办了多少次,这一回云娘更是拿出十分的精神来,在侯府里开了九天的宴席,遍邀了京城显贵,将寿筳办得极是风光。 第一日,皇上亲自过来为老侯爷祝寿,第二日太子带着兄弟们给老侯爷送寿礼,这在京城里也是极少见的,除了皇亲、承恩公侯两府之外,竟是第一份,可谁又比得了,毕竟武定侯为天|朝立下的功劳也是一时之翘楚! 但寿筳最热闹的却是最后一日,云娘将汤氏宗族之人,包括先前分家出府的各房全部请了回来,祖父同辈的几位长者们坐在上席,下面孙男娣女们将屋子挤得满满的,家里又备了南北戏班、说书耍戏的,宴上水陆兼备、山珍海味,从宴初起就没有断过的祝寿之语,更是让祖父极为少见的开怀大笑起来。 宴罢,老武定侯招了云娘过去,叹道:「祖父这辈子,年少得志,中年荣耀,到了老年竟又能得以享受如此的福气,中间虽有失意的时候,但毕竟都过去了,总算不枉过了!」 云娘笑道:「祖父本就是有福气的,怎么倒叹了起来,如今正应该享福才对呢。」 「我叹是因为再不想我的福气是从浩哥儿和六孙媳妇上得来的。」先前老武定侯对六孙子并没有多关注,对这个六孙媳妇更是十分不满,却不想临到自己老了,武定侯府却要他们来支持。 因此,纵是铁石心肠,老侯爷也有了感慨,「我招了你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又摆手道:「你带着孩子们回江南吧,替我给亲家们送些东西,感谢他们养了这样的好女儿。」老武定侯再不会说出自己错了的话,但是他会亲自为亲家备了礼,也已经是平生头一回了。 云娘应了,谢了祖父回来便收拾了行李,带了岚儿和崑儿回江南。 他们一行专门包了一艘大船,自船出了港,云娘便指着两岸给孩子们讲了起来,「当年娘从江南到京城时……」 那时是从江南到京城,眼下她却是倒着讲的,每到一处,都有许多的故事,岚儿和崑儿正是第一次下江南,亦兴奋不已。 伴着一路的回忆就到了江陵府,如今三弟和三弟妇正在江陵府住着,又有江陵府赵知府的夫人早遣人乘小船送来了帖子,请她到府里作客,云娘必要是停上两日的,而且此时又正逢端午节,江陵府赛龙舟是极有名气,她便想借此机会带着岚儿和崑儿看看,再顺路一游当年她与玉瀚曾经玩过的地方。 大船靠了岸,云娘听得下人回禀赵夫人等一众夫人皆按品大妆在岸边等候,便也穿戴了诰命服饰,见人抬来了车轿,便笑着摆手道:「不必如此麻烦。」京城里极讲究这些,可云娘回了江南,便觉得到了家,过去坐船自跳板走下早习惯了,亦不愿如此麻烦,便携了岚儿和崑儿一道下船。 江陵府的港口自是极繁华的,他们这一艘大船到了,马上便有许多小船围了上来,卖粥的、卖炸鲜鱼的,卖点心的,卖鲜果的,早看出船上人家的富贵,扯着嗓子叫卖,皆是为了讨生计,但这些江南最常见之物却让云娘越发地觉得亲切起来。 转眼见一艘小船上放着荷叶荷花,这营生更是无本的生意,多是家贫无着落的人清早到水边采了新鲜的花叶,只要一两个钱就随人意挑选,挣碗饭吃。 云娘向来是喜欢花的,尤其是江南的荷,更是心头之好,先前穷时还时不时地买了两枝摆在案头,如今便向那花看去,心思便略微一动。岚儿就早知道了,母亲再不买外面的吃食,只怕不干净,如今去看,一定是喜欢那花,便笑着向那小船招手,「卖荷花的,给我们拿几枝来。」 那卖荷花的原本挤不上来,现听了这贵人招唤,哪里不奉承,赶紧划了小船上前,手里捧了满满一把荷花荷叶,却将身子躬得低低的,语气里要多巴结有多巴结,「夫人、小姐,我这荷花是五更天在清水湾那处采的,最是新鲜漂亮……」 云娘听了声音却怔住了,再向脸上一看,正与那人四目相对,果然不错! 只是再不想他们还会再见面! 杜云娘看着,虽然还认得出,模样却变了许多,原来还不错的皮囊已经被讨生计的艰难磨得没了,额上、鼻侧那几道深深的纹路更是显出他平日里便时常皱着眉,苦着脸,粗糙而棕红的脸定然长年吹着江风,还有拿着花的那手,黑脏而蜷曲着……真不想他如今沦落到这地步! 饶是杜云娘经历过大风大浪,见多识广,竟也一时怔了一怔。 那边更是傻了,眼前这个戴着七凤金冠,上面镶着无数珠宝,身上穿着大红绣花衣裙,又披着金光灿灿披帛的人是杜云娘吗? 当然不可能错,因为她几乎与自己在盛泽镇上最后一次与她相遇时没有变化,还是那样年轻秀美。不,这样说也并不全对,她身上还是多了种感觉,与先前不同,只觉得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仿佛天上的仙女落在了凡尘。 而他还没有忽略她身边那两个一身锦绣的小儿女,一定是她的孩子,从面容上便能看出来,况且那两个孩子笑嘻嘻地挽着她的手,神态是那样的亲密,再不可能是别人的。 是了,不能生养的是自己,当年云娘是白白背了不能生养的罪过,她嫁了别人自然会生儿育女。 第二十七章 其实早就知道云娘再嫁后过得好,就是他离开了盛泽镇到了江陵府,也一样听到了许许多多的传言,可是他再没想云娘能过得这样好,远远超过所有人传说的。 如果……平日里他会时常想,老迈不堪的爹娘也会时常念叨,可是到了如今他却再想不下去了,云娘早不是他能想的了。 恍惚间,手中的一捧荷花荷叶都落了下去,正在江面的数只小船间,那花和叶是不沉的,就浮在水面上,在云娘身侧的岚儿便「呀!」地一声叫了起来,又笑道:「都撒在水上倒也好看!」说着便转身向后面的小丫头道:「是我们叫他来买荷花的,掉了便算我们的,拿几两银子赏他吧。」 这时赵夫人见武定侯夫人并没有乘轿,而是自船上走下来,便早带着一众官夫人迎了上来,正在岸边,与云娘母三人只隔了几步,便笑道:「小姐从京城来,不知道我们这里最多的是荷花,根本不值钱的,哪里要几两银子?虽小姐宽厚,但也只拿一把铜钱给他便尽够了。」 说着,赵夫人身后的仆妇早走上前,将一把铜钱扔向的船,几十枚铜钱落到船上发出一片叮当声,又有些钱却掉落到水中,噗地一声沉了下去,却也不管,只口中不饶人的,「我们江陵府的人再没有你这样的,为了讹人将荷花荷叶故意掉到水中,真是在京城贵人面前给我们江陵府丢人!」 虽然赵夫人拦着,可是岚儿身边的丫头哪里会不听小姐的话,且在她心中,几两银子又算什么,因此亦从荷包里拿出一个银锭子来,她会些功夫,手头也准,正将那银锭子扔到了船正中间,却笑,「拿去吧,我们府上最是怜贫惜弱的,再没有让人吃亏的时候。」 那些卖粥卖果子的俱笑了,又都纷纷道:「今日郑大得了巧宗,一把荷花荷叶竟得了这许多的钱,可是要请我们吃酒。」 云娘早转了头,携着岚儿和崑儿一同下了船,拉住赵夫人不让她福下去,又笑道:「你们家赵大人可是我娘家的父母官,再不必这些虚礼的。」 赵大人到江陵府任职之初便到杜家村拜访过杜老爹,又给先皇亲笔手书「耕读人家」的匾行过礼,是以云娘总要给赵夫人颜面,因此她特别妆扮了应她之邀到知府家里坐上一坐。 赵夫人便躬身道:「我与我家大人一同去过杜家村,夫人的娘家果真无愧得先皇称赞之家,家风清正,待人宽厚。特别是皇上新政初下时,夫人的娘家是乡绅中第一个交税的,又劝着众人,我们家大人感念得紧。」十分恭敬地请云娘入府,又请酒唱戏宴客。 三弟和三弟妇也在宾客之列,云娘与赵夫人等应酬之后便叫三弟妇过来,笑着问:「方才在岸边我便找你,只没看到。」 三弟妇便笑,「我自然在后面,想着待知府夫人请过之后,我们家人自然有机会说话,便没有十分上前挤着。」又笑道:「如今在座都是官夫人,我倒不好一直在这里呢,不如我带了岚儿和崑儿,姐姐且先忙着。」 云娘便点头,果然眼下也没有空,便将岚儿和崑儿交给她。 自当年奚知府被罢了官后,又经历了两三任知府,再一直到如今的赵知府,并没有如奚知府那般贪弊的,因此江陵府倒越发地繁华了。 今年赛龙舟之事便极盛大,赵夫人便一定多留云娘一日,看过那盛事方才依依一舍地送去她离开。 云娘这才到了三弟家,原来三弟中了秀才之后,依旧一心向学,虽然于科举之上再无寸进,可是却搬到了江陵府住,为的这里文风远较吴江县胜,又有许多士子可以在一处开文社集会,研讨学问。又有三弟的长子次子都已经起蒙了,在江陵府里读书,也远胜家中。 三弟妇到了门前便笑着告诉云娘,「这院子我们已经买了下来,虽然不大,但住着倒还舒服,离街面也近,平日里极方便的。」 这一处两进的青砖小院,房舍整齐,大门上书杜宅,两侧贴着「耕读为本铭祖训,诗礼传家垂风范」,一进门的影壁上画了一个童子,正搭弓欲射三枚铜钱,势在必中,正是连中三元的寓意。 再看院子里倒也宽敞,第一进有书房、客房,堂屋,第二进又多了倒座并两侧厢房,虽比不了富贵人家,但在江陵府中亦算上乘的了,云娘便点了点头,「自家住着很好了。」 三弟妇便又指了厢房给云娘看,「这正是我的织房。」 云娘便随她走了进去,却见里面摆了两台织机,一台寻常的,另一台却是妆花纱机,而且正是当年自己在郑家时用的那台!不由道了一声「再不想这织机竟被你买了来!」想到的样子,这织机流出郑家也不奇怪。 三弟妇笑道:「如今官织厂依旧不许妆花纱机外流,因此我便将这台织机买了来,也不知道姐姐还能不能教我织妆花纱了?」 「你倒还记得当年的话,」云娘重新见了这台自己用过的织机,其实倒也不怎么样,就像她昨日见了一般,虽然心里有那么一点感慨,但也并不多,便是机灵如岚儿也没有发现,现在更是笑道:「我自然还是同先前答应的一样,你若想学,我便教你。」 原本说到三弟家里略坐一坐,大家便一同乘船回杜家村的,可是如今云娘却与三弟妇坐了下来,将那织机上了丝线织将起来,又指点她,「这是最基本的织法,若要加花样,还要记丝谱,且加金银线时,手法亦不同,要特别的小心……」 正说着,三弟走了进来,便笑道:「这个时候,你们竟还在这里织锦!」又催道:「赶紧上船吧,我们都备好了。」 三弟妇便笑道:「都是我缠着姐姐教我的。」 云娘亦笑,「我这一路上也没碰过织机,竟有些想了,是以才织了起来。」又道:「这一次我回家,是要住些日子的,定然教会你。」 上了船,还是说织锦的事,三弟便指了三弟妇道:「我时常说不让她再织了,可是再不肯听的,又一定买了那织机。」 云娘便笑,「我平日里也常织的,眼下倒不是为了挣银子了,果真是喜欢,怎么也舍不下。」 三弟妇瞧着三弟带崑儿到船舷上去了,便放低了声音道:「我倒不如姐姐那般舍不得,但是为了银子织着也算开心。」 云娘方才去了三弟家中,见家中殷实,又有看门的小厮,做饭的婆子,便知他们过得不错,听了这话不解地问:「家里织厂分红的银子并不少,你们这一房不够用吗?」 原来杜家这几年虽然没分家,但却不再如先前一般吃住都在一处了,家里水田桑蚕的利,只做爹娘的日常用度。爹娘又将家里织厂的利分成了四股,老人家、三兄弟各算一股,到年底各家自领银子过活。 云娘有织厂的八成,因此她便能知道大家都得了多少。按说这些银子三弟家里应该是尽够的。 三弟妇摇头道:「并不是不够,但是我们这一房却与两位哥哥家里不同。」 第二十八章 云娘便听三弟妇轻声慢语地一一道明,「两个哥哥家里花用都有限,余银便买田买桑树的,又有出息,如今日子皆比我们还好,只是我们房不同,得的银子却用在江陵府里置宅子,至于日常用度,相公和孩子们读书费用也高,至于那些文会要交的份子钱更是不少——皆是有出无进,唯我织锦一项收益。」 「而且,我想着,便是眼下银钱尽够,我还是要再多攒些,相公如今已经是秀才了,再中了举,将来又要到京城赶考,笔墨纸砚、行路住店,还不都是要用钱的?」 云娘先前便知道三弟妇一心供三弟读书,且她对三弟殷殷盼望之心竟比望子成龙的杜老爹还要强,现在听了她的打算,忍不住道:「中秀才毕竟要容易些,若是想中举,那可又难了。」当年玉瀚看了三弟的文章,便觉得他的资质也不过就是考中秀才而已,自己立即便听懂了,三弟妇可能还不明白。 因此便婉转劝道:「三弟也老大不小了,参加那些文会白白靡费银钱做什么?不如一面读书一面坐个馆,或者就在家里办一个小学堂,房子是现成的,收些束修也不错……」 「那可不成,」三弟妇将头摇成波浪鼓,「就算相公不能中举,多读书也是好的,至于参加文会花用虽大,但如此方能与那些文人们往来,多听到些科举之道,总有益处。」 满满的都是憧憬,「而且我还有两个儿子呢,他们从小就在江陵府最好的学堂启蒙,又有他们父亲提点,中秀才是一定的,甚至中举也并非无望。因此我还想着,等再攒些银钱,便送他们到京城去读书,听说到了那里比江陵府的见识又不同了。」 云娘听着三弟妇款款道来,便知每人都有自己的想过的日子,别人是勉强不了的,而且又都是美好的盼望,因此也笑了,「无怪我爹当年定然要为三弟定下你,三弟果真得你之力甚多。」 又许诺道:「我们家虽然是武勋,不以读书为根本,但是家中书房还是有成千上万册的书,又请了些有功名的先生教导孩子们,如果三弟妇想要侄儿们进京读书,只管在我们府里住,日常所用都不必操心。」 三弟妇便笑着谢了,却还是道:「我亦知道姐姐定然心疼侄儿们,如此的厚意我先领了,只是我若是能学了织妆花纱,多为我们这一房赚些银钱,终强于依靠别人。」 云娘便点头道:「你这话我亦赞同,至于那妆花纱,我瞧着你织锦的手法早已经不错,正是可以学的时候了,待到了家里闲下来,我将丝谱说给你,你按着织想来能成的。」一路又将织妆花纱的一些秘决告诉她。 三弟妇认真记了,又问道:「我听说姐姐织了锦画,皇上都特别喜欢。又有人说千金也难买上一幅,可是什么样子的?」 云娘便笑了,「什么千金难买一幅?只是你们姐夫性子古怪,又不肯我多织,又不肯那锦流出去,所以只进过上那么一两次,而市面上却没有,大家见不到便胡乱传而已。」 「那是姐夫疼姐姐,」三弟妇向来是心里有数的,「先前姐姐进京时,我们还会替姐姐担心,只恐那高门大户里度日不易,姐姐又没有儿女傍身。爹娘便时常带了我们去庙里给姐姐祈福,只盼着姐姐平安顺遂,再不想姐夫待姐姐一直如此好,且现在又有了岚儿和崑儿,大家接了信都着实高兴呢。」 再不说当年她见姑姐二嫁,总以为有碍名声,且也未必就能有好结果的话,这许多年过去了,她看得懂了,未必是结发的夫妻便就能得好,只要两人有缘,那才是真正比什么都重要的。 「我跟着他走的时候,就知道他不会负我的,」云娘从没有不相信过玉瀚,眼下又笑,「只说这些做什么,你不是想看锦画吗?这一次我带了八幅家来,已经镶成屏风,准备给爹娘摆在屋里的,到了家中便从船下缷下来,到时候便见到了。」 又度三弟妇之意,亦是想学的,便笑道:「至于锦画,其实最初是从我为了多赚银钱织些各式花样的小花帕子来的,后来便织出一整幅的画儿,再后来皆是想织什么便织什么,并没有固定的图案丝谱。你若学会了妆花纱,手又熟了,也可以织,只是能织成什么全凭一心。」 三弟妇早已经意动,眼下便笑,「姐姐的锦画一幅千金难买,我若织了,一幅只卖上五百两便知足了。」及至真正看到那锦画,风景人物仿佛如真,千丝万线变幻莫测,方知自己怎么也不能的,才死了这心,但却将妆花纱学会了,又录下几样丝谱,日后生利亦不少。 话说自江陵到杜家村,不过半日的船程,他们午后上船,到了傍晚便至,杜家人得了信,自杜老爹和杜老娘起,都到渡口相迎,又有亲朋们,整个村子的人几乎全出来了,远远从船上看上去,乌压压的一片。 云娘方瞧见爹娘,眼泪便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再止不住的,拉了二老的手,只叫了声「爹、娘」再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再看杜老娘,早哭得泪人一般了。 还是杜老爹勉强笑道:「你们娘俩儿见面只是哭,本是喜事,却有什么可哭的?」又道:「这些年日子过得好,我们便也更加保重起来,虽然又老了几岁,但身子却不差,尤其你娘,原来的旧疾也不大犯了。至于你的兄弟们也都过得好,家里又添了重孙子!」 再叫了岚儿和崑儿上前,「我看看外孙、外孙女儿,竟长得这样大了!」 岚儿和崑儿便上前欲行大礼,却被杜老爹和杜老娘拉住,只抱在怀里喜欢不够。原来杜家虽然出了秀才,又着实富了起来,但还是小户人家习俗,再不讲那些繁复的礼节,大家又哭又笑地在渡口说了半日的话,方才想起家去。 杜家宅子这一片比云娘离家时还要兴盛,除了先前为杜家盖的三个小院及后面成排的织房外,又新添了几排织房,又有大姐和大姐夫的新宅亦在一侧,且周围别家也盖了不少新屋,沿路又见多了几家小店铺,杜老爹和杜老娘便一一指给云娘,「这家饭铺子是你们三叔公家开的,专做织工的生意,且他们家的早点味儿也好,价格也公道;那一排是隔房大堂哥家的房子,外面来村里的织工织娘便有许多租住……」 很多事情云娘早在信中听过了,但现在亲眼看着,却又不同,杜家村早非先前只种田养桑的小村子了,开了织厂的人家便有好几户,更有不知多少人家置下了织机,每日都有商船往来呢。 及到了家中,与前来问候的亲朋们都叙了旧,大家略坐了坐,亦是知趣,道杜家自家人还没来得及在一处亲热,便纷纷告辞了,杜家这才一家人坐在一处摆了酒说话。 云娘一路上早问了爹娘身体,见他们还康健,眼下却先问二哥,「腿怎么了?我瞧着竟有些不大便当呢。」二哥走起路来竟有些踮脚,虽然不细看不显,但是云娘毕竟是亲妹妹,又是细心的人,方一见面便察觉了,刚刚人多口杂便没有问。 第二十九章 二嫂便陪着笑上前道:「你二哥有一次吃多了酒摔了一跤,竟将腿跌伤了,待养好便有些不便。但自那以后,我便日日陪着他,再不离片刻的,是以夫人也不必担心。」 云娘听了点头,又笑,「二嫂还是依过去的称呼就好,在家里叫我夫人,我身上都不自在呢。」 二嫂先前果真十分地拘紧,见云娘说笑间与先前一样,便也笑了起来,说话间不小心便露出了腕间一对玉镯,每行动时便叮咚一响,十分清脆,倒比过去几个银镯子叮当乱响高妙了许多,又有两个东珠镶的耳坠亦活泼地摇了起来,「我就说我们家的云娘是最有出息的,如今这话一点也不错吧!」 又拉了岚儿和崑儿道:「你们都不知道,当年你爹和你娘的亲事还是二舅舅和二舅母一手促成的。」 岚儿和崑儿果真都不知道,哪里会不追着问:「二舅母,可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二嫂真被问到了,却怎么也不能说丈夫和自己逃税被巡检司的船扣下来,然后借着云娘的名头去说情的往事,便含糊道:「当年,我们就是看你爹和你娘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便为他们说合,于是就成了。」 岚儿和崑儿毕竟都小,且他们还不懂这些,因此便也信了,又因杜家又有好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吃了些饭菜便跟着他们玩去了,在侯府长大的他们,见乡下的风物都十分地好奇,云娘亦愿意他们长长见识,嘱咐了两声就放了人。 屋子里孩子们都散了,一家人凑到了一张桌子上,又将这些年的事情说了起来,「那年你要我们进京里看看,我和你娘想了又想,京城里固然是好的,可是俗话说金窝银窝,比不了自己的草窝,再有我们年经大了,亦不愿意坐一两个月的船奔波,便没有过去,不想你们不久便去了辽东,这一次又是几年。」 云娘亦道:「我们在辽东时,也曾想过回京一次,再到江南,只是玉瀚任着总兵,偏朝廷又一直没有派副总兵,一身的事情竟有些脱不开,祖父亦再三写信告诫我们忠孝不能两全,就连他老人家的八十大寿都不许我们回去,才蹉跎下来。」 大家都道:「家里得你之力已经甚多,平日里又有信件往来,是以还是要以妹夫的公事为要。」 唯有二哥道:「我和你二嫂接了信是打算去的,只是爹娘不让。」却见大家都看着他,便又笑道:「其实我们亦走不开,家里又有田又有桑又有蚕,还有织厂,每日里忙着呢。」 大姐也道:「织厂里事情果然也多,不过收益却是好,这些年家里的日子委实好过多了,就连我们家里,也在这边置了房屋田地,又雇了两家佃户呢。」又让云娘看,「瞧,身上穿的是绸,头上戴的是金,每日里肥鸡大鸭子的吃着,再没想到我们能过这样的好日子。」 「只是爹娘,一向简省惯了,我说他们年纪大了,买个小丫头放在屋里帮他们做些杂事,竟都不肯。大郎和大郎媳妇也与爹娘一个样子,有了银子就买田买桑,要么就攒起来,什么都不舍得用的。」 一家人在一处,又能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是鸡毛蒜皮。可是云娘却爱听,先将家里人的事都问了一回,又打听青松青竹娶的媳妇是哪一家的,薇儿和茵儿嫁到了哪一家,萝儿说亲的人家是做什么的,一直到了半夜,大家方才散去。 大姐送云娘回屋,原来三弟的院子平日里空着,此时全部打扫出来给她住,毕竟云娘带的人多,再是想轻车简行也有岚儿和崑儿的师傅并几十个丫头婆子待卫什么的。至于三弟,便要他一家几口住在爹娘的厢房里,却也足够了。 云娘待孩子们睡去了,便拉了大姐的手问:「二哥的腿果然是摔的?」 大姐也知道瞒不过去,悄悄地道:「哪里是摔的?那年他和织厂里的一个织娘不三不四的,正让爹看到了,气了半死,关了门打了一顿,将门闩都打断了,腿也打折了,再接好了便有点跛。」 「论理也该打他一回,」云娘叹道:「但见二哥一瘸了一条腿心里倒是不自在。」 「见惯了就好了,」大姐倒不怎么可怜这个弟弟,「当日我们家开织厂有了钱,皇上又赐下匾来,你没见他兴头的样子,若是爹没将他的腿打折,还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来呢。现在他跛了足,倒老实了。」 「那二嫂?」 「二郎初受了伤,她自然不快,在家里颇闹了两回。还是我告诉了她缘故,才再不响的。自那以后便时时盯着二郎,只怕他再跟哪个搅在一处,并将二房的银钱牢牢握在手中,如今我们倒都放了心」 又告诉云娘,「就是我们一家人不去京城,你亦不要想爹是怕让你为难,爹固然有这个意思,但是更是怕二郎这样不懂事的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让我们杜家蒙羞呢。」 「你想,我们家可是皇上亲自封的耕读人家,江陵府、吴江县、盛泽镇里的官,哪一个上了任不先到家里来拜访?是以我们家的门风一定要严,也对得起皇上的恩,还你和妹夫的好。」 「家里还有些事,都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说,比如前两年有人要送女儿给三郎当妾,三郎便有些意动了,爹直接挡住,说人家的黄花姑娘凭什么白给你,还不知道想要我们杜家为他们做什么,到时候怎么应承呢?且三弟妇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并不是无后,再不许的;还有小辈们结亲,爹再不看门第聘礼嫁妆,一定要选忠厚人家……」 云娘回了娘家,虽然屋舍狭窄简陋,日常用度也远较侯府差得远了,可是她亦觉得舒心畅意,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看哪里都觉得亲切。 每日里待岚儿和崑儿功课完毕,又带他们去挖笋、采时鲜果子,逛江南的山光水色,又去玉瀚与自己曾经许愿的寺庙里还愿,拿出大笔银子为佛祖菩萨重塑金身。 杜家如今不同往日,自家里又置了数只小船,云娘出门再方便不过。这一日乘了小船带岚儿和崑儿到河湾处采荷花,拣了浓淡各色的花朵采了满捧,准备回去插瓶,又有许多新鲜荷叶,这却是除了插瓶,又要做点心熬汤的,那清香的味道是什么也比不了的。 正是傍晚时分,眼见着渡口的岸边都被夕阳照得加了一层金边,母子三人说着笑着向回划,忽见一只小船自他们船边飞也似地过去,却见崑儿猛地从自家船上跳了起来,只一纵便上那船,口中还道:「姐姐,你守着母亲不要动!」 云娘唬了一跳,「可怎么了?」 岚儿按住母亲,「那船不对,我们且瞧一瞧。」 说时迟,崑儿的手脚却快,早将那船上拦着的人打到了水中,然后解开放在船上的一个麻袋,竟从里面放出一个女子来! 云娘的船这时已经靠了岸,岚儿扶了她上去,又吩咐春江,「看着母亲,我也瞧瞧去!」云娘想将她拉住,哪里还来得及,只空叫了一声,「小心落水里!」 「不会的!」人已经又重新上了船。 第三十章 其实侍卫们在崑儿动了的时候也动了,这时已经将那船掉了头向回走,岚儿赶了过去,却立在船上逼那些落在水里的人向岸上游,「想跑?来不及了!」几个人原都向河对岸游,现在便被岚儿拿着长篙一个个地敲在头上打了回来。 云娘立在岸上,心里不胜惊惶。先前她在江南时,时常自己出门,并未听过大白日的便有人敢强抢女子的,眼下这事竟就在自己面前经过,还真是无法无天,亏了崑儿眼尖发现了。 因此见崑儿将那女子送了过来,便让春江帮她解了捆着的麻绳,又拿出塞在口里的布,和善地向她道:「你不必怕,如今他们再不能将你抢去了。」 那女子早抖成一团,又被捆得久了,现在虽然松了束缚,竟瘫在地上,哭道:「武定侯夫人,求你救我!」 云娘不意她竟认得自己,便问:「你是谁呢?」 「我是杜家织厂的织娘,名叫秋娘,侯夫人回娘家时见过的。」 云娘歉然一笑,「我倒没认出来。」家里如今已经有上百的织娘,她自然是认不全的。但因是自家的织娘,便更要帮她,「不要怕这些绑了你的歹人,我拿帖子送到巡检司里去,自有官府治他们的罪!」说着气愤地看着那几个被赶上岸来的落汤鸡。 「侯夫人,他们是我的哥哥和侄子们。」 果然那几个汉子也过来跪下道:「夫人,都是一家人,方才的也不过是家事!」 岚儿便冷哼一声道:「既然都是一家人,怎么还将人绑起来,又装到麻袋中?怕的是谁看到?」 那几个人便都低了头。 岚儿又向秋娘道:「你若也说是你们的家事,我们便不管了,由着你重新被装到麻袋里带走吧。」 云娘见了秋娘的发式,又听了他们几句话便明白了三分,只是这样的事情果真棘手,她还没有想好,却不想岚儿言语锋利,先一句话问出来了,因此便也看秋娘怎么说。 秋娘还在麻袋里时便哭得满脸是泪,现在更是止不住,半晌方哽咽着道:「他们这些亲人,我不要也罢!」 岚儿听了方对了心思,便道:「你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倒底还是要说清怎么一回事,我们好帮你。」 秋娘便哭道:「我父母早亡,跟着哥嫂们过活,哥哥和嫂子贪着聘礼,竟将我许给打死老婆的鳏夫,我不肯,便出来到杜家村缫丝织锦过活,不想他们还是找上门来,趁着我出了织厂将我绑回去,说是今天晚上就过门!」 岚儿和崑儿第一次见了这样狠心的哥哥,因此便都用蔑视的目光看着那些汉子,「为了些许银钱就要将亲生的妹妹送去让人打死,你们竟枉生为人!」 那些人果然也羞愧,俱低下头去,唯一人道:「我们家早已经与秋娘的夫家说好,再不许打人的,秋娘不会被打的,因此这门亲便很合适!」 岚儿便问:「你是秋娘的何人?」 那个答道:「我是她的二哥。」 「那你可有女儿?」 「有一女。」 「今年多大了?」 「十四岁。」 「那好,既然你说秋娘的夫家答应不再打人,就等你女儿到了及笈之年,将她嫁过去吧!」 「那怎么能成?」 岚儿手里还拿着那只长篙,因此她立即将那篙打向那人的头,「有何不成!你不是说这门亲合适吗」 那人再不敢言语,悄悄向后退去,这时年纪最长的大哥便出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秋娘如今已经十八岁了,自当婚嫁。我是她的大哥,自她六岁将她养大,现在长兄为父,替她许下一门亲事有什么不对?她如今自梳不嫁,就是伤风败俗!」 这才是秋娘此事的根源。 云娘还在江南时,便知有女子自梳不嫁的,只是原因各自不同。比如苏娘子,是因为娘家不肯她嫁,只让她招赘,于是她便不肯嫁了;还有不愿意嫁人到夫人家服侍公婆丈夫小叔小姑,而娘家又富贵又疼爱女儿的,就一直在娘家守着父母给的家财过活,亦有侄子侄媳养老,这两种还都好,毕竟和和睦睦的。 最常吵闹出来的就是女子的娘家不肯,定要将女儿嫁出去,而女儿又定然不肯嫁的,竟多有为此而死的。甚至还有些女子们结果成了金兰盟,五人到十人不等,订下同生共死之誓,只要有一人被逼赴死,另外数人定不再活,一同慨然就死。 据说此风在吴江的邻县顺德最盛,那里亦有人建了金兰祠,便是为这些死后不能入夫家也不能入娘家坟莹的女子所立。 秋娘家看来就是如此了。云娘自然明白秋娘大哥之意,他自诩养大了秋娘,便要将她聘出去赚一笔聘礼银子,因此再不肯秋娘不嫁,现在拿着伤风败俗的话来打压大家,其实最是小人之心。她亦最看不上这种满口道理,其实又一龌龊的人,因此便含了笑问:「你替亲妹妹定下如此的人家,是不是也伤风败俗?」 一句话说得秋娘大哥再没脸,他就是觉得养大了妹妹总要回报的,因此不看人品,只看聘金,才给妹妹定下这门亲事的,果真也受到了村里许多的嘲讽。 云娘见他们再无话可答,便问:「你替秋娘订了亲,收了多少聘礼银子?」其实说起来还不是银钱闹的,眼下秋娘大哥之所以敢到杜家村来捆人,为的不就是他曾养大了秋娘,想要回报,便将秋娘的聘金银子给了他,从此令他们兄妹再无瓜葛也就罢了。 不想秋娘有兄长们却没有上来答话,只相互看着。云娘便道他们想胡乱抬高聘金数目,便冷笑一声道:「如果你们敢乱说,我遣人问了不对,再不会轻饶的。」她固然不在意几两银子,可是却不能被这些恶人们骗了。 正是太阳渐渐下去的时候,天气便不那样热,杜家村里的人们结束了一日的劳作,多在外面闲话说纳凉,早见了渡口这边似乎有事,因此只这一会儿工夫,早围了许多人。 又有许多认得秋娘的织娘们,上来扶她站起来,帮她掸了身上的灰,又骂秋娘的哥哥心狠,又七嘴八舌地说着秋娘夫家给的聘金之数。 云娘听着,却还盯住秋娘的哥哥不放,她要的是他们自己说出来。 不想这时大姐走了过来,推开众人拉了秋娘向她的哥哥侄子们道:「你们果真不要脸!秋娘每日的工钱不是都给了你们!如今竟还要将人绑回去!」 云娘这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敢答,虽然许多自梳女自梳之后便一心帮着娘家过日子,但是那也是你情我愿的,却从没见过一面拿着自家妹妹的工钱,一面又要卖了妹妹的人!因此也怒了,「今日在此便将秋娘给你们的工钱一并算出来,与那聘金银子相较,若是不足,我来添上,此后秋娘便自挣自吃,与你们再无兄妹之情!」 大姐气道:「秋娘是我婆家的亲戚,也是我自那边带过来的,这事我定然要管到底的。」因此便一五一十地算起秋娘交给哥嫂的工钱,竟早过了那聘金之数,因此便向周围看热闹的众人们道:「今日请大家做个见证,秋娘早将应该给她哥哥们的聘金银子还清了,也就是还清了她哥哥们将她养大的恩情,从此再不必听她家里人的,由着她自挣自吃罢!」 第三十一章 秋娘大哥也无处抵赖,迟疑着又道:「秋娘夫家又多许了我们四两银子。」 「啪!」地一声,大姐一巴掌打在秋娘大哥的脸上,「我原看着亲戚的份上不好说你什么,现在听你说的话,如果有人出一百两银子要了秋娘的命,你也会点头!我这是替秋娘的爹娘打你的!」 云娘再不想大姐说了几句话便会动手,心里却也爽快,这样的哥哥是该打的,若是秋娘的爹娘活了过来,自然也是要打他们的。 岚儿和崑儿便拍起手来,「打得好!打得好!大姨母果真厉害!」 又有一众看客也都笑了,秋娘的哥哥果真过份了,大家都瞧不起,又要捧杜大姐的场,因此跟着喝彩的声音震耳欲聋。 这样大的动静早引来了巡检司的人,过来见了云娘皆赶紧行礼,又问怎么一回事。大姐便三言两语地说了,又道:「秋娘如今在我们家织锦,如果她的哥哥好好将她接回去嫁人,我们家只有送一份陪嫁的,却再不能许将人绑了放在麻袋里带走的事!」 现任的巡检听了便道:「既然是在我们管的盛春河上绑了人运送,也正是我们应该管的!」说着便挥手将这几个人都绑了起来,「跟我们回巡检司吧,每人打上几板子长长记性!再不许来杜家村闹事了!」 说着又向云娘行了礼方走,大姐因与他们都熟的,便上前又送了几步,「还请官爷们将这几个人做的事告诉他们族里,让族里再教导他们。」 巡检司抓了人也不过打打板子,这些事若经了官却又不值,唯有族里能管他们,从此秋娘便再不必担心了。 大姐再转回来,便向大家笑道:「都散了吧,家里也该回家吃晚饭了!」又叫那些织娘们带了秋娘回去休息,再携了云娘和岚儿崑儿们回去。 云娘方才笑道:「别看我是什么诰命夫人,遇了事竟不如大姐!」 「这又算什么,若是连这么几个人都管成定,那我们家的织厂可怎么办?」大姐又叹道:「秋娘那丫头我瞧着可怜,才从康平县里带过来的,今日也亏了有你们,否则她还是吃亏。」 却又夸崑儿「这么小的孩子便有如此地眼力,果真不凡。」又揽了岚儿笑道:「外甥女儿也机灵,手里那长篙也使得妙!」 云娘便笑道:「我见姐姐如今颇有丁寡妇的威风了呢!」 「我确实向老太太学了不少。」大姐又笑道:「那日我去牙行正巧见了她,她还问你呢。」 云娘也笑,「我也很想她呢,过两日便去看看她老人家。」 既然回了家,盛泽镇是必要去的。云娘择了日子便在盛水酒楼里订了酒席,专门请孙寡妇和苏娘子。 这两人见了云娘自然也都是喜之不尽,孙寡妇越老精神越足,性子也越辣,嘬着牙道:「亏云娘没有忘本,竟在这里请我们!」 苏娘便笑道:「我听了你来了,却没见人,还道你早把我们忘光了呢!」 云娘与她们是说笑惯了的,亦立了眉毛道:「当年我邀你们进京皆不肯去,后来我到了辽东,倒是你们恐将我全忘记了!要我说,先要罚你们一人一大杯的!」 苏娘子便叫起屈来,「我们两个皆是家里事一大堆的,哪里能有几个月的时间脱了身出门玩耍?至于你,再忘记了别人也忘记不了,每个月不要送一批货进京?哪一次没有捎了信?」 云娘见她还是性急好强,便笑成一团,丁寡妇拉了她道:「原是当年云娘急忙进京,应该请的客没有请,她本该赔罪的,眼下你却被云娘说着了道。别忘记了,我们两个才是一伙的,今日必要将她灌得醉了方可!」 苏娘子才醒悟过来,「你老人家说的不错,我们在一处吃酒,每一次都是我醉了,如今我们一起将侯夫人灌醉了才是本事!」说着挽起袖子给云娘倒了满满一杯,「你既是平南将军夫人,又是武定侯夫人,还有什么诰命身份我也不懂,只知道我们小民自要先孝敬一杯的!」 云娘再三推让,「我们在一处,论什么身份,岂不是没了意思!要我说,还是叙年齿,自然先敬老人家一杯。」 丁寡妇只帮着苏娘子,「我们相交,不论身份亦对,只是吃酒再没有叙年齿的,倒是要先敬主家的,如今这一顿酒,自然是云娘请客,是以我们两个客敬你这个主人总不错吧。」 云娘推不过了,只得接了杯子一气喝下,便起身给她们二人都倒了酒,「主人已经吃了,正该请两位来宾亦喝了门杯呢。」 三人吃了几钟,越发地热闹,说笑起来,免不了将盛泽镇上过去相识们的事情告诉云娘,「孙老板牙行的生意做得越发好了,每日里那银子跟流水似的,他家还不知足,我们织房里有什么新花样,他们总是想法子学了去织,就上次那步步生莲,我们的绸织出来不到一个月,他们便学了织……」 「京城的于老板收了生意,在清泉村那边买了地,盖了一座大庄子,里面建了好多的房子,又修园林,又引水,在这里安下家来,还续娶了一房,日子过得十分地适意……」 云娘是知道于老板与苏娘子有一番纠葛的,只当丁寡妇不知,才说到那于老板,便赶紧给她使眼色,叫她别说了。 丁寡妇却笑道:「这又算什么,并不是他看不上阿针,而是阿针看不上他。」 果真苏娘子并不在意,一面喝酒一面笑道:「不过就是银子多些罢了,谁家又缺那东西呢?」 云娘便击案道:「好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小娘子!」又笑,「明日再结帐,你们绣庄便少一成吧,你既然多了那东西,我可不够的。」 苏娘子便来羞她,「亏你当了侯夫人,竟还好意思说这话!也不知道是谁,人参貂皮地送来,如今竟说缺银子的了,可不是奇谈!」 丁寡妇也笑,「你送的貂皮果真是好,老婆子收了便做了衣裳穿了,冬日里穿着似乎下火了似的,身上暖得很,天气方热一点,便再穿不住了。」 江南的气候,穿貂皮确实没有几日,云娘便讲起了辽东,「那边的人一年倒要穿好几个月的皮子呢,富贵的穿貂皮、猞猁皮什么的,就是穷困的,也要穿一件羊皮袄子方才能御寒。」 丁寡妇和苏娘子最远也不过去过江陵府,听了都叹,「那要有多冷!」 「冷自然是冷,但是那边不似我们这里潮湿,也没有这许多的雨水,冬日里烧了热炕或坐或躺,十分地舒服。」 「你说起辽东,我倒想起一事来,」苏娘子未及说先笑,又问云娘,「你道豆腐西施又嫁了,嫁了个什么人?」 云娘哪里能猜到,只道:「她那个样子,也未必有好人家的愿意娶。」 苏娘子便一拍手,「你这话说得对了,自你走了,她仿佛也想通了,便找了朱嫂子帮她说媒,只道要嫁到寻常人家,正经过日子,不料平日里与她好的那些人,却没有一个真肯娶她,想娶的都是那些混混闲汉,她再怎么也不能嫁的。」 云娘对陈大花也是好奇的,便笑问:「那她嫁了何人?」 第三十二章 丁寡妇便抢着道:「说起来也不算嫁人,是招赘,招的便是一个辽东过来的汉子,十分高大威猛,说是父母双亡出来探亲访友,走到这里没了盘缠,便停住了,也不知怎么吃了两回豆花,就与豆腐西施勾搭上了,便赘入了她家。」 苏娘子也道:「虽然是一个钱也没有,可是人却有一把子好力气,性子又好,每日里被豆腐西施喝斥着泡豆子、磨豆腐,倒也能干。」 「总算是过日子的人,对曲小郎也不错,于赘婿中便算好的了。」丁寡妇便又一拍手道:「你恐怕还不知道郑家的事情吧?」 苏娘子便拦着,「老人家喝多了,说胡话呢。」这一次却是她一个劲地给丁寡妇使眼色。 云娘摆手道:「这又算什么,其实我在江陵见过了。」 丁寡妇和苏娘子听云娘见过,反倒惊呆了,「你怎么能见过他呢?且又怎么知道郑家搬到了江陵府?」 「不过是凑巧,」云娘便将那日的事情三句两句地说了,又道:「我在我三弟家又见了那台织机,也不觉得怎么着,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没有放在心上的道理。」 丁寡妇便道:「我就说不要紧的,且这事我们不与云娘说,别人更不好说的,只怕遇了事她还糊涂呢。」 接着便告诉云娘,「你走了有几年的时间之后,郑家那孩子——对了,那孩子不是郑家的种,先前大家便风言风语地说着,后来才知道果是真的。总之那孩子长到五六岁上时,突然有一天,那媳妇带着儿子跑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的,只是一大大早见不到人,怎么找也找不到。」 丁寡妇说着自己倒了杯酒喝,又挟了菜吃,苏娘子便着急,替她说:「郑家找不到人,打听了街上的几个闲汉,便有人看到半夜里采玉挽着两三个包袱,跟着一个行脚商人走了,那商人正背着孩子。又说那商人与孩子长得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定然是亲父子。」 丁寡妇吃喝已罢,才又接着道:「郑家此时也顾不上别人说笑,便赶紧报官,追拿人口。原来就是前一两天,采玉唆使着收了一笔卖绸的定金,数额不小,现在也跟着人一同没了。」 「只是盛泽镇上往来的客商这样多,盛春河上的船只更是数也数不清,江南的水道又如蛛网一般的,又不知那客商是哪里人,官府里也不是神仙,自不可能拿得到人。反倒是消息传了出去,定绸的商人也知道了,告郑家欺诈,立逼着退回定金。」 苏娘子也道:「郑家的日子早不复先前了,不过是仗着原来的几台织机硬撑着而已。如今哪里能拿得出定金?只得卖了房子和织机,还了定金。一则没了房子,再则他们也没脸在盛泽镇里住着了,便悄悄搬走了。先前就有人在江陵府看到他们,听说是不甚如意,不想你倒是先遇见了。」 丁寡妇又告诉云娘,「郑家的房子和织机便是我买下的,如今我就在那楼上住着,楼下又开了一处织厂。至于那台妆花织机,你早知道了,我已经转手给了你娘家的三媳妇。」又狡猾地一笑,「卖你娘家三媳妇的织机我可没多要银子啊!」 云娘有什么听不懂的,丁寡妇做生意一向只赚不亏,妆花织机她看自己的面子并没有卖高价,但是郑家的房子和织机的价钱她一定压得很低。 当初郑家的房子是云娘在时建的,用了多少心思自不待说,还有那织机,一台台地都是她用心选的,本都是极好的东西,竟这样败掉了。 若说在意,其实与她无关的,若说不在意,她心里亦是感慨,再说不清是什么心思。 丁寡妇是懂的 ,便向她冷笑道:「还记得当年我在你租的小房子里说过,别看那时他们金银绫罗的,就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早晚要吃空了。如何?才几年就败了,就是老娘我不压价买下来,也是便宜哪个龟|孙,郑家也再怨不到任何人的。」 云娘一向觉得丁寡妇的话粗理不粗,如今竟只是点头,倒了三杯酒道:「还提他们做什么,我们好容易见了,总要喝酒乐一乐才是呢。」 丁寡妇和苏娘子便都饮了,这时便有了酒意,丁寡妇笑道:「你的姐姐,可真了不得,如今竟将你们家的织厂管得十分好,比老太太我都强呢。」 云娘赶紧让道:「凭我姐姐怎么好去,也比不得您老人家。就是我姐姐在这里我也这样说,且她也认呢。」又笑,「姐姐也说与您老人家吃一回酒便醉一回的。」 丁寡妇便得意地笑,「你姐姐与你似的,酒量不成,」但她亦道:「但你们家的织厂,却果真了得,老婆子我也是服的。」 「我们家的织厂才办了几年,不过织些素绸和最简单的彩绸,如何比得了丁家的织厂,当日我在时便有几十台提花机,如今恐怕更多了。」 「你们家的素绸,倒比别人家的提花都赚银子呢!」丁寡妇又转向苏娘子道:「你方才已经自己招了,说不把银子看在眼里呢,谁不知苏家绣庄如今在京城也大有名气,前个儿我见又招了几个绣娘,想来定绣品的太多做不完了?」 苏娘子便一笑,「难不成只许您老人家大把地赚银子,却不许我们多得些小钱?」 三人一笑,尽在不言中,都道:「今日我们三个谁也不许藏奸的,都尽力喝。」 半天工夫,一坛子酒喝空了,丁寡妇便唱起小曲来,苏娘子依旧掉泪想她的情郎,她只要有了酒便如此的,云娘瞧着也差不多了,便道:「不如我让人送你们回家吧。」 丁寡妇醉是醉了,却还不糊涂,舌头打着卷却不住地问云娘,「你怎么没多?」 原来云娘酒量最浅,每每喝了酒便要逃席,如今只脸上飞了红霞,人却没怎么样,她自己亦不知道,想想道:「大约是在辽东喝那里的高梁酒练出来的吧。」 夫妻无事时,晚上便小酌两杯,也是常有的情趣。喝过辽东的高梁酒,再喝江南的米酒便觉得甜水似的。是以云娘并没有觉得怎么,就连头都不曾昏一点的。 苏娘子是醉了,可是醉了也会说醉话,便道:「你嫁了心上人,时常在一处喝酒,我真是羡慕啊!」她终究是不肯随意嫁了,便一直小姑独处到现在。 丁寡妇便大声道:「你那情郎一定会回来找你的!老婆子的话向来再准不过的了,你只管信我的!」 苏娘子便道:「我信,我信!他一定会回来的!」说着又含泪笑了,「我只等着他,他再不能不回来的!」因此却又不肯走,只叫人再送酒来,灌了几杯伏到桌上起不来了。 云娘虽然没醉,但亦知上了脸,也不好意思的,恐让人看了笑话,江南又没有戴帷帽的,且回了杜家村免不了要被岚儿和崑儿发现,出了酒楼便去了附近的玉珍家中坐了一会儿。见她的日子过得依旧舒心,人也更富态了,说了一回闲话,待酒意散了才乘船回来。 因日子闲适,云娘便常去织厂看看。家里织厂还是以织素绸为主,从缫丝开始,便都选最好的,织出素绸来,只略有一点瑕疵便都当次品染成彩绸按本钱出脱了,只有那光滑如水一般的好绸,才是送到京城里铺子里卖的素绸。不止各府贵人们大批的买,就连宫里也定时采买,因那绸穿着果真舒服得紧。 第三十三章 这些年固然有不少效仿的人家,但是云娘的铺子毕竟是第一个做的,绸也好声誉也高,因此也不怕别人抢生意。 织这素绸的织机原是云娘看得最熟的,也是是最简单的,千百年传下来的,不论提花、妆花都从这上面衍生出来,但是许是多年不看了,又许是她如今的见识又不同了,见那寻常皆是五层丝织就的绸,却觉得不是尽善尽美。 云娘在辽东是亲手做过织机的,虽然是织毛毡的,但她却是按织绸的织机做的那毛毡织机,如今她又反将过来,将毛毡织机上的法子移到了织绸上。 用了一个多月,便将织机改成了,经此一改,原来用五层丝织的绸便成了四层丝的,比起过去的又细又薄,用在自家的素绸之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毕竟如此贵重的素绸多是富贵人家用来做里衣的,自然是越细越薄越好。再算算本钱,丝便少了两成,织工用熟了改机织得更快,但是云娘却打算将价再提上去五成——如此一来,她在心里粗粗地算了一下,竟能多得近一倍的利! 家里的织机大都改了,只留少许依旧织先前的素绸,以云娘的判断,新素绸到货,京城贵人们自然不在意价格,大部分人便要换了,但也会有用惯了先前的不肯变的,两样东西一同摆在铺子里,倒是随大家喜爱挑选最好。 于是这些时候云娘便忙了起来,换了窄袖的小袄,头上包了帕子在织厂里教大家用改机。织机瞧着改动不小,但用起来其实变化不大,只是更加轻省了。便是老织工,原本不愿意用改机的,但使用起来亦很快顺手,接着便比先前织得快了不少。 大家便都觉出这改机的好处,并不只是在织素绸上,就是寻常的绸,用改机织的亦是又细又薄,且特别平整。有眼光的便看出来,恐怕没多久,这改机便要风行起来。 因此大家对云娘皆又十分敬佩,每每见她和善,也敢于与她说话了,大姐见了便笑,又最喜欢打趣她,「倒不似侯夫人,仿佛我们织厂的织娘呢!」 云娘便笑,「我原本就是织娘啊!」 又想起了玉瀚曾经说过,便是自己没有嫁到侯府,也一样会将日子过得很好,云娘便又是满脸笑意,她觉得自己也是如此的人,长得美,手又巧,会织锦,能赚钱,正是能过好日子的。当然,她能遇到玉瀚,却是更好——不,最好! 云娘在织厂里亦见到了秋娘,她原是个胆小的,每每见了自己总是低低礼上一礼,连头也不大敢抬,日子长了方才不那样拘紧,见了她才笑得出来。 原来那一日她在渡口边能说出不要哥哥的话,都是被逼到了极点。 云娘便有些怜惜她,只看她哥哥满心算着将她卖几两银子,便知她从小定然没过上好日子,且秋娘生得又单弱,更是证明她想的不错,因此,便时常与她说几句家常。 秋娘却从不说她哥嫂的坏话,只道:「从那日起我便将工钱都攒了起来,让婶娘帮我存着,等攒得够了,先给我爹娘修坟,再给自己买个房子,再多了便买一台织机。」 她说的婶娘便是大姐,原来大姐性子最公正,许多织娘便都将工钱求她帮忙存着,用的时候再取,秋娘是大姐从乡下带出来的,更是依赖她。且她现在只在外面租了房子住,又没有放银钱的地方。 云娘听了便笑,「果然是好主意!」 秋娘被打骂得惯了,见侯夫人这样说,却又疑心她在笑自己,便低声分辩,「我平日里一文钱也不乱用的,果真都攒下了。」 云娘见她小心翼翼的,就笑,「我当年也这样想的,每日里织锦,攒下钱来买织机,再织锦,再买织机。」 秋娘方才信了,却又红了脸道:「我可比不了侯夫人。」 「有什么比不了的?都是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云娘便看秋娘织锦,她虽然瘦弱,可是手却巧,织得也快,因此道:「你只要用心织,定然能自己买下房子和织机!」 「嗯,我既然自梳了,就再不会嫁人,等有了家当便抱了育婴堂的孩子养大,将来让他给我养老,我也把房子传给他。」 时下许多自梳了的女子便只能终身不嫁,风俗上便当她们不同一般的女子,若是再嫁了,反倒会有许多说三道四。 云娘便摇头道:「谁说自梳了就非要一辈子不嫁的?朝廷的律法也不禁自梳女成亲的。若是有好的,嫁了还是比不嫁的好。」先前她也觉得嫁人不好,但是只有嫁对了人,才知道嫁人的好处。 「我真的还能嫁吗?」 「当然能,」云娘瞧了她笑,其实十七八岁的女子都会有思嫁之心,不想嫁的定然是被什么吓怕了,「你如今攒了钱,若是遇到好男子便自己办了嫁妆嫁吧。」 她们在一处说话,旁边亦有不少织娘在听,现在便有人笑道:「只怕我们没有侯夫人的好命。」 大姐见她们这一处说话,便也过来道:「什么是好命呢,总要自己去争!你们以为当侯夫人容易,其实她也曾经历过许多的艰难!」 云娘过去的事情现在早没有人说起,大家都当她天生好命,嫁了贵人,现在方知原来她果真做过织娘的,反都起了上进的心,「我们也都好好织锦,将来也攒了织机开织厂呢!」 杜家开着织厂,整个杜家村更似一个大织厂,家家户户都织锦。岚儿到了哪里会不好奇?没几日学会了。她一向又最是会天空行空的,才学会了织,便又弄新玩艺,虽然眼下学不了提花妆花那些难的,却用许多样颜色织一匹布,一条条的,仿佛天边的彩虹,然后又做了裙子穿,命名为彩虹裙。不想后来许多地方都风行起来,最得豆蔻年华的少女们喜爱,此为后话了。 云娘带着两个孩子在江南住了三个月,杜老娘便悄悄向她道:「我虽然愿意你在家里住着,但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且那边还有老祖父,你也该带着孩子们回家了。」 娘家住着亲切不算,最妙之处便是能织锦。虽然在京里在辽东,她亦可以织,但是随着她成了武定侯夫人,辽东总兵夫人,平南将军夫人,杂务免不了多起来,再不能如现在一般从早到晚在织厂里,随心所欲地织着,就是每日想的也都是织锦的事。 因着织锦,时间过得飞快,云娘屈指一算,果然在娘家住了许久,便笑道:「当初我回来时,祖父告诉我待年前回去便行。但娘既然如此说了,我们过了八月节就走。」总不好在路上过这团圆节,那该有多凄凉? 杜老娘听了,自然欢喜,她其实是舍不得女儿走的,但是正是为了女儿好,才要让她离开娘家呢。 云娘要回去,固然是因为娘悄悄提醒她,但其实也是因为她突然开始想京城的家了。先前还没觉得,但是娘只提了一句,那想念便似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一般,一个子将她的心都占满了,毕竟那里也是她的家啊! 中秋节杜家照例自家做月饼,云娘在武定侯府和辽东也都吩咐下人做月饼的,只是毕竟与杜家的不同。其实就是杜家做月饼,也与先前不同了,毕竟人越发多了,做的月饼也越发多了,自家吃的,送人的,还要给家里的织工每人发上几块。 第三十四章 岚儿和崑儿吃过许多样的月饼,却从没见过做月饼,如今也瞧得呆了。云娘早挽起袖子印模子,她过去在家里便专门做这个的,只是才印了两个便被岚儿抢了过去,「母亲,你歇着,我来!」 印了一会儿,她又交给崑儿,「弟弟,你来试试。」其实是她弄得够了。 云娘由着崑儿弄了两个,便又重新接了回来,「你们啊,其实就是为了玩玩,真做了起来便嫌累。既然如此便等着晚上做好吃吧。」 这一夜自然与平日不同,吃酒赏月格外热闹,就是杜老爹也将杜家在前朝的光荣又拿出来给外孙外孙女们讲了一回,不过这番却又加了一段,「听说你们汤家先前是打铁的,你们可知道?」 孩子们自然不知道,便都听得津津有味。 可是杜老爹也究竟不知道多少,三言两语地说完了,岚儿似乎意犹未尽,便道:「我见盛泽镇上有打铁的铺子,明日我和弟弟也试一试去。」 云娘赶紧拦住,「不许去,高祖微时还编过草鞋呢,难不成太子也要去编草鞋?」 「娘,你不说我倒不知,等回了京我去告诉太子!」 云娘又拦,「这话不许乱说的。」 「其实又有什么!」岚儿并不在意,「太子听了一定觉得好玩儿。」 杜老爹便笑,「他们哪里知道,都当趣事了。」 云娘也笑,「你要看打铁,待你父亲回来找他陪着,只怕你父亲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打铁呢!」又与大家说笑了一回方回房中,却没有立即睡了,只立在窗前看那圆圆的月亮。上一次玉瀚的信还是两三个月前写的,因此他们还没有提到中秋节,但是云娘无端地觉得此时玉瀚也正在西南看月亮,而且也想到了自己。 虽然不在一处,但他们看的是毕竟是同一个月亮。 下一封信中他一定会如此写的。 辗转了半夜方睡,第二天早上浑身都不自在,勉强起来洗漱了,却只拿筷子在饭上拨了一拨就放下,也没有去织厂。春江等小丫头都吓坏了,急忙请了杜老娘,「老太太,我们夫人不知怎么了,突然没精打采起来,她从未这样过的!」又问:「是不是赶紧请个大夫过看看?」 杜老娘赶着过来了,见女儿神情恹恹的,两个黑眼圈格里外明显,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却不说破,只道:「恐怕是这些天太累了,歇歇就好。」 大姐一早没见到云娘进织厂便也过来了,见状跟着娘劝道:「这些日子忙着改机的事,如今已经织厂里已经换了大半,大家用得也好,你早不必日日过去的,只交给我就好。」 云娘见扰了娘和大姐,便嗔着春江,「原本没什么事,不是说不许告诉大家吗?」 大姐便拦着道:「她们也是惦记你才来传话的,你再不许埋怨她们。」 春江等人也道:「当初侯爷临行前还特别嘱咐我们,一定细心服侍夫人,如今夫人身子不好,我们自不能轻忽。」 云娘听她们又提起玉瀚,合上心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岚儿崑儿处可不许再说了,他们功课多着呢,且我又无事,只让他们白担心。」 春江等赶紧道:「哪里敢告诉小姐和公子?我们只悄悄同老太太说了。」 此时杜老娘便与大姐都笑着让小丫头们下去,「你们只管做事去吧,我们娘仨儿在一处说话。」 待小丫头们走了,云娘只再三道:「我果真无事,就是昨晚走了困,没大睡好。」 见娘和大姐俱笑着点头,便明白根本不可能瞒过她们。是的,云娘想玉瀚,十分十分地想,她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十分情愿每日在织厂里忙碌,便是因为她想借着织锦将那缠绵的思念压下去。 但是,到了中秋之夜,她终于还是压不住了,那思念便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泛滥起来,将她一层又一层的伪装冲了下去。 他出征已经一年多了,他们再没有分开这么久过,就是在辽东也不曾。 这些思念,云娘没有对任何人说,只默默地记在心中,倒是岚儿和崑儿向她提起想念父亲的话时,她还要安慰几句。 杜老娘才不相信云娘的支吾,摆手道:「不若你就过去吧,岚儿和崑儿只放在家里,我们帮你管着。」 这些法子云娘早在心里来回想了无数次,可是她却不能。 玉瀚每次来信都特别提到,不许她们去西南,那里比起辽东,形势更为复杂,条件也更为艰难。如果只是云娘一个,她也不必在意,只管去就是了,不管在什么样的地方,只要能与玉瀚在一处就好,但是如今有了岚儿和崑儿,她果真是去不了的。 西南烟瘴之地,孩子哪里受得了?而且他们此时的年纪,正是读书学本事的时候,也不好再去西南奔波耽误了。 但是将一对儿女放在江南,云娘亦是不能同意,倒不是对家人不放心,而是京城毕竟是京城,无论的身处的环境、结交的朋友等等都与江南完全不同。岚儿和崑儿如今渐渐大了,出身侯府,将来也会在京城生活,且他们的家也在京城,并不好长久地住在娘家。 而送回京城呢?固然有祖父护着,可老人家已经年过八旬了,还能操多少心?万一出了差错,可怎么好? 因此云娘就是再想去西南,也不能去,她要在家里照管着两个儿女。 京里四皇子太子的事情,还有武定侯府的事,云娘从不向娘家人说的,他们本就不懂,听了也只白担心而已。因此尽管知道娘的好意,却只笑道:「岚儿和崑儿虽然也喜欢这里,但是也不好常留江南,这两日我便收拾东西,带孩子们一起回京。」 杜老娘便道:「你们年青夫妻,经年不见,也是不好。女婿固然是没有外心,但毕竟正值壮年,若是那边有什么人,将来再生下孩子……反为不好了。」 云娘自不信玉瀚会负了自己,「他再不是那样的人。」 大姐便道:「知道你们夫妻情深,只是想想妹夫一个人在边陲荒芜之地,身边连个体贴的人都没有,也不是个长法。且你不是说西南那边的战事恐怕几年之内完结不了的吗?」 自己的亲娘亲姐姐,当然都是为自己想的,可是云娘却没有法子,她只一个身子,又惦记着玉瀚,又舍不得儿女,所以别人过中秋节满心欢喜,她面上笑着,心里却痛,正似大病了一场。 难过了几日,云娘还是又好了,她毕竟不是寻常娇弱的女子,难不成为了这相思真病上一场,让大家都着急为难吗?重新撑着起来将织厂的事情安顿一番,又打点了行李,与亲朋友们告辞,便预备回京了。 不想这时,樊娘子却找了来。 云娘见了她不胜惊奇,急忙让了进来笑问:「你如何到了江南?」 樊娘子风尘朴朴的,却先拿出一个竹编的小盒子递给云娘,「夫人先看看这个。」 接了丫环们送的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云娘打开盒子,原来里面放着一方布,抖开不过几尺见方,却立即被迷住了眼,原来这小小的一方布乃是用纯白色的麻做经线,十几种颜色的棉线做纬线,又杂了蚕丝,通经断纬地织了满满的花纹,周围一圈圈的小三角、小方块、小菱形,再一圈花朵、果实、叶子,再一圈蛇、蛙、鸟,中间围着一幅野鹿含花图,那鹿含着一朵五彩鲜花,一双纯净的大眼回首凝望,十分灵动,就连周围那些小小的花纹也皆诩诩如生,所用颜色更是鲜明瑰丽。 不论是在江南、辽东还是京城,云娘从没见过如此独特的织品,显然既不是天|朝的,也不是西洋来的,免不了要问:「这是哪里来的?如此漂亮,比起我们江南的锦,却别有一种风格。」 樊娘子此时已经饮了一杯茶,放下茶杯道:「这是西南布侬人织的锦。」 知云娘不通西南之事,细细为她道来,「八百甸宣慰抚司之地胜产棉麻,亦能养蚕,当地的布侬人便用这三者织出布侬锦,并以此闻名,先前还是进献天|朝的供品呢。后来因为西南的战事,已经中断几十年的进贡了,是以我也是此番去西南才知道这布侬锦。」 「八百甸宣慰抚司重新回了天|朝治下,今年方收了麻、棉、蚕丝,女土司便带着布侬女人们织布侬锦准备进献呢,这就是女土司亲手织好的布侬锦,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一块。」 樊娘子为什么弄到一块女土司的锦拿给自己看?云娘不解,「这锦固然好,你只让人送来便是,为何如此匆忙地跑来?」 「若是无事,我岂能绕到江南来?」樊娘子便道:「这位女土司对平南将军十分有意,我想着平南将军先前娶你时你也正是织娘,恐怕他便是喜欢手巧的女子,才想办法弄来一块锦给你,也好知已知彼。」 玉瀚与自己还真是因为织锦方才结识,后来又因为织锦才做了邻居,他亦喜欢看自己织锦,可是并不是会织锦的人他便都喜欢的,云娘便摇头笑道:「玉瀚若是如此,天下会织锦的人又有多少?他哪里喜欢得过来?」 「可是我亲眼见的,布侬女土司对平南将军十分用心,时常到将军那里嘘寒问暖,眉目传情,平南将军对她也十分友善。」 「你亲眼见的?」云娘赶紧问:「玉瀚可还好?」 「瘦了些,也黑了些,别的倒还好。」 「他可有信带来?」 「平南将军并不知我会绕道江南。」她本就是悄悄来给云娘传消息的。 「噢。」云娘应了一声,却还是心系着玉瀚,「听说他打下了八百甸宣慰抚司,想来一定非常不容易吧。」 樊娘子见她还浑不在意,便提高了声音,「我说的女土司正是住在八百甸宣慰抚司的布侬人的土司!先前他们被蛮人占了寨子,差一点灭了族,如今平南将军收复了八百甸宣慰抚司,他们重新回到故土,便对平南将军十分感念敬爱。」 「若只是如此也倒也没有什么,可是女土司对平南将军并不只是寻常的情谊,」樊娘子道:「布侬人有一个风俗,那就是男子和女子若是有情,便折一枝花相送,收到的人如果愿意便也回一枝花,两人便可以成亲了。」 「那女土司初见平南将军时便送上了一支朱槿花,又要平南将军回送,平南将军不懂他们的习俗,便随手折了一枝叶子花给她。从此女土司时常拿出那枝已经晒干了的叶子花说是平南将军送她的,所以八百甸那边很多人都以为平南将军就要娶女土司了。」 云娘便笑了,「玉瀚也有上人家当的时候。」 攀娘子又赶紧道:「你莫以为布侬人生在西南,便是髡首琼面,丑陋不甚的。其实布侬人长相极秀丽,尤其女子,身姿袅娜,肤白美貌,那女土司年方二八,我瞧着不比夫人差呢。」 「那多谢你特特来告诉我,」云娘心里也是不自在的,却还硬撑着,并不打听布侬女司,反又看那锦问:「这块锦不大不小的,又做什么用呢?」 「这一块正是女人做围裙的。」樊娘子一路急赶,只怕耽误了时间,如今见云娘尚有心思问这些有的没的,也静了下来,便笑道:「布侬女子都在身前系这样一块花布,青年女子们又以谁的围裙织得美为巧。」说着比给云娘看。 但是看了围裙,还是又想到了布侬女土司,便又道:「那里的人都喜欢唱山歌,我就亲眼见了女土司对着平南将军唱什么‘情哥哥’‘情妹妹’的,也不知害臊!」 云娘听了却臊了起来,握了脸问:「果真?」 「我骗你做什么,特特地过来就是怕你什么也不知道!」 「那玉瀚呢?」 「你们家的汤六爷嘛,」樊娘子便也笑了,「平南将军在外面还不就那个样子,板着脸,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似的走了。」先前的急也全没了,也是,汤六爷的夫人都不急,自己又急的什么呢? 云娘却也奇怪,「你可是为了什么去西南?」 樊娘子便道:「我是送军粮过去的。」 原来西南战局一向不利,有蛮王凶悍狡诈之因,却更是因当地地形复杂,多山多水,崎岖,大军难行,由此军需供应亦不足,仗便十分难打。 云娘先前也曾听临江伯带兵到了西南,军粮却不能及时送到,而朝廷并非不支持临江伯,而也调动了不少民夫运送粮草,但是一路艰险,一百石粮未必能送到一石,算起来一石粮运价最高竟至千金!因此尽管朝廷花费甚众,大军却无粮,焉能不败? 玉瀚到了西南,解了车里之围后并没有立即进军,便是先筹措粮草。他深知西南之局,便令朝廷传令天下,只要将粮草送到西南,他便出一纸文书,凭着文书便可在朝廷处领到五倍的粮价,因此便有许多粮商向西南送粮。 只是,云娘不免又疑惑,「你家的生意虽然多,但似乎并没有粮食这一项,且自辽东向西南送粮,未免太远了些吧?」 「并不是我家的生意,」樊娘子笑道:「我们辽东镇的人没有不感念平南将军和夫人的,因此自愿筹了一千石粮、一千头羊,却都做成干粮。邓副总兵便招募商队,只要能将这批粮食的十之二成送到西南,便可得今年毛毡的生意。」 云娘忍不住赞道:「我原见邓闯性子未免太过拘泥,不想他竟也能想出如此办法!」又十分敬佩樊娘子,「你竟敢于接下这重任,果真也非寻常女子了!」 樊娘子笑道:「我家得了毛毡生意已经数载,树大招风,多有不满之人想方设法要要这生意夺了去。因此我就是不胆大,也绝不能退!」又问云娘,「你猜我送到了几成?」 云娘见她虽然一脸疲惫,可是眼睛却亮得紧,便知她送到了粮食一定要比邓将军所命的多,因此便笑,「三成?」 「西南山脉连绵,又有无数水流,其间几道大江都为天堑,一起风浪便倾覆舟船,先前朝廷送粮,十成里至多有一成能到宣慰抚司。我却以当地人之法,用粗绳结在两岸,将粮食以土筐吊在绳上送过去,将邓将军托付的粮草运到四成!」 第三十六章 「果真了得!」 「是以,我急着回辽东,拿下今年的毛毡生意,并且恳请邓将军将明年的生意也交给我们家!」 云娘不由得叹道:「当年我们初识时,我便觉得你比寻常的女子有心计,眼下果不其然,竟做成如此的大事!」 樊娘子也想到了往事,便冷笑道:「我当年的心计都用在帮钱南台升官发财和摆布他的小妾上了,并没有得到什么好结果,眼下专心做生意,倒赚了不少银钱,心里越发觉得舒畅,就是累些也值得!」 云娘听了樊娘子的话,却也赞成,先前樊娘子用了多少心思收拾钱县令的小妾,又有何用?今日弄走一个,明日又来了一个,哪里有现在做生意赚银钱的好? 心里毕竟又感谢她千里迢迢地绕路过来告诉自己,便也劝她道:「这一次送军粮,你少不了在外面奔波大半年,回辽东后总要好好歇一歇,千万别亏了身子。再者,木贴儿那边,也不要太过忽视……」 樊娘子不待她说完便又道:「我如今与木枮儿也就是个名义上的夫妻了,虽然没有和离,但已经不在一处了。」看云娘面带惊色,便笑道:「当初我们果真是动了情的,我十分喜欢他,他亦为我做了许多。只是后来,毕竟一个是夷人,一个是汉人,日子久了,便生了许多不快的事,再难弥合。」 她不但不伤心,反安慰云娘道:「我们那时大吵了许多次,又说了许多绝情的话,但其实过后却都明白,错的不是我们俩,而是天命如此,我们没有缘分。因此现在倒也想开了,有时我做生意到了西夷,他还十分肯照顾我,我也时常帮他带些草原上缺少的东西。」 云娘唏嘘慨叹了几声,却道:「你们这又是何苦!」 樊娘子摇头笑了笑,只道:「如今夫人就不要再管我的事了,倒是要小心平南将军和那女土司!」 云娘端了茶又让樊娘子,自己亦轻啜了一口道:「按你所说,玉瀚和那女土司正与你和木枮儿一样,分属华夷,也是不能的了,我又何必着急呢。」 「那却又不同,」樊娘子道:「木枮儿是男子,再不肯跟着我到辽东,而我也舍不下自己的家业,不想终生在草原度日,是以我们终不能长久。那布侬女土司却真心仰慕平南将军,一心想跟着他一辈子的。我看她望着平南将军的目光,痴傻傻的,怕只要平南将军略一点头,她便会抛下一切跟到天|朝来。」 樊娘子与云娘关起门来说了半日的话,最后道:「我在辽东得夫人之助甚多,十分感念,因此得知了这事便一定要来告诉夫人。我见夫人似乎不以为然,总要劝上一句,纵是你信得过平南将军,也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这位女土司本是老土司的小女儿,听说她从小便以美貌、手巧闻名,很受布侬人的爱戴。前番战乱,她父母兄姐们都被蛮王杀的杀害的害,只剩下她一个,布侬人没有立嗣的风俗,便推她做了女土司。」 「而且,布侬女土司嫁给平南将军,亦不只是她一个人愿意,八百甸宣慰抚司的所有布侬人都喜闻乐见,若是传到朝中,皇上应该也是赞同的,甚至还可能正式封女土司为诰命夫人,与夫人平起平坐呢。」 樊娘子并不是危言耸听,前朝便有大臣奉旨娶了两个妻子,本朝也有妾室封诰命的,虽然不合伦常,却还不是形势所至?如果皇上知道了女土司的这番心司,又觉得将她嫁给玉瀚对天|朝有利,极有可能封她为平南将军夫人,与自己共侍一夫。 这又并不止关乎私情了,只为了西南局势,玉瀚很难反驳,就是自己恐怕也不好如先前一般决然地反对吧。 可是云娘却依然笑道:「我明白了,也感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你应该赶紧去西南啊!」 云娘摇了摇头,「就是没有女土司之事我也想去西南,可眼下却去不了——我正要带着孩子们回京城呢,」 当年在辽东,听玉瀚以身殉国的消息,云娘谁也不信,毅然扔下一对小儿女去找玉瀚,与玉瀚回到襄平城时未免没有后怕。但当此时,玉瀚却是无恙的,她再不能任性,遂向樊娘子笑道:「你应该也要从京城回辽东吧,不如我们同行。」 「你们侯府就在京城,家里亦有长辈,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西南那边不好办呢!」樊娘子睁大了眼睛,「我自知你不是怕西南艰苦的人,如今怎么推三阻四起来?」 云娘的声音便低了,「只是家里有年迈的祖父,且我们的孩子又太小了。」玉瀚和孩子都是在她心中最重的,比她自己还要重,她哪一个都舍不下,相较之下虽然比不出哪一头更重,但是孩子毕竟还没有长大,而京城表面太平,内里却是一个又一个旋涡,她只怕岚儿和崑儿不小心被卷进去。 樊娘子虽然也曾经经历过夺嫡的,可是她当初她所在的位置离朝廷权力之争的中心毕竟还要远得多,对眼下的形势更是看不透,因此竟不能明白杜云娘为何一定如此,只当她也如寻常妇人,又要守孝道,又把孩子看得比丈夫重,因此便道:「不管怎么样,我过来告诉了你,心里便也安了。」 云娘自然是领情,「真是多谢你了,明明那样忙,却特特地亲自绕过来。」自己对樊娘子也一般,只是在她最难的时候依旧肯给她颜面而已,她竟肯真心为自己着想,果真也是难得了。说着打发人为樊娘子收拾了屋子,「你也赶紧歇一歇吧,回京的船我早安排了,你只管跟着,保证比寻常的民船快。」 这一夜,云娘又无法入眠,樊娘子说的事情,玉瀚在信中一句也没有露出来,看来果真是有些麻烦了。但是自己怎么办好呢? 去西南,舍不得孩子们,不去,又放心不下。 如今杜云娘才明白什么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夜深人静,突然听得西屋里有一丝细微的声音,如今是岚儿住在那边的,云娘便披衣起身去看,还未及掀帘子,就听到那屋里噗地一声吹熄了蜡烛,便道:「岚儿,你又在搞什么鬼,这大晚上的不睡,还点着灯烛,小心眼睛!」 岚儿已经放下帐子在床上了,便道:「我方才想起了一首诗,又记得不全,才点了蜡烛看看。」又笑嘻嘻地求饶,「娘,我错了,现在已经睡了,你也回房吧。」 云娘进了门,见没有什么异常,便也信了,正待回去,一转身发现岚儿的窗子竟还开着,便嘀咕着,「怎么这样不小心,夜里开着窗多容易着凉!」说着替她去关,猛然醒悟过来,方才听到的就是打开窗子的声音,原来这窗子的轴有些偏了,一开一关便有些动静。 「崑儿,你给我出来!」云娘重新点了蜡烛,坐到了桌前,「这两日就见你们整日在一处嘀嘀咕咕,母亲有事没顾得上管,如今夜里竟然也凑到一处了!」 「说!做什么坏事了!」 岚儿和崑儿果真都从床上下来,只看身上的衣裳便知他们根本没睡,俱站在云娘身旁垂头不语。这时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们也都听到了,过来站了一屋子。 第三十七章 云娘将心里的火气压住了,挥手道:「大家都回去睡吧,我与他们说说话。」待人走尽了,又问:「你们说吧。」 岚儿和崑儿也明白母亲是给他们留了面子,因此也不敢再瞒,「我们看母亲这些日子总是不开心,便想在一处商量商量如何是好?」 「是啊,母亲,你应该去西南!」 云娘瞧瞧两个孩子,还有什么不明白,「你们一定偷听我和樊娘子说话了?」 「其实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对,当时我们正好在一旁散步,就听樊娘子提到父亲,不小心就听到了。」 自己屋前一直有人,自是不可能的,而屋后种着一排蔷薇,连小路都没有,怎么可能在那里散步?但是孩子们并非坏心,一定是见自己前两日恹恹的才担心,因此云娘倒不忍说他们了,只沉吟了一声,「你们还小,这些事不要多管。」 「我们哪里还小了?」岚儿这时便扑到云娘怀里,撒娇道:「如果我们还小,就会直接收拾了行李去西南!」 去西南?云娘听了便吓了一跳!赶紧看两个孩子,仿佛他们这就要跑去西南一般。 「我们若是偷着跑去,现在早已经走了,」崑儿也过来摇着云娘的一只手臂,「如果我们去了,那么母亲还不是要跟过去?这个计策本也很好,但是我们又想我们已经大了,不能如此鲁莽,免得母亲担心。」 云娘听了他们如此体贴,心里的气早就没了,勉强绷着脸道:「那你们又商议出何种办法了?」 「我们这不是刚刚到一处,就被母亲发现了吗?」 「总算你们知道悄悄去西南是不对的,且不说传出去名声并不好听,而且你们这个年纪去西南能做什么?反给你们父亲添了麻烦。」云娘轻轻抚了抚两个孩子的头道:「听母亲的话,我们一同回京城,奉养祖父,好好读书习武,事情自有你们父亲解决,且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其实父亲不可能很快就回来的,是吧?」 玉瀚到了西南已经一年了,解了车里宣慰抚司之围后又屯兵数月,才下了八百甸宣慰抚司,继续向前便是更难,他在信中也说过西南之局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再安慰自己不要急。云娘再说不出骗孩子的话,何况说了也未必骗过他们。 崑儿见将母亲问住了,便道:「既然母亲也过来了,我们不如眼下就在一处商量如何送母亲去西南。」 岚儿亦道:「母亲只管去吧,我和崑儿回京城,一定能好好在奉养父,又用心读书习武!等你和父亲回来的时候,再来考较我们的学问!」 云娘觉得眼眶一酸,忍住了便笑道:「母亲与你们在一处固然惦记你们父亲,可是若离开你们,便会更惦记你们的,我们还是一起回京为好。」 「母亲,其实你并不是不放心我们,而是担心太子和四皇子吧?」 云娘先前并不大与岚儿和崑儿说皇子们的心思,毕竟有自己守在一旁不会出什么事,最近因要回京城,却犹豫如何慢慢向他们透露一些,毕竟回到京城,以岚儿和崑儿的身份,还是要与皇家子孙们时常来往。 现在不想自己还一句没提,儿女们竟先问了出来,当下便怔住了,「你们?」 「母亲,」岚儿笑着,「你还当我们是小孩子?其实我们在京里已经听过些传言,好几个皇子都想与我们家联姻,为的就是父亲的支持,所以他们才对我特别好。」 云娘刚过十岁时只会绣花、做饭、采桑,不想她的儿女同样的年龄,竟然都懂得了联姻!毕竟出身在侯府,见识又是不同。可是云娘心里却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心疼。 崑儿也神情严肃地道:「母亲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想出了对付他们的办法。」 云娘便哭笑不得,「我尚且不知怎么好,你们还是孩子,能有什么办法?」 「是啊,母亲在果真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们又不能不许皇子们进府里?」崑儿声音不高,却十分地清晰,「只要母亲去了西南,事情反倒好办了。哪里有父母在外,我们姐弟两个自己定亲的道理呢?就是父,他年纪大了,也管不来这事的!」 岚儿也笑道:「母亲想想,可是不是这个理?」 崑儿一直很沉静,「是以,如今的形势,母亲去西南,我们回京城,正是最佳的办法:于朝廷而言,父亲在外掌军,我们姐弟留在京城正合适,于侯府而言,父有人奉养;父亲那里,也免得被人钻了空子。至于几位皇子,就是他们时常过来,但大家都是亲戚,在一处说说话又算得了什么?」 岚儿笑得越发甜了,「若是家里有人想暗地里算计我们姐弟,那我们正想看看是谁有这样的胆子呢!」 崑儿又接了一句,「而且,只有父亲和母亲都好,我们姐弟才能真正过得好呢,所以母亲去了西南,其实也是为了照顾我们。」 云娘听两个小儿女条条有理地说了这么半天,竟有些被说动了,因为他们果真并不是冲动之下说的孩子话,而是十分地理智,并不逊于有谋略的成人。先前她也曾多次领教过这两个孩子的聪明,如今倒又信了他们几分。 但是,她总还是下不了决心,「我再想一想吧。」 「母亲不必再想了,难不成母亲准备要护着我们一辈子不成?」岚儿和崑儿都坚决地道:「明日母亲便打点行装,再火速买一些药品,以送药为名去西南。」 连借口都替自己找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云娘过得有些懵懵懂懂的,什么事情都是岚儿和崑儿按排的,他们派人买了许多解毒防暑的药材;将先前已经收拾了的行李重新打开分成两份,就连下人侍卫们也分成两队;又向樊娘子借了几个方从西南回来的人做向导;还打点了车辆马匹…… 这两个孩子又帮母亲写了几封信,皆是送到京城的,分送给皇后娘娘、祖父等人,让云娘照样抄好即可,只说听西南回来的人谈及西南缺少药材,因此她自江南筹了些药品过去,当然对杜家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忙忙碌碌过了几天,云娘就要走了,执了岚儿和崑儿的手却舍不得放下,眼泪有如珠子般地落下,可只道了一声「岚儿、崑儿、」便哽咽住了。 「母亲,我们能行,你只管放心吧!」 「是啊,我们不可能一直依靠着父亲和母亲,总要自己长大的!」 「其实你们已经长大了!」云娘收了泪,再次拜托樊娘子,「还请你在路上帮我照顾他们两个,将他们送到武定侯府。」 樊娘子便笑着点头道:「我自然从命,只是你们的这两个孩子,其实并不需要我帮忙的,甚至我还需要世子和小姐们照顾呢。」 就这样,云娘反在他们离开江南前先踏上了西南方向的路,纵是牵挂孩子们,可是想到自己离玉瀚越来越近了,她的心情也莫名的好了起来,特别是在路上收到了岚儿和崑儿的来信之后,心中的惦念轻了些,喜悦却越加了一重。 第三十八章 一路到了顺宁皆十分顺利,这里也是玉瀚初到西南驻兵之所,眼下城内街路俨然,商户林立,往来人口繁盛。樊娘子所派的向导便笑道:「夫人,我们不妨在顺宁休息几日,再将各类用品补充齐全——再向前便是车里,那里是远比不了顺宁的,至于八百甸,城池已经尽毁,人口也十不存一,如今还萧条得紧。」 云娘自然按向导的意思,赶着在顺宁采买,只是顺宁虽然也算繁华,但远远比不了京城和江南,物品并不够齐全,再想到车里和八百甸,还真不知会是如何情况呢? 云娘又特别注意顺宁街头往来的人物,原来这里便是华夷混杂的居所了,西南旧有百夷之称,果真只从服饰上看便觉得眼花了乱,男子倒还平常,多是一身衣褂,至于女子们,身着各式各样的包头,各式各样的围裙,又有异彩纷呈的银饰…… 至于容貌,与天|朝人并无多少差别,自然有美有丑,但是这里的女子却格外大方,这种大方与辽东女子的大气爽朗并不想同,而是习惯于坦荡荡地展示自己美的大方,不管是辽东、京城还是江南,没有一处的女子有这样的大胆。 她们柔美水润的,衣着简薄,形体毕现,,云娘初见她们竟将手臂和腰肢在外,差一点惊叫起来,后来方悟道因为此地气侯炎热,一年四季并没有寒冷的时候,才会有此风俗。除此之外,她们都十分地擅歌,又把唱歌也当成显示自己才华的机会,每每斗歌,言辞便十分大胆,胜者亦志得意满。 云娘面上一直淡淡的,心里却不是一点波澜未起,见了如此情形,又急了一些,只在顺宁略停了一停,便向车里宣慰抚司而去。 此后便尽是山路,十分难行了。大家便弃了车辆,在这里雇佣了当地的马队——这些马十分地矮小,性子又温顺,特别适合运送货物,只是行程并不快。 又走了几日,沿途不必说驿站,能找到当地的木楼借宿便是好的,饮食不习惯,气候又湿热,十分地艰难。好在云娘马术颇佳,又能吃得苦,总算到了车里。 方过了几年的战争,车里宣慰抚司经蛮王围城,天|朝守城便陆陆续续打了几年,因此城池竟比顺宁还要高大坚固,只是里面的人口却少得多,街面上也不那样繁荣,一应用度,皆不方便。 但其实还不算什么,接下来才是真正艰难的道路——其实说是道路并不合适,在山间前行,根本就没有路,马匹行走亦难,大家只能下马在泥泞和荆棘间穿行,然后云娘终于见到了樊娘子提到的结绳渡江之所。 立在山头,就见百丈悬崖之间,唯有一粗索相连,下面一带大江,惊涛骇浪,奔腾而过,水击崖岸,发出阵阵轰鸣,令人手足皆软,心神悸恸。 那向导便道:「如果不从此处过江,便要向下游绕路近百里江面平稳处。」若是绕行,又不知要走多少天了,云娘摆手道:「我们就从这里过去吧!」 说着坐上了用柳条编的土筐,上面用活动的绳索悬在横垮大江的粗索之上,经人一推,便从这一侧一直滑向了另一侧。只身悬在半空,脚下是风急浪高的大江,周围空无一物,且除了头上的粗索并无一点可借力之处,仿佛随时便会掉落下去。 云娘将眼睛闭上,听着身侧凛冽的风声和脚下的波浪翻滚声,一会儿的工夫变得无比地漫长——但她终于过了去,其实也没有什么。 回过头再看,几个包裹没有捆紧,从那索上掉落下来,被湍急的江水卷着很快便向下去了,但是云娘马上就转了头重新踏上山路。 终于再一次下了山,又看着前面的高山时,向导指了那山道:「翻过这一重山,便就到了八百甸宣慰抚司了!」 原来已经疲惫不堪,但此时云娘浑身突然生出了无数的力量,一鼓作气地爬上去,就见到了几座山间的八百甸宣慰抚司。远远地从山顶看去,所谓的宣慰抚司驻地,其实就是一个大寨子,先前被火烧过的痕迹还十分明显,旧的木楼旁又有许多新建的木楼,三三两两的人在其间忙碌着。 自江南到西南几个月,一路风尘,云娘又急于赶路,且为了方便,她早换上了便捷的粗布衣裳,头发也只用帕子包着。此时却停了下来,令人张起帷幕,重新梳洗换装,她要以最好的容颜去见玉瀚! 重新挽起云鬓,插上珠钗,系好罗裙,就见一队人迎了上来,便知道一定是玉瀚听了消息来接自己,却再忍不住,提着裙子几步飞奔下去,正好见了人,又被他抱了个满怀! 「你何苦要来呢?」汤玉瀚说了,却又轻放低了声音道:「其实我还是愿意你来的!」 云娘在他怀里,鼻子酸酸的,他果然黑了瘦了,自己贴着他便感觉到硬硬的骨头,也不顾被人看了难为情,将头埋在他胸前,「我早就想来了。」 「既然来了,就随我回宣慰抚司去吧!」汤玉瀚说着,却没有放下云娘,便就抱着走进寨子,指着中间最高最大的一处木楼,「眼下我就住在这里。」 早有许多人看见,围着过来,玉瀚身边的亲随便都道:「我们家的夫人来了!」 布侬人原不似天|朝那般十分在意礼仪,又有背新娘的习惯,因此见了平南将军抱着夫人,倒也平常,他们吃惊的倒是平南将军的夫人竟然来了,山高路远,平南侯夫人一个女子怎么能到了这里? 云娘依在玉瀚的胸前,却放眼四顾,便发现了一个明媚的女子,只一眼便认定了是她,不是因为她头上戴的银饰十分华贵,也不是因为她身上穿的衣衫特别美丽,更不是因为她的容貌十分出众,而是因为她的眼光,是那样专注地盯着自己,似乎要把自己从头到脚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在与自己相比! 比自己是不是比她漂亮,是不是比她可爱,甚至是不是比她心灵手巧。 云娘便向着她笑了,自己就是要比她漂亮,比她可爱,比她心灵手巧! 云娘正在玉瀚的怀里,便按住玉瀚的手示意要下来。、 汤玉瀚却不放,只将她抱着朝向那女子点了点头,却低头向她笑道:「夫人,这是布侬人的女土司。」也向女土司道:「这是我夫人。」 原来女土司听得懂官话!云娘便向她笑了,「百闻不如一见,女土司果然风采照人。」 女土司再不想能看到平南将军的夫人,一向少有天|朝的女子到八百甸来,就是先前没有战乱时,她亦没亲眼见过天朝的女子到寨子里!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心里再不甘也免不了暗赞她容貌出众、气度不凡,如今她在平南将军的怀里,更另她觉得自己一见面就已经输了一阵。 只她毕竟是女土司,身上担负着许多的责任,再也不甘也要笑着上前道:「不想夫人竟到了我们八百甸,我们今晚摆酒欢迎夫人。」 原来不只会听,官话说得还很纯正呢。 感觉玉瀚似乎一动,云娘便按住了他的胸,「也好,我此番来为大军送药,便就留在这里了,正要与女土司和布侬人多往来呢。」 第三十九章 汤玉瀚此时便笑道:「夫人,你长途跋涉而来,一路上不知有多辛苦,还是先上竹楼休息一会儿吧。」 云娘便向女土司点了点头,「那我先上楼了,过后再见。」 西南之地潮湿而多蛇虫,是以木楼尽是二屋,一层并不住人,大家皆住在楼上,唯玉瀚的木楼是三层的,他便住在最顶一层。 云娘被他抱了上去,见这木楼显然是新建成的,木楼的木头颜色尚新,又有一种新木的清香,里面布置十分简单,只有一张木头书案,上面摆笔墨纸砚和几本书,至于行李铺盖就都直接放在木头的地面上,人便是在这里住了。 此地的习俗要将鞋子脱在门外,只穿着袜子踩在楼上,凉丝丝的,再看玉瀚一身严整的将军常服,便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再不肯像别人一般只穿了短褂短裤子的!」 汤玉瀚再将她抱起,却并非刚刚在外的样子,而是搂得紧紧的,恨不得将人揉到怀里,用力香了几香,「不正与你如今的衣裳相配?」 便是天|朝的将士们,在炎热之地免不了要换了短衣短裤穿,唯有玉瀚还是正经的衣着,而云娘也是全套的衣裙,因此只远远地看着衣饰,便知他们是一家人。 但这衣衫便很快都尽落在地上,玉瀚已经将那竹案上的东西拂落,将云娘放在上面,解了衣裳道:「若是动得力气大了,木楼会响,只这案上还好些。」 到了此时,云娘再说不出不许的话来,却又担心,「这木楼大门的门便不严整,三楼又只挂了帘子,小心被人看到了。」 玉瀚同样亦是小心翼翼,只是却一点也不肯停,百忙之中又安抚她,「这层楼只我能出入,再不许别人来的,你自然是除了我之外第一个上来的。」 云娘听了,浑身上下便都舒畅起来,「你若是带了别人上来,我定然不依的。」 玉瀚在她耳边轻笑,「你这醋一醋也好,我便能见了人,解一解相思之苦。」 原来他已经猜到了,云娘再不肯认的,「我只是听说这里烟瘴暑热,军中缺医少药,才特别买了药来劳军的。」 「你只需来慰劳我就好了!」 果然连装药材的箱包都没来得及打开呢,他就已经如此了! 但是云娘只由着他,因为她知道他想得紧了,其实她自己也一样的。 夫妻之间的至情至趣便是如此,身子欢愉,心里也欢愉,二人抱在一处,柔情蜜意自不待言。又将家里西南的事情大略说了一说,略休息了一会儿才重新洗漱。 一路上虽然艰难,可云娘还是将这些日子为玉瀚做的衣裳带来了大半,因玉瀚不在家中,她每每相思的时候便喜欢为他做衣裳,倒比平日里做的还多,便打开包袱,「路上失了一些包袱,不过我最喜欢的这一套还在。」 穿戴好了,与玉瀚携手走下竹楼,正收到了无数目光。 只这一会儿工夫,木楼前的空地上早摆了许多竹几,上面有酒有菜,正是为自己接风的,布侬女土司亦换了装束:一身蓝黑的衣裤,短领偏襟小褂,颈口、袖口、襟底都镶了数道各色宽牙子,上面又绣了许多彩色的花边,随襟数对布结纽扣,也是五彩斑斓的;宽肥的散腿裤,裤脚亦镶了彩色的流苏,腰间扎着云娘先前见过的艳丽布侬锦围裙,下面着了一双彩色丝棉线及干草编的鞋子,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脚,就连那染红了的指甲也清晰可见。 至于饰品,更是繁琐复杂,头上一个大大的银冠,上面雕着花、草、虫、鱼、鸟、兽等等诸多图案,又有无数枝银花银叶立在那冠上,下面又垂着一排银流苏,胸前挂着九个银项圈,亦有各种图案,依次按大小排列,每个项链又有一排小银穗,至于双腕上又数个藤状银镯,十只手指上亦都有银指约。人只略一动,那些银饰便发出极清脆悦耳的声音来。 又因那袖子只半截,两条玉臂便露出一半,且上衣短短的,举手投足时又显出一截蛮腰,因此又显出那蓝黑色衣裳的妙处来,将那手臂和腰肢显得越发白皙耀眼。 云娘看了女土司一双含情的杏眼,甜美的笑容,也觉得眼前的人果真是美,美得出尘入画。 但是云娘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逊色的。 她虽然过了三旬,但是多年养尊处优,滋补之物从来都是最好的,一身的皮肤称得上有如凝脂,至于脸上,她前日拿西洋的镜子照过,连一点皱纹也没有,看起来正与女土司相仿呢。 至于她方才拿出来的衣裳,正是用改机新织的银红纱做的便袍,玉瀚一件,她自己一件,用雪白银纱做了竖领,下面又是雪白的底衣,因此那银红却不浓重,只淡淡的一点,再配了一对玫瑰玉双鱼,连上面的络子都是一样的,打扮整齐地出来,在遍地青翠木楼林立的八百甸寨中说不出的显眼。 原来云娘拿衣裳时便特特地想了,此处周围皆是大山,宣慰抚司内又尽是木楼,玉色、青色、绿色皆不易穿出彩来,唯有暖色方才好,但又不是什么正经大日子,是以并不拿正红的,只穿银红的,帮玉瀚戴了黑纱帽,再拣了几件粉色的珍珠簪环自己插上,虽然简单,却能压过万紫千红。 自顺宁而来,云娘亦见惯了百夷各族男女间举止远较天|朝随意,便也入乡随俗,方才让他抱着,眼下亦只依着玉瀚与他站在一处,轻纱浮动,两袂相联,自信不亚于神仙眷侣。 果真,云娘亦自女土司惊艳的目光中印证了自己所思不错,便将笑容愈发地加深了,随着玉瀚入了席。 一路上云娘早领略了西南独特的饮食,又打听了这里的风俗习惯,眼下见了女土司摆出来的五色糯米、五色蛋、折耳根、岜汤菜、生猪肝、铜鼓酒,知她果真按贵客来接待自己。 女土司便与云娘相邻而坐,十分热情地相让,将水酒倒在铜鼓之上请云娘先饮,「偏僻之地,并没有什么好的,只是这酒是驱邪纳福、保估平安的!」 云娘见玉瀚瞧过来,只淡淡一笑,便依布侬人的风俗在鼓上饮了那酒,女土司请了玉瀚饮,然后自己亦饮过,传给众人,待席上皆饮之后,早有人鼓起了那铜鼓,这时便有许多布侬人载歌载舞起来。 女土司便含笑道:「先前蛮王打过来,我们几乎被灭了族,幸亏平南将军将我们救了,因此我们族人最感谢平南将军!」说着便将一双火热的眼睛投向玉瀚,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云娘早相信玉瀚不会将对自己的情移给了别人,方才木楼一聚,更是知他之心。只是看着如此年青美貌的女土司向玉瀚眉目传情,心里还是有些酸。再看玉瀚听了这话并不反驳,只带了些许的笑意扫了一眼女土司,便也知道樊娘子所言不假,玉瀚果真对女土司十分和善。 自己虽然不乐见于此,但是玉瀚是平南将军,少不了要与土司往来,亦是公事,只是偏这土司是女的而已。又惊叹,「女土司的官话说得如此好,还真少见呢。」 「当年我还小的时候,寨里曾驻过天|朝的将士,我便是向他们学会的官话。」 第四十章 果真,西南的战事已经打了几十年了,最初朝廷也曾驻兵八百甸,后来又退到了车里。想到女土司从小便在战乱中长大,后来又失去了家园和至亲,云娘倒也懂了她为何如此景仰玉瀚了。又因她亦看出女土司虽然仰慕玉瀚,完全出于至诚,且她虽然热情大胆,敢于表现她的情谊,却正是此地之风。 也不好就说她不知廉耻。 云娘原有两句刻薄些的话却不肯说了,只点头道:「我们天|朝为了西南,先后向这里派了几万的兵马了,那些人能回到家乡的恐怕不多,亦是可叹。」 天|朝在西南败多胜少,果真也损失了不少将士,都是为了他们。 女土司自然是通晓时局的,「正是,当年八百甸城破的时候,逃出寨子的人没有多少。就是有些人侥幸逃出去,却也无法离开西南,便留了下来。平南将军到此之后,知道实情,前些日子下了将令,如果有愿意回乡的,便给路费送归。」 云娘也慨叹,「天|朝的百姓最重落叶归根,想来一定会有很多人愿意回乡。」 女土司便笑道:「自然有愿意回乡的,但亦有许多人留了下来,他们或没有亲人家眷的、或者在这里成了亲,成了我们布侬人的女婿。」 听着女土司语气间再也藏不住的一丝伤感,云娘心道:女土司一定特别盼着玉瀚也能留在此地成为她的夫婿吧。 但那是不可能的!玉瀚虽然十分肯给她颜面,只因为她是女土司!只因西南的战况,他必要得到土司们的支持,他是把女土司当成伙伴来看,而非年青貌美的女子! 当然这些话云娘定然是不会说的,只笑道:「若是留下来亦好,眼下西南人口凋零,百业不兴,多些人也能早点重新回到几十年前的繁盛。」 女土司亦赞成,「我听长辈们说,蛮王打过来之前,我们族里日子过得十分富足……只布侬锦,每年贡到朝廷上的便有上千匹,今年我带大家织锦,也不过才织出了几千匹。平南将军做主,将贡品定为百匹……」 说着,终于忍不住问云娘,「夫人身上的锦可是天|朝新出的新锦?如此轻而薄,却是从没见过的。」 云娘早见女土司打量自己身上的银红纱袍子许久了,却因樊娘子先前的提醒,提前知她是个巧手善织的,因此亦料到一定对自己穿的改机纱感兴趣——她原也等着女土司问呢,于是便笑道:「这纱却是我自己织的,又亲手做了衣裳带来的。」 「夫人自己织的?」女土司显然不大相信,将眼睛瞪得圆圆的,「你会织锦?」 「自然会的,」云娘微笑着说:「我平日里闲了最喜欢的就是织锦,这次来实在是山高路远,因此不能将织机带来。」 听说天|朝的贵妇们什么都不会做,甚至都不大出门,只在家里等男人们回去,也不管男人在外面另娶,可眼下的平南将军夫人似乎并不是如此啊? 女土司心里疑惑着,又轻轻地在云娘的衣角上摸了一下,喜欢织锦的人再是忍不住问的,「我知这锦用彩色做经线,银色做纬线织就,只是比平日里见的都要薄,且又平整光滑,可是怎么织的?」 云娘便笑道:「平日里的纱都是用五层丝织的,自然要厚一些,我想着这纱原就是在炎热的地方穿,自然越薄越好,因此便改了织机变成用四层丝织锦,且在缫丝时更加细致,使织机织出的纱越发平整光滑。」 女土司似乎想再问些什么,却又停下,转而用手指着自己身上的围裙,「这是我们布侬锦,我织的,夫人看着如何?」 云娘早看过的,现在又细细地瞧了一回,赞不绝口,「无怪先前是进上的,果真不凡,色彩瑰丽,图案奇特、白质方纹、佳质厚重。」 不过,布侬锦也有一点不足,那就是远观极为鲜明活泼,动人心弦,近之未免不够细腻,略有些粗糙。 这也是云娘特别要穿了改机纱衣的原因,柔软细密的改机纱正能衬出布侬锦的缺点。 云娘再不说别人的不好,但女土司却也看得出,「我原以为我们布侬锦是最好的,今日见了夫人的锦,才知道原来布侬锦未免不够细腻了。」 「若要改起来也容易,」云娘见她承认,便也大方,「只要将丝线、棉麻线重新梳成细纱,再将织机改上一改,还是这图案,但再织出来却又不同了。」 这话说得简单,可是真要做起来却不知有多难,女土司瞧着平南将军夫人,这样难的事,她都觉得容易的吗?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也不好再问了,便又换了木勺请云娘喝酒,原来这也是此地的风俗,十分殷勤的待客之礼。 宴罢,云娘与玉瀚回了木楼,夫妻二人分别了一年有余,亲密的事怎么也做不够的,悄悄话怎么也说不够的。 不知怎么便说到了女土司,云娘便赞道:「果然是个妙人儿,长得也好,手也巧,只是不知她一个十七八的姑娘家却如何当得了土司?我见布侬男子多是十分悍勇之辈,他们族里长辈亦不少。」 玉瀚便笑,「你这样一个娇弱弱的小女子却管得了我,也管得了诺大的武定侯府,还曾经带兵守过襄平城,你是如何做的?倒来替别人叹息。」 云娘哪里肯依,便扑上去按住了人立起了眼睛问道:「我什么时候管得了你?」 「如此的模样,还说管不得我,现在便让人来评理,倒是我们谁说的对!」 云娘才悟道自己言行不一了,只是玉瀚时常与她赖皮,她在玉瀚面亦早学会耍滑的,因此便将那花拳绣腿使了出来,逼着玉瀚道:「你若不认刚刚说错了话,我再不饶你!」 玉瀚果然告了饶,又正色道:「我还有一事不明,你明明带着一缸酸醋来的,却怎地在宴上与女土司在一处有说有笑的,连我也不理一理呢?」 云娘又打,「我才不似你,专爱拈酸,我是来做正事的!」心里却道,男人们再不懂女子间的争斗了,自己自没见女土司之前,便做了多少的思谋?及今日装扮的一衣一钗,无不含着深意,至于与女土司说了半晌的话,哪一句不是你来我往,处处争胜? 女土司也好,自己也好,再不是那种没体面的人,就是都要争玉瀚,也不会对着面吵闹、再你抓我的脸,我揪你的发——那样不只让玉瀚看低了,就连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的。 自己要从容优雅,女土司亦要风格,今日自己是有备而来,一战便占了上风。但女土司也未必就能立即心服,日后免不了还要再打交道,因此才向玉瀚问些详情呢。 汤玉瀚虽不甚解,但却是最疼云娘的,将人抱在怀里怎么也爱不够,又温声道:「结发为夫妻,相爱两不疑。你再不必担心我,且此番西南战事了了,我便要实践当年的诺言,带你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你说,可好?」 「当然好,」云娘答应着,又想自己是信玉瀚的,但是心中也难免有小小不言的波动,如今完全解了,心里说不出的感慨,却将头埋在他怀里,认了她从不肯认的话,「我再舍不得你的,所以才会酸的。」 第四十一章 「你酸一酸,我心里倒受用,比夏日期里吃了冰还舒心呢。」 云娘便也笑了,「这里没有冰,但明日我给你做一个酸酸凉凉的菜!」 「是什么?难不成是你自己?」原来云娘身子比玉瀚要凉,天冷时她喜欢在玉瀚怀里取暖,天热时玉瀚便喜欢在她身上乱蹭,还会赞她冰肌无汗,因此才如此笑她。 云娘听他说得有趣,便伸了手臂过去,「你喜欢就吃吧。」 汤玉瀚果真就咬,「真将你吃了倒省事了,就在我肚子里,再不必想的。」 说笑归说说笑,玉瀚又告诉云娘,「八百甸土司之职在女土司一家传了几百年了,她的先祖又是朝廷封的土司,在当地十分有威望,因此虽然只剩下女土司一个少女,布侬人依然推举她任土司。」 「况且八百甸土司一家都是心向天|朝的,先|前八甸还没有被蛮王占去时,他们岁岁向天|朝进贡,两军交战时亦心向天|朝,劳军、带路、送粮,不辞辛苦,她的父兄也皆死于战事。因此我亦是支持女土司的。」 「今年八百甸重新收复,女土地司要用新收的棉麻蚕丝织锦进上,我亦会同时上一本奏章,为女土司请封,除了她家世袭的八百甸土司,还有奉节义女的尊号。」 云娘听了喜上眉稍,却赞,「你是如何想来这样的尊号?果真十分地妙!」她先前担忧的其实却不是玉瀚,而是皇上将女土司赐婚给玉瀚,再封诰命夫人,安定西南局面。若是如此,她便很难挡回去,可一时亦没有办法改变。 如今玉瀚替女土司请封,却正将她的担忧解了。只从封号上便能听懂,女土司有节有义,正该为朝廷世代镇守八百甸,便再不好嫁入侯府与平南将军联姻了。 「你倒来赞我,却忘记了你替左兰请封之事了?我还是向你学来的呢。」 原来先前朝廷给女子诰命封号,皆是从夫从子,唯独云娘感左兰之义,上书皇后为左兰请封,并荫后代。如今,汤玉瀚自到了八百甸,便看出了布侬人和他们的女土司的愿望,亦十分为难,若非云娘,他再娶一房也无关紧要,但是他却知道云娘的,把自己当成眼珠子一般地爱,连身边人都不许有的。 她的这番痴情,自己怎么会辜负呢? 而且,见了她只听到些风声便急忙来了西南,说是送药,其实就是吃醋了,那模样十在可爱可笑,让汤玉瀚心里又无端地升起了一种满足,她的醋意有多重,爱意便有多深! 其实汤玉瀚对云娘的情并不逊于她,再舍不得她有一丝不快的,因此对这合情合理的事情完全不应承,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从左兰之例为女土司直接请封。 如此这般,不只全了自己和云娘的夫妻之情,又有益于朝廷。 因此汤玉瀚告诉云娘,「我给皇上又附了一封信,向皇上说明为何要为女土司请封:倘若我或者哪位官员娶了她,不过是名义上有了联姻之称,后院又多了一个女子而已,并不如依旧将女土司留在八百甸,不只是她本人,还有她将来的后代,永远都为天|朝的藩篱。」 又悄悄问:「你想想,我说的岂非有道理?」 果然,于公于私再好不过的了! 可是,云娘却也不免问:「我看女土司虽然压抑着不说,但其实却一颗芳心全放在你身上了,她可会情愿?」 「只要我不点头,她倒也不至于做过份的事。过些时候想通了,知道我是为了她和她的族人好,便也就会水过无痕了。」 汤玉瀚对自己十分体贴,但是对别的女子却从不假以辞色,是以他对女土司,关照是关照了,却不会十分为她着想,云娘最喜欢玉瀚待自己的不同,便在他的脸上香了一香,笑道:「我既然来了,正好可以慢慢劝她明白道理。」 玉瀚也点头,「你来的正是时候,有些话我倒不便与她说。」 云娘满是信心,「她见了我穿的这纱便十分羡慕,又向我请教改机的事,因此日后定会来找我的。」 玉瀚便也问:「我听你们说了半日改机,你是什么时候弄出来的呢?」 云娘便将自己在江南的事情讲给他听,「无怪人说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我因去过辽东,弄过那毛毡,因此便觉得寻常织机有不好之处了,在家闲来无事,便琢磨出来。」又得意地道:「虽然改机早晚要传出去,但是这一两年间,我们的织厂一定要大赚了!」 玉瀚便提醒她,「这番来带这许多的药也用了许多银子吧?」 「固然不少,」可是云娘一昂头,也学着前日酒席上苏娘子的语气哼道:「不就是银子吗?谁家又缺那东西呢?」 瞧着云娘的模样,把汤玉瀚笑得,又抱了她求欢,「叫我怎么爱得够呢!」 云娘在八百甸住了下来,便不说私情,只汤玉瀚的日子便过得好了许多,先前虽有军士们照顾,但是那些男子岂有多少细心,玉瀚又是不喜欢与他们多话的性子,能省的便都省了。 如今有了云娘,每日期里的衣裳鞋袜,饮食汤水,样样精心,汤玉瀚精神愈加的好,日日又换了新衣裳穿,更显得英俊不凡,云娘看在眼里,喜上心头。 玉瀚如今掌着西南十几万大军,正与蛮王隔江相对,军务十分地繁忙。 云娘来了后,却也不肯让他多分心在自己身上,平日里并不肯多打扰他,却时常与女土司在一处,在八百甸四处走走,看看风景,又带人做些劳军的事务。 所谓的八百甸,果真是名副其实,就是在群山之中散落着许多的大小寨子,眼下她们所处的地方正是最大的一处,也是各寨子的中心。女土司便告诉平南将军夫人,「这里没有平整大块的土地,所以大家也只有分成许多小寨子住,每个寨子都自种自吃,不过有的寨子会织锦,有的会打银饰,有的会做日常器物,到了集市的时候,大家便都拿了东西到集上交换。」 「农闲时,大家也常到歌圩上唱歌,」女土司便问云娘,「夫人,你会唱歌吗?」 若是别人问,云娘一定要答不会的,可是此时她却一点也不谦虚地道:「会呀!当年我和将军成亲的时候,我还唱给他听了呢。」其实她一点也没说谎,那时他们俩被泥土埋在小屋里,果真是成亲了的,她也唱了歌给玉瀚听的。 「但是,」云娘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在我们那里,除了戏子什么的以外,女子只能给自己的丈夫唱歌听,却不能唱给别人的,否则男人就不高兴了。」 女土司便眨了眨眼睛,她再想不到天|朝的人还有这样的规矩,美妙动人的歌曲不就是唱给大家听的吗?怎么还不能在外面唱出来? 也不怪自己向着平南将军唱歌,他就似没听到一般。 此时两人走到了小溪边,正有许多布侬女子在河边唱着歌洗军服,女土司便笑道:「我们这里可不是,大家做什么都喜欢唱着歌做。」 云娘也很喜欢听这里女子清脆的歌喉,便点着头笑道:「是很好,但是我们在家里唱却是不一样的。」女土司毕竟还没有成亲,她哪里懂得夫妻二人在无人时悄悄唱个小调的乐趣,因此只略说了一句便笑了笑。 第四十二章 女土司却也感觉到些什么,因此却又指了那山溪道:「自天|朝的大军到这里来之后,我们便把最好的那一段溪水留给他们用。我看平南将军并不来洗澡,可是却总那样干净。」 玉瀚再不会当着大家的面洗澡的,自然是令人提了水到木楼里的,因此云娘便道:「他也算是爱干净的了,可在外面时日一久,竟也没法看,我这次来了,便将木楼之上全部重新擦抹一遍,又将他的衣裳全部拿去重新洗了。」 女土司赶紧道:「大军驻在我们寨子,我自然派了人每日帮忙洒扫洗衣,可是将军一向不用的。」 「他就是这个脾气,」云娘笑着又说:「一向不喜欢外人近身,在家中也是我亲自服侍他。」 是的,自己也曾极热心地想帮忙,可是却全部被拒了回来,甚至平南将军的那座木楼,也至多上到了二层,最高的那处便从没有踏足。但是他对他的夫人却不一样! 云娘又想起了往事,便越发笑了起来,「好在此处水是不缺的,天气又热,每日都要沐浴,当日在辽东出征回来,那头发都打成了绺,又洗又梳弄了好久才清爽了呢。」 先前虽然知道平南将军是有夫人的,可是那夫人是在京城的,远在天边的京城,因此便觉得似乎是没有。女土司也宁愿忘记平南将军有夫人这一点,她只觉得自己喜欢平南将军,真正的喜欢。 他是那样勇敢,带着人打到八百甸,将成千上万的蛮兵都打跑了;他是那样的英俊,穿着军服佩着宝剑,仿佛天神一般;他是那样和善,对自己的族人温文有礼…… 女土司初一见面就喜欢上了平南将军,不,其实在没有见面前,只是听到了平南将军将蛮人赶走了的时候她便喜欢上了,而一见面就更喜欢。 就算平南将军有夫人了,那又怎么样?土司也有娶好几个老婆的,听说汉人的大官更是有许多妻妾,自己宁愿做其中的一个,只为了能在他身边。 族中的人也没有一个不赞同的,平南将军成了布侬人的女婿,将来再不会有蛮人或其他人来欺负了,而自己与他生下孩子,一定也是像他一样勇敢和英俊的,将来就是布侬人的新土司。 谁想到平南将军的夫人突然间来了,初听这个消息,女土司简直不能相信。汉人的女子怎么能走了这么远的路来到八百甸呢? 然后她急忙放下手中的锦,跟着大家去一窝蜂地跑过去,只见平南将军带着人向山上走,他平日里那样稳重,如今竟然将步子迈得那样大,似乎就要飞起来一般,然后女土司便见他抱着她进了寨子。 原来平南将军的夫人是这样,女土司从头到腿地细细打量,想挑出她的不好,可是竟然找不到——她年轻、美貌、温柔可亲,而且与她在一处时间越久,说的越多,便会越发知道的她的好处,甚至自己最长于的织锦,竟然也要输与她三分。 眼下听着她无意间将与平南将军在一起的琐事随口道来,又知道他们原来在一处那么久,情分那样深! 而那夫妻间的细碎的小事,更是比那高高的三屋木楼还要将女土司隔了出来。 云娘便与女土司常在一处说话,但是说的最多的还是织锦。 女土司因那日在宴上的话,回头便请云娘去看她织的布侬锦,「这些是要进上的,夫人觉得皇上会喜欢吗?」 云娘点头,皇上会不会喜欢这锦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布侬人向着天|朝的心意皇上便会十分满意,因此用心帮她选出进上的锦,又告诉她汉人和皇宫里的喜好和禁忌,「皇上见了这锦一定会极高兴,也会厚厚地赏赐呢。」 女土司便开心地笑了,迟疑了半晌终又问:「我们这锦未免太厚重了,平日里穿用不如夫人所穿的纱轻薄好看,不知夫人能不能将改机的法子教给我们?」 云娘既然向女土司说过,自然就是要教她的,玉瀚对布侬人友善,自己也要与他们好好相处,改机迟早会传到这里,她早些教了也没有什么。 而且,云娘笑道:「我听说布侬锦其实也是几朝前从蜀中传来的,与我们天|朝织锦其实是出于一源,如今我将改机教你也正效仿先贤呢。」 因皆是同出一源,布侬人的织机与江南的织机亦很相像,云娘很容易将她改机的法子也用在了这里,又教她们如何精梳棉线,细缫蚕丝。只是制成了改机,若是没有精细的棉麻丝线,依旧织不出轻薄的锦。 却又不因此贬低布侬锦,反道:「你们原本织的锦也好,色彩明丽,花样独物,又十分厚重,最合用来做被面,或者挂在墙壁上装饰,因此并不要将织机全改了,而是留下一半还织过去的锦,进上也好,出脱换了银子也好,喜欢的人并不少。」 「至于改机织些轻薄的料子,倒可以做衣衫,多了亦能与别的寨子交换些物件用,便是送到天|朝,亦不难出脱……」 平南夫人的话出自肺腑,女土司岂听不出?因此不胜感激,「我之所以厚颜向夫人请教,也正是因为我们布侬人太穷了,先前的锦虽好,却卖不出太多,如今学了天|朝织锦的新法子,总能多换些银钱来。」 「你既然想用这锦多换些银钱,不妨再多织些天|朝人喜欢的花样……」在这上面云娘是极懂的,娓娓道来,听得女土司频频点头。 由衷地道:「如今夫人教了我们,如此的恩德,没齿难忘!」 云娘笑着摇头,「这又算什么,还值得你如此!我与玉瀚是夫妻,你和你们的族人一向去玉瀚好,我自然也是领情的。」 女土司点了点头,可又觉得不对,她的情谊是对平南将军的,却不知怎么却是他的夫人领情了呢? 可是,她原一直觉得自己想嫁平南将军并不错,但是到了平南将军夫人的面前,却再无法表示出自己的心意,听着她再自然不过地说起平南将军,仿佛平南将军是她的——确实也是她的丈夫,他们那样的亲密,亲密得似乎成了一个人。 自己根本就是外人! 云娘看到沮丧的女土司,却只做不知她的心思,平日里无意间的闲谈,却能不知不觉地将她与玉瀚隔得更远了。 云娘指点女土司织锦,但其实她也在女土司这里长了许多见识。 在天朝,尽管有无数的织品,麻布、棉布、绸,每一样又都能分出无数的种类,但是从没有人将麻、棉、丝混在一处织,可布侬人便是如此的,他们织出来的锦除了色彩动人,还有一种独特的质感! 云娘一向喜欢美好的东西,出于本能的追求,却从没有偏见或者固执,因此她只一眼便接受了布侬锦的长处,而且将之放在心上。 过了些日子,云娘便也在这里置了一台织机,她便将那最细的棉线与最好的丝分别做经纬线,只用最简单的方法织出平纹的织物来。棉线平实朴素,而丝线富有光泽,二者相交,经线暗而纬线明亮,别有特色。 且这种料子摸在手中十分地舒服,既有丝绸的滑润,又有棉布的舒适,断下一匹来便给玉瀚做了一身内衣。汤玉瀚穿上便道:「从没有这样好的织物,竟比那最新的素绸还要舒服!」 第四十三章 云娘点头笑道:「这是棉和丝混织在一处的。平日里穿绸自然是好的,但是此地潮湿,身上难免不常汗津津的,丝物却不如棉吸汗,故而你便道素绸不及它,反之若是纯棉织物,又不如丝物柔顺,你又穿不惯,唯有将它们混在一处,得二者之所长,方能得你一赞。」 玉瀚打小富贵惯了,他若赞了,便是果真极好。因此云娘便道:「我这些日子再织几匹,将你的内衣都换了这锦。」 汤玉瀚也笑,「方到了这里才多久,竟又弄了织机织锦了。」又道:「你将棉和丝混在一处织,叫锦也不大适宜了。」 云娘便道:「那便叫丝布好了!」 「这名字虽然省事,倒也让人听得明白。」 这丝布一经传开,女土司立即看出好来,带了布侬人织将起来,却比先前布侬锦要容易出脱,盖这丝布十分在适于当地人穿用,便是运到天|朝,也是极实用的,且价格又要比绸便宜了几成,西南各处便迅速地处风行起来。 汤玉瀚在木楼里便穿了丝布的短褂短裤子,躺在竹席上舒适地将脚放在案上,向云娘笑道:「当年你在辽东造出毛毡织机,有多少人感念不已,如今西南又到处流传这丝布,又是一件功德无量之事!」 「这又算什么功德?有些人心细,便想着是从何处学来的法子,便念着我的好,有的人也未必在意,只学了织出有用的织品便好,其实也没有什么。」云娘倒毫不在意,「我想出了法子,便是给大家用的。」 「那我们的织厂也织了这丝布吗?」 「自然是织的,而且亦只织最好的丝布,」云娘笑道:「西南这边的无论是织机还是棉线丝钱,终不及江南,这其间的差距,并不容易赶上的。」 汤玉瀚也是明白的,便又向云娘笑道:「我正要谢你呢!」 云娘便奇怪了,「八百甸又没有你办的织厂,你谢我做什么?」 「此处虽没有织厂,可我也得利甚多。」 大军虽然驻在西南,但一应军需粮草皆是朝廷运送,军饷也是朝中关了来的,因此八百甸就算是因织丝布富了,与玉瀚亦无关系,至多土司劳军时东西丰厚一些,怎么也不可能得利甚多呀? 汤玉瀚便笑了,「先前西南战事屡屡不胜,与粮草军需运送不利有很大的关系。因此我到了西南,第一要务便是筹备军粮,亦想了许多法子,就是邓闯他们也用了许多心思帮忙,可是此处地形复杂,运费终是居高不下。」 「可是最近运进的粮食却多了起来,运费也降了下来,你道为何?」 「便是大家都不再用官差,而学了辽东的法子,将军粮交给了商队!」云娘自己到了西南,经历了一路的艰险,就是她带的行李物品亦有不少在路上损失掉了,但是一石米竟能到千金亦是过分了,其间一定有问题,官差不知在其中渔利了多少! 「还不全对,」汤玉瀚又笑,「你想想,这里织出的丝布十分受到喜爱,是不是前来买丝布的商人便多了起来?买丝布的商人可不会空着手来西南……」 不待玉瀚说完,云娘便笑了起来,「因你先前便有送粮发五倍粮价的许诺,因此这些商人便带着粮食过来,然后再买了丝布回去,更加稳赚不赔了。」 「不错,如今我再不必为军粮发愁了!」汤玉瀚便笑道:「是以,我是不是应该奖励你呢?」 奖励惩罚的把戏早是他们玩熟了的,云娘便啐他,「你还闹,昨日我都担心这木楼倒了呢!」 原来这木楼二层住着几个军士,因此汤玉瀚总觉得不能尽兴,昨日便找了借口将他们都打发走了,然后乘着夜色将木楼摇得都晃了起来,将云娘唬得担心不已。 「不是早告诉你了,此处的木楼便是这般的,」汤玉瀚又笑,「你还没见那竹楼呢,似是摇摇欲坠,其实无事的。还有树上的小竹屋,更是有趣,待有机会我带你去试试。」 云娘便不理这话,却笑着指了他的身上笑道:「你穿着这衣裳,若是出去了,别人只当是个布侬人呢。」 汤玉瀚便起身凑到她面前恳求道:「好云娘,你也做一身布侬女子的衣裳穿了我看。」 云娘又啐他,「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看过!」 「那怎么一样?」汤玉瀚便缠着她磨了起来,又道:「你看我,都换了这短衣短裤的给你看呢!」 其实云娘早有打算,只是没说,现在被他赖住,便点了头,「你再等等。」 原来大家织的丝布都是一色的,至多如云娘的银纱衫子一般经纬两线用两种色织,但是云娘却想,如果经线的棉线为底色,用纬线的丝织出花纹来,那光亮的丝线花纹在暗色的棉底上岂不更加显眼出众,便似浮在那底子上一般的! 这花样云娘却是关了门悄悄织的,雪白地子,鲜红的朱瑾花,花朵并不大,细碎地分布在丝布上,因是用丝在棉线上织的,便格外光泽鲜艳,比那完全是丝织出的锦别有一种清丽雅致的感觉。再比着花纹裁了,缝的时候衣裤上的花便是对称的,摆在被子上,自己越看越喜欢。 这一日汤玉瀚自外面回来,方一上楼,就见屋子里的人换了样儿,一件首饰也没有,乌油油的头发只随意的挽成一个髻,身上是短短的对襟小褂,宽宽的散腿小裤,赤足穿一双绣鞋——衣裳和鞋却都是一样的白地小红碎花,一段纤巧的腰肢,如藕节般的手臂和小腿,再就是鲜笋般的嫩足,再向自己回眸一笑,就似从山间走出来的小妖精! 从此平南将军便喜欢上了西南百夷的种种衣裳,百忙之间也要画了衣裳的样子给云娘照着做,这些衣裳云娘穿起来都俏得很,这里的气候原来适合,再加之那丝布做了短衣短裤穿在身上再自在不过了。 他们夫妻便又有一个新习惯,平日在外面都穿着天|朝的衣饰,回了三楼便换了丝布衣衫,这里没有冰可用,但吹着自木楼窗子进来的风,却也凉爽惬意。 不过不论是玉瀚还是云娘,都是再不肯让别人看到了的,那些衣裳都只是他们为彼此穿的! 汤玉瀚有一日又承认,「这衣裳舒服凉爽只是其次,还有一样好处——做起那事情也方便得多。」 云娘红了脸笑他,「如今你回了木楼哪里还像平南将军?」却又生了一个心思,原来她亦喜欢布侬人的银饰,与玉瀚商量,「听说布侬人专门有一个寨子是做银饰的,我想去看看呢。」 「这倒容易,峥哥儿如今便在那寨子里驻军,改日我陪你过去。」 「你如今忙成这样,这些小事便不需用你了,」云娘摇头,「我约女土司同去。」 「你们如今倒形影不离的,真叫我看不透。」 「有什么看不透的?」云娘淡然地笑,「她愿意多知道我,我也愿意多知道她,脾气秉性也都还对得上,因此便常在一处了。」 「更何况我做为平南将军的夫人,与八百甸的女土司交好,岂不是应该的?」这些日子,八百甸寨子里有什么事,往往都是云娘居中帮玉瀚和女土司传递消息的,玉瀚与女土司见面的时候都少了许多,更不用论及单独说话了。 第四十四章 女土司听云娘要去打银饰,因总承她的情,无以为报,这一次总能尽上一份心力,便十分热情,笑道:「我陪夫人去打银饰最好的寨子,而且我知道哪一家的银饰打得最好!」 听说要去打银饰,寨子里亦有许多女子要同行。原来大家织出了丝布,很是得了些银钱,如今便也都动了心思,而布侬人向来最重银饰。 大家约好了日子,云娘便一早起来打扮好了,撑起一把小竹伞出门。 原来此地炎热,大家平日里都戴着斗笠,云娘却嫌不好看,又怕晒,只要出门便要撑着竹伞的,那伞正是自江南带来的,竹子的柄和伞骨,上面绷着白色的油布,伞面上还绘了紫藤花,再穿了一身白地紫藤花的衣裙,随意在鬓边插一枝紫粉的叶子花,在一众人中便鹤立而出。 大家敬慕平南将军,却都有些怕他,很少有人与他说过话,就是女土司与平南将军谈事情,每次也只廖瘳数语。但是平南将军的夫人却不是这样的,她性子极温和,见了谁都是一张笑脸,又教大家怎么织锦,怎么织丝布,倒没有人不喜欢她的,也都愿意与她往来,在她面前亦十分自在。 就是女土司,虽然心里恋着平南将军,可也与她交好,两人并排走在前面,女土司就说起了布侬人的银饰,「我们去的寨子几乎家家都会打银饰,我的这些银饰便是他们寨子里打的。」 「真正好的银饰是要用老银子,在十五的月亮下面打,那样打出来的银饰才能又纯静又明亮,上面的花纹也不是随便做的……」 云娘含笑听着,她果真喜欢听这些典故,又笑道:「到了寨子里,你帮我选花样吧。」 女土司年轻,又是个真诚的人,自得了平南将军夫人的帮助,便也一心回报,眼下哪里会不答应,又笑道:「夫人长得美,戴了我们的银饰一定会更漂亮!」 「你也美啊,我闲时与我们家将军说起,原以为江南出美女,真不想到了西南才知道西南美女亦多,女土司又是其中的翘楚。」 「平南将军却只觉得夫人美呢。」女土司即便是先前不知道,如今平南将军夫人过来之后也看出来了,平南将军看自己也只等闲,却只对他的夫人不同。 「他觉得我美,也不只是因为我的长相美,」云娘果真也如此认为,自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又过了三十,就是再美,也未免不同于年少时,可是「我们的情谊太深了,正是因为这些情谊,他越看我越觉得美,我看他亦是一样。」 「我们两个人,早已经从骨子里融在一处,他就是我,我也就是他,因此不管在一处还是分成两地,其实都是一样的。」又告诉女土司,「你还没成亲呢,恐怕不懂,等你嫁了心爱的人,便就明白了,外面纵再有再好的人,也比不了心坎上这个。」 女土司便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云娘说到这里便也停下了,过犹不及,女土司并不坏,只是个痴情的女子,但总会慢慢想通,因此反又说起了银饰,「布侬女子为什么都喜欢戴这么多贵重的银饰呢?」 「我们布侬人的家产便都在这银饰上,只要有了银子,便打了银饰,因此每家都有传了好多代的银饰。而且若是遇了什么事情,戴在头上身上的,再失不掉。」 云娘倒有些不信的,「果真如此?」 「当然了,我阿奶就这样告诉我的。」 大家说笑着,就这样到了专门做银饰的寨子,果然家家户户门前都摆着打银子的炉台,只是因为是白日里,却都只做些粗工,并没有真正打起银饰的,那都要到月亮好的夜里才能做的。 女土司熟门熟路的,「原来有更多人家,只是他们寨子比我们还要惨,蛮王抓去了许多人,因此远比过去萧条多了。」便带云娘去了一户,细细地交待了要什么样的银饰,打什么样的花纹,末了云娘便让从人付了银子。 这时汤峥听了消息,过来先问了六叔和六婶好,又笑道:「六婶娘到这里怎么不命人唤了我来?」 云娘便笑,「我本无正经事情,跟着大家来打银饰,一会儿再去赶集,叫你做什么,你也不需陪我,只管忙去。」 汤峥便道:「军中的事情是多,但也不至于连一点时间都没有,」又见云娘订了银饰,他却不知云娘只想要布侬人的银饰,便笑道:「这处寨子里还有一家会做江南样子的银饰,听说那人便是自江南来的,还是吴江县人呢,六婶娘不妨过去看看,也许他的样式六婶娘会更喜欢。」 此处江南人本已经很少了,更不必说吴江县的了,云娘听了也感慨道:「这也要算是同乡了。」便要过去。 女土司几个平日里见平南将军夫人的首饰皆精巧可爱,也是羡慕的,早知是江南的花样,因此倒比云娘还要踊跃,「我们也打几样江南的首饰。」说着一同跟着汤峥走了。 到了那处,也是一般的木楼,一般的炉台,就是那人的衣着打扮也与寻常的布侬人并无二般,唯有一开口,才听出江南口音来。 云娘便觉得亲切,再顾不上看首饰,先问:「你家里是吴江县哪一处的?」 那人听到乡间竟比云娘还要感伤,颤了声音道:「我是江陵府吴江县盛泽镇人,不知夫人是哪里人氏?」 云娘也是又惊又喜,「我本是杜家村人,但又在盛泽镇里住过几年,便是这次来西南前,还去过盛泽镇呢!」 那人听了,便迟疑着问:「不知夫人可认得苏家绣庄的女老板?」 云娘怔住了,再细看那人,虽然饱经风霜,可是总改不了江南人眉清目秀的容貌,脱口便问:「你是苏娘子的情郎?」 「她可还好?依旧掌着绣庄?」那人便急切地问:「是不是已经招赘了?生了几孩子?」 云娘的声音便冷了下来,「她还好,绣庄生意也做得好,尽管有人求娶,可是再没有想嫁人,一直小姑独处,每喝了酒便要为她的情郎掉泪。」 那人便也潸然泪下,「我当日在船上等了她一夜,可是她却没有来。走前因已经与家里闹翻,便再没脸回去,四处漂泊了些时日正遇到招兵,跟着大军到了西南,然后便流落在此处。」 「可是明明平南将军有令,所有当年因兵事而淹滞此地的人均可领路费回乡!」云娘便盯着他问:「你是不是已经在此地成亲了,另有了家人儿女,才不肯回吴江县的?」 「我哪里会再成家呢?这么多年了最想的就是回家,可却是不能回,」那人满面的泪,从火炉旁起身,「当年离开盛泽时,还发誓一定要衣锦还乡,可二十年过去,一事无成,现在已经是废人了,我哪里还有脸回到故乡!」 原来他的左腿自膝盖以下全都没了!先前因为坐在火炉后,云娘并没有看到。 云娘不禁替他伤感,却又上前一步道:「那么你以为苏娘子等你,为的是等你飞煌腾达、富贵荣华再回去的吗?」 「我告诉你!早有家财万贯的富商要与她结亲,她的家人也都同意了,可是她终究还是拒绝了!总说当初她不能丢下瞎眼的寡母,幼小的侄子侄女随你走,便是负了你,只等你回去,于是终日守着绣庄做绣活,三十多岁便有了白发!」 第四十五章 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苏娘子的情郎听了,再忍不住,竟连颜面也不顾了,当下号啕大哭,「我不该因她不能随我出来便赌气走了,如今白白过了二十年!我悔啊!」 「现在悔又有什么用!」 「我这就回家!」一旦下了决心,归乡之人的心竟比那离弦的箭还要不可阻挡,苏娘子当年的情郎立即便收了银饰的小摊子,向云娘道:「我竟一直糊涂着,若不是遇到了夫人,恐怕就将一生一世白白过去了。」 「现在我就回盛泽镇,哪怕阿针瞧不上我,我也没有遗憾了!」 「苏娘子并不是那样的人。」云娘此时却又冷静了,「西南的路十分难走,你一个人总不好冒然上路,总要等有来往的商队同行方好,且你在这里的木楼银饰炉具,也都要安置好了。」 「别的都不要紧了,我只带着这些年给阿针攒的几样首饰便成了。」 话虽如此,云娘还是悄悄告诉汤峥,「你先替我给他拿些银子,毕竟路上要吃要用,且回乡时总不好不换些好衣裳的。」纵然苏娘子不在意,但是云娘也愿意她见到她的情郎时情形不要如此不堪。 再下面的各处,云娘也只走马观花看了看,心思却飞到了江南,也不知苏娘子见了人有多欢喜呢。 冷不防,女土司问她,「夫人,你说的苏娘子又有绣庄又有银钱,会不会嫌弃他呢?」原来她方才也在一旁听懂了。 「不会!」云娘坚决地道,就比如玉瀚,不管他怎么样了,自己都会不离不弃,当然他对自己也是一样,看着女土司年轻精致的面容,便想起了自己心里也曾有那么一丝的担忧,现在也全部解开了,「真正的有情人,在意的只是心!」既是说苏娘子,其实更是在说自己和玉瀚。 过了热闹的春节,一日玉瀚笑问云娘,「你的醋可吃得够了?」 近来,女土司不再如过去一般喜欢痴绕着平南将军了,不只是云娘,就是玉瀚也明显感觉出来,因此才如此笑她。 其实这都是云娘一点点、潜移默化才改变的,可是她如今却又有另一番思量,「我急忙过来,又想办法防着女土司,其实都是没有用的。你心里有我,自然不会忘记我,若是你心里没有我,我便是将女土司打杀了又如何呢?」 「但是,我还是喜欢你过来,」可汤玉瀚又道:「也住了许多日子,你还回京去吧,家里毕竟还有祖父和两个孩子。」 云娘也思念家中,祖父老了,两个孩子又小,京城的形势又复杂,她看过玉瀚完全放了心,果真也该离开了。 先前怕分了玉瀚的心,她从不在他面前提起家中的事,只悄悄地将为他们织好的丝布、做好的衣裳托人带回京里,又模仿玉瀚,每日都写下一段杂记,与物品包在一处送回,让孩子们看了既长些见识,也知道父亲和母亲对他们的思念。 现在确也是走的时候了。 可是云娘又想了想,「待你出兵后我再走吧。」 「这些事又瞒不过你。」汤玉瀚是打算发兵南下了,西南六个宣慰抚司,如今只有车里和八百甸两个还在天|朝手中,他若是不能全部夺回定是不肯回兵的! 如今又经过大半年的备战,兵将用命,粮草充足,又有当地百夷拥护,正是出征的最好时候,「我是打算先送走你,只是你却又要留下先送我。」 「出征前你的事情又多又杂,哪里还能分心?」云娘笑道:「我做五色糯米饭为你送行,然后再与商队结伴回京。」 布侬人不论是逢年过节,还是祭祖祭神、赶歌圩、招待客人,每有大事便要做五色糯米饭。这五色糯米饭不只色彩斑斓好看,喻意吉祥,更因里面加入的草汁树叶汁,颇有生血行血、坚筋骨、益肠胃、补髓的功能。 经过这些西南独的草和树叶染过的甜糯米,蒸出来味道十分香纯,玉瀚和云娘都喜欢,,因此她早学会了做。 选了最好的甜糯米,采来紫蕃藤、黄花、枫叶、红蓝,分别浸上几天泡出汁液,再拌上糯米泡上,另一份糯米只用清水,蒸好后便是黑、红、黄、白、紫五色,再放到一处,五彩缤纷、米粒晶莹透亮,吃起来滋润柔软、味道鲜美、且又微微带些甘甜,放入口中,更觉回味无穷。 且云娘并不是只做了一钵,而是满满的几大盆,原来这五色糯米饭因为加了草木汁,却是不坏的,寻常便可能放上一两个月,正合行军中带着。 临行之前,云娘又悄悄向玉瀚道:「我恐怕走不了了。」 汤玉瀚这两日也有些知觉,便马上醒悟到,「你又有了?」 「差不多是了。」 汤玉瀚轻轻抚了抚云娘的肚子,现在还什么也感觉不到,但他是经历过的,便问:「可是呕酸?身上还有哪里不好?」 「只略有一点,并不很严重。」 「那怎么还要亲自去做那些的糯米饭?」汤玉瀚便责怪她,「只吩咐下人就好了,你这许多年没再生养过,更是要小心呢。」 「我岂不小心,但凡重些的东西都不碰的。」云娘依了玉瀚却道:「我知道他又回来了,再来与我们结子女缘了。」 当年云娘在襄平城失的那个孩子是他们的痛,两人谁也不提,便是有外人道武定侯的子嗣单薄,玉瀚也从来都道一子一女足矣,再不向云娘说一回的。 如今方知云娘从没有忘记那个小小的便夭亡了的孩子,越发怜惜她,「每年我都给他做法事,念往生经,他知我们最爱他,如今便又回来。你好好养着身子,等他生下来我们好好疼他。」 云娘便抚了肚子,将心里的打算告诉玉瀚,「正是要小心,我才不能再去走那山路,方要留在这里。且八百甸木寨民风淳厚,女土司也是热心肠的人,我又带了许多下人侍卫,一切都不必你操心。」 「你此番进兵,实力其实已经胜过蛮王,是以千万不要急躁,也如先前一般稳扎稳打,定然能胜的,那时再回来看我们的孩子。」 汤玉瀚眉眼间都是笑意,「我都知道的,先前那些人打过的仗,犯过的错我都一一用心参悟了。且你说的对,我以天|朝之势,要比蛮王的兵力强大,现在他所拥有的天时和地利,早已经不复优势了,我只率大军按步就班,一寨一寨向前,他是根本无法抵抗的。」 两人又说了许多话,方才相拥着睡去。 别离的时候,玉瀚与云娘道过别,却转向前来送行的女土司笑道:「我夫人就留在八百甸了,还请你帮忙照料。」 女土司第一次见平南将军向自己笑,可现在她已经明白平南将军的笑其实并不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的夫人,当然她已经想得明白了,就算是平南将军将自己也娶进了家门,他也还是只喜欢他的夫人,自己在一旁有什么意趣,还真不如答应了族里哪一个小伙子成亲好呢,毕竟他会一心一意地对自己。 因此女土司便笑着答应,「平南将军帮我们赶走了蛮王,我们为夫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等平南将军回来,定然见到夫人和孩子一切平安!」 第四十六章 布侬人生性质朴,言之有信,汤玉瀚放下心,再回头向云娘笑笑,「你自己更要保重!」遂带兵出征了。 云娘留在八百甸,虽然迫于形势,但是她却是情愿的。如果在江南或者京城,虽然有了身孕倒也可以行路,但是西南却不行。况且她这个孩子来得如此不易,再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西南虽然荒僻穷困,但这里多山多水,气候也不错,云娘每日里织些丝布,再到寨子周围的山上散步,采些野花野草,日子也倒逍遥。 又因玉瀚不在家中,便请了女土司到了木楼里吃茶,「这是我自江南带来了,味道与这里的茶不同,你尝尝可对脾胃?」 不想女土司却未答言,云娘抬头去看她,见她竟呆呆地看着自己身后的墙壁,便也回首,原来那里挂着一张锦画,正是仿着当年自己与玉瀚在盛泽镇上买的那幅花鸟图所织的,玉瀚十分喜欢,便是出门也带在身边,云娘来时便挂在那处了,她见惯了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但是女土司却震惊不已,半晌方问:「这也是夫人织的?」 云娘点了点头,「这还是十几年前的东西,用妆花纱织机按画织出来的,后来我闲来无事又用这法子织了些风景人物等,亦颇能看。」 又笑道:「如今玉瀚军务繁忙,再没有时间作画,但是他早就许了将来要为我画上许多的画,让我仿了那画织锦。我只盼着西南的战事一了,便就能如此了。」 原来女土司虽然佩服云娘的本事,但是她心里亦有一项足以自豪的,那就是她尤其长于织大幅的图案,甚至能在一幅锦上面织了山光水色,田园人家,诩诩如生,认为无人能及。 却不想猛然看到这样的锦画,完全不逊于自己织的布侬锦,且在细微之处又有胜过之处,一时竟难以相信,又起身到那锦画之前细细抚摸端详,终叹道:「夫人之心灵手巧,远胜于我!无怪平南将军对夫人从无二心。」 其实玉瀚对自己从无二心也并非为这锦画,但是云娘也不好细道,只笑,「将来自有对女土司从无二心的人。」 二月里,京城的圣旨下到了八百甸,皇上果真按平南将军的奏折正式任命女土司为天|朝的土司,加封她为奉节义女,旌表她忠君爱国。又因进上的布侬锦,再赏她宫缎、金玉杯等等器物。 八百甸的布侬人哪里懂得天|朝的礼节?云娘便指导女土司接旨,又将奉节义女的嘉号向她讲明白,见她荣幸不已,便也替她高兴,「朝廷如此厚待,正是期许你和你的子孙世代为八百甸的土司,守住天|朝的西南一隅呢。」 女土司郑重地将朝廷封赏之物都供到了神庙中,又带着族人举行了规模宏大的祭祀。 眨眼便是三月三,在这里又是一个节日,名为山歌节。虽然布侬人平日里也常于闲时赶歌圩,唱山歌,但是三月三又不同,这一天的歌圩分外热闹,云娘也被女土司拉了去听山歌。 看着盛妆打扮女土司和一个和英俊的小伙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唱,云娘突然觉得女土司想通了。 果然,没两天,女土司似是无意地将一枝干枯的叶子花给了云娘,「这是我先前向平南将军讨的,如今还给你吧。」 女土司还真是可爱,只悄悄扔了就好,为什么要还给自己? 但云娘也不会计较了,便笑着接了,反替她掩饰,「这又算什么,不过是玩笑吧,也值得你还记着。」 不料女土司却眼睛亮亮地看着云娘道:「我过去好喜欢好喜欢平南将军,就盼着他能娶我,可是他已经娶了你,而且你又这么好,我也亲眼见了他又对你情深义重,总算知道他再不可能娶我的。现在皇上也愿意我留在八百甸,我就再不想嫁平南将军,而是要在八百甸成亲了。」 她还真坦率!云娘就笑着道:「其实女土司也不是喜欢他,而是他帮着你们将蛮王赶走了,你们族里都感谢他,所以才对他有好感才是。」 「才不是,我那时真心喜欢他,」女土司坚持,可她又道:「不过,我过些日子就与林远订亲了,就再不能喜欢平南将军了。」 又向云娘道:「夫人,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土司了,就叫我阿迪吧。」 「那你便叫我姐姐。」 云娘在八百甸陆续听到前面的战况,玉瀚带兵一步步地深入西南腹地,收复了一处又一处地宣慰抚司,最后又将蛮王逼得退出了天朝的最靠西南的木邦宣慰抚司。 关于那一仗的传闻,在八百甸的每一处都能听到:蛮王带着蛮兵步步后退这,最后被逼到了大江旁,眼见着就要被平南将军所获,也不顾水流湍急,纵马投入了江水,泅回蛮地。而跟随他出征的蛮兵渡江的渡江,归降的归降了,损失人马二十万! 云娘固然知道有些传闻不能全信,但是玉瀚的胜利却是不容置疑的,知他就要回来了,更是满心欢喜,不免无事便算着他们什么时候能回京城。 这一天晚上,哄了孩子入睡,她便在菱花镜前理妆,看着自己面颊莹润得似乎有一层光亮,眉稍眼角尽是掩不住的笑意,正是听了好消息之后掩也掩不住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可又喜欢看。 毕竟,玉瀚要回来了呢! 冷不防,镜子里多了一个人,一张笑脸与她的脸偎依在一处,「这次团圆,以后便再不分开了。」 「你回来了!」 「西南的仗打完了,我先回来看看你和孩子们!」 云娘便拉了他上前,「看,我们的孩子果然回来了,而且还给我们带来一个小妹妹!」原来云娘这一次生了一男一女的双生子! 汤玉瀚也相信是如此,否则云娘怎么就会生了双胎,而且还是龙凤胎,要知道这有多难得!又赞云娘,「你可真能干,一次就生了两个!」 云娘便轻声嘀咕一句,「也许是你能干吧。」 偏汤玉瀚的耳朵灵,立即便听到了,赶紧到她耳边道:「我现在还很能干呢!」 云娘便不理,将两个还睡着的宝贝抱了放在他怀里,「瞧,长得多好,又白又胖!平日里又好动得紧,醒的时候一同醒,我带着两三个丫头看着还忙不过来呢。」 又道:「因是双胎,刚生下来的时候小了点,可是现在却都长得好了,这些日子我一个人的奶水竟有些不够吃,阿迪便帮我找了个奶妈,每日帮我喂他们几回。」 汤玉瀚抱在怀里便不知怎么爱好了,又想起了岚儿和崑儿,「当初他们两个小时候就是这个模样!」 云娘便也笑道:「我们就快见到他们了。」 西南政局与辽东不同,并非由将军管着一切事务,而是由宣慰抚司的官员和土司共同治理,又另有派驻的将军。玉瀚当年是以平南将军来此的,因此,将蛮王打退了便应该回京了。 「不会太久了。」汤玉瀚告诉云娘,「朝廷如今已经派了文官过来,与土司们一同治理西南,而我只待将各处的军务之事交待清楚便可以回去。」 夫妻重逢自有一番契阔。第二日一早起来哄了双生子之后又都睡下,原来玉瀚是星夜兼程回来的,昨晚睡得又晚,而云娘也折腾了一夜自然都是困倦的。 第四十七章 好在,眼下再无重要军情,他们索性每日里便都如此散漫,也算弥补之前的别离和辛苦。 蛮王一败再败,损兵折将,国力大减,蛮国之内反对之声愈强,退兵之后,便立即向朝廷上表求和,情愿俯首称臣,年年进贡。 使臣到了八百甸,先送上了贵重的礼物致意,又向平南将军请托入京。 玉瀚先前便曾上书朝廷,亦知天|朝因西南之战缠绵几十年,虽是疥癣之疾,但却险成大患,又消耗无数兵马钱粮,也不愿意纵兵南下打到蛮国,因此也按朝中之意,只收复了六个宣慰抚司便休了兵。 此时见蛮王遣使,自然点头应允,令人将之送入京城。 蛮王兵败逃跑之时便丢下了无数珍宝,此番使臣前来又送了许多礼品,这些战利品按律令皆不需上邀朝廷的,因此玉瀚便散与征南诸军,唯给云娘留下几匣最贵重的宝石。 别的东西,他们也瞧不上。 原来蛮地的物产最有名的就是宝石和翡翠,鸽子蛋大小的血红宝石在天|朝难得一见,可是眼下却成堆地放在匣子中;又有湛蓝湛蓝的蓝宝石,比大海的颜色还要蓝;各种颜色的翡翠晶莹剔透…… 云娘亦同寻常的女子一样,尤其喜欢这些亮晶晶的珠宝,一样样地把玩着,又与玉瀚商量,「这些给岚儿做陪嫁,这些将来留给崑儿媳妇,还有两个小的,也不能少了他们的。」 汤玉瀚便笑,「你也别忘了拣好的镶几件首饰。」 云娘这时方想起了自己,刚挑了两样,却又道:「也许我还会再生养呢,总要给他们也留出来。」 把汤玉瀚笑得,「不怕的,你只管生,再要什么都有我呢。」 云娘便也笑,「我未免太不知足了,已经有了四个儿女,还想再要。」 「儿女也是缘分,若是再有,自然没人嫌多的。」汤玉瀚早已经又意动了,便将那些宝石推到一旁,「这些劳什子空了再看……」 他们在八百甸又住了些日子,等接到朝廷旨意方知朝中果然同意了蛮王的求和,封了蛮王一个名号,又令他岁岁来朝,年年入贡。 玉瀚便开始安排大军回撤,又交了西南驻防。西南与京城的交通虽然早较先前好多了,但倒底还是不便的,这些消息往来便又用了几个月。一切尘埃落定时,双生子已经一岁多了。 云娘打点了行装,与八百甸的布侬人告别,却又向南走。原来玉瀚见孩子幼小,便决定回京不再走陆路,而是穿过新收复的宣慰抚司,直接到西南边陲的海边,再乘船自沿海北上,从江河入海口逆流而上,再入运河直接进京。 虽然听起来麻烦,但其实比起走西南的陆路要省事得多,所用时间也未必会更久,且云娘又欣喜强此行程正可以顺路到家中探望一番。 出了八百甸向南,虽然亦是山路,却较从天|朝腹地进来时容易,且玉瀚又令象队在此等侯,及见了,便弃了车马,改带了云娘和两个小儿女乘坐大象行路。 云娘最初见了这庞然大物免不了大吃一惊,然后才知道这是自蛮王穷多年之力训成的,此次战败之后亦成了玉瀚的战利品。 又听大家道原来蛮王之凶悍,至少有一半的是借象队之力。 据说那些训练有素的大象挟雷霆之势在两军阵前冲上来时,寻常的兵马根本无法抵挡,只能损兵折将,节节败退。 想到玉瀚先前便与这样的凶兽作战,云娘又怕了志来,原来玉瀚打仗时竟如此凶险,尽管早知他定然将那些最艰难的事情都瞒了不说,可她留在八百甸的木楼里又怎么能想得到世上还会有如此可怕的东西! 这灰灰的象,颜色不起眼,可长得却极大,身子像一堵墙,耳朵像蒲扇,两只象牙明晃晃的向上挑着,最可怕的是四只脚,就像肉柱子一样,踩到人身上,怕会有上千斤,再也挣不过的。无怪先前的那么多兵将都败了。 因此惊叫了一声,尽管早知他是平安无恙回来的,却忍不住又看看玉瀚,半晌才顾上问道:「你是怎么打赢的?」 「万事万物相生相克,自有能治这象的东西,」汤玉瀚却笑嘻嘻地,「大象看着可怕,其实性子却是再温和不过的了,不信你看看。」 说着命那训象人令大象跪在地上,携了云娘和小儿女们上了象背。这象背上早安放了一小床一般大的坐榻,四周又带了围栏,坐上去竟极舒服的,随着大象走起路来,还一摇一晃的。小儿女先是十分兴奋,四处地看着,又伊伊呀呀叫个不停,然后便又被摇得睡着了。 汤玉瀚便笑着向云娘问:「你还记得我曾经向你说过,我们有机会到处走走,也增长些见识的话吗?」 自然记得,而且这话虽然不错,可是当时说这话的时机却又特别,因此云娘却先啐了他,然后承认,「果真是如此,我们这一次到西南见了多少东西?五色糯米、布侬锦、木楼、铜鼓、大象……」 坐在象背上出行,又与先前所有经历过的都不同,算起来舒服的程度竟不逊于在京城的官道上乘马车,特别是在象背坐榻上面再张一把大伞,遮住阳光,却吹着清风,整个人便都觉得浑身都酥软了,又因坐得高,亦无需张望,便将四处的风景尽收眼底。 云娘再知道他们乘的竟是蛮王先前的坐驾,心里不免又添了几分别样的滋味。 从这里走到海边的路并不远,象队虽走得并不快,但他们没几日便到了。 远远地看到靖海侯的大船停在水边,这宝船又说不上要比大象高大多少倍了,雄伟壮观,他们便要乘这样的大船回去。 原来自西南的全部收复后,水路自然也通了,再运军需竟不必完全从陆路穿山越岭的,此次靖海侯奉命为西南驻军送了军粮,返程正好送撤回的平南诸军北上,就连那大象,也要运了几头回京,在午门进献。 云娘见了靖海侯夫人,原来她们那次因玉瀚出征未能在辽东相识后,却又因为靖海侯的公务耽搁了约定在京城的会面,再蹉跎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年了。 靖海侯夫人与云娘年纪相仿,亦是水军二十四卫将领之女,从小便是在船上长大,自嫁了靖海侯后更是一直跟着他在海上,性情便如那说广阔的大海一般大气,见了云娘便先大笑着迎上来道:「自听说你们夫妻乘水军的船回京城,我就想我们终于还是要在这里见面了!」 云娘亦笑,「却不想阴差阳错,就错了许多年。」 二人携手上了大船,靖海侯夫人便叫了她的两个儿子,「过来给武定侯夫人行礼!」 靖海侯夫人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俱身形高大,因终日在海上,肤色便有些黑,但是端正的相貌和浑身上下的男儿气概却又令人觉得微黑的皮肤也不是什么缺点,特别是他们的眼睛都十分地明亮,一眼便看出是心思极正的少年。 当初两家人要见面,最初便有让孩子们也见见面的意思,毕竟门当户对,年纪也相仿,若是有缘,也是好事。 第四十八章 现在云娘一面叫他们起来,又不免多打量了他们几回,向靖海侯夫人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我听玉瀚说两位公子皆文武全才,先前剿灭海匪,这一次为西南运粮,他们也都没少出力,又协助他收复了木邦宣慰抚司。」 靖海侯夫人摆手笑道:「若论善战,整个天|朝谁又能比得了平南将军呢?我这两个儿子也极仰慕将军的,这一次有机会为平南将军效力,自然用心。」 又笑道:「这一次我们也随平南将军进京见驾,他们两个对京城不熟,还要请武定侯府的公子和小姐带着他们见见世面呢。」 云娘便笑,「自然是应该的。」 两人携起手上了大船,却不能直接自岸上过去,因那海船吃水极深,必得先乘了小船到了大船边,再坐着吊篮方能到达甲板。那甲板之上极其宽阔,中间又起了两层的楼,至于那桅杆,比两层的楼又高许多,卷在上面的帆又不知多大,总之,一条船上竟有上千人! 海上的行程既是单调又是惊险,风平浪静之时,船队在靠着罗盘航行,周围水天一色,偶尔会出现几只鸟,再有就是闲极无聊的水军钓上来几条鱼;但是风浪起时,巨大的船在海中仿佛只是一张小小的叶子,随着风浪上上下下,整只船上的人都紧张起来,落帆划桨,与大海抗衡…… 最初云娘还会害怕,但是经历了几次就等闲视之了,就像靖海侯夫人所说,大海就像一个孩子,说变脸就变脸,但是掌握了大海的脾气,也就知道应该怎么应对了。 况且靖海侯夫妻十分照顾他们,将船上最大最舒服的船舱留给他们,每日里饮食用度也极丰厚。 云娘与靖海侯夫人日渐熟悉了,也知道了靖海侯的家事,原来老靖海侯极信民间的传说,不许女子上船,靖海侯跟着父亲从小风里来浪里去的,纵使成亲前有两个身边人,但只放在家里,一年也见不两回,更不必说带她们上船了。 后来清海侯夫人嫁进来了,她却不同别的女子,再不肯留在家里依门望归,便跟着靖海侯一同出海,最初自然也是千难万难的,但是随着她在船上过了十几年,又生下了两个儿子,现如今在船上竟也十分有威望,而靖海侯在京中的家里竟形同虚设。 因此靖海侯夫人请武定侯府帮忙融入京城并非虚言,概他们这些年几乎都在海上了。说起这些,靖海侯夫人便笑了,「先是赌气,十分不愿意回京,想着回京之后他就不再如现在一般,上面有父母长辈,下面又有弟弟妹妹,家里还有姨娘,比起海上的生活也不知会增加多少烦恼呢!」 云娘也明白,「别人都道我随着玉瀚去辽东,到西南,心是荒凉偏远之地,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其实我心里甜着呢。就是两个孩子,先前跟着我们在辽东亦见识不少,如今我在西南,他们留在京里竟将府里管得井井有条呢。」 「正是呢,我的两个儿子,我再不肯放在京里的,免得像他的那些堂兄弟们学成了纨绔!」靖海侯夫人又羡慕云娘,「听说你们侯府里也早分了家,十分地清静?」 提起此事,云娘亦十分感谢祖父,便慨叹着道:「我们家的老祖父,做起事来最有决断,当年玉瀚和我出京的时候,一定要将家分了。因此这些年,我们府里只有些老弱家眷,在京城再没有出过一点事,我们十分省心。」 「我还听说武定侯身边也没有姨娘侍妾?」 云娘点点头,「我是最不容人的,因此就是皇上面前也直言过,家里没钱养那些闲人,有钱还要给女儿置嫁妆!」 「说得好!」靖海侯夫人抚掌大笑,「回府里我也这般说,难不成我们在外面辛辛苦苦,置下的家业竟是为了那些小妇?若是将来生出儿子来,更要分家产,我也不能容的。」 云娘先前办织厂,开铺子每年进的银钱便不是小数,后来又承袭武定侯府诺大的家业,再以后在辽东和西南都发了偏财,因此够得上巨富了。可是她却知道靖海侯夫人手中的银钱未必比自己少。 本朝以来,与西洋东洋等地的贸易不知增加多少倍,其间的利益又不知有多高,由此而生的水匪富国敌国,身为水军二十四卫统领的靖海侯多年剿匪,只这一项也不知积累了多少家私! 靖海侯的妾室曾生养过一个女儿,如今早已经出嫁了,因此云娘度靖海侯夫人之意,竟是再不许靖海侯与妾室们在一处生养孩子了,她自然赞同,便笑道:「在外面我不好如此说,但是其实就是如此的,我们置下家产,自然要给自己亲生的孩子。」 又见靖海侯夫人性子十分刚硬,便又低声劝道:「虽然如此,但是京城的风气却不好,靖海侯看起来又是个有脾气的,此事你需婉转些。」 「年青时我还有几分温婉,如今这么多年才忘记了什么婉转!」靖海侯夫人笑着,却又道:「我们家侯爷脾气大,可是也不是不明白的,究竟是谁能陪着他风里来雨里去?还不是我,他若是再分不出孰轻孰重,那可真是个糊涂人了!」 遂向云娘笑道:「府里早给我这两个儿子送来了服侍的丫头,俱是有枝有派的,让我全送了回去,年轻轻地沉湎女色能有什么好?再生下庶子来,说亲时好人家谁还愿意将女儿许来?」 两人说得投缘,云娘便也道:「可不是如此?我是有女儿的,只要听人提许亲的事,心里便似挖下去一块肉一般,是以真要相看,门第家财还都次要,最重的便是小夫妻能情投意和,再没有那些乱事的。」 「这一次回京,一是为了皇命,二就是我也想着应该给他们定亲成亲了。」靖海侯夫人说着看着云娘,「到时候还要武定侯夫人帮忙呢。」 云娘听得懂靖海侯夫人的意思,却不应承,只笑道:「成亲是一时,可两人却是要过一辈子的,因此最重要的是小儿女们自己喜欢了。」 提到儿子,靖海侯夫人也是有信心的,「不错,看他们自己的意思吧!」 两人心里都有了些默契,便相视一笑。 云娘在船上又借机打量靖海侯的两个儿子,竟然还越看越喜欢,如果岚儿看了他们中的一个,倒也可以离了京城里诸多的皇子,在外面广阔的天地里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这样的生活于她的性子倒也合适。 只是一则孩子还没有见面,再则玉瀚听了定然要生气,是以她虽然存了心,却没露出一个字。 不过汤玉瀚平日里对小事再不关注,但是对于大节却从没有疏漏的,因此也早看在眼中,暗地里问云娘,「你与靖海侯夫人平日里说了些什么?」 「多是些琐事,」云娘便笑,「她有意让儿子与我们家结亲,两个儿子我们随便挑……」 汤玉瀚便急道:「你该不会应承了吧?」 云娘斜了他一眼,「我有那样糊涂?若真是提到了明面上,必然先要通你的,然后还要看岚儿的意思。」 汤玉瀚知自己是关心则乱了,云娘处事一向极明白的,再不会做些无头无脑之事,因此想了想,竟也点头道:「新一轮皇位的争夺已经开始了,又不知会持续多少年,结果又怎么样,你想将岚儿嫁出京城也不算错。」 第四十九章 云娘却又退回一步,「还是要看岚儿的意思,她毕竟还小呢,我总想将她多留在家里几年。」其实她提到岚儿的亲事,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不自在,因又看小儿女,「仑儿和岑儿在船上还满适应的,竟一点也不晕船。」 汤玉瀚从善如流,再不提靖海侯一家的事,只是看靖海侯的两个儿子时,眼睛里又多了许多挑剔。两个少年感受到武定侯越来越威严的目光,在他面前举止竟有些无措,过了许久才好些,这又是一件可笑的事。 船行到大江入海口,溯游而上,又在一处换了江船,两家便分了船,汤玉瀚带了云娘绕路去了江陵,一路虽有无数送贴子求见的,但他们也只略应酬一番,却轻车简行,走马观花地过了江陵、吴江,到了杜家村拜见二老,顺报平安。 在家里住了两日,他们夫妻一同去庙里还愿,再见一见故人便要回京。 临行之前, 杜家人正在处说话,就听外面有人指着名喊云娘,「救救我呀!」毕竟院浅屋窄,云娘便听到了,「是谁在外面喊?」 汤玉瀚沉了脸向门外扫了一眼,云娘知他令随从们将事情处置了,可这时她却听出了正是陈大花,毕竟邻居住过,也不必太绝情,便按住了他,「我去看一看。」 果然正是陈大花,上次云娘回来在盛泽镇的街上还远远地看到过她,只是不大喜欢她的为人便没有过去招呼,眼下正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见了云娘赶紧道:「我家的男人竟被你们的人抓走了,求你放了他吧,我家里如今全指望他做活计呢!」 云娘听了陈大花的话十分奇怪,「我们的人为什么要抓你家的男人?」转头去问随从,「可有此事?」 有人便道:「是不是那日周千户无意间抓到的逃犯?」 这时周千户已经来了,赶紧上前拱手解释道:「那日我带着几个人在盛泽镇里闲逛,却见了我们辽东的一个逃犯,因是从我们千户所里出来的,是以我也还认识,便会知了巡检司将人拿了,已经移送到吴江县衙了。」 云娘方知缘故,又替陈大花问:「他当年可是犯的什么错?」 「军户相斗,伤及人命,原叛了流刑又逃了。」 云娘听了,只得向陈大花道:「既然如此,也只能将他送官了,你亦回去吧。」 陈大花亦无奈,却哭道:「他平日里极听话肯干活的。」 周千户等皆劝,「这人其实凶恶得紧,因无所可去方在你家落脚,做出一个老实样子,如今幸而我们将他抓了回去,否则时日久了,他忍不住气时再对你动了手,只你一个女子,岂还有命在?」 被陈大花的哭声引来看热闹的人也都赞同,「果真,若如此一个好人,怎么又肯入赘?」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陈大花是久经世事的,又有什么不明白,甚至她心里先前也未免不曾觉得这个人的来历有些不对,只是仗着认识云娘上门来求一求,眼下无奈,只得收了泪,却向云娘道:「你如今富贵了,也不想着提携我们一把?」 云娘见她还是如此会胡缠,心道原来她也未必完全是为了伤心才来的,不禁苦笑道:「我又如何提携?只说你想将那个放回来,就算我不顾国法替你做了,你可还敢让他回你的豆腐店?」 想到那是个杀过人的,陈大花也害怕,便摆手道:「我不是求这个。」 云娘一哂,「那又有什么好求的?」 各人的日子各人过,就是求人又能求什么。 陈大花自是明白云娘的意思,可是她既然来了,再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看看云娘美貌如花,又富贵荣华,也知求着跟她去京城之类的定然不成,眼睛一转,抹了抹眼睛向云娘道:「我家里现在全靠他操持呢,现在他走了,日子越发难过,你便将头上的钗给我吧,我好卖了度日。」 云娘在家里只戴着随常的饰物,但如今她的东西再没有不值钱的,陈大花倒还真敢要!还未及答言,跟出来的大姐便上前笑道:「云娘的饰物哪里能随便外传,你若是真拿去了恐怕会被人当成贼呢,反将你抓了呢!」 说着推了她走了,又见云娘有一丝不忍之色,遂将自己手上的一个金戒指摘下来给陈大花,「也就这一次,我帮你一回,换了银钱给孩子读书用吧。」 又回头对云娘道:「她这样的人并不用怜悯,最会替自己算计的,哪里肯吃一点的亏?就是这事情,她原应该感谢你的,若没有妹夫带的人,她哪一日没了命都未必可知,却借此来找你求情,为的还是一个‘利’字!」 云娘摇头道:「我并非可怜她,而是先前离着远,她脸上的脂粉也厚,便没有大看清,今日见了,方觉出她竟如此老了丑了。」 原来陈大花和自己年龄相仿,正分别是两个村子里最美的女子,如今不想她大变了样子! 「相由心生,她可不就是满脸的刻薄?」大姐倒不客气,直言道:「且她又劳累,能不早早变老了吗?」 说着拉了云娘回家,「已经给了她一只金戒指了,还理她做什么!」 小插曲转眼过去了,云娘随着玉瀚重新起程,他们加快了行程,在入京之前追上了靖海侯等一行人,与进献的队伍一同入京朝觐天子。 方下船,岚儿和崑儿都在下面迎着,一见面,方觉这三年时间小儿女们都长大了,云娘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将两个都抱在怀里却与分手时不同了,原来孩子们竟都比她要高出许多,竟抱不过来了。 倒是岚儿了崑儿都笑嘻嘻的,将小弟弟小妹妹抱起来看,「果真是双生子啊,长得还真像!」岚儿又十分包揽,「等到了府里,姐姐来照顾你们,将来还教你们读书、习武!」 云娘便笑着将他们引到了靖海侯夫妇面前,「赶紧给侯爷行礼,再见过两位兄长。」 靖海侯府里也有人来接,大家叙了几句,便又一同进城。 到了城门口,却又分开了,玉瀚与靖海侯带了儿子们入朝,原来崑儿有世子身份,靖海侯的长子亦早请封了世子,而次子也有武职,因此都能参加午门献俘。 云娘与靖海侯夫人便直接回府,至分别时,靖海侯夫人便又打趣道:「如今才知道有女儿的好处了,你有人相伴,我却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去!」 云娘与岚儿携了手,便再不舍得松开,眼下便笑,「你只盼早日娶了儿媳妇了!」 「我自然是想的,只是还要看缘分不是?」靖海侯夫人说着,向云娘一笑告辞,「过了两日我便去寻你说话。」 云娘也点头,「你回去后不比我无事,这么多年没回靖海侯府了,还是好好将府里理一理,并不急的。」 待回了家见自家府里却严整非常,竟不逊于自己在府里之时,因此便赞岚儿,「果然大了,家里管得比母亲好。」 祖父听了也点头,「先前我还怕她太小压不住,不想论起手段,比你还要强。」又补充了一句,「将来不论是多大的家业,做当家主母都绰绰有余!」 第五十章 云娘听了「多大的家业」时,心里便猜出了祖父话里的意思,却只做不懂,含笑道:「其实哪里有那样好,不过是祖父对小辈十分疼爱,因此只当她什么都好了。」 老武定侯过了耄耋之龄,可心里却不糊涂,话说到了便也不再提,只笑着让人将两个小的抱过来,拿枯瘦的手指在孩子娇嫩的小脸上轻轻摸了摸,心里说不出的满意。那时六孙媳妇几年没生出孩子时,他着实是急的,现在见了这对小儿女,终于放下心来,武定侯府的传承再不会有问题了。 至晚,玉瀚方从宫里回来,这一日从一大早起献俘、见驾、宫宴,竟十分忙碌,回到家先去见了祖父,再回房里时小儿女已经睡了,便与岚儿、崑儿说了一会儿话也安歇下来。 云娘便问:「如今情形怎么样?」 原来玉瀚早与她商量好了,这一次回京后便要将官职尽行辞去,在家陪着云娘,教养一对小儿女,却不知皇上是什么意思? 「皇上并不愿意的,已经加封我为太子太保,左都督兼兵部尚书,建威将军。还荫封了仑儿三品世袭武职。」 太子太保位属三公,是天|朝最高的官职,但只是虚衔,而左都督却是武官的实职中最高的,位居一品,而且这个职位并不是一直都有人在位,先皇时曾先后任命过两人,皆年功高德着、战功赫赫的将军,后来他们离世后便一直空着,当今圣上则并没有将此职位封赏与人。 玉瀚以勋贵出身,曾为辽东总兵制衡夷人,又任平南将军收复五处宣慰抚司,确也有资格为左都督了。 至于兵部尚书虽然官品不高,但更是朝中重臣,掌握天下军政。 自己早已经受封,长子将来会是世子,次子亦有了荫封,玉瀚在不惑之年便达到了臣子所能到达的顶峰。 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玉瀚与云娘相识之时,正是他被贬官排挤到盛泽镇时,此后又经历了夺嫡之争,再加之他生性本来疏朗,因此对于争权夺利非但不热衷,反有几分不屑。先前为了侯府,为了妻子儿女不得不争,如今功成名就,倒是愿意退下来。 云娘明白他的意思,便缓缓地劝道:「君恩不能却,不若过些时日,你再找个借口辞了左都督和兵部尚书之职。」 「不错,我意亦是如此,如今的形势,我们还是不要再站到风头浪尖之上了。」玉瀚道:「只是这借口,用什么好呢?」 古者致仕要年满七十,如今朝廷加恩,也不过减到六十,玉瀚差得还远呢。云娘便道:「只能是以伤病辞官了。」 「也唯此一法了。」汤玉瀚便笑道:「我先在朝中过些日子,待冬日天冷时便称旧伤复发,辞了左都督兼兵部尚书这些事务繁杂的官职,我们俩个在家里赏雪看画儿。」 他们入京时正是秋季,京城里很快便冷了下来,到了滴水成冰的时候,玉瀚果然便称疾留在家中,他带兵征战多年,身上自然是有伤的,特别是初到辽东时所受的箭伤,当时惊动了朝野的。如今只说旧伤发作,也十分说得过去。 皇上自然赏了药材,又命御医前来诊治,云娘亦被皇后招至宫里垂询,「侯爷还正值壮年,旧伤怎么就如此沉重?」 云娘便道:「当年我们初到辽东,不知战事,到了那里一时大意中了夷人的埋伏,玉瀚为了保住襄平诸卫,只得亲自留下,因此肺腑上中了箭,又流落夷地数月。那里如何有良医良药?当时回来时尚不觉得,到了西南湿气重便时有发作,只是当时处于军中,自然不好声张,他便悄悄让我送些药过去……」 前面的话自然都是真的,但是后面的当然是玉瀚和云娘一处商量好的,听起来亦有道理。 皇后娘娘便道:「听御医回来禀报,脉相上似乎还不要紧,却不知为何一定要辞官?」 玉瀚的伤情,若说要能完全哄过御医自然不可能,但是程度上却可以做些文章,因此云娘便道:「脉相上的事情臣妾自然是不懂的,可是玉瀚时常觉得疼痛,特别是天冷之后,每日早起朝会都是忍着疼的。」 云娘便向皇后细说起玉瀚的伤,「御医看了也说是旧伤,眼下倒不至于性命攸关的,但是臣妾便想,如果他能将官辞了,只在家里养着,总好过眼下日日操劳。」 虽然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云娘却知道皇上和皇后两个却不能轻易上当,真论起心机才智,自己还是比不了皇后的。 但是云娘也并非当年那个心思简单的女子了。这许多年,她经过的,见到的都让她比起过去成熟多了,做事也多了许多的手段。并非是她与皇后生分了,也并非她不再真诚 ,而是人总不知不觉成长的。 况且这样的时候正是需要些心机手段的。 必要的心机手段也并非就是对皇上皇后不忠不信,而是为了让双方都更好。 武定侯府能得以保全,而皇上也不必因为玉瀚的威信太高权势太大而对他生了疑心,君臣方能相得一辈子,后世都能传为佳话。 因此云娘便诚恳地道:「玉瀚这两日在家里服药,不能出门,但是他的心思我也懂,眼下若是家国有难,他便是伤得再重,爬也要爬起来为皇上分忧的。但是现在正是四海升平,便是军政大事,也皆四平八稳,因此他在朝或不在朝其实倒无关紧要了,也正是为此才生了些偷懒之心的。」 皇后听她说出了偷懒二字,便笑了起来,「你在本宫这里说话还是如此实心实意。」眼睛却向云娘眨了一眨。 云娘也笑,「臣妾的性子皇后最是知道的,就连玉瀚是什么人,皇上也洞若观火。他自小因不是长子,家里长辈自不是按嫡长培养的,又没有空儿多管,倒养成疏朗的性子,整日里弄的不外是书画古玩。等到长大了,身为男儿,自然要担起家国重任,建功立业,征战沙场十来年,总算不负皇恩,眼下辽东众夷平静,西南战火已消。但是他回京之后在衙里做事,哪里能与他的性子相投呢?」 「当初在辽东,他要打赫图城,那些老将竟没有一个人同意的,想来就是那东夷人也不信他吃了亏定然要找回来,此事正可见他的性情!当时他心思定了,再谁的话也不听的,用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的精力,果真就让他攻下了那赫图城,」 说着又笑,「第二年他便带襄平城里的人去赫图城消暑,大家在赫图城住了几个月,表面上又是玩又是乐的,皇后娘娘想想,哪里只是为了消暑?」 「在西南也是一样,玉瀚见那军粮供应不上,也不理那些官差,便直接请皇上的旨,只凭他手书的收条付给粮草,以利诱天下的商人向西南送粮草,得罪了多少人!可是如此这般没多久大军的军需便尽够了,因此方能势如破竹,蛮王亦畏惧天威便遣使来朝……」 「及回了京城,却又是另一番天地——前些日子他在兵部,每日里与户部、工部、吏部生气,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臣妾恍惚听因为军袄的样式与户部还闹翻了。皇后娘娘想想,他那脾气怎么能受得了那些谨小慎微的老先生?」 第五十一章 皇后娘娘便也点头,「武定侯果真不是朝中那些汲汲营营一心向上爬的,且以他的大才,做些琐事果然也屈就了。」 「为皇上效忠原不分什么屈就不屈就的,但是一来他果真不喜欢这些繁杂的事务,二来就是怕做不好反误了皇上的事,三来就是他近来旧伤犯得重了,且臣妾总疑他这一次疼得重了与上次与户部尚书生气有关系,先前在西南那样忙碌时都没有如此严重。」 皇后娘娘便赶紧笑道:「瞧你说的,武定侯再不至于气量如此之小!」 云娘却蹙起眉来道:「他在辽东也好,在西南也好,再没有人给他气的,偏偏回了京城,与这些京官们不合,虽有皇上时不时地为他撑腰,但是心里究竟不快,也就映到了旧伤上。」又道:「臣妾在皇后娘娘面前一向是什么都不敢欺瞒,还有一事玉瀚心里一向不痛快。」 可说毕了又迟疑了一番,掩住口不语了。 皇后娘娘便问:「何事?」 云娘便放低了声音,「还不是容妃!」 皇后娘娘奇道:「可又关容妃什么事?」 云娘便叹气道:「臣妾自回京,拜见了皇后娘娘之后,自然要拜见容妃娘娘的。不想容妃娘娘屏退了诸人,便替四皇子向岚儿提亲。」 容妃自以为做得机密,其实以她的头脑,能瞒过皇上和皇后哪个?如今云娘正要借此将岚儿的亲事亦说到前面。 「本宫当是什么,原来如此!」皇后娘娘便掩口笑了,「容妃也不过是喜欢岚儿,性子又急,一时未细思量而已。且这事真要怨就怨你们夫妻,将孩子生养得如此出众!不必说容妃,本宫现在也想向岚儿提亲呢!」 云娘便恼了,「臣妾一片至诚向娘娘说话,娘娘却打趣我!」 皇后娘娘才收了笑,「我并非打趣,太子也正到了选妃的年纪,你们家的岚儿在适合不过,因此我早上皇上面前提过的,就是皇上也有这个心思呢。只是如此大事,自然要在朝中明旨。」 云娘便赶紧道:「正是皇后娘娘这话,天家的皇妃,哪一个不是朝中有明旨下来,再依照品德人物细致地选出来的,哪里有容妃与臣妾暗地里定下的?且他们的辈份又不对。」 「臣妾回府向玉瀚说了,他心下亦不快,再三叹道,容妃是后宫妇人,并不懂朝中大事,但也难免被人以为我们侯府仗着为国立下小小的功劳,便生了非份之思呢。因此玉瀚退隐之心便更重了。」 「辈份什么的倒是你多虑了,天家的皇妃再不讲这些虚的,」皇后娘娘又安慰道:「就是武定侯的多心也很不必,谁不知道他一向最忠心为国。」 「因此我这一次来,也想向皇后表明,天家为皇子们选妃,我们武定侯府是不参加的,一则我们家岚儿德才品貌皆够不上皇妃,再一则就是我们侯府唯从正统皇命,决不参与任何朋党外戚之争!」 云娘刚刚十分坚定,却又立即软言相求,「这几日臣妾不许玉瀚管公事,只专心休养,他的伤痛倒是好了许多,因此还恳求娘娘,在皇上面前为他说几句话,许他辞了那些官吧。」 皇后娘娘其实已经被云娘方才的话惊呆了,她早知道容妃一心为四皇子求娶岚儿,已经抢在容妃之前向皇上提出要将武定侯府长女迎娶为太子妃,皇上也默许了,只是没来得及先晓谕武定侯,眼下听武定侯夫人义正辞严的话,便也知道此事极难再成了。 都要怪容妃!她只当武定侯府是她的外家,便会一力支持她支持四皇子,其实武定侯夫妇再不是那样拎不清的!但是有容妃这样一搅,事情已经弄得不好收拾。 自己再坚持要太子娶岚儿,便有兄弟争妻之嫌,万一传出去不好听的,皇上也未必高兴。而且,武定侯府的态度又这样坚决。 可皇后娘娘也有一喜,那就是武定侯府已经公开地拒绝了四皇子,因此就算太子不能娶岚儿,大家都不能与武定侯府联姻,太子便依旧占优。 皇后其实还有几句话要劝云娘,可眼下的形势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点头道:「话本宫自然帮你传到,但是朝政大事本宫再不敢干预的。」 云娘便愁道:「我可不懂什么朝政大事,只是想玉瀚好好养身子。」 「你对武定侯的心意本宫岂能不懂?」皇后娘娘也叹,「本宫对皇上也是如此呢。」 说着也谈起了皇上的不易,「我们这位爷还在潜邸时便心忧天下,关切万民,及至登基,这许多年来,大小朝会从没有停过一回,每日里看的折子要有几十斤,也算是积劳成疾吧,时常会觉得头昏目眩,本宫也恨不得他能不管那些事情,用心休养呢。」 「只是这诺大的江山,还要他一力扛着,就算别人能偷些懒,可皇上却再不能懒一点的。本宫就是再忧心,亦是无法。」 云娘又有几年没有见过皇上了,虽不知皇后娘娘是不是有些夸张,但是却早知道皇上的身子比起玉瀚差得远了,他其实大玉瀚没多少,但却孱弱得多。因此也劝:「虽然天下的重担都在皇上一身,但终究还是要保养身子为要。」 「谁说不是呢?」皇后又道:「好在大皇子、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大了,能帮他们的父王分忧,就是四皇子、五皇子和太子亦懂事得多了。」 其实大皇子因为年长早开始当差,有了权势又娶了当朝重臣之女,便渐渐与皇后太子离心了;二皇子倒是在朝政上不争不抢的,可是却不知怎么却是个贪财好色的性子,风评不怎么好;至于三皇子,十天里倒有八天是病着的,天生体弱。 四皇子才干是有的,野心比大皇子还要显眼;五皇子老实,万事不出头,但却不能小看;眼下七皇子、八皇子也渐渐大了,母族又都是是朝中重臣,眼见着便有了各自的势力。而身为六皇子的太子,虽然位正东宫,但上面压着五个哥哥,下面又有几个弟弟,真是不容易啊! 幸好近几年得宠的贵妃没生下儿子,只养了两个小公主,皇上虽然赏赐逾制,但毕竟是公主,怎么也比不得皇子。 皇后一定昼夜悬心,只怕贵妃生出皇上的爱子,朝局就会全变了。 但是皇后娘娘此时还是能情真意切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云娘真是佩服万分! 以云娘的想法,如果没有这么多儿子,皇上可能还要轻松些,起码不必在忙着朝中大事之余还要平衡儿子们,而皇后娘娘也能省心省力不少,更能省下许多的忧心。 如此天下身份最高贵的两个也都会过得更好,皇上不至于早早的身体衰老,皇后不至于暗地里心事重重。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云娘此时只能笑道:「正是因为皇后贤良,诸位皇子倒都友爱和善,也是皇上和皇后的福气。」眼下皇子们间的形势,虽然有争斗,但远不及先皇时你死我活的斗法,自然是要比先帝时好得多了,在皇家已属难得,云娘倒不是胡乱恭维。 皇后咬紧牙,却又满是笑意地道:「我们是经历过的,总要引以为鉴。因此我倒时常教导太子,兄友弟恭,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第五十二章 这话云娘也曾劝过长房的侄子们,倒觉得他们尚能听得进去,毕竟长房没有爵位可争了,但是眼下皇后说了,她却是一点也不信。可立即点头道:「可不是呢,太子身为储君,自然最重礼教。」 两人便又说了几句闲话,云娘遂起身道:「娘娘,臣妾倒要先告辞了呢,家里虽然也有孩子们伺疾,但我也放不下心。」 这种时候皇后娘娘自然不会留人,只摆手道:「既然如此,你便拜辞吧,我令人再送些补品给你们。」 云娘退下回了府,在家里养伤的玉瀚正靠了大迎枕上看书,见云娘回来,便起身帮她换衣裳,笑道:「如今我在家里赋闲,倒是夫人辛苦了!」 云娘见他如此模样,便由着他帮忙,「可是也觉得太闲了?」 「这么多年惮精竭虑的,再没认真看过一本书。我倒愿意如此闲下来,将过去的藏书都拿来翻翻,也再添些。且过两日我还要将画也练起来,」汤玉瀚又笑道:「先前总说要给你画画儿,其实就画了一幅,如今有了时间正好。」 「只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许了,」便将方才的对话向平瀚一一转述,又道:「我猜皇上就在后面听着呢。」 「皇上身处高位日久,心思自与过去不同,疑心又重,未免比先前想得多了。而且,皇上不肯放我回家,也是担心飞鸟尽良弓藏的物议,让众臣对天家失了信任。」又叹息,「自古战将最好的结局就是缷甲归田,而我所求的亦不过如此,不知皇上什么时候会想通。」 云娘便又笑道:「皇后娘娘是帮我们的,她还特别向我眨了眨眼呢。」 「一则是皇后娘娘待你好,」汤玉瀚却叹了一声气,「再一则就是说明皇后已经同皇上离心了。」 还果真是这样一回事! 云娘亦叹,「恐怕皇后娘娘觉得皇上尚且没有我可靠呢!」 「其实如果太子不犯下大罪,皇上不可能废了唯一的嫡子。」汤玉瀚摇头道:「皇上毕竟是明智的,再不能犯这样的错,皇后娘娘倒不必如此恐惧担心。」 「这个道理我都懂得,皇后又怎么能不懂?」云娘早换好了家常衣饰,在玉瀚身旁坐下,却道:「只是你不是女子,却不明白皇后娘娘的无助——她可有什么依仗呢?皇上待她也不过尔尔,又有贵妃得宠,万一生下幼子,可怎么办?」 贵妃已经生了两个女儿,皆是落草没几日便得了公主的封号,竟不逊于皇后所出的寿安公主,这便是明证。因此云娘便又叹,「幸亏贵妃没生皇子!」 就算贵妃生了皇子也比不了嫡子,皇上再不至于昏聩到这种程度,再者朝中亦有大臣们会坚持正统,可是此时汤玉瀚却又懂了,「就是再明白礼法,只要太子没有继位,皇后娘娘永远也不会安心!」 「正是这样,」云娘斜了眼看他,「就比如八百甸的女土司,你若是娶了,便再说与她无情无谊,只是为了时局,为了朝政,我也再没有心思了,且也会担心我们的崑哥儿。」 「原以为你的醋意早就过了,不想还留有余波呢,」汤玉瀚便揽了云娘哈哈笑了起来,「我自娶了你,再没有过外心。」 等了几日,皇上终究还是驳回了玉瀚辞官的折子,只令人传旨道:「武定侯旧伤发作,且在家府中休养,着太医院用药看诊,早日回朝为国尽忠,为朕分忧。」 汤浩接了旨,只得从命,他身上左都督、兵部尚书的官职还只有担着,但因不能上衙,便将一应事务,却全部放手给代理的官员,也不管他们时常到府上来询问,却从不见面,也不管任何事情。 既然奉旨在家休养,就真正休养起来,再管事又算什么? 因是告病,倒不好与云娘去琉璃厂闲逛,也不好到庄子里骑马散心,汤玉瀚便每日里教导崑儿读书习武,再带着两个小儿女嬉戏,空了将作画的用具都翻找了出来,与云娘、岚儿在一处画画儿。 岚儿原是会画的,自然与她父亲相得,就是云娘见了也眼热,跟着他们父女学了起来,至于两个小的,每次见了都闹着要拿笔蘸了颜色胡乱涂抹,引大家笑个不住。 汤玉瀚又特别按了云娘所织锦的尺寸大小画了一张自家的行乐图,武定侯府园子台轩之上,远山近水,祖父抱了双生子逗笑,玉瀚和云娘在一旁相陪,崑儿手执玉如意,岚儿拈花,云娘按着织好,裱装起来家里人都喜欢,祖父更是爱看,特别挂到听雪轩的墙上。 武定侯府多年来没有如此轻松自在的时候,老武定侯也转了性,与小辈们整日在一处欢笑。 不料,春节方过,祖父突然病了,且一病之后就很沉重,因他的年纪,大家都知道不好,一面赶紧请医问药,另一面禀报了皇上紧急传信给远在东海王府的大哥和辽东的峥儿。 太医院的御医们众口一辞,只道尽人事听天命,开的也都尽是些补血补气的方子,显然示意不过拖日子罢了。 好在府里不论什么珍贵的药材都尽有的,便是宫里也赐下大量的珍品,便一直拖到了最远的大哥也入了京,老武定侯这时已经每日里昏昏然,多半是睡着的,而各房过来伺疾的已经不再轮了班回家,而是都在听雪轩不远处的两个院子里住了下来,大家都知道那个时候就要到了。 玉瀚和云娘自然每日都在,听了大哥回来的消息赶紧一同迎了出去,顾不上相叙,急忙将人接到听雪轩里,「这两日只要醒了就四处看看,想来就是等见大哥一面。」 听说长孙回来了,老武定侯睁开了眼睛,看着大哥露出了一点笑意,脸慢慢也有了些红润之色,示意扶他起来。大哥和玉瀚上前一边一个扶住了祖父,云娘和大嫂赶紧将一个大迎枕放在身后,又进了一碗参汤。 祖父咽了两口,便摇摇头,抬起一根手指向大哥和玉瀚的方向点了点,轻声道:「你们留下。」 云娘便知道祖父是有话要对他们说了,因此赶紧带了家里其他人都退出了屋子,只一会儿工夫,玉瀚沉着脸到门前叫大家,「都进来吧。」 大家鱼贯而入,见祖父已经又重新平卧在床,面颊枯黄,眼睛半睁半闭,侧过头来向满屋的子孙们扫了一眼,似乎将所有人都看到了,然后便合上眼睛去了。 云娘再止不住悲声,与大家放声大哭,幸而东西早都预备好了,一应事情便都办了起来,武定侯府立即到处一片雪白,又有管事们换了孝衣上栖霞山及众亲友处报丧,家里亦有幕僚替玉瀚和峥哥儿等人写了丁忧的折子递上去…… 很快,自宫里以下,各处皆来人吊唁,云娘虽然是孙媳,但却不能只顾悲伤,亦要提起精神打点,毕竟场面实在宏大,每日里忙得连饭有时都吃不上,好在岚儿和小姑姑等人皆来帮她,总算上上下下肃穆整齐,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葬入祖坟。 至此,武定侯府闭门守孝。 居丧的日子,家里诸事皆无,倒也清静,崑儿已经出了内院,现在守制读书,岚儿与母亲理家,教养弟弟妹妹。便是长房一系,也因此而一家团聚,大哥见到了分别十几年的妻子儿女,又受了儿媳孙辈的礼。至于其他的叔侄兄弟,有时常在一处说说话的,亦有不大往来的,不一而足。 第五十三章 到了百日之期,武定侯府又全府出了城上坟。 再回了府里,大哥便与峥哥儿商量事情,玉瀚也回了内院。 云娘见玉瀚这些日子憔悴得多,心里十分地疼,因还在孝里,只亲手做了几样素汤,又备了几样素点,劝着他吃了,「我知这时候说什么也解不了你心里的难过,但是你若再不知保重自己,便是祖父在天之灵也是不乐见的。」 汤玉瀚便拿起点心吃了,云娘却又恐他勉强吃了反不舒服,便又赶紧盛了汤,「你喝些汤水,倒还好克化。」 玉瀚便又依言喝了。 云娘早觉得他有些不对,但是却不问,只抱了两个小儿女过来,叫他们一处嬉笑,童言稚嫩,且又天真烂漫,不论多少的愁见了他们的笑脸也都要解了,玉瀚便好些了,过了会便靠在枕上道:「我乏得很,先睡了。」 云娘急忙将小儿女送了出去,又帮他解了衣裳,拆了头发,「你也该好好睡一睡了,人总不是铁打的。」自己做在一旁给他缝袜子,待天色暗了方才在一旁躺下。 半夜里,云娘不知怎么醒了,屋子里没有一丝光亮,但听着玉瀚呼吸之声,她便知道他醒着,便伸出手去抚他的脸,却不想摸到了淋漓的泪水,拿起枕边的帕子替他擦了,「你若是伤心,只管放声哭,不要憋闷在心里。」 汤主瀚便将头埋在云娘的怀里哭了起来,「我父亲,我父亲是被祖父逼着自尽的,若非如此,我们家的爵位再保不下来。」 原来是如此! 云娘在祖父最后留了大哥和玉瀚说话的时候便知道一定会是什么秘密,但不想却是这样悲惨的往事! 回想当年,皇上一废太子,将太子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武定侯世子和世孙身上,武定侯府夺爵再不可免,可是武定侯世子自尽,世孙与太子共同被囚,终于令皇上手下留情,便留下了祖父身上的爵位和整个侯府。 正是因为武定侯府没有真正消亡,所以日后复爵也容易得多,而且随着玉瀚立下的功劳,又重新跻身于当朝声势最强的侯府之中,眼下更是一枝独秀。 云娘早知祖父是心狠的,但是还是不知道他能如此地绝决,毫不留情地对自己亲生的长子下手。 但也能明白祖父为什么一直坚持要将爵位传给父亲一枝,当年大哥与太子一同被放出来时,祖父便压住了所有的叔父,为大哥请封了世孙。到了玉瀚的时候,更是将爵位直接传了他。 也许,因此武定侯府才能如此顺利地传承下来。 但是,不管现在府里有多荣耀,只要想到被迫自尽的父亲,玉瀚心里又有多难过? 云娘并不知怎么才能将玉瀚劝好,可是她却由衷地道:「这样的事,我们再不能告诉岚儿崑儿他们,而且,我们也要好好教导孩子们,将来我们府再不参与夺嫡之争了,宁肯平平淡淡地将爵位传下去,甚至成了寻常的百姓,也要一家人在一处和和乐乐的。」 过去了的事情是没有办法再改变的,唯有将来却可以希冀,玉瀚在云娘的怀中将他多日郁结于心的伤痛都发泄出来,心情也缓了许多,「我原不想告诉你的,可是竟自己不能一个扛下,总要你来劝我才觉得好些了。」 云娘便笑着抚他道:「你若是不说,才真是错了呢,不论有什么,我们夫妻都要一同面对才是。」 「也是,我未说出来时,心里便一直如压着一块大石头一般,现在告诉了你,倒觉得轻松了。」 「我也经历了许多,因此早知道,每次高兴时,大家在一处便会更加开心,但是伤心时,大家在一处,却会减轻了伤痛。所以,你再有什么都不许瞒着我的。」 只要想到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永远与自己在一处,多难的事便能会慢慢化为无形,汤玉瀚便点头,「我再不会瞒着你什么了。」 两人索性不再睡了,并排躺在一处说话,云娘便讲些闲话给玉瀚听,给他解闷,「靖海侯夫人竟十分厉害,刚回府里时老夫人赏了靖海侯两个身边人,她连院门都不许进,直接带了两个人送了回去。」 「那靖海侯老夫人怎么样了?」 「自然是气坏了,可是靖海侯夫人却当着众人的面问,一句接一句的,‘难不成母亲不想儿子和儿媳好?’‘难不成母亲想儿子耽于女色掏空了身子?’‘难不成母亲盼着等侯爷身子不成了,再遇到海匪时出事?’将老夫人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靖海侯怎么说?」 「他自然劝着母亲了,」云娘便笑,「因靖海侯夫人说了,如果他再与那些姨娘妾室在一处,她就带着两个儿子和家产与他和离!」 「原来靖海侯是个怕老婆的,亏他在船上还向我说他是一家之主呢!」 「靖海侯夫人是真下了决心,她早向我说如果这一次回侯府家里再闹什么,她都要打回去!不管是谁!」云娘又佩服,「她可真是女中豪杰!」 「其实你才是女中豪杰呢!」 「这我可不认,就说我什么时候与长辈争吵过?又什么时候在府里闹过?就是长辈们赐下人来,也好好地养在院子里。」 「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才是攻城呢,」汤玉瀚笑道:「你所用的法子是上兵,从根子上将我制住了,靖海侯夫人用的是攻城之策,不得已而为之,没有办法的办法。」 云娘还不想认,可是她却驳不过玉瀚,心里又想,恐怕真是如此吧!便噗地笑了,「我果真当得了女将军!」 老武定侯之丧,后辈子孙甚重,所服孝期自然不同。 汤峥是曾孙,又现任边塞武将,因此孝期三月一过,便要携家眷回辽东。 因在孝中,不能置酒摆宴,便全家坐在一处饮茶代酒相送。眼下汤峥经过西南一战,已经是三品的卫指挥使了,在襄平独领一卫,因此从人惜别之时,玉瀚又晓谕了一番辽东守战之事。 云娘等女眷别在另一席,李氏说了些告别的话,又将自己带给辽东诸位夫人的礼物交给她,见大嫂始终愀然不乐,亦只做看不到。 原来云娘是同情大嫂的,但是这些年大嫂做的一桩桩事情早已经将她当初的同情磨得没了,特别是得知自己不在家中,大嫂竟然还想借着身份压制岚儿,便更满心不屑。 也明白她再走不出心里执念,因此连劝也不劝一劝了。她既然认为自家抢了她儿子的爵位,自己挑唆峥儿扶正李氏等事,那就让她那样以为好了,总之不管她怎么样,却没有能力真正做出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又见李氏虽然亦不喜婆婆,却在面子上很是恭顺,也替她觉得为难。转念一想,李氏随汤峥回了辽东,便又是海阔天空,也无怪她一向不喜欢到京城来。 正如此想着,突然听上面一席的大哥道:「峥儿,你带你母亲去辽东吧。」 汤峥站起来道:「儿子早请母亲去了,只是母亲不情愿。」 第五十四章 「这并非是情愿不情愿的事情,」大哥道:「过些日子我还要回东海王府,你母亲是不能跟我过去了,那么母随子居天经地义,再没有住在武定侯府里的道理。如今你不只成家,而且也已经立业了,正是接你母亲回去的时候。」 汤峥便应道:「父亲有命,儿子岂不遵从?我与李氏这一次奉迎母亲去辽东,那里虽然比不了京城繁华,但是如今卫所也颇为富裕,衣食供给也皆佳。」 云娘是惊了一惊的,但看李氏的神色却平常,便知道汤氏父子一定早已经商量好了,而且还告诉了李氏,但是大嫂是不知道的。 果然大嫂呆住了,半晌后站起身道:「我不去辽东!」 在她看来,辽东是个再荒僻不过的地方,她根本不能接受。 可是大哥便冷冷地问道上:「东海王府你不肯去,辽东你也不肯去,难道你要回娘吗?」女子未嫁从父而居,既嫁从夫,有子便可以从子,但是若是再回娘家,只能是和离或者被休了。 自然不可能同意被休或者和离,她只固执地道:「我就留在武定侯府!」 大哥神态十分地坚决,「你有夫有子,没有跟着弟弟一家在一处住的道理!」 从礼法来讲,大嫂果真再不应该住在武定侯了,可是她早把侯府当成了她的,因此怎么也不肯离开。先前玉瀚和云娘一直都容着她,可大哥却再不想忍了,他这一次回来应该是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 果然大哥又道:「我们房里的人,只除了没成亲的女孩还留在京中,交给你们六叔六婶教养,将来再许了人家,其余的或是跟着我去东海王府,或者跟着你们的大哥去辽东,都不许再留在武定侯府里!」 大哥到东海王府之后,并没有再添身边人,自然也没添子女,显然所以他只要将侯府里的子女安排好,便再无牵挂。 玉瀚也是第一次听到大哥有如此的想法,因此便出来拦道:「大哥,你又何苦如此呢?府里又不缺房舍日用,长房的人完全不必走,就是大哥,这一次也就留在京城里吧,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 大哥显然早深思熟虑过了,因此笑道:「六弟,你的好意我都明白,但是想想我们武定侯府这些走过的路,再想想祖父、姑姑、父亲所做的一切,如今到我们这一代人当家做主的时候,我们也正该拿出魄力来!」 「当年峥儿便是你做主送到辽东,现在看岂不完全正确?峥哥儿果真出息了,你侄子们跟着他过去,将来未必就不如在京城好。」 又大笑道:「再过几十年,我们长房也未必不成!我在东海王府也一样能知道!」 汤玉瀚能说什么,只得也笑了,「大哥所言不错!」 汤峥如今三十多岁,就已经有了三品的武职,正可以传之子孙。且辽东一向是久战之地,如果再有战功,便还能再进一步,就是得到封爵亦非完全无望。 只是大哥却一定还要回到东海王府,他一定要那里终老了,也许是因为他果真对东海王一片忠心,也许是为了子孙,因为皇上固然不会再顾及汤峥这样的小辈,但是对于当年一直在太子身边的大哥却很难能心平气和,他不去辽东正是为了汤峥的前途。大哥从来不说,可他心里却对嫡长子非常看重。 玉瀚是完全明了的。 就连云娘也暗中猜测,也许大哥听了祖父的临终之语,最后下定了如此的决心? 每个家族,甚至每个人都有自己选的道路,别人是无法干涉的。而且,平心而论,大哥令大嫂随着汤峥去辽东,其实并非坏事,跟着自己嫡亲的儿子,总比与已经闹崩了的丈夫要好,比在小叔子府上尴尬地住着好,更比这个年龄回到娘家要好。 至于大哥的几个庶子,跟着长兄从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然也都有出路,至于留在京城里的,玉瀚和自己还会不照顾? 大哥总归是一家之长,他确定下来的事情再不会改了,便是大嫂这一次也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几日之后他们一家便离京远赴辽东,自此之后,辽东便是汤家长房的家了。 到了一年齐衰期满,大哥先去栖霞宫磕了头,然后孓然一身离京南下。 玉瀚送了大哥,着实伤心了一阵子,可是他心里毕竟明白,大哥为他自己选定的路,不论对错都一定要坚持走下去。 再想开一些,真将大哥留在京城,他恐怕更不会快乐,反不比在那遥远的东海王府里倒自在一些。 而听了祖父临终的话,大哥更不可能留在京城,成为汤家的累赘,他甚至连家小都一一安顿好了,而这样也未必不是最好的。 武定侯府守三年斩衰之服,其实为两年又三个月。这期间,虽然小辈的孝先满了,但是武定侯及夫人有孝在身,他们自然也不好随意出门走动,因此这两年多的时间侯府在京城竟然默默无闻,也慢慢被许多新贵们遮住了光华。 孝满之时,正傎孟春,侯府的园子这两年虽然未加精心修整,但这时节早自然而然地万紫千红开了满满一园子的花。云娘又吩咐了下去将满府里雪白的装饰皆换了,虽然也只是素色的,却也觉得眼前一亮。又过了一个月的素服之期,方再将素色的换成了寻常用的。 孩子们在府里闷了这么久,早忍不住要出去走走,因此接了太子和寿安公主的邀请,岚儿和崑儿便都兴高采烈去了太子的别院。云娘再不忍拦着的,又想,这几年在府里早已经将皇家、侯府的利害关系向他们说明了,也应该让他们自己去体会这其间的三味。 汤玉瀚与云娘一同看着两个孩子走得没影了,便瞧着两个小的笑,「幸而我们还有仑儿岑儿。」 云娘便也笑,「他们才四岁,每日里在园子里到处跑着玩便十分地满足,还不知道外面的大千世界有多好呢。到了那个时候,也会如岚儿和崑儿一般急匆匆地出门离开我们了。」 「那我们正好再生几个,等仑儿岑儿长大了,身边还有小儿女们陪着。」 云娘脸便红了,这两年多为了守礼,夫妻间再没有先前的亲密,最近的日子玉瀚甚至搬到了外院住,只怕是忍不住了,便低了头轻声道:「你今晚便回来住吧。」 汤玉瀚点头,却笑,「为什么要等到晚上?」便叫了丫头婆子们过来,将小儿女们送过去,「带他们去园子里玩吧。」 云娘知他生了旁的心思,斜了一眼,「你以为如此便能清闲?」 一语未了,早有管事们进来回话,「外面有人来拜,又有送贴子的。」 云娘接了贴子笑,「我说的原不错吧。」 汤玉瀚将贴子拿了过去,也不看,只扔到了一旁,「待明日再说。」 不料,却又有管事的跑了进来,「靖海侯夫妻直接上门,说是一定要见侯爷和夫人。」 云娘笑得弯了腰,因一早已经换了新装,也适合见客,便率先出了门迎了过去。 先前在船上同行了数月,早就熟了,也不必避嫌,因此将靖海侯夫妇带到了花厅,上了茶说话。 第五十五章 这两年靖海侯夫妇依旧在京外,还是年前方才回来,自祖父丧礼之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靖海侯大笑着拍了拍玉瀚道:「这一次你总要复出了吧!」 玉瀚在家养伤几个月,又逢祖父过世,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闲居三年了。可是他却摇摇头笑道:「居家的日子过得惯了,便更不喜欢做官了。」 「就算你不想,皇上也不会让你一直赋闲下去!」 「眼下四海宁静,我为什么不能赋闲?」 云娘与靖海侯夫人听他们几句话说到了朝廷内外的形势,便携手在一旁坐下说起了女人们的悄悄话,相互问候了几句,靖海侯夫人便有些不大自在地笑道:「我们家老大的亲事,都是他的祖母一力促成,我想不许,倒底还是顾着儿子的名声忍了。」 靖海侯世子已经定了亲,婚期应该就在眼前了,云娘也听了些风言风语,靖海侯老夫人为了让长孙娶娘家侄孙女,竟不不顾两府的脸面,在春节两家人见面时闹了些绯闻,才定下的亲事,因此就笑劝,「门第也相当,听说那孩子也是好的,又是亲上加亲,正是喜事。」 当初的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靖海侯夫妇带了两个儿子见玉瀚和云娘,便有意思为孩子们结亲。他们家两个儿子,大小也相差无多,按寻常人的想法,长幼有序,且靖海侯长子是世子,将来会承袭爵位,而岚儿也是武定侯府的嫡长女,因此他们倒更相配一些。 玉瀚和云娘心里也有此意,在船上时也免不了多相看了靖海侯世子几回,觉得那孩子果真是个好的,便有意让岚儿、崑儿多与靖海侯府的两个孩子往来。 在汤玉瀚和云娘的心中,岚儿的亲事一定要齐全,对方家世要好,人品要好,容貌才学更要好——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他们的宝贝岚儿。 可是,靖海侯夫妇虽然愿意,可是靖海侯府里其他的人却非如此想,从靖海侯府老夫人起,靖海侯府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心思盯上了世子的亲事。 偏巧从辽东起,清海侯世子便与岚儿错过了,直到西南战事了了,方才见面,接着武定侯府就出了丧事,事情一直拖了许久。 现在靖海侯世子定了亲,又要结亲了,云娘说起来多少也有些遗憾,毕竟与靖海侯一家相处数月,又亲眼见了那孩子是个能干懂事的。但是她却不会后悔,更不打算努力挽回。 所谓婚姻,是需要一些缘分的,靖海侯世子虽好,但是他和岚儿就是缺乏缘分,一次次地错过就是明证,那便做罢好了。是以云娘并不纠结,反真心祝愿靖第侯府。 靖海侯夫人见武定侯夫人全不在意,越加地羞愧,却又无法将家里的乱事一一向外说,她再是能干,将府里打理得再好,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且老夫人又是丈夫的亲娘,她的侄孙女也是丈夫喜欢的小辈,非要将亲事搅散了,那孩子怕再难嫁了,自己儿子的名声也坏了。 这其间又有丈夫的面子。 她再忍不下气的人如今也只得忍下了。 靖海侯夫人因此更佩服起武定侯夫人了,再看汤家,她嫁过来时明明人更杂事更多,又经历了多少风雨,武定侯夫人又瞧着文文弱弱弱的,可诺大的侯府,竟然从来都一丝不乱。 而且武定侯夫人不在府中时,便是她那只有十几岁的嫡长女管家,竟不比她的母亲差,在京城里一向有口碑的。心里暗叹靖海侯府失去了如此能干的未来侯夫人,不知道是多大的损失呢,至少影响三代子孙。 婆婆永远也弄不清这道理,丈夫虽然屈从于婆婆,但也悔得什么似的,与自己商量一大早就到武定侯府来,这一次总要先将话说明,再不能犯先前的错了! 于是靖海侯夫人便陪笑道:「按说我不该开口的,且我亦知现在永昌侯、准南侯等许多人家都打算为嫡长子嫡长孙向你们府上的大小姐提亲,但是还是请夫人考虑考虑我们家的老二。」不待云娘说话便又急忙补充道:「若是侯爷和夫人愿意,除了爵位不能给他的,别的什么都不比世子差。」 云娘见她说得直白,反倒笑了。「你的性子倒不改,给儿子提亲竟亲自上门了。」 「我不是怕托了人说得不明白吗?而且我若不早些来,各府的媒人们就都来了!」 云娘和玉瀚并不是不能接受靖海侯府的次子,他们原没一定要岚儿将来做侯夫人,固然门第不能差,但亲事最重要的还是人,何况靖海侯世子也有世袭武官的职位,尽管略逊于爵位,但亦不差多少,而今又有靖海侯夫人的话在这里。 因此笑答,「让孩子们在一处看看怎么样?总要你情我愿的才好。」其实就是靖海侯夫人为的是世子来提亲,云娘也会如此回答。 不料靖海侯夫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世人皆重身份,老二只因不是世子就比老大倒底差上一层,但武定侯夫妇果然与众不同,便笑道:「若是我们家的老二不好,我定然也不敢来说的。」她对自己家的孩子十分自信,「说起老二,比老大做事要机灵,长得也更好。」 云娘听她自夸,早知她正是直爽的人,也不反驳,但亦不能赞同,只笑道:「今日他们都去了太子的别宛,应该能见到吧。」 靖海侯夫人当然知道,而且昨日她没少嘱咐儿子,因此点头笑道:「孩子们还小,由着他们多玩玩,等成了亲就是大人了。」说着又再三表白,「我的两个儿子,房里都没有放人,所以再不会弄出什么庶出子女、小妾的惹人讨厌,你只管放心。」 云娘一笑,「若非如此,我们再不会考虑的。」 「我们自己身为女子,最懂得女人的心思,只说我家的那个庶女,从小吃穿用度我都没亏待过她的,就是成亲时的陪嫁也不比别的侯府嫡女差,可是说实话,我每见了她心里就不自在。难道我是个小气的人吗?」 「将心比心,我再做不出给儿子身边塞人的事。」 「前两天我们老太太要给两个孙子身边都放人,让我顶了回去。我就说,世子的媳妇还是你自己娘家的侄孙女呢?你就这么急着给侄孙女添堵?说得她半晌没答言。」 云娘也不好说什么,靖海侯府的老夫人,果真是个难缠的,如果岚儿要嫁到他们府上,会不会因此而吃亏?患得患失,一时心里又有几分不愿意了。 靖海侯夫人性子虽直,但却不是没有头脑的人,否则也不会能陪着靖海侯在海上这么多年,赢得靖海侯真心敬爱,就是在水军二十四卫中也颇有威信,她上门来访之前自然是做了打算的,因此又笑道:「若是亲事能成,将来我们出海,老大媳妇就要留在府里替我们尽孝服伺老人了,这也是她做为长媳的责任,而老二家的就不必,只管随着老二上任就行。」说着向云娘眨了眨眼。 云娘自懂得她的好意,但亲事不过是才提了一句,离成了还早呢,便笑,「你还是急性子,再不变的。」 靖海侯夫人也知道自己过急了。武定侯府对长女十分看重,论到亲事,就连皇家也不给颜面,两年多前便将所有的皇子都拒了,一心只想着要女儿过得好,因此一定会仔细地挑选女婿呢。 第五十六章 自家的儿子出色,但是满京城里出色的少年也不少,花落谁家还难说,便也笑了,却又道:「我果真觉得我家的儿子最好!」 云娘便也随她笑了,「做父母的可不都是这样,我也瞧着我家里的几个孩子是最好的。」 眼见要到午时,云娘便留饭,靖海侯夫妇已经将要说的都说明了,一定起身告辞,「你们府上才出孝期,不知还有多少事情呢,我们过来已经添了许多乱,也该家去,等日后再见。」说着携手走了。 汤玉瀚与云娘送走了他们,却又不好再拒了别人,毕竟来拜的帖子只亦不乏公侯伯爵之府,高官大户之家,见了靖海侯夫妇,别人亦皆延入府内,说上几句闲话。 唯有承恩公府的帖子剔了出去,自承恩公府悔了与汤峥的亲事,两府便再未往来,如今他们虽然先来示好,但是以玉瀚和云娘的性情,自然不会再理的。 上门来的既有问候致意的,可更多是来打探玉瀚出孝后的仕途,又有许多来来问岚儿亲事,甚至崑儿亲事。尤其承恩侯府,竟比靖海王府还要急切,只要能与武定侯府联姻,不论是岚儿还是崑儿皆可。 仕途的事他们夫妻早有思路,至于亲事,玉瀚和云娘连靖海侯府也只含糊过去了,又哪里会答应谁呢?便全部推了,只与大家应酬了几句,又在花厅留饭,二人却自回房。 总算在岚儿和崑儿回来之前,两个人都整束得当,便听这一对小儿女说着今天的见闻,「太子在别苑建了一处马场,竟极大极好,方圆几十里,里面有丘陵、小河,还养了几百匹好马!」 「听说修了几年,今天才第一次用!」 「竟比我们家的马场还大还好,」岚儿笑着道:「若不是母亲要我今日一定回来,我真想就留在那里住上几天!」 云娘见他们都十分地兴奋,便笑问:「今日应该遇到不少人吧?」 「是,去了上百人呢,各府里的都有。」 「靖海侯和夫人今天过来了,说他们府里的二公子也过去了,你们可见到他?」 「当然见到了,」岚儿笑道:「我们都道他常年在海上,恐怕骑术也只寻常,不想他的骑射竟十分好。而且因为长辈们的关系,他对我们姐弟十分亲切,我们在一处说了半日的话。」 崑儿也笑道:「听靖海侯府的二公子讲起海上的事情,还真有趣呢。」 然后他们又说起了永昌侯府的表哥、淮南侯府的世子、寿安公主等好多人,云娘含笑听着,见他们一直没有提到几位皇子,便问:「太子带几个兄弟去的?」 岚儿便道:「四皇子、五皇子陪着太子,还有七皇子八皇子。」 在武定侯府守孝期间,四皇子五皇子都定下了亲事;太子虽然还没有选定太子妃,但已经有了两个良娣,听说皇上已经打算立一位书香门第的太子妃,承恩侯府十分希望能选了孙女儿,但是不用皇上发话,皇后就在众人面前直接拒了,现在听说国子监许祭酒的二女儿呼声最高;至于七皇子和八皇子还小,因此云娘先前的担心早已经不复存在,因此对皇子们也不似过去一般地让岚儿和崑儿避开。 崑儿瞧了一眼姐姐又详细向母亲道:「四皇子与我们姐弟比过去生分多了,对太子也比过去恭敬;五皇子还是很少说话;七皇子和八皇子还小,而且他们的骑射差得远了;唯有太子,还与过去一般和善……」 因着皇后娘娘的缘故,太子对武定侯府一向极客气的,云娘倒又嘱咐,「虽然太子谦恭,但是你们却不能忘记了君臣之礼。」 崑儿便点头道:「母亲放心吧,我们自然会小心。」 吃过晚饭,云娘跟着岚儿去了她的小院,却将丫头们都赶出去说体已话,「你已经十六岁了,京中与你差不多的女孩子早都说了亲或者成了亲,我和你父亲也在替你相看,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岚儿脸一红,便扑到云娘的怀里,「母亲,我一辈子不想嫁,就在家中陪你和父亲!」 「亏你读了那么多的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还不明白吗?」 「可是,我愿意留在娘家一辈子!」 女儿家被问到亲事,哪一个都这样答的,就是岚儿平日里大方,真提到亲事也害羞起来,云娘便低声劝,「这种话在外面说说也就罢了,君子思求,少女慕艾都是人之常情。你有什么心里话竟还要瞒着母亲的吗?」 岚儿便伏在云娘怀里不动了,半晌却道:「其实我知道好多人都想娶我,父亲和母亲看中了靖海侯的二公子,可是我却不想嫁给他!」 云娘大吃一惊,玉瀚和自己的意思有这么明显吗?竟然被岚儿发现了! 一时间,她倒讪讪的,仿佛做坏事被抓了一般。赶紧又解释,「其实父亲和母亲虽然觉得靖海侯二公子很合适,但是总还要你自己喜欢才行。你既然说不喜欢了,我们定然不勉强你。」 「娘,我真想过,靖海侯府领水军二十四卫,平日里时常在沿海,那里天高皇帝远,日子过得自在。而且靖海侯夫人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且又喜欢我,我嫁过去一定万事顺利,比京城里的一些人家要轻松得多。」 云娘还是不想岚儿能懂得这么多,却赶紧道:「我和你父亲自然是这样想的,而且靖海侯府的公子果真也不错,我们亲眼看了数月。但是你若不喜欢倒没什么,京城里也不是没有好人家,我们另外再挑就是,总要你满意。」 「母亲,你说什么是满意?」 这一句倒将云娘问住了,停了一停方道:「合上你的心思就是满意了。」 「那我的心愿却不是这样。」 云娘便有了感觉,心里一沉,急忙问:「你是说?」 「不错,母亲,我想做太子妃。」 其实云娘听到太子在别苑里建了马场时便有了异样的感觉,皇上皇后一向力行节俭,太子自然也从不铺张,现在突然间在别宛里修了极大的马场,又在岚儿出孝时第一时间请她去玩,这里面一定是有深意的。因此她才急着今天晚上就要与岚儿说说话儿。 可是,云娘又奇怪,太子早已经收了两名良娣,正妃虽然还没有定下,但是风声却传了出来。依岚儿的性格,再瞧不上这样的人,是以她才放心地让岚儿接了贴子去了太子别苑。 就听岚儿又道:「太子知道我喜欢骑马,因此将这么多年省下的俸禄和赏赐都拿来在他的庄园里置办马场,说是为的就是我以后随意可以纵马游乐。」 「马场里,他还专门为我修了一个院子,里面放的都是我喜欢的东西,每一样都是他亲自选的,因为我们府里的孝期不好送来,便攒了一屋子……」 「也不只这些,那年我们进京后,太子便对我极好,父亲和母亲在西南时,他又帮了我许多……」 「太子,」云娘顿了顿,还是十分直白地道:「是皇后娘娘授意他与你交好,为的是巩固他储君的地位。」 第五十七章 「母亲,我早懂,就是太子他亦承认,他最先对我们好是因皇后的授意,想拉拢我们府,但是他其实也是真心的。他说自在德胜门前见了我,就被打动了。」岚儿停住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而我,也觉得他很好。」 云娘亦不能反驳,太子确实不错,就是满京城里年龄相仿的少年中也要算是尖儿,言谈举止、文才武功皆是上乘,也不枉皇后娘娘用尽心血地教养他。 但是,「皇家并不同于别家,太子虽然已经正位东宫,但是谁又能保证十几年前的事情不再重演?历朝历代的太子位置都十分尴尬,太子妃就更难做了。就算是太子能顺利登基,皇后比起太子妃还要不易。这些你都想过吗?」 「母亲,你当初嫁给父亲,不也是明知道武定侯府面临重重危险,却毅然地随父亲入京吗?」 云娘从未在孩子们前说起过,下意识地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只要略一推想就能知道啊?」岚儿不以为然地道:「当初我和崑儿在府里无事,便将府中的往事都推演了一回,便算出娘在侯府最危险的时候进的京,当时若一不小心,我们府就灰飞烟灭了。」 云娘看着女儿,早知道她聪颖异常,但是现在听了还是目瞪口呆。 岚儿倒没怎么样,却道:「我明白如果嫁到了靖海侯府,便过着轻松自在的生活,但是我宁愿陪着太子面对所有的难处。」 「当年我不管武定侯府怎么样,一定要陪你父亲进京是不错,」云娘问:「可是,那是因为你父亲一心一意待我。反过来你再看皇后娘娘,就算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可她过得好吗?」 「我和皇后娘娘不一样,太子和皇上也不一样!」 「太子已经有了两个良娣了,将来真若是登基,也少不了三宫六院……」 「母亲,那两个良娣是皇上赐给太子的,可是太子连面都没见过一次,至于选妃,太子根本没有答应,他一直在等我!」岚儿轻轻地吐出,「而且他说他会像父亲对母亲一样待我。」 云娘自岚儿到十岁上就思量起她的亲事,与玉瀚商量,两人的想法一贯地一致,那就是希望岚儿过得轻松自在,不愿意她嫁入天家。 为此他们夫妻颇费了些心思,一步步地铺好了路,将几位皇子都拒了。眼下府里的孝期满了,岚儿也正当花季,也该用心挑一个女婿——人好,对岚儿好,不管有什么事情,武定侯府都能拿得住,再不叫岚儿受一丝委屈。 本来什么都顺顺利利的,京城里出色的少年郎有意于武定侯府大小姐的也颇为不少,不想岚儿却不这样想。 云娘一时颇有些无奈,只想再给女儿好好讲一讲道理,她毕竟还是太小了,很多事情恐怕想处不够深不够透彻。 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劝,就听岚儿道:「其实先前我们府里守孝,我已经拒绝了他,让他另选太子妃,然后这两年我果真没有再理过他,就是送的信也没拆过,可是他今天告诉我,他一直会等到我嫁了别人才会死心。」 云娘立即醒悟过来,就在自己去西南的时候,岚儿和太子已经有了很深的情愫,可是她懂得玉瀚和自己的心思,因此本想将情丝斩断,可是太子并不想放手,又拖到了现在。 无怪四皇子五皇子的亲事早就尘埃落定,而年纪相差不多的太子却一直还在拖延,原以为是皇后娘娘和太子谨慎,现在才知道竟是如此的缘故! 她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轻轻拍了拍岚儿,「今天玩得太累了,你早些睡吧,母亲与父亲商量商量。」 岚儿乖巧地点头,起送母亲回去,却待母亲进门时突然笑道:「母亲,你和父亲不用太过担心,我一向很聪明的!」说着便跑了。 云娘回了房,心里说不出的百感交集,见玉瀚正坐在炕桌前看书,听到声音已经抬起头来看着她,便坐了过去,「岚儿,她竟然喜欢太子。」 汤玉瀚抬手将云娘揽在怀里,却道:「刚刚崑儿来过了。」 「崑儿也知道了?」 「嗯,他觉查出来了,劝我不要再反对姐姐与太子,而且他还想去羽林卫当差。」 「他才十四岁!」云娘感慨了一声,崑儿这样小就急着当差,还不是想能够立足朝中,成为姐姐的助力?「这两个孩子啊!」 「也许我们错了。」 「恐怕是的。」 人的缘分真是难以预料,本想要岚儿与靖海侯之子多来往,但不想他们一再错过,但是太子却与岚儿在京城结下深深的情谊。想来自己和玉瀚在西南时,太子和岚儿两个孩子时常在一处。以他们的性子,一定非寻常少男少女们般的卿卿我我,反能在一处商量国中府中的大事,越发相处得好了,不知不觉就有了心思。 就是汤家守孝,也没有挡得住这情谊。 汤玉瀚和杜云娘早年都经历过感情的挫折,因此再做出棒打鸳鸯的事。 但是皇家,他们却又不能放心。 这一夜,两人辗转反侧睡不着,说了半夜的话。第二日用过早饭后,玉瀚带了崑儿去了书房,正色向他道:「你要去羽林卫当差的事情,眼下是不成的。以你的年龄,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将武功根基打得再牢固些,同时多读书,充实自己,再过两年,父亲考较你一番,如果能通过,我便为你在羽林卫谋一个小旗的职位,以后就全看你自己的了。」说着,拿出一个书单,「上面的书都是父亲觉得应该读的,你一定细读。」 崑儿接了,明白父亲的深意,「既然父亲要我再用功两年,我这两年一定专心于学业,将来出仕再不会堕我们侯府和父亲的声望!更要报效朝廷,就像父亲一样,以不世之功赢得皇家和天下人的尊重!」 「万事需要度其形势,顺势而为,千万不要过于牵强,」汤玉瀚道:「父亲为什么不让你现在出仕?以你的武功才学,其实也已经尽够出仕的了,但是在心性上还是差上一筹。」 「就比如只靠着掌握权柄得到名声地位,固然风光一时,终还是难以为长久,这些道理你还是没有真正悟通。所以,父亲还是宁愿你再于府里沉淀两年。」 崑儿点头,方才悟了,「我也是想着姐姐的亲事,就有些着急。」 「你们姐弟自然要相互照应,但是如果你姐姐需要靠着你才能在宫中立足,那么她便不必进宫了。就如你将来若要靠着你姐姐才能在朝堂立足,那么也不必出仕了。」 崑儿低下了头,「父亲教导得是,我是有些浮躁了……」 与此同时,云娘将岚儿留在自己房里,也与她细细道来,「当年我和父亲相识出于偶然,后来他便遣了媒人,却是要纳我妾……你想想,当初若不是你父亲一片真心,母亲岂能离开江南?」 「母亲不是不信太子对你是真心的,但是你想想,若是你没有子嗣,太子会怎么样?若是将来他再遇到比你美比你可爱的人,太子会怎么样?若是皇宫里有对你不好的人,太子又会怎么样?」 「太子虽然答应要如你父亲对母亲一般对你,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些,当初父亲和母亲成亲时以为母亲是不能生养的,打算好了过继子嗣的……」 第五十八章 「……」 「就算这些都不是问题了,你还要想到,皇家永远不同于别家,母亲也曾与你父亲赌气要回江南,可是如果你进了宫,恐怕再不能出来了……」 岚儿听着,慢慢收了笑容,「母亲,我会认真再想想的。」 「母亲也愿意你多想想,毕竟除了皇家,不管你嫁到了哪里,父亲和母亲都能帮上你,唯独皇宫,我们有时也是有心无力……」 「不过母亲,我若嫁了还要父母亲跟着我操心的人家,就不如不嫁了……」 玉瀚与儿子在书房盘桓了一日,而岚儿就在母亲房里一起说话,一起用了午饭,然后又一同做针线。昨日的她未免有些张扬,今日听了母亲的话竟沉静下来。 但是,她思量了几日,心意却始终没变,「我信他!」 展眼就到了端午节,汤玉瀚虽然已经辞了左都督、兵部尚书等官职,可他还有武定侯的爵位、太子太保的虚衔,自然要入宫朝贺。云娘也按品大妆入了内宫。 方到了殿外,见一众夫人们正在等候,却有小内侍将云娘先引进了宫中,皇后娘娘正在殿后理妆,见了云娘便笑,「前两日便想招你进宫,想着你们府里事情一定极多,就放下了。今日特别早些叫你进来,我们先说说话儿。」 云娘才要行礼,早被皇后娘娘命人拉起来,「你要弄那些劳什子等一会儿到大殿上弄去,眼下我们不讲虚的,」又笑问:「岚儿的亲事你可有主意了?」 太子和岚儿的情愫皇后娘娘岂能不知?因此云娘便无助地一笑,「娘娘,如今你还来打趣臣妾!」 「我哪里是打趣,是想帮儿子说情呢。」 「这不是打趣,又是什么?」 「难道许靖海侯夫妇去说情,就不许我来说情!」 「敢情这些小事都瞒不过皇后娘娘!」 「你说是小事,我却说是大事,」皇后娘娘便笑,「你们家的侯爷打仗,最重视的就是知已知彼,百战百胜,我虽在深宫,却也懂这么个道理!」 「如今皇后娘娘是成竹在胸了!」 「瞧你这模样,仿佛我们家要强抢民女呢!」 云娘撇嘴,心道,若真强抢民女就好了,武定侯府有了理再不会许的,可是偏偏岚儿的心在太子身上,这才是任谁也没办法呢。 皇后娘娘却是极喜悦的,笑了半晌终于安抚云娘,「我们相交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我是真心喜欢岚儿的,从小便愿意她和太子能成亲,且他们年纪又相合。」 「先前我也未免不会有借武定侯府之势稳定太子之位的心思,可是你们侯爷事情样样做得漂亮,虽然是容妃的外家,却再坚定不过地支持正统,支持太子,以家国之大计为任,倒让我明白联姻其实十分浅陋,远比不了世间正道、家国大义。」 「可是,在我已经准备为太子另选妃嫔的时候,太子却非岚儿不娶,这要本宫怎么办?」皇后娘娘说着,戏谑地摊了摊手,十分无奈,「我又不能违心地说岚儿哪里不够做太子妃的吧!」 先前太子年少,又有承恩侯府屡次不称上意,贵妃当宠等等许多原因,太子的地位并不够稳固。但是,过了这几年,太子以他的嫡出身份、出色的才能和稳重的风格得到了皇上的肯定,以及朝中包括玉瀚在内的肱股之臣的支持,他的地位已经不容置疑。 承恩侯府早已经被打压,宠妃又换了新人,但这些其实对太子毫无关系,他凭借的是自己,而非外物。 近两年,皇上头风日益加重,时常不能亲视朝政,倒将朝中一多半的事情交给太子,又隐隐露出惮位之意,皇后娘娘再不若过去一般担忧,竟露出少有的可爱之态。 云娘却气了,「皇后娘娘又不是没嫁过女儿,偏在我面前炫耀!」 「正是因为我嫁了两个女儿,还有一个未嫁,才懂得你患得患失之心!」皇后娘娘轻声向云娘细论,「广平和湖阳选驸马时我也一样,总怕她们所嫁非人,误了一生。你如今就是如此,我自己生的儿子,只论人才,不比靖海侯二公子、永昌侯世子等人差吧。」 云娘点头,但依旧不能释去全部心病, 皇后娘娘便拉了云娘的手道:「我知你心里不自在的是什么,你和武定侯爷情深意重,只怕岚儿将来遇到了负心的,其实我亦对太子说过,如果他想娶岚儿为太子妃,就要付出全部的心,若心有旁鹜,不如早做他想。你道太子怎么说?」 「太子道,他不想将来携手共生的人对他如本宫对他的父皇一般。」 皇后娘娘有许多事并不瞒着云娘,云娘亦知她曾无数次对皇上失望、伤心过,但是今天她还是第一次听皇后娘娘承认,「当时太子的地位还不若现在一般的稳固,我突然听到皇上发了头风,心里竟觉得十分地轻松。」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不能耳闻,「太子正在一旁,他后来告诉我,他清楚地看到我脸上先露出了一丝喜意,然后才转为悲伤……」 殿后专门供皇后娘娘暂歇的一间小屋,只有一张妆台,两个绣墩,,门关得严严的,屋子里只她们两个,相对无言。唯妆台上一个雕成百花齐放形状的冰山袅袅地冒着白色的水汽,将那玲珑的冰花一点点地消融了…… 平心而论,皇后娘娘并非恶毒的人,她对自己十分和善自不必言,对朝中各位诰命夫人亦相当宽厚,就连坤宁宫的下人们,她亦很少责骂。可是云娘却怀疑皇后娘娘一定曾经暗地里希望皇上早些死去。 大家都会以为皇后娘娘之所以如此,是因只有皇上离世,太子才能即位,她是盼着太子早早登上那高高在上的宝座呢。 但是云娘却明白,与其这样恶毒地猜测皇后,不如更明智地理解皇后娘娘,她着实过够了表面尊贵荣耀,实则内心惴惴不安的日子,她疯狂地盼着能有一天儿子登基称帝,自己成了太后,并非完全为了那高位,而是更多的是为了自保。 皇后太子表面上是除了皇上以后最高贵的人,但其实他们的一切都源于皇上,只要皇上一句话,他们便什么都没有了。 特别是太子,他与其余的皇子又不同,若是被废,鲜有好下场,从被立为储君之时起,便只有两条截然相反的路。一条高高地通向天上,一条低低地落入尘埃之下。 皇后娘娘自然曾满心憧憬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在那可怕的重压之下,恐怕她日日更多的是提心吊胆地担心儿子被废,甚至更惨的结果。 是以皇上出事,得宜的就是太子,而在皇后娘娘的心里,儿子远无重于丈夫。所以她有如此之态,说起来也不过是趋吉避凶的人之常情。 何况这几年每于皇上风疾发作,皇后娘娘皆不眠不休地亲身服侍,起居药食十分经心,许多事情皆不假他人之手,想她和皇上几十年夫妻,经历了无数坎坷,又养育了几个孩子,也应该是有些情分的。 当然这点子情分远远比不了她对儿子的爱。 第五十九章 「我当时果真有一霎间是盼着他不好,这一点我不否定,也否定不了。太子应该明白,而他身为人子,于此的感悟恐怕是最深的,」皇后娘娘这时在镜子里又最后照了一照,仪态万千地站了起来,拉住还有些发呆的云娘,「我们去前殿吧。」 前殿参拜之后,大家又随皇后至太液湖,宫里办了龙舟赛,远远地就见皇上带着一众大臣在水边已经坐下了,大家上前见了礼,皇上便向云娘道:「别人出了孝都急着出来谋官职,只你们夫妻,倒似没事人一般,又是到郊外庄子里赏景,又是去琉璃厂闲逛,竟到了端午才来见朕!」 云娘瞧玉瀚在一旁含笑而立,知皇上必早已此言向他说过,遂连称「不敢。」 皇上一笑,却顾左右道:「武定侯与朕相交微时,生性疏朗,淡泊名利,然却有安邦定国的大才,堪为国之柱石。」 众人自然山呼「万岁」称是。 皇上便又道:「昔年,诸皇子选妃,武定侯便以不欲参与党朋后戚之争请朕将侯府长女置之待选之外,朕嘉其志向亦许之。」 「如今,太子却以武定侯长女孝悌贤淑,才堪为妃再三向朕请封武定侯长女为太子妃,朕亦命钦天监卜卦,为上上大吉。因此,今日朕便亲自为太子向武定侯夫妇求亲,还请众臣为媒。」 太子和岚儿的亲事,玉瀚和云娘早已经默许了,岚儿是有头脑的孩子,千般思虑后还是选定了太子,这也是他们的缘分,就是玉瀚和云娘也决定不再反对。 成为太子妃,岚儿前面的路一定会很艰难,但是嫁到别家也未必就是一片坦途,将来的一切更在于太子和她两个人。身为父母,他们也只能祝福了。只是汤玉瀚与云娘还要先辞让一番,「臣女自小顽劣,恐当不得太子妃之任,且武定侯府已经出过数位后妃,还请皇上为太子另择佳妇。」 「武定侯不必过谦,你家的女儿谁不知道人物出众,多才多艺,又擅骑射,」皇上便摆手笑道:「至于一姓之中有数位后妃的,盖皆气运所定,不需拘泥。」 武定侯夫妇便笑着上前领旨,「皇恩浩荡,臣夫妇自然许亲。」 今日皇上当众提亲,既是给了武定侯府极大的颜面,给了未来的太子妃极大的颜面,也为岚儿的将来奠定下了最稳固的基石,她毕竟是皇上在众臣面前向武定侯府提亲的太子妃,却非在众臣女间鳞选出来的,从根本上就高出一筹。 这时皇后娘娘早已经在皇上一侧升座,亦笑道:「太子,如今你岳父岳母已经答应了,你赶紧上前致谢,再择吉日上门送聘。」 太子便喜滋滋地过来给玉瀚和云娘深深地一礼,「多谢岳父岳母应允!」 玉瀚和云娘赶紧避开,「不敢当太子之礼,只盼着将来你们情投意合,携手一生。」 接下来的酒宴格外热闹,众臣皆为媒,便有人出来祝道:「若在民间,今日便为定亲酒宴,臣等恭祝太子太子妃和合喜乐,千秋如意!」大家陪祝,喜庆之语不绝。 一时间鼓乐大作,几巡之后,又有龙舟之赛;膳房进珍馐馔食、酒果菜蔬;许多文人吟诗做赋记之,繁盛之态不可记数。 及至吉日,皇家送聘,规模之宏大,绝非民间可比,太子亲至,陪同送聘之人皆为朝中重臣,就连抬着聘礼的亦自羽林卫中选出的将士,所送聘礼,黄金两万,马千匹,又有无数世上难得之物,光华耀目,自皇宫中抬出,入武定侯府,三日方毕。 太子大婚,礼仪繁复,皇上因身体孱弱,便有早些完成之意,且太子已经年过十六,依例早应娶亲,但是武定侯却一定将婚期定在两年之后,又是太子居中周旋,令钦天监选定了两年后的吉日诏告天下。 云娘于此事亦有些埋怨玉瀚,「两个孩子都愿意,年纪也不小了,你又何苦一定拦着!」 「路遥之马力,日久见人心。这两年我正要好好看一看太子。」 「先前你又不是没认真考究过!」毕竟太子为一国储君,玉瀚为朝中重臣,不了解太子是不可能的。但是云娘却又突然悟道:「你定还有打算!」 玉瀚点了点头,「便是天家又如何,我定不能让我的女儿吃亏的!」 云娘想想,却不再问,「那就都依你,如此备嫁妆的时间倒充裕了。」 汤玉瀚便笑她,「已经备了十六年了,却还没有备好,我想再给你十六年,你亦有东西要备。」 云娘也笑,「按说天家已经备好了嫁妆,但是我想我们的毕竟是我们的心意。」原来女子嫁入天家还有一处不同于寻常人家,那就是嫁妆亦由天家准备。 是以皇后早为太子妃备下了丰厚的嫁妆,所有物件,皆为双数,单只金冠便有二十八顶,一年四季、各种场合各自不同,至于各类衣裳用品,更是尽极贵重。 纵然皇上和皇后不奢华之人,但是他们唯一的嫡子成亲,应该有的体面却绝没有少一丝一毫。 因此云娘原来备下的许多物品就未必能用得上了,此时她却又道:「不如我将一半的嫁妆交与你,由你安排。」 汤玉瀚点头,「总之有备无患罢了。」 两年之后,还未到迎娶之期,皇上因风疾日重,终惮位于太子,退居后宫荣养。因此原本的迎娶太子妃又升为天子娶妇。本朝立朝虽已经上百年,却第一次经历天子迎娶元后,礼部昼夜忙碌进奉新仪注,新帝御览之后,在仪注上添了一笔,「亲迎」。 历来皇子成亲,尚无亲迎之举,先前太子娶妃,一定要添上尚可勉强为之。但眼下皇上已经登帝位,再无亲迎之礼,但新帝却道:「皇后乃朕至爱女子,非亲迎不能示之朕之深情。」 故是日,新帝率百官亲至武定侯府,武定侯于门前恭候,延到正堂,新帝向武定侯三揖,武定侯还之三礼,陪入内室,见武定侯夫人,亦同礼。再入内,揖之皇后,皇后起,还礼,出母家,上丹舆,新帝乘马在前导入皇宫。 云娘见岚儿的车驾离家去了,两行眼泪不觉流下,却又拿帕子擦了,笑着向玉瀚道:「我是高兴的。」 「高兴归高兴,可是未免没有不舍之情,」玉瀚轻揽着笑道:「好在接下来我们给崑儿办喜事,却是娶进门来的。」 「下面的两个又是一娶一嫁,」汤玉瀚瞧着云娘,满脸的笑意,「也不知道再接下的是男是女。」 云娘就啐了他一口,「你倒乖觉,我还没说就猜到了。」 「如此大事,我岂能不知,」汤玉瀚便笑,「我们如今亦要儿孙绕膝了!」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织心良妻 卷一》作者:水波 02、《织心良妻 卷二》作者:水波 03、《织心良妻 卷三》作者:水波 04、《织心良妻 卷四》作者:水波 05、《织心良妻 卷五》作者:水波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