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小厨娘 卷一》 第01章 【正文开始】 「回来了!三日前跟牛贺家打赌,要上山打老虎的外乡巴子,她、她活着回来了!」 山脚下的田里,正劳作的庄稼汉子丢下手里的家伙事儿,一路喊着,往村子里跑去。 如他所说,三日没吃没睡的萝涩,终于蹲守到了猎物——老虎是别想了,不过这一百好几十斤的野猪崽,也够她应付那个叫牛贺的地痞无赖了。 一身破袄子染着血,有她的,也有山猪的。 逮这畜生废了她九牛二虎之力,又是刨土挖坑,削竹刺儿的做陷阱,又是豁出命儿去的把它拖出深山老林来,且不是为她自己,是为了一个叫兜子的娃子。 此处是大青山,往南大概一里地,是一处村子,叫牛家村。 前阵子,南边发了大水,上千难民舍家撇业,举家往童州城涌来,朝廷为了安抚这起子人,就在童州城外的几处村子里统一造起泥胚茅草房,按照户口一家家安置,她和兜子,都是孤身一人流浪到此的难民。 这牛贺是牛家村的土着,看不起外来落户的难民,但眼红别人的安置新房,他见兜子是个孤娃子,就起了坏心: 哄着说要收养兜子,供其吃穿,等占了人房子,便凶恶毕露,轻则不给饭吃,重则打骂,一日赶了他出家门,恰好被住在隔壁的萝涩碰上了。 问清原由之后,她领着兜子杀上门讨个说法,接过那牛贺耍赖说: 「孩子入了我家家谱,要放他可以,十两银子捧来,你要不去窑子卖个开苞价儿,要不上深山老林待几天抓只老虎野猪来卖。」 当即立下赌约,问铁匠张叔借了把刀子,扛着锄头就上山去了,足三日没消息,大伙都当她死在里头了。 等她拖着山猪尸首,一步一拐的挪到牛贺家门前院儿时,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一堆了。 「牛贺,把兜子放了,把房子还给他!」 松开捆着野山猪的藤蔓,萝涩看了看自己的肩头,皮肉翻卷,血块结着痂,时不时的渗出点血丝。 「丫头巴子,算你命大,这么入深山还有命回来!话儿我早撩下了,十两银子拿来人你带走,这野山猪不过百来斤,能抵几个钱?」 牛贺一身粗布短打,裤腿撩着,似也刚从田里回来,他看了眼山猪,心下盘算怎么打发这丫头走人,再把这猪给占了。 「你想多了,给你山猪不是要问你买孩子,是抵给你这俩月他在家里吃喝的开销,你又不是他爹,凭啥卖他?」 「入了我家家谱的怎么不是我儿子?再说他一个人没爹没娘,住这么大屋,村里也没块田地,更不晓得怎么煮饭,迟早也是饿死,如今叫我一声爹,我是做无量功德的大善事!」 听闻这话儿,围观的后生中有人取笑,大声道:「家谱?别逗了牛贺,你识字儿啊,你知道你老爷爷辈叫啥不?哈哈」 「滚犊子!老子说他是儿子他就是,这野山猪不值十两老子不卖」牛贺耍起了无赖,挥着手要赶人,一面叫散了散了,一面把野山猪往家里拖。 「诶,你不厚道啊,人丫头一人进山打了这么大头野猪回来,你先前说的话都叫狗吃啦?」 「就是……」 看戏的也有抱不平的,出声的大多是和萝涩一样的落户难民,真正牛家村的土着,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兜子,过来」 萝涩朝着躲在猪圈边黑瘦的小男娃招了招手,三日不见,他更加瘦弱,黑黢黢的一张脸,只有眼珠子活络,还留着一分稚嫩的期冀。 见他赤着脚,脚背上都开裂了,泥巴混着血块粘连着,一身破衣裳也脏的不能看了。 她扶着他的肩,弯腰道:「兜子,你姓什么,家住哪里,爹叫什么,当时在衙门落籍的造册上签了的名,这些你都还记得么?」 兜子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信任,他点了点头。 「好,那你大声报出来,说给这些叔伯婶子听,来日,说给村长里正听,再不行,咱们上衙门去,血脉宗姓是天王老子也改不了的东西,凭谁信口雌黄?」萝涩板正了他的小身板。 因为身后的人,让兜子心里很踏实,他根本不认这个爹,做梦也想逃走,他对着牛贺大声道,声音稚嫩,却很坚决: 「我姓李,我爹叫李铁,我家在锦州府宝稽村,大水把我家冲走哩,我爹妈死了,这个人骗我屋子,打我踹我,还不给我饭吃,他不是我爹!」 他话落,四周议论纷纷,指责之声渐渐多了起来。 「牛贺!你真是昏了头了!」 一个老迈的声音从人群中拔高而出,只见里正老牛头一边抽着大烟泡,一边从人堆里走出来,冷脸道: 「官老爷既然叫他们在咱牛家村落户扎根,日后就是一族人了,你这么欺侮这俩娃娃,牛家老脸叫你丢尽了!」 牛贺本就不占理儿,先时被个死丫头说的哑口无言,现见又惊动了里正,心下便开始慌了,他转头对萝涩道: 「你厉害!这儿子我不要了,野山猪我拿走就是,但这屋子不能还!」 「这屋子是朝廷赈灾的安置所,上面也是兜子的名字,你什么脸盘子,贴着这个大的无耻二字?」萝涩一寸不让。 「这房子原不过土胚茅草屋,就一间大敞屋,是我掏了钱垒了石砖墙头,又起了猪圈鸡棚!你要我还,那这些钱怎么算?」 「就当你虐待兜子的赔礼钱了呗。」 「吃根灯草放屁轻巧,没得可能,我不傻,谁做这赔本买卖。」 「好啦!别争了!」 里正老牛头拿烟杆子敲了敲牛贺的脑门,示意他闭嘴,又转身来同萝涩讲话,他笑道: 「这事是牛贺不对,只大家是农户,一辈子攒多少个大钱,才能起这么一间砖瓦房子,他也是分家了要娶媳妇儿,少着房子呢,依我看房子给他算了,叫他赔点东西给兜子做补偿吧」 萝涩听出来了,这老牛头看着公正无私,其实也是偏帮着牛姓本家的。 她虽然不服这判决,但她现在一没钱二没势,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难不成真告到府城衙门去? 且先不说打点那帮衙差小鬼的红封,她拿不出一个子儿来,单说去府城来回的路费她也是没有的。 见萝涩不再争,老牛头点点头,心道这丫头是个知进退的,能给他脸子听他话儿,便对牛贺讨要的狠了一些: 「把你屋子边上的那块肥菜地给他吧,再匀一些粳米、二罗面儿给他。」 牛贺满心不舍得,但心想好歹保下了这间屋,怎么说也是他赚了,若是平地起这么一间屋舍,那该花多少钱才能讨的了这房媳妇? 第02章 哼哼着把头点了。 趁着牛贺回去取粮米的功夫,萝涩对兜子说: 「从此后你要跟着我过活了,我也是逃难来的,家里一穷二白,甚至连下一顿的米粮都还没着落,你愿意么?」 得知自己自由了,还分得一块菜地和些许米面儿,兜子的眼中满是开心的神采。 他这个年纪还不懂去计较什么得失赢亏,他只知道日后可以跟着这个姐姐,不必挨打,不必睡在猪圈里,哪怕是饿肚子他也是万分愿意的。 点了点头,他拉着她的袖子,轻声道:「姐,你流血了」 见他乖巧,萝涩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温暖,她摸了摸他的脑袋,笑到:「不妨事,回去洗洗就好了,饿了吧,等拿到了东西,我回去煮饭你吃。」 兜子露齿一笑,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便扭头往猪圈跑,徒手从泥巴堆里翻出一只包袱,抱在怀里迈着小短腿跑了回来,举过头顶递给她。 萝涩接过那个又脏又破的粗布包袱,像是接过了他全身心的信任和依赖。 无论在现代还是在这里,她都举目无亲,孤身一人习惯了独立生活,去坚强面对困险,现在需要她去照顾兜子,不得不说是一个难题。 但看着他黑澄的眼眸里,印着自己的影子,那黑黢黢的小脸,满是欣喜,她心里便一阵柔软,发誓无论留在这个世界多久,她都要尽全力的照料他长大成人,再不受别人的欺凌。 等牛贺把米粮拿来,她一样样看过——整袋喂猪都嫌糙的糠壳,还有半袋一罗到底的白面儿,这么粗劣做面儿吃是不成了,最多贴几个粗饼子。 他抠门,那她也不打算客气。 径自切了半个野猪腿,留牛贺在原地直骂娘,她自顾扬长而去! 萝涩的院子就分在那块菜地边,和牛贺也算邻居。 一间低矮的大敞土胚房,外墙糊着渣灰泥,屋顶是用枯草桔梗盖的,篱笆桩子围了一圈,攀长着不少藤瓜花儿,像老倭瓜、草茉莉之类的。 后院还有棵歪脖子枣树,不过现在已入深秋,树梢三俩还挂了一些,刚来这里的时候,萝涩也常摘来果腹吃。 北屋一大敞间,东边一间她做了卧房,砌着一张土炕,铺着硬梆的破絮被褥子;中间是堂屋也是灶房,灶台连着一处火炕,炕上面有一张小炕桌,平日里吃饭就在那了,西边是仓储,堆了些竹篾筐子,还有些破缸罐子。 粗略一眼,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当真家徒四壁,一穷二白。 「我去烧热水,你先洗洗,瞧你脏得那猴样儿,那包袱里可有换洗的衣服?」 兜子看了看自己脏乎乎得手,摇了摇头。 萝涩打开包袱一瞧,里头只有一双簇新的软布鞋,还有一个针黹包,想来是他娘留下的,即便是赤着脚磨烂了,他也不舍得穿新鞋。 暗叹一声,她温声道:「你先脱了去洗,我替你缝补一下,你先穿我的吧」 她自己也只有两身衣服,还是逃难的时候路上捡来的,穿越时带来的衣服,她早剪成了布料块儿,放了起来。眼瞅着要入冬,需尽快备下冬衣,但对于眼下的她来说也是一桩难事。 兜子打水洗澡去了,她洗罢衣服,坐在炕头穿针引线,拿着碎布头贴作补丁,一点点把兜子衣服上的破洞补了,一面缝补着,一面思绪纷乱。 从穿越公司买穿越套餐到这里已经两个月了。 因为自己的零食铺子被人坑,进了一批质量不过关的零食,她因此惹上了食品卫生的官司,欠下大笔债务,迫不得已到穿越公司买了一档最便宜的穿越套餐:名为种田穿越,期限为一年。 公司规定穿越后在这个世界挣来的钱,可以按照一定比例兑换成人民币,但必须要挣得的合理合规,借来的或者别人送的不行,若想待得久一些,拿出银子续费时间也可以。 自然,除了种田穿越,往上还有宅斗、宫斗等不同价位的套餐可选,相应的,花钱买高贵的身份,挣钱会比种田容易得多,这是多投入多回报的道理。 所以现在不仅仅是穷困潦倒的境遇逼她想法子弄钱,单是为了赚到兑换债款的银子,也迫使着她,必须赶紧想出能挣钱的法子来。 好在一开始,她就有了一个主意,还是她的老本行,折腾些手工零食出来,看看能不能卖些钱来。 穿越的时候公司允许携带一样东西,因为她无辣不欢,并且十分担心古代的辣椒不够滋味,所以特意带了各色辣椒种子一道。她打算利用辣椒做些香辣口味的小零食,想必是个不错的主意。 而且她打听了过,现下是辣子还没有出蜀地的时代,人皆不识辣椒此物,遑论拿它炒菜作味,现吃的辣味都是用茱萸、生姜、胡椒添出来的,远没有辣椒够味儿。 所以刚来牛家村那会儿,她就在后院种了一些看看长势收成,现在又有了肥菜地,如果长得好,她打算分春秋两季一拨一拨的种辣椒。 补好了衣服,一件衣服完整的衣料还没有补丁来得多,像极了苦修僧人的百衲衣。抖了抖衣服,她在院外寻了一根竹竿晾了,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准备回屋生火做饭。 兜子穿着她稍显肥大的衣服,磕磕绊绊都从东屋走了出来,见姐姐要开灶,便去西屋捡了些草枝柴火,抱着跑来一起帮忙。 家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她只在大铁锅上刷了油,用一罗到底的白面儿,烙了几个馍馍饼,等烙得焦黄喷香,拿筷子撬了出来,用只豁口碗盛了,递给兜子,一并嘱咐道: 「避着点吃,别划了嘴,仔细烫着。」 兜子是饿极的,也顾不上烫嘴不烫嘴了,他两只手捧着大口大口的啃起来,烫得嘶嘶抽着气也不愿意撒口,囫囵就往下咽。 萝涩掰了半个出来,又从嵌罐里舀了一勺温水,泡开饼子就着吃下去混了个半饱,剩下的几个她装在碗里,拿另外的破碗盖着,打算明日再将就一下,她饿不打紧还是要给兜子留着的。 吃罢便上后院去了。 这里没人规整杂草丛生,倒是有个简易的茅坑挖在歪脖子枣树后头,但也没个东西遮挡,一不小心就能掉进粪坑去。 离着远一些,是她之前开出的一小块地,长宽不过丈,土翻了翻,便种下了辣椒种子,现下长了两个月,两株灯椒是早熟了的,尖头红椒还差几日,不过也可摘了,再久怕是要太辣了。 一面小心摘着成熟的辣椒,一面心盘算着:什么时候再种一圈篱笆,把隔壁分得的肥菜地一并圈到后院里来。 「萝涩呀,你在家嘛?」是张铁匠家里的牛奶奶来了。 「诶,来啦」 萝涩应了一声,用衣服兜着辣椒往堂屋跑去,见牛奶奶拎了一堆东西过来放在灶台边,现下正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来塞给兜子吃,慈眉善目的眯眼笑道:「这娃子可怜见的,拿着吃罢」 她打眼一看,有一篮子蔬果,青瓜黄豆大茄子大白菜,一袋粳米还有不少像八角、茴香、桂皮、姜糖一类的酱醋大料。 「你上会子来不是问我哪里能买嘛,正巧长庚昨个从城里回来,我托他替你寻来了,喏,你要的黄豆,还有甚茴香八角,都不好找哩,咱们乡下人做菜,添这东西干啥子唷」 牛奶奶弯腰从篮子里拿了东西,一件件在灶台上摆开,生怕自己遗漏了啥。 萝涩笑着道谢,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 「谢谢您,只是现在我身上没有钱,要这些也是为了做零嘴拿去卖,您不嫌弃的话先把这半条野猪腿拿去,等我挣了钱,一准给你还上!」 第03章 「不急!谁还没个困难时候,不急昂……不过这还能做零嘴啊,听起来倒是怪新鲜的」 萝涩笑了笑,她知道这村里子说起零嘴来,不过炒熟的嘎嘣豆子,米炮糖,柿饼一类的。 「我这就去做,做出来第一送来给奶奶尝,长庚大哥和张叔的也早备下了」 「好,好,我归家去了,还得给上门女婿做饭吃,他成日打铁没个得空的功夫」 牛奶奶说罢便要回去了,只是那野猪腿她不肯收下,再三推辞不过,才说自己留一些吃,剩下的托孙子长庚在城里上工时,寻家饭铺给卖了去,得了钱再拿来还她。 送走了牛奶奶,萝涩搓了搓手,开始她制作她的辣条。 对,没错,就是在现代风靡全国经久不衰且成为一代人经典回忆的辣条。 因为许多报道上都是辣条不卫生的负面报道,所以萝涩平日里都是自己在家制作,现下她对于怎么做出辣条来十分的熟悉。 将黄豆拿温水泡了,大约要四五个时辰,这点空挡足够她去把辣椒面儿磨出来的。 随后把黄豆沥干,用石磨磨出豆浆来,去了豆渣,在把豆浆放在锅子里煮。 等温度上去了,便拿筷子将上头的豆皮儿一张张给掀下来,晾在外头拉起的细绳上风干,等干透了,放开水焯过后入油锅里炸至金黄,最后才是重头戏! 加上磨好的辣椒粉、尖头辣椒及桂皮八角等香料,一直炒至香味四溢为止,最后撒上盐闷上锅盖,彻底入味了便可出锅。 萝涩为着辣条在灶房忙至半夜未歇,兜子在里头睡得迷糊,半夜闻见极香得味道,吸着口水,从土炕上爬了下来,探头探脑的盯着厨房。 萝涩抹了一把额上虚汗,向他招呼了一声:「兜子,过来尝尝味道」 闷声跑了去,看着从未吃过的红辣辣一条,他起先还有些胆怯,但经不住这喷香得勾人味道,先用手指沾了下尝尝,已有三分味道,忙拿了一根塞到嘴里,不过嚼了两下便辣出了眼泪。 他是不会吃辣的,但却天生喜欢吃,一边直辣的吐舌头,一边又去捞第二根吃,根本停不下来! 萝涩见状哈哈笑着,小鬼头偷吃辣条,越是辣的不行就越要吃,辣出汗来才叫浑身通畅,这才是辣椒所带来的魅力呀。 吃过三根便不让他再下口了,装了一碗明日叫兜子给牛奶奶送去,叫她也尝尝新鲜,若大伙都赞个好,她便多做一些来,改日寻个赶集的日子,上童州城卖卖去,得了银子去估衣铺替兜子和自己办置一身过冬的棉衣来。 收拾锅灶,熄了灶火,又看着兜子灌下满满三大碗凉水,才上床歇息去,入眠前她记起什么,迷糊道: 「你晚上必定起夜,去茅房得小心点,别踩空掉进去了,臭烘烘的姐不来捞你呢」 听见兜子细不可闻的哼了一声,她还喜滋滋的想:总算是个有脾气的,这点倒也随她。 卯时鸡鸣,晨光未曦。 现下深秋入冬,冬麦大部分已经入仓了,农事这就歇下了,男人们要不在家暖着炕头,要不结伴去童州城寻些力气活贴补家用。牛奶奶家的孙子牛长庚就常年在城里上工,他爹是上门女婿,带着打铁的手艺,村里农具铁器大多出自他手。 他家忠厚热情,自萝涩安顿后便隔三差五的送些菜果来,虽是不值钱的,可给了她不小的温暖,比起其余瞧不起落户难民,一口一个「乡下巴子」叫的欢实的,简直云泥之别。 起了大早,梳洗了一番,拉扯着兜子出门上牛奶奶家去。 可能是怕冷,牛奶奶早早烤起了火盆,一只小白泥花盆炉子里烧着木炭,哄得屋里热腾腾,像是萝涩和兜子已经冻习惯了,本不觉得,这一进屋便觉得暖和极了。 远邻桂花婶子也在,一并围在火盆边,正捧着一大包落花生闲话家常。 「哟,这不是萝涩嘛,瞧瞧,这是牛贺家的兜子吧?啧啧,洗白了还挺瓷实的男娃娃呀……哈我说萝涩啊,你个姑娘拉扯他作甚么,以后不嫁人啦,我说不如给了我吧,我反正没个男娃,一定好好对他」 说着说着,竟喜欢不已得来捏兜子的脸蛋,兜子闪身避了,躲到萝涩的背后去,只敢探着脑袋瞧着。 「桂花,你别吓着孩子,你若喜欢的紧当时就救了他出来,这会子也多个乖巧儿子,既当时舍不得那十两银,现下萝涩养着他,你又多嘴啥子唷。」 牛奶奶叱了她一嘴,转身拿糖塞给兜子,抬头对萝涩笑道:「今儿怎么过来了,哟,这是啥子?是你说的零嘴嘛?」 萝涩见桂花婶子在,知她是个大小眼,见着东西没有不占分便宜的,本不想拿出来,可牛奶奶既瞧见了,便无法了。 她从挎篮子里拿出一碗辣条来,摆在桌上,请牛奶奶尝尝。 桂花一见有零嘴吃,还是从没吃过的新鲜玩意,哪里肯只看看,一个扭胯冲上来,连声叫着:「怎么这么香,叫我也尝尝!给我一根,给我一根。」 「嘶,好辣,这是放了什么,平日放些胡椒茱萸也不是这个辣劲呀」 嘬了嘬手指,虽辣得紧,却香咸可口好吃的不得了,平日她算能吃辣的,一般人怕还受不了。 牛奶奶吃了一根便扭头寻水喝去了,哈哈笑道:「老婆子吃不了辣,多吃上火屙不出屎可糟了,你桂花婶子喜欢食辣,你叫她多尝些吧」 闻言萝涩也笑了:「偶尔吃吃不妨事的,现下天气阴冷,吃些辣出些汗来,驱些寒气走,对身体有好处,还未入冬您便生火炉子了,可见体内郁结着寒气呢」 「萝涩说的是呢,您别怕辣,这玩意越吃越香,想不到她小豆芽一个的丫头片子,还懂这些呢,说出来的话同村头的魏大夫一个样儿」桂花应承道。 萝涩见她说着话,嘴里却吃个不停,一碗辣条倒是她吃了半碗走,便道: 「婶子觉着味道怎么样,这辣条我打算赶集的时候去卖些银子,半斤十文钱,您吃了这大半碗,怕也有个八九文了。」 「咳……这样啊,那我倒是不忍心吃了,吃是好吃,只是贵了些喏」 「婶子素来与我要好,怎么说也能便宜些的,算上您方才吃的,只算您七文钱便好了。」 见她进了套儿,萝涩眯眼一笑,柳眉弯弯,面儿上叫人驳不出一丝错儿来。 「浑说呢,你方才只说叫我尝尝,哪里说要卖与我了,这、这怎么使得,我身上也没带银子呢」 桂花心里恨死她了,本就是来占便宜的,还想问她多要点回去吃,谁曾想还要问她收钱呐。 「阿花啊,人萝涩也不容易,你瞧这辣条像是豆腐皮炸出来的,光磨豆子也得费时费力,甭说还有这红辣辣的料粉,她叫你我尝了新鲜,总该给人一份彩头儿,叫她也好有个信心,来日挣了大把的钱,还能忘了你桂花大娘添的头一份嘛?」 说罢,便要从箱柜里翻铜板——萝涩忙拦住道:「奶奶这是做什么,我同您和婶子开玩笑的,哪能老着脸儿收工钱呐,我只盼着桂花婶子允我一桩事儿,打明儿起我日日送辣条给她食呢!」 见萝涩不要钱,桂花的脸色好看了一些,问:「这就是了,都是乡亲街坊,吃个零嘴还谈钱多伤感情」 「是呢,我晓得婶子家包着处小河塘,就想问您要点塘底的藕段和小鱼仔,您说的嘛,乡里乡亲,谈钱伤感情,便豁出脸面来,盼您多送我些啦」 牛奶奶哈哈笑着,点了点萝涩叫了声鬼丫头。桂花跟吞了苍蝇似得面色难看,哑巴吃黄连,只能赔着笑道:「呵呵,自然自然,你要便去取,呵呵,多大点事儿」 桂花婶子先走了,萝涩乐得愿意,留下来又与奶奶说了阵闲话。 第04章 牛奶奶说起明天是个赶集日子,正巧租了牛车要去城里看大孙子,既然萝涩也要去,那便一起坐车去,多她姐弟两个人也不多,路上好歹有个说笑的伴儿。 萝涩千恩万谢,说既然定了明天便不多耽搁了,这就要去桂花大娘处取了藕段和小鱼仔来,多做一些零嘴,好一并带去卖了。 正欲告辞出门,却被牛奶奶拉了住,偷摸着从袖子里塞来一封铜钱,大约有一串钱,一百个子儿! 「奶奶这是做甚么?」 「我了解你桂花婶子的性子,问她白要,又能送你多少呀,你且拿着问她买了,萝涩呀,你是个聪明娃娃,这辣条味道着实不错,奶奶盼着你挣大钱呢,这钱你拿去用,炸豆皮也费油呢,上村口小店买哪个不要钱?不急着还阿,拿着!」 这话说到萝涩心坎里去了,非亲非故,奶奶却这么帮她,鼻头一酸,险些要掉出泪来,她低着脑袋,翁声道:「奶奶,我一定会挣了钱回来还您,不叫您失望的」 「没事,便是没卖出去,留着自己吃也好,你脑瓜子聪明,这个不成做这个,有心挣钱那满地都是钱,只等勤快人拣呢,你听是不是这道理?傻丫头,快,回去吧」 萝涩点了点头,跟兜子一块离了牛奶奶家。 去桂花婶子家拿了藕段和小鱼仔归家,进了家门,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萝涩催着兜子洗手,去把添茶烧火,把昨个剩下的饼子热热吃了。她便忙着清理小鱼仔和藕段,打算做出香辣小鱼仔和香辣卤藕来,同辣条一道拿去城里卖。 莲荷一生宝,秋藕最补人,现下入秋天气最是干燥,吃些藕来养阴清热、润燥止渴,这都有个噱头出处。至于小鱼仔更是不必多说,制成香辣味的,一度是萝涩从前零食铺子里卖的最好的。 摸出二十个铜钱来,塞进兜子衣服的内袋中,嘱咐道:「上村口货郎铺子打些油,买一封装油饼用的油皮纸,再看看有没有往日装酱菜的坛子,买三只回来,若搬不过,便嘴甜一些,请货郎与你搬来,听明白了嘛?」 「恩,兜子明白,姐你忙你的,我这就去啦」 得到任务的兜子很开心,他晓得姐姐倒腾这些零嘴是为了明天拿去城里卖钱,他能出上一份力,也是家里的小大人了,这叫他十分得意。 萝涩见他倒腾着小碎步,跟风一样嗖的奔了出去,面上挂着笑,也庆幸他越发开朗起来,暗念了一句「小滑头」 等兜子回来,她的香辣卤藕和小鱼仔已经出锅了,她将酱坛子洗干净,分别装好。另又做了一锅辣条,等出锅装罐,已近三更天了。 困乏不已再也撑不住,她抹黑爬到土炕上,见兜子蹬着黑亮的大眼,没得一丝困意,便寻问: 「做甚么神仙,这么晚还不睡觉?」 「姐,我激动的睡不着,你说咱们明个能挣许多钱嘛?」 枕着胳膊,萝涩心里也直打鼓,不过她凡事都往好处想,还没结果何必忧虑? 「自然啦,我的辣条你个小猴头也爱吃,还怕没人买嘛?」 「太好了,姐姐你要是挣了许多钱,带我去吃热汤面和驴肉包子好么?」 他只记得什么时候闻过那个味道,却不曾尝过,在他的小世界里,只有这两样东西是全天下顶顶好吃的,是最高兴的时候吃它来庆祝的。 萝涩摸了摸他脑袋,温声道:「好,带你去吃,日后天天叫你吃,吃得你厌烦为止」 「兜子才不会腻!」像是得到了许诺,他心满意足的睡去了,不一会儿便睡熟了 只一会儿,萝涩也被周公请去喝茶,一夜沉沉无梦,转眼便至天明。 因为赶集得请早,还得坐牛车进城,一路上需要费些时间,故而天才蒙蒙亮,萝涩便喊兜子起床洗漱,准备出门。 她背着装着三坛香辣零嘴的竹蔑背篓,拉着兜子,往村头大槐树下走去。 老远处见牛奶奶已经到了,她坐在牛车上,正对着萝涩招手:「快些来,去晚了你可没地摆摊啦!」 萝涩应了一声,小跑了几步上了牛车,一路摇摇晃晃,走着一条乡野小路,往童州方向而去。这是她第一次进城,心下也有几分期待。她把背篓放在牛车上,害怕路上颠簸把酱坛子砸了,便取出来一路抱在怀里。 牛奶奶笑道:「你倒是宝贝」 「自然得,我的希望全在这儿呢,我还指着它换钱,买些鞋面底子,给奶奶缝双蚌壳棉鞋穿呢」 「哈哈,孝顺孩子,我同你说说集市上的规矩吧,咱们一般去南头大街,那小铺子多着呢,卖什么的都有,靠河一边儿的空地那都是要交钱的,自有人来,一个时辰两文钱,划不来,桥头位置最好,可抢的人多,你我早去碰个运气吧」 萝涩仔细记下,这么一路盘算着,等日头整个跳了出来,她也晃悠悠的进了童州的城门了。 童州为旧都,繁华不落京中,北城有官府衙门、驻防将军府;东城的商贾大宅遍布,西城平民窟的小门小户走街窜巷;南城因靠着码头,商铺小买卖如过江之卿,多而细密,应有尽有。 因此有「北贵南贱,东富西贫」之说。 萝涩一行直接从南城门入城,走过护城河上的吊板,路两侧的小摊小贩,已是多如牛毛。 有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有铺着麻布摆上物什叫卖的,也有推着太平车边走边吆喝的。所卖的东西更是林林总总,吃的用的玩的,但凡能想的到,总能寻着卖处。 往城里头走,行过南头大街,两边儿都是生意铺面儿,像切面铺、二荤铺这些都是吃饭的,也有绫罗店、估衣铺、杂货铺之流,总归是衣食住行,并没有缺儿的。 在麻布店外歇了歇,牛奶奶耽搁了会儿,进去送了几副绣品,又拿回几件绣样,只说虽然女婿挣家用,可她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些手工攒下几个子儿,来日给孙子长庚娶一房贤良媳妇。 萝涩心下愧疚,想着若是今儿顺利,定要先将借奶奶的钱还上。 越往码头边走,萝涩越感觉自己从百货市场走到了菜市场。 猪肉扛、羊肉床子、蔬菜摊,各色小吃担子,即便只拎了一篮子鸡蛋来卖,那也是一桩生意。 到了桥头,牛奶奶还要去码头,便和萝涩暂时分开。牛长庚在码头做搬货的力巴,是算月钱的长工,手里管着临时散工,称得上小有头脸,奶奶这遭就是瞧他去的。 走的时候她俩约定好,傍晚时分在城郊的茶面摊子里碰头。待人走了,萝涩开始专心看顾自己的事儿。 桥头是个好地方,可惜她来得不够早,一处空位都没了。来回走了两遭,想等哪家生意好的,早早售罄收摊回家,她正好接上位置接着摆。 「喂,你买不买的?不买别走动,挡着我们做生意咧」 卖猪肉的肥硕女人,挥了挥手里的剔骨刀,把萝涩往桥下赶去。 拉着兜子,萝涩决定上河边摆去,不去省那个摊位费了,兴许它值这个价呢?市场总是根据供需形成的。 在空位处的台阶上坐下,从竹篾背篓里把香辣零嘴搬出来,三个坛子依次摆开,她手里攥着油纸袋,等一切准备就绪后,便提嗓吆喝起来: 「喷香味美的小鱼仔咯,糯口生津的卤辣藕块,您再看看咱祖传手艺!豆皮咸辣开胃,是饭前最好的小零嘴咯!」 虽是小姑娘家,但吆喝起来丝毫不显胆怯,比着边上卖鸡蛋的那农家丫头好太多——她怯生生的站着,只别人上来询价时哼上两句,那是萝涩更显得大方、捞得出手。 第05章 边上一应摆摊的不由侧目看向她,有个卖烧饼的大叔走了过来,嘿嘿笑问道: 「丫头眼生的很,头一遭来呐,卖的什么?哟,这红油油的还真没瞧见过。」 萝涩甜甜一笑,拿油纸包了两根辣条递给他:「大叔您尝尝,这是我自己捣鼓的,可香哩,吃着开胃,大寒冬也能辣一身汗呢!」 烧饼叔憨笑着接过,他见手指上蹭了辣油,习惯性地嘬了嘬,不料「嘶」地一声叫了起来: 「哎哟,这么辣呀!这得放多少胡椒呀?」 「哈哈,老烧饼,连辣都吃不了阿,我还嫌家里婆娘煮的不够辣呢!快吃快吃!吃着好我也买,就怕不够辣!」边上自有凑趣的,怂恿他吃下去。 「大叔,您尝尝吧」 萝涩一听有门路,便鼓励他下口试试,但凡适应了第一口,那接下来她想阻挡也不住哩。 烧饼大叔舌尖火辣辣的,但见众人起哄秧子,只能梗着脖子下了口。岂料入口竟十分有嚼劲,辣里透着香,整个人都热了起来,这口还没吞下,便急着寻第二根去了。 「吾,好吃,好吃!辣的过瘾!普通的辣菜根儿,一点不够看了,小丫头,你这个零嘴怎么卖呀?」连手指上的辣油也不放过,一并舔了个干净。 边上的人见烧饼大叔要捧小姑娘的场子,也纷纷围了上来,有兴趣的也尝了尝味道,七嘴八舌论着滋味,问着萝涩价钱几何。 「大叔,我也没啥称斤算两的物件,只用这油纸袋装,给您装得满当,辣条和藕块一包二十文钱,小鱼仔多要您五个大子儿,不贵不贵。」 萝涩估计了一番,一包装满大概是一斤不到,卖二十文,刨去成本还能剩下个七八文的赚头,小鱼仔有十文赚头。一坛大约有十斤,三坛都卖光,差不多能挣两百五十文钱。 先把牛奶奶的钱还上,还能办置些锅碗瓢盆、柴米酱醋回去,多来几趟,入冬的寒衣便有着落了。 这么盘算下来,她就干劲十足,觉得日子有了奔头儿。 「再便宜些咯,大叔多买些回去」没有一口价的买卖,不讨价还价萝涩还觉着奇怪。 「买两斤辣条或者卤藕,我送二两小鱼仔喏」 小鱼仔卖得贵,多有人舍不得,可小鱼仔吃着更鲜辣,送了叫他们尝尝,喜欢吃才舍得掏钱呢。 「好!给我来两斤!」烧饼叔第一个掏钱。 萝涩忙着装袋封口,兜子则负责收钱,一枚枚铜钱数着,到了整数拿绳子串上,小心的放进钱罐子里头。 但是买两斤毕竟少,多数只图个新鲜,凑个趣儿要了一斤半斤,一拨人愿意买的都掏了钱,不习惯吃辣便也作罢,上别处瞧热闹去了,萝涩的摊子瞬间冷清了下来。 兜子晃了晃钱罐子,听着铜串子咣当碰着响,笑的合不拢嘴。 萝涩低头瞧了瞧,香辣小鱼仔送了烧饼大叔那半斤,还卖了半斤,剩着老大一坛子,另两坛子倒没剩下多少,加起来左右不过三斤,卖了不少。 正琢磨着要不降个一钱半子儿的,把剩下这些也卖咯,凑个一时辰的摊位费便走,也不过两文钱。 这时,一双黑布皂靴映入眼帘,她当顾客上门,噙着笑脸抬起头,殷勤的介绍道: 「新鲜零嘴,又香又辣,您不来两斤?」 「新来的?没拜码头就敢这么摆上了?谁教你的规矩,真当地上捡钱不懂孝敬土地爷?」说话的人一口黄牙,生得张马脸,一副衙皂打扮,正眯眼盘算着什么。 「差大哥,小妹确实头遭来赶集,不懂规矩,让您老见笑啦,这就把摊位费给您补上」 萝涩赔着笑,心里虽然对这嘴脸十分厌恶,却也没别的法子。 「哟,小嘴贼溜儿,会来事儿呀,成吧,爷不同你一般见识,二十个大子儿,少一个不行」一脚踩在台阶上,他弯腰瞅着坛子里的东西,咽了咽唾沫星子。 「差大哥,不是一个时辰两文钱么?我来了不到一个时辰,边上卖烧饼的大叔瞧见的」 萝涩扭头指了指边上的烧饼大叔,却见他挤眉弄眼,对着她摇了摇头,拇指并着食指搓了搓,偷摸着告诉她:给钱就是了。 「我晓得,但你头次来不懂这里的规矩!十文是给我的茶水钱,不然这青天白日,我维护治安我闲得?剩下的是下几次的摊位费,提前交了」 萝涩忍着想一掌招呼他的冲动,捞了些辣条送他吃:「差大哥通融下,妹子还没挣着钱,您要不嫌弃,拿些去哄孩子吃吧」 「那……那你交我十二文吧,再与我些辣条回去,剩下的便算了!」 「……」 到最后那衙皂连骗带抢,从兜子怀里捞去十个大子,心里想想还是不舒坦,就把那整坛小鱼仔都搬了走! 只萝涩不是好欺负的,趁着他不注意,从背后抓了一把砂土洒进坛子里! 看他屁颠屁颠的抱走她的香辣小鱼仔,心中默默祝愿: 回去吃,仔细不崩了你的大黄牙! 等衙皂走了,大伙便安慰她,头回儿都是这么过来的,她已经算是嘴甜会说话的了。 要碰上脾气倔的,东西赔了不说,少说还得挨一顿打,更有被扣上闹事罪名的,直接锁了拉去衙门关上几日,逼着家里凑钱赎人。 「童州是旧都府门一级,怎么这般欺压百姓的皂隶,官老爷都不管么?」 另有人替她解释一番:「自古都是小鬼难缠,大老爷忧心自个儿的仕途政绩,总想别处做文章,真正关心黎民疾苦的,又能几个?」 萝涩沉默不语,她人微言轻,贱如芥子,这一番不公允哪个又能替她来做主?况且听周遭人这般说,想来欺压早成了各色花样,变着法儿的磨牙吮血,噬着民脂民膏还洋洋自得。 萝涩暗叹一声,见兜子一直低着头,眼里忍着泪花子,倔着脸不肯哭出来。 轻轻拍了拍他脑袋,她笑了笑: 「好啦,兜子做的很好呀,不过叫他抢走十文钱罢了,还护住一大罐子呢,走!姐奖励你去吃驴肉大包子!」 「我、我力气小,等我长大了,他一文钱也抢不走的!兜子捏了捏小拳头,仰头竖脑,像个嘎嘣豆子一般,坚定的看着萝涩。 她噗嗤一笑:「好,姐等你快快长大,有你护着,看谁敢欺上门」 扶着兜子的肩,与烧饼大叔告辞,背上背篓顺着南头大街去办置些东西。 挨着街边儿,萝涩又花钱买了些新的香料油盐,黄豆糯米,将食材通通装进身后的竹篾筐,才牵着兜子往城外走去。 第06章 碰上这么一桩事,丢了几乎一整坛的小鱼仔实在叫她心疼。 现下一次性还上牛奶奶的钱怕是不成了,只能先添她一些,大不了多跑几趟城,下次得学个乖巧,避开这帮小人便是。 老远看见那个茶面摊子,幌子升得高高的,上书:「大碗凉茶,另供各色面点包子酸辣汤」。这茶面摊子是个老字号,传了几代人了,卖来卖去几样东西,可味道十分不错。 寻了一张方桌坐下,自有伙计过来殷勤的擦了擦桌子: 「客官点些啥?」 「两碗热汤面,一个驴肉大包子」 「好嘞!」没一会儿工夫,便端上热气腾腾的面条和一只大包子来。 小孩子毕竟忘性大,本是气呼呼的兜子,一见驴肉包子便抛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啃着来劲,吃得十分欢快。 「慢点吃,又没人同你抢」萝涩怕他噎着,另倒了一碗凉茶备着。 忙了一上午她也饿了,拔出筷子搓了搓,卷着热汤面正打算下口…… 「少爷,您再不吃,东西都凉啦——」 萝涩闻声扭头看去,见个小厮立在隔壁桌边,坐着的是个衣衫华贵的男子,他身姿优雅,面容俊俏,领口和袖口上绣着金线云纹,十分贵气,倒不知为何来这小茶棚吃东西? 细看下,见他如画的眉目间,蕴着一分纠结之色。只见他提着筷子,对着一桌吃食犯愁,似乎在想到底要先吃哪样,竟是难以抉择。 「酸辣汤、辣粉面……或者,先吃个辣菜包子?」铮铮音色下,声儿清亮如风。 莫不是有选择恐惧症?萝涩八卦的想着。 「您不如吃一口包子,嘬一口汤,最后再吃面,哪个都不耽误」小厮像是习以为常,殷勤的替他出谋划策。 萝涩苦笑了笑,穷人攒着钱也吃不上一顿,有钱人还得为先吃什么发愁,真当云泥之别。 她看罢了热闹才回过头,倏地,听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声音: 「世子爷!世子爷!」 萝涩定睛一看,咦,这不是方才欺压她的衙皂么!只见他有人捧着个黑色酱菜坛子,一路拔声喊着,一路飞奔而来。 她急急忙忙撇过头去,实在不想与他再打照面,只是耳朵不由自主的竖了起来,想听听他究竟来干嘛的。 「世子爷,小的寻来一样吃食据说十分香辣,想着您喜欢吃,这不赶紧送来您尝!」 一溜烟跑到跟前,献宝似得端在那贵公子跟前,接着絮叨道:「是个新鲜玩意,吃过的都说好,才一会儿工夫就卖出去老多,我寻思一定辣得紧,您要不尝尝先?」 原是小鬼孝敬阎王的?想必这纨绔公子哥也不是什么好鸟。不过里头叫她洒了一把泥沙,若是给人吃出什么问题来寻她算账,这么尊大佛她可惹不起。 这么想着,她便硬着头皮站起来身,往隔壁桌走去,斟酌着开口:「那个……」 「慢着!若有情书要递,三十两!要有话要传,二十两!搭讪便免了,我家公子吃东西呢,没空搭理!」 贵公子边上的小厮蹿得老高,展着臂拦着萝涩,上下打量后目露三分嫌弃。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他轻笑一声向萝涩看来,眸色中透着放肆的打量,语下轻佻:「桑柏,你套词也不选准地方选对人?」 「哈哈少爷,我都习惯了」 「……」 剩下的话她没说下去,扭身坐回自己的位上去。 是了,这里是郊区茶棚,她是乡野村姑,别说三十两,连三文她都不会出的。本想提醒他一声,不过现下她改主意了,叫让这位龙章凤姿,清俊无双的世子爷尝尝泥巴的滋味吧。 并没有将她当回事儿,他的心思又回到了那坛东西上。 萝涩看他神色,似乎对那香喷喷的辣鱼仔十分满意,迫不及待提了筷子夹着,送入口里——起先吃着味,他整个眼眸豁然发亮,像是寻见了什么知己良朋,简直是热泪盈眶! 后来他细细咀了几下,方觉出不对了! 只听「咯」得一声,他脸色变得惨白,犹豫了很久,慢慢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血里混着一颗老大的砂石,他舔了舔有些松动的后槽牙,觉得天要塌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衙皂见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王豹子,你这是作死呢!你当世子爷什么人,哄他吃了什么东西?想你还有命在嘛?看我不结果了你!」 叫桑柏的小厮气得炸毛,上去揪起衙皂的领子,拿着大拳头哐哐就往他脸上招呼。 衙皂一边滚地惨叫,一边拿手点着站在边上的萝涩喊: 「是她是她,东西是她做的,她拿集市卖叫我抢来的,定是报复我所以动了手脚了!哎哟,别打脸呀——」 「你还抢人东西?那是你活该,看我不打死你!」 「哎呀妈,姑娘救我,世、世子!饶命啊……」 等把人打成猪头,瘫在地上之后,那贵公子才慢慢从天崩地裂的奔溃中走了出来。 他平生最在乎两样东西,第一是吃辣子美食,第二是他的这张脸。 但是美食与美貌相较,他还是更喜欢前者,故而他暂且放下了后槽牙之事,站起身站在萝涩面前问道: 「这是什么做的?我吃过这么多辣菜,没一样比得上它」 「这是我家传的方子,不告诉外人」 萝涩看了他一眼,既看穿了他本性,便也无视了他的美貌。 上他桌上搬走酱坛子,在一边的泥地里倒了干净,小鱼仔是没得吃了,可这坛子丢了再买也得费钱。 「姑娘!我问你买,有多少买多少!」 「今儿卖光了,公子来日请早吧」 第07章 搁下热汤面和驴肉包子的钱,她准备从地上捞起背篓来。 桑柏是个机灵的,早琢磨透了自己少爷的心思,忙抢过萝涩的竹篾背篓站到一边去,粗略翻看了一眼,抬头如实道:「少爷,还有一些,瞧着辣油油的,闻着也很香!」 萝涩叹了一声道:「都是些坛底货,大约还有三斤,本来留着自己吃了,您要是喜欢的话,五十文都拿走吧,不过坛子你得留给我,我一共也就这么几个」 「我都要了,桑柏,付账!」 「好嘞!」 熟门熟路的从鼓鼓的钱袋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还有好几个一两银的锞子好,摊在手心选了一个出来塞给她:「空手不好拿回去,我们连着坛子一并买了吧!不用找了」 一两银等于一吊钱,也是一千个铜板,足足的够了,叫她找也找不开的。 萝涩知道这银子对于他这样的纨绔公子哥来说,简直九牛一毛,便当做一份运气欣然收下,她压着手福身倒了声谢: 「如此,那就谢过公子了,还不知您贵姓?」 这下又轮到他吃惊了,他长得这么有名气,天下竟有不识他的? 这茶棚有毒…… 「我家公子乃是镇国公府世子梁叔夜!我家公子名动九州,姿容无双!爱慕我家公子的女子简直可以从京城排到童州,我家公子……」 「咳!」 在萝涩淡漠的目光中,梁叔夜感受到了一丝鄙夷,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多谢梁公子,那么,我先告辞啦」 朝他笑了笑,萝涩一应对答得体,并没有给村姑这个广大群体抹黑。她揣上银子,觉着今儿这趟来的值了,拉着兜子便往茶棚外头走去。 牛奶奶已经在牛车上等急了,见她蹒跚而来,连背篓子也没有,细细问过才眉开眼笑拉她上车,一道追着落日赶回村子里去。 等萝涩走了,梁叔夜才反应过来! 忘记问她住哪里了,要是这两坛吃完了要怎么寻她啊!! 牛车慢悠悠驶进了大山边的牛家村里,目之所及处阡陌田园,狗吠鸡叫,女人的灶房大多都起了炊烟,男人们也从田地里出来,准备回家吃饭去了。 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跳下车,萝涩将那一两银锞子塞给牛奶奶,其中两百个大钱是还她的,另还想请她寻木匠做一辆手推的太平车,买几个大一些的酱菜缸和坛子。 「哪里用这么多哟,我不过借你一串钱,算上之前托我买的茴香料那些才……」 「奶奶,打我在牛家村住下您就一直照料着我,亏着您我才没饿死,我记您的是救命之恩,这些钱才哪到哪啊,您放心拿着便是!」 牛奶奶听着窝心的很,满脸堆着笑意,见百般推辞不过也只好收下了。 「诶诶,好孩子,那我替你去办事去,木匠和小铺子那我都熟儿,一准给你办置齐全,保管又省钱又好,余下的铜钱我再给你送回来!」 萝涩笑着送牛奶奶走,心下想着:她一个外来穷户拿着个银锞子去办置物什,难保叫人眼红惹出许多是非来,托着奶奶她放心些。 可她万没有想到,牛奶奶哪有她这般谨慎的心思?满心都念着萝涩是个能挣钱、心眼好的孩子,碰着谁都要絮叨夸奖一番,只恨这闺女不是自己家的孩子,这般孝顺体贴她个老婆子。 好心办坏事,等萝涩牵着兜子慢悠悠的走回村里,路上殷勤与她打招呼的人,竟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哟,这不是萝涩嘛!萝涩呀,咱可都瞧见啦,这么些辣豆皮能卖一个银锞子呀?那可是整一贯钱呐!」 「就是,我家老牛进城做工,一日不过二十文,这满打满算干一个月也没她一日挣得多哟!可羡慕死我们咯」 等男人回家的三两个婆子看见萝涩,忙上去围住了她,口里叽叽呱呱一顿说,眼里藏不住的羡慕之色。 「呵呵,各位婶子哪里听来的,今儿生意虽好,可我不懂规矩惹恼了巡街的差爷,叫他白抢去一满罐小鱼仔和不少大钱,有啥可羡慕的」 萝涩躲避不过只能硬着头皮敷衍道。 「真哒?真叫他抢走啦?」胖女人嗑着瓜子,一听还有这么桩事呐,顿时来了兴致,眼里难掩痛快的神色,嘴里假模假样的安慰道:「这可糟心,不过也正常,谁人挣钱能这么容易呀」 「你可别骗我们呐,村里都传遍了,说张铁匠家的牛老太婆拿着个银锞子到处夸奖你能干呢!要不你把方子也透给我们知道知道,都是一村人,有钱一起挣嘛」 萝涩暗叹了一声:「你们弄差啦,牛奶奶今日进城去看牛长庚了,那银锞子是牛长庚码头的东家给的,托奶奶上村里办置些东西的,本没有什么方子,将那黄豆磨上一磨,煮出一层豆皮来,放些茱萸花椒就成了」 萝涩知道做法是藏不住多久的,不如大方告诉她们,可最关键的辣椒,是她们谁都没有的。 「哼,我早说了吧,凭她个丫头片子倒腾些零嘴,就能挣那么大的钱,就你们这帮咋呼娘们成日起哄架秧子,没趣儿!」一个瘦棱棱的女人啐了一声,冷笑着走了。 剩下的讨了个没趣,作鸟兽散,各自回家看顾灶火去了。 萝涩与兜子无奈对视一眼,她俩也回家去咯。 回到家,萝涩让兜子先去灶房把火生起来,她去后院把晒着的干辣椒收了。 刚进后院,便见晒辣椒的大筲箕翻倒在地,里头晒着的干辣椒少了一大半,连种着的几株辣椒也叫人连根拔了! 这是谁干的! 萝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隔壁牛贺。 她忙沿着低矮的院墙查看,这墙坍了一段,又矮又不牢靠,高一些的男人一翻就翻进来了。萝涩想着大概是牛贺翻墙进来偷走的。 突然,她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倒在泥上,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原来北墙根上有个偌大的狗洞!那洞用杂草掩着,平日里不细看还发现不了。 她按着狗洞位置跑去院后头看,入眼是牛贺分给她的那块菜地,上面才种下的一拨菜,却叫人踩得稀烂。 她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抬头四处环顾,倏然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看着倒像是牛贺。 「牛贺?」 他穿一身短打身后带着背篓,正迈着大步往自己家后院门走去,听见萝涩喊他,十分惊慌失措,头也不回的撒丫子就跑。 果然是他! 萝涩气上心头,奋起直追,好嘛,平日里无赖耍泼也就罢了,现下开始学人偷东西!看我不喊得人人知道,黄了你的亲,哪家姑娘肯嫁你,也算她自愿进火坑了! 第08章 「抓小偷!抓小偷啊!」 一听这话,牛贺腿更软了,叫泥梗绊了一腿,摔出半丈远,他的背篓翻倒在地上,滚出不少白崧和豇豆来。 萝涩快步追上去捡起背篓仔细翻找,独没见着辣椒的影子,这就奇了怪了:难道不是他偷的?那他跑什么跑? 「你别喊你别喊,我只是顺手拿了些菜,只当这菜地还是我的呢」 牛贺讨好笑笑,他本是泼皮无赖,只是牛家村里最是不齿偷东西贼子,要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儿孙都抬不起头来,所以抢占人房子的时候他不惧,偷东西的时候他慌得不行。 「你偷了还踩烂我的菜!」 「好妹子,求你别嚷嚷,我给你重新种了给你重新种了,这些你都拿走都拿走」 萝涩心里记着辣椒,没心思同牛贺扯皮纠缠,她把菜装进背篓拿走,又敲诈了他十个钱赔菜地篱笆便匆匆走了。 到后院搬着石头一点点把狗洞堵上,盘算重新垒个院墙得花多少钱。她打算还把茅坑填了,把外头的菜地一并包进来,再垒个高高的墙。 日后真要指着辣椒挣钱,今天的事也算给她提了个醒。既为了钱连狗洞都能钻着进来,还能有什么事儿做不出的?利益熏心,小人难防,不多个心眼,倒是白为别人做了嫁衣。 今天她没有抓个现行,也没法大张旗鼓的去折腾。 知道辣椒的人不多,她若自己先嚷嚷开,凭她现在的本事还不叫人拿捏住,逼着她交出辣椒种子,辣菜方子来? 不过有人偷她的辣椒,却也不一定做的出辣条来,即便做出来了,味也是不对的,这点她并不担心。 只是挣钱迫在眉睫,她需要一笔钱修整院墙,规整菜地,就是这屋子也是要修的,看现在的土坯茅顶,两扇木门漏着风,凭跟木栓子插着,全防着君子呢。 还有过冬的棉袄、被褥、烤盆炭火等等。 萝涩暗叹一声:不提挣钱回去还债,单说在古代先混个温饱不愁,已是致富路漫漫呐! 明日还是要去城里赶集,牛车的钱她都预付下了,赶着把明日卖的东西做出来,晚饭当间她便简单做了些: 饭甑里蒸着粗粳米,另炒了个酸辣白菜,拿小鱼仔放了个藕片汤。 端到方桌上,拔筷扯凳,与兜子匆匆吃罢晚饭收拾了,就开始准备制作辣条、辣藕。 让牛奶奶买的酱菜缸已经拖回来了,就立在灶门边上,黑黢黢的好大三只,还有其余大小各异的锅碗瓢盆。这些大约费了一百文,算上太平车和还奶奶的钱,还余三四百个大子退回道萝涩手里。 萝涩把吃饭的豁口碗都换下来,打算明日赶集去的时候,花钱抱窝小鸡仔来养,正好用这豁口碗做鸡饲盆。 她本想着做香辣牛肉条来卖,可惜牛肉成本太贵,并不适合前期投成本来捣鼓。所以便打算先抱鸡自己养,一来可以捡些鸡蛋给兜子补身子,二来日后杀了鸡,还能做出麻辣鸡丁来,总比在集市买整只鸡回来做鸡丁更划算些。 熟悉了制作辣条的法子,兜子现在也算熟能生巧,他可以用石臼捣辣椒粉帮萝涩分担一些活儿。 两人就那么搭配着做,你磨黄豆,我便去捣辣椒粉;等豆皮凉下了,俩人又一道去收拾小鱼仔和藕段;左右开工好几样事,都能条不紊的做下来。 因为工序熟悉了,这次不过花费了原先一半的功夫。 萝涩把明日要拿去卖的三坛辣食都封上坛口,依次装进背篓里,放在灶台边上。 至于太平车牛奶奶说已经给木匠付好定金了,大约要个几天才能做好。等有了推车,她一次就多带一些去卖,那样就不用像现在这般劳累,白天赶集晚上做菜,可以隔天去一次,叫自己有个歇息的时候。 规整好东西,萝涩见兜子满手是辣粉,就催他快去洗洗: 「别揉眼睛,上床睡觉去,明个儿咱们得赶早」 「晓得啦」 天气冷得快,屋里透着外头刮来的冷风,萝涩躺在床上冷得瑟瑟发抖。 凭着刚来时牛奶奶接济的一床破絮被褥,怕是支撑不了几日的。好在现下她手里还有些钱,明日去估衣铺看看有没有旧棉被卖,花钱新弹一床棉花,除了家里要讨新媳妇,一般农家人都是舍不得的。 翌日,鸡还没叫,萝涩便起来了。 热了两个饼子路上吃,拉着兜子便往村口的老槐树下走,昨个儿和赶车大叔说好,这个时候在这里等的。 可走近了一瞧,牛车也不在,赶车大叔是不见踪影。 树下倒是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正提着旱烟杆子吐着大烟泡儿,他敲了敲烟锅子,看萝涩打扮像是搭车去赶集的,便拖着长音道: 「牛车早走哩,你来晚啦!」 「大爷,牛车啥时候走的呀,不能呀,昨个我付了订钱说的时候就是现在,我不来他拉谁去?」 「是你订的车钱呀?呀,我咋瞧保山家的桂花媳妇搭车走啦?你同她不一伙嘛?」 「……」 桂花婶子?! 萝涩背着三四十斤的东西,徒步走着去童州城。 今日晴天起着秋日头,兜子脸上晒得通红,他还不舍得穿新鞋子,一双草鞋破了洞,露出的脚趾上都磨出了血泡。 等她俩走到南城桥头边,已近晌午时分。 烧饼大叔第一个瞅见萝涩,笑着同她打招呼: 「丫头你来啦,昨个买去的辣条叫我家几个小娃娃半天吃了个干净,哈哈哈,都夸着说好吃呢!这不早上我又买了两斤回去,不过你不厚道啊,今日就只卖小鱼仔啦?」 萝涩一头雾水,可心下有些觉出怪来: 「我才刚来啊,大叔你在哪里买的?」 「你娘正卖着呢,她做了好大一坛子,起先要价五十文一斤了,我说她想钱想疯了,你昨个儿才卖二十文一斤呢」 心中草泥马奔腾而过,萝涩知道昨个儿来偷辣椒的人是谁了! 桂花婶子自己有鱼塘,看着本不起眼的小鱼仔能做成零嘴儿卖钱,估计早就偷摸着试过,可惜她拿茱萸做不出那味来,所以料定萝涩地方有秘密方子才趁着家里没人,钻狗洞进来翻找。 肯定是她拿去了辣子,然后串通牛车车夫摆了她一道,先来城里卖上了! 第09章 还自称是她娘? 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心下对烧饼大叔愧疚得很,另打了两斤辣条送他,只道:大叔是她头笔生意,自然要好好报答。 听说她还在桥头上卖的欢,便拉着兜子,两步并着一步赶着寻她去。 桥头上,桂花婶子正摆着摊儿,周边还围着一群人,打眼看去不少是昨日在萝涩地方买过的回头客,正数着铜钱,一把把的交到她的手心里。 她脸盘子上都是笑,眼角皱纹里挤着市侩,瞅着孔方铜板,哈哈与人说笑打骂: 「你个老头就会贫嘴,多买些回去呀,今儿卖红,明儿卖白,后天,我可要来卖肉啦!」 众人哄笑,都是市井糙人,喜欢说笑这荤段子,围着的人多了,买的人自然也就多起来。 这时候,只听一声凄厉的叫声: 「娘啊!不好啦——出事啦!」 萝涩卸下背篓,手里提着只死老鼠,一边惊叫着一边跑到桂花婶子面前,惊恐万分: 「娘!我从家里的腌菜缸子里提出这么大只老鼠来,里头都是老鼠屎,你快别卖了!叫人吃出病来咱可是要吃官司的啊!」 众人一听,忙顺着她话看去,见那老鼠硕大一只,黑毛油量,混着血红的辣椒油,恶心至极! 「哎哟喂,这么大只老鼠,都快赶上我家猫大了,这玩意掉在腌菜缸里都不知道,还敢拿来卖钱,良心叫狗给吃啦!」边上的妇人捏着鼻子扭过头去。 「死、死丫头,浑说什么!哪来的腌臜东西,快丢了去!」 桂花吓得脸色惨白,本算计着萝涩见牛车不在了,今日必定不会再来赶集,谁料想她竟徒步走过来的? 「哦哦,好」 萝涩点头应了,十分嫌弃地松手一抛——那死老鼠完美的掉进了桂花面前的辣菜坛子里。 「我天,咋会有这种到人胃口的事哦!」「退了退了我不买了」「快把钱退我!」「太恶心了这女人」…… 众人七嘴八舌的要桂花退钱,她起先不肯,后来与人争执起来,倒叫人把钱罐子都抢了! 这下好了,不论买过的没买过的,上来就是一通哄抢,将里头的铜板抢了一干二净! 「你个天杀的小娼妇,谁是你娘,你是哪来的贱货,弄个死老鼠来坏我的生意,看我今天、今天不打死你」 桂花气得脑袋都炸了,她四下看了看,抄起一根扁担,迎头盖脸的就往萝涩头上打去。 烧饼大叔一听原来这个妇人不是小丫头的娘亲,这一场大戏唱的,想必是有因由的。 「呔,你咋打人啊!」 他上去就夺过了扁担,力大了些,无意将桂花推倒在地。 「哎呀妈呀,这小娼妇勾搭姘头打人啦,小小年纪不学好呀,合着大男人打女人呐,快来看啊,打女人啦」 萝涩听她越骂越难听,见烧饼大叔本无意推她,却叫她骂得满脸臊红,他拳头藏在身边攥得紧,可拿她这般泼妇行径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从烧饼大叔身后出来,一个蹿步上去,对着那哭嚎做作的嘴脸,狠手就是一大嘴巴子! 「啪」得一声响,萝涩是抡着胳膊,借着腰劲儿扇去的,不打懵这女人算她输了! 「是谁偷了我家东西?是谁拉走我订的牛车?是谁打着我的名号卖辣菜?你还说是我娘?我爹娘早死了,凭得什么叫你这黑心无耻的女人占便宜?」 萝涩眼中寒光大盛,瘦弱身板压不住她此刻的气场,她既不凶狠,也不骂街,但这份气势却叫桂花瘫坐在地上,仍由脸颊肿的老高,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会子看热闹的都明白过来了,原是一个村的坏女人眼红人小姑娘挣了钱,偷了她的东西还打着她的名号来坑害她。又见小姑娘长得清秀,是长姐当家,独自一人拉扯弟弟,心下大多起了怜悯和同情,对地上的妇人更是厌恶几分。 「来来小丫头,那辣条你还卖不卖了,给我先来两斤」 「就是,这等黑心妇人等天收她,我一早就觉着奇怪,这辣鱼仔同昨天根本不是一个味的,难吃的紧」 烧饼大叔最是热心,萝涩见他红着眼大手一挥道:「凭你们怎么说,我就是心疼这丫头,今儿谁买她的辣条,我另送两大烧饼!」 众人都哈哈叫好,围着萝涩催她快些将辣菜搬出来卖与他们。 用不了半个时辰,萝涩三坛子辣菜都见了底了,连原先不好卖的小鱼仔也卖了个精光。 兜子抱着吃分量的钱罐子,一刻都不敢撒手,生怕和桂花婶子一样被人抢了。 萝涩大概数了数,总共赚了有三四百个钱!合着昨日剩下的一百文,少说又有半两银子了。 两日集市过了,得等个十天半个月后才有,那时候太平推车也做好了,今儿买去的估计也都吃完了,萝涩想着等那时再来吧。 桂花婶子是早灰溜溜的走了,萝涩收了摊,将空坛子装进背篓里,她觉得浑身很轻松。想着还要带兜子去估衣铺转转,便先掏出个硬饼子来给他: 「先填个肚子,等咱们办置好衣被,我再带你买驴肉包子去」 「恩恩」 打跑了坏女人,又把所有的辣菜都卖光了,兜子心里喜滋滋的,对于奖励他的驴肉包子期待万分。 往南头大街上走就有估衣铺子,那里是卖二手旧衣服的,大多是打小鼓收货的走街串巷收来的,或者是当铺里过了时间死号的当头儿。 不用走进铺子里去,只见伙计在门口就摆起了长摊子,衣服一件压着一件,叠成一大堆,每件衣服上都写有暗码,最低卖多少,不过用的是当铺的「当字」一般人不认得。 「唉——这件大皮袄咯,大滩羊的筒子,三九只当过个春喏,五百个大子儿一件啦,要了我再给砍点,您要您开了口嘞」 小伙一件接着一件唱卖,有声有色,十分吸引人。 皮袄子萝涩只有看看的份,她给兜子选了件半新的对襟棉袄,上头打了个补丁,可料子还是松软暖和的,另配着棉裤,毛窝一套抬手问伙计要价儿。 「是给这位小兄弟选的吧?没得说,保准暖和,您是个眼光人,这件最是实惠,只要三百个子整一套您拿走!」伙计见来了生意,便歇了嗓子专心招呼萝涩。 「贵了些」 第10章 萝涩也不忙着砍价,还是在摊子上挑选,瞅见一件八九分新的杏色袄裙,棉里内衬外头也是料缎子,袖口上还绣着几朵暗纹杏花,心里十分中意,可琢磨一定不便宜就放到一边去了。 伙计是什么人精,忙拿起袄裙对她道:「喜欢就带走,就冲姑娘这眼光,一定给你个实价,算上方才那套,半两银子!」 萝涩心知算上袄裙确实不贵了,只是她身上统共也只有半两银,家中虽不缺材料,剩下的黄豆、鱼仔也够应付下一次的生意,但她还打算背一床棉被回去的,哪能都扔在两件衣服上。 「算了,我只要第一套棉袄,一百五十文你卖不卖?」萝涩数出了钱,摊在他跟前。 「四百文两套,不能再少啦!」 「不用,我只要——」萝涩正要拒绝,不了身边有人插话道:「伙计,三百五十文,成我们拿走,剩下两百文我给你」 萝涩闻声扭头看去,原是牛奶奶家的长庚——五官生得硬朗,浓眉大眼的十分正派,这天儿也只穿一身短打单衣,襟口敞着露出健硕的铜色胸肌。他额头有汗,像是刚从码头下了工回来。 「好啦好啦,三百五十文,两套拿走!」伙计扫了一眼衣服上的暗码,差不多也松口卖了。 「牛大哥,这怎么使得?你快把钱收回去」 「没事儿,我看这件袄裙也怪好看的」他憨笑着挠了挠脑袋,见伙计收了钱回去交账,才压低了声说:「我认得上头的当字儿,暗码是三百二十文,能还价成这样,不要怪可惜的」 萝涩笑了,摇头道:「那也不该你替我出这个钱呐,听奶奶说你上工辛苦,哪能这么花去两百文?」 「没事儿,只当我借你的,听奶奶说你有本事能挣钱,我还怕你赖我啊,快,收着吧」他一面笑着,一面跨着门槛进去,另外掏出二十个钱给掌柜的,只道: 「这是给我奶奶的绣样钱」 掌柜一枚枚点了,摇头道:「你是个孝顺孙子,论说你奶奶的绣工哪里值五文一样,每次都靠你这样偷偷贴补她」 「哄她高兴呢,等她攒够了钱给我娶媳妇,还不是便宜我嘛」 「哈哈,你小子倒会算账」 从估衣铺出来,牛长庚还不忘同萝涩打招呼:「千万别同我奶奶说这事儿,我且瞒着她好久了,哈哈」 萝涩也笑了起来:「我是不会拦你做孝顺孙子的」 送走了长庚,萝涩把衣服塞进背篓里,拉着兜子准备回去,因为没牛车接送回去,这一路走回去挺费脚程功夫。 「姐,你看那个人,是不是上次咱们在茶摊见过的人?」 兜子拉了拉萝涩的袖子,点了点朝这儿一路奔过来的人—— 萝涩顺着兜子的话抬眸望去,是那天贵公子身边的那个小厮? 「姑娘不好啦,我们家公子吃了辣菜后腹泻不止,你快去看看吧!」来人一边喊一边跑。 不过,还没等人跑到跟前,后颈已被人用木棍重重打下,她瞬间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昏昏沉沉的醒来,萝涩觉得四下颠簸,感觉自己是在马车里? 这是,隔着车帘子,她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你个二傻子,你打昏她干啥,我都说了公子拉稀了请她过去,我这主意这么好,看让你一顿搅和,惹恼了她不给咱公子做饭吃,有你好果子吃的」 「哎哟桑大爷,我就是个力气汉子,哪有主意,只是这么快些,省得跟她磨叽嘛」 「得了得了,赶车吧你,离桃花渡还远着呢!」 萝涩揉了揉脖子,听这话心里也明白了,她四顾一圈儿,脸色微变,猛掀开车帘子抓上桑柏的后衣领,把他拽到车里来: 「我弟弟呢?你们把他扔哪了?」 桑柏没想到她看着羸弱,手劲儿还挺大,一时被勒得没喘上气来:「咳、咳,我叫人送回牛家村去了」 松开他的衣领,萝涩扬起车窗挂帘看了看,一路山道郊野,跟回牛家村是两个方向,心里没底,便道:「你们绑我作甚么,青天白日竟是没有王法了么?」 「姑娘别急!只是请你去炒几个菜,不会为难你的」桑柏哭丧着一张脸,解释了个大概。 原来那日梁府世子梁叔夜买了辣菜回去,一个晚上就吃完了,嘴里滋味难忘,别的一概吃不进,整宿的没睡着。 第二天梁叔夜便催桑柏去集市,一定要找到萝涩再买些回来吃。可他等了一早上只等来个冒牌货,买回去的辣鱼仔全给世子丢了出去,他少不得挨了一顿骂,再回集市时,萝涩已经卖光收摊了! 实在没主意不敢空手回去,只好把人绑了走…… 萝涩苦笑不得,对这强权手段十分无语:「你们送我回去,晚上我做好了,你明日早上来取吧」 他也知道这个法子,只是今儿没法复命,家里的金贵主子还饿在那儿呢,不知是和自己为难还是跟老天赌气,买不到昨个姑娘的辣菜,他竟一口也不吃了! 「都在路上了姑娘便去看一眼吧,或者你开个价,我请你来庄子里当个厨娘?」 萝涩郁闷得闭了嘴,心想这算绑架么? 心里记挂着兜子一人在家,只想着快些与那梁公子说个清楚,叫他遣人送她回牛家村。 一路颠簸,马车渐渐停下,萝涩掀了门帘下马车,站在一处高门阔院外的马桩子边儿。 庄子背靠着青山,四面环着一圈溪流,溪水岸上种满了桃花树,只现下都是些光秃秃的树杈子。 过了牌楼便是青瓦红柱的黑油大门,上嵌着牌书:桃花渡,下有一行小字,镇国公梁府童州别庄。 绕过磨砖对缝的影壁,萝涩见庄子一进院套着一进,不知这里到底有多大,过垂花门的南屋是灶房,叫桑柏领着走了进去,里面灶火有人看顾,一应作料菜蔬鱼肉都摆在长桌案上。灶台上各色花椒、胡椒、茱萸种类繁多,还有她叫不上名字的料粉。 桑柏招来两个小厮,叮嘱一番,只说给萝涩打下手要尽心尽力。 说罢扭头来与她赔笑道:「求姑娘发个慈悲,做几道菜哄哄咱们少爷,好赖吃上一顿,今天可滴水未进呀!」 萝涩不禁感慨:有钱人就是闲得,自己作起来折腾别人麻烦。对这个人实在无甚好感,不知怎有那么多女子喜欢,难不成只为了他那张皮囊? 大户人家讲究,做饭还有给她系围裙,萝涩看了看自己衣服比那围裙还脏,便尴尬笑笑说不用了。 好在她随身带着一包干辣椒和辣椒面儿——本来是为了卖辣条准备的,要是碰上嗜辣的,她便再撒上一层辣椒粉。 撸起袖子,将一提猪脊肉冲洗干净,去筋切薄片,拿盐料酒蛋清搅拌好。 第11章 等热了油锅,先将花椒、辣椒炒香,再把白菜和肉片分别下锅煮熟,最后撒上姜末、辣椒、作料,水煮肉片便成了。 萝涩提着汤勺将它起锅装在大碗里,擦了擦手道:「好了,再打碗米饭给他,凑合能吃饱了」 桑柏眼珠都要掉了,啥?就这么一碗白菜肉汤,就想打发世子爷?莫说京城府邸里的厨子,单说这桃花渡的掂勺师傅,谁不是山珍海味,生猛海鲜的费尽功夫,只为博他一顿好胃口? 虽然,闻着确实挺香得…… 「不是,姑娘,这、这就一碗菜,是不是有点寒碜啊?」桑柏委婉道。 「我本就是乡野村姑,平日吃不上荤腥,只会做这一道肉片,要不我再炒个青菜给他?」 萝涩摊手表示自己就这么点能耐,爱吃吃,不吃拉倒。 「不不不用了,我先端去,你往茶厅候着吧」 桑柏看了看桌上的东西,咬了咬牙,管他呢,先端去试试最多再被骂一顿,反正今日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他习惯了。 萝涩收拾好东西,跟着小厮出去,在茶厅坐着喝茶,只一会儿便听外头有人喊着:「桑大爷说了,再打一碗饭来!」 趵趵一阵脚步声后,又有人来催饭了:「饭!饭!还要添饭!」 「没饭了,还要饭么!」 「要要,快些煮上!里头还是要饭的!」 听着府中人和灶房婆子一阵叫唤,萝涩感慨万千,这么偌大的一间富贵宅邸,听着却像是叫花子聚集地似得,一个个都是要饭的。 一杯茶从热喝到凉,桑柏总算气喘吁吁的跑了来,他抬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对萝涩道: 「姑娘您真是神了!我家公子把饭甑给吃了个精光,这会儿消着食,说是要见你呢」 萝涩温笑着站起身,点头道:「正好,我也要见他」 再见到梁叔夜是在饭厅,他躺在罗汉床上直不起身,丫鬟婢女偷笑着收拾碗筷,看他的神情中透着深深的宠溺,似乎在说:即便是饭桶,您也是个姿容冠绝的饭桶! 见萝涩落落走来,他感叹道:「何其幸哉叫我遇上了你,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寻了位子坐下,自有丫鬟端来茶碗,萝涩肚子空空光靠灌茶能顶几分饱,不由叹了一声: 「世子叫我萝涩就好」 从罗汉床坐起身,他眸眼含笑,薄唇因麻辣染得丹红,仔细看着,他眼角下有颗泪痣,添着一段浑然天成的风流。 「方才那白菜肉片是什么菜,我竟从未吃过,可有名字?」 「那是乡下小菜,过年的时候吃吃,平日里也难吃上一顿猪脊肉,都叫它水煮肉片,没听过别的什么雅致的名字」 「罗姑娘,我重金聘你做宅子里的厨娘可好?一日三餐你看着做,要什么食材就吩咐下人去买,洗刷刀功这些我也拨你人手,你只管着掌勺配料,每月我付你二十两银锭」 二十两,京城大饭庄里的掌勺大厨不过这个价。 钱是要挣得,不过她还得照料着兜子,看顾着一间破草屋子。 况且她不愿就这么成日闷在灶房做个厨娘,这世子现在是喜欢吃的紧,谁知道会不会有哪日吃腻味了,便打发她走人? 「谢世子抬爱,只是家里还有幼弟照顾,要让您失望了,哦对了,我没有姓,萝涩就是我的名字」 梁叔夜没想过她会拒绝,难道是自己戳到了她的心伤?还是开得价码不够?自己可是按京城一品居的大厨给她开的月钱呐。 「把他接过来不就完了?我这宅子别的没啥,就是院子多,辟出一间你们姐弟住,这不就结了」 「萝涩就是个乡下丫头,住惯了破屋土炕,一时离不得,世子若真喜欢吃,派个人上门取就是,我左右要去集市卖,预先留出不是问题」 「这样这样!每日清晨我派桑柏去接你,你做了饭再送你回去,这样总行了吧?」梁叔夜恳求道。 萝涩难掩嘴角笑意,压着手朝他福身一礼:「如此自然好,只早上来中午归,为您午饭添上一道菜,每三日休一日,您也不需与我二十两,我受之有愧,每月十两银就好」 一边的桑柏不免啧舌,心下道:好大的派头,每日来回接送还只做一道菜,竟这样还要十两银子难道就不愧了? 「好好,我应了!桑柏,把这个月的订金拿来给她」 梁叔夜袖手一挥,遣桑柏取银子去,他觉得萝涩的主意很好,每日只做一道菜就好,一桌上摆满了菜他就十分难受,到底先下哪一筷子,通常他要犹豫很久。 萝涩同他对视而笑,一个觉得幸福美满,口腹之欲成全;一个却觉得纨绔无救,食色之欲得逞。 对着他嚯嚯发亮的眸子,萝涩略显尴尬,故而一等桑柏取来银子,她谢过便打算告辞。 梁叔夜依依不舍,本想问她留不留下来,吃过晚饭再回去,后摸了摸吃得滚圆的肚子,便把几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日头西落,回到牛家村,已近黄昏。 萝涩也顾不得马车惹眼,叫桑柏一路行至家门口,跳下车便喊道:「兜子!」 听见萝涩的声音,兜子风一般从家里跑了出来,猛地扎进她怀了:「姐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兜子好担心!」 摸了摸他脑袋,萝涩笑道:「姐姐挣钱去了,收获满满,对了,那箩筐衣服你一并带回家没有?」 「带回来了!姐,桂花大婶和里正在家里等你很久哩」 她还来干什么? 萝涩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牵着兜子往家里走去,见院子里挤着人,大多脸上带窃喜,几乎都是来瞧热闹的。 甫一进院子,便有村口的胖婶子招呼她: 「唷,萝涩回来啦,啧啧,瞧瞧那梁府阔气的马车,我这辈子不知能不能坐一次呢」 「你就算了吧,我听说那世子长得好,又特喜欢吃辣菜,萝涩是走了大运啦」她男人扛着锄头,刚下田里回来,见萝涩家有热闹好看,忙跟婆娘一起过来。 萝涩朝他们点了点头,并不搭腔,看来村子里都知道她从梁宅回来的事了。 院子里,桂花跪坐在地上,批头散发的,脸颊高高肿着,眼睛还淤了一块。 第12章 她边上站了个高身阔板的男人,裤腿挽着,因常年浸在水里,所以青筋像蚯蚓一般突着。萝涩晓得,这个男人应该是桂花的丈夫,牛家村养鱼塘的牛保山。 见萝涩来了,牛保山先开口道:「萝涩侄女,是大叔对不住你,家里的贱妇做出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我也脸上无光,这不拉着她来由你处置,也叫里正老爷做个见证」 里正老牛头抽了一口大烟炮,端坐在一把旧讷讷的太师椅上。 「保山大叔,这是你自家的事,也自家的媳妇,你管教就好,不用再与我牵扯了,您的情我领了,桂花婶子您带回去吧」 萝涩礼貌笑笑,转而对里正牛老头道:「隔三差五的劳烦您,怪不好意思的,我这就做饭去,您赏脸留下吃一点?」 「饭不吃,事还是要了哒,萝涩啊你不知道,咱们村最恨偷鸡摸狗的人,保山家婆娘偷你家东西,她自己认了,照着咱们牛家村的规矩,是要休妻驱逐的!」 「……」萝涩心下有些为难,不是说她对桂花心软,而是实在不愿意纠缠过深,叫人人知晓辣椒这件事。 「还不快说,你到底偷拿了人什么东西!」 牛保山面色愤怒,手里执着一根藤条,毫不怜惜地抽在桂花的身上,棉袄被抽破了,翻出一堆染着血的棉絮来。 「哎呀哇……天杀的我不知道那是啥呀,只晓得嚼着可辣嘞,比咱平日的茱萸辣得多,我想、想大侄女靠这挣钱,我一眼红……就,哎呀」 桂花边哭嚎边说,抱着丈夫的腿盼着他下手轻一些。 「萝涩呀,桂花说的那是啥子?」里正眼里闪过一道精明,敲了敲烟锅,不着痕迹地问道。 萝涩知道今日是藏不住了,原想着放出辣条的做法,但留下辣椒作料做底牌,减少些村里人对她的仇恨值,大家都可以做辣条卖钱,只是不及她做的够滋味。 可她还是低估了最坏的情况。 「那叫辣椒,我逃难来的时候蜀地的人给我的,原是辣着用来提神,后来我发现做菜加它十分够滋味,就尝试做来看看的」萝涩轻描淡写道。 「哦,原来是这样,那桂花还算为全村人做了一件好事哩」里正看了一眼牛保山,意味深长。 「这婆娘一时鬼迷心窍咯!都是一村的,开口向她讨一些,萝涩侄女哪有不肯的?既然关键全在这辣椒上,那不如全村划下田地出来,都种这辣椒做菜卖,跟着咱萝涩侄女学方子,要挣钱咱一块挣,你们说是不是!」 牛保山拔了声量,问了问围观的村民,大伙一听是个道理,凭这个辣椒那外来丫头都挣了多少钱了,吃独食可不得撑死,纷纷应和称是。 萝涩垂下眼帘,心下一阵冷笑:她当牛保山是什么牛鬼神蛇,绑着自己的媳妇到她家来唱大戏,原是柳条串王八,一根枝上的货,她媳妇偷,他这是要明抢? 里正老牛头闻言笑了笑,摆手示意大伙安静听他说:「你这娃娃心忒急,你不得问问人萝涩的意见?东西是她的,方子也是她的呢」 不等萝涩开口,牛保山忙去求她,面色恳切道: 「萝涩侄女,算叔求你了!你桂花婶子做的是不对,可叔不能休了她,但凡你公开了辣椒、方子,这事儿便能过去了,日后大伙儿还能记她几分好」 「你看你逃难来牛家村,大伙待你各个好,没听着谁为难你的。现下有了发财的大碗,便匀些给乡亲们,都富起来了,谁还不念你的好?」牛保山锲而不舍道。 萝涩看了看他,把自己的手从他大掌里挣脱出来,也不理睬他,只同里正说话: 「这道理我晓得,辣椒也不是不肯,只是这一拨种子都种下了,再等两月我把种子剔来,乡亲们上我家领便是」 她是个会审时度势、不做负隅顽抗的人,显然这场戏都是串通了的,无论怎么唱,无非是逼她交出辣椒来,即便她严词拒绝,撕破了脸,难不成他们就没别的法子了? 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转便是。 只是想这么轻松叫她吃套路,她还是不甘心的,便道: 「我想着我把辣椒供给乡亲,可辣条制作繁琐,磨黄豆也费劲,不如小鱼仔来的方便,不如请保山大叔免费供小鱼仔出来,大伙先拿去卖了试试,不怕折了成本」 这是喜上添喜的事,他要借花献佛讨好乡民,那她也要拉他一起做了善财童子。 老牛头哈哈笑了起来:「保山啊,你听萝涩都这么说了,你也要表个态度出来呀,要是真能带着全村人富裕起来,你也功绩簿里的头一笔呀」 见里正不嫌事大,牛保山狠狠瞪了一眼萝涩,面上阴晴不定,只是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像是看出了丈夫的为难,哭唧唧的桂花嘟哝了一声:「那可不成的,她辣椒几个钱,咱们家小鱼仔可贵哩」 这话惹他烧了心头火,抬起就是一脚将她踹倒,恨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你嫌不值钱你还去偷?」 「保山兄弟,别管你婆娘了,你放句话吧,哈哈哈,咱们可都等着呐」「是啊是啊,等富裕了,给你立祠塑像,日日供你,哈哈哈」乡亲起哄着,有几个好事的开口喊道。 萝涩看牛保山自食其果的痛苦样,站在一边眯眼笑笑,抚着兜子气愤发抖的小身板,轻声宽慰:「不怕兜子,咱们不同他们计较,过自己的小日子」 「走着瞧!」 压着声,牛保山剐了一眼萝涩后,揪着桂花的后衣领,将人半提起来。 连拖带拽的走到了里正老牛头面前,他言辞闪烁道: 「我、听您的,您做主吧,我先带这婆娘回去了……」 老牛头点点头,搁下烟杆子,拔声道:「成了,大伙都散了吧,这两家都同意啦,回头谁家挣了大钱,别忘了逢年过节提些菜果谢谢人家!」 在乡民的欢呼声中,牛保山仓惶而逃,萝涩送走了老牛头,等看热闹的人散了干净,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堂屋,掩上了房门。 灶锅冰冷,半点火星也没有,只她累得要死,半分也不想动弹。 兜子两手捧着瓷碗,舀来水端给她喝,反过来安慰道:「姐姐别生气,喝口水,兜子来做饭给你吃」 萝涩噗嗤一声笑了,接过水喝了一口,才道:「你还没灶台高,怎么做饭呐?再说君子远庖厨,给女人做饭吃不怕人家笑话?」 兜子听不懂什么是君子远庖厨,只是天真道:「兜子愿意烧给姐姐吃,不怕别人笑话!」 看他像个豆芽菜似得身板,面黄肌瘦,头发还跟枯草一般,实在没什么营养。今日叫梁府掳去半日,连小鸡仔也没抱回来,明日反正要去梁宅,看看能不能要些回来。 从怀里掏出那一锭十两银,上浇筑着「永昌」的字号,看着像炉房新出的银锭,颜色十分漂亮。 「哇!这是多少钱呀,好大一块银子嘞」 兜子眼中放光,趴在桌角盯着银锭看,连摸都是小心翼翼的。 一百、五十的都浇成了元宝,十两、五两的是银锭,上回子拿来的是一两的银锞,再往下就是铜板大钱,萝涩也没办法跟他讲明白,只道: 「这一锭银子,够咱们起一间砖瓦房了,顺带把院墙一并给砌起来」 第13章 萝涩心道:反正都知道她给梁宅送辣菜,那进项也瞒不住人,不如就此放宽心的用着,都是自己应得的,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若有人眼红便叫她红去,要搞事的她也奉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只能这般了。 「明天姐要去梁宅,过了晌午便回来,你去寻牛奶奶,将咱们家要起房子的事告诉她,请她帮忙找找人,选个皇历好日子就动工」 「起房子?」兜子眨巴眼睛。 「咱们住的这土坯茅草房,冬不挡风夏不遮雨,就留着做灶房和仓库,在北面再起大三间的砖瓦房,堂屋待客,左右侧屋住人,家具物什慢慢添,先把房起来再说,现下农闲时好请人干活,等入了春,都是忙农事去了」 除了起屋,后院的茅坑也得填平,然后另盖一间茅厕,对于蹲坑随时会掉进去的恐惧,她真心受够了。 还有得重新规起院墙,把那块菜地一起圈进来,留着歪脖子枣树,剩余的泥泞地浇平弄个宽敞的场子,能晒晒谷子、玉米和干辣椒。 如果都尽心弄了,十两怕是不够,好在时日牵扯着长,她能多挣些回来——梁宅那里每月保底十两,再加上赶集卖些辣菜,后续支付不成问题。 不过起房子是个麻烦事,除了耗费银子,还得寻个靠谱的人盯着,其实她十分属意牛长庚,只是他忙着码头上工,恐脱不开身。 「兜子,你明就和牛奶奶说,砖头瓦片要放心得过的,不能光图便宜,要用着好的才行,至于帮忙做活的,每人一日三十个钱,只管一顿中饭,也得物色实诚的人」 「恩,我记得了,我一样样同奶奶说」 交代完事情,萝涩将银锭子收了,藏着炕床下头得凿洞里,拿芦苇梗盖好。虽然放不得几日便要花出去,但总归仔细些叫自己放心。 晨起,萝涩给兜子换上新买的棉袄棉裤,石青色一套,看起来虽暗沉沉得,但胜在暖和。哄他穿上那双软底新鞋,她自己也换了那件杏色袄裙上身,脚上是半旧的方头毛窝。 两人吃过稀饭薄粥,萝涩又把昨日说与兜子的事絮叨一番,另塞给他一只热乎饼子后,送他出门。 盘算着时辰,梁宅的人该来接了。 萝涩拎着一篮子作料、辣椒酱在院门口稍等了等,她并不在乎左邻右舍对她指指点点的艳羡,不过一会儿,就有梁府的下人赶马车接上了她。 一路颠簸到了桃花渡外,她跳下马车,见桑柏已经等在门外了。 看萝涩到了,他搓了搓手十分高兴,忙上前迎道: 「萝涩姑娘来啦,快快,您昨个要我备下的食材我都准备好啦!就等你大显身手,彻底俘虏咱世子爷啦」 萝涩心里默默吐槽:他不早就是她的裙下之臣了么?没有她,他连饭都吃不下了,不是这个套路么? 「我说的是海肠粉,可有准备?」 「噢——虽然不知什么用处,不过备下了,按照你昨个说的。可那东西并不好找啊,我托童州码头的蓬莱海商寻来的,没有多少,人都是拿来做鱼饵的,你要这个做什么?」 「那你就不必多问了,晒干碾碎与我便是」 萝涩一边说一边往宅子里的灶房走去,想了想,抿着笑偏首问他: 「你家世子呢?」 「哈哈,早上一起来就坐在饭厅等了,还特意请刘大夫煮了剂开胃茶汤喝了」 「暴饮暴食伤胃,今日不必管他那么多饭,我下热汤面给他——哦对了,府里可以小鸡仔?我那日集市便想抱一窝回去养来生蛋吃,谁想给你们掳了来,你替我寻寻,钱从月例里扣下就好。」 「那等什么时候去!我这就去准备鸡蛋,你提回去便是,费那时间养它们作甚,仔细煮菜伺候世子是顶要紧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见桑柏火急火燎的冲去买鸡蛋,她叹了一声:这娃奴性扎根啦? 迈进灶间,迎面一排姑婆丫鬟,站着整全笔挺的,面上端着三分笑意,见她来了齐齐弯腰拘礼: 「姑娘好!」 萝涩唬了一跳,忙避身不受这礼:「这是做甚么,我又不是你家主子,拜我干啥」 「哎哟我的好姑娘,你这番好手艺对了咱世子的胃口,谁不晓得他是出了名的皇帝舌头,哪有什么看入眼的,跟着你我们都有好日子过,昨个他一高兴,多奖咱们半月月钱哩!」 萝涩笑着摆了摆手:「那也不必如此,我就是个乡下毛丫头,只会炒几个菜,世子爷口味独特,或许吃惯了生猛海鲜,发了兴,才中意乡野粗菜也不一定?」 见她谦虚不傲,言谈举止分明就是个农家小姑娘,这几个婆子也放下心来,纷纷与她亲近: 「谁说不是呢,想一出是一出的,就为难咱们当奴才的」 萝涩笑着不再搭腔,指派了些洗菜、顾火的活儿给她们做。 至于她自个儿便穿上攀臂,把宽袖子眷缚起来,洗了洗手,准备炒菜。 今日她打算给梁叔夜做个毛血旺! 灶台上起了两个大锅,一个萝涩喊了个厨娘掌勺,将莴笋、黄豆芽、鸭血焯熟。 另一个则由她自己看顾,起油锅炸那香辣椒和花椒,等炒出红油来,再放入葱姜蒜爆香,添水煮鱼片、肉片,她接着把莴笋那些倒进锅里,点上红辣油和作料。 最后,她把桑柏准备下的海肠粉拿出来,掰下一点丢进锅里提鲜味,拿只铜盆装了菜,盆下头支着炭火架子,一直沸热着。 「先把这个端去吧」 趁着下人把毛血旺端去的空档,她下了点细面条,只焯水煮熟便捞起,放了些葱花盐,看着清淡的不行,也一并送去了饭厅。 擦了擦手上的油腻手,灶间香气尚未散,萝涩自顾舀了一碗面添上点辣酱伴着吃。 这时候,桑柏便提着一篮子鸡蛋跑了进来,他吸了吸鼻子,不由咽了口唾沫: 「这么香啊」 「给你也留着一些呢,你就着面条吃吧,在锅里」 萝涩见他跑得满头是汗,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儿,便指了指灶台,喊他去吃一些。 本觉着不太好,可跑了一上午实在饿了,且这味道闻着香,色泽看着令人发馋,连世子爷这样刁嘴都叫萝涩的菜收服了,想来味道一定…… 哎呀不管了,他要去尝尝! 提着筷子端着碗,他就蹲在灶台边吃着,不由哭唧唧的哽咽,连鼻涕也要出来了! 太好吃了!好辣,好过瘾! 第14章 「幸亏今日是面条儿,若换着大米饭,我家公子又要吃撑肚子了……唔,味道真不错」 见别人吃得开心萝涩心里也喜滋滋的,她提起鸡蛋篮子,挎在手腕上,笑道: 「快去伺候你家世子吧,这鸡蛋我拎走啦,帮我跟梁公子道声谢……那今日我便先回去了?」 「好好,姑娘慢走——明个儿我亲自来接你!」 萝涩的形象瞬间在桑柏心中高大了三分,他抬头送了一声,忙低头呲溜一声吸进一根面条,对着那口大锅进行扫荡清理工作。 翌日,萝涩照常坐上了梁宅的马车,今日确实是桑柏亲自来接,只是他神色尴尬,支支吾吾的看起来很别扭,问他原由也不说,只说到了就知道了。 就这么晃晃悠悠的行进在山路上,只不过行了一半的路,这马车就停下了。 她心下奇怪,便掀开马帘子一看,只见那姿色美艳的世子大人,一本正经的迎风而立在路边,与她四目相对后,悠然勾起笑意,真诚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特地在此等你」 萝涩跳下马车,看见他玉树临风的身姿背后,竟然是一口大铁锅! 铁锅里正咕嘟嘟的炖着清汤寡水,边上铺成开一堆的菜蔬鱼肉,姜蒜作料。 「你这是——干啥?」 「咳、咳,我看今日天气十分好,觉得适宜野餐,便带了厨房班子出来,想寻个风景优美处,边赏景边吃,你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吧?」 萝涩看了看四周一望无际的田野,还有乌云低沉,快要落雨的天色,不由翻了个白眼,心想:承认自己是吃货,来不及等她到桃花渡做饭,要在半路截胡这很难么? 「我看这天快要落雨了,世子还是先回去吧」 「不妨事,你看——」 梁叔夜自信的拊掌一击,自有两个小厮扛着四根木柱跑过来。 他们原地支起一方天地,然后在上头铺上厚厚的油纸布,不肖片刻便搭出一个防雨帐来。 厉害,她服了! 长叹一声,萝涩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材料是挺齐全的,可惜没带油……那要怎么炒菜做饭? 罢了罢了,那就来个露天火锅吧! 菜都是切好洗净的,她只切葱段拔姜皮,另放了些八角、干辣椒进锅子,制作简易的辣汤锅底。 接着用糖、醋、海肠粉伴着红油生蒜泥做成调料,拿小碗装了递到梁叔夜手中。 「这是什么菜,怎么个吃法?」 「就拿这个大锅涮了这些菜,再蘸着我给你的调料吃,外头也不甚齐全,只能弄着这样啦」 萝涩给自己也装了一碗料酱,托富二代的福,真的好久没有吃火锅了。 添着柴烧旺了火,叫锅子煮沸起来,她便开始烫菜吃。 这时候外头开始斜风细雨,淅沥沥打在油布上,气温清冷,火锅滚烫,简直绝了。 学着萝涩的样子,梁叔夜也提筷开动,只不过选择困难又犯了,半天不知道先下什么菜。 生肉他暂且不敢动筷,就试着先夹着一株菠菜扔下锅,但看它在锅底里浮浮沉沉的,也不知熟了没有,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捞出来能吃。 萝涩看他模样好笑,便帮他烫了几筷子猪脊肉,掐好了时间丢进他碗里,正是烫得最嫩的时候! 「谢谢!」 沾着红油蒜泥酱,将猪脊嫩肉送入口中,梁叔夜整个人又不好了,这几日有萝涩掌厨,一次又一次的刷新他对美食评估的高度! 不起眼的一口锅,可吃起来竟能这么美味!又辣又香,他吃得整个人发汗,即便是外头冷风不减,也浑身暖和,遍体通畅…… 一次生二次熟,很快的,凭着他对美食多年的研究,渐渐掌握了各种猪肉、牛肉、鸡肉涮烫的时间火候,连萝涩老司机也不得不刮目相看,果然当吃货是需要天赋的。 一大锅菜吃个精光,要不是锅底煮得快干了,梁叔夜还准备遣人去田里现割现煮。 歇火搁筷,萝涩满足打了个饱嗝。 这是她穿越以来吃得最好、最饱的一次了。摸了摸滚圆的肚子,她准备上马车回家去,这样也好,省了好几里路的耽搁。 「提前完成任务,那我就回了啦」 「萝涩!明天咱们还吃火锅么?」梁叔夜依依不舍,扒着她马车的车窗含泪话别。 「我可不止这些本事,明日自然还有好吃的,且等着吧」 萝涩朝他展颜一笑,放下车帘子后,便往家去。 心里想着:明日,要不做条烤鱼来尝尝?在把藕粉、千张、豆腐皮填在鱼肚子里…… 可惜,这位梁公世子并没有撑到明天中午,当天晚上,他就敲开了萝涩家的大门,满脸恳求之色: 「萝涩,我可以把明日的午饭提前么?」 家中简陋,筷子、粗瓷碗也寒酸的紧,萝涩勉强伺候梁叔夜吃完炸酱面,就赶紧送他回去。 这深更半夜的,叫人瞧见了,指不定又给她传出什么闲话儿来。 除了来蹭一顿饭,梁叔夜倒给她带了一个消息——他要回京去了,腊月是他老爹梁大将军的生辰,他虽不情愿,也必须赶回去祝寿,一来一往怕要过了春节,等来年开春才能回到童州。 那做饭定下的契约怎么办?萝涩问他。 他倒不是吃亏的人,说是三日后才走,叫萝涩准备些腌菜、路菜、酸不坏的零嘴来抵。 下个月的工钱也照样去桃花渡领,契约继续执行,等他回来的时候更要摆出一桌好菜,算是还上利息债。 萝涩有些不解,梁大将军封了公爵,又就他一个亲生儿子,却常年把他扔在童州别院里头。 第15章 桃花渡虽然奴才厨子一大堆,可不见一个亲人来瞧他,而且看他的模样,也是极不喜欢回京城梁府。这里头总归有些不与外人道的东西。 他与她不过雇佣关系,辛秘之事她不愿多问,只是答应看顾他一路的胃口,多准备些路菜罢了。 「路菜」即是字面意思,路上吃的菜,旅人风尘仆仆,赶路匆忙,常常到了荒郊野外没个打尖吃饭的小店,这时只要烧些干粥烂饭,拿出路菜来下饭,便可凑合一顿了。 梁叔夜身份贵重,不缺金银,自然是不愁路途吃喝的,只是现在他离了萝涩的辣菜便活不了,才非要她想办法做出经久不坏、便于携带的腌辣菜来。 原先的辣条、卤辣藕块、香辣小鱼仔这三样,她可以多做些封了坛,叫他带去马车上当零嘴吃,除此之外,她还得做几道腌菜与他下饭吃。 她看了看现下有的食材,想着重油、腌咸的做法才可以放得久些,便于冷吃,能做的菜不多,便打算做个辣油鸡丁鲞和茄子辣菜鲞。 先拿茄子放油里炸过,同辣椒作料、芥菜一道煨干汁水,用香油收、拿漕油拌,最后用个罐子密封起来,过两日便能吃了,至于那鸡丁鲞也是一样做法,只多加了一步,要把鸡肉切丁先拿细盐腌了而已。 连夜做好路菜装坛密封,等着三日后桑柏上门来取。 既然梁叔夜要回京,她暂时不必每日去梁宅报道,那大可早日将起房子的事忙起来,尽早赶在腊月年前造好,拾掇拾掇,除夕便能有新屋子住,也是一桩美事。 第二日清早,鸡鸣刚过,牛奶奶便上门找萝涩: 「萝涩!日子定好了,明个儿就是宜破土动工的黄道吉日,泥砖、瓦匠、木匠师傅我都替你讲好了,一早便来上工,价钱你放心,公道得很呐!」 进门她便嚷嚷开了,见萝涩一副瞌睡样儿,便慈眉善目地关心道:「做啥子不睡觉,鸡叫了都起不来精神,哎哟,瞅你这炕还热乎,昨个忙到半夜呐?」 萝涩点点头,打了水洗净脸,又舀水入锅煮了糙米紫薯粥作早饭,笑道: 「家里要起房子,不拼命挣钱可怎么办,奶奶可吃过了?一起吃吧」 「吃过饼子,不过你煮得香,就叫老婆子我再蹭些食吧」牛奶奶看了灶间,不由叹气道:「这灶台摆在堂屋里,卧房里的那张是死火炕,天冷可要冻死你了,是得起间砖瓦房,将来兜子总归要大得,哪能一直跟你挤在一起睡?」 奶奶考虑的都对,所以手里有些银子,她第一时间考虑的便是起房子。 「可有会盘灶的师傅?新房我打算盘个顺山炕,宽敞一些,也暖和一些」 「这个简单,起了屋子后,我与你去寻来,以前给城里的官奶奶盘过灶,那长长的一条灶道通进屋里,回文火道暖烘烘的,不会炕头热炕尾凉,本事好着呢」 萝涩笑着谢过,打了一碗糙米紫薯粥给牛奶奶:「托付您总是没错的,我一百一千个放心」 牛奶奶接过紫薯粥,也不用勺,站着仰脖子便喝了干净,还一点不落的将碗壁上的米粒吃进嘴里,一点不肯浪费,吃罢想了想才缓缓道: 「其实怪臊的,老婆子我也想托你点事情哩,也不知你愿不愿的」 「奶奶您说」 「先前你不是托我替你选力气汉子来帮工嘛?每人一日三十个钱,还管着一顿中饭。我家长庚你晓得的,力气实打实的有,也吃苦肯干,这不快到腊月码头冷清了,他也放了长假要回家,所以我想问姑娘讨个差事哩」 买金的赶上卖金的,事情就是那么寸,这合了萝涩的心意,忙道: 「不瞒您说,我一个丫头盯不住这帮力气汉子,正想找个监工哩,心里一直属意长庚大哥,只是怕他耽误上工,才没跟您开口呢」 「哎哟,这可太好啦!不耽误不耽误,我明个就喊他来报道,什么差事你尽管使唤他」 牛奶奶一拍大腿,落地砸坑就这么定了,说罢便要风风火火的回去通知人去! 萝涩笑着送她出门,并打算今日再上一趟市集,不仅要同往常一样卖辣菜,还要买许多食材回来。 明日开始起房了,说好了要管这些汉子中饭,那顿顿都要她掌勺招待,这里免不得又是一番心思和开销。 推着新做的太平车,她搬去了大约六十斤的辣菜,今日不是赶集日,大街赶集的人不是很多,但好在她也不是冲着散客去的。 这名声已经打出去了,南头大街上的二荤铺和小饭铺大多知道她卖的辣菜,这趟她只推着车,上这些铺子门口谈买卖去。 原尝过味道喜欢吃的店家,就多问她买几斤,打算做冷盘菜卖给客人;没尝过的少买几斤,先试试客人的口味喜好再说,这么一路叫卖,到了街尾她便卖了个精光。 她一家家记下店招幌子,和它们所买的菜量价格,她打算下次再来市场调研一遍,从广撒网的模式慢慢发展为,只为适合供销她产品的优质饭铺供货,做精不做量。 卖光了辣菜,她又上猪肉铺子买肉,买不起猪脊肉,她便选了些五花肉来做菜,脖子肉来做饼子馅儿,奶脯肉来渣油子炖汤吃。 接着去粮食铺,买一袋糙米还有半袋二罗面儿。平日里煮面条包饺子二罗的面粉便足够了,一罗到底的粗糙不堪,只能烙粗饼,还有三罗的飞白面,那是做高级点心之用或供给富贵人家的面粉。 蔬菜铺她便不去了,本就是乡下农户,怎见得要上城里买蔬果?家里菜地还有些白菜、茄子,凑合整两菜也够了。 有主食、有肉、有蔬菜,萝涩想着差不多也够了。 人主要在意的还是肉菜,庄稼人一年到头见不到点荤腥,除了过年、就是哪家办红白喜事、动土乔迁宴的时候,可以吃上块大肉,已是高兴的不行。 一日忙碌,日头偏西,萝涩最后办置了些油盐料酒,便启程回了牛家村。 翌日天没亮,她就起来生灶火,煮了酒菜祭过神,请求动土一切顺利,家宅平安。 到了时辰,牛奶奶领着两个年轻媳妇上门来,殷勤的给萝涩介绍: 「这是你刘嫂子,这是牛乾的新媳妇,你喊三娘就成了,他们男人来给你起房子,感念你工钱给的多心里过意不去,自愿来给你帮忙哩」 这正合萝涩的心意,中午得做十来个人大男人的饭,这简直要愁死她了,现下有两个帮忙的,实在太好了。 人说相由心生,萝涩见她二人脸盘子圆润,手脚麻利,不是尖酸刻薄,躲懒占便宜的人,便放下心来,笑着上去揽上她们的手臂,道:「那可要真真辛苦两位嫂子了!」 「哪里说的话,都是乡亲帮衬,且是应该的」三娘还是新媳妇,白净脸上还瓷实,说话低声细语,显得十分温柔。 「大妹子甭客气,这才仨月不到你就能起这砖瓦房,可把俺们羡慕死,听说你肯把挣钱的方子拿与俺们,俺家婆婆直夸你女菩萨哩」刘嫂子也是落户在牛家村的难民,性情爽利,干活十分勤快。 萝涩一面与她俩客气,一面将手里的活计分派出去。 三娘怕生,便把她安排在灶台边洗菜切肉,给萝涩打个下手,刘嫂子爽利,就派她去各家各户借了碗筷和椅凳来。 那些碗的底部都写有字,甭管是哪家娶亲出殡摆大筵,都是要挨家挨户借来用的。 兜子则忙着拣柴生火,是不是帮萝涩跑几趟腿,外头男人热火朝天的干着活,灶房里头跟着炊烟腾起,脚步繁乱。 今日中午萝涩准备了五菜一汤,大概摆两桌半,男人挤挤上桌吃,厨房帮忙的女人就在灶房里吃,算半桌。 硬菜有两碗,一碗是坛子肉,一碗是肥肉蒸蕨菜,为了让肉看上去更实在、更经吃一些,她特意用肉汁卤了素鸡,并着五花肉和肥肉一起下锅,做了满两大盆的菜。 第16章 另有一盘是全素做的荤菜,用藕片沥水挂糊,伴着料儿下油锅炸成排骨,闻上去、瞧上去竟和糖醋排骨一个模样。 还有醋溜白菜和茄子炒芥菜两盘素菜,并一碗油渣豆腐白菜汤。 一盆盆炒出来放在灶台上,香味扑鼻,惹得人不停的咽口水,三娘擦了擦手上的水,笑道:「这快赶上除夕年夜饭了,都是硬肉菜,咱庄稼人哪里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提着炒勺,捞出最后一盘菜,萝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道:「没多少实在肉,费不了几个钱,只是闻着像罢啦」 她把饭甑往锅里一放煮起满满一锅糙米饭,另蒸了几个猪颈肉做的大肉包子,数量不多,单给几个师傅留着的小灶伙食。 正且忙碌着,却来一双不速之客。 「哎哟,好香啊,萝涩侄女,我带杏花给你添人手来啦!」 萝涩扭头看去,见桂花大婶牵着个闺女满脸笑意的往厨房闯,她不由纳罕:她这是什么脸皮?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么不记事的么? 当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牛家村都有耳闻,知晓牛保山家的桂花欺负人萝涩姐弟,险些让牛保山休了,赶出牛家村去。 这才几日,便又这般老着脸儿上萝涩家的大门? 三娘脸上有些尴尬,只是碍着牛姓同宗的情分上,喊了她一声:「桂花婶子」 「三娘也在呐,那是我们来晚了,你们都把菜做好啦?我瞅瞅,唷,还真是香啊,整这么多大硬菜啊,不得了,傍上贵公子这银子花似流水呐」 萝涩不轻不重的甩下炒菜勺,冷着脸道:「桂花婶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哈,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梁公子生得多俊呐,做他的外妾,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哩」她压低着声,挤眉弄眼:「村里早传遍啦,说那天晚上……」 「娘!」 杏花扯了扯桂花的袖子不许她再说,然后气呼呼地瞪了一眼萝涩,本想转身回去,但见灶台上摆着这么多肉菜,便忍了下来。 「好了好了,我不嚼舌根了,倒叫人觉得我们多羡慕似得,当个小妾没名分有啥好得瑟的」说罢,朝着萝涩眯眼笑: 「我出去给男人们添水去,吃饭了叫我们呀!走啦杏花」 完全不把萝涩当回事,自顾自的出门招呼去。 三娘见萝涩神色难看,便出言宽慰:「你别生气,我娘说这般长舌妇日后要下地狱拔舌头的,要不……我去找牛奶奶?」 「不必,她当我慈善堂为人客气,可我却不愿接济这种人,三娘你看着灶火,我去去就来」 今日但凡纵她一日,明日后日天天都来蹭饭,当她真是来帮忙的么? 从灶房往外看去,见桂花婶子坐在一把椅子上磕着瓜子,手边一个茶水壶,一杯水也不与干活的男人递,只顾着自己一人喝个痛快。 再看她女儿杏花,一副扭捏作态跟在牛长庚的身后,左一句「牛大哥」,右一句「长庚哥哥」。 然后不小心碰着哪里了,便娇滴滴红着眼眶,可怜牛长庚忙得焦头烂额,满身泥巴,还要时不时顾着哄她几句。 萝涩转身回去,在两个酱菜缸里装满了沙子,接着,她又浇了一层红辣油上去。 盖好封口,出门找长庚,萝涩拔声道: 「长庚大哥,梁府公子的路菜你替我运去吧,人就在村口的槐树下等着」 「牛大哥这么辛苦,你咋还要使唤他!」杏花娇声娇气,第一个替牛长庚不平。 「没事儿,我来不就是干活来的嘛」 牛长庚倒是丝毫不在意,剑眉朗目下,是农家汉子特有的憨实笑容,他拿毛巾抹了一把汗,便要去抱酱菜缸子。 「我哪里肯叫你吃亏,用太平车推着去,可省力得紧,女娃娃也能推着去哩,你且送过去,那梁府伙计桑柏我认识的,出手很阔绰,赏你十几二十个大钱也是常事」 萝涩不理睬杏花,只同牛长庚说着,后又添了一句:「你去去便回,等你回来我们就歇工开饭」 桂花婶子眼珠一转,便上前冲去,用力使胯顶开牛长庚,连声道: 「我们去我们去,长庚看着活儿呢,哪能去跑腿,这事交给我和杏花,村口老槐树是吧,这就去了,留我们饭菜呀」 给杏花使了颜色,不等萝涩同意,桂花婶子便推着太平车便往村口去,不晓得为啥这酱菜坛子这么重?推着还是有些吃力的。 至于那杏花只顾回头看牛长庚,桂花大婶喊她一起推,她却嫌推车的姿势太丑,连搭把手都不肯。 萝涩着看桂花婶子推车走了,便笑着同帮工的师傅们喊道: 「师傅们歇歇吧,咱们开饭啦」 「不等桂花婶子啦」牛长庚还一脸懵相。 「女人不上桌,灶房留饭了,你们吃自己的就成」 说罢,萝涩便招呼刘婶和三娘把桌子椅子摆出来,自己上灶台面儿端菜去。 男人忙了一个早上,都是最累的活,早饿得不行,现在只想来个大馒头就着白菜汤吃下去,等馒头涨开就能管饱了。 擦了擦手上泥巴,围着两大桌说笑着坐下。 等萝涩将一盆盆菜端出来,说笑声便渐渐小了,大伙都看着这些肉菜挪不开眼,真是丰盛呐!谁谁谁家娶媳妇,也没这么硬的菜! 「都看着做啥子,快吃吧,饭甑我搬出来了,只有些糙米,不过吃多少都管够!」 萝涩端出最后的油渣豆腐白菜汤,笑意真诚。 她话音刚落,便有汉子道:「萝涩妹子你是个大方人,已经给了三十文的工钱了,还整这么好的菜,咱们吃着不安呐!」 「若不安便仔细做活,哪来这么多磨叽话,快吃快吃,还有一堆活干」他边上的泥工师傅提起筷子,夹去第一口,有滋有味的吃了起来。 这一筷子像开了一道闸,大伙风卷残云,你争我抢,生怕落了下风抢不到肉吃! 可惜他们多虑了,这满满两盆肉菜叫他们吃得又撑又满足,饭甑边排着队打饭,吃两大碗的都算少了。 即便是有胃口特别好的,只吃了七八分饱,等最后灌下一碗豆腐汤去,也能填得十成十,绝不叫他饿着肚子干活去。 第17章 见男人们吃的香,萝涩也肚子空空,拉着兜子、三娘和刘嫂子去灶房里吃起来。 「没有驴肉包子,尝尝姐做的猪肉大包子,味道可有差?」萝涩提了一只包子进兜子的饭碗里。 「香香,都好香」 兜子埋头咬着包子,吃噎了便喝一口豆腐汤,吃下大半个便饱了。 「萝涩,这排骨是怎么做的?闻着瞧着像肉,吃着又差一些,倒像是藕块?」三娘夹着碗里的糖醋排骨问道。 「对,这用藕块卤了肉汁下锅炸出来的,还有坛子肉里头也有素鸡呢,这不瞧着肉菜实在,其实都是卖相呢」她也不藏私,大大方方告诉三娘。 三娘是个聪明的人,嫁过来叫婆婆欺压着,十分想分家单过,只是家中没有田分给她,若是分家必定是要饿死了,如果能问萝涩学学这素作荤的技艺,心下便有底了。 「那……」 她还没问出口,门外桂花婶子高亢的咒骂已经嚷开了: 「累死老娘了!萝涩,萝涩啊!村口哪里有人,连个鬼影都没得呀!快快,三娘给打碗饭来吃吃,又累又饿,真是坑死我了」 萝涩端着饭碗,靠在灶房门边笑边看她:「怎么会没人,桂花婶子莫不是偷懒,没有把东西送到村口?这是梁世子要的路菜,耽误了我可担待不起」 桂花不与她废话,推开她闯进灶房。 掀开锅罩,见灶锅里啥都没了,萝涩她们正吃着的饭菜也早光了盘,就剩些醋溜白菜和半碗豆腐汤。 心知定是被小娼妇摆了一道,桂花气得胸脯也涨了起来,她一把夺过三娘手里的饭碗,拣着肉吃得唾沫横飞,再将那半碗豆腐汤喝了精光,才骂道: 「我替你干活跑腿,本来就该管一顿饭吃,把我撇下自己吃得香,哪有这门子道理,把肉拿出来,我自己煮来吃!」 「我说桂花婆娘,你也忒不要脸了吧,人萝涩可没叫你来帮忙,自己死皮赖脸的上门来,叫花子都比你有骨气些,出去出去!」 刘嫂子直脾气,最见不得桂花大婶这种人,见她要去厨柜里翻猪肉,大手一挥就把她推搡着出灶房。 萝涩站在院子中,见太平车的轮子上沾满了泥巴,她心知村口这路泥泞不好走,这一趟来回,确实有些费力气。 她松开坛子封口,佯装变了脸色,大声道:「桂花大婶,你又偷我东西!」 「小娼妇你浑说什么,你个破酱菜缸重的要死,我早想半路丢了,就知你会赖上我,你个坏嘎嘎有娘生没娘教养的贱骨头……」 桂花一听「又偷」二字,火气直直烧到了头发上,送路菜就已被萝涩摆了一道,回来还没剩下口热饭吃,她早憋着一股火,现下还想栽赃她,呸! 周遭的人放下手里活儿,见又是这桂花吵吵嚷嚷,不由呛声道: 「之前又不是没偷过,这才几日,狗改不了吃屎,你个婆娘,我要叫刘保山休了你这满嘴喷粪的臭娘们」 「哎哟,这菜坛子里都是沙子啊,瞅着坛子边还有红油,东西一准叫她换走了」 眼尖的刘嫂子探头看了一眼,狠狠瞪住桂花大婶。 「你们胡说!东西我和我娘没有动过,是她诬陷我们!」杏花也顾不得装娇弱,尖着嗓子替她娘抱不平。 「桂花婶子,没得冤枉你,这活我是派给牛大哥去的,是你从他手里夺下太平车,也没听我说个一句半句,扭头就走了,我要是嫁祸你,我也有个时间不是?」 萝涩将她的污言恶语弃与耳边,只挂着一抹寡淡的笑意,同她掰扯这份道理: 「你也不是头一遭了,今儿你不把钱赔上,我便去报官,你男人教不好你,只能去牢房里蹲两天醒醒脑罢!」 桂花喘着粗气,眼眶瞪着血红一片。 这些话刀刀刮着她的心,叫她恨得牙根痒痒。 且不说桥头那一巴掌,不说拿死老鼠黄她的生意,不说为了图谋辣椒,她被牛保山又是打又是踹,最后还赔上小鱼仔的事,单说今日这般戏弄她,就是了杀人一般的仇怨了! 拼着今日就是要被牛保山休了去,她也要打死这个小娼妇! 看着萝涩越笑意浅淡,她越觉得刺目,一时火气冲昏了头,她尖声一叫,就朝着萝涩扑去—— 萝涩见她发了疯一般的扑来,忙往后退去,只是不妨,叫泥梗块绊了一下,被桂花扑了个正着,一道指甲划拉落在耳后,火辣辣的疼! 牛长庚第一个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把桂花婶子扯开,他膂力强劲,她在他的钳制下,只能张牙舞爪的破口大骂,近不了萝涩的身。 三娘忙去将萝涩扶起来,长眉颦蹙,对牛长庚道:「快将她拖回家去,别留在这里了!」 「老娘不走,老娘今儿不弄死这个小娼妇不回去!」说罢,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萝涩就是骂,什么难听骂什么。 萝涩一抹耳后,出了血,想来这一道口子不浅。也不管伤口还渗着血,她挡开三娘搀扶着她的手,轻声道: 「不妨事,我来解决她」 萝涩身板单薄,即是穿着袄裙,风过也难掩纤弱的腰身。 她从墙边抄起一根竹扁担在手,像战场上将军倒提长枪一般拖着走,在泥底上划出一道深痕。 她叫恶妇划破一道口子,这笔账她要亲手讨回来。 这等伎俩像是古惑仔常用的,眸露寒光,吓吓桂花这样的乡野村妇还是绰绰有余。 坐在地上耍泼的桂花见萝涩朝她走来——小丫头敛着凶恶的面容,却掩不住令人心慌的气势。 「你、你干啥!」她屁股往后挪了挪,打算爬起身往后闪避。 萝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提手抡起就是一棍子甩去,正中她的左脸,把人整个打倒在地! 桂花被打懵了,她又是生气又是心虚,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从地上扑腾起便去抢萝涩手里的家伙事儿。 可她脚下还没站稳,萝涩一棍子又打了来,这次是往她肚子上狠狠一戳,直接把人顶出去半丈远,桂花一个屁墩砸在地上,四脚朝天! 「哎哟我的娘啊,要打死人啦」 围观的汉子不曾想这小丫头这么悍,愣怔后忙劝道:「别打出人命来,叫她男人收拾她去」 「今天不打得她知道怕,日后还有得心烦」萝涩喘上几个气,提起棍子追着她满院打,谁来劝架,一并收拾! 第18章 杏花见娘亲被打,想上来拉架,可惜怕那扁担招呼在自己身上,只敢在一边生气叫骂,骂得嗓子也哑了,再没有半分之前柔弱娇媚的模样。 「长庚大哥,你倒是去帮忙啊,我娘快叫那小贱人打死了!」她不断扯着牛长庚的袖子,气得直跺脚。 「我不去,爱谁谁去」 牛长庚一把挣开她,只站到萝涩的身后去,生怕她再吃亏,方才没得防范叫桂花婶子抓了她这么大道口子,他自责极了。 到了最后,桂花婶子被萝涩打得起不了身,一边哭嚎着,一边抱头在地上满院子爬,求饶不已: 「求求你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以后不要再叫我见到你!」 丢下手里的扁担,萝涩的虎口处破了皮,血红一片,耳朵后的血道子还淌着血,落在她杏色袄裙褂面上,像绣了几朵红梅,艳色夺目。 桂花狼狈从地上爬起来,见杏花在一边也不来搀扶一把,怒道:「生你个小蹄子有什么用,老子娘被人打死了也不知道帮忙!」 杏花嫌她丢人,哼得一声自顾自的跑掉了,只是心下将萝涩给恨下了。 一场闹剧收场,片刻工夫已传得满村都晓得了。 只说那桂花回到家被她男人又狠狠打了一顿,三天下不了床,近些时日是再也找不了萝涩的麻烦了。 冬日天暗的早,加上又闹了这么一出,活儿是没法干了。 萝涩只能请刘嫂子拿着工钱一家家结算,请他们明日早些再来,把今儿未完的活继续干完。 牛长庚从家里翻出棉纱布和药水,火急火燎地给萝涩送了来,然后在门口焦急等着,只怕伤口处理不好染上病,晚上得发烧生病。 三娘拉着萝涩在里间炕上坐下,替她清理耳朵后的伤口。 「我见庚哥儿满心在乎你,倒像个愣头小子一般」三娘低头抿嘴笑。 「他可不就是愣头青么」 萝涩隔着窗户上的东昌纸,瞅见外头踱步的人影,嘴角边也蕴着一分笑意。 「我瞧着他挺好的,干活踏实,长得也端正,听说还是码头的小管事?你一个人拉扯兜子不好寻亲事,得自己多份心」 「早上见你还是新媳妇的害羞样,才过了一日你便替我来说媒啦?」 萝涩扭头笑着叱她一嘴,心下却十分无奈:她是穿越来挣钱还债的,一年后便要回去,别说嫁人生子,单是收养兜子,已是一番不计后果的冲动了。 现下,她除了努力挣钱,给兜子造好屋子,攒好老婆本,到时候才能走得心里踏实。 三娘叫她说得臊了脸,只是瓮声道:「同你投缘便多说了几句,你别多心——只是今儿你这般棒打桂花婶子,全村都晓得你是个辣悍的,哪家敢讨你去」 萝涩笑笑,这才是遂了她的心思的。 本想着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不想与他们太过于计较,可一次两次的上门欺侮,她就无法容忍了,今儿打不打桂花是两说,可一旦打出凶恶泼悍的名声来了,看日后谁敢轻易欺她。 替萝涩处理好了伤口,血也凝成了痂,三娘一边规整东西一边说道:「好了,这几日仔细别碰着水」 「好,谢谢你三娘」 「不谢,姐们儿相好,这点事还道什么谢,你休息吧」她看了看窗外的长庚,笑道:「外头的愣小子我替你回了去」 「哦对了三娘,床头你取两百文一并给他,之前我问他借的」萝涩倒也没有避着他的意思,本就心怀坦荡,只是想起来了,便还给他。 可钱到了牛长庚的手里,意味就变了。 他心里满是酸楚,想着定是萝涩妹子不中意他,他又太过于殷勤关心,所以惹恼了她,这才把那买衣服的两百文也退给他。 揣着铜钱在窗外傻傻立着,等天色都暗了下来,萝涩屋里点起了油灯,他才失魂落魄的往家里走去。 后面几天,没桂花婶子来瞎搅和,家里工程做活的进程飞快,地桩打好了,后头的院子也收整填平,院墙正一点点砌起来。 除了牛长庚老有些心不在焉,不是叫砖瓦砸破了头,就是拿榔头敲了手,其余一些顺利。 每日萝涩都变着花样菜色煮饭吃,固定的五菜一汤,顿顿叫人吃得又饱又美味。 故而,到了最后几日不少人上门来说,说不要她付他们工钱,只要中午能吃上一顿饭,便来给她做一天的活儿。 可见在萝涩家帮工起屋是件多么幸福、引人羡慕的事了。 三娘日日来帮忙,她的丈夫牛乾有木匠手艺,也帮着萝涩做些家具物什,像什么八仙方桌、长条几案、马扎长凳、炕桌小几这些。 按说这些东西去城里头的铺子定做,没一两银子是下不来的,萝涩见他手艺精湛,便和三娘说: 「牛乾大哥该吃这碗饭才对,怎得浪费这手艺,反倒下地刨食去吃?」 三娘也无可奈何,一面洗着碗,一面叹气道:「我公公身子骨不好,老大一人手脚不利索,就这么几亩薄田且收拾不过来,非得一块帮忙拾掇才行,一日没得分家便一日别想这事了」 相处这么几日,三娘也把自己的想法同萝涩说了,萝涩当即便应了,把素肉的法子倾囊授给她。 除了素鸡和荤藕块的做法,还教了不少素烧荤味的方法给她,她也是聪明人,一教便会了。 「这几日我婆婆知晓我和乾哥在这里挣钱,也不会差遣我什么,烧罢了午饭,你将灶房借借我,我煮些拉去外头卖」 三娘将往日绣花样攒的钱都拿了出来,问萝涩买了些藕段、黄豆和作料,想趁着这几天做些素食挣点梯己。 牛乾得空又给她赶了一副食屉担子,可装着菜挑着去卖,她并不打算上童州城,只挑着往青山县的另几个村子去,到了晚饭时候便赶回来,在萝涩家卸下担子归家去。 萝涩心想:三年能攒下一些钱是好事儿,来日分家便有了底气,就是什么都不要,也走得潇洒利落,两人闷头把小日子过起来,再不受恶婆婆的气。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一月去了,迈进腊月天儿是越来越冷。 萝涩家的砖瓦新房也起得差不多了,昨天才上了新瓦,院墙也垒得高高的,将从牛贺那分得的菜地一并包了进来,另起的茅房四面围起,并不透风。 除了一般人家的大粪坑,她还专门请人做了一个蹲坑位,且用打磨好的大石板作垫脚,边上围了扶手,绝不会叫人抹黑、脚滑掉进粪坑去。 北面新起的砖瓦房,堂屋明亮,左右各一间暖室,盘了两张新炕床。 第19章 萝涩那间是顺山炕,顺着西墙,墙有多宽,炕便有多宽,十分宽敞。白日里再摆上个炕桌,甭管是吃饭、写字、做绣活都十分舒服。 东屋给兜子做了单间,还特意请牛乾为他做了一张长案桌,萝涩想着明年,就送他去学堂开蒙,那样,家里也该有个读书习字的地方。 萝涩算过,这次起砖瓦房,修整院落材料一共花了十二两银子,再算上每日花出去的菜油饭钱、工钱,一共二十两往上。 除了从梁府拿来的银锭,她也花了不少卖辣菜得来的钱,算了算,现下家里还剩下五两银子,还是提前问梁府支来的月钱。 这钱且得留着过年。 一进腊月,甭管是村里还是城里,大伙都忙要忙年,辣菜也不及往日的销路,现下她只十天进一次城,给几家二荤铺和饭铺送几坛子去,也不冒着寒风在集市单卖了。 将碎银子装回钱罐子里,萝涩不由长长叹了一声:靠这么挣钱的速度,她养活自己尚且艰难,拿什么去挣二百两白银,然后兑换成四十万人民币? 况且只有一年时间。 心烦意乱的抓了抓头发,她收起炕上硬邦邦的旧被褥,从大木箱子里,抱出估衣铺新买的两床棉被,仔细垫在炕上,心下盘算: 明日是个乔迁的好日子,她打算整桌小菜,请牛奶奶一家和三娘夫妻过来吃顿饭,算作乔迁新禧宴,余下的人,就不知会了。 时间还早,她打算点灯做点针线活,忽然听见撞门的声音,忙站起身来,看见兜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怎么了?不是叫你去三娘家送些白崧么?」 「姐,不好了,三姐姐卖素菜的事叫她婆婆晓得了,说是要打死她呢!」 等萝涩匆匆跑到三娘家,院子里已经吵翻了天,不少乡亲闻讯赶来瞧这场热闹。 早知道牛乾的老娘是出了名的凶恶,这小娘子讨过来才半年,每日打骂使唤,分明不将她当个人看,也难怪这媳妇按捺不住要分家的心,自己偷偷攒梯己,将她骗得团团转。 从看戏的人墙里挤进去,萝涩见院中一片狼藉,尘泥飞扬。 那个食屉担子叫人砸了个稀巴烂,里头没卖完的素菜撒了一地,几只鸡从鸡圈里跑出来,对着地上的菜拼命琢着。 三娘盘起的发髻这会儿被抓得稀烂,衣服也皱巴成一团,她瘫坐在地上,脸颊肿的老高——即使被打成这样,也强忍着眼泪,不肯落下一滴来。 她婆婆林氏气呼呼地坐在长条凳上,双腿叉得老开,手里攥着跟藤条,看起来油光水亮,看起来平时没少拿出来打人,磨得如此顺手光滑。 听着边上看热闹的人,左一句右一句说着闲话儿,萝涩大约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原来三娘昨日去西村卖素菜,叫她婆婆的娘家人看见了,一番通风报信之下,那林氏就炸锅了。今日先把牛乾支走,守在槐树下等她回来。 在村口逮住时就是一耳光扇去,一路打骂把三娘拖回家来。 「进了我牛家门,死也是我牛家的鬼,平日没少你吃没少你穿,才过门半年就敢蒙骗我,这月没少挣银子吧?你叫那乡下巴子哄骗得猪油蒙了心,还敢起分家的心思!」 林氏骂咧咧,嗓子都哑了,想必已是骂了许久的。 乡下巴子,萝涩心想,这应该说得是她。 「老二叫我支去他姥娘家了,你别指望他会回来救你,老实把攒下的钱交给我,立下毒誓来,日后再也不同那个萝涩相好,我便放你一马,否则,今日我必然要了你一双腿!」 三娘依旧低着头不说话,她今日就是叫林氏打死,也绝不妥协。 萝涩不禁纳罕,牛家村是什么风水,怎么老出这样的婆娘?还真是撵走狐狸套住狼,拔了萝卜栽上葱——一茬比一茬辣,一伙比一伙凶。 「三娘!」 萝涩喊了一声,大方地走进院子,她先给三娘整了整头发,后搀着人站起来。 见她后腿发软打颤,低头看了看她小腿,才知早被林氏抽得皮肉带血,必是钻心的疼。 「林大娘,都是爹妈生养的女儿,你何苦来哉,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不知你有没有嫁出去的闺女,说不定现在叫她恶毒的婆婆,挑断了手脚筋,也正血肉模糊呢」 林氏见萝涩敢来出头,顿时像打了鸡血似儿,蹭的从长凳上弹起,叉腰便骂: 「我还没同你算账,你还敢来我家?要不是你教唆得她,她有那么大胆子,敢欺瞒着我!你还、还敢诅咒我闺女!」 摇了摇头,萝涩并不屑与林氏做口舌之争,她转问三娘: 「你打算怎么办,今日算是扯破脸皮了,你就算交了梯己,日后也是没个安稳日子了」 苦笑一声,三娘哑声道:「之前就是安稳日子了?真要能凑合下去,我何苦起分家的心思?」 萝涩知其心意,便道:「这事急不得,况且牛乾大哥也不在,要不你先随我回家去,等他来了你们夫妻商量下,请里正过来,把家给分了」 三娘点点头,便准备和萝涩一道离开。 「不许走!老大媳妇,把院门给我关实咯,敢迈出去一步,我就打死她!」林氏指点江山,手里的藤条向院门一指。 老大媳妇乐不可支,偷笑着去关院门,但凡从老二媳妇手里缴些银子,她明日也准能吃顿饱饭。 可惜,她门才掩到一半,只听「咚」得一声响。 院门叫人一脚踹了开,弹起的门板砸在老大媳妇的脑门上,她尖叫一声,撅了过去。 牛乾得知消息,从姥娘家一口气跑了四里地,一刻不停歇,好不容易回到家,却见妻子这副惨样儿,连费了他不少心血和寄托着希望的食屉担子,也被砸了个稀烂! 一时间憋屈、愤懑、怨恨如火山爆发般喷了出来: 「分家!分家!我们一分钱都不要,我们一亩地也不要,我只要分家!」 不管林氏怎么哭爹喊娘,在地上打滚撒泼,牛乾都吃了秤砣铁了心,也不必去请里正,他径自去房中收拾东西,除了衣服细软和三娘攒钱的铁皮盒子,他什么都没带走。 到了院中,他扶起三娘,向萝涩道了声谢,便拨开人群,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萝涩追了出去,急道: 「你个大男人也不知心疼媳妇,她这个样子还能走去哪里?快背上去我家,我给处理下伤口,别来日埋下病根,那可是吃一辈子的苦」 牛乾没有应话,低着脑袋不断耸着肩,憋屈、自责的眼泪停不住的往下流,三娘见丈夫流泪,自是忍不住清泪滑落,方才在院里的倔强,此刻也化成了绕指温柔。 带他们夫妻二人回家,萝涩喊牛乾去灶房烧热水,再热些饭菜来,三娘出去一日,必定什么也没吃。 第20章 姐们屋里说话,几日前还是她替萝涩上药,现下倒是掉了个儿了。 「我这心里又是苦又是乐,最难说清,还是轻松两个字了」三娘手里捧着热茶,身子微微发着颤儿。 萝涩摸了摸她额头,有些烧。 想来又是打又是跪,腊月冷风这么一吹,铁打的身子也该吹出毛病来。 「我都晓得,既然分了家,也选择什么也不争了,那便从头开始,你原本也不是这么打算的么?」 萝涩一边说,一边翻出自己的棉袄来,给三娘披上。 「从前我也怪他软弱,没个自己的主意,今日他为了我这般决绝,我心里热得叫火烫了一般,只是冲动归一码事,我们净身出户,连处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这有什么,明日我是要搬进新起的北屋去了,这处茅屋你们先住着,明个我喊几个帮工来,花个两日工夫,在边上再起一所土坯房便是了」 说罢,从钱罐子里掏出粒二两的银锞子,塞给她道:「我院子里还堆着些泥砖、桔草,材料钱你可省下不少,不过费点工钱请人帮个忙就是」 三娘没有推辞,雪中送炭,她只往心里记下了。 「这床新被你们盖着,定要捂身汗出来才能消病,我晚上就和兜子搬去北屋,事急从权,也顾不上什么乔迁选日了」 萝涩收拾了自己的衣服细软,和兜子连夜搬进了新起的砖瓦大屋,将原先的土坯茅草屋,暂时让给了三娘居住。 夜深,三娘先睡了,牛乾一人蹲坐在院子里,月光清辉发冷,伴着寒风肆虐,直往人皮肉里钻。 萝涩披着棉袄起夜,从厨房烧了一壶热水,倒了一碗子热茶给牛乾,劝慰道:「三娘还靠你照料,别把自己也整病了」 「我没用,叫她跟着我这般吃苦……」牛乾抱着脑袋,神情痛苦。 「矫情话我不说牛大哥你也晓得,过去怎么样,你也别记在心里,但凡日后好生过,三娘不会怪你的」 牛乾点点头,抬头同萝涩道:「我想过了,我去进城里找木匠铺做活去,每日多做些家具,一定能挣着钱」 萝涩沉吟一番,并不想将借给三娘银子的事说出来,她方才也嘱咐了,只说这银子是三娘自己的压箱钱: 「吃手艺饭的连收徒弟也谨慎得很,哪里肯招伙计,怕叫你偷了师,饿死了老师傅哩!依我看,不如先去卖素食,等攒够了银子,自己开一家木工铺才是道理」 「光三娘一人忙活,只我看着不成?颠勺的本事我可真做不来,不是不肯,是贼难吃」 他也是实话实说,一双种田的手,若抓盐芡醋的,能咸死个人。 「不挑担子了,原先是为了躲着林大婶,现下你们分家她也没法再管,不如直接上童州城搭摊子去,方桌椅凳这类好办,你赶着做些就成了」 这不是什么难事,牛乾当即点头应下,把萝涩当成指路业师般,虚心请教道: 「我还能做啥子,我想帮着三娘多分担,叫她不这么累」 萝涩想了想,后道:「这简单,你们不如开个素面儿摊,你就负责擀面团,下沸水焯面儿,不管油盐多少,还有擦桌摆凳,结账算钱,每一样都能搭把手」 「诶,好好,我记下了」 「我的那些辣菜,也一并放在你的面摊出售,每桌只取一小碟招呼客人,他们若吃着好还要,你便按照斤两算钱,回头与我成本价折算就好」 捧在手里的茶叫风吹得凉了,她言罢,又提着水壶添了些,心想: 童州城面摊子茫茫多,也不乏味道好且也实惠的老招牌,要论三娘的竞争力,无非是拿素食材做出荤肉的味道来。 古代除了吆喝和口口相传一途,并没有什么打广告的方式,要想把三娘的素面摊宣传出去,总是要想点别的花头,搞点事情的。 蓦地,一阵风起,吹着窗格子上的东昌纸「哗哗」作响。 萝涩扭头看去,倏然有了一个不错的想法,她以拳击掌,对牛乾笑道: 「牛乾哥,我有个想法!」 童州城南外新起了家面儿摊。 面摊儿挂了个箩圈幌子,支着老大的遮雨棚,棚里摆着五张木头方桌,新油的漆,看上去还是崭新的,两边各有马札长条凳,看做工四平八稳,十分稳当。 摊前的推车担上架着大铁锅,锅边上扣着焯面漏斗,里头盘着面条,正咕咚咕咚滚着沸水…… 三娘招呼着来往客人,见有些犹豫的,便热情请了进来: 「哥嫂子走了一路累了吧,这还拖着娃娃呢,进来吃碗素面,歇歇脚吧」 此刻萝涩的香辣素肉丝才出炒锅,一阵香味飘散出去,惹他们生津发馋。 小娃娃吵着香要吃,爹娘溺爱随他,便走进来坐下,卸下挑着的担子叫碗面吃。 萝涩从漏斗里叩出面儿来,装在大碗里,再浇上才炒出锅的香辣素肉丝,堆得满满的一碗盖浇素面,香喷喷的端到客人跟前。 色香味,皆与鱼香肉丝差不离,只不过里头的猪肉丝是用大豆拉丝做得,又用鱼香汁炒开,不细尝根本尝不住这是道素食。 小娃娃拔出筷子,卷着面就往嘴里送,吃罢两口就饱了。他环顾一圈,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奇玩意,忙下桌朝牛乾跟前跑去,惊叹道: 「哇,叔叔,这是什么好玩的!」 「这叫串鼓,也叫风车!」 牛乾在面摊前另设个推车,上头都是用高粱杆子和篾片扎起来的大风车! 东昌纸糊在上头成了风轮,红的绿的都有,风轮后还有个麻纸做的小鼓,风吹风轮带动跟小棍,击打鼓面儿咚咚作响! 小娃娃看得眼睛都直了,忙高声求爹妈:「妈!妈!我要这个!」 萝涩笑着走过来蹲下,从推车上拔了一支下来,塞到他手里:「喏,拿去玩儿」 小娃娃高兴的直拍手,拿上串鼓的瞬间,便撒欢似得跑出去,他高高的将风轮举着,听着鼓面咚咚声,好玩极了。 娃他爹吃罢面,抹了抹嘴,问道: 「这素面怎么同大肉面一样好吃,往日吃得总是清汤寡水的热汤面,不过有些葱花,今日真是饱了口福了,店家多少钱?」 第21章 三娘去结账,温声道:「客官三碗香辣素肉盖面,一共十八文钱」 「这么便宜哇,还有那个小玩意,加一起才十八文呐?过去的茶面摊子一碗热汤面都得四文钱哩」 「那个串鼓是送你的,不单卖,只来吃面才有呢」三娘笑着接过铜钱,把面碗收了去。 娃他娘挑起担子,跟着笑道:「这是真是划算,这串鼓看着娃娃们都喜欢,店家你也真会做生意哩」 小娃娃拿着串鼓在外头疯玩了一圈,惹了不少其它孩子的注意,大伙跟着他问上哪里弄来的,一窝蜂跑来牛乾地方,举着铜钱要买串鼓。 得知要吃面才有串鼓送,便赶回去拖着大人进面摊吃面。 小娃娃一门心思扑在玩具上,大人倒是对素面儿赞不绝口,一致说以后还来光顾。 也不知怎么得就在童州城里传开了,腊月里最时新的玩具,就是这串鼓。 孩子走街串巷,攻防对垒,身后绑着一串串的风车,那感觉就跟上战场杀敌的大将军似得,身后的「战鼓」擂得震天响,威风极了。 关注度有了,便不愁面摊的生意不好。 面摊里五张桌子完全不够用,即便是为了串鼓,也要冒着凛冽寒风,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外带回去哩。 好不容易过了饭口,人人才渐渐少了点。 萝涩忙得腰杆都直不起来了,这几日她一直帮着三娘经营面摊,熬过最困难的开始,等一切走上正轨,她也放心的都交给她一人来经营。 径自捶着腰,她扶着桌子坐下,感叹一声:「没法子做厨娘啊,吃不得这成日油盐苦」 三娘洗罢了碗筷,擦了擦手,走到萝涩身后,替她揉按着腰,温笑道: 「也不知道怎么谢你,怎么谢也是不够的,等过了腊月,我寻个伙计来帮忙,再不敢狠心使唤你了」 感受着三娘手法力道,萝涩舒服地直哼哼,指了指牛乾: 「牛乾大哥才辛苦,这都做了多少个串鼓了,手都磨出老大的水泡了」 「呵呵,不辛苦不辛苦,我喜欢做串鼓,看着小娃娃高兴,我心里也舒服,都是些小物件,哪里比得上木头大件来得费时费力」 一他面应话,一面手不停歇地做着。 那日萝涩见风吹着东昌纸瑟瑟响,就有了做风车玩意的主意。 牛乾本来就手巧灵活,她只大致跟他说了个样子、原理和材料,他自己就能琢磨出个成物来。 加上做得多了,没有上百个,也总有八九十个,熟能生巧,现下闭着眼睛就能做出一个来。 「明个儿就腊八了,这几日也攒下不少钱,不如明日请人把土坯茅屋给盖起来罢,再拖几日大伙都忙年,很少有人愿意接活做的」 三娘低着头,从钱罐子里数出铜钱来,每一百个串成一串。 萝涩闻言点点头:「那便歇上几日,先把房子起了,地方可选好了?」 「选好了,就在你家边上东边,隔着一处牛贺的宅子,他东边上还余着块地,背靠着一片竹林,打算就起在那里」 萝涩闻言皱了皱眉头,心里直打鼓,这牛贺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和他做邻居已是万般无奈了,怎得三娘还得往他边上搬。 「我晓得你心思,只是没法子,再远些要进山了,朝廷造安置茅屋的时候基本把适合的地都占光了,我也想离你近些,就选在那里了」三娘顿了顿,继而道: 「我素来与牛贺无瓜葛,躲让着他就是,想来是不会寻我麻烦的」 「希望如此」 腰盘子让三娘捏得舒麻,萝涩升了个大懒腰,觉得整个人都松快了,刚想夸她这番好手艺,却见外头泥土扬起,一辆马车快速驰来。 说也奇怪,本来不避行人,趾高气昂的马车,但到了面摊子前,反而却停住了! 萝涩打量马车,见那老马瘦棱棱的,马蹄干裂着,没得什么精神。后头的马车围着天青布毡,四角垂着些五彩绦子,看起来半旧不新,不像是朱门富户的气派。 一双玉手挑开窗帘子,露出杏花的半张脸来,半月不见她竟挽起了妇人发髻,脸上脂粉厚重,朱唇染得红艳,一双眸子里满是嘲讽嫌弃之色。 她故意拢了拢袖口,露出一只金子打的虾须镯来,巧笑道: 「这不是萝涩阿姐?怎么这么寒的天,在这里卖面过活呢?」 不知道是不是口舌打架,她将这「面」说成了「命」 萝涩朝她一笑,不冷不热说着:「自食其力的当然要卖命了,总归挣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应得的,好过往男人身上扑,张开腿,锦衣玉食来了,自轻自贱……也来了」 杏花面色一变,几欲发作,只是赶车的车夫还在,她强忍住怒火,冷笑起: 「我现在是青山县令夫人,你敢对我不敬么?」 这是萝涩没想到的,总以为她傍上哪家富户,做了人家第几房姨太太,却没想到还是个县令官儿。 「哦,啥时候的事,也不见得纳彩问名啊——不管怎么说,恭喜恭喜」 抱了抱拳,她挤出个标准的冷漠笑容,随后偏头过去,想就此打发了她。 「萝涩!」 这话像柄诛心刀子,戳到了杏花的胸口。她是县令的外宅,连个小妾都算不上。 她爹牛保山和县衙的钱粮师爷是奶兄弟,听说县令的原配下不出蛋,又悍妇风范,坚决不让纳妾,那县令老爷便起了养外宅的心思。 她娘倒是不肯,只牛保山坚持,也不用纳彩问名,只半夜一顶轿子抬进去,叫县令大老爷狠狠糟蹋一番,第二日人便不见了。只留她一个虾须镯和伺候的婆子。 她笃定萝涩是羡慕她,所以这么口齿伶俐讽刺她,这么想,她心里就舒坦了,眼神愈加嚣张: 「萝涩,有你求着我的时候!」 说罢,她狠狠砸下帘子,催着马车夫赶车回去。 像是应了一贯的套路般,那马车扬起厚重的尘灰,瞬间盖了萝涩一头一脸,她由不爆了句粗口: 第22章 「shit!」 好好一锅面汤就这么毁了,萝涩重新去洗锅,同三娘念叨: 「怎么村里一点消息都没有,抬做县令夫人这是大喜事,就算是妾室,也足够桂花大婶得瑟个一年半载的,却不见她显摆,是一桩怪事」 「恐怕不是什么正经抬进门的,我听说青山县令的正房老婆,是个悍妒河东狮,向来不准男人纳妾,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没生个一男半女,所以渐渐松了口」 「噢,那也是个火坑」 萝涩刷过锅底,拿干布一点点抹干净了,她和杏花没什么大仇怨,听她此番境遇,要说心里敲锣打鼓的高兴,那一定是假的。 闲话几句,她和三娘便又分头干活去,这时候入城上工的人都准备回村子,有些肚子饿了,或者家里冷锅冷灶,便愿意在路边摊上吃饱了走。 三娘素面摊最近人气火着呢,不少听人夸赞,却自个儿没吃过的,都想着来一碗尝尝,或者只为给家里的小娃娃带一个串鼓去的,故而人多生意兴旺,一会儿工夫,几张桌子都坐了个满当。 「店家,来一碗香辣素肉盖浇面儿!」 「好嘞!」 萝涩拔声应了,便听呲溜一声,素肉片已溜进油锅里—— 吃过腊八粥,过完腊八,三娘家的屋子开始动土了。 就跟她说得一般,同萝涩家只隔着一户人家,她也没钱垒院墙,只用篱笆围了一个小院子,她说等开春,还要种些倭瓜和攀藤的花草上去。 院子里只打算起一间北屋,东边是灶房连着卧房,为得是冬天能热着炕,西边搞一处杂物间,平日里牛乾就在里头做些木匠活。 茅坑放在后院,只挖个大粪坑就行了。看起来同原来萝涩的茅草屋差不多,只是钱少时间赶,比它更简陋一些。 请来了几个工匠师傅,牛乾一块跟着帮忙,大男人一帮子扛着工具挖地基去了。 萝涩借自己的灶房给三娘,一起帮忙做午饭伺候那帮老爷们。 虽不像她起砖瓦房那会儿菜肉丰盛,但因着三娘做惯了素菜,也不见得会十分寒酸。 将茴香、香菇、豆干切成小丁拌了,烙一锅子素馅饼;还有辣椒香菇炒面儿片;原先在卖的香辣素肉丝不需多提,自然炒了满满一锅子,还配了一锅白菜面汤。 将饼子凉了凉,搁在食篮的最底下,再将一盘盘拌菜叩着碗盖保温,小心的放进去。 萝涩同三娘一人一只食篮子,还叫兜子提着面汤罐,三人一道出了灶房送饭去。 绕过牛贺家房子,入眼便是一块宽敞地,泥巴翻得到处是,只是不见一个人。 「怎么回事,人呢?难道歇了活上我家吃饭去了?」萝涩扭头环顾,纳罕道。 「方才我们出来也没碰见,该不是去家里了」 「姐!牛乾大哥在那儿!」还是兜子眼尖,往牛贺家院子边一指。 萝涩忙顺着看去,见牛乾半个身子被院墙挡住,还不及发现她们,已和一个矮的扭打在地上—— 「乾哥!」三娘惊声一叫,放下食篮子就朝他跑去,萝涩拉着兜子忙跟上。 原来跟他扭打在一起的人是牛贺! 牛贺瘦巴巴的矮个儿,叫他按在地上挣扎不了,牛乾一拳头砸去,牛贺瞬间挂了彩,只是嘴上不饶人: 「犊子东西,浪巴勾儿玩意,你敢坏老子的风水,阻我子孙发财富贵,我就搞死你家娘们,把她卖去窑子,叫你……」 他越骂越没谱,牛乾下手也越来越狠,萝涩见他已起了杀心,忙道:「快些拦住他,这是要将人打死了!」 说来也巧,牛长庚刚路过这里,准备将奶奶给萝涩准备的年货送去,到了牛贺家外,听见萝涩求救声,忙扔了篓筐,飞奔而来—— 他见情状,也不需别人多说什么,忙扑去抱住了牛乾的胳膊,使劲把人从牛贺身上给拽了下来,喘气道: 「牛乾哥,你做啥子,打死了他你也要偿命的,你叫三娘咋办!」 「他不好好叫我们夫妻过日子,我、我也……」牛乾身子微微发抖,显然气得不轻。 「那你就打死他,然后去给他偿命?」 萝涩气他木鱼脑袋,不由叱了他一嘴,然后上前查看牛贺的伤势,见人脸已肿成了猪头,嘴边还不住得冒着血泡,想必是内脏叫他打伤了。 「乾哥,这究竟咋回事呀,咱们早说好了避着他些,怎么好端端的起个房子,又跟他打上了呀」 三娘满脸焦急,检查着牛乾有没有被打伤,好在除了拳头的虎口裂开了,没啥大碍,他指缝里沾着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牛贺的。 「这牛贺心眼太坏,他知我今日动土,昨天就在地里埋了硝石和硫磺,等我们下锄头,他就来扔火折子,大山兄弟都叫他炸伤了手,送去村头刘大夫地方了」 「他疯了不成?」 萝涩实在搞不懂,牛贺为何如此致力于破坏和阻止社会和谐? 「他说我坏了他家的风水,因我只盖茅草屋,比他的瓦房矮了一大截,又紧挨在他家东边墙,他说东高西矮是大吉,反之则灾重,祸及子孙」 萝涩一脸懵逼,看了看牛长庚,意思是:还有这个说法? 牛长庚挠了挠头: 「有听老一辈的说过,只是咱们村不太讲究,都是地里刨食,谁家能比谁富有,听说城里宅子或者做生意人家,会有这个计较」 「那咱就把屋子往高了造不成了?」三娘道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咱们家是土坯茅草顶,往高了造,起码得垒砂泥墙,要不就直接上红砖盖瓦,不然房子一下雨便容易冲塌,可现下,咱们哪有钱?」 「呕……」 说话间,地上的牛贺突然呕出一摊血来,两个白眼一翻,下一刻便撅了过去! 「得赶紧送去医馆,别真弄出人命来」 牛长庚正要背他,却被萝涩拦了下来: 第23章 「他腹腔吃了拳头,这般吐血该是脾胃受损了,你背他岂不是要他命,再寻个人抬着去,哦!我有太平车,兜子,快回家推来!」 「老八啊,老八啊,哪个天杀的把你打成这样啊!」 还未等萝涩走,一个哭嚎着的婆子奔着过来,一把推开她,抱着地上的牛贺就哭,几番折腾,让他嘴里更是不住溢着血水。 「您别晃悠他,快送去救命吧!」一条人命,萝涩也着急。 「滚开!你个小妖女,自打你来了,咱们村可有一天消停过!我已经报官了,今儿就让你们吃官司蹲牢狱!我儿子要死了,你们拿几个钱来赔?」 来人是牛贺的老娘,住在村的东边,家里好几个儿子,丈夫早死了,穷得叮当响没钱给牛贺起房子娶媳妇,所以那时牛贺才起了收养兜子,占他安置房子的坏心眼。 她原先正在河边洗衣服,听说八儿子叫人给打了,心里不停盘算,正好叫人赔些钱来用,腊月除夕也有进项买米粮过年,本就为着这个发愁呢。 渐渐得,远处传来一声声锣响,盖过了婆子的哭声。 萝涩抬首看去,见七八个衙差扛着肃静回避的大牌子,抬着一顶青布小轿,从泥道路一路逶迤而来。 跟在轿子边,时不时附耳过去说话的,竟是桂花大婶家的牛保山! 不是冤家不聚头,今儿大金大鼓的,看来是有人要搭台子唱大戏了! 轿子在牛贺家门外落地,压轿,下来一个青年男人。 他穿着一身羊皮长袄褂,白竹布的袜子,一双玄色暖窝高底鞋。他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眼窝凹着,看起来有些酒色过度,身子亏损。 牛保山第一个看见萝涩,扬起意味不明的笑意:「霍师爷,我说的就是这家,哟,这还打起来了?没想到,咱们还赶上一出好戏呐」 婆子见官差来,抹一把鼻涕,哭道:「县令大老爷来得正好,这家子混账打了我家儿子,求老爷给婆子做主啊」 牛保山叱了一嘴:「要告状上衙门去,这是青山县的钱粮师爷霍爷」 「哎保山兄弟,咱难得来一趟,碰上不平之事,总归也是要出手的,我说老太太,你先送了你儿子治伤去吧,等我和萝涩姑娘处理好公事,自然帮你拿了歹人」 霍师爷抬手捋了捋胡子,说的十分道貌岸然。 萝涩记起来了,这牛保山有个奶兄弟,好像就是青山县衙的钱粮师爷,也是走了他的关系,把杏花送去伺候了县令老爷。 「霍师爷,小女子遵纪守法,名下无田也不佃,并没有田租田税欠下的,不知您要与我说何事?」 「田税是跟你无甚关系,只是地税房税、挣来钱的商税,你可交过一分半子?」 许是站着有些累,他只一个眼色瞟去,牛保山便殷勤的搬来把藤椅,请他坐下,还捻着细软的烟丝替他点上大烟。 「朝廷下了邸报,在官府登记的流民,都按着户口人头分了安置的房子,这是不用交税的啊,至于商税更是没有了,我又没立铺子,没做盐课铜斤的生意,怎么要交商税?」 萝涩不卑不亢,仍由他吞云吐雾,她将道理一一摆开,不信他能青天白日扯谎。 可惜,总归是高估无耻之人的脸皮了。 来时,牛保山已给霍世师爷做过心里建设,他知这丫头嘴皮子利索,只乍一听,还是不免咳嗽一声,掩去几分尴尬之色: 「安置房是如此,现下你是自己起了砖房大三间,这地又是谁批你的,你又不是牛家村的人,这里每一寸土地你若要动,就得出钱!今天是地基,来日就是耕地,你当咱们青山县试慈善堂呢?」 咬了咬牙,萝涩眸光霍然,脊背挺得笔直:「我只认朝廷的文书,从没见过放榜文有说这一档子事的」 「文书嘛……自然是有的!我还能信口雌黄不成呐,上头既然关照你们这一批外来流民,也不能太叫本地村民太寒心,你住着安置房便算了,既然起了这砖瓦房,就该添上十两银的税,交出来,咱们今儿的事,才能了!」 别说十两,一个铜板她都不愿意给。 「没见着盖了官府大印的文书,我绝不会认的,霍师爷,您请回吧!」 萝涩不信有这回事儿,既然招揽流民安土落居,自然是希望所辖之地,人丁兴旺,税收增长,从没有把外来户当成肥猪宰的。 加之牛保山和牛杏花的关系,她认定这是一个骗她入坑的局儿。 「师爷,您别跟她掰扯磨叽,这丫头片子挣了老多的钱呢,你瞅这才落户多久,便起了这么好的砖瓦房,出手阔绰,听说顿顿吃大肉,给她干活的人每个三十文大钱呢,这都快赶上地主家了」 牛保山在边上煽风点火,几个眼风飞来,满是嚣张的抢夺欲。 「保山兄弟,我都知道,只是咱们官府做事,得按着章程来,又不是强盗土匪,不好好同她说明白,她只当我是眼红她家钱财,起了误会有损我和我们家老爷的声誉不是?」 「这个自然」 「先礼后兵嘛,既然她负隅顽抗,那便怪不得我了,小甲!」 他语调一转,摆了摆手,冷声道:「砸!」 破家县令,灭门知府。 现在连一个不入流的钱粮吏胥,也能这般强权欺压,无法无天? 几个衙差从方才就面露跃跃欲试的贪婪之色。 他们听牛保山说,萝涩家里有不少钱财物,就是被褥,也是花了钱弹的棉花新被,别说其它的好东西,早等着霍师爷下令呢。 霍师爷一声令下后,几个人争先恐后往萝涩家闯去,生怕晚了一步,大把银子落进他人的怀里。 他们想过了,搜出十两银孝敬霍师爷,剩下的东西兄弟几个都瓜分去! 看着他们眸中的钱欲,萝涩不由心生一股悲凉。起屋子已花光她的积蓄,本就只剩下五两银,前些日子也借给三娘了,现在家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银子了。 乱世恶意,盛世贪婪,她看着这些丑陋的欲望,如此不加删绰遮掩,就这么赤裸裸的摆在眼前…… 兜子率先跑回了家,重重关上了房门,落了木栓,任凭衙差怎么拿脚踹,怎么拿身体去撞,他都死死的撑在门上,绝不叫任何人破门进去。 「兜子!」 萝涩怕他受了伤,忙跑去帮忙,可衙差并不把她放在眼里,一手伸过来,想推她个趔趄。 萝涩是独自上山抓过野猪崽的人,她闪身避开,更是伸脚往他腿上绊去,仗着身量小,一拳打在他膝窝里,衙差腰下一麻,险些跪了下来—— 牛长庚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根竹竿,黑着脸,咬着牙,见人就打! 第24章 那帮衙差不防备,叫他抡着腰腿,一边哇哇咒骂,一边往后退了退。 牛长庚喘着粗气,守在房门外,不许人靠近一步。 衙差们一时讨不到好,便在院子里砸起东西来,甭管什么晾衣架子、酱菜缸、晒辣椒的簸箕,但凡是件东西,都叫砸了个稀巴烂。 三娘和牛乾跟着来帮忙,却叫他们按在地上一顿打,三娘吃了好几个耳光子,胸口也叫黑手摸了几把,衣襟扯得乱七八糟。 萝涩上去把三娘护在怀里,后背挨了好几脚,耳朵嗡嗡响,乍一看,又见黑手摸来,她便发了狠,死死咬住那衙差的手背,即是尝到满口血腥味,她也绝不松口! 谁惹她,同归于尽吧。 手背几乎被她咬下一块皮肉来,那衙差起了杀心,抬起一脚踹上她心窝子,将她踹倒在地上,萝涩觉得喉头一腥,险些呕出血来。 场面乱得不可开交,倏然,听见有人高喊道: 「这儿!这儿有钱!」 一个衙差大笑着从茅草屋里捧出一个铁皮钱匣—— 那是三娘的家底,现在她住在茅草屋里,钱匣就藏在炕头,也是这些日子起早贪黑的卖素面攒下的。 为了起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为了安安稳稳过个年,这几乎是她全部的希望! 「不要!」 三娘眼泪唰得下来了,她跌跌撞撞地去抢人手上的匣子,人一个推搡,她便扑倒在地。 「是银子呐,少说也有三四两呐,这灶房就藏了这么些,堂屋里肯定更多,咱们一块冲进去!」 闻到了银子的铜臭味,这帮身穿朝廷差服的衙皂,已和强盗无赖无异。 他们人多势众,岂会真的怕了一个人的牛长庚,拼着先让他打上几下的疼,前仆后继的冲了上去,将牛长庚也按到了地上。 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泄了气,只听「咚」一声,门叫他们撞了开! 门后兜子被一个人提着后衣领,丝毫不心软得丢了出来,一个屁墩摔了个四仰八叉,后脑磕在泥底上,满身都是泥巴。 萝涩痛得根本直不了身,她在地上爬了半丈远,把摔懵的兜子按在怀里,轻声安慰道: 「没事儿没事儿,咱不进去了,可砸着哪了?头疼不?」 「姐……」 缓过劲儿来的兜子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他毕竟是个孩子,因着一些遭遇他懂事听话,可今儿这场面吓到了他,也真真像把刀子,狠狠伤害了他。 听着屋子里头罐碎椅倒的声响,萝涩眼底的寒意越来越浓重。 她明白过来,安分守己的偏安乡村一隅,靠着自己本事挣钱是没用的,强权之下,他们道貌岸然,挥手间便可以窃取她所有的劳动成果。 这个社会,法律是为强权准备的鞭子,它只会抽向弱势的一方,市农工商,商字最末,除非她代表官府的利益,除非她是皇商巨擘! 否则,她一辈子都没有办法保全自己的财产。 她以为穿越后可以轻易赚到现代社会难以挣到的钱,可她忘了,文明社会的首要原则,即是保证私人财产不受侵害。 但在古代,这是非常难的事情。 所以,她明悟了,这个牛家村,这个青山县,乃至童州城,都应该是她的台阶,而不是她的庇护。 今日欺她之人,来日,她要千倍万倍的讨回来! 「钱罐子找着了!」隔着窗纸,里头兴奋之声难掩。 「妈的,怎么只有这么点!再找找……」 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等确认萝涩真的没有钱了,他们才意兴索然的走出来。 有人怀里抱着坛辣菜,显然觉得这玩意味不错,有人抱走她床上的被褥,还有人特意找了只篮子,把家里有的米粮袋、蔬果肉条统统装走。 总之,能拿的没给萝涩剩下一点儿。 加上三娘的钱匣子,一共不过四两银子,也没见她屋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霍师爷见情形,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扭头对牛保山道: 「保山兄弟,这就是你不应该了,腊月天衙门早该封印了,我喊来这么多弟兄,这点银钱还不够他们辛苦茶钱」 牛保山也是没料到:「定是这小丫头藏起来了,霍师爷,你将那个小娃子抓取牢里,叫她拿钱赎人,她一准就乖乖的送钱来」 「不行,咱们衙门拿人也该有个名头,抓个小娃娃还不叫人笑掉了牙,咦,这汉子同丫头啥关系呐?」 牛保山看了一眼长庚,不屑道:「想必是姘头」 霍师爷点了点头,手一挥,自有人懂他意思,拿着枷锁上去就把牛长庚锁了,拖着往外去,见他不老实,往他膝窝里一踹,逼得他跪在霍师爷跟前。 「阻扰官差收税,还敢殴打衙门差役,锁走!」 听着霍师爷的话,差役本想拖牛长庚走,谁知他的膝盖像是钉在地上一般,稳如磐石。 像是想起什么来,霍师爷指了指牛乾道:「方才打人的歹徒是不是他啊?也一并锁走了,叫人拿钱来赎」 「不是他,是我打的,锁我一个人就是了」 牛长庚一听这话,忙从地上挣扎着起来,给牛乾使了个眼色,叫他别再出头了,现在这个样子,只进去一个便是万幸。 霍师爷冷哼一声:「看你到牢里还有没有铁打的身子骨逞强!」 说罢,也不理睬牛保山,他拿捏腔调,径自钻进青布小轿去,叫人抬着威风凛凛的走了。 后头的衙差锁上牛长庚跟在后头,也一并准备离开。 一边走,长庚一边扭头朝萝涩大声道: 「别叫我奶奶知道,她身子不好,我没事的,关几天就出来了!」 第25章 人都走远了,四下安静,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除了七零八落,满地狼藉的院落证明着方才一群强盗的恶行,几乎没人敢来问一句,方才究竟出了什么事。 对官府,大家都是唯恐不及的。 牛乾扶着三娘起来,兜子脸上挂着泪痕,默不作声地捡着地上的碎罐瓦片。萝涩有些头疼,竟不知从哪里开始收拾起,她深吸一口气,迈进了堂屋里。 只见桌案椅子歪倒在地上,长条案上瓶炉三事给砸了粉碎,卧室更是翻得一塌糊涂,炕上只留了一张苇席,整个铺盖都叫人抢走了。 她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心口,扶着炕桌,坐到床上,虽然地上一片狼藉,但她脑子还是清楚的: 现下不是想着报仇,也不是忧愁如何过冬,当务之急,是要把长庚从牢狱里弄出来,听他走的时候那般瞎说,只当牢房是住客栈呐,住几天就能皮肉无损的回来? 不去半条命,落个残废出来,已是老天保佑了。 她现在唯一有些用处的人脉便是梁府,可梁世子上京去,桑柏一并跟去了,要开春才能回来,一点也指望不上。 即便是认了怂,到处借银子去把人赎出来,也得要有地儿借才行! 想到最后,除了里正牛老头,萝涩不知道还能再找谁,只是她一早就知道,那老头也是精明怕事的主儿,唯一抱的希望,就是他能念在长庚是牛家子孙的份上,救他一救。 简单收拾了一番,萝涩漱了口,啐出一口血痰来,便打算去里正牛老头家。 只她还没有出门,迎面便碰上急匆匆来的牛奶奶。 想来长庚被锁出去也许多人看见了,牛奶奶知道也是迟早的,只她还没开口说上一句话,牛奶奶就「咚」得一声,给萝涩跪了下来: 「萝涩!求你救救咱家长庚,现在也只有你能救命啦,我老婆子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 「奶奶!你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 萝涩急忙闪身避了,去掺她起来,她能感觉到牛奶奶浑身发抖,一双眼睛又急又怕,哆嗦着唇显然已经六神无主了。 「长庚她娘就是吃官司,早早撒手去了,那牢里且不是人待的地方,我的长庚,我的长庚哟……」 扶着她坐在炕上,萝涩另给她倒了杯水,只是家里碗都被砸了,勉强拣了个豁口碗,舀了热水递给她: 「我正要去找里正呢,官府那儿等着我拿银子赎人,长庚大哥会没事的,您千万保重身子,长庚孝顺,一心都念着您呢」 「牛老头胆小怕事,找他有啥子用,我闺女当年出事,我在他门前足足跪了一日,他连门都没有给我开,不能找他,找他也没得用处!」 牛奶奶抹了抹眼泪,抓着萝涩的手,哽咽道:「萝涩,我晓得这很叫你为难,可老婆子现下没法子,只能求求你」 「……您说」 「牛保山家的杏花,她早些日子便留了话,牛家村甭管出了啥事,她都全力帮衬,只是得叫你上门求她去……现下,她该是县令大老爷的夫人吧?」牛奶奶十分为难,低着头不敢看她。 萝涩闻言眸色一暗,耳边瞬间飘过一句话来: 「萝涩,有你求我的时候!」 「咚咚咚」 尘封已久的鸣冤鼓在腊月初十的清晨,破天荒的响了起来! 这曾经是用贪官皮扒下来做成的鼓面儿,现下封了一层厚厚的灰,随着沉闷的鼓声,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 路上行人稀,偶尔经过的人,见有个背影单薄的姑娘,奋力捶着鼓面儿,不由伫步下来,有些好心的还高声劝她: 「腊月里县令老爷不升堂啦,都封了大印了,姑娘回去吧!」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腊月里,暖炕上,新纳的美妾眉眼弯」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诹口混念一番,哈哈笑着走了。 无论别人说什么,萝涩都不停地捶着鼓面儿。 她宁愿以卵击石,也不肯低声下气,去求一个永远不会帮她的女人。 她的胳膊抡着发麻,只用意念支撑着,大约敲了有小半个时辰,终于惹怒了里头温柔乡的县令陈老爷,怒叱着谴人把她带进去。 衙差都未到班,摆不出「威武」的架子,县令官儿陈老爷披着一件官袍,趿拉着鞋,哈欠连天的坐到明镜高悬的坐案上,他一敲惊堂木,怒骂道: 「哪来的刁民,这个时候来诉冤,诚心不然本官过个好年!把诉状递来,你回去把!」 萝涩没有功名,只得跪他,只是脊背挺着直直得: 「无诉状,只得口述一腔冤屈!草民牛家村萝涩,是江南北迁的流民,蒙吾皇洪慈隆恩,偏安一隅,又因陈老爷您治理有方,故挣得一些钱盖了所房子,只是不知何时朝廷有了一条谕令,新落户的人口如新起房舍,竟要交五成的赋税?」 一个头磕下去,萝涩声如洪钟,字字泣血; 「草民状告青山县衙钱粮霍师爷和一干衙皂,强闯民宅,掳截民财,殴打无辜!」 陈县令一脸懵逼,老半天反应过来: 「啥,你要告谁?本官没听错吧,还有啥谕令,这谕令本官怎不知?」 「咳咳……」 不等萝涩开口,后堂传来一阵女人的咳嗽声,像是要提醒李县令什么。 「胡闹!」 李县令瞬间拉了脸,对着后堂大声道,他十分不高兴,沉吟了一会儿,才对萝涩道: 「这事本官知道,其实这个事是……」 「咳!咳!」 后堂的咳嗽声更加响,咳到后来像是变了味,尖声跋扈,威胁意味浓重。 李县令一摔惊叹木,扭身正欲往后堂去,这时候,萝涩见那隔着后堂的帘布,被一只女人的手撩起——那只熟悉的虾须镯,映入她的眼中。 那女人隐在暗处,从萝涩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下一刻,便放下了挡风帘子。 第26章 李县令神色变化一番,最后垂了垂眼,认命长叹一声,重新坐回到了太师椅上,摆出了官老爷的架子,道: 「你可知你状告何人?本县的钱粮师爷,霍良,可是此人?」 「是」 萝涩认出了这个虾须镯,也知道这个拿怀孕威胁李县令的女人是牛杏花。 想不到短短几日,她竟靠着肚子里的一块肉,到了坐堂听审,影响堂中决断的地步了! 「钱粮师爷管理一县钱粮税收,虽是不入流的,但也是拿朝廷俸禄的嘛,你既是民告官儿,总归晓得规矩,先打二十大板,打完才能继续审案」 说罢,李县令瞟了一眼堂后,继续道:「不过你也瞅见了,衙差都没到班呢,你愿意挨打那也没人打你,这会都腊月啦,等明年开了印再来吧」 他对萝涩摆摆手,示意她快走吧。 萝涩不是愣头青,她知道,现在坐堂的其实是牛杏花,为着肚里的孩子,无论她怎么胡闹,县令也会先忍让下来。 如果自己一味跪在这里,只是让牛杏花折辱罢了,让她爽翻天,也是救不回牛长庚的。 她对李县令,存了一分感激,虽然他办事糊涂,没有身为父母官的底线原则,但他至少肯劝她回去,不愿她受这无妄之灾,他不能算恶官,只能算个庸吏。 给李县令磕了个头,萝涩从地上爬起来,抿着唇,眸色霜寒地走出大堂。 如她所想,牛杏花并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可以折辱她的机会,故而跟着追了出来。 就在衙门口的垂花门下,她喊住了她。 「你就不打算求求我?求我放了牛长庚,他可是为了你受这牢狱之苦的!」 簇新的水貂皮袄,月罗褶裙,手里捧着汤婆子,一副富贵逼人的打扮,比起那日在马车边见她,更是珠光宝气了不少。 那时她不过一个外宅,连小妾都不如,可是她肚子争气啊,现在就算是天生的星星,只要她要,李县令也会摘来给她。 「求你有用么?我不如去求菩萨,至少还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看着你的嘴脸,我怕我抑制不住作呕的欲望,所以,要叫你失望了」 挂着疏离的轻笑,萝涩不想撕逼,也不想打架,她只是很心累—— 不止一次的想,这牛杏花是穿越公司设计的boss么?她还没拉什么仇恨,怎么就一下子有了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了呢? 牛杏花眼皮一跳,忍下了怒气,也跟着展颜一笑,打算用她的姘头刺激一番: 「你知道我从前喜欢牛大哥,这些时日,他就在我的手里,无论我要他做甚么,他都无力反抗,萝涩,说良心话,你心里不酸不疼么?」 一听这话,萝涩要笑了,这boss可以给一个有点情商的么? 「对不起,我真的……不酸不疼,而且,我还要替他感激你,毕竟这时代嫖妓不用给钱,还能包吃住的地方,确实不多了」 觉得口头感激还不够正式,萝涩站直躬身,学着男人的样儿,朝她作了揖: 「您受累了」 说罢掸了掸衣上尘土,虽然与之相较,一个衣袄破旧,一个华服名贵,但萝涩还是觉得,跟牛杏花说话,像在一处污泥潭里挣扎一般,她本能的想要远离她。 「萝涩!!你真当以为我不敢弄死你么!」 牛杏花要疯了,她的指甲狠狠扣着廊柱上的红漆,说不上来原因,她费那么大的功夫,只是为了萝涩能屈服在她跟前,跟她低伏做小,而不是永远这副不痛不痒,刀枪不入的模样。 即便她现下被欺侮迫害,却依旧能看见她嘴边的笑,杏花恨不得立即上前撕烂她的脸。 「你如果有这个信心,那便试试吧」 萝涩扭身走了,迈下台阶的步伐,显得格外的轻松,不是她刀枪不入,只是她为所在乎之人,立起了铜墙铁壁般的盔甲。 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恐怕要失望了…… 「萝涩!!」牛杏花叫的破了音,凄厉如爪挠。 已走出四五丈远,萝涩回过头来,对牛杏花轻声比了个唇语: 「别急,你会有反过来求我的一天」 去南头大街的某家二荤铺子,萝涩最近固定给它供货,故而和店主相熟些,便开口,提前问他结算了这个月的辣菜钱,又问他借了下灶房,炒了几个小菜。 她用食篮提着,准备去青山县衙的牢房给牛长庚送饭。 到了牢房大门口,木栅栏高高立着,铜铁钉发黑生锈,半扇门敞开着,一个狱卒半抱着胸,正靠在门边抽大烟。 萝涩上前甜甜一笑:「牢头大哥,我探个人」 狱卒撇了一眼她,瓮声翁气道:「二两银子」 「牢头大哥,我身上没得那么多,只有这几个钱您拿着的沽酒喝」 萝涩掏出二十文钱来,塞到狱卒的手里,后道:「那我也不进去了,您替我送个饭,再帮我带句话呗」 狱卒收了钱,虽然只够他塞牙缝的,依旧把招子顶在头顶,冷声道: 「要带什么话呀——」 「您给我大姨妈她三小舅子家的二表哥带句话,就说他三舅公家姐夫的小姨妈的二丫表妹给他来送饭,且要……」 「等等!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就是表兄妹嘛」狱卒一脸懵逼 「不不,我大姨妈她家小舅子的二表哥有二十来个表妹,他不晓得哪个表妹来,那我岂不是白来啦,我还没说完呢」 「别说了!进去进去,说完就出来,真是见了鬼了——」 狱卒摆了摆手,显然不愿意跟萝涩多掰扯,大过年的,没必要给自己找膈应。 萝涩一副纯良憨傻的表情,哦了一声,点点头,便挎着食篮子进牢房里头去。 在外头几间牢房,萝涩就寻着了牛长庚,不过是打架斗殴,妨碍公务的罪名,还不至于和死刑处决犯关在一起。 第27章 因他身强力壮,关在一道的地痞流氓也讨不着好,故而当时怎么进去的,现在还是原本模样,好端端的坐在茅草堆上。 见萝涩来瞧他,牛长庚忙站起身,扑在牢门柱边,眼睛黑得发亮: 「你咋来啦?我奶奶还好么?」 「且放心,家里都好,只是为你心急发愁,到处想法子要捞你出来,那牛贺也好,不然你手里还捏着条人命哩」 搁下手里的食篮,看过他身上没有拷打的伤痕,萝涩也就放心下来。 「想啥法子,不过是等着钱来赎我,衙差也要过年的,巴不得早点放我出去,我就不愿如他们的意,非把这牢底坐穿不可」 牛长庚也是牛脾气上来,叫人哭笑不得。 一盆炖素肉、一碗什锦炒饭,萝涩在碗上架着筷子,偏着碗口从空档里给他递了去: 「说什么傻话,牛奶奶还等你回家过年了,你快吃吧」 「诶」 牛长庚憨厚一笑,碰上萝涩,他就跟个小绵羊一般,再来他是真饿了,这么大膀子的壮小伙,光吃牢里的馊饭菜,能抵几个饱的。 端起菜碗埋头扒着饭,觉得又香又好吃,现在吃起来,比从前的更多几分滋味,竟成了他吃过萝涩手艺当中,顶好的一次。 甩开腮帮子吃,没浪费一粒米饭,连豁口上挂下的菜,也一并吃了干净。 萝涩收了碗,另递给他一包铜钱:「里头大约还有五十文,你贴身收好,想吃什么且使唤牢头去买,明个是三娘来送,我得去一趟梁府」 「去梁府做啥子?梁世子回来了么?」 「没有」 家里现在没个一分银子,新收来的辣菜钱,也尽数花完了,她只能老着脸儿去梁府,看看能不能把元月的工钱先支取出来,临时救个急。 「那你……」 「没事儿,我先回去了,牛大哥你多保重」 提起篮子,萝涩朝他笑了笑,便打算走了。 「萝涩!」 牛长庚抓着木桩子,目露复杂之色,喉结滚了滚,厚唇翕动着,最终也没把话憋出来,只莫名红了脸,垂下眸道: 「谢、谢谢你」 以笑面作答,萝涩朝他挥了挥手,踩着阔步子拾级而上,出了青山县衙的牢房。 桃花渡,梁宅。 梁叔夜还没有回童州,可这里却比往日更加热闹。 今儿日头还算不错,不少婆子搬着马扎,在院子的过道里一面晒太阳做线活儿,一面唠嗑闲话家常,小厮则围在一起推个牌九,摇个骰子筒娱乐一番,喧阗异常。 见萝涩来了,纷纷同她打着招呼:「萝涩姑娘来啦?咱世子还没回来哩」 「小酒,账房刘先生可在?」 她同别人招呼应过后,向一个关系不错的小厮开口问道。 「刘先生回家忙年去了,元月初六开了市才回来,你寻他做啥子?该发的月钱分红,昨个都发啦,现下清了账面,已经锁银入柜不提钱哩」 小酒一五一十的告诉萝涩。 萝涩点点头:「好,那我晓得了,你玩你的,我上别处转悠转悠,寻娘们说说话」 小酒诶了声,便又重新扑到人堆里,大杀四方去了。 萝涩颦眉难抒,不知现下该如何是好。 她昨个去童州城收辣菜银之时,曾侧面打探过,童州城为旧都,有着和京城一样的六部体系,只是功能薄弱,只是为了那些要退休的老臣提供清闲的岗位,实际是不管事了的。 论说还有职权的,无非是巡抚衙门、州府县衙门,另还有一个特殊的存在,就是童州驻防将军府。 全国共有五处将军府,盛京威慑北疆老毛子,凉州抵抗西陇蒙古兵,川蜀有一所将军府,越地沿海也有,防着倭寇海贼。 而童州府靠近京城,这处驻防将军,拱卫京畿,是勤王之师,必定是皇帝十分信赖之人。 萝涩若想在童州站稳脚跟,无人敢欺,需得牵上这跟线才行。只是她苦于没有切入口,贸贸然上门,凭她有什么本事,也叫人打出来了。 四两拨千斤,也得划道口子先。 负着手在偌大的梁宅里来回踱步,不知怎得,就走到后厨仓储处来了。 梁叔夜不在,这小厨房已冷锅冷灶个把月儿,平日也没什么人来。 「这不是萝涩嘛,这赶忙年的,你咋来啦?」 说话的帮厨王婶子,她正从仓库里出来,身后背了一麻袋东西,看起来像是瓜子坚果之类的东西。 「王婶子,许久不见大伙儿,我来瞧瞧你们,您这是背着什么呀?」 王大婶素来喜欢她嘴甜乖觉,人也懂世故会来事儿,便眯眼笑道: 「喏,都是些叫香榧子、核桃啥的,我是不曾吃过这些,过年有些瓜子落花生就是啦,原是京里头传话来,说是腊月十五何将军的孙子何藻满周岁,叫我整些干果送去贺一贺」 「何将军?」 「你不晓得呀,就是童州城驻防将军何老将军呐,可怜古稀年抱上大孙子,高兴的不得了,十五那日,把城里大小官绅都请遍啦,小娃娃还得抓阄,都去贺他一贺,讨个好意头呢」 与萝涩说着话,王大婶把麻袋卸下放在地上,掏出一把核桃仁来: 「你说我家世子也忒实诚了,说老将军不缺金银古玩,送点核桃叫他补补脑,别叫他太早糊涂上了,多享几年天伦之乐」 第28章 真是纨绔子弟中的一股清流啊! 萝涩低眸思索片刻,方抬头,笑意浅浅: 「心思是好的,人老将军未必不领情,只是这么多人在呢,他也不顾及几分镇国公梁府的面儿,用这麻袋装去……」 「可不是嘛!我这愁得头发都白啦,因着我胞姐是那小孙子的乳娘,这才把这桩事交给我的」 萝涩心里大概有了个主意,只是现下不说破,只道: 「还有几天时间,不如大婶子你交给我来办,我替你寻个漂亮盒子来,你带着去,既能交差又不丢了脸面,不过……」 王大婶早知萝涩丫头有颗玲珑心,主意多着呢,今日同她说那么多,也是希望她能出个好主意,见她还有后文,不禁心下惴惴,莫不是要趁机开个高价儿吧? 「不过啥?先说好啊,大婶可没世子爷家产万贯,为哄你不拿钱当钱使哦」 「大婶哪里的话,不收钱哩,只是求大婶那日带着萝涩一道去,见见世面就好!」 她拉上王大婶的袖子,又是哄又是磨,把一身不多的撒娇本事全使出来了,鸡皮疙瘩都飞了一头脸,总算没白费力气,王大婶松口了: 「好啦好啦,带你一道去,可先说好,只准一直跟着我,哪里都不许去哦」 点头应下,又问她把这些干果核桃讨要走: 「大婶,我做的东西能哄得老将军高兴,只是小娃娃不一定喜欢,还得托您借样东西来呢」 哈哈一笑,王大婶点了点她额头,佯叱道:「什么花样,竟整些花头事儿,说罢,还要啥子东西?」 嘿嘿笑了笑,萝涩招手请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念了句,王大婶眼睛都直了,忙不迭问道: 「这管用嘛?」 萝涩一耸肩:「不试试怎么知道?」 背着一麻袋干果出梁府,坐着马车回到牛家村,到了院门口,便喊三娘出来帮忙。 自打被那起子「强盗」抢劫一番后,三娘家起房子的事也耽搁下来了,手上没有一分钱,连过年也不成了,只能等熬过这阵子,开春再想法子。 现在他们两夫妻,只能继续先在萝涩家住着。 三娘听见萝涩声音,形容憔悴的跑了出来——萝涩见她红着眼睛,怕是方才还在抹泪呢。 萝涩不由得长叹一声,抓上她的手,温声劝慰道: 「三娘,我晓得你难过,只是日子还得过,仇也要报,我从不信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女子,隔夜的仇,我都心里憋屈,所以你赶紧振作起来,我有事要你们帮忙呢」 三娘抹了抹眼泪,点点头: 「素来你是个有主意的,我听你的,你叫我干啥就干啥」 「去把牛乾哥找来,咱们仨开个会,三个臭皮匠,臭死诸葛亮,来,开工!」 北堂屋,三人聚头。 由于萝涩家里没有纸笔,故而只能捡根树枝,做个简易的沙盘画了个粗糙的图案给他: 「牛乾大哥,你试试,能不能在一块一尺见方的木匣盖上,雕出这个图案来」 「这是……」 牛乾背着手,歪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十分为难的试探问道:「是老鼠么?」 萝涩简直一口老血喷出来,不能自抑的捂着心口,反问了一句: 「这难道不是一只……松鼠么?」 三娘笑了笑,捡起树枝重新画上几笔,不想她极有天赋,她画的小松鼠憨态可爱,手里还捧着一只小坚果,萝涩要的感觉瞬间出来了! 偷摸着擦去无言的泪水,她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夫妻总归有常人不及的默契,不肖一会儿,牛乾便在一块木板上,拿刻刀把松鼠雕了出来。 「对对,就是这样,牛乾大哥,你便负责做这五福松鼠的木匣盒子,里头我还要分成五个空档,中间一处圆形的,大约能放进一个大红枣,整个盒子要像一朵五瓣花儿似得」 这个看着简单,却十分考校功夫,不像方桌长椅是个木匠都能摆弄出来,手工细活之类,总归是样手艺。 凡是碰上关于木头的事,人也跟块木头似得,他一声不吭,蹲到角落里琢磨去了。 萝涩喊来三娘,将麻袋里的干果倒了出来,见这许多林林总总,她眼睛都要花了。 古代人喜欢杂拌儿,除了干果还有各色什锦南糖、柿饼、米花糖,有钱人多几样金丝蜜枣、糖腌莲子,还有啥芝麻酥之类的糕点。 统统混在一起,拿着什么便吃什么,用麻袋装、铁匣子放,即便是十分讲究的人家,至多也寻个花瓷葵口瓶罐盛了,从没有什么精致的包装。 她打算反其道而行,将每个种类的干果都挑出来,单独放起来,量不多,但是要整的精致,还要有能朗朗上口的吉祥寓意。 在小娃娃的抓阄周岁宴上,先博了何老将军的青眼。 一面挑拣,一面三娘疑惑问道: 「萝涩,我见你这主意新鲜,听着也好,只是何将军不喜欢怎么办?也不是市面上弄不到的东西」 萝涩砸开大核桃,剥出核桃仁来,送进嘴里吧唧吧唧就嚼上了,核桃仁味淡还涩口,她抿了水顺下才道: 「我还等着样东西呢」 一直等傍晚边,王大婶才把东西送来,用一只黑色的坛子装着,她笑着交到萝涩手里。 向王大婶道谢,并约定腊月十五在童州驻防将军府门外等,到时候,她会把干果礼盒一并带来的。 牛乾已经把盒子做出来了,盖子上刻着偌大一只松鼠,边刻五福松鼠四个小字。 盒子里头,萝涩按照寓意,分别装了花生、桂圆干、柿饼等等。 第29章 数量不多,只是零散法人意思意思,真要当零嘴吃怕是不经吃,主要有个寓意在里头,看着也精致上档次。同原来那一麻袋干果杂拌,简直是两个画风儿。 至于盒子中间的圆形空档里,她打算放一只枣夹核桃仁儿。 这玩意在现代她的零食铺里也卖的不错,归根究底,还是单吃核桃仁有些涩苦,夹在红枣里便会好一些。 而且核枣,何藻,本就是取了这个巧宗儿。 特意选了一颗大红枣,切开半边取出枣核来——将核桃仁泡在问王大婶借来的那罐子东西里,等熬干了汁,方从锅里捞出来,刷上一层细砂糖,然后夹干大红枣里头。 万事俱备,只等腊月十五日。 驻防将军府,偌大的宅邸,大约有十几进院落,若说桃花源的梁府是富贵别院,这里便是标准的王侯宅邸。 将军府前面是威严森森的衙门,后面则是起居的内苑和花园。 萝涩在西边的偏门候着,她来的不算早,已有一堆婆子下人候在此处。不少人推着新鲜蔬果、也有酒家新沽来的汾酒。 到了上工的时辰点儿,司阍老头前来应门,出来个管事嬷嬷,插着腰一番告诫叮嘱: 「今儿是孙少爷的好日子,老爷少爷都欢喜,但凡有些头脸的大人老爷都到了,平日我也不管你们,凭谁今日出了错,咱们将军府是翻脸不认的!」 挨各报上自己名字,然后检点清楚,管事嬷嬷才肯让人进去,等轮到萝涩了,她将手里的干果递了递。 「这位是萝涩姑娘吧,王大婶托我过话儿,瞧见你就引你进去,跟我走罢」 管事婆子知道她,不等她开口,便喊她进门。 「谢过嬷嬷,那王大婶往哪里去了?」 萝涩跟在她的后头,不免多问了一句。 「孙少爷不知怎么得,今儿一直哭闹不已,怎么哄都哄不好,奶也不肯吃,哭得嗓子都哑了,一会儿筵前还得走个抓阄仪式,老爷发了火,但凡是亲近的婆子,都赶着哄娃娃去了」 萝涩心里一咯噔,直叫不好,这娃娃要不配合,她这里的戏也唱不起来呐。 她来不及多想,一路走过金粉彩画、极其华瞻的垂花门,进了一处楼阁高耸,雕梁飞脊的大院子。 仰头是一块四方天,二楼高台上搭着戏台子,飞金汉瓦上书「纂正乾坤」四字。萝涩将左右两侧联再读来: 离合悲欢演往事,愚贤忠佞认当场。 萝涩心下默然,无奈摇了摇头。 「你只在这里呆着吧,前头贺完,老爷会带宾客上这里听戏,听戏前还要抓阄嘞,我得准备东西去了,待会小孙少爷来了,你家王大婶也跟着来,别急昂」 管事嬷嬷说罢,便丢下萝涩,顾着自己忙去了。 她走到戏台下,指挥着丫头婆子拿着各色小玩意出来,摊在桌案上,那桌案是用六张八仙方桌拼起来的,又宽又长。 萝涩放眼看去,果真什么都有,笔墨纸砚、四书辞赋、金银算盘、最是齐全的,恐怕是、枪、剑、戟、斧、钺、钩、叉这十八般武器了。 果然是武学世家,对于武艺看得更为重些。 等上头堆的东西多了,连葱蒜稻谷,猪肉馒头都摆了上,她趁人不注意,默默将手里的干果锦盒也放了进去。 小半个时辰后,人声渐沸,脚步杂乱,一个婆子匆忙来回的跑着,一面喊道: 「往戏台来了!」 齐刷刷的,仆人丫头都退到了一边儿,等为首的何嵩将军龙骧虎步,精神矍铄地阔步而来,他们皆伏地跪迎,萝涩一见情形,也一并跟着跪下。 宾客自有丫鬟引着,分落位次,后捧上香茗果盏,点上水烟旱烟,一并要求都是分着人的,可见朱门威仪和繁琐谨慎的请客规矩。 「劳各位阖第光临,我老何是武将,是个粗人,说不出啥漂亮话儿来,只今日长孙何藻周岁,各位一道吃酒看戏,与我这老头子乐呵乐呵!」 何嵩率先发言,声如洪钟,十分有气势。 「敬陪末座!」 场下没一个人身份地位越的过他去,自然拱手抱拳,尊他为先。 「乳娘!去吧藻哥儿抱来吧」 王乳娘是王大婶的胞姐妹,她面色露着为难之色,只碍着这么多宾客没法说。 虽然一般大户人家的贵公子不止一个奶娘,可这小贵孙嘴儿刁,只吃得惯王氏的奶,故而一周岁了,全靠王氏一人供着。 今日不知为啥,怎么哄他都不肯吃奶,即便已饿得哇哇大哭,早上把全童州城下奶的女人都接来了,小娃娃跟头倔驴似得,一口也不吃! 王乳娘去抱了何藻来,还没抱到何嵩跟前,小娃娃的嘶哑哭声已震天响了。 抱到何嵩面前一瞅,怎么哭得脸得青紫了?他当即拉下了脸。 好死不死还有不会看三色的蠢物,笑着去拍何嵩的马屁道: 「小孙少爷这哭声响亮啊!日后必定又是一员威武杀敌的大将呐!」 「啪嚓」一声,何老头砸了手边的茶碗,瓷盏在他手心被捏碎,可见功力。 场下霎时都噤了声。 何嵩是一个要面子的人,虽然对何藻心疼极了,却不愿传一个溺爱孙儿的名声出去,故而,他还是逼着乳娘把娃娃放到桌案上去,抓阄照常进行! 可怜何藻饿得半死,越哭越饿,还要叫他抓阄,他一屁墩坐在案上只顾着哭嚎,凭谁哄他都没有用处。 逗引他的婆子,一会儿拿着小刀小剑,一会儿拿糖霜果子,没一样叫他买账的,倏得,小娃娃像是闻见了什么,停止了哭声! 他抽抽噎噎,转动乌黑的眼珠,双脚并用地向萝涩手边的干果盒爬来。 呼,萝涩总算松了一口气。 何嵩一瞅着抓阄有门,也情不自禁的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心爱的大孙子朝着一只做工精美的五棱木盒爬去。 第30章 何藻拿肉乎乎的小手挡开盖子,抓起当中那只红枣夹核桃儿,就往嘴巴里塞去,红枣太大,他塞不进去,只糊了一嘴的口水上去,却径自嘬的十分开心。 萝涩原问王大婶要的东西,就是王乳娘的奶水,用奶水和核桃仁一起熬煮入味,她打算想用奶香吸引小娃娃。 可今日小娃娃不喝王氏的奶水,让她十分担心自己的计划会流产。 那么现在看来,应是昨个儿王氏吃了啥何藻不喜的吃食,让她的奶水变了味道。现下小娃娃肚子饿得不行,碰上这核桃上的一点奶味,也能叫他这般开心得吮吸。 「这是什么?」 何嵩那手指点着东西,拔声问道。 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 萝涩福身行礼,温声细语道:「回将军话,这是桃花渡梁宅送来的贺礼,只是我方才不慎遗落在这里,还不曾贺与您哩」 「哦?叔夜送来的?哈哈哈,这小子还会送我礼呐,送的什么玩意,是葱段大蒜还是辣椒酱呐?」 一滴冷汗挂在后脑勺,萝涩再次刷新了对梁叔夜的认识。 自有婆子抱着何藻到何嵩跟前,萝涩捧着东西一道跟了过去,她将东西一递,笑盈盈道: 「将军,这叫五福松鼠,里头是些干果」 「哟,是个新鲜玩意,瞧瞧,上头还有只小东西,哈哈,别说,还挺逗乐的」老将军年岁渐长,反而多了几分童趣之心,仔细翻看了两眼,点点头。 「这花生加桂圆,是花开富贵;这金丝蜜饯和冬瓜霜糖,是甜甜蜜蜜;这柿饼和桔饼,是事事吉祥,这胡榛子和核桃,为六六大顺!」 萝涩一样一样挨个介绍,口中吉祥话儿不断。 周遭的人显然被她引起了兴趣,不少人头颈伸得老长,想看看这盒五福松鼠的干果礼盒。 「等等,前面的不稀奇,老夫平日也听过,但这胡榛子加核桃,为啥是六六大顺?」 「核桃念起来同祸逃,胡榛子另有别名,也叫开心果,您看这里一共六个开心祸逃,岂不是六六大顺么?」 萝涩拣着一个大核桃递给他,笑意盈眸。 「哈哈哈,是这个道理,不过也算牵强!那剩下这个你好好说,说的好有奖,说不好——罚!」 萝涩捧起香榧子,巧笑道:「这个叫香榧子,第一年开花,第二年结果,第三年才成熟,人也称三代果,加上冬瓜糖嘛」 萝涩顿了顿,逗着边上的何藻笑了笑,后拔声道;「便是三代同堂!」 何嵩愣了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眉宇间皆是喜色。 众人一听,哟,这个小丫头不得了,竟捧得这老头这般开心,吉祥话谁都会来一车,却没一个像她那样说的动听,说到人心坎里去。 「恭喜恭喜,恭喜何将军麟孙绕膝,共享天伦呐!」 一片人站起身,笑着抱拳恭贺,吉祥话如声浪般涌来,这锦上添花的热闹,叫何老将军愈加开心,热闹的气氛也瞬间推到了高潮。 萝涩自个儿露了脸,也为着梁府挣了脸,何老将军却也没忘了他的承诺,乐道: 「丫头你讨个赏吧,方才老夫便说了,你若说的好便赏你!说吧,要些什么?」 萝涩不傻,现下正是高兴的时候,她要转了脸儿,来哭一场窦娥冤,非叫人丢出去不可。 故而笑道: 「萝涩仰慕将军威名,将军为国征战沙场,赫赫军功,小丫头不敢讨赏造次,只盼着您答应,空闲时候叫我做一桌菜给您吃,您若吃得好,便是丫头我最想要的赏赐啦」 这话听着新鲜,何嵩原以为她不过讨些金银钱财,便乐了,问道: 「你做饭给我吃?」 「是,萝涩是梁府的厨娘,伺候梁世子的」 「哈哈哈,怪不得怪不得,叔夜那小子还藏着这么个宝贝丫头,你能伺候他的口味,那老夫还是得尝一尝的!」 萝涩垂了垂眼睑,嘴角敛着笑意,轻了声:「将军莫答应得太快,我还是有要求的——」 「哦?你还有花头呐?」 「是,我想在自己家里烧菜给您吃,都是农家菜,您可来吃?」 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何嵩觉得这个丫头十分对他胃口,机灵鬼怪,又不卑不亢的,说得话句句动听,叫他那副杀生予夺的铁石心肠,也软了下来。 「我何家祖辈也是地里刨食的庄稼汉子,这有啥子,承蒙皇恩浩荡,才有今日」言罢,他作礼遥敬北方,后道:「许多年吃不着地道的农家菜咯,你可不要叫我失望呐」 「那是肯定啦,我家院子还有大枣树,平日摘了枣子,拿刀切开,在里头添上核桃仁,再刷上细砂糖,吃起来可甜可香了」 萝涩指了指何藻双手捧着的东西,那个红枣夹核桃儿。 「竟然还有这种吃法,核桃、红枣……何藻?」 何嵩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巧宗,大笑着感叹道:「萝涩丫头,你与我何家有缘,你我今日有缘呐!」 「老爷子,你不如收了这个丫头做个义孙女,弄璋弄瓦,凑个好字呗」 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出声,给何嵩出了个主意! 萝涩心里咯噔有些慌乱,她怕会急功近利,今日一步登天,反倒叫人厌烦落了下乘。 何嵩回味了一番,又见萝涩慌张躲闪,并没有流露十分功利的神色,便佯装犹豫拉下脸来,扭头去问儿媳妇: 「姜氏,你意下如何?」 一直默默坐在身后的姜氏站起身,水獭缎面的对襟袄裙,珠圆玉润,面相慈和,她看着萝涩笑了笑,如清风拂面,檀口微起: 「媳妇也挺喜欢这个丫头的,藻儿独生,日后难免娇惯些,寻个义姐照料,想必能避过那些纨绔子弟的恶习」 何嵩闻言十分满意,点头道:「正是,我乃武学门第,断学不得那架鹰遛狗,眠花宿柳的恶习,这丫头来自农户,机灵乖觉,又与藻儿有缘,不如趁着今日老夫便认下了!」 第31章 看着萝涩,何老爷子得意得扬了扬眉: 「怎么小丫头,高兴傻啦? 萝涩呆住了…… 这是坐了窜天猴,要上天了? 人都说驻防将军府今日喜事连连,好事成双。 人都说萝涩村姑卖乖卖巧,飞上枝头作凤凰。 不管别人怎么说,都挡不住一个事实:萝涩叫何嵩老将军认下了,成了将军府的义孙女,虽然入家谱这种事还是有点荒唐,但奉茶改口,收红包还是少不了的。 席间,何藻已经饿得哭不出来了,萝涩主动请缨,去灶房给他蒸鸡蛋羹。 在鸡蛋羹上点了几滴麻油,又蒸煮了条刺少的黄花鱼,她将鱼肉细细剔出,捣成鱼肉泥,一口一口给何藻喂下。 见大孙子吃得如此开心满足,何嵩心里更加踏实,觉得这个义孙女他没有收错。 席面吃完,走了一波宾客,大部分的还是留了下来,准备再陪老将军看几出堂戏。 听说今日延请的是京城有名的小戏班子,唱的是弋阳高腔,大金大鼓的,十分慷慨高亢,先是一出姜太公斩将封神,已是热闹之极。 萝涩不懂戏,也只能看个热闹,左右一直有人上前与她搭话,有恭喜她的,也有依旧有瞧不上她的,只冷眼遣一个跟班问她买五福松鼠。 说起五福松鼠,今天是腊月十五,接下去几日家家户户都得忙年、扫屋、办置年货。 今儿她也算是将五福松鼠的名号打响了,且听起来颇为励志—— 一穷二白的乡下村姑,凭着五福松鼠扶摇直上,获何老将军青眼,被其收为义孙女。 这无形的话题炒作简直任何广告都管用啊。看来这次回去,她和三娘又有几日要忙了。 「将军!青山县令李薄承携妻妾前来道贺!」 管家大叔匆匆跑来,递上名刺儿和礼单请何嵩过目,何嵩接过只扫了一眼,鼻下出气,毫不客气的怼回去: 「什么玩意东西,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他是来吃席的,还是来唱戏的啊!」 「听说……是李大人的妾室怀了身孕,半路身子不适,看过大夫才来,故而耽误了」 「哦,老夫还没个妾娘们够脸请他,叫他滚!」 何嵩是武将粗人,从来跟兵痞子混在一起,大马金刀的,口中粗俗俚语,对于看起来不顺眼的人,并没有什么好声好气的待遇。 「将军!将军!下官来晚了,下官该死,下官来请罪了」 其实李县令已经进来了,半路上一听何嵩将他恼了,险些没吓得尿裤子,他忙扑上前来跪下,顺带把牛杏花一并带来,扯了扯她的袖子,叫她也跪下来。 牛杏花扶着肚子,动作迟缓,她想着:最好弯身一半的时候,那将军老头能顾念她有孕,免了她的礼数。 可惜,没人当她是盘菜,她只能忍着气性,老老实实的跪下,眼风却不老实,到处瞟来瞟去,等她看到萝涩也在场时,她震惊了! 揉了揉眼,她一度觉得是不是自己看错! 瞪眼看了良久,果然是萝涩,这个贱人竟优哉游哉的坐在位上,好茶好果点的吃着,眉眼弯弯看着跪在地上的自己,牛杏花整个人都不好了! 「起开起开,别跪在这里碍眼,老夫懒得管你,有事老夫会找童州知府说,你个县令还不够看的」 何嵩大手一挥,一句闲话也不愿意掰扯,直接将人打发了。 「是是,下官这就退下,不叨扰了您看戏的兴致」 拉着牛杏花,李县令狼狈得从地上爬了起来,随意找了一处座位坐下,先灌上一杯茶水来,不时埋怨杏花:「明明是早上吃了胀气,非说是动了胎气!真是不知消停的」 牛杏花现下哪有心思和他掰扯,只扭头往后盯着不远处的萝涩,恨得牙痒痒,她竟不知一个乡下村姑可以上桌听戏,这是梨园还是怎得?这明是驻防将军府的堂戏啊…… 摆手招来伺候的丫头,旁敲侧击道:「这姑娘是谁?是你家少爷新纳得姨太太?」 丫头捂嘴笑笑,摇头道:「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刚叫咱们少奶奶认作义女哩」 「啪」一声,牛杏花重重把手里的茶碗搁在杯碟上,惹得周遭侧目,边上的李县令脸都黑了,缩着脖子轻道:「姑奶奶,你又咋啦!」 牛杏花作天作地,犯起了变扭,边上的萝涩且顾不上她。 原本吃饱得何藻又闹了起来,挥着小拳头憋着脸儿使劲哭,王乳娘心疼的拍着他,侧首问萝涩道: 「可是吃鱼肉的关系?这才一岁呐」 「您放心,母乳喂着是好,但平日里也要吃些鱼肉泥、蛋羹米粥之类的,日后才更健康些。我想可能是这里太吵闹,我带他去后花园走走吧」 从王乳娘怀里接过何藻,他渐渐小了哭声,只抽抽搭搭,拿着沾了泪水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萝涩瞧—— 「也是怪了,果真与姑娘亲近,知晓你现下是他半个姐姐了」王乳娘感叹道。 萝涩抱着他,心里也喜欢得紧,端起桌上为他准备的蜂蜜水,一面往过道上走,一面哄道: 「咱们喝甜水水咯」 何藻像是听明白了,止住哭声,拍着小手咯咯笑了起来。 萝涩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只一昧看着他,却没留心脚下,没发现竟有个人给她使了绊子—— 重心顿时失控! 萝涩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端着蜂蜜水,也没办法去抓些什么稳住身形,她只能直直地扑了出去,眼瞅着就要砸在地上,要把孩子压到地上去了! 要紧关头,她扭着身子,让自己的腰往边上的方桌撞去。 咚得一声,像是骨头都要磕断了。不过这一撞,硬生生阻了她前扑的势头,只侧身摔在地上,孩子叫她护在怀里,毫发无损,只是吓坏了,哇哇直哭! 王乳娘第一个冲上来,从萝涩怀里夺走何藻,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事儿,才松了一口气:「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第32章 姜氏赶着过来,将萝涩给扶了起来——瓷碗碎了,把她手臂拉出长长一道口子,腰上不知撞成啥样,她脸色青白,显然伤得不轻。 萝涩将伤口藏进袖子里去,冷冷看着桌后一本正经,表演无辜的牛杏花。 牛杏花面色平淡,嘴边却抑不住的向上翘起,她看向萝涩的眸里皆是挑衅之色。 这时候,何嵩也站了起来,他大声质问道:「这是咋回事!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摔倒了!哪个婆子擦得地,可是留下什么水渍!」 「老爷冤枉,这水渍也是方才萝涩姑娘自己撒出来的,不干奴婢的事啊」 牛杏花扶着腰,款款站起,为那婆子说了句话: 「是啊将军,我亲眼见的是这位姑娘自己走路不当心,可赖不到别人身上」 萝涩正要发话,却被姜氏拦了下来。 姜氏缓缓走到牛杏花的跟前,出人意料的,竟然屈膝蹲了下来—— 「哎哟夫人,您这是、这是做啥?」 姜氏掀开牛杏花的裙面儿,里头是一条杏色的宋裤,着眼看去,一个裤腿上有很明显的水渍痕迹,捻了捻,是蜂蜜水的沾粘之感。 「方才萝涩怎么摔的,我们都是看见的,你坐得老远端正,若脚老实地放在桌子下头,想必就沾不上这些东西了」 姜氏风轻云淡,面色无改,只是眸中凛冽之色一闪而过,叫牛杏花不寒而栗。 何嵩是个直爽军人,本就看不起文人官员,现在年纪又大了,更加没有顾忌,他从位子上冲下来,抓着李县令就往他后背上打去,怒骂道: 「你个鳖孙,你是成心来气死老子的是不是?你是来贺我孙子周岁,还是来要他命的!」 「将军、将军饶命!」 李县令好歹是一县父母官,平日出门鸣锣开道,掌一县生杀予夺之权,况且读书人脸皮薄,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被何嵩拎着衣领追着打,他简直想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顾不上什么肚子里的孩子,他对着牛杏花一个耳光子甩去,将她打翻在地,指着鼻子骂道: 「贱妇,你要寻死不要拉我做垫背!自打纳了你,成日折腾些五脊六兽的汤事儿,就没个好日子过,滚,现在就滚回乡下去!」 萝涩揉着腰,寻了一处凳子坐下来,好不容易缓过来,她看李县令神色,心道:他是真的起了要跟牛杏花决裂的心思,连腹中的骨肉也不好使了。 牛杏花这次开始慌了起来,她最近这么作妖,完全是仗着李县令宠着她,对她万般忍让放纵,她甚至开始有了不甘心,为何这个男人如此窝囊,县令这个官儿似乎也不是很大…… 现下,她被一巴掌甩醒了,不甘从云端落入泥潭,她浑身颤抖地伸出手,拽着李县令的袍角,求饶道: 「老爷我错了老爷,求你不要赶我走,我还怀着孩子!我可是为老爷您怀着孩子呢!」 「夫人,夫人,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点也不想伤害孙少爷,我只是……」 姜氏避开了她,连一句回应的话都有了,径自到一边去哄何藻去。 李县令臊红着脸,大叹一声,扯过自己的袍摆,拔腿就走—— 牛杏花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一扫方才的柔弱,现下像一个如丧考妣的村妇,在地上边哭边撒泼,她爬着去抱李县令的腿,却被他一脚踹了开! 「萝涩!萝涩!求你,我求你帮我说句话吧,你不是被将军认下来了么?求你为我说句话吧,我不能回乡下!我当了县令夫人,我怎么能回去!」 牛杏花看到坐在一边的萝涩,像是看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抛弃了所谓的成见,和永不低头的傲气,如丧家犬模样,哭着求着让萝涩为她说一句好话。 萝涩朝她绽颜一笑,轻声道:「我说过,你也会有求我的一日」 脸上挂着眼泪,牛杏花像吃了苍蝇一般,她便扭的撇过脸,只是手还抓着萝涩的膝裙,干干巴巴道:「是……我求你」 「我说过你会求我,我却没说过,我会帮你」 萝涩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抚了抚裙面儿,比起狠狠打她一记巴掌,这样显然更加让她剜心挠肺: 「萝涩……我恨不得你死……」 「哦,受宠若惊」 到最后,还是老将军何嵩发了句话: 「说你是鳖孙,你还真是鳖孙,在我府里休妻赶妾的算什么玩意,接回去把娃生下来,小娃娃有什么错,到时候,你爱干啥干啥,老夫也懒得管你,做成你这个糊涂官,一辈子也这么到头了!」 既是何嵩发话,李县令便没有不应的,只是从此这个女人叫他记恨下了,还当姨奶奶呢,等她生下孩子,看他不整死她。 脸色憋得铁青,在同僚意味不明的讥讽笑声中,李县令把牛杏花拎起,半拖半拉的,给拽出了驻防将军府。 满月酒宴后,萝涩成了牛家村里最炙手可热的人,原先她门可罗雀,人皆可欺,现在上门献殷勤的乡民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一会儿村头王大妈拎来一只土鸡,想问问何家私塾收不收外人,束修几何;一会儿牛大婶送来一筐子白崧豇豆,想着开春去城里做工,问问将军府的应聘管事是哪个;最夸张的,要算牛贺的老妈子—— 她送来一盘吃剩下的白面饼子,将自己的九闺女夸得天花乱坠,倒想萝涩出个力,把闺女给弄进何府做姨奶奶去。 萝涩乐不可支,笑问她,何老将军七十好几,何少爷已抬了十八房姨太太了,孙少爷才周岁,不知她要选谁? 牛老婆子倒不害臊,扭扭捏捏道:「哦——那、那不如你替我问问何老将军?我年轻时在村头那也是一枝花儿哩,我这都孀居快十年啦」 萝涩险些一口水喷出来,忙打发了人走,不带留情面的,她难道已经闲到要给自己找个干奶奶不成? 见萝涩不肯帮忙,婆子立刻翻了脸,一手插着腰,一手点着她的鼻子,骂道: 「你个小蹄子真当飞了凤凰,眼招子顶到天上去了?你以为我拿你没法子?你给我等着!我跟你说,我可不怕你,青天白日,咱们就该讲个理字」 萝涩一天雾水,只撵了人出门,回敬道:「我不是媒婆,说媒的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咚一声,关了大门,差点把牛贺老娘的鼻子挤了。 她在门口拼了命的叫骂,足足骂了有一个时辰,等家家户户升了炊烟来,才意犹未尽的回家吃饭去。 没空同她掰扯,萝涩只叫她一个人唱大戏,因为今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萝涩请了何老将军来家里吃饭,席间,她要想法子将话题引到地契房税上去,再与他诉冤,请他彻查青山县令和钱粮霍师爷,把牛长庚给放出来。 第33章 故而一早,她便开始准备起来,若不是老有人登门托她办事,闹些笑话,她早该起锅下油,把菜都炒起来了。 时间紧迫,故而家中四人皆有分工:厨房有三娘帮忙,兜子则去堂屋擦桌子摆筷,牛乾便在院子洒扫,规整杂物。 萝涩晓得何老将军吃惯了山珍海味,这次来主要也是奔着农家菜来的,只是腊月里,新鲜蔬菜不多,怎么伺候他的五脏庙,她得费些功夫想想。 那日满月酒筵结束,她还特意去了一趟灶房,问过老将军的口味偏好,也了解他一些平生。 老将军来自甘陕,口味喜咸重,他有个小嗜好,就是喜欢食臭! 故而萝涩准备了一道臭腐乳蒸腊肉和酱乳瓜。 因为等老豆腐发酵要四五日时间,所以她直接去集市买了腐乳回来,自己只特意添上了辣椒粉和花椒,还有一应盐、酒、五香粉料,调成糊,后于大块肥腻的肉片蒸在一起,口感又辣又麻十分下饭。 因着这个口味咸辣,她还准备了荞面饸饹,调着麻油、蒜、芥茉,用热水焯熟后过冷水,做成十分爽口的荞面。 至于别的常见的农家菜,她尽量按照老将军的口味烹饪,粗菜粗饼子,不见鱼肉。 等最后一盘清炒大白菜出锅,门外适时传来一阵趵趵的马蹄声。 到了!萝涩心说。 解下攀膊,她擦了擦手上的油腻,并在菜面儿上倒扣下碗后,她阔步出门,迎上何嵩,巧笑道: 「爷爷过来得正好,我刚煮好饭呢,快屋子里坐下暖暖」 何嵩一把年纪,可身子骨十分硬朗,素来瞧不惯坐轿子来去的年轻小伙儿,觉得男儿生,当在马上杀敌建功,死,也当马革裹尸,踏与马蹄之下。 故而他是骑马来的——那马儿毛色炳辉,威风凛凛,只是看模样像是一匹老马,也是一匹身上伤痕遍布的战马。 随同的还有何府的管家朱叔,他栓上马缰,回了萝涩道: 「老爷本该早到,只是路上留恋乡田景色,感慨太多,已是信马由缰,缓缓来的」 何嵩一面随着萝涩进屋,一面哈哈笑道:「多少年未出门了,这些年天下晏然,马放南山,再也没有咱武人用武之地咯」 「怎么没得用,爷爷是天将下凡,您只要守在这里,咱们小老板姓心里安!」 萝涩推开屋门,里头烤着火盆,暖洋洋的,她接过何老将军身上的皮毛大氅,挂在一边的衣架柱上。 何嵩虽知小丫头是嘴甜哄他,却听着心里舒坦,笑呵呵道:「哈哈,老夫是天将下凡?这是谁说的?」 「大伙都这么说,我可编不出来的」 「哈哈哈,我想也是!」 奉上茶水,家里也没个像样的茶碗,只拿吃饭的碗到了水,一人一碗给端了过去,何嵩不嫌弃,十分爽快的接过,仰头喝了干净: 「喝白水也舒坦呐,老夫是喝不惯茶叶,晚上老整得睡不着,家里小的却喜欢,还教育着说我,说现在都喝南茶,喝瓜片那都土气,更别说喝凉白开了」 萝涩听得眉眼带笑,这老爷爷自带吐槽属性,怪可爱的。 等他暖了身,也喝了茶,萝涩喊来兜子,也请了三娘和牛乾出来见客,将他们姓名都介绍了一遍。 何嵩不曾想萝涩原是孤身一人,只带个没有血缘的弟弟生活。 本来他此番过来,还存着和萝涩爹娘打声招呼的心思,怎么说,也不能仗着自己身份地位,直接认了别人孙女,却不同人交代一声吧。 现在知道情况,他未免叹了一声:「好孩子,倒也苦了你,欺负你的人不少吧?」 三娘心急,正欲开口诉冤,却叫萝涩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爷爷,咱们吃饭吧,我灶房的菜都要凉啦!」 何嵩叫她一岔开话儿,便也忘了,他高高兴兴地洗手,坐上了饭桌,等着萝涩招呼。 萝涩先端上一盆豉椒杂烩,碧绿一色闻着挺香,细细看去,有豇豆、韭菜芯、白菜、苦瓜,伴着青椒煮上乱炖一锅,原汁原味,鲜美中透着酸辣,十分爽口开胃。 朱叔本要替他夹菜,但被他拒了:「我是来吃农家菜的,又不进饭庄,要这些劳什子规矩做啥,自己来自己来」 提着筷子,夹着一口送进嘴里,何嵩不住点头,这味道颇合心意,不等嘴里的咽了又下了筷子。 见老将军吃着香,萝涩端出了另外两盆菜,一盘是撒着青红辣椒的热豆腐,一盘红烧土鸡块。 像是吃着咸辣舒爽,何嵩额头渐渐发了汗啦,朱叔想去要碗水来,萝涩笑着阻止道: 「喝白水那就泄了辣劲儿啦,等老将军吃罢了饭,我自有解辣的秘方」 盘算着差不离了,萝涩去把杀手锏端了出来——那盘又麻又臭的腐乳蒸腊肉! 一端出来,何嵩便闻着臭味了,咽了咽口水,点着萝涩道: 「好啊好啊,竟连老夫这点嗜好也叫你知道了,那日后岂不是叫你拿捏着走啦」 言罢,迫不及待的下筷子,夹着一块肥肥的油肉,整块塞进嘴里,一时他眼睛整个都亮了! 这味道他从未尝过,腐乳平日大多蘸糖吃,臭是臭的,但总少了那么些滋味,谁曾想放了辣子和花椒后,又辣又麻,肥肉不仅不腻,而且还臭的喷香,简直了! 「来个馒头」 将军下了军令,萝涩岂敢不从,笑着从厨房端出三五个馒头来,后道:「爷爷您得留着肚子,孙女还有一样东西孝敬呢」 「果真,那快快拿来」 一个馒头塞下,他倒是有了七分饱,一听还有美味,哪里肯继续吃馒头。 三娘将那碗荞面饸饹端出来,看起来凉悠悠,清爽可口,吃罢后口齿留香,与解咸辣是最好不过的。 一直吞下最后一根面,何嵩满足打了个饱嗝,摇头道:「今日可算丢了老脸,像是在家里没吃饱饭,哈哈哈」 「您吃着好,我才松了口气呢,怕您嫌弃农家没个正经鱼肉,这才又杀鸡又是割肉呢」 「诶,肉我天天吃,可这滋味府里厨房是做不出来的,认你这个孙女,是老夫赚啦」 第34章 何嵩吃饱喝足后,便坐到一边的凳子上烤火盆,轮到萝涩他们上桌吃饭。 萝涩还特意给管家朱叔沽了二两小酒,叫牛乾陪着一块,吃菜喝酒。 「我说萝涩啊,我吃着这辣子不错啊,与平日茱萸辣菜不一般」边上的何嵩偏头问她。 「是我新种的辣椒,比茱萸辣得多,也滋味的多」萝涩舀了口热汤喝。 「你种的?那了不得,是个挣钱的去处啊,我吃着好,你拿去城里卖,一定能挣钱」 萝涩心中暗道,接这话儿像是一个好机会,于是几番措词,才叹气道: 「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我是外乡逃难来的牛家村,官府前几日来下谕令,说咱们这些人,挣得钱都得交商税哩,哦,还有我这新起的房子,花了不过二十两,可要交十两的地皮钱呢」 何嵩一听不对啊,瞪大了眼珠子,猛地站起来,大声道: 「什么破卵谕令,老夫怎么不知道?还地皮钱……怎么,你交给他们了?」 萝涩垮了小脸,拿筷子戳着饭碗,小声道: 「哪有钱给,他们不肯就闯了进来,把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长庚大哥同他们争起来,还被抓进大牢……等着钱去赎」 岂有此理,竟有人目无法纪,拿朝廷大旗,这般为非作歹,为祸百姓? 何嵩一身正气,最看不惯这起子蝇营狗苟,细问了是哪个衙门,一听,好嘛,还是青山县令李薄承,那日满月酒就没给他留个正经印象,现在更是烂的发臭,简直臭不可闻。 他怒上心头,这下便要杀去衙门—— 何嵩单手推开房门,抬步就要走,岂料迎面撞上了牛贺老娘,那婆子哎哟喂一声,叫他撞了一个趔趄,退后几步骂道: 「哪里来的瞎眼老头,大过年的,赶着去投胎呀!」 何嵩一听,哎哟我个乖乖,多少年了没人敢这么骂他了! 他不禁瞪大了牛眼,怒气中含有一丝丝莫名的兴奋,胸膛一起一伏的,他盘算着,应该骂些啥,才可以直接吓到她腿脚发软呢? 萝涩见何老将军被骂蒙了,想笑却不能,忍着笑意一块儿出了房门,她看了看外头的架势,心想:这牛贺一家又是来碰瓷的。 还是声势浩大,强强联手的碰瓷。 牛贺躺在竹竿担架上,由两个庄稼汉子抬着,他们眉目间有些相似,应该同胞出的两兄弟。 牛贺老娘方才被何嵩那样一撞,不住揉着胸口,站在一边骂骂咧咧的,她后头还跟着牛保山和霍师爷,更有那帮不干人事儿,比强盗还蛮狠的衙差们。 「萝涩,我家老八叫你们打成这个样子,难道就这么算了?」 牛贺老娘率先发声,跟早上完全不一样的嘴脸,也不知是谁给她的主意,她竟跑去跟牛保山勾结在了一起。 「您老早上怎么不提,还巴巴给我送来了饼子,想让我成全一桩黄昏姻缘呢」 萝涩朝她笑笑,眸中满是讽刺之意。 「你、你少跟我扯些有的没的,老八看病的药银子、误工银子、整五两才够,快拿来」 「您且别和我算计,是牛贺他先在地里埋硝,还炸伤了人,人家的伤药费还是我给垫得,不如您先将这笔银子算给我,咱们再谈别的?」 「呸,你胡说八道,骰子六个点都能叫你编排出七来了,咱家老八怎么做得出这事儿,你少含血喷人了」 婆子回头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牛贺,眼神示意着,开口问道:「是不,老八?」 萝涩顺着看去,哎哟,这牛贺咋成了这样啦? 那日他是被牛乾揍了几拳,但不过是伤了内脏呕了血,可现在看他的样子——整个脸肿成了猪头,手断还在胸前,嘴里咿咿呀呀含糊着,说不出一句清楚话来。 「让让,叫我瞧瞧他」 何嵩在后头发话了,他松了松手腕,上前对着牛贺检查一番。 他自己戎马半生,最熟悉的就是男人身上的伤,无论是拳头打的,马蹄踏的,刀剑刺的,只瞧一眼伤口,连行凶者的年纪、力气、武器都能一清二楚。 探着手指摸了摸他胸腔,惹得牛乾痛苦大呼—— 「你们谁打得他?肋骨断了三根,手骨也废了,都是拿高靴帮子踩出来的,估摸着得五六个人,这是新伤,跟之前的没关系」 何嵩冷笑着,这点伎俩就拿来蒙人?他扫了一眼衙门们,看了看他们脚上穿的厚底皂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萝涩醒过闷儿来,心下痛快,却又替牛贺感到悲哀,连亲生老娘都拿他当坨屎,为了碰瓷讹钱,竟许人将他打成这个样子,那他活着还有啥子意思? 见有个老头儿捣乱,霍师爷上前一步,阴测测道:「这位大爷眼光不错,像是行伍中人啊,只是官府办差,您还是别掺和了,整一件虱袄儿来自己穿,刺痒的可是自个儿!」 言罢,转头对萝涩道: 「我晓得上次抓错了人,打人的应是这个叫牛乾的吧,今日也要将他抓了,你把药石费赔下,不然……一并锁走!」 牛保山在边上跃跃欲试,自从知道女儿怀了李知县的骨肉后,他简直走路带风,装逼再也不怕被雷劈了: 「霍师爷,甭跟她客气,我听村里人说,她认了何老将军做干爷爷,也不知真假,若是真的,那她现在身边一定有钱!」 霍师爷装模作样抬着手,阻止牛保山咋呼,轻声细语道: 「小姑娘,我也不愿为难你,可没法子,有新谕令要推行,只能抓个典范出来,若外来落户人人像你这般不知好歹,拒交税赋,那我也不好交差的」 「霍师爷,我也早说过,口说无凭,你把朝廷内阁盖下大印的邸报抄来,我看过了,绝对不会差您一分钱,一定做好表率」 萝涩今儿不惧他,一言一句,答得滴水不漏,叫他纠不出错来,只有她先压住阵脚,敌人才会留出马脚来。 「死丫头不要给脸不要脸,你当你认了个干爷爷,就能不把咱霍师爷放眼里?我呸,你是干孙女,咱霍师爷还是何家孙子的干爹呢,按着辈分,你是不是也得喊一声爹来听?」 牛保山此话一出,霍师爷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他咳了一声,示意牛保山闭嘴。 只是牛保山没机会闭嘴了,下一刻他就成抛物线一般的垃圾,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何嵩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斗大一只,瞬间把他打飞! 第35章 然后狠狠瞪着霍师爷! 鳖孙玩意,他何嵩什么时候有他这么个挨千刀的干儿子? 萝涩见何嵩发了火,这番场景也是预计不到,牛保山实在口无遮拦! 不过她确实听说何家公子风流成性,纳了十八房小妾,愣是没有一个生出孩子,直到姜氏有孕,才诞下何藻来。 他这样空口白话,岂不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 「你、你是谁?」 霍师爷眉头紧皱,与目光似刀锐利的何嵩对视下,他节节败退,控制不住地往后挪步。 衙役们见霍师爷要吃亏,忙抄家伙出来,刀锋泛着冷光,只这刀不嗜血,是个空头架子,银样镴枪头罢了。 管家朱叔见架势忙从怀里掏出信号烟火来,只听嗖得一声,高耸入云霄,向何嵩劝道:「您上屋里避避,他们一会儿就到」 「呵呵,不必了,老夫征战沙场,刀口舔血时,这帮嘎嘣豆子还在喝奶呢!」 说罢,抽出萝涩家门板后的长木栓,实敦敦在手,愣是给他舞出了棍花儿,下一刻,便朝着衙差们劈头盖脸打去。 萝涩在边上看傻了,原以为老将军身体硬朗,宝刀未老,却不想竟如此勇猛!只见他一根木栓在手,专打人下颚,后膝,腰窝几个紧要处,自个儿却身形灵活,敌人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唰唰不过十几个数的功夫,衙差们各个倒地哀嚎,竟连一个能站起来的都没有。 何嵩喘着粗气,丢掉手里的门栓,他对着霍师爷就是一巴掌,把他打翻跪倒在地儿,后扭头对着萝涩道: 「丫头,我晓得这家伙欺负你,爷爷给你出气了,趁着童州知府还没来,你可劲打他,老夫给你坐镇,你别怕」 此话一出,这里的人才猛然醒悟,原来这个老头,竟然、竟然是何老将军? 萝涩不是圣母玛利亚,早恨透了这帮人,她一听这话,二话不说应了: 「是,爷爷!」 从灶房搬来一水桶的红辣油,她将葫芦瓢扔在牛保山和霍师爷跟前,笑眯眯道: 「保山大叔,忘记与你说,你指望的好闺女牛杏花,已叫县令李大人关起来了,只等生下孩子,就把她送还给你呢」 舀了一勺辣油递到他跟前,巧笑:「从前是桂花婶子,现在又是杏花妹子,您这一家三口,真是对我格外照顾,是得好好谢谢您」 紧接着,分别给霍师爷和牛贺老娘各舀了一碗。 「闯我家门,夺我家财,欺我家人,今日一碗红油辣子汤,是萝涩孝敬你们的,别客气,咱们一饮泯恩仇」 哆嗦着手,牛保山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霍师爷,又瞄了一眼余威凛凛的何老将军,认命接过辣椒油,一咬牙一闭眼,整口灌了进去。 还没完全咽下去,他已辣得嗓子冒烟,拼命咳了起来。他双手捂着口鼻,感觉辣椒油进了鼻腔、进了气管,像要肺也给咳出来了。 牛贺老娘吓得屎尿失禁,哪里喝得了这个,忙被两个儿子拖着走,留下没人管的牛贺在原地,痛得呻吟不止。 霍师爷不接辣油,抿着一张嘴,眸里满是寒光,他似乎对何嵩也不屑一顾——何嵩瞅见了,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道: 「你个鳖孙,没听见我家姑娘叫你喝了?还要我个老头子请你么?」 霍师爷抖了抖胡子,垂下眼睛应了声是,抬手间,萝涩忽见他眼中杀意一现,忙大喊一声:「小心!」 扑上去拉开何嵩—— 一道寒光而过,何嵩是何其警觉之人,抬起就是一脚,将人蹬出半丈之外。再低头一看,见袖子上被匕首划拉出一道口子,若再晚一瞬,怕是要见血了。 何嵩挡开萝涩的手,老脸垮了下来,眼眶瞪得泛起了血丝儿。 老爷子是真正动了杀机了,他一声不吭,上前从管家朱叔手里拔出一柄短剑来,对着霍师爷的脑袋就削去! 「老夫此生削下的贼首数以万计,虽为敌,却是真刀真枪来搏命的,各为其主,老夫敬他们是条汉子,此生最恨你这种阴毒偷袭的小人,死在我的剑下,是你侮我之剑!」 霍师爷惨叫一声,他被何将军的气场彻底吓蒙了,等老虎真发了威,他只有瑟瑟发抖,磕头讨饶的份。 挪着屁股直往后退,一面喊着:「我错了、我错了!」 「老将军!何将军!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呐!」 老远处,青山县令李薄承提着袍摆,倒腾着步子拼命跑来,见何嵩起手刀落就要斩下霍师爷的脑袋,他吓得腿都软了。 何嵩冷笑一声,丝毫不给李县令的面子,他手一落,挥着刀就下去! 霍师爷只觉脑袋上刀光掠过,剧痛袭来,忙去摸脑袋,怕下一刻头脖分家了。 谁料竟掀下一块头皮来!他捧着血淋淋的头皮,失声尖叫起来,下一刻就昏厥过去,倒在血泊里。 李县令见状,也软软跪倒,好在是何将军手下留情,没有真的要霍师爷的命。 跟在李县令之后的,是童州城巡防营的大队官兵和童州知府岳大人,他们策马而来,扬土飞灰,到了院门外一溜儿滚鞍下马,在何嵩跟前唰唰跪下,大呼道: 「下官救援来吃,叫老将军受委屈了!」 大戏落幕,一干等人都被拿进了大牢,而牛长庚当场释放,还用一辆马车给护送了回来。 没两日,上头就下了新令: 青山县令李薄承包庇渎职,着革职查办;牛保山、霍师爷假造朝廷谕令,欺压良民,抄家入狱,流放关口北漠;一干衙差停俸半年,整顿风气;童州知府御下不严,亦有失职之罪,着降级调职,以儆效尤。 大刀阔斧,所有涉事官员,何嵩大手一挥,统统滚蛋。 按说这事不归他管,只他威望太高,写了一封信去巡抚衙门,第二天,惩治的谕令就都下来了。 只重不轻,官府又重申了一遍朝廷对落户流民的关心,只可能减免赋税,鼓励其落地扎根,开枝散叶,绝不可能这般苛捐杂税,增加重担。 如再有欺压一事,苦主可越级上告,直接敲巡抚衙门的鸣冤鼓,无讼师亦可受理,只为还民公道。 当这邸报传阅到牛家村时,落户的流民无不感念萝涩大恩的,竟有人自发准备为她立像修祠,人人称她是大恩人。 第36章 婉拒了修祠这事,萝涩觉得实在当不起,虽然她的名声在新落户村民口中水涨船高,可在原着牛姓村民眼里,还是可恶的不行。 有利有弊,她不觉得日后再没有极品敢来寻她麻烦,但总归解决了这件事,她也算立了威,若还有人来欺侮,那也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值得一提的是,牛贺落了残疾,原先他占去的房子,迫不得已的吐了出来。 那房子本是兜子的,萝涩的意思是叫三娘意思意思,补贴兜子一两银子,算她直接问兜子买下了房子,省得别人嚼舌根。 三娘自是愿意的,交割了地契,兜子手书凭证,且按下手印给三娘,那所房子才算真正归了她,她和萝涩名正言顺的做起邻居来。 另一件喜事儿,就是五福松鼠彻底打开了市场,且在朱门权贵中卖得很是不错。 无论是自家吃还是用来送礼,比起原先的杂拌儿干果,有钱人更愿意选择这种精致的礼盒装。 况且五福松鼠名气大,话题性高,送出去能够挣脸儿,也算赶了一拨潮流了。 从腊月十五后开始卖到现在,左右不过十来天的时间里,萝涩已挣到了三十几两白银,提了牛乾五分红利,他乐得都找不到北了。 除夕日,两家人聚在一块忙年,萝涩把一笔新利润分给三娘,巧笑道: 「今晚都上我家吃饺子吧,咱们人多热闹些,不然就我和兜子两个人,哪里吃得了一锅饽饽?」 拿着红封里的银子,三娘鼻尖红红的,柔声道: 「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我就跟做梦似得,房子有了,银子也有了,成日忙活挣钱,人也充实,觉得日子有盼头极了,再想想未分家那时候——哎」 萝涩手里剪着窗花,斜睨了她一眼: 「大过年的,你怎么还愁上了,那五福松鼠能有我什么事,盒子都是牛乾大哥做的,干果也是你捡进去,我就卖了个主意,吃了你们一半的干股,是我得了便宜呢」 萝涩展开窗花红纸,向三娘请功,洋洋得意道:「剪得还不错吧?」 三娘玩笑般啐了她一口:「你还好意思呢,头尾都剪断了,兜子剪来都该比你漂亮些,拿来与我剪」 萝涩笑嘻嘻把红纸递给三娘,趴在炕桌上看她剪纸,心灵手巧之下,没几刀下去,一副年年有鱼就剪出来了。 萝涩接过不由赞叹:「三娘你不如把五福松鼠剪出来,咱们元月卖一盒就送一张窗花,显得喜庆嘛」 「呀,是个好主意啊,瞧我这木鱼脑袋,怎么就你花肠子多,我确实一根筋」 「哈哈,可你手巧人美,好有丈夫疼,你咋羡慕我」 「啊呀死丫头不害臊,还没许人家,就这么口无遮拦的,我看哪家敢说你的媒!」三娘作势打了她一下,后道: 「人长庚都回来好久了,你也不去看看他,那日为了护着你,我看他眼睛都红了……」 萝涩细不可闻的一叹,她也知道牛长庚好呀,只是她有一份苦衷在,这要如何解释,才叫人能理解?不如一默了。 正欲开口岔开话题,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萝涩,是我,牛长庚」 三娘给萝涩使了个眼色,笑道:「这人就是经不得惦记,说来就来了,快去开门吧」 萝涩应了一声,拔出门栓,推开了屋门,她见外头已起了风雪,不由缩了缩脖子: 「这么大雪,你咋过来啦?快屋子里说话」 牛长庚裹着平板无光的大氅,怀里藏着一包糖酥,见萝涩应门,忙诶了一声跟着她进屋: 「外面天猴冷,竟下了这么大的雪,明儿大初一就能打场雪仗玩儿,喏,这是奶奶叫我带来的糖酥,她自己做的,我每年过年都吃这零嘴儿」 牛长庚解下氅子,蹲在火盆边烤了烤火,身上才有些暖和过来。 萝涩倒了一杯热茶给他,不免取笑一番: 「你几岁的人了,还念着打雪仗,竟比兜子还不如,瑞雪兆丰年,自然越大越好,我正打算包饺子呢,你一会儿给奶奶带些回去」 牛长庚欲言又止,踌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来: 「兜子呢?我带他甩炮玩去」 「在灶房里擀面玩呢,你给他带件衣服去,别叫冷了!」 萝涩匆匆去里屋拿了件大袄出来,夹在胳膊下,顶着风雪跟牛长庚一道去灶房。 灶房里,牛乾正劈柴准备生火,边上的兜子袖子撩得老高,看起来一点也不惧寒,他哼哧使着力气,正在面盆里揉着面团子。 牛乾见牛长庚来了,客气的打着招呼,还叫他留下来一起吃年夜饭。 「我……」牛长庚扭头看了看萝涩,想留又怕萝涩撵他,看模样竟是委屈极了。 「你不用陪奶奶守岁呀?」萝涩笑问道。 「我吃完饭留一会儿就回去陪她守岁,我已经给她老人家磕过头,家里、家里还有爹在呢」牛长庚十分紧张,扭捏着搓着手,大冷天手心里热出了汗。 「那便留下一起吃吧,人多热闹些」 「诶!」 得了萝涩的首肯,牛长庚整个人都眉飞色舞起来,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堆玩意,对着兜子道: 「走啊兜子,我带你去放炮仗,这有许多二踢脚和麻雷子小炮,敢不敢玩?」 兜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满是兴奋劲儿,和面这事儿全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蹦跶地老高,他欢快地大叫: 「要!兜子要玩炮仗,长庚哥哥快些带我去!」 萝涩逼他必须多穿一件衣服才能出去玩,兜子不情不愿的穿上,拽上牛长庚的手,来去好似一阵风,嗖得一声蹿了出去。 紧接着,三娘也掀开挡风的暖帘子,钻进灶房来: 「幸亏之前早准备下了,现下大雪封路,想出去买都没辙,我起个小泥炉把酒烫了,大雪天小酌则个,最是适宜了。」 第37章 牛乾第一个叫好,他蹲在灶膛前,将木柴垒高,点着燧石生起火来,大笑道: 「这个年三十咱们可得好好过,怎么能没酒呢?什么酒,老白干么?」 「都有,还有黄娇酒,萝涩你不如喝点黄娇?暖身不醉人呢」 「好啊,哇,闻着好香呀」 萝涩帮着三娘一块烫完酒壶,两人一块儿上桌擀面皮儿、剁饺馅儿——有素馅净肉馅、也有猪肉白菜,辣菜豆腐馅的。 除了饺子饽饽,萝涩还杀了一尾青鱼,去了大骨,打了只鸡蛋进去,用绍酒拌匀,清油热炒,加糖加料儿,出锅一盘糖醋瓦块。 应了年饭里「年年有余」的吉祥意头,若是鲤鱼就更好了,鲤鱼跃龙门,听起来也吉祥。 有鱼有肉有饺子,还少一样顶重要的东西,便是隔夜饭。 这饭一定要三十夜烧好,要供过年,意味着家家年年有剩饭,一年吃不到头,来年不用愁! 于是乎,萝涩舀了些大米,混着粳米一起放进了饭甑蒸煮,大米白的,粳米黄的,这般有黄有白,又叫「金银满盆」 待饭蒸熟了,再从干果堆里寻些柿子饼来,嵌到饭堆里头,也叫「事事如意」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村里头家家炊烟起,小孩们在院子里疯玩,直到大人们喊着吃饭,才一溜烟钻进暖屋里,沿着大桌面坐下,涎着口水,等着一年当中最丰盛的一顿饭。 萝涩家也开饭了,牛乾特意做了一张圆台面,架在方桌上,放在火炕边上。 炕头暖烘烘的,加之桌底塞了火盆,把脚搁在下头,一点不觉得冷。 兜子和牛长庚早早入座,三娘和牛乾帮着分摆碗筷后,也跟着坐下,等萝涩搬出最后一道年菜来,大伙才开饭。 牛乾和长庚对饮白干儿,三娘和萝涩抿着黄酒,兜子是小孩儿,只给了一碗糖水喝。 大伙碰杯饮下年尾酒,说着吉祥话,盼望岁尽灾祸尽,开年是顺顺溜溜的一整年! 因五福松鼠卖得好,辣条也一直有进项,故而年菜十分丰盛,鱼肉都有,萝涩还特意杀了一只老母鸡,做了一道茶香鸡,馋得兜子舌头都要掉了。 大家说说笑笑,萝涩也说了不少脑筋急转弯给他们猜。 猜得出有红封,猜不出得罚酒! 长庚是聪明人,起先还是老实巴交的,后来跟上了萝涩的思路,便回答的很好,从她地方骗走了十多个红封了。 「姐!我也要我也要!」兜子眼巴巴看着,从椅子上跳下来,拉住她袖子开始撒娇。 「没啦,全给他答走了,你管他要去~」 兜子一个扭身,径直朝牛长庚扑去——长庚不防,胳臂被兜子撞上,他手中筷子上的肉高高飞起,他只能张大着嘴去接,模样十分逗人发笑。 萝涩笑得直不起腰,还欲出些谜点子来逗乐,不过她忽闻外头轻叩门扉的响声。 心中不由疑怪纳罕:这个时候,谁会来敲门? 搁下筷子,萝涩道了一声:我去开门。 吱呀一声,她开了屋门,一时愣在那里—— 来人笑意满眸,风流清俊,着一身牙色暖白的貂毛风氅,雪落在肩头,哈出的暖气像雾一般,承着他此刻的隽永仙姿。 眼角的泪痣挑起一段相思风情,梁叔夜笑着道: 「萝涩,是我」 她竟叫他的笑惹得挪不开眼,回过神儿后,她躲开他放肆的目光,偏首应道: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开春才回童州么?」 「留在京里也没什么事,就提早回来了,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他兴冲冲地扭身过去,从桑柏怀里接过高高一摞东西,挨个介绍: 「这是京城一品居最好吃的酱菜,虽比起你的还差一截,可也风味俱佳,下饭最好;这是梨花酿的百花糕,御供大内宫苑的,不甜不腻,我想你喜欢;还有金丝蜜枣、苏脍南羹、糕蒸桂蕊,香橼佛手……」 他如数家珍,一个不落的报了一遍,说完后,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想捕获她脸上每一分惊喜、兴奋的表情。 萝涩心下感动,接过礼盒来,礼貌的问了一声: 「谢谢,那……您可吃过饭了?」 「吃过了吃过了,桃花渡给我做了一桌子接风筵,我还得去趟童州,顺道过来看看你」 梁叔夜搓了搓冻僵的手,满不在乎道。 「要不里面坐坐吧,外面风雪大」 萝涩让开一条路,透出里头热闹的光景来:兜子伸着脖子往外头看,牛长庚神色便扭,坐立不安,三娘和牛乾倒是扬着笑,十分欢迎。 再看圆桌上菜肉丰富,炭锅炖着一条洒满辣子的烤鱼,千张、豆腐、面皮、藕片都在锅里炖着,咕咚咕咚冒着热气,散着诱人的香味。 梁叔夜看了一眼,咕咚咽下口水,犹豫了片刻,看似大方的摆摆手: 「不进去了,我还赶去童州府,老大的局等着我,哎烦人,非叫我去……」 说罢,喊了一声在边上冻得鼻头发青的桑柏,扭头欲走。 院子里雪已积成厚厚一寸,他来时的脚印也叫新落的雪盖住了,萝涩看着他闯入雪中的背影,那冰雪色中一抹黯然,只是风雪夜归人。 不知用什么理由叫住他,萝涩看了一眼待在原地的桑柏,见他气呼呼的,连眼眶也忍的血红。 下一瞬,他像吃错了药一般,奔到雪地里,朝着梁叔夜的背影大吼道: 「要走你走,我不走了!赶了五天的路,马儿都骑死了,一瘸一拐才走到牛家村,连一口热水都没喝,吃吃吃,吃个屁,谁给我们吃过东西,桃花渡哪个知道我们今天回来,人家不用除夕守岁,哪个好心守着灶台守着你!」 梁叔夜停住了脚步。 第38章 萝涩听这话,心下也十分吃惊,看他鞋袜,确是湿润润的,像是在雪地了行了不少路了。 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桑柏哼哼着,下一刻便涌出了热泪,絮絮叨叨一通念道: 「非要自己孤苦,老爷好不容易开了口叫你留,太太老太太哪个不是……」 「闭嘴!」 梁叔夜哑了嗓子,再无往日温润清透,他冷冷道了一句:「你走不走?」 桑柏含着一包热泪,听梁叔夜这般口吻,哭得更伤心了: 「一路上我搬着东西手都断了,脚叫雪水浸湿,冻得麻了,好不容易以为能混口热饭吃,少爷你、你……哇,我的命好苦哇」 萝涩闻言,十分尴尬,她心内本就想请梁叔夜进屋暖暖,见主仆二人这般僵持,只能笑着出来打圆场: 「那个……梁公子,我家包了饺子,辣菜豆腐馅的,很辣很辣……」 梁叔夜的后背僵了僵,拳头握紧松开,握紧又松开。 萝涩只能再接再厉: 「还有麻辣烤鱼,方才你也看见了,拿炭锅一直炖煮着,最后把汁熬得干干,蘸着馒头吃,可好吃了」 他头慢慢低了下去,盯着鞋面,似乎想看出一朵花儿来。 那萝涩只能放大招了: 「对了,我还烤了鸡翅,变态辣!」 潇洒扭头,掸了掸衣袖上的落雪,梁叔夜解下大氅丢在桑柏的脑头上,蒙头盖脸给他罩了起来,还装模作样的对萝涩笑道: 「那便打扰了——」 萝涩忍着笑出内伤的冲动,连声道:「劳您大驾,蓬荜生辉,三生有幸呐」 一面摆着请的手势,将傲娇的菩萨请进家门,一面对桑柏喊道: 「还不进来,裤子都湿了吧,我家可没有裤子与你换洗!」 「诶,来啦」 桑柏脸上挂着泪,又哭又笑地掸着屁股上的雪,他抱着梁叔夜的氅衣,屁颠屁颠的也跑进了屋。 萝涩将房门落了栓,阻上外头风雪,又给屋里添了盆火炉。 倒了热茶与他们,她还暖了个汤婆子给梁叔夜: 「先暖暖身,我给你们准备椅凳碗筷」 见梁叔夜老往牛长庚和三娘夫妻身上看去,便介绍道:「这是长庚,这是三娘和牛乾大哥,都算我的亲人朋友,不是外人」 点点头算是见过了,兜子扑倒梁叔夜跟前,一本正经道: 「世子哥哥,你生得真好看」 虽然这话虽然很朴实,对于他的美貌来说,显得辞藻十分贫瘠,但他就是贼受用! 梁叔夜开心地抿唇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环绶,玉色清透,成色极佳,想也不想塞进兜子的手里: 「拿去玩儿!」 兜子不懂这价值几何,看起来还没牛长庚送他的二踢脚好玩,因着萝涩教他的礼貌,规规矩矩的行礼谢过,揣进袋子里便罢了。 转身还是去玩麻雷子去。 梁叔夜脸色一阵青白变化,尴尬的咳嗽几声,小声哼哼:「这很贵的……」 「很贵你还送个小娃娃,明个儿我问他要了还你」 萝涩从他身边过,重新摆好了两幅碗筷,另给他斟了一杯黄娇酒。 「哪有送出去再要回来的道理,他不识货,你识货就成」 接过碗筷,饿得饥肠辘辘的梁叔夜只顾埋头吃饭——萝涩其实很纳罕,即便梁叔夜再怎么吃货,或者再怎么饿,他都吃得慢条斯理的。 相较桑柏,那个已如饿狼扑羊,风卷残云起来。 吃罢了饭菜还有饽饽,一人分上几个,荤素都有,给梁叔夜特得拌了碗蒜泥辣酱,叫他蘸着吃,更滋味一些。 「姐,雪停了,咱们去打雪仗吧!」 萝涩趴在窗口,隔着东昌纸见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停下来,肆虐的冷风也安生不少。 「黑灯瞎火怎么玩儿,就你一个小娃娃,你同谁打去?」 萝涩不同意他疯玩,扭身回去收碗。 兜子嘟了嘟嘴,转身粘着牛长庚去:「长庚大哥,咱们出去堆个雪人吧」 牛长庚纠结了半天,实在不愿意和梁叔夜待在一个屋檐下,便应了他:「好,就在窗户下头有光的地方玩一会儿」 「喔,长庚大哥最好了!」 萝涩拦他们不住,只好随他们去了。 谁承想,梁叔夜看了看牛长庚,对着一边捧着落花生,吃着开心的桑柏使了个眼色——桑柏吃饱穿暖后,又成了忠心耿耿,前拥后簇的小马仔,对于梁叔夜的指令心领意会。 放下花生,拍了拍手里的瓜皮屑,他一耸身顺道跟了出去。 「兜子,堆雪人有啥意思,你要打雪仗,那咱们就打」桑柏嘿嘿笑着,与兜子套着近乎。 兜子一口应下,抱住牛长庚的胳膊,道: 第39章 「好,我和长庚大哥一国,你们两个一国,咱们打过」 说干就干,只是兜子小,没人敢往他身上招呼,于是乎,变成了桑柏主力对抗牛长庚的恶战。 梁叔夜躲在桑柏身后,有点怕被雪团砸到脸,左躲右闪,略有些猥琐。 兜子见梁叔夜是个好欺负的,拿着雪团一个劲儿砸他,丝毫手软,梁叔夜抱头逃走,一面道: 「你才多大,便这么凶狠,怎么学得和你姐姐一样」 「我姐姐才不凶狠,我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 兜子来了劲儿,捧着雪就往他身上扔去,梁叔夜也有气性,松松软软捏了雪球开始还击,专门往兜子屁股上砸去—— 「没说她不好,只说她跟辣子一般,难对付的很」 「可、可你不是喜欢吃辣子么?」 兜子天真一问,倒是把梁叔夜问住了。 见他愣怔在当下,兜子忙抓住机会捏了个大雪球,咚一声,砸到他脑门子上。 「兜子!」 梁叔夜气得跳脚,捡起雪球追着他就跑,眼瞅着追到房门外,甩手就丢去—— 一道抛物线划过,好死不死,刚好砸在了才出门的萝涩肩头。 雪水钻到衣领里,冷得她生生打了个哆嗦。 「梁——叔——夜」 萝涩阴测测地盯着他,不带丝毫感情喊出了他的名字。 尴尬笑笑,梁叔夜扭头就跑,岂料脚下一绊,在雪地里摔了仰八叉。 他晕乎着还没缓过来,却见萝涩已经抱着一团雪冲了过来! 她一扑身,整个坐到了他身上,把手中的雪蒙头盖脸,尽数倒在他脸上! 见梁叔夜在雪里不住扑腾,形容狼狈,萝涩咯咯笑得十分开心。 她的一番洋洋得意落在梁叔夜眼里,另有风情——许是喝了点酒,她面色酡红,眸光迷离,也借着酒劲儿,将他和她之间身份的距离都抛忘了。 眼睫上还留着雪渣,梁叔夜躺在雪地里,看着身上笑得开怀,面容娇丽的萝涩,竟生生的醉了。 除夕三十夜,酒不醉人人自醉,况且,他是真的醉了…… 正月里,从初一到初五,大伙儿都忙着拜年。 村里大老爷们见面拜年,磕膝打拱,作揖谈笑,说得什么新春新禧,福禄财源;小娃娃磕头叫人,为了挣个红封老官板儿;媳妇、姑婆换了新罩衫,头上撷了朵绒花,挽着袖口,擦着手上的罗面儿,满脸喜色招呼亲朋客人…… 萝涩和兜子孤苦伶仃,也没个串门的亲戚,牛乾陪着三娘回娘家去了,倒是梁叔夜,有事没事跑来蹭饭吃。 初六开市,她也在炕上待腻味了,便应了梁叔夜的提议,一起做马车去童州城转悠转悠。 头回儿坐着马车入城,感觉还真当不一样。 初六前城里的商铺歇业、戏台封箱,各衙门也不办公。 她看了看窗外,今儿初六开市,买卖人挨户揭着铺门板,算好时辰在门口放了百子炮,噼里啪啦的满地红。 童州的买卖十分好规整,小些的叫铺,大些的叫店,再往上伺候朱门权贵的,方能叫庄——类如布麻铺、绫罗店、绸缎庄。 萝涩心里盘算着,开春要在南头大街上寻个铺面儿,做起自己的老本行来——开一个量贩零食铺子。 「今儿初六,牙行开门了么?」 「你找牙行做甚么?」 「去看看铺面儿,我想租个铺子,自己卖些东西」 梁叔夜一听,两眼光芒四溢,他与萝涩坐着一辆马车,车内宽敞,他却愿意黏着她坐,被撵了几次才老实。 一听这话,又黏了上去:「可是开饭庄?我听说三娘的素面摊生意很好,你那香辣炒素肉丝儿,我还没尝过呢」 「你只管黏着,再近些碰着袖子了,我就辞工」 萝涩朝他绽颜一笑,十分大方的向他敞开了怀抱。 「萝涩!你少拿这件事威胁我!」 「看来你不受威胁,反正我开了铺子也忙,那不如……」 俊颜上染了气愤之色,手一撑,他坐到了马车的另一头去。 梁叔夜半阖着眸,薄唇紧抿,盯着对面的萝涩纠结盘算:要怎么拯救自己这条被人紧紧攥住的小辫子? 「不过我不准备开饭庄,我只打算开一个小零食铺儿,与那些卖干果的不同,我的铺子,进门的客人每人分一只小篮子,铺子里的所有零嘴都明码标价,他喜欢什么便自取,统一在柜面儿算账」 类似现实的悠百佳、公主驾到这种。 「嘿,听起来挺新鲜啊,你不卖干果,那你卖什么?」 「干果还是要卖的,且你忘了我有五福松鼠了?这牌子可响当当呀,自然,这要托梁公子您的福」 讲真,当时若不是梁叔夜遣王大婶送干果去何将军府,她还不一定能真么快搭上这条线。 「哈哈,我早知老家伙喜欢」梁叔夜不明其中道道,仍是自得惬怀。 「你同何爷爷很熟么?」 「他是老将军,我爹也是个武将,小时候我跟着他学过武艺,自然相熟」梁叔夜不愿多提,简单解释一番,便把话题岔开了: 第40章 「呐,你说说,除了五福松鼠,你还打算卖些啥零嘴?」 萝涩其实也只是起了一个念头,除了经营模式效仿现代量贩式以外,零食品种也要费心挑选。 不仅仅干果坚果类,之前打出名声的辣菜,也可装在小包装里,按件儿出售,还能做些泡椒凤爪、麻辣鸭脖、酸爽笋尖、麻辣牛肉一并出售。 她想过了,开了春,她就得按照之前立下的说法,把辣椒种子都分给村里人,并教他们种植辣椒、制作辣椒面儿和酱。 与其再当市面上去挑选货色,那不如她自己直接去收购。 然后再在牛家村专门设立腌酱磨粉的作坊,她每一道零嘴可以由一户人家合同承包,她自己只管控制每一条制作流水线,和小铺终端销售。这样可以节约许多精力,也能带着村里人一起富裕起来。 梁叔夜见她颦眉蹙着,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笑了笑凑头过去: 「喂——」 「干啥?」思绪被打断,她没有什么好脸色。 「你还没跟我说你打算卖什么呢」见萝涩气呼呼地,梁叔夜倒有些无辜。 「这是商业机密,等我开业大吉的那日,你便晓得啦」 「……」 吁了一声,马车停了下来,桑柏探头进来问道:「公子牙行到了,您和姑娘要去么?」 「我去」 既然来了,不如便去看看,若要是有心仪的铺面儿,也好趁着初六开市早些定下来。 这般想着,萝涩挑开车帘子,一撑车辕跳下车来,踩上几台阶便进了牙行的大门。 「这位姑娘,租赁买售贷,有什么小的能帮您的?」 牙子殷勤上来扎了个千儿,展手将萝涩和梁叔夜请了进去。他打量着男人华服尊贵,器宇轩昂,女子虽一身村姑装扮,可气质不凡,没有一丝怯生生的土味儿。 「我想租个铺面儿,做些小生意」 「这个简单!您把要求同我说说,我马上给你报出一溜儿来,什么地段价格都有,一定有您心仪的铺面儿」 捧上两盏清茶,牙子便躬身伺候在边上。 「最好在南头大街上的临街铺儿,两层小铺,后头要带一个小院子,铺面不许很大,约莫两丈宽进便够了」 牙子思索了下便道:「南头大街都是一楼小铺,您要两层,还要带院子……啧,有是有一处,挂在牙行也有阵子了,只是无人问津呐」 「这是为何?」 「是这样,那铺子的主人是位秀才郎,家里是开茶馆的,本是两大进的茶楼,因经营不善,便隔了一间空出来,想租出去」 「可是要价太贵?」梁叔夜插了一句嘴。 牙子摇摇头:「那倒不是,只他要求怪了些,不能杀猪剁肉,不能吆喝买卖,不能炒菜飘香,不能脂粉扑鼻……总之不像是诚心想卖的」 「这不是为难人?」 「可不是嘛,南头大街开铺,不是饭铺就是菜铺,您说卖肉的能不剁砧板嘛?炒菜咋能不飘香,不香那还有生意呐,这东家是读书郎,可能是怕影响课读吧」 萝涩念了一遍,自己的零食铺似乎都能满足? 「没事儿,你带我先去看看铺面儿,若看着好,我同东家谈谈,谈成了提你红利」 「诶,这还有啥说的,小刘,备车!」 牙子带着萝涩和梁叔夜,到了南头大街的「松风茶斋」,茶馆的铺门还掩着,一个伙计正举着一串百子炮,打算卸板开业。 「毛豆,我带人来看铺儿啦」牙子率先同他打招呼。 那个叫毛豆的懒洋洋看了萝涩一眼,垂着眼睛,闷声道:「那些要求都接受么?如果接受,那进来说话吧」 他打开茶楼的铺门,里头黑黢黢的,迎面铺鼻都是尘灰,等窗户都开了起来,才显得亮堂一些。 放眼看去,茶馆分两层,下一层堂里稀稀拉拉摆了几张桌椅,北边是一处柜台面儿,上坠着茶牌,茶架子上屯着不少茶叶罐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物件了。 毛豆伙计拿袖子擦了擦桌子上的灰,请人坐下道:「这里打腊月就歇铺了,所以灰尘大了些,还见不要见怪」 「毛豆,你家少爷呢?」牙子环视一周问他道。 「少爷在家读书呢,不过很快也就没家了,他要赶今年秋闱,已经把家里宅子都换钱了」 这事牙子是知道的,也是他经手办的,尴尬笑笑: 「我劝他卖了这个茶馆,他不肯,就是卖宅子也不卖茶馆,这里又没啥生意,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毛豆一副要哭的表情:「茶馆是老爷大半辈子的心血,少爷说什么也不肯卖的,就是边上的铺子,其实我晓得,他说出这么多条件来,就是舍不得租出去」 擦了擦眼泪,他对着萝涩道:「不知道姑娘要开什么铺儿?」 「噢,是一家零嘴铺,不吆喝买卖,都是封口的零食,是在别处做好以后再拿来卖,不会有炒菜的油烟味」 毛豆点点头:「那便好,那铺子跟茶馆紧挨着,老爷在时,咱们茶馆生意好,坐不下时,也都在隔壁摆桌子,后来老爷走了,隔壁就空置下来了」 「伙计,不知道租金几何?」 方才来时,萝涩已经注意过铺面周边的环境,总体来说,还是很合她心意的。 「每月一两银子,半年结算一次,但要押三月的铺租,姑娘要租的话,一共要九两银子」 萝涩沉吟片刻,心想:租金不算便宜,只是好在这是带小院儿的,洗洗弄弄,仓储些东西也方便,这么算来倒也能接受。 「好,这铺子我租下了」 牙子见她这么痛快,心下也高兴,诶诶了两声,忙从怀里掏出纸笔来,当场要写下凭证文书来。 第41章 「只是我现在身上没那么多现银,不如抵些押金与你,明个儿我再来一趟」 牙子心里着急,若不能当场敲下买卖,隔夜谁知道会出什么变故,便急道: 「没有银子,银票也成啊」说罢往梁叔夜身上瞟去。 萝涩为难地看了看梁叔夜,难不成,问他先借借? 梁叔夜正看着萝涩的侧颜出神,他托着腮,目色流溢,似乎一点儿也不关心这铺面儿的事,也完全屏蔽了牙子这个人。 见萝涩侧首回望与他,眼神躲闪,面上泛着一道嫣红,他不由勾起唇角,轻声问道: 「怎么了?你脸红什么?」 「咳……你」 「恩?」 「你有银票么?」 「啊、啊?」 梁叔夜很郁闷,这般含情脉脉的对视,为何如此以庸俗的对话结束! 他从靴底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桌子上,闷声道:「我只有这防身的一百两,碎银子都在桑柏身上」 用百两银防身,萝涩特么还能说什么,只能赞他一声土豪,拿了银票跑去钱庄兑换。 钱庄就在对街口,走着去也并不远,只是到了路口,刚好碰上官兵清道,一列官差腰际挎着刀,拦在路口不让任何人通行。 像是什么大人物要过来。 周遭一如既往围着好事的群众,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是新任的童州知府上任了! 之前的知府是因御下不严之罪调任了,没想到新任这么快就到了? 鸣锣开道,一顶四人抬的仪制官轿缓缓而过,像是凑巧,那轿子行至萝涩跟前时,轿中人抬手撩开了窗帘子,露出了半张脸面来。 山羊胡子已经剃掉了,削掉半块头皮的脑袋也藏在瓜皮暖帽下,即便这样,萝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霍师爷!! 银子顺利兑了出来,萝涩将租赁的文书备下,这桩子买卖算是成了。 另封了五百钱茶水银给牙子,收了铺子的门锁钥匙,萝涩趁着天色未晚归家去了。 一路上她都心思繁乱,百思不得其解,怀疑刚才在路口,会不会是自己看走了眼? 那霍师爷是流放北漠的人,怎么一眨眼成了新到任的知府了? 这事实在太过于诡谲,她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才好。 归家把银子还给梁叔夜,又伺候他吃了一顿早夜饭,才像送神一般送走了他。 梁叔夜前脚刚走,三娘夫妇便赶着日落回到家,两人左手一篮,右手一提,从娘家带了不少东西回来。 「萝涩快来,这是我娘自己腌的酱菜,你尝尝味道?」一进门,三娘便笑着招呼开了。 萝涩见她面容娇丽,眸眼含笑,想必在娘家处得十分体面。 也是,年初一她去的时候,就办置了许多的糕点干果,更是封了不少银子回去孝敬,在娘家妯娌面前挣了脸儿,再也不是往日婆婆手下讨苦吃,还要靠娘家救济的赔钱货了。 萝涩把霍师爷的事暂且放放,从三娘递给她的酱菜罐子里夹出一块尝了尝: 「喏,味道不错,婶子好手艺呀」 「你这么说她可放心了,我与她说你用自己做的辣菜挣了银子,她非让我带给你尝尝,叫你给评评,若你吃得好,她也去碰碰运气哩」 三娘温笑着,满眼是充实的笑意。 「即是如此,我倒有个主意,说来与你听听?」萝涩拉三娘坐到炕上。 「你的主意次次都是好的,你快说来」 于是这般,萝涩将她的打算都告诉了三娘: 她要在南头大街开零食铺子,她要收购优质辣椒,将每一道零嘴承包出去,运作流水线供货方法,从源头上她来把控质量和味道。 三娘听得一愣愣的:「所以,你是想叫我娘来承包?」 「恩,亲近的人我更信得过,早听你说你还有个弟弟,尚未娶妻,若是能固定挣银子的法子,不用指天吃饭,还怕娶不到勤快能干的好姑娘么?」 三娘万没有不同意的,这就要回娘家商量去,却叫萝涩拦了下来: 「看你急得,才来又回去,嚷嚷都大伙都知道了,想给个后门都不成啦」 「那依着你的意思,怎么弄嘞?」 萝涩点了点下巴想了会儿,乐道: 「这样,我把所有要承包出去的零食都写在纸上,把要求大致做法添上,然后像告示一般张贴出去,广而告之,有兴趣的回家依样儿画葫芦,我再选个日子统一收货,评出所有的供货商来,再一一把文书签了」 只是大概做法,一些秘方秘料,只有正式签下合作后,她才肯倾囊传授,若合作期间流了方子出去,那可是要吃官司的。 说罢,她便开始提笔写下: 辣条、辣藕、辣鱼仔,她定了个名称叫「辣妹子」系列辣菜;麻辣鸭脖、鸭掌、鸭胗定下叫「美味鸭」;泡椒凤爪、酸辣笋尖取名「凤椒子」;香辣牛肉条、猪肉脯便叫「天蓬元帅」;还有「五福松鼠」这早名满童州的干果牌子。 这样便需要寻五户供货人家。别的菜色她继续研究,日后再慢慢添上就是。 三娘接过纸从头看到尾,将大概的做法也看了一遍,便道: 「我娘擅长腌菜,不如我替她应了凤椒子吧?我看泡椒的做法,与她平日里泡腌白菜大同小异,想来也顺手一点」 第42章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去找里正老牛头,请他帮我将这告示张贴出去,就定五日后,有意向的带着东西来寻我,无论成不成功,我都会免费送他们辣椒种子」 萝涩将纸叠了起来,揣在怀里,趁着天色还没有暗透,打算去一趟村长里正的地方。 「好,那我明日寻我娘去」 三娘对自己亲娘信心满满,萝涩一心为她们,她也不打算走这个后门,若非实打实的够格承包,不然她不会叫萝涩为难的。 两人分头行动,翌日,这件事便在牛家村,和邻近几个村子传遍了。 萝涩是谁?她可是一阵财神风啊!谁要是搭上了她的船,那发家致富就是眼前事儿呐! 就算没成功,那也拿到辣椒种子,绝对是赚得! 于是乎,家家户户都摩拳擦掌,将村头的腌菜坛子都买了个精光,按照萝涩给的大致做法,加上自己的理解和心思,做出了形形色色的腌菜来。 「辣妹子」因为出名早,成本便宜,大伙也都知道关键之处在于辣椒上,做法是早早都透出来的,故而竞争激烈。 相较「天蓬元帅」这种需要前期投入牛肉、猪肉的,非殷实农户不行,故而做的人少了些。 不过也有因地制宜,因人而异的选择。 比如谁家后头能挖到新鲜笋的,或者家中养鸡鸭的会义无反顾的选择「凤椒子」和「美味鸭」,又或者本就是货郎贩卖干果的,不去争取下五福松鼠,对得起自己的这份家业么? 总之风风火火忙了五日,终于到了验货定合作的日子。 早早的,他们就在萝涩家门口排起了长队,有些外村来的生怕路上费脚程,提前一日背着铺盖就来了,就在萝涩的院子里睡觉,谁劝也不听。 这还是正月里,天冷得紧,萝涩不愿造这个孽。 故而又写了叫号牌,分派给提前来的人,叫他们去别处避寒休息,犯不着这么拼命,只要味道过关,早晚并不是问题。 到了时辰,她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笔墨纸砚,还有一筒干净的筷子,为了不叫每个辣菜串了味,她特地备下青盐,准备必要时漱口擦牙。 她边上是一箩筐辣椒种子,还有五个竹篾背篓筐,上头用棉布盖着严实,篓面儿用斗大的红纸贴着每样品牌的名字,想来里边是真正的配方和原料。 萝涩笑着道:「辛苦各位愿意捧我这丫头片子的场子,今日大家来,无论成不成,都不会叫大家白辛苦的,这筐辣椒种子,你捧些走,我另给十文银子做来回的路费,若咱们时间久了,中饭也会有,只是寡淡了些,只有些馒头肉酱,乡亲们可不要嫌弃」 下面顿时叽叽喳喳讨论开了:直说萝涩真是大方,若真能给她干活,挣钱容易不说福利还好,真是难得一遇的大好事。 「大家已经有了叫号牌,按着顺序一个个来,全部尝完,我会公布五人名单,请与我屋内细谈,若彼此商量融洽,觉得可以合作,那么外面这五筐东西你们带走,我另提前支付一笔开坊费,不会叫大家垫资为难」 这些话,直把气氛推到了高潮,下面的人兴奋难耐,各个伸长了脖子盼着,希望自己能够得她青眼,成了这桩买卖。 比起他们的热情兴奋,萝涩便显得痛苦一些。 毕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好吃、能吃的,有些人为了追求色泽样貌,味道便十分难以下咽,一样样尝下来,她觉得也是一番折磨。 毕竟不是过味不忘的舌头,只能第一轮淘汰了完全不能下咽的;第二轮按照类别分,每一个品牌再挑出三家不分伯仲的;最后一轮再每样剔出一个,一共留下十坛辣菜。 对应着辣菜坛上的号数,请了人上来,萝涩还有几个问题要问,毕竟味道顶重要,人品也是不能差的。 交流几句后,萝涩淘汰了太过急功利近、满眼只有钱的;或者家里人口复杂,说话拐弯抹角,腹有算计的。 最后留下五个人来,余下的人都给到承诺的辣椒种子和十文钱,好言好语的打发他们回去了。 萝涩看三娘直和其中的一位大婶笑着打手势,便知她娘亲靠着自己的本事,得到自己的认可了。 请了这五位进屋,除了三娘的母亲,还有牛家村货郎小板、养猪户吕千金、牛长庚家的牛奶奶、鸡鸭户王贵儿。 牛奶奶自是不必说了,萝涩当即与她签下文书:按辣条、辣藕每斤十文、辣鱼仔儿每斤十五文问她收来,一月交货一次,连着原先已经在供货的饭铺,也交给牛奶奶去打理,只要每月给她三成的红利即可。 三娘的娘亲贺氏,萝涩也是知根知底,只热络几句家常,便与她签下了。 她也承诺,贺婶子有什么自己做的辣菜要销,她也愿意放在自己的零食铺子里,替她卖上一卖,免去赶集风吹雨打之苦。 至于剩下三家,萝涩并不熟悉,所以耐下性子,一家家盘问了仔细,也给他们提了不少建议和要求: 例如货郎小板哥儿,他要时刻保证干果的质量,每月萝涩会去检查一次,若有问题便按着文书的规定赔偿,超过三次她有权单方面解除合作。 像鸡鸭户王贵儿,萝涩又把她知道饲鸡养鸭的好法子分享给他,便是养猪的吕千金,她也有猪饲料配方教他。 大伙没有不服气的,都心甘情愿签了文书,成了萝涩零食铺的独家供货作坊。 开了个动员大会,每个人身上都有任务,萝涩又定了第一批交货时间,期间有困难可以随时找她。 说完了正事,三娘也把一桌子菜做好了。 萝涩请大家留下来吃个晚饭,席间对饮相碰,其乐融融,酒酣耳热后,才各自领了她事先准备好的秘料背篓,高高兴兴的归家去了。 半夜无法入睡,萝涩忍着离开温暖炕头的痛苦,捂着肚子去茅厕。 早上吃了那么些林林总总的辣菜,也不知有几家放了什么进去,搅得她肚肠浪水翻天,左右跑了五六趟茅房了。 披着外衣,脚步虚浮,她扶着歪脖子树的树干,准备缓一缓—— 蹲得太久后的总会有一瞬目眩发晕。 余光处,她发现有什么黑影掠过,像只什么鸟,翻到了自家屋顶上,踩着瓦片咯咯作响。 不等她定睛看去,一道道火光砸了下来! 嚆矢而过,一只火箭擦过她肩头,牢牢钉在了后面树干上! 这几日风劲干燥,火苗噌得就攀上了树干,照得院中亮如白昼。 鼻下是火油味,竟还有人从院外不断往院子里扔火油罐子,咣当砸碎在地上,火像一条火龙蹿起,短短几息时间,院中已是一片火海。 萝涩忙舀了院里水缸的水,浇在棉衣上,蒙着头脸冲到东边屋去,把兜子从睡梦中推醒: 「兜子,快!快跟我走!」 「……起、起火啦?」 第43章 兜子忙要去抱床板下藏着的钱罐子,萝涩一把拽住他,斥道:「命比钱重要,别管它,快走」 她一脚踹开门板,迎面是喷涌而来的滚烫热气! 将兜子裹在衣服里,跌跌撞撞往外逃。她在不断坍圮倒下的火瓦木柱里,终于得一线生机。 只是逃得出火海,逃不过追杀,四五个黑衣蒙面的大汉,举着寒光森冷的砍刀,见他们跑了出来,迎面就砍来—— 一把推开兜子,萝涩扭身堪堪避过,衣料叫刀划破,翻了流血的皮肉出来,方才要是再晚一息,这胳膊就没了。 萝涩紧紧皱着眉,她现在可以确定,那日在街口看到了的童州新任知府,一定是霍师爷! 只是她百思不得其解,流放的人,有什么能耐无罪获释不说,还当起了朝廷命官? 隔壁的三娘听见声响,也披着衣服,赶了出来,见识这样一番情状不由傻愣在当场。 萝涩拎起地上的兜子,往她地方一推,大吼道: 「带兜子进去,死死守住门,我那是砖瓦房,烧不到你家,你们千万别出门!」 言罢,撒丫子就往反方向跑,打算引开这帮子亡命之徒。 黑衣汉子本就为了取她性命而来,既见她跑了,必定舍了兜子追她而去。 村里头一看萝涩家走了水,敲忙锣打鼓的通知四邻来救火,一时宁静夜里锣声喧阗,人皆奔走。 直到梁叔夜和桑柏策马而来,萝涩家的大火已经扑灭了,只剩下零星小火,并未连累其它门户。 「人呢?萝涩呢?」 梁叔夜一改往日随性风流,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就来了,眉宇紧锁着,眸中漆黑如寒潭,波澜不惊,却幽深可怖。 「往山林里头方向跑去了!乾哥和长庚都去寻了,怎么会这样?怎么招惹了这样的凶人,竟要烧家夺命,可、可还有王法么?」 三娘焦急地泪水不止,只是要帮着萝涩照顾兜子,不然她也一定跟着牛乾去山里寻人。 「少爷,山道狭窄,咱们马儿上不去!」 桑柏擦了擦汗,一路疾驰而来,可没累死他。 自打梁叔夜知道了青山县衙差欺负萝涩这件事,他就在村里安插了眼线,但凡有风吹草动,就有人给他发信号。 他不肯叫萝涩知道,故而寻了个不起眼的人,今晚信号高起,他换上衣服就奔来了,还未进村,见萝涩家里方向火光肆虐,他的心瞬间便沉了。 山林道坑洼难行,漆黑无光,将马鞭甩给桑柏,他飞奔着就追去。 萝涩屏息躲在杂草从中,她的夜视不错,能清楚的观察到对方的一举一动。 对方一共有五个人,其中一个身材矮小,佝偻着身体,脑头上秃噜着一块儿皮,想必就是原来的霍师爷,现在的霍知府。 「大人,不过一个乡下丫头,需要这么劳师动众么?」 「闭嘴,你懂个屁,老子跟她有血海深仇,头上这块秃噜皮,就是她给害的,而且上面也叫取了她性命,你们只管拿钱办事,余话不必多问!」 「是,霍大人」 「一定躲在附近,咱们仔细找找,五个男人还能叫个小丫头跑了不成?」 他们抽着刀,不断往漆黑的树干草丛边刺着,眼瞅就就往萝涩藏身之处找来—— 萝涩一边缓缓往后挪,一边思索逃脱之法。 这里她常来,只有正前方一条上山路,和一条下山路,她身后再退已无路,一处绝壁山崖,虽然不高,但她也没胆子跳下去,即便侥幸不死,恐怕也得摔断胳膊腿儿。 除非现在就冲出去,不然再退下去,只有死了一条了。 「咯」 她踩到了树枝,发出了响声! 心里猛地一沉,萝涩迅速抬首看去,见一个大汉似乎听到了,挥着刀往这个方向刺来。 刀锋锐利,带起一阵阴风,黑夜中那刀光刺眼,叫她不由自主阖了眼睛! 生死一隙间,她觉得有人揽上了她的腰! 那力道牵引着她的动作,借力一避,她侧身卧倒,堪堪躲过了那从头顶挥来的一刀…… 惊恐未定,她趴在一个温暖的胸膛上,耳下是有力的心跳声,感觉面上一热,那人滚烫的鼻息喷在她脸颊上,是他轻声在言: 「别出声,是我」 梁叔夜?这深更半夜,他怎么在这里? 她伏着一动不敢动,觉得他扶着腰际手愈发滚烫。 她低头看了看,这才发觉自己只穿了一件对襟里衣,隐约透着些风光——披在外头的棉衣,方才浸湿裹在了兜子身上。 深林寒风愈加刺骨,她不由抖了抖,打了寒颤。她感受到禁锢在腰际的手一用力,身下之人自觉得将她搂得紧了些。 四下寂静一片,唯有两人的鼻息和心跳,萝涩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直提着的心,才稍稍落了下来。 轻抒一口气,萝涩打算抬首与他说话,谁知他也正欲低头开口—— 可事情赶得就是这么寸儿,四目相对时,萝涩只觉唇上柔软,触上了一片凉薄! 她自然知道是什么,腰上瞬间麻了起来,背上也攀起细密的感触,只觉风更冷,唇更烫! 萝涩迅速抵手撑开两人的距离,爬起身来落荒而逃,她凌乱的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了不小的响动。 梁叔夜刚想出声阻止她,却已来不及。 「死丫头,看到你了!快出来!」 第44章 还未走远的黑衣汉子闻声立即杀了回来,举着刀对着漆黑的林丛,得意洋洋地看着势在必得的猎物。 萝涩真想给自己一巴掌,现下火烧屁股,还有空管那肌肤之亲,简直昏了头了。 她和梁叔夜对视一眼,无声点了点头,率先走了出去。 现在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有没有逃跑的机会。 梁叔夜与她一并出了林丛,状态似乎很怪异,像是还沉浸在方才暧昧的气氛中无法自拔,完全忘记了现下生死危急的处境。 萝涩慢慢踱步,挪到他身边,抬着胳膊拐了他一记,小声道: 「喂,你爹是镇国大将军,你总会点武功吧?」 梁叔夜轻蔑一笑,将她挡在身后:「放心,有我呢」 黑衣人显然对梁叔夜的出现十分意外,窃语一番,还是霍师爷发了话儿: 「一并做了!放了他走,你当日后没有个寻仇的时候么?」 「是!」 黑衣大汉钢刀高举,狠咬着牙,咿呀叫着就要杀过来。 「慢着!」 梁叔夜霸气抬手,声线低沉,像是成竹在胸的高手,轻视敌人。 一身劲装勾勒出他颀长身形,腰线流畅,周身不是那种铁疙瘩般的肌肉,他看起来十分精瘦,倒像是习武之人,往常他一直宽袖袍衫,倒是显不出什么来。 萝涩看他动作,感觉怀中藏有什么厉害的暗器,只见他眸色一寒,唰得,从怀里掏出一叠—— 银票! 包括萝涩在内,所有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弟兄杀人越货不过为了财,大家分一分,散了可好?」 梁叔夜苦口婆心,希望可以渡化众生。 「我们不为财!不要用银票侮辱我们!」其中一个大个子高声叫道。 霍师爷看不下去了,跳起来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恨声道: 「你跟他啰嗦什么?宰了他,人是我的,财也是我的,侮辱,侮辱你奶奶个腿儿!」 梁叔夜垂着眼,面色凝着,将银票握进了拳头里: 「呵,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跟你们玩什么君子的一套了」 声寒似利刃,有几个黑衣人犹豫着,往后退了半步,像十分忌惮这个梁叔夜。 人皆知,他乃京城镇国公梁大将军的独子,家传武艺惊绝,还有一件旷世奇兵,惊鸿剑,传言,惊鸿一出,剑气惊鸿,飞鸟断绝,走兽皆哀…… 总之江湖传闻很多,却没有人真正见过他出手。 慢慢地,梁叔夜摸上了他的腰际,有个汉子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大声道: 「惊鸿软剑,就藏在他的腰间!」 「呵」 梁叔夜轻笑一声,只见他衣袖起风,一箭阔步,他拉上萝涩的手,便冲到了黑衣人的面前。 黑衣人恐其传闻中的利器,大多退后三分,将刀横在身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待抬首看去,简直要绝倒! 只见他手中拎着一枚玉坠子,黑夜中看不清什么成色,只是硕大的一只,看起来挺值钱的。 「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添一点儿!」 黑衣人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颠覆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独留霍师爷一个人在边上气得跳脚。 就趁现在! 「哎呀笨蛋,跑啦!」 萝涩一把抓上他的手,趁着黑衣人不妨,撞开一个瘦棱棱的,拉着梁叔夜就冲出了包围圈,向着山上小路飞奔而去。 方才对峙间,她已有了脱困之法。 月色朦胧,山路崎岖,逆着刺骨寒风,萝涩冷得浑身发抖。 梁叔夜一边跟着她跑,一边反过来握住她的手,他嘴角抑制不住地勾起。 回头看看紧追不舍的黑衣人,他不由觉得,此番杀人放火的夜袭,倒像一出专门为他写的风月情浓。 一直奔到路的尽头,放眼望去是一片断崖空地。 萝涩晓得这里的断壁下半丈远有个石洞,原先是一处狼窝,早些年给人掏了,现在废弃着,他和她可以假意跳下崖,先躲到石洞里去。 见黑衣人追着上来,来不及和叔夜说明,她佯装脚下一滑,踩空滑下崖去! 梁叔夜瞬间变了脸色,他跃身,趴倒在断崖边,一把抓住落下的萝涩,他手里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眉头紧皱: 「别怕,我拉你上来」 「你……你先放开我」 萝涩的脚尖已经能够着了断壁上凸起的栈道,只是因着夜黑,故而崖上的人都看不见罢了 「我怎么可能放!」 第45章 「你快放手!」 萝涩见黑衣人拿着砍刀往梁叔夜背上砍来,吓得惊声尖叫: 「梁叔夜你疯了!你快放了我,我没事!」 但见刀口落下,寒光耀眼,下一刻他便要血溅当场! 萝涩看不见梁叔夜究竟做了什么,她只听「叮」得一声,刀片已被他折成了两半。 但见他周身一股杀气腾起,那黑衣人不过闷哼一声,断刃破膛而入,人已然倒在地上气绝而亡。 剩余的几个见此情状,万不敢再轻举妄动,一致看向了霍师爷,霍师爷咬了咬牙,恨声道: 「他不好惹,咱们先撤!」 不过一瞬时间,黑衣人拔腿就跑,彻底退了个干净。 萝涩觉得手腕快被捏碎了,她胳膊牵扯着,快要断了一般,喘着气求饶道: 「梁叔夜,我真的没事,我的脚都能够着地……」 杀气不过一瞬,转眼消弭无踪,梁叔夜探着头仔细往下一看,略有些尴尬的松了手: 「你小心点,别掉下去了」 揉着手腕,萝涩嘶抽着气,睨了他一眼,道: 「下头有个石洞,我本想带你藏在里头,他们见我们跳了崖,自然山下捡尸体去了,谁想你……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呵,是你吓死我」 梁叔夜坐到崖上,低头看着站在崖壁上的萝涩,伸出了手拉她上来,轻声念了句: 「你若真跳了,今儿还真是我的殉情日」 「恩?你说什么?」 「没什么……」 费力的爬上崖来,她挨着他并排坐下,掸了掸衣服上的尘泥,这么一番生死机遇,她反而不冷了: 「我曾在山林里呆了三日,为了打一头野猪崽子回去,那时无意间发现了那个石洞,晚上就歇在里头,方才往这里跑,我就做好了这番准备了」 推了下萝涩的脑袋,梁叔夜骂了声:「没良心,你这是嫌我多事啊」 萝涩耸了耸肩,笑道: 「我哪敢呐,梁公子身怀绝技,深不可测,肯搭救小女子一条性命,萝涩铭记五内」 「听起来酸酸地,不过,还算受用」 看她衣衫单薄,肩骨如削,梁叔夜便解下自己的外袍来,披在她肩头,咳了一声: 「回去该补补了……」 裹着衣服,她本来心下感动,这一句话叫她泯灭了自己的良知,刺了他句: 「与君共勉」 「共勉?我这身材,我这身材?我这身材怎么了啊!?」 「我是农家丫头,见得都是农家汉子,生得又高又壮才能在地里刨食,养活媳妇孩子,世子看起来,似乎弱了那么些噢?」 「我……」 梁叔夜欲哭无泪,他可以脱掉衣服自证!他还是很有料好么…… 腹诽一万年,又自我鼓励一万年,他堪堪树立了点信心,才哼道: 「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爷不与你计较,日后你就知道什么叫好了」 嘴里玩笑着,心中苦闷生,萝涩笑笑,满是涩然。 老天总是与她玩笑,无论是现代还是这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故,轻易摧毁她费心经营起来的成果。 一所几乎费了她全部家当造起的砖瓦房,现下被大火烧成了一堆瓦砾;一个仇恨满心只想追杀她的童州知府,还有一个搞不清来头却要她性命的神秘东家。 「所以这帮人到底是谁?你什么时候惹上的?」 梁叔夜忧心她处境,虽然那几个黑衣人的身手十分不够看,但他没办法把萝涩揣在束带上,随身携带,日日看顾,这点叫他很无措。 「我也纳闷,他口口声声说上面的要我性命,他已是童州知府了,他上面的又是谁?」 「童州知府?这人我大概晓得,我在京城的时候,听吏部侍郎说过,原先是让王潼县令升任的,后来空降了一个人,不知底细,照你这么说,就是那个霍师爷?」 萝涩摇了摇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她一个村姑什么时候惹上京城的大人物了? 她买得是种田套餐吧?怎么说也是斗斗极品亲戚,惩治眼红村邻吧?原以为青山县令这一关已经是她的boss了,谁想反派还能二次变身的? 穿越公司不是逗她玩儿吧?资料卡片读错了? 萝涩长叹一声,虽是无奈,眼中却无惧色: 「我不知道,但如果对方的目标是我,那它迟早还会来找我的」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我来的时候,你家已经……」 梁叔夜在考虑措辞,他犹豫着「一片废墟」和「一片坍圮」,哪个听起来更委婉些? 眼神一暗,萝涩心里不可能不难过。 那房子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凭着自己双手挣来的家,她才在那里度过了窝心温暖的除夕,现在却成了瓦砾废墟,一切从头。 第46章 「我在南头大街租着铺子,楼上还有一层阁楼,就先住那里吧」 「上桃花渡吧,我那么多房子,哪个不比小阁楼好啊,而且……」 而且我还能保护你,梁叔夜如是想。 摇摇头,谢过他的好意,萝涩道: 「他之所以偷偷杀人放火,用这阴谋手段对我,肯定碍于他现在的身份,和我与驻防将军府的关系」萝涩顿了顿,继而道: 「我若继续躲在深山老宅里,才是真正如了他的意,我要进城,就住在童州城里,在他的眼皮底下,而且,我的铺子必须要开起来,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到这里已经三月有余,她只买了一年的穿越时间,时间一到,如果她没有足够的钱续费时间,她会被强制遣送回去。 回去依旧两手空空,面对着高额负债,无法支付法院的诉讼费用,她束手无策,穿越本来就是她唯一的机会。 「那我跟你一起去」 「阁楼能住下我和兜子两个就谢天谢地了」 「咱们早先说好的每日一菜呢?你敢食言?」 萝涩沉默一会儿,声小了些:「非常时候,只能劳烦桑柏每日来取了」 手一挥,梁叔夜万不肯妥协: 「你忘了你答应人茶馆伙计,不开灶不生火?这样,我去找牙子在你对门买一间宅子下来,你平日就上门煮菜,同我一道吃,吃完了再回去,如何?」 他都这么说了,她哪里还能拒绝,只能点头道:「委屈世子您了」 梁叔夜恩了一声,受用地应下了。 他举目眺望远处,延绵山峰泛着青白浮灰之色,晨曦浮上肩头。 他偏首看着萝涩若有所思的侧颜,只觉山林幽静,雀鸟先鸣,温暖至极。 「萝涩!」「少爷!」「姐……」 萝涩惊喜,他们都寻她来了,忙拍拍尘泥站了起来。 寻了她一夜的牛长庚第一个跑上崖,他对着萝涩上下审视一番,见人没有受伤,便大松了一口气。 他脱下身上的棉衣裹在她身上,顺便把梁叔夜的衣服丢还给他。 桑柏眼里包着泪,见梁叔夜毫发无损,立即念了两句佛偈,双手合十。 「姐!」 兜子迈着萝卜腿哼哧哼哧也爬了上来,扑上去抱住萝涩的腰就不松手,鼻涕眼泪糊了她一身,哭得万分伤心。 揉了揉他脑袋,萝涩心中苦涩,实在不知如何安慰。 「家里烧没了,都塌了姐,钱、钱罐子也没有,兜子又没有家了」 「那兜子还愿意跟姐在一块么?」 眸色坚定,他抓着萝涩的衣角,拼命点头:「姐被坏人抓走,兜子就跟他们拼命,姐姐死了,兜子也不活」 听着她险些落泪,却依旧给了他一记脑栗子,叱道: 「小兔崽子你敢咒我,我不仅要活着,还好好活下去,兜子,明个儿我们进城去」 「进城?」 「恩,咱们住铺子里去,重新开始,其实房子就是一堆石头,有亲人在的地方才是家」 牵着兜子,萝涩朝寻了她一夜的牛长庚感激一笑,道: 「牛大哥快些回去吧,牛奶奶该着急了,我没事儿的」 牛长庚点点头:「可是那些要杀你的人……」 「我知道,只是我躲不掉了,既然无处可躲,那就主动出击,为自己搏一条出路吧」 她偏首看了看勾着唇角笑的梁叔夜,亦是抿嘴一笑。 金光耀春山,千岩同一色。 东方山垣旭日初升,拢去夜色中的疏云淡月,天色即将大白。 从废墟里扒拉,萝涩捡了些尚能用的瓷碗瓦罐,另从炕头的泥灰里,翻出一只陶钱罐子,里头一串串铜钱还热得烫手。 有了这些铜钱,好歹不会一穷二白,叫她连糊口的饭钱都没有。 萝涩与三娘和牛乾辞别,请他们代为照料后院的那块地。 她想着原先种下的辣椒虽然烧了个干净,但好在她事先攒的种子还在,交到三娘手里后,托付说道: 「虽然现在村里大伙儿都种辣椒,可我还是放心不下,你且一定替我把好后勤关,我才安心在前头拼命呢」 「说得什么傻话,辣椒的事你放心交于我,还有那五家供货作坊,我一并替你盯着,到了交货时间,我去催来,统一拉去你铺子给你」 三娘从屋里另包了一封银子给萝涩: 「欠你的情我是还不了,这银子你别推辞,开铺子怎么省得了,你我帮衬,莫提谢字」 萝涩坦然地大方收下了:「那你的素面摊子咋办?就肯歇下了?」 三娘噗嗤一笑: 「就准你使唤人,还不兴让我找个伙计呢?我请了一家人替我每日看顾面摊儿,省了我奔波之苦。这样我与乾哥就安心待在牛家村,种辣椒、帮我娘做‘凤椒子’的辣菜,还有五福松鼠的礼盒儿」 「妥妥的!」 第47章 萝涩朝她竖起大拇哥,有三娘替她守着后勤,她也没什么顾虑了。 另和牛奶奶话别,听她絮絮叨叨一顿叮嘱:她叫牛长庚回码头上工,时不时要关照萝涩,牛长庚也尽数应下后,才替萝涩搬东西上牛车。 长庚跨坐车辕儿,甩着鞭子驱车前行。 萝涩在车上晃悠着,她看着阡陌农田,土坯瓦房一点点远去,那高大的童州城门却一点点邻近,心中是和往日进城截然不同的心境。 悠然牛家村,风云童州城,她终归是来了。 在铺子门口跳下车,她拿出钥匙开了铜锁,推开了铺门。 迎面灰尘扑来,她拿袖子掸了掸,通风片刻后,才跟兜子一起进去。 铺面儿不大,也就二十来个平方,北面角落有个扶梯,爬着可至二楼。 二楼隔着两个房间,倒是有一张棕绷床,还有一块大木板,萝涩在木板下垫了两块砖,搭起了一张简易的床来。 铺子后有一处小院子,水井、茅厕、灶炉都不缺。 只是看起来简陋了些,真的要开业,怕还是要出些银子请人来装修一下。 将这个事同牛长庚说了,他极爽快的应下: 「这个不难,童州城我熟悉,我替你叫人来,你只管跟我说,要装成啥样子的」 萝涩一番比划,尝试着让他能够理解: 「我想要几个货架子,由上往下倾斜几分,像敞开口的大抽屉,上下三四层,再立一个结账的柜子便好了。至于粉刷大白墙,同别家铺一样就好,剩下的装饰物件和幌子,我另外去订做」 牛长庚点点头,直说这个事包在他身上了。 萝涩数了数日子,这一番装修大概要半月,等供货作坊的货到了,正式开业要等二月初了。 接下来的日子,萝涩痛苦并快乐着。 装修的痛苦在于亲力亲为,亲自把关;装修的快乐在于看着原先狼藉破败的地方,慢慢变得规整漂亮。 货架做得很方正,按着她想要的模样,在铺子里摆列成三排。 柜面立在铺子进门口,上面放着一只不会摇臂的招财猫,梁叔夜倒是送来一只玉石貔貅,只是萝涩嫌它贵重,一不小心叫人抢了,就退还给他。 墙面先刷了大白,她另还请了画匠,在墙上绘了情景不一的故事图来,像把小人书连环画搬到了墙上,色彩艳丽,引人伫步。 至于店招幌子,她取了「娘子大人」斗大的四字牌匾挂上,另用正红的麻布裁作成一只辣椒幌子,里头填了些桔梗撑着,风一吹过,偌大的辣椒飘动,十分引人注目。 通风几日后,她将零食一样样摆上货架,并且定好卖价儿,写在小木牌子上,挂在货架每一格的钉口。 还有三日开业,在此之前,她要招聘几个颜好条顺嘴甜的帅哥来当伙计,再配上话题营销,这才能火爆全城啊。 写好招人告示,她抱着浆糊挨街贴去。 她的要求很简单,一个字:俊,且报酬丰厚。 当天就有不少人来应聘的。 歪瓜裂枣的她就不问了,稍微顺眼一点的,她也回拒,最后剩下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叫东方询,是个窘迫书生,本在城隍庙摆笔墨摊,替人代写书信、诉状,看到招人告示便来试试。 萝涩见他面容清秀,气质文弱,像是大婶大妈极喜欢的款儿,便同意他留下。 还有一个姑且不能算是人,因为萝涩不打算用他,也用不起他。 梁叔夜极力为自己争辩,中心思想就一个:有谁比我俊?我这么俊,你怎么可以不选我? 萝涩深觉他是来选美,而不是来找工作的。她想:但凡有这样关于美貌的比试,他都会报名参加的吧? 显然,梁公子不是一个轻易在美貌上妥协的人。 饭桌上,他破天荒没有心思吃萝涩做的饭,眼风飞去,他幽幽道: 「你居然招了他却不招我?他哪里比我俊?长相?气质?打扮?身材?」 扒着红烧豇豆饭,萝涩的耳朵快生茧了,她打算给他发一张好人卡: 「你很好,就像牡丹和木兰,我那样的寒门小铺,装点木兰就很清雅,就能出效果,你这样的大牡丹,我盆不够大,装不下你的无双姿容」 梁叔夜面容稍霁,拿筷子戳着饭,不甘心道: 「我可以自己带盆,不用你给工钱」 「……梁公子,那你到底为得什么?」 萝涩放下筷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得他手足无措起来,他别过脸去,唇角抿着一丝别扭,冷声道: 「你别想太多,我只是觉得你用这个法子招伙计,会让大家对我的美貌造成一些误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本心,诶,我说,你今天菜是不是放咸了?」 「……」 萝涩实在服了他,与其开张后天天找她别扭,不如就收了这只妖孽吧。 「罢了罢了,明天按时到岗,你非要屈尊降贵,来我地方当伙计,那就没有什么世子爷的特权了,别人干什么,你也得干什么,岗位培训,你也得认真学」 梁叔夜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扬,咳了两声,掩下喜色道: 「那是自然,不就是伙计么,称斤算量,收钱送客,简单呐」 「你想太多了,这点小事我用全城招人么?大街上随便逮一个,谁不能干?」 「那、那是什么?」 「嘿嘿」 第48章 梁叔夜觉得萝涩笑的有些阴森。 渐渐地,他把自己死皮赖脸要粘着她的初衷给抛忘了,现在的他不由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个丫头片子故意算计他! 等梁叔夜彻底醒过闷来,铺子已经开张大吉了。 开业第一天,萝涩花了整一吊钱,雇佣了三十个姑娘婶子们,在铺子门口排着长长的队,营造出一种热闹非常的势头来。 她还整出一个话题,叫着她们排队的时候热切讨论——这零食铺的伙计好俊俏! 等进去结了账,在后院换件衣服继续排队。 这红红火火的饥饿营销,自然吸引了许多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一起投入排队的热潮中来。 以其中一位姑娘为例,她怯生生地排着队,幻想着里面的俊俏伙计,焦急地等待着,不惧春寒料峭的寒风。 终于轮到她了,她怀揣着不安的春心,迈进门,门边有个正太小弟弟塞给她一只漂亮的小篮子,并对她展开暖心的微笑,姑娘觉得心口一击,感觉良好。 然后她开始挑选商品,五福松鼠、辣妹子、凤椒子、美味鸭,有些她知道,有些未曾听闻,只是闻着香,看着辣,口齿生津。这时,有个周身儒雅的书生款款向她走来,笑意温暖,问她口味,替她挑选。 看着书生清秀俊美的侧颜,姑娘春心开始荡漾,捂着心口递上篮子,直到装不下了,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书生,到柜台结账。 然后,她就想幸福的昏厥过去了! 柜台上的男人华服锦袍,革带束腰,身姿无双,他虽冷峻着一张脸,似乎很不高兴,但丝毫不影响他惊为天人的容貌,甚至,还有三分冷情凉薄的致命吸引。 姑娘颤颤巍巍递上钱袋,任他索取,简直想把自己剖白了送给他! 春心战栗,娇体酥软,她咬着唇,直到听着最后他那句:「欢迎光临娘子大人,一共一百二十文,你拿好」 娘子大人…… 娘子…… 姑娘内心尖叫着死去,然后复活,冲回去继续排队,为了再听那句娘子大人,她已经丧失了全部理智。 显然,这就是萝涩要的效果。 一日收工,除了萝涩,所有人都累得捶腰捶腿,有气无力。 兜子跑去洗澡,萝涩将一日工钱算给东方询,笑着问他家住哪里,一会儿煮了夜宵给他送去一份。 东方询婉拒,说晚上还有读夜书,不宜吃太饱,不然犯困瞌睡,扫了读书的念头。 等萝涩送走了他,才来得及搭理在一边生闷气的梁叔夜。 半抱着手臂,她踱步过去,忍着笑意,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头: 「牡丹花,要拆伙挪盆不?现下还来得及哦」 梁叔夜偏首,斜睨了她一眼,脸色很臭,像是回忆到什么神容痛苦,哑声道: 「你知道我今日对着多少个女人叫娘子么?你知道她们中有些大婶看我的眼神么……」 不由抖了抖,他环住了自己的胳膊。 「哈哈哈哈哈」 萝涩毫不客气地爆发出一阵嘲笑,惹得梁叔夜起了要掐死这个女人的冲动。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扯进自己怀里,偏头凑下,就想狠狠对着她薄唇咬下,叫她敢这样戏弄他,还敢这样嘲笑他! 可当鼻尖相触,彼此鼻息萦绕之时,他竟生生止住了,脑子一片凌乱:他、他这是在干嘛? 萝涩也吓了一大跳,浑身僵硬着,万没有想到会到了如此情景。 那日林丛一瞬轻触,两人就像从未发生一般心照不宣的绝口不提,都觉得是一次凑巧的意外罢了。 既是意外,她何必矫情?他又何须再提,可今日情愫滋生,鼻息交缠,似乎一人再进一步,便能破开一层情纸,要么浓情蜜意,要不尴尬疏离。 显然,梁叔夜并不敢轻举妄动。 可就这么分开会不会太过尴尬?要不,就亲一下?亲一下就分开,然后想个完美的措辞? 对这个想法表示赞同,梁叔夜狠了狠心,一手提起萝涩的下颚,对着她的薄唇,便贴了上去—— 萝涩见他眸中闪过一道狠色,便先下手为强,不等他吻到,已上了牙口,一口咬上他的! 一股血腥气漫开,两人迅速分开,隔着跳开差不多有半丈远。 唇色殷红,糜迤风情,萝涩眼神躲闪,一颗心如小鹿乱撞,她恨声道: 「你敢调戏老板娘,扣你一月工钱」 说罢,头也不回地提着裙摆,噔噔噔跑上楼去。 独留梁叔夜一人呆立在楼下,捂着刺痛的唇,舔过她留下的印记。 零食铺子生意兴旺,晨起门口的队伍便排得老长,夸张的时候能从铺子门口,一路排到南头大街的街尾。 鉴于梁终南的不靠谱性,萝涩另招了两个颜好条顺的后备军,几个伙计轮番上工。 虽然梁叔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话说回来,总是他在的那几日,铺子里生意更为红火些。 天春渐暖,外头柳枝抽了嫩芽,黄鹂跃翠柳之上,春意浮动。 晨起洗漱,萝涩启开妆台边的窗户通风,她一面倚着窗阑,拿篦梳顺着长发,一面听着外头低沉浑厚的读书声儿。 听隔壁邻居读书,现下成了她每日起床的闹钟,只要书声起,她便知晨曦已明。 她的邻居是松风茶斋的东家少爷,上次租铺子的时候,听说他把老宅子卖了,搬到茶楼的阁楼上住。 与萝涩只有一墙之隔,只是他从不开窗,只能透着东窗纸看见他伏案读书的身影。 第49章 一阵春风拂过,吹皱了他的窗纸,似有感而发,他开口诵了半首诗——异乡物态与人殊 萝涩见他迟迟未续,便轻声念道: 「唯有东风旧相识……」 「哗」得一声,他推开了窗子,两人不防面面相觑,眸光相对。 萝涩手一松,掌心的篦梳掉落而下,在地上砸成了两截。 她抬眼看去,那男子身穿青布长衣,头戴介帻,手里捧着一卷书,文质彬彬;男子则见萝涩墨发如瀑,巧笑倩兮,一双眸子灵动熠熠,似酝了三分酒意,一望便有醉意。 倒还是他先拘礼作揖,低声道:「唐突姑娘了」 萝涩不知如何还礼,便作罢了,学个武夫抱拳道: 「我叫萝涩,是你的租客,你可是房东少爷?」 「姑娘唤我江州就是,当不起少爷二字」 他虽是个儒雅书生,但给萝涩的感觉却不简单,和那东方询就大不一样。同样是落魄书生,东方询有种寒酸之感,眸中除了圣贤大纛,也有被生活所迫后的妥协。 而这个江州长衫而立,却龙章凤姿,气质难掩,他眸中似古井深潭,不见丝毫涟漪。 初次见面,两人不过寒暄问候一番,萝涩请他有空来吃饭,他礼貌应答,不逾分毫。 话别关窗后,他继续伏案,她也有事儿要忙。 直至正午饭口,外头熙熙攘攘,兜子跑进来对萝涩道: 「姐,有人去隔壁的茶馆找茬哩,说他们家的伙计借了一笔印子钱,现在还不上,要收了茶馆的地契,赶人离开呢」 「伙计?是那个毛豆么?」 兜子点点头,担心道:「姐,他们收回茶馆,会不会连着咱们铺子一起收回啊」 萝涩颦眉一蹙,她拉上兜子,沉声道: 「走,咱们去看看」 茶馆生意惨淡,现在正是饭口时分,更加没什么人喝茶。 堂中毛豆哆嗦跪在正中间,哭哭啼啼的解释,想要撇清自己的东家少爷: 「这是我自作主张,我家少爷不知道,我当牛做马也会还上,你们不要为难我家少爷!」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围着江州一人,为首的地痞顾忌他有秀才的功名在身,并不敢太过嚣张,只是拔着声儿道: 「江少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家茶馆的伙计,在我家奶奶主子地方,借了一笔银子,算上利息,现下是一百两整,你要么还上,要么拿这茶馆来抵,咱敬您是个读书人,讲道理,不动粗」 萝涩跨了门坎儿进去,泠泠道:「谁借得谁还,这才是讲道理」 地痞扫了一眼萝涩,不耐烦道: 「你又是谁,凭啥来管咱这儿的闲事儿」 萝涩继而道:「江少爷租了铺子给我,我是交了半年整的房钱的,你就这么要拿地契走,那我咋办?」 地痞大手一挥儿: 「你爱咋咋办,与我何干,我只要他还上钱来」 朝他一吐舌,萝涩转而问向江州:「江公子,你可有现钱还上?」 他摇了摇头,神色倒也不窘迫。 他知毛豆为何借这笔银子,也是为了他心中一份执念:明知这茶馆生意难继,勉强开下去日日都在亏钱,却还是为了他继续撑着,腊月要还年账,走投无路之下,才借了这笔印子钱。 「毛豆,你啥时候问他借的,借时是多少,那时可有说利息多少?」 「年前借了二十两,年后又是三十两,当时说每月还息一两半,不知怎得,竟变了一百两这么多」 「呸」 地痞从怀里掏出一张借据,上书借银八十两,二月还账一百两,若还不上,就拿茶馆的房契来抵,还有偌大的一个手指印。 「你、你!」毛豆气得发抖,指控道:「那日你请我澡堂子泡澡,又拿酒灌我,叫热气一冲,我就神志不清了,我一点不记得我有摁过这个手印!」 「哈,白字黑字在这里,即便是上衙门,我也是不怕的!」啪得将借据拍在桌上,地痞得意洋洋。 毛豆懊悔恨意更甚,趁着地痞不注意,一头撞向他的肚子,想抢了桌上的借据吃进嘴里。 可那地痞生得铁塔一座,他这一撞无异于以卵击石。 地痞反手钳制了他,将他半张脸压在桌案上,口出污秽碎语,肆意辱骂。 「慢着——」 萝涩方才一直盯着那借据看,倒是看出了些古怪,她歪着头,拾起借据细看了一圈,与毛豆道: 「毛豆,把鞋子脱了」 「啊?」 虽然不明所以,他从地痞手里挣扎出来,先是看了一眼江州,见自家少爷默许地点了点头,便老实的脱掉鞋子。 将他按到凳子上,萝涩翻找了一罐朱砂印泥,按了一个毛豆的脚拇指印出来。 她与借据上的一对比,不由噗嗤笑了,把借据丢在痞子怀里,乐道: 「你去衙门告去吧,用脚拇指按的若也算凭证,那我无话可说」 「啥!脚拇指?」 第50章 忙捡起借据凑头一眼,我的乖乖,是一模一样的啊! 地痞这下彻底懵逼了,那日他自己也喝得直钻池子底,难道真昏了头,拿他脚趾头按了印? 毛豆破涕为笑,对着自己的脚拇指亲了老大一口。 「妈拉个巴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没有借据,闹到大老爷跟前,也能赖了不成?」 地痞扯烂了借据,开始耍狠弄强,他用手指点了点人,仰头竖脑的看着江家少爷。 萝涩实不愿意沾染官司,遑论现在这里是童州城,那霍秃子还当着童州知府呢,虽然这几日他倒没想着半夜再来谋杀她,怕也是因着梁叔夜搬到了她对面,对他有些顾忌吧。 即便如此,她也不想主动招惹。 刚要开口,江州先她一步开口: 「钱借了多少就还多少,利息也按每月一两半贴给你,只是茶馆不会给你,你走吧」 「你说还,那你倒是说个期限啊!遥遥无期,你叫老子怎么信你!」 「三个月,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五十两借银,外加五两利息,双手奉上」 地痞打心里瞧不上这个读书人,他若真会经商之道,茶馆早生意兴隆了,用得着伙计去借钱还债么? 「哼,别说得好听,到时候还不上呢?」 「我拿茶馆来抵」 毛豆看了看自家「口出狂言」的少爷,目瞪口呆;萝涩闻言也颇为意外,面色惊诧。 江州淡然一笑,望进萝涩的眼底,成竹在胸: 「一番成败,就全指望姑娘你的了」 「啊?」 萝涩眨巴眨巴眼儿,她怎么又把自己套进局儿了? 等地痞走了,反正这会子也没客人会来,毛豆给铺子上了门板,今日就这么关门歇下了。 泡了一壶碧螺春,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上。 萝涩看着江州惬怀的模样,不由长吁短叹,内心挣扎:怎么早没看出这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腹黑主儿? 想必他早就了解过她,也看到了「娘子大人」零食铺的一干创意点子。 那今天早上他还一副寒门书生,百无一用的样子,原来早将她惦记上了? 江州不明她内心腹诽,只优哉游哉地叩着茶盖钟,拨开茶叶沫子,呷了一口烫茶: 「姑娘是交足了半年的租金?还押了三月?足九两银,你知我现在是没有的」 「……」 萝涩闷声喝了一口茶,感觉上了贼船。 「其实以姑娘的本事,九两银并不算什么,可惜是铺子才开业大吉,生意兴隆,蓦地换了地儿,未免辜负了前期的一番心血」 「我懂公子的意思了,只是你知我是商人,那我便敞开说些铜臭味的话,你可别嫌我臭不可闻」 茶水萦在舌尖,压下一丝苦味,余留甘冽,他轻笑道:「姑娘请讲」 「帮你出谋划策,让茶馆再现兴盛这不难,我有许多可行的法子,只是与我有何好处?总不会只叫我保住了铺子,暂时不会叫人赶出去吧?」 搁下茶碗,他交叠着手,眸色清亮,低沉的嗓音徐徐进图,开出了他的底价: 「我与你一半的分利,日后盈利你拿五成走,即便三月后你我失败,我将这茶馆抵给别人,也绝不止五十两,姑娘的铺子我会替你保下,你没有后顾之忧」 「那、那你为何……」 萝涩还没说完,江州便悠然开口: 「因为江某愿意相信姑娘」 他相信她,更相信自己的眼光。 梁叔夜早早搬进了萝涩的对门,那一进精致四合院里。 此番,他只带了桑柏一人,小厮丫鬟都扔在桃花渡里,一个没让跟着伺候。 刚好,零食铺子后院不得灶房,烧些菜只能起炭炉子,很是麻烦,萝涩只好借他厨房煮菜,渐渐得,两人也养成了一道吃饭的习惯。 今儿吃涮菜锅子,配菜是早先准备下的,倒不费什么功夫。除了梁叔夜,萝涩还邀请了江州、毛豆和东方询过来,加上桑柏兜子一共七个人。 比起东方询战战兢兢,江州就显得坦然多了,他进门与梁叔夜寒暄作揖,招呼过后便撩袍落了座儿。 梁叔夜老大不高兴,心想:同这俩酸秀才吃一个涮锅能有什么劲儿? 等萝涩坐下后,方才开席,她清了清嗓子,笑道: 「这顿儿算是我请各位吃的开工饭,江州日后也入伙了,算是半个东家,大家要对他客气一些噢」 东方询点头,客气喊了一声:「江少爷」 兜子乖巧,替他拌好了酱料,稚声道:「江州哥哥!」 江州拍着兜子的肩,笑意温浅,并与东方询说道: 「你我同窗读书,再莫提少爷二字」 梁叔夜自是不会理他,自顾自下肉烫涮,扭头问萝涩去: 「他入伙就算东家?那我也入伙,你叫他上柜面儿与女人们结账去!」 第51章 「别介,您那盛世美貌谁人敢替?这不是伙计和东家的区别,这重担只你能担,我可是万万缺不得你的呢」 萝涩眨巴眼儿,哄着他面上高兴了,他才欣然作罢,顺带看江州也顺眼些了。 动筷吃饭,小酌助兴。 吃过半巡,萝涩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道:「茶馆重整旗鼓,只有三个月的期限,我想了几个法子,说出来与你们参详」 「莫不是又搞什么美男计?」梁叔夜暧昧一笑。 「庸俗!」 「诶……不是我说,你」 梁叔夜还没说完,桑柏就拉了拉他袖子,站起身小声附耳道:「少爷,你说不过她的,少说话少丢人啊」 他一个脑栗子甩过去了,桑柏含着一包泪,委屈地坐下。 萝涩睨了梁叔夜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继续道: 「茶馆无非茶香,氛围好,冷清的茶楼人也不爱来,自己瞎坐在那里品茶的,又那能有几个?所以越冷清生意越惨淡,要想生意起来,先得引人流?」 「如何吸引人?」毛豆最是关心,便第一个提问道。 「自然要与众不同呗,你说茶馆平日里都靠什么吸引人?」 「这是老调子,无非是说评书来招徕茶座儿,一日听完了,来日必定还要来,落下一段就心里难受!只是勾人的就那么几出,说得多了,大伙也都能背下了,生意好的茶馆,全靠名角儿挣脸捧场,为着听他那个调调儿,若真说为了哪出故事去的,现下还真少」 萝涩点点头,毛豆也算做了市场分析了,她继而道: 「你也分析出来了,其实是没有新鲜故事,凭着咱们茶馆现下的生意,是请不起名角儿的,不如找个刚出师的来,我写故事给他」 江州看了看她,眼藏笑意,轻笑道:「你写?」 「怎么,看不起乡下丫头啊?我先说两出你们听听?」 众人好奇,自然无不应允。 就这么,从饭桌上开始说起,说到了三更时分,茶水都添着四五趟了,才勉强将两出都说完了。 萝涩不懂评书,她只是像讲故事一般叙述,好在她抑扬顿挫,起承转合,倒也能引人入胜,大伙儿都听得津津有味的。 「这头一出叫英雄传,后一出叫笑江湖,你们觉着可还行?」 灌下一口凉茶,她觉得嗓子都要冒烟了,这里剽窃了武侠大师的作品,她还是十分汗颜的。 梁叔夜眸色豁亮,心绪荡漾,不似往日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正经道: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这英雄传算是荡气回肠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立意甚好,不如就说这出吧」 江州不驳他,却也有自己的想法,缓缓开口: 「世人推崇仁义大善,英雄传自然更胜一筹,只是我个人偏好笑江湖,善恶不殊途,世人谁无辜?是非在心,自在唯我」 萝涩意味深长地瞄了一眼江州,便又去问东方和毛豆的意见。 东方询困得睡眼朦胧,只抱歉道:「故事虽好,却打打杀杀地,不及书生指点江山的风发意气,国家如何能靠武人?」 这话算是得罪了将门出身的梁叔夜,好在他此刻沉浸在武侠江湖中,并不在意。 毛豆听得热血沸腾,十分激动,他猛地一拍茶几,站了起来: 「好好,这出故事引人入胜,我敢说要是在茶馆里说起来,今日听得,明日一定会再来!管他英雄传也好,笑江湖也罢,但凡咱们将这‘江湖’的大旗立起来,便是松风茶斋头一家!」 萝涩见得大家认可,心里也很高兴: 「我只是捡了大概说,其中详细,还得慢慢理出来,再请人写成话本子,加以润色措辞,像我这么干巴巴的讲念,怕是不成的」 萝涩看着江州,继续道: 「这儿就你和东方两个读书人,他要上铺里当伙计,下工也得温书,这活儿可就交给江少爷您啦」 梁叔夜凑上去,拎着萝涩的后衣领,像拎小鸡儿似得,将她抓到跟前。 「诶诶、你等会儿,什么叫这里就他们两个读书人,你是嫌我没念过书,还是说我不识字儿?」 萝涩挣脱出来,回头瞪了他一眼,嘴上却讨好着: 「我哪有这个意思,这不还没求到你嘛,你与江州各写一本,你写你的英雄传,他写他的笑江湖,都是妙笔生花,都是文采斐然呐!」 有竞争有对比,才会认真对待,梁叔夜自诩文武卓荦,万不会输给个酸秀才。 江州虽嘴上不言,可也跃跃欲试,一个寒门学子,一个权门子弟,喜好也更有偏重,与他比上一比,也未尝不是一件趣事儿? 如此,便落地咋坑,各自领了任务回去。 除了叔夜江州两人,需埋头将话本子赶写出来,毛豆还要去寻位才出师的年轻说书艺人,照着萝涩说的样子,要慷慨激昂,要样貌潇洒,要檀口一吐即见江湖。 至于萝涩,她还有其它的事要做呢。 春意盎然,茶楼如枯朽逢春,起死回生了。 松风茶斋正堂辟了一块高台出来,上摆长条桌案,醒目、钱板儿、小笸箩一应俱全。 有个年轻后生穿着一件素麻大褂儿,身姿潇洒,侠气逼人,从他口里讲出的故事,荡气回肠,情深义重。 这才讲到第三回,茶馆里已然人头攒动座无虚席了。 萝涩来时,他正说到立马弯弓射双雕之处,喝彩声不绝于耳。 伫步细细听了两句,她不由感慨: 梁叔夜拿捏情义上的功夫,却是比她更胜一筹,她一介女流,还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也不及真正将门儿郎撰写出来的江湖故事,那里头的侠肝义胆,是她笔力所不及的。 第52章 早场儿说的是英雄传,午场儿就轮到笑江湖了。 赶在饭口前过来,她也是为了帮茶馆多添个进项。 原先茶馆是不提供午饭的,最多有个兜售干果的,提着个大篮子,走上蹿下的吆喝。 现下她拟下了新规矩: 桌上摆着果盘,不管客人要不要,先摆着四盘干果,西瓜子、冬瓜条、芝麻糖、和玫瑰枣,都算一个客人水钱的价格,吃一盘算一盘。 另她还拟写了面点菜单,做成三面儿竖牌,立在桌案当中,客人打眼便能瞅见。 若是肚子饿了,抬手喊一声,就会有伙计端上来。 汤馄饨、三鲜面、汤油包子、水晶糕都是现成的,口味重的也有麻辣拌面儿、娘子大人辣零嘴出售。 这些点心精致也不贵,要是想再实惠一些,还能点茶馆当日的「盒饭」 这对于茶馆是个新鲜概念,以前没人听过,四四方方漆盒子,里头一荤两素,有时配着白米饭,有时也有白面饽饽。 总归十分便宜,日日都不同的菜色,极为方便,不必等,付了钱便可以拿走吃。 萝涩走到后院,见毛豆正搬着一摞盒饭往里头去。 毛豆见萝涩来了,笑得嘴巴快列到后脑勺去了,哈哈道: 「往日老爷在时生意也没像今日这般好过,前几日说书积累下的客人,竟一个不落的全来了,这盒饭销路也好,比单点面食的多了许多」 「昨日说书卡得地方好,今日肯定都想知道后续」卡得销魂,不追不行啊。 「诶,是,我还是听过一遍的人呢,倒也心里痒痒地,真想撇了手里活儿,就蹲在台下听书去呢」 「说书的人也辛苦,你给多添些茶水钱罢」 「诶,这我晓得的」 说起笑江湖,萝涩就得夸夸江州了,他虽然不及梁叔夜笔墨张扬,豪气冲天,但他很会拿捏人心,断文之处亦能显出本事来。故而为了笑江湖来的人,也是不少。 今日的盒饭是萝涩备下的,她只准备了二十份,不过现在看这架势,怕是要不够卖了。 「咯咯……咯咯」 萝涩闻声回头,见茶馆后头院墙上,养着一笼鸽子,细数数,数还不少,大约有个十几只。 「毛豆,这是信鸽吧?看着不像肉鸽啊」 「对,是信鸽,是东家老爷在时养下的,那时茶馆会办诗文会,有些文人公子并不在童州久居,所以养下鸽子传信儿,现在闲下了,一只只都喂得胖,看起来像肉鸽……」 「哈哈哈,白养着可不行」 萝涩走近些,拿草杆子逗了逗它们,心里倒是有了个主意—— 娘子大人零食铺生意这般好,日日门外排长队,有时会怨声载道,也常有口角争执,弄到后来她干脆定下了每日进铺的人数,过了号儿,只能明日请早了。 如果有了这些鸽子,她岂不是可以扩大销售面儿,慢慢将外卖发展起来了? 夜深上板,铺子歇下了。 兜子和东方询帮着打扫卫生,归整货架,将卖出去的零食都补上,萝涩则在柜面上算账,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 除去成本,现在账面上已有三十两利润了,加上三娘素面摊的分红、供应给二荤铺辣菜的提成,总有个毛四十两银。 现在已进四月,离她回去的时间还剩下半年,这半年她得挣足两百两银子,才能和穿越公司兑换四十万人民币。 还有萝涩读书的钱、娶媳妇的钱、买宅子的钱,足足得攒下三四百两才成。 光靠现在的零食铺和未来茶馆的分红,还远远不够,她还得想些其他的法子来。 一番搜肠刮肚下,萝涩觉得用鸽子传递信息,来组建一个外卖队是一个不错的注意。 她托东方询去问问牙行,有没有愿意长期跑腿的老实力巴,要熟悉童州城,要肯吃苦实诚些的。 「咚咚」敲门声起,兜子去应门。 萝涩抬头,见毛豆搬着五六盒未卖完的盒饭过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个婆子,头上缠着方巾,提着一篮子鸡蛋,笑吟吟的。 「娘,你怎么来了?」东方询放下扫帚,赶紧去将婆子迎了进来。 「我与大婶在街口碰上的,正问着零食铺怎么走呢,我就带她一并过来了,竟是东方兄弟的娘亲,婶子好婶子好,我本就想着您好生面善呢,原是自家亲人呐」 毛豆搁下盒饭,迎来送往,口舌涂蜜他已成了习惯,一番话逗得婆子眉开眼笑的。 转头跟萝涩结算今日的钱,又定了明日的盒数,毛豆就离开了。 萝涩锁了柜,请婶子娘进来,笑道: 「小铺子招呼不周,竟连个坐位都没有,东方,给你娘倒碗茶来」 「哎哟不必啦,不折腾他,这一日日站也怪辛苦的,哎,谁叫老婆我没本事,他爹走得又,没钱供他念书,还要他自己辛苦……」 东方娘见儿子消瘦,心疼地不行。 本来东方询这卖头脸的工作她是不肯的,可一来萝涩给的价高,二来过了年,书红的人少了,再去城隍庙摆摊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别的重活他也干不了,想来还是萝涩这里的最合适。 萝涩笑笑,等她自述来意,心道:莫不是只为巡查一下儿子的办公场所,再探探东家老板有没有虐待他? 东方娘把鸡蛋篮子塞给了萝涩,委婉道: 「我听我孩儿说,姑娘想请力巴跑腿送东西,说是……哦,说是叫外卖队的,不知能不能收我一个,我对童州城门户,那是熟悉的很呐!」 萝涩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东方询,见他低垂着眉眼,红臊脸,显然在家老子娘已经招呼过了,他虽不好意思,但是从不违逆亲娘的意思。 第53章 「婶子,这是辛苦活啊,您别瞧着我出价高,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您想,这鸽子一到,你就得带着客人点的东西去认门,城东城南的全靠一双腿,您哪吃得消?」 「我走得慢些,那我每日少接几单,你那工钱也看着少给,多少是份活呀」 东方娘一看萝涩不肯,心里有些打鼓。 萝涩瞥见她的一双手,叫皂荚水泡得粗糙不堪,想必往日也替富贵家洗衣服挣钱,又或者上餐馆洗盘子,都是些辛苦活儿。可能为着自己开出的工钱,即便是跑腿活,也想试上一试。 「婶子,您心思我明白,只是这活真不适合你,闪了腰累垮了身子,最是划不来,您若真却个攒钱的活儿,我想想——」 她眼风过处,扫到了那几盒盒饭,便有了主意,忙道: 「我供给茶馆的盒饭,每日不一定能尽数卖完,卖不完的丢了也是浪费,不如你拿着上童州码头处去卖,价格再便宜点,吃得都是码头干活的汉子,五六个钱能吃上一荤两素,谁能有不乐意的?」 顿了顿,萝涩看着东方娘笑道:「也是辛苦钱,不知婶子愿不愿意?」 这还有啥好说的,东方娘都快高兴疯了,猛不迭应下: 「诶诶,好好!愿意!」 萝涩也不傻,不能白给她,便道:「这盒饭毕竟是冷的,只是图个方便,拿了就能吃,除了盒饭,你再推个太平车去,上头架着五六个炭火炉,热着锅子里的菜,有荤也有素,来人买,你只按勺卖」 萝涩顿了顿继续道: 「比如,一勺荤两文钱,一勺素一文钱,到时候我给你几个装菜的漆隔盘子来,他们吃完便还回来,你就着空洗了再用……这些买卖你抽两成去,剩余的每晚与我结算,可好?」 东方娘细一想,其实也是一桩大好事,东家投钱叫她做饭口生意,还有利抽,卖的多拿的多,比起跑腿活来,这个好上太多了! 「姑娘真是聪明啊,大商人说说挣钱,却没有一个肯顾上码头生意的,力巴只能干啃着馒头,谁不想吃上一口热饭喏!」 点点头,萝涩也心里高兴,这又支出去一项——和食堂打饭模式差不多,方便实惠,目标受众人群又是码头的工人,自然不会愁生意惨淡。 「我替你去跟码头的牛长庚说一声,叫他领着人先来试试,吃着好,有了口碑,你自然是不愁的」 「诶诶,好,谢谢东家姑娘,谢谢你啊!」 说罢竟然磕头要跪,倒是把萝涩吓了一大跳,忙把人搀扶起来:「东方,你跟你娘先回去吧,时辰也不早了,剩下的活我自己来」 东方询感激地点点头,辞别萝涩,他扶着老娘慢慢踱步回去。 月中天,路上清冷,东方娘感叹了一路,也在他耳边念叨了一路: 「儿啊,这姑娘是个厉害人,能挣钱喏,你看她那铺子生意好得,点子也多,你得好好亲近她……最好,把她娶来当媳妇,那你日后赶考的钱还愁个屁」 「你别闷声不吭,读书要读,老婆也要娶,娘看这姑娘生得也白净,只是原是个农家丫头,身份贱了些」 「哎哟,不管怎么样,只要能给你挣钱,娘都认下」 絮絮叨叨一路,东方询唯诺敷衍,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过了几日,萝涩闲下,先去茶馆听了会儿书,赶上毛豆余下有盒饭,便打算给东方娘带去码头。 一路晃荡到码头,碰见南上粮船卸粮,码头热火朝天,人声喧阗。 正是饭口时分,萝涩打眼望去,东方娘的饭车十分惹眼。一群糙汉子排着队,一面笑谈着,一面张望今日的菜色。 牛长庚见萝涩来了,从长队伍里跑了出来,一路到她跟前,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憨笑道: 「你咋来了,这里乱糟糟的,正卸粮呢」 「我来看看饭摊子,吃着可还好?」将盒饭打开一盒,让他先吃起来。 「好、好,我头一个带兄弟们去吃,从前哪有什么热菜饭,有口馒头饼子混个肚饱就成,没人愿意做咱们这些力巴的生意的」 牛长庚捧着盒饭,寻了一处干净地,先掸了掸灰才让萝涩坐下,他确实饿坏了,捧着就吃。 「看不上小钱,自然也挣不得什么大钱,积少成多,这道理还不浅显?」 见萝涩的笑颜,牛长庚就分外开心,他嘴里嚼着饭不住点头,笑着应道: 「是,手头紧就点个素菜馒头,不过两文,宽裕了咱就叫个荤菜吃,盒饭一荤两素也就三文钱,冷饭咋得,多得是人抢呢」 「你们若真吃着好,也可以存钱包饭呐,打个比方,你们许多人凑一笔钱,比如是一百文,这一百文交了,我送你二十文,你们每日结伴去吃,就在这钱里扣着,吃完了再充呗,岂不是比你一日日单付划算的多?」 牛长庚愣了愣,看着萝涩道: 「萝涩,你真有法子挣钱呐,这一道道的,我都想不到」 萝涩嘿嘿一笑:「码头的生意,全靠你介绍啦」 「好,就包在我身上,你放心吧!」 另扒了几口,一盒饭便吃了个干净,牛长庚手里还有活儿,只道: 「看天像是快要落雨了,得抓进把粮米背进仓库去,我去干活啦」 「恩,去吧」 牛长庚跑着去粮船上,萝涩看着一袋袋粮米驮着出了码头,存在临时存粮的米仓里。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几艘粮船便都空仓了,掉头往外头的泊口开去。 就在此时,咣咣锣鼓声由远及近,是官府的仪仗队伍。 轿夫抬着一顶官轿到了码头。 萝涩皱着眉头望去,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霍秃子官袍得体,仪容整洁地从轿子里下来,他没空搭理萝涩,只是小跑着到岸边,对着粮船道: 「开走开走,立即开走,本官有重要的客人要迎,别挡在码头上」 牛长庚算力巴的领头,他抹了抹汗,率先下来参见知府老爷,磕头道: 「草民见过大老爷,老爷容禀,这是最后一船粮了,天快要落雨,不早点搬下来就坏事了,草民加快速度,马上就搬好开船……」 「粮船是要紧的,本官也体恤你们,只是这客人打京城来,你们碍眼挡着,本官也吃罪不起,快快让开,有这说话的功夫,早把船开走了」 第54章 霍秃子显得很急躁,把往日装腔作势的官腔儿都抛忘了,指挥着手下衙役去解锚,全然不顾踏板是不是还有人—— 绳索一松,船往后退了几丈远。 踏板抽离了,上头的人一时不防备,纷纷掉落水中,还有个直接砸在岸头石板上,头破血流! 牛长庚豁得站了起来,对着霍秃子怒目而视:「知府大人,您这是做甚么?」 「怎得,你还想抗命?我认得你小子,要不是今儿本官有要事在身,非弄死你不可」 霍秃子当时带人抢了萝涩家时,这小子也在,他挥着竿子打衙役,最后叫给逮进了牢房。 见头儿要吃亏,码头上的汉子都站起了起来,围在他身后,不服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反了!反了!」 霍秃子怒骂一声,指挥手里衙差,哆嗦着手指: 「给我把船砸了,马上,砸!」 有我在,不许你们砸船!」 牛长庚手臂一展,挡在了衙差们跟前,大有一副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跟你拼命的架势。 围在他身后的弟兄们,热血上涌,纷纷抄了起竹竿木棍在手,大声呵叫着,为其助威。 衙差们一时进退两难,畏葸不前。 「哎哟,长庚诶,这是做啥子!」 码头管事闻事儿,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他见码头这帮糙汉子,还敢跟官府干仗,简直急得汗也下来了,他一巴掌拍在长庚脑门,继续骂道: 「命也不要了?」 萝涩见情势,也跟着跑上去,她挡着脸尽量不叫霍秃子看见,只在长庚得后面,拉了拉他衣角,小声道: 「别莽撞,现下是爽了,回头一个个丢了活儿,你替他们养老婆孩子呢?」 牛长庚抿着嘴黑着脸不说话。 「牛哥,怕啥子嘛,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今儿干翻一个知府,蹲牢房咱也值了!」 「对,就是,哪有这么欺负人的,砸了船,谁来赔漕帮,吃亏的还不是我们!」 「不能叫他砸船,拼了!」 码头管事气得脸色漆黑,他夺过牛长庚手里的长杆子,立再高处大声吼道: 「别急赤白脸的逞英雄,想想老炕头的婆孩子,哪个给你工钱糊口!啊!还不听了大老爷的话,把船砸啦!」 「去你奶奶的腿儿!」 有人朝着那码头管事丢了块石头,当即把他砸破了脑瓜子,他们不敢拿知府老爷开涮,可这个小小管事也敢站出头来?平日里欺压便罢,今日还不拿力巴当个人,不砸他砸谁。 斗殴轰然爆发,力巴们喊打喊杀地涌向府衙差役,挥着老拳头就和人干架。 没上头下命,衙差只能拿刀鞘跟力巴硬抗,这些人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碰上硬拳头的力巴就吃亏,不少衙差被扑在地上,挨了好一顿胖揍。 事情已然不可收拾,平日力巴们被欺压得多了,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儿,今天借机释放出来,一竿而起都成了暴民。 而真正为牛长庚考虑的兄弟,虽怒不可遏,但还是不敢第一个动手给他惹祸。 倒是那些平时不动声色,刚才也不敢第一个出头的,现下开始乘乱打劫了! 他们又是打人又是抢粮,抢了便跑,反正带头有牛长庚顶包,肆意妄为,更是没得说的。 霍秃子眸色阴冷,咬着牙,一挥手,怒道: 「平叛作乱者,杀!」 有了官府命令,官差纷纷抽出了大刀,朝着赤手空拳的力巴汉子砍去,一时间码头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萝涩被牛长庚护在身后,一面对峙着,一面趁机往后退去。 「牛大哥,你得帮着官府!不然你就成了叛乱头子哩,那是要杀头的!」 她拼命拉着牛长庚的袖子,嘶声力竭,喊得嗓子都哑了。 「我说了他们不听呐!」 牛长庚显然比萝涩更着急,若再由着他们打下去,别说他人头不保,就是跟着他吃饭的一干弟兄,也难逃连坐问罪,牢底坐穿。 「牛大哥,你得先制出一个人,你且瞅着现下大伙跟着谁呢?」 萝涩看了一圈儿,伸手点了站在高处不断打口号,要兄弟往前冲杀的毛汉子,大声道: 「他!他是谁?」 牛长庚定睛一看,皱眉道:「王麻子,平日里假仗义,真小人!这会子得劲儿,把兄弟往火坑里推」 「对就是他,你要想办法治住他,杀一儆百,把他们的情绪稳定下来,也做个样子给官府看呐」 「好,我去了,你藏在这里小心些!」 牛长庚杀回斗殴人群,见一个拦一个。 他会夺下官差手里的刀,也会反身一拳将力巴打倒在地上,他吼得青筋爆起,有人听,有人不屑,好赖拦下了不少与他关系亲近的弟兄。 「牛长庚,你个官府的走狗,方才不叫砸船的也是你,现在舔着人屁股沟子的也是你,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王麻子站在高处,避得远远的,他身上毫发无损,只是一味煽动气氛,怂恿斗械。 牛长庚提着刀就往他跟前走去,一把揪住了他,怒骂道: 第55章 「我护船我反抗,都是为了咱们码头一干兄弟,我问心无愧!」 王麻子拼命反抗,与牛长庚当场扭打在一起,嘴里嚷得大声: 「好啊,你为了咱弟兄,你就上去把狗官的人头斩下来啊,你这个贪生怕死的怂包软蛋!」 牛长庚面色铁青,他一拳砸了王麻子面门,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卯足了劲儿往人群吼去: 「停手,都停手!」 众人抬首一看,惊恐不已,纷纷住了手,他们往后退了一大步,四顾看去——不少力巴已经负了伤,满胳膊满脸都是血,痛得直抽搐,瘫坐在地上。 「知府老爷,今日这事我牛长庚一人承担,希望你能放过其他人」 霍秃子气得鼻子都歪了,这码头现下一片狼藉,他又远远看见一艘官家小船正收帆靠埠,他杀了牛长庚的心都有了。 「抓、抓走,把他抓走,快快,都给我上边上躲起来,别出来给我丢人」 衙差们扑上去,将牛长庚锁和围在他身边的力巴都抓了走,剩下的人的狂热已经消退,后怕让他们畏惧,纷纷撒丫子就跑,生怕被抓去大牢。 「霍大人,这知府位置屁股都没坐热呢,又开始唱大戏了?」 小船靠上码头,从里面走出个红唇齿白的年轻相公,锦衣华服,玉带皂靴,颇有几分华风。 「哟,檀先生您到啦」 霍秃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麻溜上前给他抱拳作礼。 年轻相公还了一揖,浅笑道:「在下不过门客,尚无功名在身,霍大人即为知府,这礼在下受不起,烦请快快引路,你我将正事办了要紧」 「是是,这就为先生清道,来啊——还不将这些糙力巴锁走!」 「慢着——霍大人,在下此番来不易惊动朝野,也是为了公主的私事而来,你这番接驾才闹出的械斗,要如何凭写刑典案文?不如放了吧,以免日后麻烦」 霍秃子没有不应的,连声称是,挥了挥手,就将牛长庚等人都放了,只是狠声道: 「都滚出码头去,谁再敢来吃这碗饭,别怪我秋后算账!」 说罢,为了年轻相公引着路,两人上了轿子,匆匆往知府府衙而去。 天才开始落雨,势如磅礴,冲刷着码头上的淋漓鲜血,也彻头彻尾浇灭了力巴们心头里的火气。 那一船白面粮终还是废了,码头管事捂着头上的血,走到长庚跟前,无奈一叹: 「长庚啊,我知你是个好的,但……这里留不下你们了,你们走罢!」 牛长庚心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只是他可置之生死,却不能不管弟兄,便道: 「阿叔,我走,可不可以留下他们?牛黑子下月媳妇就要生了,他,他老娘病着,还有他,也要娶媳妇,少不得这一口饭吃」 「我咋个留?你们能保下一条命来,算是老天来了眼啦,那狗官一门心思在献殷勤,没空惩处你们,若依着他睚眦必较的个性,哪里有现在的松快,不进牢房里剥下层皮来?」 「阿叔,可兄弟们都是靠力气吃饭的,除了码头,咱们还能去哪里,家里都没个地了,但凡能在土里刨食吃,谁来做力巴?」 牛长庚锲而不舍,真心恳求能将这几个兄弟留下来。 码头管事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沉默着不说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也无能为力。 兄弟们各个眼眶红着,嚷着:「不留,你上哪我们就上哪,哪里挣不到一口饭吃」 「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先把工钱结给俺们,俺们不愁吃饭,再去找活干,哪里有活不下去的道理?」 码头管事闻言,笑他天真,摆了摆手,拉长了音道: 「闹什么?这船白面的赔价儿,就要从你们这几月压着的工钱里扣!少了我也不问你们补,咱们就此拆伙分锅,各自奔各自的营生去吧!」 说罢,拍了怕牛长庚的肩,逆着雨丝,转身就往码头仓库里走去。 一听这话儿,凭谁都没有叫嚣的力气了,想着日后生活的进项,不少人皱巴着脸,喉头哽咽,只是好在大雨刷着脸面儿,叫人分辨不出泪来。 萝涩从躲处走了出来,她看着牛长庚落寞无助的背影,又扫了这帮子大男人一眼,长叹一声: 「保住性命就是幸事,至于吃饭的问题……走吧,上我那去细细说吧」 将人领回了铺子后院,又从茶馆借了不少长凳过来,萝涩数了数,算上牛长庚在内,一共八个力巴汉子。 有几个身上有刀伤的,她给上了金疮药又耐心包扎,有几个被打得淤了关节,也叫涂上了红花油。 另她还搅了热帕子,递给他们擦擦身上的雨水,最后煮了一大锅子姜汤,叫一人一碗地喝下,别惹出什么风寒来。 收拾一通,萝涩才从柜面上拿来一本簿子,拉了一把小凳子坐下,开口道: 「你们同牛长庚交好,经此一事,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我是长庚的朋友,那你们也是我的朋友」 她顿了顿,继续道: 「我打算组建一个外卖跑腿队,比起你们往日的力气活儿会轻松不少,但是要求会更加严格,你们谁愿意加入?」 外卖跑腿队?」 牛长庚知道外卖,也知道跑腿,这是这两个加一块儿就有点弄不太明白了。 「哦,姑娘的意思,是叫咱们给铺子的客人搭把手,一起扛打包的东西回家去。这个简单,我有时也去粮铺碰运气,有些大户采买,一时买多了拿不上,就雇我一块帮忙的」 萝涩摇了摇头,笑道:「那你一日能碰上几回?守株待兔,一月也没多少生意的」 牛长庚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不由挠了挠头,焦急问道: 「那你是啥意思?我脑子笨,你不嚼碎了,我都弄不懂」 「恩……我有一笼鸽子,你们开始的时候,只管将鸽子和菜单往大户人家里送去,跟他们说:要吃什么写了绑在鸽子腿上,让鸽子飞回来,然后我准备好他们要的,你们就负责跑腿送去,顺带把鸽子再带过去」 「那、那我们又不是信鸽,咋知道往哪里送?」 第56章 萝涩答道:「当然会提醒客人点单的时候顺便把地址也写上,如果忘写了,我们也要有准备,鸽子我会在脖子上统一挂数字吊牌,你们送出去的时候,便要登记下,哪只鸽对应哪户人家,便不会弄错了」 「噢噢,听明白哩!往日铺子里外卖堂食,都是亲自等着捎回去的,现下有了鸽子,便能足不出户就点上菜啦」 萝涩点点头:「对,就是这样的。等慢慢养起了这个习惯,不仅仅是为我的零食铺子送外卖,你们也可以把别家铺子的菜单送去,到时候信息汇总在我这里,你们去别家买了送去,那生意便铺开了」 力巴们脸上写着跃跃欲试,这活儿听起来倒是新鲜的很,就不知怎么算工钱。 只是看小姑娘年纪小小的,果真让她做了东家雇主,大男人的脸面也臊。 像是看出了他们的犹豫,萝涩笑道: 「我只负责入股,真正掌事的你们荐一个出来,我知你们工钱都叫管事扣下了,你们就当都入了股吧,日后做起来了,你们人人是元老」 「掌事当然是长庚啊!可是姑娘,啥、啥叫入股啊?」 「呃,就是分红的成数,十成利,我要占走五成,因为这主意是我的,前期也是我来投钱运营,你们掌事占一成,剩下的四成你们七个人再分。这是年底的分红,与平日里的工钱不耽误」 萝涩一条条解释给他们听,尽量用白话叫他们都明白理解。 「这、这俺们力巴,还能参分红啊!」 汉子们都十分惊喜,他们向来都是拿工钱的,背一袋算一袋,也就长庚这样的,才能每个月拿上固定的月钱,至于分红那更是东家之间才有的说头,他们想都不敢想呐! 「做的好,挣了钱,自然有分红,我方才也说啦,以后的规模会越来越大,你们每个人都是头儿,都是元老,且要你们好好出力,好好干活呢」 萝涩看了一眼牛长庚,见他眸色惊喜,一瞬不动地盯着自己看,也朝他笑了笑,继而道: 「大概就是这样,刚开始,我每日开与你们二十文,三月涨一次,年底再有分红,你们可愿意留下?」 「这天大的好事,俺们又不是愣木头,留!自然留!长庚,咱们留下吧!」 牛长庚对萝涩甚是感激,只是不善辞令,憋了半天,只憋红了脸,低头道: 「萝涩妹子,不用你说,我一定好好带着他们,不给你添麻烦……谢、谢谢」 「牛大哥你可别谢我太早,这外卖队我有许多规矩呢,若错了疏忽了,我不寻他们,第一个来寻你麻烦,到时候你就知道记恨我了」 听萝涩这么说,牛长庚有些紧张。 她摊开手里的小簿子——上头都是她整理的规章制度,密密麻麻总有二十多条。 着装、打扮、送餐的器具、送餐时间、问候用语这些都有详细规定,看起来十分繁琐,但是其实是很必要的,细节决定品外,可以让外卖队往正规、品牌上经营的。 萝涩要的不是单纯为「娘子大人」送外卖的游击队,她想要的是基于鸽子信息平台,慢慢建立起来的正规物流系统。 即便没有「娘子大人」的时候,它也可以平衡起买卖双方之间的桥梁,甚至去改变童州城的购买方式,如果成功,也能从餐饮上往其它别类发展。 牛长庚对萝涩信心满满,他叫她放心,只要她交代下来的事情,他一定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去落实。 萝涩点点头,感激一笑,温声道: 「那好,咱们先从出勤、考核这块说起吧」 一直说到晚间饭口,等听见力巴汉子们肚子饿得咕噜直叫后,萝涩才停下休息。 呷了一口凉茶润润嗓子,这简直比她说书还累,她站起身道: 「我去茶馆拿些盒饭来,今日太晚,你们将就一下,来日我让长庚请你们吃开工饭呐」 「够得够得,能吃饱就好,三大馒头加碟咸菜也够够的」 汉子们不挑,他们知晓码头的食堂饭摊子,据说也萝涩姑娘的主意,对她已是佩服万分,再不会因她年纪小、身材羸弱而轻视她哩。 让长庚再替他们捋一捋,萝涩先从院子里绕到茶馆里去。 同毛豆打好招呼,请他这就送十盒盒饭过去,她自己则噔噔噔上了阁楼,去找江州。 这个时辰,江州应该正伏案读书——只是她已知晓他了,他从不读正经书,都在看闲书。 所谓正经书,不过举业八股,四书五经,为了科举考试准备的书,闲书反之,经史词章、考据掌故都算闲书。 笃笃,萝涩敲了敲门:「江州?」 「进来吧」 她推了门进去,见红泥炉上座着长嘴铜壶,咕噜噜冒着水泡,他左手边一盏香茗,右手执着一卷书,正眸中含笑地看着她。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能想着找我,我倒是也好奇,一介书生,且能帮上你什么?」 「嘁,我哪有这么势利」 「哦?那你是来寻我喝茶的?」 江州低着眉眼,嘴角噙着笑,提手与她斟了一碗茶。 萝涩敛着裙子坐下,捧着茶,笑意清浅: 「我知读书人崇尚南风,园林是苏州的好,酒是绍兴花雕好,菜图一个苏脍南羹,那茶……自然也是南杭龙井最佳了」 童州算北方,讲究沏香片茶,比之绿茶,喝花茶的人更多一些。 但是因为士林大多是南方人,走商也多是徽商越商,故而北方极慕南风。 江州算一个读书人,他就吃喝绿茶,还是一味铁观音,由他泡着,添了几分冷冽之气。 呷了一口茶,萝涩继续道: 「我倒是有个主意,在茶馆偏隅角落里,用竹子辟一方清雅茶室来,请一位气质幽兰的女子表演茶艺」 江州眸色变化,喃喃道:「茶艺?」 咳了一声,萝涩嘿嘿一笑:「具体的茶艺步骤,我一会儿写下给你,不过你也得帮我一个忙,咱们一事儿换一事儿,公平的很」 第57章 嘴角边藏着笑,江州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这份交换的礼太大,实在叫我心慌,怕是不能帮得上你」 「不会不会,简单得很,只是让你帮我画些东西,写些大字罢啦」 「你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搁下茶盏,江州来了兴致,他看着萝涩那双豁然发亮的眼眸,像是被感染了一般,与她同喜同悦。 萝涩搓了搓手,将下午码头一事说了,也将收编外卖队的想法,大概与江州说了说。 「其它都敲定了,不过我想弄的正规一点,要有自己的标识,所以麻烦你了」 江州走到书案跟前,用青玉镇纸压了生宣,提笔蘸了墨,抬首问她: 「标识?你想我画个什么?」 萝涩很想说,能不能画一个女人,然后她相公单膝跪下,给她端茶送水? 算了,这种不容于世俗的东西,也就只能自己心里想想了。 江州看她安静的眉眼,不等她开口,径自提笔落寞,勾勒出一抹心中的倩影来。 画中女子青丝如墨,披垂下来,她身后站着一个男子,手中捏着篦梳,低眉含笑,替她梳头绾发。 萝涩看了一眼,总觉得这女人眉眼和自己有些相似,而这副打扮…… 似乎是第一次推窗,见到江州时的模样。 「咦,你画我做甚么?」 「娘子大人,自然是你,不画你画谁?」 江州搁下笔,吹了吹,笑着将画纸递到了萝涩手中。 娘子大人……是我? 这话听着有歧义,只是她晓得他是读书人,总不能拿对付梁叔夜那套,啐他一口,骂一声「少占我便宜?」 她本来给铺子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占口头上的便宜,暧昧着暧昧着,顾客便多了。 于是乎,她只能笑着接过,倒了声谢,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仔细看了看画,虽是墨笔勾勒,可神韵丝毫不减,那男女恩爱氛围,也尽数让他给画了出来,正是萝涩想要的那种感觉。 「谢了,画得真是不错」 「不必客气,我这里还等着姑娘你的茶艺之法」 许是怕她尴尬,江州把话题引回了茶楼上来,似乎方才真正只是一句歧义口误罢了。 如此,萝涩本就是坦荡之人,与其笑笑,便同案而坐了。 她提笔将茶艺的步骤一步步的写下来,把注意要点也说与他听。 这一番功夫,直到茶水凉透,她才向江州告辞,高高兴兴取走字画,往自家后院走去。 不想,出门撞见鬼! 「萝涩……你一天跑哪里去了?你想饿死我?」 梁叔夜靠在院门边,月光清辉下,他的倒影颀长。 见人来了,他伸手一捞,将萝涩整个人揽了过来,他嗅着她鬓发上的香茗味,脸色难看。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跟他待一块干什么?」 萝涩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冷月高挂,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染着一层薄薄的清辉。 「世子爷,你要搞清楚,现在才刚过饭口,不是深更半夜」 说罢就欲往回走,谁料被梁叔夜攥住了手腕。 萝涩扭头道:「就算是孤男寡女,别人也是以礼相待的,梁世子这是干什么?孤男寡女在你这里,成了干茶烈火了?」 「你与他好声好气的,与我怎就这般泼辣刁蛮,像个……」 「像什么?像乡野村妇?」 萝涩暗叹一声,掰开了他的手:「我本就是乡下丫头啊,也一直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包括世子爷你的身份。」 梁叔夜眉心一蹙,望进萝涩冷静的眸色中,她的疏离让他无名火起。 明明,她可以对牛长庚那个愣头青温柔相对,可以和江州那个酸书生促膝喝茶,为什么对他梁叔夜就不行? 只因为他是镇国公的世子,富贵门第的纨绔公子哥? 可是他偏又拿她没有办法,便只能认栽。 偏过头去,他软了几分口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去见谁我才懒得管,只是契约还在,你今天旷工一日,一顿饭都没有做,我这个雇主东家找你理论,你还凶巴巴的,你——」 萝涩见他开启了絮叨妈的模式,暗叹一声,低头认了句错儿: 「好好,是我错了,我立马开灶煮饭,你想吃啥你说」 「吃辣锅子」梁叔夜骑驴下坡。 「啊?现下都什么时辰了,这要吃到啥时候去啊,油腻腻的一身,你睡得着么?」 萝涩尝试建议他随意吃点,比如吃碗笋丁炸酱面儿,或者烙几个辣菜饼子吃? 「这你不用管,我就要吃辣锅子,吃到三更半夜」 第58章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梁叔夜今儿算是跟这两个词儿杠上了。 「不过,笋丁炸酱面听起来也不错,也做一碗吧!」 「梁叔夜!你大爷的!」 到了梁叔夜的对门小院,桑柏正捧着臊子面,坐在台阶上神色痛苦,想吃却很是嫌弃。 见梁叔夜把小厨娘逮回来了,他不禁喜极而泣,把手里的面碗一砸,愤懑道: 「什么难吃的破面条,老子不吃了,少爷,你总算把萝涩姑娘抓回来了,我都快饿死了,嘤嘤嘤」 萝涩头有点痛,什么时候她拖家带口,还要养活这两张嘴了?没了她做饭,竟然要饿出人命来了? 「你饿你不晓得上街买些吃呀?」 「吃惯了姑娘的手艺,吃别人家的就如同嚼蜡!宁愿饿死,我也同少爷一样,绝对不委屈自己的五脏庙!」 萝涩很是无奈,扭头看向梁叔夜,见他也煞是郑重的点了点头。 「你,去准备食材去,你,跟我去厨房打下手!」 她认命地垂下脑袋,两手指了指,把桑柏派去擦桌调酱,把梁叔夜弄到厨房,帮给她烧柴生火。 关上了灶房门,她取来挂在门上的臂攀,想了想,又把袖子里的画纸拿了出来,小心放的远远的,免得沾染上油盐,污了它。 梁叔夜探头一看,甚是好奇,佯装无心问了一句: 「这是什么东西?」 「logo,就是店招啦,我粮食铺子的招牌,以后送出去的外面,上面都要印着这个图案,久而久之,别人一见它,就知是我零食铺的东西了」 哦了一声,他两指一夹,抖落开了,只瞟了一眼,脸色就拉了下来。 「这是酸书生画的?」 「恩,我觉得画得挺好,那起子姑娘见了,又要一番春心萌动了」 萝涩背着梁叔夜,将攀臂套在身上,将宽袖子缚了起来,露出一截光滑纤细的手臂来。 未曾发现梁叔夜的脸色,她径自夸赞着: 「绾发是恰到好处的,画眉确实腻歪了一些,克若丝毫没有互动,那更没有意思」 「绾发就绾发,把你画上去做甚么?还有这个男的,凭什么一副书生气,看起来瘦棱棱的,哪里好看?」 「书生气?有么,我咋没发现哩?」 萝涩回头一眼,继而道:「书生也好,多少女人梦寐以求嫁个如意郎君,将来春风得意马蹄疾,丈夫金榜题名时,也给她封个诰命夫人当当」 嘿嘿一笑,她眉眼弯弯:「难不成画一个伙夫?力巴?还是舞刀弄剑的糙汉子?哪个女儿家喜欢」 一掌将画纸拍在桌上,梁叔夜的话儿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谁说舞刀弄剑的一定是糙汉子?」 萝涩这才发现气氛不对,疑怪不已,对他道: 「我只随口一说,你急什么,好好,你是玉树临风,你是姿容清俊,可我也没见你大马金刀的,你到底会不会武,我也不确定呐」 梁叔夜像是吞了一口黄连进去,说也不是,咽也不是,到了最后,他大手一挥,决绝道: 「不成,画谁也不能画个书生,我去拿笔来改了」 说罢,揣起画纸就要往外走去,萝涩连忙展臂,拦在灶房门上: 「疯了么,不过一个店招而已,而且我才是东家,我觉得好就成了,你一个伙计指手画脚干啥」 「你让开——」 梁叔夜把画纸高高举着,打定主意要去书房拿笔修改修改。 「梁叔夜!你多大了,幼稚不幼稚?兜子都比你听话,快还给我!」 萝涩也气急,她跳着去够他手里的画纸,只是她身量不够,第一次没够着。 多用了几分劲儿,她却没控制好自己的重心,整个人向梁叔夜扑去,重重将他压在灶房的门板上。 闷哼一声,梁叔夜怕她摔着,不由自主地揽上了她的腰,就这么虚虚掩掩地搂在怀里,他只觉温香软玉,心头一漾。 「萝涩,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手臂狠狠攥紧,梁叔夜将她锢在了自己怀中,幼稚?听话?她是嫌今日还不够惹火他么? 「梁叔夜,你放手!」 萝涩双手撑着他火烫的胸膛,隔着衣料,她能感受他的力量和态度,只是这种散着暧昧的决绝,让她情不自禁的想逃。 握着她的臂膀,梁叔夜将两人换了一个位置,「咚」一声,把萝涩压在门板上。 发髻散了下来,青丝如瀑,遮住了她发红的脸颊。 梁叔夜喉头滑动,眸中情意汹涌。 这样子的萝涩,是他从未见过的,她此刻的样子与那画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他不得不正视心中那份滔天的醋意,他是嫉妒那个酸书生的,嫉妒他曾经见过,能这样惟妙惟肖的诉诸笔上。 这份嫉妒,无论他怎么否认,无论为自己找多少借口,它都实实在在的存在,刺在他的心口,如鲠在喉。 得了吧,他就是喜欢上了她,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萝涩偏头垂眸,身子不住得发抖,她在害怕,怕梁叔夜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怕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接受他的这一份感情。 第59章 那么,日后要怎么继续相处? 好在,害怕的不止她一个人,梁叔夜因为更加在乎,所以更怕失去。 他别开熬得血红的眼睛,阖目良久,再次睁眼后,才已褪去了方才的一番情动,眸色暗沉,透着一丝隐忍的伤痛。 「梁叔夜……你」萝涩轻声启唇,声音竟有些喑哑。 「别说了,我都知道,你别说了」 「好……」 「你头发散了,我替你绾起来吧」 手掌松了劲,放开了她,他扭身走开,走到了方桌跟前。 梁叔夜火热的气息离开了,周遭瞬间变得十分清冷,萝涩不由起了一身战栗,她看向他的背影,心绪难宁。 「没事儿,回去我自己弄吧,我给你先把面儿做了,桑柏也还等着吃呢」 萝涩抬手捂了捂滚烫的脸颊,她指尖发冷,想让面上的嫣红快些褪下来。 「过来——」 梁叔夜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低沉着,让她过去坐下。 现在万不敢再惹他,萝涩闷着声儿,噢了一声,乖乖走过去坐在了他边上。 梁叔夜从怀里掏出一把篦梳来,上头缠着一段红绒绳——萝涩认得,这是她前些日子从窗台上掉下去,砸坏的那把。 是被江州突然推窗吓了一跳的那个清晨,她以为早就没有了。 「我前几日捡到的,在市面上寻了一圈,买不到这个样式的,人都说这是土老帽的样式,现在没人再用了,我只能用红线给你缠好……」 萝涩低头抿住笑意,不服气小声道:「谁说土老帽的?」 梁叔夜跟着轻笑一声,顺着她的头发,拿篦梳轻轻梳着: 「缠好了就不土了,世间只此一把,再无相似」 「没想到,你还会为女人绾发?」 梁叔夜抿了抿薄唇,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声沉沉的: 「小时候我为我姐绾过发,那时候随军出征,不能带伺候的丫鬟,后来她还是嫌麻烦,把头发都削去了」 「她是个女将军?」 「我爹从死人堆里杀出一等军功,封了公爵,身上都是旧伤,早就不能打仗了,现下驻守凉州的是我姐」 萝涩心下十分佩服这样的巾帼英雄,只是为何女子出征,即便老将军旧伤累累,家里还有梁叔夜啊? 怎么虎门之族,也能纵出纨绔少爷来? 「好了——」 梁叔夜搁下篦梳,看着萝涩的单髻,思绪纷扬,似乎忆想起了金戈铁马中旧日往事。 灶房没有镜子,她走到水缸里照了照,手法不错,没有繁复的花头儿,只是很干净的发髻。 螓首微偏,萝涩看了看梁叔夜搁在桌上的画纸—— 因为争抢它变得皱巴巴的,可上面的人儿却越发鲜活动人起来,萝涩抚着头发,心道: 将那个绾发书生换成俊美的粉头将军,那也不错~ 情动抛忘在了昨日。 第二天,梁叔夜就像个没事人似得,该怎么黏着萝涩就怎么黏着。那她也不是个矫情的人,自然也就坦然处之了。 好不容易满足了他和桑柏的口腹之欲,她不肯叫梁叔夜闲着,给他指派了活儿——让他当个面试官,好好选出外卖跑腿队的员工来。 除了跟着牛长庚一道来的七个元老,她打算再招几个跑腿伙计。 把要求跟梁叔夜说了,要身体健壮、面相敦厚、家世清白,无不良嗜好的男人, 咳咳,最好,如果可以的话,选些长得好看的。 梁叔夜向她投来一个鄙夷的眼神,嘲讽道: 「之前你选娘子大人的伙计要俊俏的,那你还有个借口,说是为了招揽女人生意,现在外卖队也搞这套,说!还不是你自己的私欲!」 萝涩违心一笑:「我又不瞎,成天对着看,自然要选几个赏心悦目的」 梁叔夜一拍桌子,就要跟她理论起来。 「你看,你生得这般好看,虽然干活指望不上,但摆着看我也舒坦呀」 萝涩趁他发飙之前,赶紧哄上一句,成功地让他缓了脸色。 殷勤的给他搭了个桌案,奉上茶水点心,又支起遮阳的凉棚,让他好生舒服的坐下。 招人启示昨个就张贴出去了,大伙都听过零食铺逆天的火爆生意,故而面试的时间还没有到,已有不少人过来排队了。 梁叔夜撩袍坐下,端着茶碗呷了口热茶,勾了勾手: 「上来几个我选选」 壮汉子一列排开,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几乎都有。莫名的,梁叔夜的选择困难症又犯病了。 他眉心一蹙,怎么都生得歪瓜裂枣的?太丑的,不行!太壮的,不行!太老的也不行! 这么下来,好像一个都选不上……算了,那放宽点标准重选好了。 第60章 就这么来回踱步,半个时辰了,他都选不出一个人。 萝涩扶额无奈一叹,打算自己来,叫他这么选下去,选到晚上也凑不齐一只手的人来。 正在这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悦耳的丝竹声,听旋律,萝涩竟觉得很是熟悉。 抬眸看去,见不远处走来四个飘飘如仙的黄衫婢女,她们不断往天上撒着海棠花瓣,肩上抬着一只白纱围起来的辇轿,缓步而来。 萝涩惊地眼珠子要掉了,这特么是什么鬼? 更精彩的还在后面,那辇轿里坐着一位女子,打扮异类,露着肩膀锁骨,胸口透着隐隐的旖旎风光。 这一番造作,自然引得路人纷纷伫步看去,不少男人看得眼睛都要直了。 女子似乎很享受被人注目的感觉,她撩开纱帐,开始吟起了诗曲——萝涩一听,好嘛,竟是苏轼的水调歌头! 她一边吟唱,一边下了辇轿,朝着梁叔夜缓缓走去,她赤着脚,脚踝上挂着一串铃铛,叮叮咚咚煞是好听。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公子,你觉得下一句如何填词方不误?」 梁叔夜喉结滚动,犹豫了很久,才嚅嗫开口:「大姐、你要看看大夫吗?」 女子花容失色,紧张道:「公子你……」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萝涩替梁叔夜接了话茬,后笑道:「三岁孩童就会背了,姑娘看来诗词学的不到家呀」 女子一脸惊色,她快速将萝涩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见她青布罗裙,未施粉黛,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怎么会!这诗,你们都会么!」 「兜子,你来背首静夜思听听」 萝涩往铺子里招了招手,兜子放下手里的篮子跑了出来,仰头竖脑,把静夜思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这是她闲暇时教兜子记下的。 女子面如死灰,从腰间拿出一本唐诗三百首来,狠狠撕成了碎末。 萝涩可以确定,这女子也是穿越来的。 原来穿越套餐不是打单机,居然是网游啊!除了她自己以外,还会有别的穿越者来到这个世界。她当时带了一包辣椒种子,买的种田套餐,看这女子,八成是带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来撩汉子,买的应是纯恋爱套餐吧。 「我要应聘,你将我收了吧!」她丢了手里的碎书,眸光复杂地盯着梁叔夜不放。 「姑娘别闹了,这活儿累人,你若真缺钱,我与你一些,你快些走吧」 梁叔夜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觉得这人脑子不清楚,想打发她走人。 谁料,那女子突然怒上心头,她猛地蹿来,对着梁叔夜的脸狠狠甩下一巴掌,高傲的抬起了下巴,一副清冷不可侵犯的模样: 「有钱就了不起?有钱就能践踏我的尊严么?我告诉你,我不会屈服的」 萝涩懵逼了,这是杉菜附体么?以为一巴掌后,这个男人会觉得好特殊,好心动,好想立刻爱上么? 可惜,梁叔夜注定当不成道明寺,他脸上像迸了瓷儿,怒气漫上瞳孔,他猛地一拍桌子,拉长了声:「桑——柏」 「来了公子!」 桑柏摩拳擦掌,从他身后蹦了出来,他一把抓住那女人的头发,一串连环耳光甩了过去: 「我家少爷不打女人,这种脏手的事,我就替他效劳了」 穿越女被打得惊叫连连,怀疑人生,她瘫软在地上,躲闪不及只能跪地求饶: 「对不起对不起……」 桑柏打得累了,歇了歇,邀功似得抬头看着梁叔夜。 梁叔夜这会儿脸颊肿了起来,严重破坏了他的美貌,他杀了她的心都有了,颤巍巍伸着手指指着她: 「打,给我继续打,如果道歉有用,还要官府干什么?」 噗,萝涩要忍笑破功了,这整一出流星花园,台词对上了,怎么剧情有点诡异啊…… 最后,穿越女的三观碎尽,她顶着偌大的猪头脸儿,爬上了自己的坐辇。 丫鬟们怎么抬她来得,又怎么仙飘飘地抬她回去了。 被穿越女一闹,招人只有暂时搁置,萝涩请有意者傍晚边再过来,现下饭口时辰,叫着大伙都先回去吃饭去。 围观看热闹的人散了,她笑盈盈地瞥了梁叔夜一眼: 「进来,我替你滚鸡蛋」 拉着梁叔夜在后院子里坐下,萝涩打了一盆冰凉的井水,用帕子搅了替他冷敷着。 另去灶房煮了两个白煮蛋来,剥下蛋壳,她敛裙坐在他身边,道: 「把脸凑过来」 「干嘛,你拿鸡蛋做甚么?」梁叔夜眉一挑,觉得十分不靠谱。 「替你消肿啊,哎呀,别动!」 听萝涩拔了声儿,梁叔夜口里嘟囔着,身板僵直,倒也不乱晃动了。 用掌心搓着滚烫的蛋,她叮嘱道:「这法子很是有用,不过不能立即用,得先冷敷一阵,不然是越滚越肿的」 梁叔夜烫的龇牙咧嘴,听她这话,不禁嗤笑一声,眸色带狠: 「你当谁敢时不时给我吃耳刮子?那女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她是不是脑子有病?我看她该看大夫了」 萝涩心里其实也好奇,不由笑问道: 「诶,你身为镇国公世子,簪缨氏族,钟鸣鼎食之家,献殷勤的女人数之不尽,我第一次见你时,连说句话可是要先付二十两银的,咳,你碰上这样扇你耳光的女人,你会不会觉得很特殊,会有一种不一样的好感?」 第61章 梁叔夜像看怪物一样看了她一眼: 「我又不犯贱,我有病啊我,放着一大把温顺体贴的女子不去喜欢,跟那种疯婆子纠缠什么?」 噢了一声,萝涩点点头,不由打趣一句: 「原来你喜欢温顺体贴的」 梁叔夜盯着她,踟躇后,慢吞吞道: 「如果做饭格外好吃,这个要求可以适当放松」 萝涩闻言,斜睨了他一眼,把蛋塞到他手中,便打算拍拍屁股走人了: 「你自己来吧,我还得去铺子里看看,今天第一天跑外卖,也不知成果如何」 「诶,你别走啊,这玩意怎么滚,使多大劲儿啊?」 梁叔夜觉得掌心发烫,脸上的肿也稍微好些了,这东西看着不靠谱,其实还是管用的。 他看了看萝涩离开的背影,不由小声嘟囔: 「如果是你,这标准咱们可以再降一降的嘛……」 萝涩走到前堂,铺子的墙上,她挂上了每个鸽子的标号,以及送去府邸的胡同地址,二十来只鸽子都被送了出去。 看堂里只有牛长庚在,萝涩上前拍了拍他,问道: 「怎么样,今日可有什么鸽子飞回来」 牛长庚点点头:「有,还不少呢,昨个咱们去送鸽子的时候,费了不少口舌才叫人明白咱们外卖跑腿是干啥的,本以为要好些天才见成效,不想今日就有人尝试哩」 「我瞧瞧!」 听他这么一说,萝涩也十分开心,她从牛长庚手里接过今日的五张外卖单,看了眼客人点的东西,因是大户门第,所以香辣牛肉干、猪肉脯这类卖的最好。 「都送去了?」 「送去了,兄弟几个都忙得脚不沾地,不过打心里高兴,不像是为人搬货的力巴,倒有种给自己干活的感觉」 「那是的,都盼着年底分红哩」 萝涩笑了笑,又扫了一遍外卖单,有一家地址她看着有些熟悉,便点出来问牛长庚: 「这家是……」 「哦,这是驻防将军府,是何老将军点的外卖!」 何爷爷? 萝涩竟把他老人家给忘了,打从牛家村搬到铺里后,她每日忙着开铺、重整茶馆、建立外卖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倒没有正经去瞧过他一次,枉她还喊他一声爷爷呢。 心下有些愧疚,她照着外卖单子,重新取了一份零食,用精致的竹篾篮子装好,打算亲自送一趟去驻防将军府。 驻防将军府,西院偏门。 萝涩手里挎着竹篾篮子,除了娘子大人零食铺子的零食外,她还亲手做了不少臭腐乳、臭冬瓜装坛给老将军一并带来。 到了院门外,两顶青色小轿停在门外,几个轿夫高挽着裤腿,坐在一边的石凳上歇息。 萝涩疑惑一眼,觉得这几个人略有些眼熟。 不等她想起来,院里传来声音,萝涩细细分辨,竟是霍良霍秃子的说话声! 萝涩本能的避到一边拐角的墙后,只探着脑袋探看一番情况。 虽然好些日子霍秃子都没有再寻她麻烦,半夜也没有杀人放火这些桥段,可她总归是提着心,一直提防着他。 除了霍秃子,萝涩发现,当日码头来的那个年轻相公也在。 他们两人并肩从院门出来,相送的是萝涩名义上的干娘,何藻的母亲姜氏。 说话声远远传来—— 「檀先生远道而来,妾生妇道人家,不能好生招待,实在过意不去」 「何夫人多虑了,在下亦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来的,若能办好了差事,立即便要回京复命,一番辛劳,还得仰仗霍大人和夫人了」 说罢,捧着折扇作揖行礼,面带着疏离的笑意,径自坐回轿子里去了。 霍良见人先上了轿,涎着脸上去握女人的手,轻声附耳说了些话,萝涩隔着远儿,一句也没听清,但见他两人形容亲密,不由心下惊诧: 难不成上次牛保山说的是真的?说霍良是何藻的干爹,何家少爷纵欲过度,早没生孩子的本事? 莫不会姜氏背着公公丈夫,和霍良私通,才生下何藻来吧? 姜氏对霍良态度冷淡,她撇开他握上来的手,四处环顾了一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霍秃子的脸色尴尬,便松手回去了。 他走时不忘关照一声:「把东西尽早烧了,好叫檀先生早日带回京去」 等院门外彻底消停了,萝涩才猫身出来,她拾级而上到了门房外,请司阍老头代为通报一声。 「唷,是萝涩姑娘来啦,不巧,咱家老爷病着,现下都不见客啦,你这手里啥东西?我我替你转交吧」 病了?萝涩不禁纳罕,老爷子身体那么好,怎么说病就病了? 「我想去探望一下,大爷您给个方便吧」 「哎,不是我不让哟,是少夫人说的,谁都不要去打扰咱家老爷,现在家里都是她当家咯,少爷成日宿在外头不着家,哎……」 颦眉一蹙,萝涩心里现在对这个姜氏打了极大的问号。 那日她拆穿牛杏花的伎俩,萝涩一度觉得她面向慈和,温顺恭良,万不是能做出私通外男举动的人啊。 第62章 「那我去见见夫人吧,东西托她转交」 萝涩谢过司阍大爷,径自往姜氏的院子里去。 将军府很大,前头是议事的衙门,西边才是女眷居住的院落,听人说这何少爷有十八房姨太太,还是娶进家门的,外宅更是不计其数。 他的床炕可以躺下七八个人,底下有个抽屉,每次开苞一个黄花闺女,都用新的娟帕擦拭身体,用完的娟帕他要收起来,年底的时候清点数量,与人吹牛攀比。 这等荒银无道的儿子,何老将军恨之入骨,故而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孙子何藻身上。认下萝涩当干孙女,也是为了她淳朴实在,能够好好管带何藻,不走他父亲荒唐的路。 姨太太的院落太多,萝涩竟迷了路,她从抄手游廊步出,不知为何,竟到了一处荒废的院子。 竹草丛生,废弃的箩筐堆在墙脚,墙面也是经久失修的,屋子里门掩着,不像是有人居住。 内心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鬼使神差的,推开了屋门,轻步走了进去。 堂内摆着一口大楠木箱子,不染一丝尘灰,和周边积着厚厚灰的桌椅几案相比,更显得簇新干净。 这是新搬来的箱子。 萝涩心里有些发慌,觉得这屋里寒意渗人,后脊背上攀上凉意,她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愿意再行探究,她扭头欲走—— 此时,箱子缝中一片衣料入眼,她不由地伫步,定睛一看,便恍然: 这不是昨日穿越女的衣衫裙摆么? 难不成这穿越女竟也是何府众人?是若干姨太太中的一个么? 萝涩上前,抖了抖箱子口上的锁,发现只是虚掩的,她犹豫片刻,还是将箱子打开了。 见到箱中情景,萝涩立即捂上自己的嘴,将尖叫声闷在喉头,她脚下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 人、人已经死了! 穿越女还穿着昨日的衣衫,袒胸露乳,光洁的肩头上都是指印按下的淤青,她七窍流血,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泛起白翳,一副惊恐地死状! 她身边塞满了稻草芦苇梗,身上湿漉漉的,一股火油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 萝涩不禁想起方才霍秃子的话,他说,要姜氏把什么东西烧了…… 火油味让萝涩记起那个大火冲天的晚上,她和兜子从火场逃生。熟悉的紧迫感让她止不住的浑身颤抖。 腿脚发软,萝涩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她失魂落魄的冲出屋子,头也不回往院子里外跑去! 她不能留在那里,可能是同为穿越而来的关系,她的心中起了滔天般的恐惧。 穿越不代表金刚不坏,呼风唤雨,她不是这个世界的核心,也不为任何人的命运主宰,她微如芥子,贱若浮游,她会因为贫穷而饿死,也会因为别人的蓄意谋害,而惨死!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霍良会追杀她这个小小的丫头,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她的身份也暴露了?那这个世界,是不是会有一个专门捕杀穿越者的猎人,他们静候在暗处,只等有人惊绝登场,暴露了自己,下场就只有死…… 她不懂,如果死在了这里,是会被穿越公司提前送回去现代,还是说,她会永远留在了这里?现实中沉睡的自己,也将不复苏醒? 脑海中设想过万种可能,但谁也不能给她一个准确的答案。 她一路横冲直撞,直到撞上了姜氏,才瘫软在地上。 「萝涩?你怎么来了,这是怎么了?」姜氏见到萝涩,眸中惊讶一闪而过,转瞬后,又是温柔和顺的目色,她弯身,扶着人起身,关切道: 「怎么这般汗涔涔的?可是病了?」 萝涩缓过几分,下意识甩开了她来搀扶的手,后退了一步。 姜氏面色无碍,也丝毫没有与她计较的感觉,一派雍容华贵,端庄温和之色。 萝涩垂眸,向她福身行礼:「民女见过何夫人」 「都是我认下的义女了,还这么生疏客套,叫老爷听见免不得说你几嘴,来吧,上我那儿坐坐,喝碗茶再走吧」 「何、何夫人,听说何爷爷生病了?」 「恩,往日沙场上攒下的旧伤,年纪大了一时不慎便复发了,好在无甚大碍,要安心休养便是了」 「我能去瞧瞧他么?」 萝涩抬了抬手腕上的竹篾篮子,挤出一分笑意,解释道:「这是老爷子点的外卖,我给他送来」 姜氏伫步,她凝视了萝涩一番,启唇柔声问道:「是谁来传得话?」 「是鸽子,这是我想的主意,用鸽子送信息的法子来点外卖,昨个才收到何爷爷的外卖单,故而今日过来一趟,没成想他却病了」 姜氏半阖着眸子,良久,才勾起一抹笑意,点头:「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不提萝涩是否可以去探病,只径自往堂屋里走去。 萝涩只好跟上,姜氏的屋子里熏着香饼子,可还是难掩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儿。 「夫人,帐子熏好了」 婢女穿着杏色春薄衫,见姜氏回屋,便从里屋出来,朝她行礼。 萝涩看去,见这婢女挺着个孕肚,不免诧异,难不成是何少爷的通房丫头,可不是说他生不出娃娃么? 待婢女抬首,四目相对,萝涩心下一跳,竟是牛杏花! 牛杏花看着萝涩,像是不认识她一般,垂着眸子绕过了她,往外头院子里洒水扫地去了。 但萝涩肯定就是她,她虽然面上装着冷静,可袖口里紧紧握着的拳头,完全暴露了她此刻的恨意。 李县令被免了职,灰溜溜的带着原配回老家了,牛保山一家被发配充军,流放漠北,却独独不闻牛杏花的去处,原来是被姜氏接到何府了。 「我见她可怜,想让她把孩子平安生下,你不会怪我吧?」 姜氏见萝涩神色有异,便温声细语的解释一番。 第63章 「噢,不会,孩子是无辜的,况且我也与她没那么大的仇恨,非逼死她才肯罢休」 萝涩摇了摇头,如是说道。 「那便好,我调制了些香,薰过帐子后可以防蚊虫,你不妨也拿些去,快近夏了,也好有个准备」 姜氏走进里屋,拿出一包东西来,温笑着与她道: 「艾草熏蚊,生苗姜驱壁虱,铺椒还能去跳蚤,本是麻烦,我尽数调和在一起,制成香饼,便宜行事多了」 萝涩接过同她倒了声谢,心想告辞,尽早离开这个让她极不舒服的地方。 「你先别忙,我还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姜氏扶上她肩膀,让她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面值三百两整,她微微一笑: 「你别误会,我听说你很有经商的头脑,那零食铺子和外卖跑腿的生意我很看中,想入些份子与你,你可往别处开几家分铺儿,这些是与你的本钱」 萝涩此刻满脑子浆糊,她盯着银票,摇了摇头: 「抱歉何夫人,我现下精力有些,能管好手头的事已属不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姜氏似乎知道她会推辞,面上不动声色,将银票往她跟前推了推: 「萝涩,我很想与你合作,或许以后你会发现,现在这个选择是最明智的」 收回手,萝涩仓猝地福身: 「对不起何夫人,我该走了」 说罢,不等姜氏说话,她扭头便走,步子狼狈散乱,像是逃一般。 奔走在大街上,萝涩浑身发着虚汗,叫着傍晚边的冷风一吹,等她哆哆嗦嗦回来铺子里,已是头昏脑胀,目眩神离。 牛长庚第一个瞧见她不对劲,上前搀扶,关切道:「萝涩,你咋啦?身上咋这么烫哩!」 萝涩扶着桌沿儿坐下,接过长庚倒来的热茶,还来不及喝,先问道: 「后来送去驻防将军府的鸽子,有没有再飞回来的?」 牛长庚摇摇头:「没有,鸽子倒是送去了,只是不见回的」 萝涩眸中一暗,八成那鸽子已叫人煮了吃了吧,她点点头,追了一句: 「这几日你帮我盯着些,三日若没消息,再送一只去,替我打探一下何将军的病」 「这、这咋啦?你今天没见着老将军么?」 萝涩虚弱的摇摇头,眸中透着一丝担心,估摸何爷爷是叫那女人软禁起来了。 何将军声名赫赫,在朝中分量极重,可姜氏经营府中多年,连十八个姨太太都能收着服帖,想必何府上下现在都只听她的了。 她像一张柔韧沾粘的蜘蛛网,在何嵩不经意之间,从内部腐蚀,一点点的掌握了整个驻防将军府,且借着何家威名,在童州城中说一不二,连霍秃也成了她的走狗。 「哎呀,你先别管别人了,我去给你喊大夫!」 牛长庚面色焦急,他转身要出门请郎中,却又觉得应该先扶她回屋休息! 进退犹豫之间,梁叔夜倒是悠闲踱着步子,从自己院子遛弯过来。 他本掐算着时辰,到了点儿,亲自来抓小厨娘回去做饭吃,老远处见萝涩坐在铺子里,便开口调笑道: 「又偷懒了,早晚扣你工钱——诶,你,这是怎么了?」 他本闲适慵懒,还不忘打趣萝涩几句,可见她面色泛红,额首不住渗出冷汗来,不由沉了脸色。 萝涩昏沉,哼哼两声,越发觉得冷起来。 梁叔夜快步上前,果决地将她打横抱起,抬步就往自己宅院里走去,见牛长庚要阻拦,沉声道:「你拦我做甚么?快去请郎中啊」 牛长庚挠了挠头皮,闷声不肯的往医馆冲去。 将萝涩放到床榻上,梁叔夜打发桑柏去烧热水去,又翻出厚厚的棉被给她盖上。 这天儿昼暖夜凉,一不谨慎吹着了凉风,说病就病了,她本说是去何府探病,怎么自己染了一身回来? 梁叔夜身边也没个丫鬟婆子,与其让牛长庚和酸书生照料她,还不如自己来呢,大不了等她清醒了,挨一耳光受顿毒打,也就罢了! 将她剥了干净,只剩一件素白的里衣,搅着帕子替她把脖子上的汗擦了擦。 另灌下许多热水下去,梁叔夜替她掖着好被子,只等牛长庚请了大夫过来。 郎中一番诊治后,也说没什么要紧的,可能是受了惊悸,吹了凉风所致,静卧几日,吃得稍稍清淡些,三五日按着方子抓药吃,便就好了。 梁叔夜付下诊金,又给牛长庚一个银锞子,差遣他去买些热汤热面儿来。 牛长庚不干了,他顶了了一句: 「我又不是你仆人,为啥老差遣我去买?我要带萝涩回去铺子,哪能歇在你家?」 梁叔夜斜睨了他一眼,无甚谓的口吻,慢条斯理道: 「你把她扛回铺子,谁照顾她?兜子?还是你自己亲自上呐?她那院子没法开灶生火,你不愿意买那就算了,反正也是饿着她,饿不着我,我一会儿上外面,哪儿不能打牙祭?」 「我能做饭给她吃!」 「噢,我家没柴了,现下赶集早散了,你也买不着——诶我说,你不是外卖跑腿队的么,我算是客人呐,这生意你不接?」 牛长庚是庄稼汉子,一张拙嘴如何说得过梁叔夜去,他心烦意乱的踱步,片刻后,认命垂了脑袋,道了声: 「好……我去买!」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64章 等萝涩睡醒过来,已暮色四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了。 她捂出了一身汗,觉着身上的棉被大概有十多斤重……简直没把她压死过去。 素白的里衣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难受地紧,头发粘在脖子上,她头昏脑胀地打量着周遭环境。 这不是她的阁楼卧房! 她现在躺在一张梨花床,手边是天青床帐,被褥都是簇新,还是富贵的锦面儿缎子。 挣扎着要起身,却见梁叔夜一脚蹬开房门,捧着一碗药,咋咋呼呼冲了进来。 「嘶,烫死我了!」 他甩着手指,不住对着指尖吹气,最后瞥见案条上的瓶炉三事,便蹿到太师椅上,赶着俯身,把手摸到冰凉瓷骨的瓶身上去。 感受到手指上传来的凉意,他才长长抒了一口气。 「我觉得,你……下次摸耳垂就行了」 萝涩病容苍白,见他那般滑稽的模样,不掩眼底的笑意。 梁叔夜见她醒了,有些窘迫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清了清嗓子道: 「咳,你醒啦?那正好,赶紧把药喝了,喝了立刻走人,别占着我的床,也就你有这个胆子,换了别人,早叫我丢出去了」 他嫌弃地将药碗一推,不敢再碰,怕烫着自己的手。 萝涩趿拉着鞋子,披上外衣,朝着桌案处走来,她无力笑笑,配着苍色的病容,喉咙疼得冒烟,沙哑道: 「多些照顾啦」 她伸手要去捧药碗,梁叔夜不忘叮嘱一声:「诶,别烫着」 萝涩是常年和灶台油火打交道的,自然不怕烫,多少次油爆在手背上,她眉头一蹙,擦掉也就是了。 不是谁人都跟梁叔夜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灶台炒菜,就是灶门,他都很少进去。 长眉颦着,她皱巴着一张脸,把一碗黑乎乎的中药尽数灌进肚子。 呼,吐出一口浊气,萝涩吐着舌头道: 「好苦好苦,我要吃糖」 「糖?你这个麻烦的女人,吃药还吃什么糖啊」 「因为药苦啊……」皱巴着一张小脸,萝涩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难得见她服软,梁叔夜闷声一通埋怨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四处翻找,总算拣出一盒金丝蜜枣来。 萝涩心满意足地丢进嘴里,抿着甜丝丝的,盖过了口舌上的苦涩,她含糊问道: 「你家有丫鬟了?」 「没有,就我和桑柏两个,我嫌烦,一个都没从桃花渡来过来」 萝涩惊讶道:「那谁给我换的衣服,擦的身?」 「我啊」 梁叔夜很诚实的就回了,后来才跳开一丈远,把手挡在脸上,视死如归道: 「可以不打脸么?」 萝涩这一惊之下,喉咙里被枣子噎住了,她猛地憋红了脸,弯下腰不住地咳嗽起来—— 梁叔夜赶紧给她顺着气,也是急得不行:「快、快吐出来,是被枣核卡住了么?」 「咳、咳……」 一看不行,他跟着弯腰,伸手就往她嘴里掏去—— 萝涩又惊又怒,就着他手指狠狠咬下,险些没给他咬断了去。 梁叔夜惨叫一声,急忙从她嘴里抢出手指,岂料萝涩嘴唇软软的,十分温热,她又吮吸得很紧,拔出来时带出一丝银线,只听「啵」得水声,场面糜艳。 一番酥麻从指尖一直传到了后腰,他呆若木鸡,腾地就烧红了脸。 好不容易顺了气,萝涩杏眸圆瞪,拔声道: 「你干嘛!」 「我、我去看看牛长庚把汤面买回来没有!」 梁叔夜扭头就走,脚步乱得像在逃,萝涩叫了他一声,他却恍若未闻,只管一味往外头冲去。 对着飘着油花的汤面儿,萝涩一点胃口都没有。 牛长庚买回汤面,只萝涩一人份的,根本没顾着梁叔夜和桑柏,而且赶也赶不走,就坐在圆桌案边,定要看着萝涩吃光才行。 萝涩从病中的昏沉里醒过闷儿来,她的脑海中挥不去的,是那穿越女可怖的死状。 她心下忧悸,便问牛长庚:「你方才出去买面儿,可有听见什么消息,关于驻防将军府的?」 牛长庚点点头,正色道: 「有,我正要和你说呢,傍晚间听说何府走水了,烧了一处废弃的院落,人倒是都没事儿,后知府衙门晓得了,霍知府第一时间便赶过去了」 萝涩眸色一沉,心里想不明白,为何杀了人,必须要烧掉?即便是毁尸灭迹,也有许多种法子啊。 「那——有没有谁家丢了小姐的?」 「没听说,倒是红袖楼的老鸨说,楼里的头牌姑娘失踪了」 第65章 桑柏闻言,不免笑话牛长庚一嘴:「看你平时老实巴交的,没曾想也往勾栏窑子里去潇洒呀?」 牛长庚红着脸,沉着怒气道:「青楼叫外卖的多,我是去跑生意的,不是去玩的!」 「青楼的头牌?是那日来应选的给了梁叔夜一耳光的女子么?」 梁叔夜在一边黑着脸,显然不愿意回忆起这事,一听特么还是个窑姐,心里更不爽了。 牛长庚摇摇头:「不晓得是不是,只是听老鸨说,这姑娘很特别,又会唱曲又会作诗,许多客人喜欢她,进了青楼没多久功夫,就成了当家的花魁了」 萝涩低着头不说话,心里认定了那穿越女买的是青楼套餐,她带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就穿越过来了,结果在青楼惹眼太过,叫人「猎人」发现了,才惨遭灭口。 想起霍秃子毕恭毕敬迎来的白面小生,说是替京城里的人办事,那这「猎人」又是谁? 她自己又是开娘子大人零食铺,又是替茶楼写了金庸的武侠话本子,如何再掩藏风头?她肯定已经暴露在「猎人」的视线下了…… 如何取她性命,何时也用一场火了结她,她甚至一点反抗的主意都没有。 搁下筷子,这面她一口都吃不进去,她不由想起今日姜氏对她说的话:我很想与你合作,或许以后你会发现,现在这个选择是最明智的。 现在仔细想想,姜氏似乎并不希望她那样死去,也许姜氏也是猎人的爪牙,但显然她也有自己的心思,否则,她不会提出要跟自己合作,自己身上应该有她看重的东西。 或许,姜氏才是她保全性命的关键? 牛长庚还要处理许多外卖队的事情,他就先回去了。 萝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浑身不得劲儿,软绵绵的捧着一盏热茶,坐在太师椅上晃荡脚,看着叫梁叔夜心烦。 他拉下脸,没好气道:「看你这副样子,怕还没出我的院子,就要饿死在半道儿上了,说吧,想吃点什么,我亲自给你去买!」 他特意加重了「亲自」两个字,一副这是你荣幸的模样,且自得其中。 可惜萝涩并不买账,摇摇头撇嘴道:「外头东西太油腻,闻着味便反胃,吃不下去」 「那你总不能什么也不吃吧?」 「我去锅灶里煮些白粥吃就成了」 萝涩将手里的热茶喝了,抬步便要往灶房走去,谁料被梁叔夜拦了下来,他俊脸绷着,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 「家里没买柴」 「院子里不是堆着木头么?砍些细柴用不就好了?」 「桑柏不在,去找相好吃酒去了」 萝涩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立即便得很虚脱,慢吞吞地问道: 「那你觉得,我和你,谁比较适合胜任这项工作?」 「……」 梁叔夜默默将木桩子竖好,站的老远的准备抡斧下手。 萝涩见他拎着斧头都有些费劲,不由疑怪道:「你不是武林高手么?」 「武林高手就要会劈柴么?你这是什么想法?」 「啪」一声响,木桩应声裂成两半儿,梁叔夜揉了揉腰,叹道: 「为什么我会沦落至此?」 灶火生起来了,他顶着一张黑黢黢的脸,从灶膛边儿走了出来。 萝涩一见,忍着笑,问道:「你莫不是用嘴再吹吧,怎得不拉风箱?」 「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呐」 梁叔夜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脸,又给清俊的脸蹭上了一道泥灰,他有气无力,显然已经自我放弃: 「快做饭,我要立刻去沐浴,脏死了我了」 「淘了米放锅里煮就成了,反正是细糖白粥,没啥难度」 萝涩扶着方桌小凳坐下,头昏沉沉地,方才一番口水计较,隐约觉得有些饿了。 见梁叔夜躬身在灶台上忙碌,她不禁枕着手臂,伏到了桌案上—— 眼眸半阖,困意渐渐袭来,她半梦半醒之际,只觉灶房烟尘越来越大,还有油锅起油的「吡啪」声。 咣当一声巨响,萝涩被惊地瞬间清醒,她抬眸看去,我的乖乖! 灶房满是烟尘,油烟滚滚,梁叔夜一边咳嗽一边从烟幕中冲了出来。他一身月白长衫这会儿油光滑腻的,像块黑乎乎的抹布挂在他身上。 萝涩推开身后的小窗通风,掸着烟往外抽去,她喉头发痒,跟着咳嗽不已: 「梁叔夜,你是要烧了厨房,还是要报私仇啊,怎么熬个粥都能成这样啊!」 「我、我只想给你加个煎蛋,谁想油放多了,蛋焦了,我就加了点水——然后,就这样了……」 萝涩走到灶台边,看向锅里那团黑黢黢的,被他成为煎蛋的东西,不由一叹: 「也难为你了,我还是喝粥吧」 梁叔夜默默不说话,像个做错事儿的小孩,慢吞吞的掀开隔壁的锅盖。 萝涩顿感一股焦味扑面而来,再看里面的白粥,已全然被他熬成了一坨焦黄的东西。 「好像柴火添得多了些?」 他尴尬一笑,立即将锅盖盖了回去,拉上萝涩的胳膊,多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第66章 「咱们上外头吃吧,广德居、全福楼都成,你要是走不动,我背你去!」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她自己也是病糊涂了,竟让梁叔夜去摆弄炒菜勺,她温浅一笑,眸色浮着暖意: 「不用了,我方才歇了一会儿,现下好多了,我把锅子洗了,我来吧」 「萝涩……我」 梁叔夜只当她生气了,看着一锅子焦黄的粥坨不知如何是好。 「梁叔夜」 「啊?」 「谢谢你,叔夜」 「……」 他体廓清瘦,挂着一身污腻邋遢的白袍,身子骨笔管条直,他脸上灰掩尘浮的狼狈,抑不住他清俊逼人,耀人心魂的眼神。 萝涩相信,除了梁叔夜,世间再没人能把一件白衣服穿得这么脏;同时她也相信,除了梁叔夜,没有谁能把那么脏的一件白袍,穿出风流俊秀的韵味来。 榴花照眼,新绿宜人,萝涩休养了两日,转眼就是端午了。 她心里一直惦念着事儿,何府的鸽子一次也没有飞回来过。 当天,她换了一身天青褙子衬水色交领襦裙,下身六幅折裥裙,收拾妥帖,便往驻防将军府去。 门房请了她进去,在花厅候着吃茶,没一会儿,姜氏抱着何藻便款款而来。 「来得是时候,明儿就是端午,你且一并拿些五毒饼回去尝尝吧」 萝涩站起身,依着规矩喊了她一声「何夫人」她心中有抵触,万叫不出那声干娘来,好在姜氏也不稀罕,随她这般客套礼遇着。 何藻见萝涩来了,咿呀呀挥着藕节般的手臂,要她抱上一抱。 笑着接过小何藻,萝涩逗了逗他,见他臂系彩丝,脑袋上带了一顶老虎帽,憨态可人。 「你是藻哥儿的义姊妹,平日里也不多来瞧瞧他,他向来怕生,倒是与你一人亲近的」 萝涩尴尬一笑,她余光处见姜氏温婉端庄,似乎并没有催问她的来意,只是像熟络的家人一般,同她嘘寒问暖,闲话家常。 直到何藻叫乳娘抱去别处玩儿,屋里屏退了下人,她才缓缓开口: 「何夫人,其实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可认识红袖楼的花魁?」 姜氏神色未变,只眸色暗沉,片刻后方启唇笑道: 「认得,藻儿周岁酒那日她随刘员外来过何府一次,在我的丈夫跟前,吟了一首诗,自此后,我丈夫便足有五日未曾回府,想必是歇在红袖楼了吧?」 她风轻云淡的诉说着,丝毫不见怨怼,似乎再说一个漠不关心的人。 「那你可知,她失踪好几日了……」 轻笑一声,姜氏望进萝涩的眼底,慢道: 「她无父无母,无兄弟无姊妹,只是红袖楼里的一张皮肉,她一日不见了,没有人回追念会惦记,就像她从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既然不属于,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区别?」 萝涩手心捏着一层薄汗,她看着姜氏如此淡定的眼眸,不由颤声问: 「你、你也是……」 「我不是」 姜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走到萝涩跟前,将手轻轻搭在她肩头,继而道:「我若是,我早就尸骨无存了」 萝涩深吸一口气,只觉眼眶发胀,喉头里有太多话想说,只是因为强烈的不信任,让她一句也诉不出来。 「萝涩,你记着,她是替你去死的,这一场火烧下去,你便多了几月的时间,我之前便说过,和我合作是你最好的选择」 「多几个月?」 「不够么?你打算一直留下么?」 萝涩沉默了,她只买了一年的种田套餐,现下已是端午,深秋时节便是她要回去的时候了,除非她拿大把大把银子去续费,上限是十年,没有一个人可以留在这里十年以上。 「和我合作吧,等你走以后,你所有的点子都可以持续的经营下去,你的朋友、弟弟我也会替你照料妥帖,与你,百利而无一害」 「我凭什么相信你?」 萝涩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紧握着,第一次,她有一种被人剥光了看透看明白的无力之感。 「凭你现在还完好无损的活着」 姜氏拿捏人心十分老道,她的威逼诱惑,涂上了一层温婉细柔的糖衣,明明是诱惑,却丝毫不掩里子的针刺刀锥。 还是当初的三百两,她从递到了萝涩面前儿:「早知道你会再来的,已给你备下了,店铺选址我已交代霍良,他会安排的」 萝涩垂着眸,不动声色接过了银票,她抬手,看着姜氏道:「你想如何分成?」 「分毫不要,只不过等你回去之后,所有的产业归我名下就便是了」 「那要是我不回去了呢?」 姜氏神色复杂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把话儿说的太绝,笑意清浅: 「如你能顾下自己的性命来,我也很乐意尊重你,这三百两便算送你的了」 「好,这合作我应了」 萝涩伸出手掌来,试探性的想跟她握手成交——可姜氏并没有回应,只是不解地看着她的手掌。 萝涩讪讪收回手来,心道:难道姜氏当真不是穿越来的?只是图这一份赚钱的心思? 第67章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姜氏端起手边的茶碗,呷了一口茶,继而开口道:「你的点子、操作方式我都不会来过问,只毕竟我是出了钱的,我得寻一个人替我看顾些,你可愿意?」 「不行,我的生意我就是一言堂,容不得第二个声音」 萝涩干脆的拒绝了她。 「这你放心,她不会成为你行事的阻力,只不过替我时时看顾罢了,你不必太过介意,到时候分铺儿那么多,你一人纵有三头六臂,也是忙不过来的,我指派个人给你,你放心用着就是」 说白了,只是找个人监视着萝涩罢了。 萝涩眉心蹙着,思忖良久后才道:「若有不检点,那也勿怪萝涩没有给夫人您面子了」 姜氏点点头,拔声从后堂将人唤了来—— 「杏花,以后你就随着萝涩一块去吧,到九月秋再回来,那时候你也临盆了,答应你的我会做到的」 原来不仅仅是监视,还是来恶心她的。 牛杏花挺着个肚子从内堂出来,一扫往日跋扈嚣张,面色清冷,眸间一片死寂,她见萝涩,也福身行了个礼数,轻声开口: 「萝涩小姐」 「不敢当,咱们既是旧相识,彼此称呼名字吧」 说罢,萝涩转身向姜氏道: 「夫人,铺子里还有一堆事,我便不多留了,杏花现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等我将分店开了起来,再来请她」 姜氏无不应允,一定要萝涩将五毒饼带回去,还说正端午再来吃点粽子,才放她离开。 从何府回来,萝涩又去了一趟牙行。 她还没开口道出来意,牙子已殷勤的掏出小簿子,将童州城好铺面儿报了一溜儿。另说知衙门来传的话儿,只说萝涩姑娘要的铺面儿,只给最最实惠的价,绝不虚报挣利儿。 看来姜氏早有准备。 萝涩翻了翻小簿子,选了三处铺面儿,比她现在南头大街的这处大了一倍不止,分别在北城有一处,东城有两间。 西城是贫民窟,生计难以自持,没什么人会来消费这些额外的零嘴儿;北面多是官府衙门,故而只要了一处;东城是朱门权贵宅邸所在,铺价也是最高的,可为了进项收益,萝涩咬牙要了最贵的两处。 交足半年租金,再押上三月,三间铺子足一百两银。 把姜氏给的银票分派出去,另给了牙子五十两,差遣他请木工师傅来装修铺,剩余的只当给他的茶水辛苦钱。 除了装修、租铺,作坊里的供货也需扩大规模。 原先那五家只刚够给一家「娘子大人」供货的,有时因销售火爆,加之外卖兴起,也有货补不够的情况。 若这三家再同时营业,对于供货是个不小的考验,看来有必要回一趟牛家村,找三娘商量商量,要不要从五家源头起出分支去。 回铺子说了一声,兜子说要跟着回去看三娘,萝涩便也捎上他一起。 恰好牛长庚打算回家看看奶奶,就租了一辆牛车,三人搭伙结伴,趁着天还亮堂,出城往牛家村去。 三娘见萝涩来了,笑着出门来迎,回头喊着牛乾: 「是萝涩他们来了,你快些去沽些酒来,留长庚一道吃了晚饭,可算有人陪你喝酒哩」 「是是,萝涩今儿回来就不走了吧,明个再回去,你们娘们好好说话」 牛乾显然也很高兴,一身簇新的青灰短打衣,裤脚扎得紧,鞋面也是崭新的黑布头,精神奕奕的,与从前寒酸窘迫的样儿大为不同。 三娘听牛乾这话,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她拉着萝涩走到一边,小声道: 「你来得正好,早晚我明日也该去寻你去了」 「怎么了?」 「家里来了一对婆媳,从锦州府宝稽村来的,说来找李铁的儿子,我一听,那不是兜子嘛,便做主收留他们几日,现在就在家里住在呢」 「啊?不是说兜子的爹妈都死么?」 萝涩心下诧异,见兜子一门心思扑在篱笆上的花藤上,压低了声问道。 「是死了,来的这个是李铁他老娘,和他兄弟的媳妇,家里男娃都死光啦,只剩兜子一个苗子,所以北上来寻娃儿来啦」 萝涩眼底闪过一丝紧张,慢慢地变为释然,她早晚都要回去,如果兜子能找到自己的家人,她应该高兴才是。 三娘叹了一声,握着萝涩的手道:「我还不知道你,你们姐弟相依为命,虽然时间短,可感情深,就这么交给别人,是我我也舍不得呢」 她回头向屋里瞅了眼:「要不我替你去问问,看能不能打发些银子,叫他们回老家去?」 萝涩摇摇头,淡然一笑: 「我们进去吧,请她们出来见见,你也说了她们家男娃娃只剩兜子一个了,传宗接代的事,哪里是银子肯打发的?」 三娘沉默不语,只一味的叹气。 牛乾见俩人说起来就没个完,拔声道:「屋里头说去,我去沽酒去,长庚你同我一道,咱们再割些肉,你去给你奶奶也送一点!」 牛长庚看了眼萝涩,示意他要来吃完饭的,只去去就来。 许是外头人多说话声热闹,屋里的人听见了,便探头瞧来,倏得,一阵惊喜的叫声: 「娘啊娘!那不是老二的娃娃嘛,长得忒像了!」 下一刻,从屋子里奔出两个人来,一个年纪大了是个婆子,一个身板消瘦,颧骨凸出,是个粗糙的农妇。 婆子看了看兜子,忍着泪花上去就抱着他,一面哭一面嚎:「好娃娃,奶奶总算寻见你了!是奶奶哇,你可记得?这、这个是你大伯娘!」 第68章 兜子吓了一大跳,从婆子的怀里挣扎出来,躲到萝涩的身后去了。 婆子擦了擦眼泪,对萝涩道:「这、这可是宝稽村牛铁家的娃娃么?」 萝涩牵过着兜子的手,对着婆子道:「奶奶好,我是兜子的姐姐萝涩,打从逃难来就一块过活儿,他确实是宝稽村李铁家的儿子」 「太好了!太好了!」婆子那袖口擦着鼻涕泪,只拿袖子也脏,越擦越脏:「姑娘是个善心的,你就喊我李奶奶吧,这是我大媳妇王氏,家里发大水男人们都死了,娃娃她娘拉着他,说是投奔童州的姥爷,一走再没回个信儿……」 抽抽噎噎说不下去,还是王氏接话继续道: 「家里就我和婆婆,为了祖宗的香火,咱把首饰、值钱的家什都给卖了,凑了盘缠北上找人,官府说水患的难民,都给安置在童州外的村里,老天开眼,总算在这儿寻见了!」 「水患过去了么?」 「过去了,衙门也谴人把冲坏的屋子修好了,现下和往日一样,要不,咱们也不会起寻人的念头呀」 大伯娘王氏有张利嘴,显然比婆婆李婆子会掰扯的多。 萝涩点了点头,心下还是有些疑问的,她深知宝稽村的水灾有多严重,别说屋舍良田,就是山麓也给冲垮了一半,要不怎么死了这么多人?这会儿说与往日一样,显然有夸大之嫌。 几个人一块进屋,三娘去倒茶水了,大伯娘王氏上下打量着萝涩,笑着问道: 「萝涩大侄女,听说你现在住在城里?三娘本说,过几日带俺们去寻你哩」 「恩,本来就住在这边上,后来一场火烧没了,只要进城租个住处,喏,那对碎片瓦砾就是呢」 萝涩隔着窗口,对着原先的自己家指了指。 「租的呀?」王氏眼里掩去一丝失望,继续道:「那在城里做啥营生过活啊,带着个娃娃不好过吧?也是辛苦你了」 边上兜子显然将李婆子和王氏忘了,他碍着礼貌勉强应付着,李婆子问啥他答啥,只是小眼神一直往萝涩这儿瞟来。 萝涩冲他笑笑,扭头对王氏道:「做点糊口的小生意,卖点坛子辣菜,混个温饱便好」 王氏面上更加失望,嘴上开始敷衍: 「这火真晦气,本来好歹还有件遮风避雨的屋子哩,租的住处哪里是长久的,叫人赶来赶去,没个安生」 萝涩淡然笑着,并不反驳什么,只是岔开了话,回问她几句:「既然寻着了人,大伯娘又有什么打算,是准备将兜子带回老家么?」 王氏眼神躲闪,支吾道:「老家是还有屋田,可也不急着回去,没个出力气的汉子,哪里刨得了地……先在这里住下,等兜子大一些,咱们谋划回老家的事儿吧」 「那我替你问问里正老牛头,看看哪里有空处,卖一块宅基地与你,早日造起房子来住吧,泥瓦师傅们我都相熟,价格很是公道的」 「不不,哪有钱起屋子哟,我瞅着这里住得挺好的,三娘真是个好人呐,一副菩萨心肠,这么大屋子,她两夫妻住着宽敞,多添我们两双筷子的事嘛」 萝涩被王氏的厚颜无耻逗笑了,她瞥了一眼面露无奈之色的三娘,并不打算做包子,便冷了三分笑脸,直言道: 「大伯娘,大家都是农户,你也晓得田里一年不过些许收成,哪里养的了这么好些张口吃饭的嘴?你家里的田废着也是荒,不如先回去把田屋卖咯,或者找人佃了,拿了钱来童州买屋买田,总归是一样的」 王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还不等她憋出什么来,李婆子动了怒,一巴掌拍在媳妇王氏的身上,骂道: 「叫你口条逞英雄,家里叫水冲得连块秃噜皮儿都没剩下,哪来的田!哪来的房!」 「哎哟!娘!」 王氏吃痛一呼,又怪她拆了自己的台,面上下不来。 李婆子瞪了萝涩一眼,阴阳怪气道:「我晓得你看不上咱们婆媳,怕咱们赖着不走,要吃你家白饭,哼!老婆子不缺骨气,这就走!」 她拉上兜子的手,使了几分力气,连拖带拽的往门头拉去,嘴里还不闲着,硬道: 「走大孙子,咱们祖孙有手有脚,一路讨饭过活儿,也好过在这里受人白眼!」 王氏跺着脚不肯走,气那死心眼的婆婆。 兜子吓得面色惨白,他手脚并用地挣扎,想跑回萝涩的身边,可惜身板小没有力气,让李婆子拽了出去。 「姐!姐!我不走——你放开我,姐!」 萝涩刚要出声阻止,三娘便抢先一步,去把兜子夺了回来,她宽慰着李婆子道: 「哎呀萝涩她不是这个意思,这家我做主哩,也是我请你们住下的,她说她的,您一把年纪了,同个丫头片子计较什么」 李婆子抿着嘴,朝着萝涩冷哼一声,她也不是真的要走,被三娘这一放梯子,也就顺坡下驴,缓了脸色: 「要说还是你这媳妇说话好听,断不像别人,烧了房子糊口饭吃,招子还顶到天上去,主家不开口,她倒替人做起主来了!」 李婆子一松手,兜子猛得往回冲,他也不是故意的,却将她撞倒在地—— 李婆子毕竟上了年纪,这一冲撞摔倒在地,疼得她哎哟哎哟直叫唤,像是伤到了腰,由着王氏去搀她,也断断起不来身了。 「哎哟,这可咋弄啊,七老八十的伤了腰,我说快来帮忙呀!」 牛乾和长庚都不在家,李婆子耍脾气,硬是不要萝涩插手帮忙,凭着三娘和王氏两个人,吃力地抬进里屋去。 「这,这得请大夫啊,别折了腰,可得残废在床上」 王氏焦急是真的,她可不想伺候一个瘫痪在床的婆婆,她硬是问三娘讨了一百文钱,攥着去村口请大夫了。 等王氏一走,萝涩才慢悠悠踱步到堂屋,点了点兜子的额头,压低了声: 「你个闯祸精,这下可真要常住哩」 兜子默默垂下了投。 三娘从里间掩了门出来,不免瞪了萝涩一眼,絮叨着: 「我说你也是,凭谁说去,还真能赖着住不成,你口舌不饶,与你也没个好处」 说罢,暗叹一声,扭身去厨房烧热水去了,打算搅了热帕子替李婆子敷着,叫人少受些罪。 第69章 萝涩吐了吐舌头,跟着三娘去厨房,笑着道: 「你心善人却当你好欺侮,明明是走投无路,去投奔兜子老娘家的,住到你家才改了口,说是来寻兜子的,你也听见了,老家屋舍田亩都叫水冲了,要能赖上你,是我我也不回去哩」 三娘添柴烧水,火光映着脸,承得她三分姿色。 「哪怎么得,不让她住下,你还当真舍得她带走兜子?让兜子跟着吃苦乞讨?」 这话戳到萝涩的心窝窝,她不做声,只拿着菜刀在砧板上空斩着,心不在焉道: 「我只念着是户好人家,能对着兜子好,我即便托付了我整个家业与她,我也是愿意的,可打对上第一眼,我就看透她们品性,断不是什么老实人」 烧开了水,三娘端来木盆,从嵌罐里舀水进去,抬头说道: 「那你就自己管带着兜子,明个儿偷偷回城里去,我让李婆子养好了伤,寻个借口打发了她们吧」 思忖片刻,萝涩认真的看着三娘,开口道: 「三娘,要不我把兜子托付给你吧,如果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且好好照料他,送他去读书考功名,再不济也学门手艺,总归看着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三娘闻言面露诧异:「浑说什么,你要去哪里?青天白日说鬼话,呸呸呸,再说我可撕你嘴了」 打诨一笑,萝涩眸中露着一丝黯然,沉了良久,她岔开话题: 「对了,明个儿是五家供货作坊的交货日子吧?」 萝涩进城后,每月这五家交货,都得先送到三娘地方来,经她检查过没有什么问题后,才能签下送货凭证,等三娘遣人将货送去童州城后,他们五日后方可结算款子。 「恩,对,明天都会来的,怎么你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的?」 萝涩将开分铺的事儿同三娘一说,她当下乐得合不拢嘴: 「我一直听说零食铺子生意很好,每日排队地人海了去了,却没想到你这么快能开起三家分铺来!真是太好了!」 把姜氏的事儿略过了,萝涩只说碰见了一家富户,想给她投资点钱,一并多开些分铺来,年底分红。 「这不难,明个你同他们说说,由他们牵头,上各处寻合适的下家作坊去」 萝涩闻言点点头道: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文书还是按着当时那份签,只是下家由他们五家负责,出了问题,我也只找他们担责,我只要足够的供货量就成了」 这便是当时分销流水线的好处,若凡事都抱着藏私的心思,亲力亲为,她现在还不累死过去。 三娘兴奋之际不忘替供货作坊拍胸脯担保,认真道: 「你且放心,那时你慧眼如炬,除去我娘和牛奶奶两家不说,那三家都是踏实做活的老实人家,用料都清爽良心,口味也合格哩,现在都是各中好手,除了你当时给的秘方配料,不少还自己研制出新菜色,说是明个儿拿来,叫你尝尝」 这点倒是出乎萝涩的意料,不禁笑了笑: 「那是好事呀,光会踏实干活的,只做一家分销便足以了,要想领头流水线还差了些头脑,最好是能推陈出新,有自己的想法的,那才算出了师呢」 两人只顾着说话,直等牛乾和长庚回来,才知大夫已在堂中坐了半日了。 给李婆子涂了伤药擦了药酒,还开了不少汤汤水水,大夫说这起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才行。 王氏眼神中带着喜色,又问三娘要了点钱,说是要给婆婆补身子,得买些大骨、三七来骨头煲汤儿。 晚上吃饭,王氏借口要给李婆子留饭屋里吃,将一盘肉菜挑走一大半,自己桌上吃了个囫囵后,等大伙收了碗筷,她又打了两碗饭端去里屋,同李婆子一道吃肉喝汤。 萝涩看得眼珠子要出血,只是三娘劝她忍了下。 晚间,屋里不过两间房,一间匀给他们婆媳了,剩下的萝涩和三娘一道睡,给兜子打了一个小床板,凑合一夜。 牛乾则跑去牛长庚家里借宿,反正就一日,明个牛长庚也要赶回童州去,一堆外卖队的事等他裁夺。 翌日,晨光微熹,山林薄雾。 三娘在堂屋摆下八仙方桌,两侧各设了五把背椅,梅花茶几并靠着,果盘糕点早已准备妥帖。 三娘的娘亲贺大娘最先到了,她是「凤椒子」的供应坊主,腌得一手好酱菜。 除了萝涩给她秘方的泡椒凤爪、酸辣笋尖,她还自己捣鼓了许多名目的酱菜,有些鲜美、有些泼辣。萝涩收了不少到零食铺子,销量喜人。 紧接着牛奶奶也到了,她一直帮衬着萝涩,维持着辣条、辣菜的供应,虽不是独家秘方,可胜在最早打出的名声儿,销路也算红火。 三娘招呼她二人坐下,跑去灶房提水沏茶。 王氏从屋子探头,眼珠滴溜儿转着,不断打量着堂里的人,她见这两个婆子衣衫簇新,面色红润,一人带着了支素银的钗子,一个手腕上还有蒜头金钏儿,哟哟,是富裕人家呐! 等供应「五福松鼠」的货郎小板哥、「天蓬元帅」的屠夫吕千金、「美味鸭」的样鸭户王贵儿三家到了。 五人开始高声笑谈,各自热络感情,问着上月供了多少货,销路好不好,又挣了多少银子的话,气氛十分和谐热闹。 王氏看着羡慕,原来他们这些作坊主都是来给三娘供货的哟?看她年纪轻轻的媳妇,竟有这本事,倒是抱上了粗腿哩。 三娘提着长嘴铜壶出来,正要给他们斟茶,王氏从屋子疾步出来,笑脸迎人: 「哎哟各位掌柜的,有礼啦,三娘!叫我来吧,哪能叫你这样的贵人做倒茶的活儿」 「这位是……」 三娘尴尬一笑,介绍道:「这是兜子的大伯娘,老家的亲戚,昨个才相认哩」 「是是,咱家兜子不争气,瞎认了个姊妹,早认着三娘才是老天开眼呢」 牛奶奶脸色一黯,口气冷淡了下来: 「我说大妹子,要不是咱家姑娘,兜子那会子都叫坏人折腾死了,做人要凭良心呢」 别人不知兜子是谁,自然也不知牛奶奶口中说的人是萝涩了。 第70章 王氏讨好着牛奶奶,不肯同她争论,她扭头,见萝涩才从屋里出来,打心里瞧不上她,又想在众人面前挣脸,便起了使唤她的念头,拔声儿道: 「死丫头,快过来,堂屋里那么多客人,就你懒散,这会儿才起身,帮忙把茶沏了!」 萝涩冷着眸子,淡淡扫了她一眼,不去理睬,径自绕过她,迈进堂屋里。 「诶,你个丫头怎么不理人话儿呀!」 大伙儿一见萝涩原来到牛家村了,惊喜连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她点头哈腰,恭敬道: 「东家!」 「东家怎么来了,不是在童州城里忙嘛?方才咱们听三娘说啦,您这就要开分铺啦?啧啧三处店面租金便要一百两,可是大手笔呐!」 萝涩年纪虽小,可得人敬重。 这几个人丝毫没有将她当成黄毛丫头,即便曾经有,也叫她的聪慧法子、经营手段收服的妥妥帖帖的。 王氏一听,发了好大的愣怔,什么?这个小蹄子竟、竟是这些人的东家! 「不是说,才做些糊口的活儿么?」 她不禁喃喃道,看向萝涩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惊讶。 萝涩馈之一笑:「在势利小人的眼里,像我这样的小妮子,不就只能做些糊口的生计么?狗眼看人低,我又何苦解释?你说呢,大伯娘」 王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在她也不是一般人,扭捏了会儿,便整理好神色,又开始殷勤讨好起来: 「我说呢,你生得清秀不凡,哪里是普通的乡下丫头可比的,大伯娘小瞧你了,这就给你赔不是,你可别往心里去」 萝涩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她还是去沏茶吧。 见她抬手要去拎茶壶,王氏马上蹿步上前,抢过水壶,咧嘴笑道:「这怎么能麻烦东家,叫我来就好了,你坐下,你们谈事儿,你们谈事儿」 王氏挨个儿斟茶倒水,碰见萝涩瞟来的神色,她也大方的笑脸回应,厚脸皮的程度到叫萝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倒完水,王氏走到三娘身边,又换了一副面孔心肠,催促道: 「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去灶房做饭呐,这么些掌柜的,不得留下吃个饭,你快给我些银子,我好上村口切肉去哩」 说罢,毫无矫情的摊手,再次问三娘讨要银子。 「昨个诊金不还剩下了,你若不打算还了,便拿去买肉吧」 萝涩见三娘尴尬,便替她说了。 王氏现在要巴结萝涩,自然不敢忤逆她,可也万万不肯还那钱,她就仗着各种原因讨钱,自己私藏一些下来呢,明摆着交出来她岂不是亏大发了? 「咳,我瞧着厨房还有些菜,我去整些出来,天气越发热了,卖肉吃不完容易馊了」 说罢,逃一般往厨房去了,生怕萝涩喊住她,叫她把银子都交出来。 分派下扩展作坊流水线的任务后,萝涩要带兜子回童州城去了。 李婆子因伤了腰,行动不便不能一道跟去,可她放心不下大孙子,就喊王氏跟着萝涩一起去城里。 这刚好对了王氏的心思,即便萝涩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让她跟着。 到了铺子,萝涩将王氏丢给了牛长庚,让她去管外卖队的饭食后勤,平日更是不许她进零食铺子。 眼不见为净,忙碌几日后,新店铺的装修都动工了,萝涩暂且可放下心思,盘算盘算兜子上学堂的事。 这事儿还是托梁叔夜给办的,他面子大,随意发了一句话,自有贵族大姓的私塾,愿意收兜子去念书。 交足了束修,萝涩打算送兜子去谢家的家塾。 那里正好请了一位曾经的两榜进士,也拿过印把子,后丢了官的教书先生,私塾刚好是开蒙期的「童蒙任附」从千字文习字开始,最是适宜兜子的班子。 早上送去,傍晚萝涩便在铺子里等着,来回踱步间,她不免焦心碌碌,也不知他能不能习惯。 老远处,见兜子晃着身板,一步步拖着步子回来,她小跑着出去,正想笑着迎接他,却见他灰头土脸,衣襟口子被扯破了老大的口子,鼻血还挂在嘴唇上,狼狈极了。 「这是咋啦!」 萝涩忙前后检查一番,看他身上有没有别处伤痕。 兜子忍着不哭,嘴抿成了一条线,头却不自觉地垂下,闷声认错: 「我错了姐,我和同学打架了,他们笑我是村里的娃,还拿削纸的小刀戳我屁股,我、我就跟他们打起来了」 「有没有哪里伤着?拿刀戳你?谁起的头,我与夫子说理去!」 兜子摇摇头,眼里还有一丝得意:「他比我惨呢,我把他门牙都打落了!读书才没用,谁拳头硬谁才厉害哩」 扬了扬拳头,就这么个豆芽菜般的嘎嘣豆子,小脸竟浮着一丝狠厉之色。 萝涩沉下脸,拉下他不住挥动的拳头,正色道:「这是谁教你的?谁告诉你些话的?」 「我……」 兜子见萝涩生气了,有些焦急,他扯了扯她的袖子,满脸恳切之色。 「你说吧,你打了哪家的同学,晚上随我一道上门赔礼道歉去」 「我不!他先辱我的!」 兜子退后一步,眸子睁得滚圆儿,对于萝涩不支持他的行为,表示十分不解和埋怨。 萝涩心下苦涩,小娃娃终归是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是非观念,渐渐叛逆起来,这个时期若不好生管教,难免走岔了路。 可她的时间所剩不多,本想借着送他上学开蒙,往肚子里灌些墨水,好好收一收他的心,谁想竟也这么不安分。 第71章 「他先惹你是他不对,可你打伤了他,你也有错,你先认了,才是大男子的行径,才无愧自己的心」 兜子似懂非懂,虽然不肯点头同意,态度上也没那么排斥了。 「唷,这是咋了嘛!兜子,快过来叫大伯娘看看」 王氏从隔壁探头出来——萝涩为了方便外卖队,在边上又租了间铺面儿,专门给外卖队的伙计歇腿儿、打包外卖的驿站,王氏就在这里做饭给他们食 「你也是狠心的姐姐,庄稼汉子就是地里刨食命,念什么书,那私塾里都是富家公子哥,能不欺负咱们兜子么,叫你想的出来,还去给人道歉,让我说,就该打他们,打死活该!」 王氏半蹲着,将兜子搂在怀里,掸着他身上的灰尘,心疼的哄着他。 「大伯娘,我管教兜子,似乎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的吧?」 萝涩心下有怒气,这等溺爱肤浅的心思,别说日后交给她们,就是现在偶尔相处都能给他纵容坏咯。 「什么叫轮不到,你可别忘了,兜子是咱们老李家的血脉,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兄弟,我不管他谁管他,你还真以为能养他一辈子呐?」 王氏冷笑着,这几日无论她怎么对萝涩献殷勤,都是热脸贴冷屁股,早有一腔怒火了,借着今日的由头,尽数发泄了出来。 她继而哼道:「到时候,他还不是入我李家祠堂,给我李家繁衍香火,你早早嫁了,同他没个半毛钱关系」 这话说的难听,也惹恼了兜子,他一把推开王氏,跺脚道: 「不许你这么说,我要一直跟着姐姐,我不要回老家!」他扭头看了眼萝涩,小眼神躲闪着:「我不要去道歉……我也不想念书」 说罢,径自倒腾着小碎步,跑到阁楼将自己关了起来,凭谁敲门也不开。 晚间,萝涩提着自己做的糕点,去谢家探望,人念着她是何将军义女的份上,让她进去喝了杯茶。 只是对方说话也不冷不热,尽显轻蔑之意,言谈中透漏出个意思,就说家塾是谢家投钱开起来的,本来念着桃花渡梁家的面子,才让乡下娃儿一起随堂读书,可自家孩子却被打成这样,万不敢与他继续一起念书了。 言下之意明显,打伤人便不计较了,只是学还是退的,早日滚蛋吧。 萝涩心里暗叹,这下好了,兜子即便想学,也是不成了的。 灰头土脸的被「请」了出去,萝涩又去找了官府办的义学,因不需要束修,专门为寒门学子开得馆,故而名额紧张。 敲开了义学老夫子的家门,萝涩说明来意,却叫夫子回绝了: 「人都招满了,谁不是提早一年就来报名登记的,等现在再来,哪里来得及?」 她挡着门边,老着脸儿,继而恳切道: 「夫子,要不我给义学的孩子们提供午饭吧,也不多要求,只求您再加一张桌子,叫我家小子旁听即可,也不费心您特意教他」 夫子有些犹豫,毕竟是义学,全靠官府补助下的膏火之银,这便包含了夫子的束修、授学的经费、寒门学子的餐费补贴等等,若真能得她提供午饭,确实省了一笔大开销。 「好吧,我便应了,明个儿喊他来上学吧」 萝涩惊喜的再三道谢,趁着夜色欢快的赶了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兜子: 「兜子,明个儿你去官府办的义学,那里都是正经读书人,大多是贫寒子弟,没有纨绔少爷的恶习,自然也没人欺侮你,你好生学着,每日姐姐都来给你们送饭」 兜子虽然心里不愿意读书,但也晓得分辨好坏,他知姐姐为他奔走劳累,很不容易,自然不会去违逆她的意思。 送兜子去上学堂后,萝涩借用梁叔夜的灶房一通忙碌,每天,她要腾出空来,亲自把中午给义学送去的饭菜都做好。 梁叔夜半抱着胸,靠在门边,神情幽怨道: 「这几日你忙得脚不沾地,严重敷衍了我的伙食,我已吃了好几日大白菜了,可走点心?」 萝涩添了些柴火,拉着风箱道: 「你往日不是说,无论我煮什么菜你都愿意吃么?这才几顿大白菜,你就开始腻味了?」 「现在讨论的不是大白菜,是态度!」 「噢,什么态度?」 「就是你这个态度!」 「这个态度,是什么态度?」 萝涩从灶膛抽身出来,掀开灶盖,把煮熟得芋头腐竹煲舀进汤罐子里头。 梁叔夜看她忙碌的背影,抿着抿薄唇,脸色不善: 「不知哪里起兴了,居然答应包那个学堂的饭食,还亲力亲为的,这顿顿煮下去,还不把人累死?」 「读书辛苦费脑,得营养搭配,我还准备了新鲜牛奶呢,兜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断不能掉以轻心,这时候没跟上,日后会抽不出个儿的」 「你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日日这样怎么行?我还是替你寻个厨娘来吧」 梁叔夜走到她边上,夺过她手里饭勺,丢到一边: 「别弄了,剩下几个菜我让桑柏去广德居打包了,回头你直接拎去就行了」 萝涩目中黯然之色浮浮沉沉,轻声道了一句:「没事儿,反正我也做不了多久了」 梁叔夜没有听见,只拉她坐下,给倒上一杯茶: 「你倒是辛苦忙活,或许你不懂兜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本意就不喜读书呢?」 「不读书怎么办?难不成回去种田?即便是学一门手艺,可也得先把字认全吧」 萝涩不是封建刻板的人,不会逼着兜子去读书举业,走一苇渡江的科举路。 可她总归希望兜子能学得一些圣人之言,修养内心,做个礼义仁智信的正人君子,哪怕日后他有其它的打算,也能以立心为本,不至于走了歪路。 「好啦,不说了,我送饭去了,你要一道去瞅瞅么?」 第72章 萝涩解下攀膊站了起来。 「牛长庚不在,你只能寻我做苦力的,不然你还能自己将这箩饭菜端过去?」 梁叔夜看透了她,斜睨了一眼,拔声把桑柏喊了进来,指了指一边的东西,下令道: 「端走」 萝涩抿唇藏笑,不忘讽他一句:「你倒了解我,可我也晓得你,总归还是苦在桑柏的身上,与你是没甚关系的」 桑柏最是受伤,他才风尘仆仆的把菜打包回来,还没松下喝口水,又要被差遣出去。 不禁仰头长叹:少爷撩妹,为何苦得总是他? 到了义学馆外,正是饭口时分,夫子已经下了堂课,学生们不少都伸着脖子等着饭菜,见萝涩来了,喜上眉梢。 他们从学堂里冲出来,翻翻拣拣,看今儿是什么菜色。 「大姐,今儿怎么又是绿油油的素菜,不见荤腥呢?」 「是啊,这鱼汤喝了好几日了,能不能换些大肉吃,平日在家,俺娘好歹也给俺吃些肉渣馅儿的大包子哩」 萝涩耐下心来解释:「天气渐热,市面上的肉多不新鲜,很少当日杀猪就能卖光的,有些隔夜肉吃了不干净,容易闹肚子。这粉蒸竹筒鱼和豆芽蛋丝儿,都是益气补脑,还清淡散热,哪里是大肉能比的」 梁叔夜没萝涩这般好耐性,他伸手挡开了小鬼头们: 「快点打菜打饭,少说些有得没得,要没这个大姐,你现在还干啃馒头呢」 学生们不说话了,他们各自打了饭上座上吃去,兜子沉默寡言,眸中灰暗无光,打了饭也没看萝涩一眼,径自一个人吃去了。 萝涩心里疑怪,见别人大多结伴同食,只有兜子一人坐在角落,没一个人理睬他。 刚想去问问怎么回事,便听身边走过的两个学生交头接耳: 「今儿早上他背不出书,又让夫子打手心哩,还说他姐有心思搭配什么营养餐的,不如多监督监督课业才好」 「我早说他是开蒙白丁,连大字也不识,全靠阿姐送饭开了后门进来的,夫子竟也收了,那下次,裁缝家愿给咱们做衣裳,是不是他家儿子也能插队入班?真是阿猫阿狗都来玷污学堂」 萝涩拉住要上前理论的梁叔夜,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落寞。 她收起东西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他:「梁叔夜,是不是我又做错了?」 梁叔夜倒是无所谓,眼底藏着一分了然的笑意,无奈道: 「你得承认,有的时候穷苦出身的孩子,比起纨绔子弟,更容易耍排挤的心思,更无法容忍这种不公平的便宜,即便你格外关照,他们也会觉得这是你欠下的,你该」 恶霸欺凌,不过仗势欺人,你若拳头发狠,打起架来不要命,他们倒也敬你一条汉子,转过身也同你玩的不错。 寒门心思,冷漠而嫉妒,怨天尤人自己的境遇,喜欢把优于自己的人都拽到这泥潭中。 这是梁叔夜的心思,他长在将门,与文官学子不对盘,也情有可原。 萝涩心头酸楚,向来在做生意上顺风顺水的她,遇上亲情相处方式上,便有些相形见绌了。 梁叔夜看她烦扰,叹了一声,劝道: 「你啊,就是太强势了,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我觉得种地挺好的,干嘛非要去趟科举这浑水?我一直觉得你想法清奇,与世俗人格外不同,怎么这一条上也如此固执死板?」 萝涩没有办法与他解释清楚,只能垂着头,淡道: 「回去吧,左右书还是要读的」 过五日,是兜子的生辰,也刚好遇上学堂放假,萝涩打算好好操办一下。 早起,她便上集市去买菜,三娘和牛乾也坐着牛车,一大早到了童州城。从自己地里割来的蔬菜瓜果,还留着晨露夜霜,比集市菜摊上卖的新鲜的多。 李婆子的腰好了大半,因要帮着大孙子过生辰,也随着三娘一并来了。 等萝涩买来鱼肉回来,见铺子门外热闹非凡。 桑柏一见萝涩回来,忙怂身上去焦急道: 「你可算回来了,你家大伯娘一听要借咱们少爷宅子办生辰宴,请了一帮子搭棚的工匠来,正在那儿竖杉槁呢,等下少爷回来看见,非生气不可」 「我什么时候说要办生辰宴?」 萝涩莫名其妙,不过是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个饭罢了,小小年纪还办什么筵? 说罢,跟着桑柏往铺对门的梁宅里走去。 入眼处,王氏已叫人搭了起了高高的牌楼架子,艳色绸布扎在衫槁木柱上,扎彩匠高高盘在上头,番手叠绸,扎出一朵朵绸花儿来。 大伯娘王氏穿着一身簇新的缎衣,鬓边簪着时新的银簪子,腕上叮当碰着两只玉镯,看成色,倒也值几个钱。 她迎来送往,招呼着一堆萝涩压根不认识的人,时而抬头叮嘱扎花匠快些手脚。 「大伯娘!你这是做甚么?」 萝涩把手里的菜篮子往地上一放,眸光泠泠,上前拉住了她的衣袖,质问道。 「萝涩来啦,等下——哎哟大伙来瞧,这就是咱们铺里的东家姑娘,我侄儿的干姐姐哩,瞅瞅,这俊脸儿,这可还没长足年纪,再过一两年,绝对出落成大美人儿呢」 王氏反手挽上萝涩的胳膊,向院子里的人一一介绍。 大伙一听忙围上来奉承,口中恭维的话不断,像打量什么物件似得上下审视她。 萝涩很想问一句,大婶阿婆们,你们都是谁啊? 余光处看到一个眼熟的,是铺子伙计东方询的娘——虽然牛长庚不在码头做了,但她还是在码头卖盒饭,收入可观。 甩掉大伯娘王氏的手,萝涩问东方娘: 第73章 「大娘,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东方娘拉着她走得远些,眉目上也略有些不高兴,只淡淡撇嘴道: 「听说都是王氏的麻友,或者家里做生意,上铺子买过零食同她搭上话儿的,她逢人就说要与你找个好亲事哩,所有家产都陪嫁呢,大伙还不紧巴着她,什么好东西不给她送?」 萝涩不可思议地杏眸圆睁: 「那,这场生日宴……」 「我瞅着说是生日宴,八成是相亲会呢!」 东方娘眼珠子转着,紧紧握着萝涩的手,想显出自己与她更亲近热络些,成功招揽了别人羡慕关注的目光。 「相亲会?呵,那您又是来干嘛的?」 萝涩心下好笑,只也不戳穿她,松开她的手,转身便走。 从怀里掏出银子打点了搭棚的工匠,让他们把牌楼都拆走,不许再搭了。 她站在北屋的廊檐下,高高看着院子里叽叽喳喳,犹如菜市场一般的人群,拔声道: 「各位回去吧,今日是我弟弟的小生辰,只打算自家人热闹一些,就不大动干戈宴请各位了,至于别的心思,也请收好,我的终身大事只我自己做主,不必浪费那无谓的银子,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了」 顿了顿,她冷眼扫过王氏,继而道:「以上,好自为之」 桑柏收到萝涩眼神的示意,高声应了:「好嘞」 于是,他一手挽着一个,连拖带拽的把人都撵了出去,院门一锁,霎时世界清静。 李婆子跟三娘在灶房里忙活,听见外头突然安静了,她擦着手踱步出来,还疑怪道: 「怎么啦,怎么把客人都赶出去啦!我大孙子头一年正经操办生辰,你可别整出些幺蛾子啊」 三娘跟在厨房里,面色尴尬,她打了个圆场道: 「兜子还小,受不起这般折腾,况且这起子人我们也不熟,哪里拎些贺礼来就都留下的,走了也好,就咱们一家人吃个饭,清静」 王氏见婆婆出来跟萝涩呛上了,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就是,我还请了兜子的同窗哩,一会儿放了学堂就来」 「那就请大伯娘自己上广德居去开一桌席面,好生招待你自己擅自请来的客人吧」 萝涩毫不客气的呛了回去。 王氏心下有气,她借着萝涩的名号到处结交,渐渐习惯了别人处于目的的奉承讨好,许久没有听见这般不顺耳的冷言冷语了。 「这是人梁公子的宅子,借不借我由不得你做主,你凭啥要赶我出去」 王氏插着腰,一副无赖的做派,即便一身好料衣衫,也挡不住她骨子里的粗俗。 咚一声,院子门叫人一脚蹬开—— 那响动声儿吓得所有人唬了一跳! 梁叔夜气呼呼地阔步走进,他手里提着两大摞东西,环视院子一圈,冷声问: 「相亲的人呢?」 桑柏上前接过东西,小声道: 「少爷,你别急,都已经叫萝涩姑娘赶回去哩」 梁叔夜肉眼可见的松下一口气,只是面色还绷着,不忘叱他一句:「浑说,我哪有着急?我有么?」 桑柏忍住三分笑,猛不迭摇头表明立场。 梁叔夜看了看萝涩,又斜睨了王氏一眼,问道:「那帮人是你给喊来的」 他原本是去给兜子打包精细糕点庆生的,更是买了湖州的笔,徽州的墨,歙砚生宣等等挑了顶好的一套,谁料大街上都传遍了,说是「娘子大人」的东家姑娘摆筵选婿,人美聪慧,还陪嫁名下的生意,一大票跃跃欲试的人。 气得他胃疼,当即杀了回来。 王氏扭捏着不敢看他,她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男人,虽打过几次照面,自个儿也一把年纪了,却还是羞与跟他对视。 「是、是……我只是想热闹热闹」 「丢出去」 梁叔夜扫了她一眼,丝毫不掩自己的嫌恶之情。 「不是、梁世子,我、我真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咱家公子说一不二,请吧,兜子他大伯娘——」 桑柏早看这聒噪的妇人不爽,得了令,嘿嘿笑了笑,动作干脆利落的将她「请」了出去。 李婆子见大媳妇如此不争气,却不敢跟梁叔夜叫板,她闷声不吭的低下头,直嚷着自己的腰又开始疼了,一面扶着,一面灰溜溜的上灶房去。 晚间兜子下课孤身一人回来,他神色黯然,手板心肿得像馒头一般高。 萝涩晓得他又没背出书来。其实也不能怪他,因为是插班学生,他才开蒙正是识字的时候,硬跟着上课难免吃力些。 萝涩虽十分心疼,但总归不能时时放在嘴上,这个时代夫子肯打,也是一种负责的表现。 她扬起笑意,将人给迎进去,喊他打热水擦脸洗手,叮嘱道: 「今日你且别拉着脸儿,否则下一年日日不得开心颜呢,来,笑一个我看」 兜子扯着脸皮,勉强笑了笑,转身跑去了饭厅。 第74章 饭厅大圆桌上摆满了鱼肉佳肴,什么红烧辣肘子、鸭舌炒着掐菜、什么糖醋瓦块虾子蹄筋,就是连点心也摆了半面桌子,都是梁叔夜买来的。 像蒸山药泥,银丝卷,水晶包子等等,还有他最喜欢的驴肉大包子。 梁叔夜坐在一边的茶位儿,正悠哉地喝着香片,见兜子一副馋样儿,笑道: 「兜子,过来这里,尝尝这道豌豆黄,这个是漪澜堂的点心,仿着御膳房做的,难得得很」 十文一块买黄琼,那豌豆黄像「田黄」图章一样,兜子道了声谢,捡起一块送进口中,吃起来又凉、又甜、又糯,还入口即化,似真的得了大内的秘方似得。 三娘从灶房端出一大锅大骨汤来,搁在桌上,擦了擦手道: 「菜齐全了,咱们可以开饭啦」 梁叔夜探头扫了一眼,想起什么,抬手问道:「怎么没有长寿面?」 三娘笑了笑: 「怎么没有,萝涩正在灶房里下呢,说是要亲手煮着。这一锅大骨汤也是为长寿面熬的面汤汁,小火炖了大半天,很是滋味哩」 「来啦,长寿面来啦」 萝涩捧着一碗面儿,撺掇着小碎步,风风火火阔步迈进饭厅。 一桌人,兜子和萝涩不用再提,三娘夫妻、梁叔夜和桑柏,李婆子别扭地坐在长辈的位置,可鲜有人搭理她。倒是饭口时间,牛长庚和江州一并上门,萝涩也欢欢喜喜将两人迎了进来。 好大一桌人,热络的敛袍落座。 萝涩将面条挪到兜子面前,眼底流露着不舍和伤感,她迅速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笑着为其庆生: 「在我的家乡,都要给寿星唱歌,寿星还得许愿呢,今日许下的愿望是最最灵验的」 「唱歌?那你快来一首」 梁叔夜第一个撺掇。 萝涩也不扭捏,她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中英文结合版的生日快乐歌。 唱完,温笑着摸了摸兜子的脑袋,将筷子往他手里一塞,催促道: 「吃面之前先许一个愿望吧!」 兜子懵懂地点点头,他大声道:「我希望和姐姐永远在一起,我希望……」 「嘘,说那么大声就不灵啦」 「你姐要嫁人,你长大后也要娶妻生子,第一条不算,再许一个」梁叔夜插话道。 「你闭嘴……」 萝涩瞪了他一眼,觉得温馨的氛围被他一扫而空,对兜子道: 「快吃面吧」 兜子手里捏着筷子,犹豫不定,踯躅了良久方抬起头正视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意外地坚定。 「姐,我不想念书,我想像跟何爷爷一样当个大将军,我想去军营。这就是我的愿望,我的愿望不靠老天爷,靠姐姐成全,得不到你的支持,我心里没底气」 萝涩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生气或者立即驳斥,她是惊讶,惊讶她软包子一枚的弟弟,俨然已经长成了小伙儿,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 但他依旧在乎她,所以他任何愿望的基础,就是永远和她在一起。 「不成不成,俺们家就你一个娃娃哩,你咋去当兵,那是要打仗去的,多少人去了就回不来啦,读书咋不好呀,考不上咱们认字当教书先生,一个月也有半两月钱,怎么不比舞刀弄枪好嘞」 李婆子第一个反对,涉及到她大孙子的事,就是天大的事。 兜子根本没有理睬她,他只在乎萝涩的态度和立场,两只眼睛直盯着她不妨,脸绷得紧紧的,生怕她坚决反对。 叹了一口气,萝涩浅笑温声道: 「在我表态之前,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去军营?」 兜子垂下眸子想了好久,缓缓开口,说的都是心底里的话: 「其实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了,姐姐一定会离开兜子,会嫁人会生宝宝,会有自己的另外的家。不要躲在你的身后,永远等你护着我,兜子想要变强壮,变成大侠、大将军,这样姐姐跟我不在一起了,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萝涩鼻尖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吸了吸鼻子,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忍着感动的泪,继而道: 「你还太小,人军营才不收娃娃兵呢,再加上童州的军营无非巡捕营和何爷爷编下的勤王师,混口饭吃容易,哪里有打仗的机会,叫你挣军功,升成将军?」 「我去凉州!我要去凉州应征,打西戎兵去!」 萝涩哑然,她慌张失措的看向梁叔夜,她知道梁家将是主力对抗西戎的,那边情势险恶与否,想必只有他最有发言权。 一直默默不做声的梁叔夜,搁下手中的酒杯,淡淡说了一句: 「兜子,你跟我出来」 院中,月上柳梢,童州的月影清辉,和着石磨墙砖,更有一分江南的优柔寡断。 可梁叔夜,他见过一轮月下,残酷喋血的荒凉战场,他也懂得那种种情绪下的奔溃。 回头,是望断天涯也归不得的家乡;低首,是英雄杀伐埋骨的一抔黄土;举目,是凶险叵测的未知前程。 他不会劝任何人不要入伍投军,但他必须让这个人清楚明白。 沙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桑柏得了梁叔夜的吩咐,不情不愿的从灶房里拿出一把菜刀递给兜子,他很少见自家少爷这副认真样子,故而即便担心兜子,也不敢违拗梁叔夜的意思。 第75章 兜子接过菜刀,满脸不解。 梁叔夜站在月下,身上笼着一层淡漠的清辉,他看着兜子,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跟他分析利弊: 「你农户去投军,最多先分至厢兵营,拉去战场的时候别说菜刀,手里一块铁儿也算是老天仁慈了」 梁叔夜掂量一根晾衣竹竿,双手持着两端,在膝上折成两段。 尖锐的一端煞是锋利,他只当这是一柄银枪,立在砖石上。 「少爷,你不能……」 「闭嘴」 梁叔夜把桑柏骂了回去,抬起波澜不惊的眸子,看向兜子,浑身散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手推末端,兼枪带棒,他将棍当枪使,往兜子心窝子戳去—— 兜子早被他这股凌冽的眼神吓倒了,持着刀的手不住发颤。可他也是个倔劲儿的人,不知是不是笃定梁叔夜不会真的伤他,退了两步后立在原地,不肯再退一步。 等枪刺到,他不知怎么躲避,只会在地上打滚,堪堪避过了心口要害,可肩头还是被刺到,霎时破了皮肉! 萝涩心下一惊,梁叔夜搞什么?玩真的! 梁叔夜见萝涩要上前,单手挽出几个棍花,一股无形的压力迫使她站了回去。 手中棍子如游龙般遒劲,潇洒之下,是干净利落的杀招。 「再来!」 他呵了一声,等兜子狼狈的从地上爬起,他肘压竿子末端,竿曲抬头,挑上兜子的下颚——可怜兜子才站稳,又让梁叔夜一棍子挑翻在地。 「够了够了!」 萝涩看着兜子痛得发抖,她脑子像炸开一样,窜上去就要拦住梁叔夜,岂料被身边的桑柏死死抱住: 「咱家少爷是为了兜子好,你忍忍,说不定兜子就打消这个念头了么!与其日后吃苦受虐,不如今天想明白!」 「有一千种一万种的方法,为什么要用这一种!」 萝涩不能理解,她在桑柏的钳制中挣扎,大声喊着:「兜子你是傻蛋啊,你不会跑么?」 梁叔夜喘着气,显然这番动作,对他也是一种负担。 他颤抖地扶上心口,咽下喉头涌上的血气,抬起手指,生生揩掉了嘴角边溢出的血。 人皆以为他是绝对的强者,没有看到他这一番动作,大家的的视线,都牢牢被趴在地上的兜子牵引着。 兜子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灰头土脸,嘴角破了大洞,他咳嗽两声,咳出一口血痰来,显得万分狼狈。 怪也怪了,身上越凄惨,兜子的眼神越坚忍! 他渐渐泛起一股杀意,死咬着牙关,握着菜刀大吼着往梁叔夜砍去—— 以卵击石也好,飞蛾扑火也罢。 等他再一次被梁叔夜一竿子打在脖子上,彻底瘫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才知道,沙场没有因果,没有原由,有的只是弱肉强食,只有胜者才能活命。 梁叔夜忍着喉头下一刻就要涌出的血,丢开手里的竿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萝涩忍不住落了泪,把兜子从地上扶了起来,交给三娘和牛长庚照顾。 她拿上银子,就跑出门请大夫去。 「哎,不用请大夫,找我家少爷,跌打损伤的他最熟了!」 桑柏追着萝涩的背影叫着,无奈她怒气上头,一句也听不进了。 一直跑到巷子口,她才看见梁叔夜的背影。 只见他单手撑在砖墙上,背影透着一丝落寞,宽袖下的拳头紧握,像是忍着什么痛楚。 萝涩走近几步,刚想出声—— 「别过来!」 梁叔夜头也没有回,冷冷道。 「你、你怎么了?」 萝涩还没跟他算账呢,到叫他莫名其妙地吼了一声。 梁叔夜抬起手背,擦去唇上的血迹,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来,往后一抛,扔给萝涩,沉着声说道: 「不必请大夫,都是一些皮肉伤,不会有内伤的,拿这个涂两天就好了」 说罢,径自扶着墙面出了巷子,萝涩觉得不对,忙追了出去,可四下看去,哪里还有梁叔夜的影子?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乡野小厨娘》卷一 作者:邹小虞 02、《乡野小厨娘》卷二 作者:邹小虞 03、《乡野小厨娘》卷三 作者:邹小虞 04、《乡野小厨娘》卷四 作者:邹小虞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