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小厨娘 卷三》 v第01章[03.11] 【正文开始】 李大虎在饭食里下了药,马车里女人都软弱无力,瞌睡连天,萝涩为着腹中孩子着想,不敢胡乱吃这些东西,宁愿饿着,也绝不碰一口李大虎送进来的黑面馒头和硬面饼子。 经过这一遭,她再没有落胎的想法,且满心坚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不是没有想过逃跑,可她既打算留下来,必然不能再留在童州了,但她身无分文,凭着一双脚又能走去哪里?不若暂且跟着李大虎往凉州去,到了凉州,再做打算吧。 马车逼仄拥挤,李大虎又不许女人们下车,故而吃喝拉撒皆在车上,恭桶藏在角落,屎臭熏得萝涩反胃想吐—— 「呕……」 她捂着嘴,探头出去,顾不上李大虎坐在车辕儿上,哇得一声吐了一车板,因肚里空空,只吐了些黄疸水出来。 吁,李大虎呵停了马车,跳下车辕儿骂骂咧咧,反手就要给萝涩一个耳光,被二奎拦了下来: 「爹,你别打了,已经这般丑,把脸再打坏了,哪个肯出银子买!」 「呸,赔钱玩意,要卖不出去,老子就剁了你吃人肉大包子,真是倒霉,小兔崽子,去吧车辕儿收拾干净咯,瞧着也恶心」 二奎担忧看了一眼直呕酸水的萝涩,迟疑一番后道: 「爹,今儿时间也不早了,咱们上前面破庙里歇一晚再走吧,方才有一处落脚店,我去给爹沽酒喝」 李大虎一听酒字,就馋了起来,哈哈应下: 「好儿子,就这么办,把她们都捆去破庙里,我再去打条野狗来炖着吃,越往北边走越冷,才十月天儿就猴冷,狗肉配烧酒,才叫我身上舒坦,哈哈哈」 二奎心下长抒一声,忙利落把车辕儿收拾干净,牵着马辔头往破庙走去。 李大虎打野狗去了,二奎安置好马车,顺手喂上一把干草饲料,然后他把车上的女人都赶了进去,未免逃走一个,脚上用一条锁链挨个锁上,要么一起跑,要么一个都跑不了。 扶着萝涩下车,他不忘关切一句: 「阿姐吃不东西不行的,我一会儿偷偷给你做一份,不掺药,这路上恐怕没机会了,待到了凉州,我帮你逃跑」 萝涩感激一眼,哑着破锣嗓子,艰难吐出一个谢字来。 「不必不必,是我害了你的」二奎内疚低下头,取下马脖子上的牛皮水囊,挨个给女人们喝过水,正欲出门沽酒,却听门外有人来了,隐约还有争吵声。 「少爷!少爷,咱们不能回头了,再赶不到凉州,皇上便要向梁门问罪了!」 萝涩隔门听声,不由浑身一颤。 二奎一听有人来了,匆忙从怀里掏出一堆布帕子,给女人们把嘴都堵了起来,他扯着锁链的一端,把人藏在了破庙角落的稻草堆后。 萝涩鼻下嗅着稻草霉变的异味,透着空隙之处,勉强看清庙内情状。 吱呀一声,门叫人推了开,进来一个丰神俊朗,身姿拔濯的俊美男人,果是梁叔夜无错。 桑柏随他一并迈进,神色焦灼,劝说得口干舌燥。原本他们日夜兼程已近凉州属地,无奈道听途说之下,闻童州城何府大火,烧死了何姜氏和何藻公子,另有一名女子同殁,名讳还没个准信儿,可自家少爷就为了这点风言风语,他当即打算折回童州,定要确认过萝涩姑娘平安,才肯去往凉州。 凭桑柏说破了嘴皮,怎么分析厉害关系,少爷就是听不见。关心则乱,为了儿女情长,竟连军务紧急也顾不上了。 「少爷!我替你去童州一趟,你往凉州复命,万万耽搁不起了,我一介梁门家奴尚知大事要紧,少爷怎得这般糊涂?」 梁叔夜心乱如麻,看着破庙中落漆破败的马王爷泥塑,拧眉不言。 「少爷,萝涩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况且大小姐在童州呢,有余大人照拂,大小姐保护,萝涩姑娘定会安然无事的,您放心吧」 梁叔夜回头道:「她与你传信的鸽子还在么?」 「自然在,临行时大小姐便说过,若凉州有军务烦扰,可传信回去,鸽子我好好藏着呢……少爷莫不是要问问萝涩姑娘的安危?」 梁叔夜点头,刚要说话—— 只听咣当一声,半掩的庙门被人踹开,梁玉一身风尘赶到,冷冷抛下一包东西道: 「不必了,我人已到」 萝涩见梁玉也来了心下五味纷杂,深知她的死讯梁玉不可能瞒着,定要仔仔细细说与梁叔夜听,好叫他彻底绝了这番痴念。 垂下眸子,忍着热泪不落,她不愿看到梁叔夜心碎的模样,可天意弄人,还是安排她与他们在这方小破庙里相遇。 余光处,她见梁叔夜拆开了包袱——他愣怔在原地,修长的指尖微微颤抖,取出了布包中两截篦梳来。 红绒线早已烧得精光,篦梳木色被烟火熏得漆黑,只勉强看得出个形状来。 梁叔夜用指腹抚过篦梳断处的裂痕,无声一笑:这老旧的款式,这熟悉的断痕,岂能做得了假? 「她的尸身呢?阿姐可是用莲花箭骗过我一次的……」梁叔夜沉声开口,脸色差得可怕。 梁玉闻言嗤笑一声,泠泠道:「你与她已情断,她也许了人家收了聘礼,我何苦再用死身之计骗你?只不过念你痴心一场,留你遗物一件罢了」顿了顿,她暗叹道:「至于尸身……叫火烧了干净,三娘家收殓了骨灰,已经好生安葬了」 梁叔夜握着篦梳的手无力垂下,体内血气翻涌,面色却不喜不悲。 大笑无声,大悲无泪。 这份荒谬的天人永隔,叫他如何承受?他与她从未说过一个爱字,可心迹日月可彰,这种隐忍化作一种静默,他本欲守她一世安澜,可若她不在了,他又该怎么办? 他舍心离爱,隐忍自己,去成全她的平凡人生,怎料到,竟只是一出未完的折子戏,她谢幕潦草,他此生断章。 断梳从他手心滑落在地上,弯腰去捡,一滴泪先于指尖,触在了篦梳之上…… 梁叔夜的伤心之色,落在稻草后萝涩的眼中,她也随着他泪如雨下。 她庆幸自己的手被铁链锁着,口舌被布帕塞着,否则她怕自己理智崩塌,会不顾一切冲出去—— 不说这番情爱本就是一场错,只说她现在嗓音沙哑,脸面已毁,即便相见,恐怕他也认不得她了。 v第02章[03.11] 紧咬着下唇,不自觉用力,苍色浮出一抹殷红的血。 稻草外,梁玉见梁叔夜痛不能抑,心口处喘息急促,心中暗想:怕是蛊毒要发作!她立即上前趁其不备落下手刀打昏了他,然后对桑柏道: 「走,绑也要绑去凉州!就他现在这副身子,再不服解药,里子就要废了!」 「好!大小姐,那你呢?」 桑柏背起昏过去的梁叔夜,扭头问向梁玉。 梁玉眸色沉沉,十月寒衣已过,萝涩想必已经回到现世了,自己也时日无多,只是梁叔夜现在这副样子,她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再赴一趟凉州了。 「我乔装后与你们同往,随意在军中与我安插一个职位,等叔夜自己能堪大任,我便九州云游去,再不涉战」 桑柏哪有不应的,背着梁叔夜先出了破庙门,梁玉随后跟上,三匹马儿奔驰上了官道,绝尘而去。 待人走了,二奎才从稻草后蹑步出来,虽然二丈摸不到头脑,不过还是暗自庆幸: 幸好他们碰上了什么生死的大事,好像还是打仗的事?所以才没注意到角落边的动静,不然这么一堆人躲在,稍一留意,就能给发现了,阿弥陀佛,要是丢了货,他定要给爹打死了。 回头看去,见萝涩哭成了个泪人,心里更加愧疚,暗自下决心,等到了凉州一定要帮她走脱,不能叫爹给卖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笼统过了差不多有一月时间,她们才行到了凉州境内。 十月底天气猴儿冷,加之此处黄沙漫天,荒凉得很,即便有良田也叫霜冻封着土,官道边儿望去,土塬山坳,阡陌荒地,比起童州郊外的良田村落差得太远了。 因为要卖女人,李大虎挑了凉州苦水乡一处偏僻的山窝子,里头大概有三五个村落,这里离苦水镇稍近一些,也没有穷到根里去,想来拿些银子买个媳妇还是成的。 寻到了他大妗子做接头人,李大虎赶着马车到了村子口,把车上的女人都拖了下来。 铁链被强行拉拽着,萝涩步履踉跄,下意识护着小腹中的孩子,她抿了抿干裂的唇,踏上了砂砾地——此时,村里人大多得了信儿,都赶来瞧热闹,里外里围了两层,交头接耳哄笑不断。 这里民风淳朴落后,读书人少,知礼义廉耻的不多,觉得买媳妇是桩常事,甭管是从哪里拐来的丫头,只要好生养勤快就好,不安分打几顿就也老实了。 女人们哭哭啼啼躲在萝涩的身后,其中有个叫雀榕的,还不忘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在了众人的前头。 李大虎见状啧了一身,呵斥道:「你站前头干啥子,丑成这样还敢做老子的招牌?后面蹲着去!」 萝涩闷声不响,拖着脚上沉重的锁链,蹒跚挪步,站到了最边上,低着头暗自盘算: 她只想寻一处安稳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选择来凉州,一来是情势胁迫,二来也是出于私心,此生既不能与梁叔夜相守,她也不想隔九州与其相望,同处凉州,她心里会踏实几分。来年若有机会,让孩子得见他一眼,她便心满意足了。 至于脱身之法,二奎昨天夜上起夜,她偷偷与他商量好了,等李大虎将别的女子卖得差不多了,她就倒身装病,村民哪肯卖个生病的女人,按照李大虎的性格,不肯养活一张白吃饭的嘴,也不会费银子给她瞧病,很可能就近把人丢在荒山里,由着自生自灭了。 这等晦气的事,大多落在二奎身上,到时候便是脱困之时。 李大虎见萝涩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看着心里就有气,暗骂一声:「真要是没人买你,你等着死吧!」 「诶,南方的老板,你这卖的什么价儿啊,怎么看着都瘦棱棱的,不好生养啊!」围观的村人拔声与李大虎道。 李大虎搓了搓手,嘿嘿笑着: 「我又不是卖猪扇的,越肥越好,还一口斤两价儿,这是买媳妇呢!每个都是不同的价哩,您瞅瞅这个——长得白净好看,别看瘦,那对奶儿却大,来日生下娃娃绝对少不了奶水,这个贵一些,二十两」 李大虎一把揪出了雀榕,硬掰起她的小脸儿来,叫买主们瞧个仔细。 「哟,好贵的价儿啊,景老头家去岁才买的新媳妇,模样好,屁股大,人老实认命不吵不闹的,也才十五两哩,你这个咋要二十两?」 一个老妪提挎着只芜篮子,头上包着蓝布头巾,走到了李大虎跟前,对着雀榕上下打量,又是摸屁股,又是掂奶儿,丝毫不当着人看,只想是市集买瓜挑菜,只看值不值那二十两银。 「哈哈,山子他娘,景老头买得听说是个窑姐哩,多少人用过的破鞋,十五两买张皮相,你羡慕个啥?要是是黄花闺女,二十两不亏拉」 边上有人搭腔,粗鄙之话张口就来。 李大虎赔着笑,点了点站在最边上的萝涩道:「这个便宜,只要五两就成,叫火烫坏了脸和嗓子,要不嫌弃皮相的买她才划算」 老妪顺着李大虎所指,看了一眼萝涩,嫌弃地翻了口白眼: 「买她还不如打光棍哩,成天摆在屋里恶心着人,我可少活好几年,还五两银,一两我都不买!呸,瞎了眼了,这样的也拐,挣这黑心银子啥都顾不上了吧」 李大虎愠色上眸,碍着她是主顾,不好骂人,只是不耐烦道:「你还买不买了,不买别挡着了!」 「少废话,就这个十五两,我立马拉走,给足现银也不与你粮食抵,你看着办吧!」老妪扫了雀榕一眼,心里中意,便掀开了芜篮子上盖着的布,露出一堆碎银锞来—— 她只看李大虎看了一个角儿,便重新盖了回去。穷苦人家攒了一辈子继续,只为给儿子娶上一门媳妇,可现在凉州战火不断,女娃娃都往外头嫁,娶上本地的媳妇,十两彩礼是最少的,算上成亲办事儿的钱,怎么也得十七八两银,有时候还真不如花钱买一个,山高路远,她也没得拿婆家贴补娘子,打得骂得,好使得很。 李大虎有些犹豫,因为大多农户凑不足现银,会用粮食抵上一些,他还得拉着粮食去镇上卖了折算成银子,麻烦得很,这老妪不用粮食抵,十五两便十五两了吧,开个好头! 「好,我是个痛快人,就十五两吧,二奎,把她脚上的锁给解了」 「不用不用,新买的媳妇还没落规矩,别给跑了,家里的麻绳不牢,还是借锁链使使,来,与我吧……」 老妪有些心疼地数出十五两银给李大虎,接过二奎递去的锁链,拽着雀榕就往村子里走,边走边道: 「原本的名儿也不好叫了,回去叫山子他爹给你取一个,你不跑不吵,便少挨几顿打几顿饿,听明白了么?」 雀榕挣扎哭闹,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走,老妪扬手就是一耳刮子,啪啪打得她懵了,骂咧咧往回拖去。 等雀榕走了,李大虎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女人们都卖了出去,多得十五两,少得七八两,唯萝涩无人问津,便是李大虎把价儿压到了三两,还是没有人肯买。 他怒不可遏,看着萝涩一副垂丧无力的病秧样儿,他转手抄起马辕儿上的鞭子,便要抽去—— 「没人买你,那我便打死你算了!」 没人买你,那我便打死你算了!」 萝涩捂着肚子,将后脊背对着李大虎,她垂头闭目,打算生生受了这一顿泄愤的鞭子。 「爹!打死人要偿命的,这么多人看着哩,你手下留情啊——阿姐快些跑,我拖着他!」 v第03章[03.11] 二奎挺胸而出,少年身板还弱,可脊背挺得直,展开双臂挡在了萝涩的跟前。 来不及等她装病了,再不跑就要被李大虎打死了,他立即催萝涩快跑。 李大虎对二奎不会手下留情,见他胳膊肘往外拐,护着这个又哑又丑的赔钱货儿,还打算瞒着他逃跑,气不打一处来,他手腕一抖,便劈头盖脸朝二奎甩了一鞭子。 啪,老鞭儿抽在二奎脸上,从额头到唇瓣上,一道鞭印泛着血红,好好清秀的少年,叫打破了皮相。 村民们指指点点,不少村妇心疼男娃娃,其中一个且瞧不下去了,便拔声指责:「好狠心的爹,该不会是拐来的孩子吧,这么下狠手,瞧孩子这模样,叫鞭子打得可惜嘞」 李大虎做成了生意,腰间银子鼓鼓,慢慢嚣张起来,他不像一开始赔笑奉承,给一帮土包子低眉顺目的,现下他双手叉腰,指着方才呛声的女人骂道: 「要你个臭婆娘多嘴,老子自己的儿子爱怎么打就怎么打,他胳膊肘往外拐,可有说的?就算是我拐来的,也干你屁事儿啊」 女人胸膛起伏,待要上前理论,被她身边的汉子给拉了住。 李大虎见女人认怂,得意笑笑,骂咧咧两句作罢,他手中捏着鞭子,对着二奎又下了几鞭泄恨,直到人倒在地上疼得发抖,他才啐了一口痰,收了手。 然后,扭身要来抓萝涩—— 这时,人群里传来一声老牛哞哞的声音,萝涩抬目看去,见一个身材高大,身形健硕的汉子牵着一头老黄牛,不情不愿地走到了她跟前。 汉子把牵牛的绳递给李大虎,闷声道: 「俺奶说买,阿黄给你,她给我」 李大虎眉毛一抖,直起腰背,扫了一眼老黄牛,乐呵呵道: 「你要买她当媳妇?得给钱,这牛老得快走不动了,我不要,给我三两现银我就卖啦!」 萝涩眉心拧着,见汉子开口要买自己,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一身浆洗发白的粗麻短打,一双洒鞋沾满泥点子,脚趾处破洞,长得还五官周正,剑眉入鬓,只是现在眉头拧巴着,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儿。 「阿升,你个傻小子也晓得买媳妇了啊,哈哈哈」「阿升,你家就这么一头老黄牛了,你也舍得呀?」「升子,你阿奶哩?咋买媳妇她不来啊?」 村里人似乎都认得这汉子,你一言我一语,萝涩大约听出来些,这叫升子的男人是村里的傻子,父母都没了,现在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家里唯一值钱的就是这老黄牛了。 「阿黄给你,她给我」 升子朝着李大虎走了一步,足足高了他一个头儿,衣襟褴褛,露着里头健硕的胸膛,李大虎有些底气不足,心知没法跟个傻子掰扯,若惹恼了他,恐怕得吃亏啊…… 咕咚咽下口水,他不经意脚跟后挪,尴尬笑了笑,解释道: 「升子大兄弟,你这牛我没法要啊,我是外地的,卖了货儿得回家去,拉着牛我咋走哩,你家没银子么?」 升子摇了摇头,眉心一皱,自个儿去拉萝涩的手臂——他力气极大,萝涩还不及反应,已被他整个拽了起来,藏到了身后。 「大、大兄弟,你这是干啥?」李大虎有些傻眼。 升子也不理他,拉着萝涩转身就要走。 「诶诶、你还没给钱呐!」李大虎双目圆瞪,换了别人这么装傻耍赖,他早就上去干架了,可今儿碰上了个真傻子,还生得这副好身板,那他就一点没辙儿。 李大虎上前要拉人袖子,还没碰到一下,便已被升子一把推在了地上,他摔得个仰八叉,狼狈极了。 这副滑稽模样,惹得围观的村民哄笑不断。 「升子!」 一声老迈慈和的声音从人群里响起,大伙纷纷闻声让开道儿去,晓得是阿升的奶奶来了。只见来人佝偻着背,头发花白,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她看了一眼萝涩的样貌,浑浊的眼珠中无一丝嫌弃之色,却是对着升子严厉开口: 「不许耍任性,把阿黄给我」 升子像个孩子般低着头,噘着嘴,他不舍摸了摸大黄牛,看它眼角润湿,他也心里难过,一并跟着抹起眼泪来。 「各位乡里乡亲,升子的爹妈早死,就留下一个独苗与我老婆子,可我老婆子没本事,只养他不饿死,实没能力攒钱给他娶媳妇,家里就这么一头老黄牛,跟着咱家快三十年了,性子大伙儿也都晓得,谁家行行好,替我拆兑了这三两银子,疼一疼升子吧」 婆子泪眼婆娑,对着乡邻恳切道。 「升子阿奶,不怪我说实话,你家的阿黄都这么老了,早两年已耕不动地了,宰来吃肉也嫌柴,实不值三两银子」「胡说,怎么说也是一头牛啊,一头牛咋不值三两银,景老头家新买的牛犊子就要三两银哩」「那你觉得值,你替升子拆兑啊,说起来还是做叔叔的……「我、我可没钱」 萝涩见场面里没人肯出手帮扶,升子反倒松了一口气,便知他是极舍不得这头老黄牛的。 婆子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低下了头,正准备喊升子牵了牛归家去。就在这时,方才与李大虎呛声的妇人又开口了,她大声道: 「升子阿奶,这钱我家出兑,你把阿黄拉与我家吧,这三两我出了!我不宰了吃,我家种地也使唤过它,哪里肯一刀下去,耕不了地我就养在牛棚里!」 「满囤媳妇,老婆子这里多谢你了……」 升子阿奶老泪纵横,对于陪伴三十载的老黄牛,她比升子更加舍不得,一听满囤媳妇不宰它吃肉,当即放下心来。 「甭客气,升子爹妈走得早,已经够可怜的,我们这些婶子得帮扶一把,抠抠索索的算什么玩意,来,三两银拿去——」 满囤媳妇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捡出两粒银锞子,丢给了李大虎。 李大虎殷勤的接过,他方才打眼见满囤媳妇捧着一包银锞,心里很是意动,不由多嘴问了一句:「嫂子也是来媳妇的?咱先预定下,做下趟生意嘛」 满囤媳妇脸一沉,闷着不说话,李大虎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了主顾不快,忙眼巴巴向边上的人求助。 「她几个儿子都上战场死啦,买啥媳妇啊,她是来买儿子的!」 满囤媳妇憋红了脸,她心里虽恨拍花子,可自己膝下没有一个孩子,苦撑了几年都快奔溃了,听说南来拐子卖媳妇,她鬼使神差就捧着银子一道儿来了,心盼着说不准有中意的男娃娃…… 「有!有!这个,这个小子卖你了!」 李大虎眼里只有银子,他一把拎起二奎的衣,像提溜小鸡仔似得,把二奎拽到了满囤媳妇儿跟前。 「他不是你儿子么?」满囤媳妇傻眼了。 「我捡来的,聪明伶俐又惜命,不怕跑,拿鞭子抽一顿就老实了,我瞅着大婶子还有些银子,不若都给了我,这小子给你带走」 v第04章[03.11] 满囤媳妇很是犹豫,这时她丈夫上前,拽着她要回去,骂道: 「你就是乱发善心,帮了升子还不够,还想买这个破相的娃子?你甭听拐子掰扯,你花钱买了他,过不了几天他就跑回他爹地方了,这是给你做局呢,你也蠢到家了!」 满囤媳妇醒过闷儿来,她朝李大虎摇了摇头,扭身要走。 萝涩觉得这满囤媳妇倒是个心善的,若真能买下二奎,也算救他出火坑,故而她斜睨着看向二奎,给他打了个眼色儿—— 二奎是个人精,自认懂得萝涩的意思,他噙着眼泪,耸身上前,一把抱住了满囤媳妇的腿,放声哭了起来: 「大娘你救救我,他不是我亲爹,大娘求你买了我吧,我宁愿上你家去!我不想被他打死……」 满囤媳妇中年丧子,对少年郎本就偏爱,见二奎哭得凄惨,心里动容。方才李大虎拿鞭子抽他的模样,凶煞狠呢,瞧着是不像亲爹,可万一真是做局儿骗钱,那她…… 二奎见妇人犹豫不决,忙剥下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满身的伤疤来: 「大娘你看,这是他打我的,求您买下我吧,我奉您为娘,农活粗活我都可以做的!」 天气寒冷,他光着上身瑟瑟发抖,瘦弱的身板让人瞧着就心疼。 满囤媳妇鼻子发酸,她扭头看了丈夫一眼,见他沉默不语,不反对也不赞成,便自己拿了主意,掏出银包捧在手心,哽咽道: 「我就只有这么多了,你卖不卖?不卖我也没辙了,只能说与这娃娃没缘分……」 李大虎拣点了一番,约莫有七八两银子,犹豫片刻,便爽快答应了。 「好好,给你了!」 满囤媳妇交了银子,把二奎从地上扶了起来,柔声道:「走吧孩子,跟我回家去」 李大虎乐颠颠的收了银子,把拖油瓶都换了钱,打算去镇上吃酒狎欢,舒坦一番,他自己赶着空马车哼着小曲下便走了。 二奎很感激满囤媳妇,当即乖乖叫了她一声娘,哄得满囤媳妇红了眼眶,诶诶应了下。 他与萝涩对视一眼,又转眸看向了李大虎离开的方向,少年清澈的眸子便得暗沉。 升子一直追着老黄牛跑,他见萝涩落在了后头,本不欲管她,可心里又怕她跑走了,自己会被奶奶骂,于是挠了挠头想了一个主意——不由分说把人扛到了肩上,阔步而行。 萝涩惊呼一声,她双手撑着,避开了腰腹的位置,只叫他肩膀顶着自个儿的胃,忍着反胃想吐的冲动,被他一颠一颠扛回了家。 咔嗒,房门被锁了起来,萝涩听见木头门外,升子阿奶正嘎哑着嗓子说话: 「咱家穷,又是买来的媳妇,没钱办置虚头巴脑的花头儿,先饿着一顿,晚上你给她送东西吃,把她变成你媳妇,明天阿奶就放她出来」 「那阿黄呢?」升子蔫头巴脑问了声。 「阿黄以后跟咱家没关系了,满囤媳妇答应过我会好好送它走的,你就不用担心了……你随我出来,晚上的事阿奶与你说道」 婆子声音渐低,升子噢了一声,他步子沉重,趿拉着那双破洒鞋,跟着往外头走去。 听俩人走开,萝涩这才开始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 方才叫傻大个倒颠着,没细细认得路儿,不过萝涩早留了个心眼——她从村口场子边拾了一抔白砂土,一直攥在手心里,方才沿路一点点儿洒着,暗自做下记号,只要这几日没下雨,她定能找到出去的路儿。 升子家在村子的最西边儿,靠近一处山林,一路颠来,萝涩基本没有看到一处磨砖合缝的瓦房,都是土坯、或是碴灰泥砌碎砖,勉强挡风遮雨罢了。好在这里是凉州,雨少气候干燥,若是像南方雨多,这些房子大多都会坍圮。 一方篱笆小院,兜着正北三间土坯茅屋,左边是简陋的草棚,搭着一方土灶台,右边是木头围起的牛棚,除此外,再没了别的东西。比之牛家村,此地的窘迫更胜一筹。 茅屋里更是潦倒破旧,堂屋里一条跛脚的香案桌,墙上贴着锦衣长髯的家神画像,西屋是升子阿奶的卧房,东屋正是锁着萝涩的屋子,除了一张土炕,几口樟木箱子,连张桌子都没有,遑论像样的家什。 萝涩颦眉一蹙,扶着土炕坐下,暗叹一声:这家人用一头老牛换了她这么个媳妇,若她跑了,岂不是雪上加霜? 可惜她身上再摸不出一个值钱的物件,若有,那便抵在这里,她也可走得心安一些。 「笃笃——」 窗棂外有人用指骨轻叩长木,东昌纸上映出一个人影来,他压低着嗓子唤了一声「阿姐」,见屋子里头没反应,又用轻声叩了几下。 萝涩走到窗边,回敲了过去,示意她在听。 二奎趴到窗边上,对着缝儿往里头传声:「阿姐,晚上酉时我来接你,咱们一块跑走,出村的路我认好了,断断不会出错的,等我!」 说罢,径自扭身走了,萝涩的未尽之语还留在舌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那个满囤媳妇是个善心人,花了倾家银子救了二奎,若他一并跑走了,对于她来说,恐损失的不仅仅是银子,还是子承膝下美好希冀的落空。 那样太对她不住了。 长抒一口气,萝涩感概:这时候要能挣一笔快钱,贴补她和升子家,那便好了。 在内心的焦灼中犹豫,她歪在炕上,闻着外头传来一阵薪火米香味儿,便知家中已生火起灶,开始做午饭食了。 买来的媳妇是要做规矩的,一日给吃上半餐,不叫饿死了便罢,总归是要饿得没力气逃跑,才叫家里人放心些。 萝涩不怕饿,可是肚子里的孩子不扛饿,这还是头三月,已是一路马车颠簸辛苦,胎气不稳,若再饿上个三五日,身子恐吃不住,别说逃跑,就是走路也脚步虚浮,浑身无力。 她扶着炕沿站起身,走到木门边,抬手捶起了门板—— 奶奶做饭,总是升子来开门,他一把拉开了门,沉着脸冷冷看着萝涩道: 「屋子里,有恭桶!」 他生得魁梧健硕,铁塔一座,身体挡住了大半个门,萝涩就是想溜出去也有心无力。 见他反手要关门,萝涩忙伸手拽上了他的袖子,摇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十分应景的,她肚皮发出咕噜一声响,也不必她再开口说了。 她是想吃饭,不是想出恭。 「不行,阿奶说不给,生进了娃娃才给饭吃」 v第05章[03.11] 升子不待见她,都是因为买她,阿奶才会逼着自己把阿黄卖了的,以后他再也不能跟阿黄说话,一起在田埂头子睡觉了! 想起这事儿,他紧绷着脸,脖子一拧,把脸偏向了一边儿。 萝涩瞄了一眼外头,拉着傻大个往屋子里走了一步,附耳上去,哑着嗓子开口道: 「我去把阿黄换回来,我晓得你舍不得它」 升子很惊讶看向萝涩,绷着的脸瞬间舒缓了,他愣愣问了一声: 「真的么,你会把阿黄还回来么……不不,我阿奶不肯的,她要我娶媳妇,村里人嫌我穷,嫌我……」他低下头,显然不肯把别人常挂在嘴上的字眼说出来。 萝涩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安慰道: 「我自己的主意,我去跟阿奶说,她不会怪你的」 「好!好!那我们快去呀!阿黄还没吃饭哩,我去拉它回来!」升子很高兴,他反手握上了萝涩的手,拉着便要往外冲去—— 「等下,等下!」 萝涩被他拽了个踉跄,勉强扒着门板,对着傻大个道:「阿黄没吃饭,我也没吃饭,我没吃饭没力气,咋走得动道儿?」 挠了挠头,升子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抓她出门去找阿奶要饭吃。 升子阿奶正在锅里烙黑面馍馍,见升子一脸高兴牵着萝涩的手,眼睛豁然发光,而萝涩低垂着脑袋,半个身子躲在升子背后,一言不发。 都是过来人,晓得升子从不说谎儿,阿奶老眼泛着泪花儿,诶诶连着应了两声,喃喃道:「好,这我就放心了,这我就放心了……」 「阿奶,她说她饿了,想要食饭!」 无论是不是真心的,总归为了混饱饭,能老实地屈服跟着升子过日子,不想着逃走,升子阿奶心中的大石头算是落下了。 阿奶端起一只有豁口的粗瓷碗,装了两个黑面馍馍,递给升子道: 「到屋里头食去,灶下涵洞还坐着壶热水,倒一些与她喝,馍馍干硬,别叫噎了」 升子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萝涩见势摇了摇他的手,上前接过粗瓷碗,径自端着往屋子里头走去。 有了这么一件事儿,升子阿奶也不锁她了,只顾着自个儿搬来小马扎,坐在堂屋外头剥蚕豆。 升子跟着萝涩回屋,焦急道:「咱们不去接阿黄么?」 萝涩蹲下身,从灶下涵洞里提出铜嘴茶壶来,她掏出馍馍,在豁口碗里倒满了水,一口一口吞下馍馍。 「你骗人!」 「……」 「你别吃了!」 升子阔步上前,一把夺过了萝涩手里的馍馍,生气怒砸在地上。 萝涩暗叹一声,蹲下把碎成块的馍馍捡起来,一点碎末不舍得留,她淡然道:「阿奶想你娶媳妇,她要知道你把阿黄换回来了,一定很生气,虽然她不会怪你,可还是会难过,你也不想看她难过吧?」 「那、那怎么办……」升子不想阿奶难过,但是也舍不得阿黄。 「你听她的话,晚上娶过了媳妇,明天我再去换阿黄,她不难过,你也不难过,是不是很好?」 升子似懂非懂,把萝涩的话琢磨了一遍,好像有点道理。娶媳妇,用阿奶的话说,就是晚上跟她一起睡觉,对对,那过了晚上明天再去换阿黄,奶奶就不难过了,他可真笨呐! 想通了他又乐了起来,见萝涩吃馍馍吃得香,也问她讨一个尝尝。 「你方才砸了的,只这些碎末给你食——」 升子也不挑,一颗颗从萝涩的手心把馍馍碎末捡进嘴里,吧嗒吧嗒吃得很满足。 萝涩看着他不禁笑了笑,他也跟着一道咧嘴露齿,毫无心机。 凉州天暗得早,又是寒冬日,这还不到酉时,窗外已漆色一片,除了偶尔几声狗吠,乡道儿上基本没了人影。 阿奶特意给升子换了一套干净衣裳,虽然依旧洗得浆白,可至少没几个补丁,看起来挺括一些。 她做了两碗臊子面,用芫子装盛着,叫升子提着送进了房间,然后乐呵呵替他关上了门。 破天荒,房间里点起了一对红烛,要知晓平日家里是连油灯也舍不得点的。 升子把芫子搁在炕上,捧出自己的面碗,一双筷子架在上头,他自顾自埋头吃了起来—— 呲溜呲溜,扒了两三口,面碗就见底了。 他抬起袖子抹了抹嘴,对着萝涩郑重道:「你快些吃,我阿奶说,先吃面儿再睡觉,等睡了觉,你就是我媳妇了,我听了阿奶的话她就会高兴了,快快,咱们快睡觉!」 萝涩捧着面儿碗,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她对上傻大个清澈的眼神,竟有些相形见绌,他一直把睡觉挂在嘴边,眸中却无一丝猥琐之色,恐怕在他的理解中,睡觉真的只是字面意思? 见萝涩吃面磨叽,升子把她赶下了炕,径自跪上炕去铺褥子——一条又窄又破的青蓝色褥子,棉花已被压成了硬板一块儿,瞧着布料油腻腌臜,像是从未拆洗过似得。 铺好了床,升子一动不动,就那么紧紧盯着她,直到她把最后一根面条吸进嘴里,他才如蒙大赦般松了一口气,上前便夺人手中面碗。 萝涩叫他唬了一跳,还未及反应过来,已被傻大个抱上了炕。 他将她压在身下,鼻息沉重,眼睛睁得豁大,像是在回忆阿奶说的话。 萝涩有点慌张,难道她判断失误,这是一匹装傻充楞的狼? 萝涩杏眸圆睁,心中直打鼓,她望进升子的眼底,寻不出一丝情裕的痕迹。 升子暗自给自己鼓劲儿,俯身迅速在萝涩唇角落下一吻,轻触即分,紧接着,他伸出偌大的手掌,覆上萝涩的胸脯,捏了捏就松开了,做完这两个步骤,他大松一口气,咧嘴乐呵呵道: 「好了,你是我媳妇了!」 v第06章[03.16] 萝涩一脸愣怔,可恍然想起,自己还是叫他占了便宜,不及想一个巴掌便甩了过去。 升子生生受了一耳光,傻笑还僵在嘴边,他眼底不断泛起委屈之色,不解问道: 「你是我媳妇了,为啥要打我?」 「你阿奶没教你么,咱们睡觉了,我得打你一耳光才成哩」萝涩一本正经的瞎说道。 傻大个竟当真了,他摸了摸自个儿的脸颊,懵懂地点了点头,虽然委屈,但也不生气,甚至还弱弱问道: 「那一耳光够不够,阿奶说好事成双,是不是要这半边脸也要来一下?」 萝涩强忍着笑,不忍再逗他了,便从炕上坐起身来,扭头道: 「你睡去吧,等你一觉醒来,阿黄便回来了」 「那、那你呢?」 升子已把萝涩当成了媳妇,媳妇就是自己的人,阿黄他舍不得,怎么这个丑女人,他也有些舍不得了? 「我吃了那面,肚子里积食儿,睡不着的」 「噢……」 心烦意乱的拍打着膝盖,升子跟自己生起了闷气,他掀开被褥钻了进去,高大的身材把炕占得满满的,一双大脚抵在炕墙上,被子勉强盖到脚脖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萝涩挨着炕边坐着,心里盘算着时辰,酉时快过了,二奎怎么还没有动静? 如果他来了,难道她真要撇下升子,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么? 陷于纠结踯躅之中,萝涩心绪不宁,竖起耳朵听着院子外头的动静,现在村子里十分安静,狗吠渐止,悄无人声。 她拿出剪子,剪了蜡烛芯,烛火爆出一声声吡呲的声响。 就在萝涩觉得二奎可能不会来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亮起火光,人声嘈杂,纷纷扰扰直奔房门而来。 「升子他奶!娘子可在啊?我家二奎不见啦!」 升子听见外头响声,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蹿了下来,他咣当推开房门步出,萝涩只好跟着出去——阿奶披着衣服,正从西边踱步而来,她见升子和萝涩衣衫穿得好好的,发髻不乱,脸色便不大好。 掩住喉头咳嗽声,她抽出木头门栓,一步一挪,率先出了堂屋大门。 萝涩抬眼看去,来人正是满囤媳妇,她紧绷着脸,眸子中满是伤心,见到萝涩来了,忙上前拽上了她的胳膊,用力不小,大声质问道: 「我只当他是个贴心聪慧的娃儿,豁出银子救他出苦海,也因着心疼,未曾照规矩饿他锁他!中午饭口时分,他说一路只与你要好,怕升子阿奶不给你饭吃,与我说道要来寻你劝你服个软,我没想那么多,便应了他去,谁想他这一走……竟再也没回来!」 阿奶也很吃惊,忙看向萝涩: 「二奎可有来过?不能啊,她一日躲在房间,我老婆子就守在门外,没见着外人寻她过,定是那狼心狗肺的混小子胡诌的借口,这会儿人一定跑了没踪哩」 萝涩拧着眉,忧心二奎是不是出事儿了,他既说了酉时来找她,决计不会一个人跑走的。 满囤媳妇听升子阿奶这么说,起先还有些不大相信,等她把视线投向了从不会说谎的升子—— 升子却跟着摇了摇头后,她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满囤媳妇浑身瘫软,顺势坐倒在地上,她拍在大腿哭嚎不断,一边咒骂着二奎没良心,一边哭自个儿命苦心软,活该叫人骗得家财散尽。 满囤举着火把,铁青着脸,见自家媳妇到人家院子哭嚎连天,吵着升子好不容易得来的洞房花烛,实在是不该的,就算心里有再大的憋屈,也该回家说去。 于是他伸手捞起女人,沉色呵斥道: 「我早说这是做局儿给你跳,你不信非要大发善心,别人家的孩子,说认你作娘你就死心塌地了?不是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都是靠不住的!」 「谁不想要亲生儿子!我的老大老二老三,一个个上了战场……没有一个回来的,我就生了三个儿子,一点血脉也没得与我留下,我的命真是苦啊!」 满囤媳妇悲不能抑,放声大哭,吵嚷得狗吠连天,村里乡邻都从炕床上爬了起来,披着衣服出来瞧热闹。 夜深霜重,冷风呼啸着,他们嘴里哈着的白气,不断搓手跺脚,宁愿冻掉耳朵,也不愿错过这场好戏。 升子阿奶咳嗽着,显然脸色不是很好,她喘了几口粗气,拄着拐杖上前宽慰满囤媳妇道: 「瞧着那娃娃身上的伤不像是假的,该不是同李大虎一道做的局儿,且再等等,他这个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说不准跑去山林撒欢玩儿,一时忘了着家」 满囤媳妇被丈夫拽了起来,低头抹着眼泪,哽咽道: 「您不必宽慰我了,是我傻哩,这事儿还没法儿报官追人,拐来的娃娃,哪有道理叫我张开嘴……」 说来说去,她还是认命了。 萝涩立在院中,远远眺望漆黑的村道,此时,冷风裹挟着马车辚辚之声,飘然入耳。 她心道:来了? 大伙儿顺着萝涩的目光看去,没一会儿,便见一辆马车逆着月光闯进了众人视线之中。 二奎架着车,一直驶到了院子外头,见院外围着老多的人,他显然也吓了一跳,吁了声,他呵声勒停马儿—— 满囤媳妇见二奎去而复返,一时愣怔在原地,方想起来要上前质问,却见他鼻青脸肿,浑身是伤,责怪之语在舌尖打转儿,出口却是另一句: 「这是咋得啦?咋弄得这么狼狈?可是与人打架了?」 「娘,我没事儿!回来晚了,叫你们担心了」 二奎跳下车辕儿来,站到了萝涩跟前,他挠了挠腮帮子,眸中满是愧疚之色:他回来的晚了,村子里现下闹成这副架势,再想偷偷帮萝涩阿姐逃走,恐是不能够了。 「你去哪儿了?怎么伤成这样?这马车……」 萝涩扫了一眼便知晓,这是李大虎的马车。 v第07章[03.16] 二奎脸肿得老高,低着头道:「我去找李大虎算账了,他拐了这么多人,害了多少家户,都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哪个爹妈不伤心不难过么?跋山涉水千里远,恐这辈子都见不着亲人哩」 村里人面色讪讪,谁都不希望这种事儿落在自家头上,可为了省些银子,也肯认那买媳妇的行径。现少年铮铮之口,字字诛心,不少买媳妇的人家甚是汗颜,愧疚的低下了头。 萝涩无奈一叹:「满囤婶子好不容易救你出火坑,让你不必再跟着李大虎吃苦,咯嘣豆子少年气盛,你倒是赤手空拳找他算账呢?」 二奎黑睛奕奕有光,从马车里掏出一袋银子,摇了摇道: 「是老天爷开眼,叫我碰着他在勾栏里狎欢,他争风吃醋得罪了凉州府衙的胥吏,我当时便大声举报他是个拐子,他立即被胥吏拿进牢里去了,不过走时我倒是挨了他几拳痛揍——嘶」 他咧嘴笑时牵动了伤处,倒吸着凉气,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我把马车和银子都拿来了!我要把大伙儿都赎回来,带着她们回凉州!阿姐,你卖去的三两银子,我一并出了!」 说罢,二奎先从银钱袋里掏出十两碎银,塞到了满囤媳妇的手中,算上萝涩和他自己的卖身银,一共十两整。 满囤媳妇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掌心虚拢着,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想挽留他的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二奎是个人精儿,自然晓得她的心思,忙不迭加上一句:「娘,您放心,我自愿当你儿子奉养你,谁对我好一分,我一定百分报答,我只想把她们送回家,我一定会回来的!」 满囤媳妇眼眶红着,觉得手心里的银子发烫,诶诶应下两声,心里十分感动。 萝涩晓得二奎是个知恩之人,她当初对他一番关怀,能叫他一路照料,临了不忘带她逃跑,可见其人,满囤媳妇待他也好,他是绝不会忘恩负义说谎逃跑的。 可她还是不免诧异,没想到二奎惩治了李大虎,竟还把银子都拿了回来? 不及她开口,升子阿奶已站了出来,她激动地把拐杖砸落在地上,对着二奎严肃道: 「她已是我们家的人,是和我家升子入过洞房的,咋能说赎就赎!」 周遭围观之人立即附和道:「就是啊,生米煮成熟饭了,哪里还有赎人一说,又不是卖进勾栏了,接了客还能花钱从良的!」 这比方粗俗难听,升子阿奶立即瞪眼过去,举起手中的拐杖就要打去——那人抱头逃窜,连声讨饶道:「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这一番动作,升子阿奶喘得跟拉风箱似得,若搁在白天,定能瞧出她发青的脸色。 萝涩上前一步,自从嗓子叫火灼伤后,她说话滞涩沙哑,并不好听,配合着此刻的情绪,倒像是带了哭腔一般: 「二奎,这事儿你做不了主,不如明日去找村长里正问问,终归还是要看她们自己的意愿,若铁了心要归家去,那便请村长出面,你多赔上些银子赎走人,若自愿留下的,你也不必再费心思了」 萝涩此言自是有道理的。 不知其余几个女人是何遭遇,有些性子烈的,总归被锁上几日,等想通服软了才行事;有些脾气软弱的,恐怕这会儿已经上炕了,失了名节就算是回去了,也许不上一门好亲事,还会遭邻里非议白眼,不如留在此处,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二奎似懂非懂,并不理解萝涩的话儿,他拳拳之心,想救人回去,怎得还会有人不愿意么? 抬起乌溜溜的眼睛,他凝视着萝涩,试探着问道: 「那阿姐你呢?你要回童州么?」 这话儿撞在了萝涩的心坎上,童州她是回不去了,可留在升子地方也不是个事儿,那何处又是她的家呢? 见萝涩沉默,二奎略有些心急,他才要上前去拉她的袖子,升子阿奶已举着拐杖冲了上来,大骂道: 「混蛋小子,你敢拐带我家媳妇,我老婆子今天跟你拼——命」 她话音刚落,白眼一翻,整个人绷在原地,竟一口气不来,直直仰面倒在了地上! 咚一声,吓得所有人面色惨白。 等乡邻七手八脚把升子阿奶抬进了屋,她已全然凭一口气吊着,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 大伙心知肚明,恐怕不必请大夫,这人是熬不过今天子夜的。 升子焦急地眼眶发红,他跑去灶房烧水煎药,然后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一勺勺给阿奶喂进嘴,可炕上之人唇紧闭着,连吞咽也不能,塞进去多少,溢出多少,看来是不成事儿的了。 呜咽一声,傻大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浑身筛糠,他虽然傻笨,却也知生死——人死灯灭,埋进坟茔里,是再也见不着面了。 满囤媳妇鼻头红红的,本想与萝涩商量办置后事,可转念一想,这阿奶一死,家里就剩个傻子,新娘子决计是要赎身回去的,如此与她商量也是多余。 这般想着,她自个儿迈步出门,寻几个平日里要好的娘们,先各自凑了点银子,寿衣、棺材、白事摆饭等等,都要先安排起来。 这时,炕上阿奶猛吸一口气,睁开了浑浊的眼睛!只见她面色开始泛红,对着萝涩翕动着唇道: 「你……你……你过来」 萝涩挨着坐到炕上,俯身下去,听她哆嗦着唇,喑哑着开口: 「我早知我这病是好不了的……升子打小没、没爹妈,老婆子走了,他孤苦伶仃,我放心不下……买了你,老婆子对不住你……求你护着他,不叫人欺负他去,老婆子下辈子,给姑娘当牛做马……再报答你……」 「……」 萝涩苦衷难言,莫说她肚里怀着一个,心里葬着一个,即便清白孑然,也不会为了同情,许下照料别人一生的承诺。 升子阿奶见她沉默,不安渐渐蔓上瞳孔,眼睛瞪得老大,气越喘越急,她摸索着握上萝涩的手,恳切道: 「你、你不肯么?升子……升子是个好孩子、他……他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说罢,她哆嗦着手,从炕沿边摸出一罐蚕豆递给萝涩: 「他若听你的话……你就奖他一颗,这是我从小教他的,升子我就拜托给姑娘了,老婆子我……我……」 后续的气提不上来,萝涩惊慌之下,只听阿奶喉头轻出一声嗝儿后,人手劲一松,砸落在炕上。 她未曾听到萝涩亲口许诺,故而眼睛闭合不上,灰败慢慢覆上浑浊的眼珠,等萝涩伸手探人鼻息,她已毫无生气。 萝涩捂上了口鼻,眸中难掩悲伤,心念纷杂下,她竟有些后悔——将死之人不肯瞑目而去,不过为了她一句承诺,若方才违心哄她一句,又能怎么样呢? 阿奶终归是走了,升子站在一边儿悲恸难忍,哭的像一个孩子。 他紧紧抱着阿奶的尸身不松手,谁人劝也没用,最后,还是满囤带着强壮的青年冲进来,三两个才治住了他,又拖又拽把人带出房,让妇人进门,为阿奶擦身洗脸,更换寿衣。 v第08章[03.16] 一切丧仪由满囤媳妇操持着,院子连夜搭起了灵棚,木匠也开始赶做棺木。照着凉州的丧仪,三日后立坟下葬,下葬前一天大摆白事宴,但这些操持还得计较,毕竟得花许多银子,还得升子自己拿主意。 萝涩帮不了什么忙,大伙儿也没真得把她当成升子媳妇,一时间,她竟成了碍事之人。 顺着夜色,她走出院子,在田埂的另一头,找到了蹲在地上哭泣的升子。 偌大的壮汉,伤心蹲在地上掉眼泪,嘴里不时喃喃道: 「都走了,都不要我了,阿黄走了,阿奶也走了……」 萝涩在他身后立了一会儿,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她蹲下身子,轻声劝道:「吹夜风明天仔细头疼」 升子挂着眼泪,扭过脸看向萝涩,漆黑夜色中,他的眸子叫泪水洗得发亮,他哽咽着开口,小心翼翼的问道: 「媳妇……你也要走么?」 「人总要死的,我以后也会死去,如果你说的走是死的意思,是的,我也要走」 萝涩没有办法对上升子这样的眼神,她说不了实话,也说不了谎话,只得言不由衷说了一句屁话。 升子的脑子笨,根本听不明白,他只会拣别人话中他听得明白的那句听: 「我知道了,你也要走,那你走吧!」 他闷声扭过头,盯着自己的鞋面发愣,虽然不哭了,只是落寞的背脊令人看着难受。 「先进去吧,阿奶的丧事还有许多要你拿主意的,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你要走了,你别管我,我媳妇才管我」 萝涩闻言不由愣怔,心下暗道:这人是真傻假傻?听这话似乎是用了以退为进的激将法? 升子一直用余光瞥着萝涩,见她没有离开,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 萝涩拿出方才阿奶给她的蚕豆罐子,从里头取出一粒递到了升子跟前: 「你若听我的话,这个给你……」 升子眸子豁然发亮,像得到什么宝贝似得接过藏在手心里,他立即从泥地上爬了起来,对着萝涩道: 「我听你的,我跟你回去!」 萝涩想不到这不起眼的蚕豆如此好用,能让傻大个乖乖听话,跟在她的身后往家里走去。 二奎还站在院子的篱笆外等着她,见人来了,他忙迎上,略有些支吾问道:「虽然升子阿奶人去了,可阿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萝涩扫了一眼起棚的青壮和正给棺材板儿上漆的匠人,淡淡一叹,眸色灰暗: 「我留下,买我的那三两银子你叫你娘收下吧,治丧摆饭处处要用钱,先让升子阿奶入土为安,至于其它人地方你尽管去问,但凡有想回家去的,便找里正裁决,多少银子赎人走,也好给个说法」 二奎见萝涩态度坚决,不像是被逼无奈的样儿,心里也放下了介怀,于是点点头道: 「好,我晓得了!」 绕过二奎,萝涩举步进院,寻到了忙得焦头烂额的满囤媳妇,温声唤了声: 「婶子,有什么事情我能帮衬的么?」 满囤媳妇抬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见萝涩自认了升子媳妇,愿意帮衬治丧,她最是开心不过,心道:升子阿奶可以放心去了! 「都忙下了,咱们穷苦人不讲究什么,一副棺木一桌白事饭,山上的坟茔是阿奶早备下的,不耽搁后天出殡,只明个上镇上办置些大肉回来,菜蔬自家田里去割,白面儿粳米我家也有,不需得买的!」 萝涩见她一切安排妥帖,恳切道谢:「有劳婶子操持,明个儿镇上我一道去吧,搭把手也成」 满囤媳妇点点头,握上了她的手,掏了心窝子说话:「与升子好好过日子,傻一些没什么了不得,对媳妇窝心才是真的!再论升子身板壮实,就是吃力气饭也饿不死人,总归日子越过越红火,将来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婶子,能帮一定尽力帮你!」 「谢谢婶子,我记下了」 萝涩冲她温笑,虽然毁了半张皮肉,笑容不似从前娇俏,可她眸子璀亮,暖意流溢,叫人瞧着也心生欢喜。 俩人忙了一夜,翌日鸡还未鸣,天靛青色一片,隐隐泛着鱼肚白来,萝涩与满囤媳妇就坐着牛车往苦水镇去了。牛车上俩人唠唠家常,萝涩对这村子又有了更多的了解。 此地叫苦水,是凉州西边的一处小镇,从山坳里坐牛车,走羊肠小道一路进镇,约莫要两个时辰。 满囤媳妇本名叫翠英,原来生过三个儿子,却接连叫村子里举荐去兵营吃粮饷,大儿子还立过战功,被升任成伍长,后三子皆随主将梁玉深入敌腹,就是那一仗,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他们虽然捣毁了西戎军属大营,可梁玉‘舍身殉国’,带去的将士也几乎全军覆没!传信儿回来的时候,大家都说这是一支死士队,且朝廷给的抚恤金很丰厚。 一条性命抚恤十两,就这样满囤媳妇得了一笔三十两银,惹得乡邻羡慕不已,可谁晓得她痛失骨肉的痛苦? 萝涩在牛车上颠簸着,她见满囤媳妇眼眶发红,知她又想起了伤心事,便扯开了话茬,不再提她家里的事儿。 说起升子家里的状况,满囤媳妇也是叹气不已。 升子家中早没了田地,前几年家里还有一头耕地的老黄牛,开荒耕地时,阿奶就借给乡邻们使唤,只换取些粮食糊口便好。再后来,黄牛老得耕不动地了,家里没个进项,升子只好去给村里富户景老头做佃户,有时也进山林打猎—— 总之家中收入微薄,用一穷二白来说,一点也不夸张。 萝涩闷声听着,若有所思的眺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寒冬霜雪在山腰之上,像被蒙了一层浮灰。 先熬过这个冬天吧,即便是要走,她也得存下一笔银子,现在身上没一个铜板,孤身一人又怀着孩子,她能去哪里落脚呢? 如此思量着,她心中就有了一番计较。 牛车摇摇晃晃进了镇,比起童州城寒酸得不止一星半点,这里常年战火倾轧,民生凋敝,行商走贩多是些卖兵刃、卖高马的,街头行人行迹匆匆,少了一份闲适生活的烟火味,这令萝涩心里很不踏实。 满囤媳妇见怪不怪,只淡淡道:「苦水乡离城关近,赋税重,又老从这儿抽青壮劳力,镇子上不少人都搬到乡下去住了,虽然苦了一些,倒是离剥削远一些……哎,其实差不离,咱们地里刨食的,一年到头的米粮早被充作军粮,留在自己手中的能有多少?」 领着萝涩到猪肉铺,本欲割一扇猪腿儿肉,可一问价钱满囤媳妇就犹豫了—— 刨去做棺材、搭灵棚儿、量裁寿衣的钱,那三两已用去大半,还有一场白事饭要摆,买下这扇猪腿儿肉,可真剩不下几个子儿了。 v第09章[03.16] 萝涩思忖了一番,抢在满囤媳妇前道: 「小哥儿,你这猪头和下水怎么买?还有这些猪大骨」 「这都是没人要的东西,娘子想要,那便宜些拿去把,猪头六十文,下水一副十五文,猪大骨……这没肉没毛的,只给狗啃啃,不收钱,白送你就是了」猪肉小哥人也实诚。 萝涩对这价格还算满意,于是,还另外割了些猪颈肉和猪板肉走,老大一堆东西只花了一百五十文钱。 满囤媳妇有些焦急,不晓得萝涩买这些没用处的做啥,虽说家里穷,可若白事儿这般抠唆敷衍,定会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 萝涩看出了满囤媳妇的担忧,便柔声宽解道: 「翠英婶子放心,菜食上我有主意呢,明日一定不会出洋相的,到还有不少东西要买,油盐酱醋都省不得,还有些箅子、笊篱、器皿坛罐,我看家中都缺着好些」 满囤媳妇把剩余的银子都交到萝涩手中,感叹道: 「我原本当你是新媳妇,不会掌家,现下瞧你比我用心打算,这钱我定是要放给你的,升子好福气呐!」 萝涩掌心里拢着碎银子,低头抿嘴笑了笑,一丝苦涩萦与舌尖。 从苦水镇回程进村,已是夕食时分,院子灵棚简陋,是仓促起得一座,倒是棺材新漆油亮,泛着刺鼻的味道。 萝涩喊来升子,一道帮忙把牛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肉粮统统搬进灶棚去,其余杂物先归拢到房间,待晚上闲暇时再行规整。 满囤媳妇上家里拿白面儿和粳米去了,几个帮忙的婶子伯娘,也借来了各家的碗筷凳椅,一溜儿在灵棚下摆开。 萝涩开灶生火,用锅先炖起大骨萝卜汤。 她洗净大骨用开水汆一下,萝卜去皮切块儿,切姜丝去腥,先用灶火慢慢炖了着—— 然后处理猪头,先洗净杂肉丢到沸水中焯一会儿,然后着手用纱布包着八角、茴香、桂皮、葱姜等香料丢进锅中,等用小火焖至酥烂,再除油捞起,看起来色泽红润,香糯的很。萝涩把猪头肉切薄片装进盘里,又拍了根黄瓜儿,浇着一匙子醋,就着鲜蒜便能食了。 等满囤媳妇赶来,萝涩已经处理好了猪下水,且院子里飘着一阵阵肉香,叫人食指大动,馋得很。 「这煮得是什么?香得鼻子都要掉了!」 「大骨萝卜汤,大骨上虽无肉,可炖起汤来却食格外得香,与白萝卜实是绝配」 萝涩掀开锅盖,拣着一块萝卜尝了尝,香软甜脆,一点都不涩口,她方移了灶膛里的薪火,用余温再焖上一会儿。 满囤媳妇一块儿帮忙,她拿出面引子醒面,凉州人习惯吃面食儿,有肉有菜,还得大馒头管饱才成。 满囤媳妇擀面、切剂子,一并笼统摆在饺子帘儿上,萝涩寻思还买了猪颈肉,不如剁馅伴着荠菜,蒸大肉包子好了,比馒头更实在一些。 除了敦实的肉菜,白崧清炒,蒜蓉菠菜亦做得爽口清脆,荤素一桌,配上大骨萝卜汤,几桌白事饭也能应付过去了。 到了饭口时分,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萝涩不认人儿,多是满囤媳妇招呼着。 升子碰见眼熟的,会点头示意,不熟的也不会搭理。大伙儿晓得他是个傻子,自然不会与他一般计较。 升子没什么近亲,倒是远房叔伯有几位,平日里也疏远着,除了这几位来吃席送了百来钱的人情外,剩下的都是这次帮忙的乡邻和匠人师傅。 大伙儿用过了饭,妇人留下帮衬收拾,男人们都早早归家休息去了,明个儿得赶早出殡使力气,让升子阿奶入土为安。 翌日发丧出殡,盖棺封土,一应合着风俗办了,一趟走下来还算顺溜。后续虽还有些琐事,到底入了土,其余的也耐着心慢慢捯饬就是了。 就这么焦头烂额忙过几日,总算孝过头七,自家院中拆下了灵棚。 这日,二奎一身厚棉衣,蹬着双新做的皂靴,跑来找萝涩,说是已找里正办妥了赎人的事儿,要把三个拐来的姑娘带回童州去。 山子媳妇雀榕态度坚决,说家里嫂子刻薄,爹娘偏心,原是替她说了一门糟老头续弦的亲事,她本不愿,现在被拐到了凉州,山子模样端正,家里有几个小钱儿,她自是不肯回去的。另两个丫头因丢了身子,也没脸回去了,几番思量以后认了命,也打算留在苦水,只求二奎给童州的父母报个平安,天南地北要保重,日后若有造化,再回去瞧一瞧双亲。 故而跟二奎回去的,只剩下三个人。 约定好出发的时日便在明日辰时,他特意来找萝涩辞行。 「阿姐,我这就走了,现在十月末,大约十二月初就赶回来,我娘还等着我陪她过腊八,你可有让我捎带的口信儿?或是叫我回程的时候,买些什么带回来?童州富庶,凉州贫苦,若缺得什么你同我说」 萝涩思量片刻,论说衣食住行,她已入乡随俗,现下手里本就没几个钱儿,她没法再过之前东家姑娘的小日子。不过倒是有一样东西,她无论有钱没钱都离不开的,便是辣椒一味,自打来了凉州后吃不着辣子,她浑身不舒坦。 「不如替我寻一袋辣椒种子回来,上牛家村买吧,那里农户种得多」 二奎闻言很吃惊,笑道:「也是奇了,雀榕姐也叫我捎带辣子,她说凉州天寒,辣椒不易种活,就叫我拉一车干辣椒回来,能塞多少塞多少,她要自行开个辣子作坊,做辣菜卖钱呢」 萝涩浅浅一笑,她这致富的法子,不知养活了多少农户,竟有人被拐到凉州了,也不忘辣子的好处。 被李大虎拐来的这一路,她已知雀榕原先在辣菜作坊上工,那作坊是牛奶奶分链下的一户,只做辣条罢了。雀榕为人聪颖,很快学到了辣菜技艺,只是性子阴鸷,想法颇多,除了辣菜的做法,其余的新研发的辣菜,牛奶奶便藏了一手,没叫她知道。 萝涩已隐姓埋名,就不打算再碰辣菜这生意,请二奎捎带辣椒种子,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吃辣罢了,虽说孕妇不宜吃,可她实在无辣不欢,心想着偶尔偷尝一点,过过瘾就好。 「她既托你了,你就方便行事吧,我要种子自个儿种,凉州虽天寒我也有法子,哪能一趟趟指望着你去捎带,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萝涩从屋里拿出一只包袱,递到了二奎手里,笑道: 「虽知翠英婶子疼你,定是准备妥帖的,我还是聊表心意,包袱里有几张春饼和一罐茄鲞路菜,你拿着路上吃,自个儿当心」 二奎嘿嘿一笑,满心欢喜接过包袱,往肩上一背,乐道: 「谢谢阿姐,我一定省着吃,交代给我的事儿,我也保证办好,你就放心吧,腊八我一定回来啦!」 「好,等你回来」 送二奎离开后,萝涩才回到自家屋子。 阿奶走后,升子就搬到了西屋去住,东屋的炕床实在太小,升子一人睡尚且嫌挤,遑论再加上一个萝涩了。 两人分房而居,吃饭倒是在一块儿,升子渐渐从阿奶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他开始变得很依赖萝涩。 只说一件事儿,每天早上公鸡尚未打鸣,他已抹黑起床,第一件事儿就是来萝涩房门外喊她一声,只有听她睡眼惺忪的应了,他才放心,乐滋滋的去挑水注缸,劈柴生火。 v第10章[03.16] 萝涩想起便觉得无奈,送走二奎后,她扶着门框儿迈腿进去,见升子一脸不乐意的站在堂屋: 「啰嗦!野猪要跑了!」 「野猪有腿,不跑才怪了」 哼,听萝涩没有一丝歉疚之意,升子老大不高兴,扭脸过去不理她。 今日她答应了要跟他一起去山上查勘陷阱,可二奎一大早就来了,磨磨唧唧扯闲篇,他等着心急得不行,又不敢出去赶人,因为萝涩说过,要老老实实在堂屋里等她,如果迈出去一步,她就要扣掉他攒下的一粒蚕豆,他舍不得! 萝涩见他背着一只老旧的箭囊,里头稀稀拉拉留着三五支箭,箭头虽磨得锋利,可箭羽疏黄,残破得不像样子——这一箭飞射出去,恐难以射中猎物。 而且他手里提着的弓,也不是什么桦木牛筋,粗劣的一只罢了。 「那你还去么?」 「不去了!」升子闷声,拽下身上的箭囊,扔在了条案上。 萝涩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两粒蚕豆,推到了他的面前,温声道:「这是你方才听话,乖乖待在堂屋里等我的奖励,拿着吧~」 升子眼皮一跳,手碰上蚕豆时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拗过自己,还是归拢起来,拿着蚕豆往自己房里跑。 萝涩晓得他炕头藏着一只铁匣子,里头不藏铜钱银子,只攒了一堆蚕豆当宝贝。 磨叽许久才出来,升子扛着锄头,对萝涩道:「我去给景叔儿翻菜地!」 「站住——」萝涩呵住了他,后道:「昨天才去翻过,好好的白菜都叫你翻烂了,你要有力气,用在自家开荒的地里,咋白白便宜别人?真不去山上了?你确定?」 「不去」 「哦……那可惜了,我昨天连夜赶做的抛兜子,你今儿怕是用不上了……可惜啦」 萝涩一边委婉的感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抛兜子来,在他眼前显摆。 抛兜子是缩小版的抛石器,它用毛线编制而成,中腰用生牛皮蒙出一个小兜儿,用的时候拿小环的一端套在中指上,末端捏在手中,在小兜中装上石子,最后挥舞着,待惯性加大后,趁势松开末端,拿石子打向猎物,威力十足。 在没钱换置新的猎弓箭矢时,这玩意是萝涩能想出来最好的行猎武器,原先在草原,牧民放羊也会用它来驱赶狼群,杀力可见一斑。 升子打眼看见抛兜子,就挪不开眼了,他欢喜接过,乐得咧嘴直笑: 「去去去,马上就去!」 萝涩见他这副傻头傻脑的虎样儿,跟着抿唇一笑。 两人带好东西,除了弓箭镰刀,背篓剪子,水囊干粮一应不缺,这才从后山小道入山林,一点点往山里头爬去。 萝涩自知有身孕,不宜过累,故而她与升子说好,只在浅林子里碰碰运气,看看早些时候挖的陷阱里有没有野兔野山鸡之类的,野山猪之流她是不奢望了。 除了野味,她还想寻些野菜回家煮汤喝,只是现在这个时节,也比较难了。 一路上她只寻到一些黄鹌菜和荠菜,且也没几镰刀,只够自家吃上几顿尝鲜罢了。 比起萝涩这下一镰子,那上一剪子,升子顾着直奔目的地,他想要去看看陷阱里是否有被困住猎物。等他兴冲冲的钻到陷阱边探头往里看去,不由傻眼了,扭头对着落在身后一丈远的萝涩道: 「没有野猪……」 「这不是废话么?」萝涩搁下一把荠菜,顺手丢进背篓里。 「可是,有一个姑娘在下面……」 升子眨巴无辜的眼睛,伸出手指,往陷阱里一戳。 萝涩脸色一变,忙快步上前,挨着升子边儿探头看去—— 果然陷阱里头昏着一位姑娘,身上落满了泥尘枯叶,裤腿上染着血渍,一只铁夹子咬住了她的脚踝,正涓涓流着血。 「你挖这么大的坑做啥,也不晓得在陷阱边做个记号提醒别人,快些救人!」 「哦哦……」 萝涩催促着升子,自个儿从怀里掏出一块巾帕,往背篓里翻出止血的草药,另捡来两块石头,把草药砸烂成泥,等着他下去把人背上来包扎止血。 升子膂力强劲,在萝涩再三叮嘱之下,他尽量小心的避开姑娘的伤处,用力摆开了铁夹子,把脚脖子救了出来。 萝涩给她上药止血,灼刺之下,姑娘闷哼转醒儿,见自己被人救离出陷阱,不住道谢: 「这个月份鲜少有猎户进山,我只当自己这次死定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本就是我们的不对,未曾竖个木棍警示,害你失足掉进陷阱,这草药勉强止血,不知道是不是伤到筋骨了,还是背你去镇上寻个大夫瞧瞧吧!」 萝涩伸手搀扶人站起来,看她受伤的脚落不及地,嘶嘶抽着冷气,显然伤得不轻。 「去回春堂吧,我爹是那里的大夫,我本是进山采草药的,皮毛我晓得一点,应该是皮肉伤,大抵不碍事的」 这倒是巧了,萝涩当即点头道:「好,这就去」 扭过头,她刚要唤升子,却见他重新掩好了陷阱,这次他学乖了,在陷阱边用小石子摆了一圈儿。 背起受伤的姑娘,两人下山,租了牛车往苦水镇赶去。 苦水镇,回春堂 坐堂大夫姓张,女儿恬妞昨个进山采药,一夜未归。他心急如焚,只因半夜有重伤的病人抬进堂中,医者父母心,他没法子狠心赶人出去,只得先救了人,再关铺出门,准备进山去找女儿。 「爹!」恬妞叫升子背着,她老远儿看到自己佝偻着背的老爹,正在上板关铺,忙出声唤了他一声。 张大夫闻声,立即抬头看来,见是女儿恬妞,立即倒腾着小步子蹿上,心疼道: 「伤着哪里了?快给爹看看啊!」 第11章[03.20] 萝涩在边上道:「张大夫放心,恬妞是误采了陷阱,叫捕兽夹伤着了脚脖子,我已给她简单处理过了,劳烦您再仔细看看」 张大夫对着萝涩作揖到底,恳切道:「姑娘是救命恩人,老头儿就这么一个闺女,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萝涩哪里敢受他的大礼,偏身避过,虚抬一把道:「乡下妇人当不起您这一揖,快些进堂说话吧!」 「诶,好好,两位里边请——」 张大夫推了门进去,让升子把恬妞搁在一张躺榻上,蹲下身,捏了捏她的脚骨,左右看了一眼伤处,松了一口气: 「没大事儿,好好养几月,来年春就能下地了」 萝涩闻言心中大石落下,要是因为升子挖的陷阱导致恬妞将来瘸了腿,她心里总归过意不去。 恬妞满脸担忧,拉着自己老爹的袖口道:「好几个月?那谁给您做饭吃呀,我还得上山采药哩!」 张大夫无奈一叹:「饭爹来煮,总归不及你煮得好吃,煮熟总归不难的,草药之事……我问药商去买吧,也没其他法子了」 恬妞头摇得像拨浪鼓,反驳道: 「爹你心善,看病诊金能省就省了,药钱也很便宜,你要问黑心的药商贩子去买,咱们家还有啥进项,岂不是得喝西北风了?」 张大夫沉默着,显然恬妞说的是实话。 萝涩看到了张大夫的为难,心下盘算了一番,想这也是一条挣钱的路子,比起卖辣菜惹眼来,显得更低调些。 「张大夫,如若不嫌弃,采药的事交于我吧,您的饭食,我也包了」 恬妞眸子晶亮,嘴角挂起了笑,问了声:「恩人娘子可识得草药?听说你住在苦水乡,那里离镇上不近,我爹的饭口哪能劳烦你——」 「寻常一些的草药,我识得一些,再不济还有你教我,至于张大夫的饭食你不必操心,我三日来一趟也足够了」 张大夫与恬妞对视一眼后,笑道: 「若真能这样就太好了!我照着市价结算给你,一定不叫娘子你吃亏的」 这番说定,落地砸坑。 萝涩答应替恬妞上山寻茯苓、五味子、金银花、龙葵、艾草等药材,三日一送,往镇上的回春堂来。因是冬天饭菜不易馊坏,萝涩也是三日来替张大夫做一回饭菜,留足三日的量,有荤有素,要吃的时候,用蒸锅箅子蒸食即可。 等张大夫替恬妞重新包好了脚,萝涩才请他到堂外说话,她想问问身上的这一胎是否还稳当。 张大夫搭一脉,便道:「娘子近来操劳了些,胎里不足,倒没有什么大碍,拿几包坐胎药煎着喝,熬过头三月就稳当了」 因囊中羞涩,萝涩惭愧道:「不知是不是可以先挂在账上,等后天我带着药材再来——」 「不必不必,娘子是我家恩人,这药尽管拿去,不值得几个钱儿,千万不必客气!」 张大夫打断了她的话,径自打包好了五帖坐胎药,用细麻绳捆得严实后,塞到了萝涩的怀中。 萝涩感激谢过,犹豫了一番后,还是开口请他代为保密。 张大夫心下虽有疑惑,却也痛快应了,叫她放心,他一个佝偻老头不是长舌妇,背地里从不嚼舌根。 辞别张大夫和恬妞,萝涩跟升子离开回春堂,一道儿坐牛车回苦水乡。 有了挣钱的门路,那么频繁上山是再所难免的了。 回到家,萝涩煎煮坐胎药喝下,然后把药渣倒在了后院的树下,升子也问过萝涩得了什么病,为啥要吃药,兴许在他心中,阿奶生病离世的阴影很大,所以一看到黑乎乎的药汁,他就心绪不安。 他一天要问萝涩好几遍,她也要回答好几遍——说这是冬日调理身子的补药,不是得了病。 翌日上山,俩人运道都不错儿,萝涩在灌木顶上寻到了五味子,艾草龙葵之类的草药,也满满当当盛了一背篓。 升子则在陷阱里逮着一只獐子,他兴冲冲抱着獐子出来,对萝涩道: 「獐子皮好,卖钱!」 萝涩见这獐子个头不大,因跳进陷阱里不断挣扎,所以身上的皮毛有些伤痕,不知整个剥下来硝制后还能卖得多少银子?可总归是有收获的,除了獐子皮,獐子肉也能卖上一笔银子,办置棉衣新被的银子算是有了。 升子乐呵呵的抱着要走,谁料叫地上的树根绊了一脚,人重心一失,将怀里的獐子抛了出去! 「我的棉被!」 萝涩看着的獐子拼命逃窜,虽然受了伤,可速度还是人力不能及的,眼瞅着就跃进深林灌木之中—— 这时,升子不慌不忙掏出怀里的抛兜子,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大力抡着胳膊,朝着獐子逃窜的方向,猛地砸去! 只听獐子一声尖利的惨叫声,噗通倒地,腿蹬踹了两下,便无力挣扎了。 升子阔步跑去捡回獐子,他这次学乖了,拿麻绳捆在身上,决计不肯在让这畜生跑走哩。 他回到萝涩边上,对着方才绊他的‘树根’狠狠踹了两脚—— 萝涩见这树根奇怪,黑突突的像是石条一般,于是蹲下身,用指甲剥开了树根的表皮,露出雪白的里子,她笑意盈眸道: 「绊得好,把茯苓绊出来哩」 高兴的捡起茯苓,装进身后的背篓中,方才她还一直留意着茯苓,谁料是被升子一脚绊出来的。 满载而归,从山麓看见村子炊烟腾起,俩人赶在饭口时分回到了家里。 升子会硝毛皮,萝涩就把处理獐子的任务交给了他,一来她帮不上忙,二来毕竟是杀生的事儿,她怀着孩子,不愿意沾染,便躲进灶棚,准备俩人中午的饭食。 粳米还有半袋,萝涩用炊帚淘洗后,坐水放进饭甑里蒸煮,另拿出前几日留下的面引子发面儿,擀做薄春饼。 把青瓜萝卜切丝,然后剁了些猪颈肉沫,用春饼包起来蒸。待饭熟了,在锅里刷油,先把葱姜肉沫炝锅,再倒入粳米饭翻炒。 春饼配炒饭,还有清口去腻的荠菜汤,便是萝涩与升子的午饭。 第12章[03.20] 把饭菜端到堂里,萝涩喊升子来吃饭,硝皮不是一两天能好的,不急着一时半会儿。 不过他倒是把獐子肉都剔出来了,整腿整扇的,萝涩打算自家留着一些,剩下明个拿去镇上卖,换钱买几匹三梭布和棉絮回家裁作棉衣。 萝涩虽是灶房一霸,可穿针引线,她就是其中渣渣。别说缝做棉衣,就是让她钉个纽扣,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心下盘算着,如果请满囤媳妇来帮忙,家中没银子,只得用獐子肉答谢她,萝涩晓得乡里人最重人情往来和互相帮扶的情谊,且升子家本就欠人许多,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还的。 睡前把这采来的药材分门别类,一应规整好后,才简单擦了把脸,上炕睡觉。 萝涩感叹着,开春能在山上摘到皂角就好了,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要拆洗这套被褥,再好好洗个头。 翌日,萝涩背着药材,提上獐子肉上苦水镇吆喝。 她只在大街边立了半个时辰,便有戎武打扮的汉子上来问价。萝涩开价并不低,可獐子还小,肉质鲜嫩,且升子处理得很干净,几番犹豫之下,那汉子还是咬牙买下了。 拿着新入手的银子,萝涩上估衣铺挑了两匹靛青色的三梭布,还有一匹藕色细棉布,但一问棉絮的价格还是叫她吓了一跳,权衡之下,她只能先买些碎布条凑合,同老棉花混着一道儿做棉衣的里衬。 等来日有条件了,再买新棉新絮填进去。 萝涩让升子在估衣铺外等着,可等她抱着一摞布匹出门,左右环顾下,却瞧不见他人了,心中暗道:又跑去哪里了?说好在乖乖在门外等的呢? 此时,入耳有铮铮当当的打铁声儿,萝涩料想他一定在边儿上,于是顺着声儿寻去,果见一个高大魁梧男人蹲在地上,双手托腮,一瞬不动地看着铁铺摊的师傅打磨刀斧。 「徐升……」萝涩阴测测的在他背后喊了一声。 升子后脊一僵,才意识到自己犯错了,他低下头不敢看,凭她如何唤他,都装傻充愣一副耳聋的模样。 萝涩也不多说别的,挨着他身边蹲下,手心摊开,伸到了他的跟前,淡然道: 「拿来吧,对了奖,错了罚,咱们说好的」 升子犟着一张脸儿,眸子里满满是心疼,但他还是慢吞吞的从怀里摸出两粒蚕豆来,依依不舍放到了萝涩手心。 收回了手,他不忘嘬了嘬手指上留下的味道,看着萝涩的眼中满是委屈。 萝涩手心的蚕豆还带着升子身体的余温,她拣起一颗,在他可怜目光的注视中,无情丢到嘴里,巴咂着吃得欢,抿着嘴角边的笑意,她故作生气道: 「男子汉言出必行,罚了就罚了,看你一会儿表现,要我满意,晚上奖励你三颗大蚕豆!」 升子郑重点了点头,殷勤的接过萝涩夹在胳膊下的布匹,卸下她身后的背篓自己背上,然后老实跟在她身边,不再左顾右盼,想着撒欢耍玩。 有这么一座铁塔保驾护航,更显得边上萝涩身形娇小,她提着剩下的一扇獐子肉,绕过整条大街,到了回春堂的门外。 恬妞拄着拐杖,正在铺外晾晒药材,见萝涩和升子来了,忙笑脸迎上: 「娘子怎么这么晚,我还当你今日不来了呢,这都过来饭口了,食过了么?」 「还未,正要借你的灶台用用,昨个升子捉了一只活獐子,我方才卖了肉才来,故而晚了些,手里还剩着一些腱肉,来给张大夫加个菜」 恬妞笑容淳朴,圆圆的脸蛋上有一对浅浅的梨涡,她冲着堂里喊了一声: 「爹,恩人娘子来啦!」 恬妞话方落,张大夫便捯饬着步子出堂,他手里捧着一只白瓷罐子,贴着一张三角红封,上面有毛笔写着的玉容膏三个字。 萝涩叫升子卸下背篓,搁在地上,对张大夫道: 「时间赶了些,只采了这筐,五味子和艾草多一些,哦,还有一整块的茯苓——您给掌眼瞧瞧错儿」 张大夫粗扫了一眼,便点头道: 「不错不错,有劳了升子娘子了,现下冬日能采上这些便不错了,我这就拿进堂里称斤算两,照着行价儿与你结算……这罐玉容膏你且收着,上次来去匆忙,虽心里想到了还不及说,娘子莫要见怪,我瞧你这脸上的伤该是火烧灼留下的燎疤,这玉容膏最是管用的」 萝涩不肯接,因为她心里晓得,脸上皮肤娇嫩,却叫火烧成了这副模样,就算放在现代,没个大十万去整容院也是搞不定的,遑论古代。可他既然说玉容膏有效,显然价值不菲,那她如何肯收? 恬妞见萝涩推辞,乐呵呵道:「恩人娘子你便收下吧,我爹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瞧不上的,半粒米都不肯,他若愿意的,再好的东西也不值一提,这玉容膏还是爹在京城替……」 「恬妞!」 张大夫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然后扭过身,看向萝涩赔笑继续道:「娘子就收下吧,不值几个钱哩,你救了恬妞回来,我都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酬谢,若不肯叫我替你这伤尽些力,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握着瓷瓶,触之发凉,萝涩推辞不过,只好感恩收下。随后,她同张大夫一道儿,搬起药材箩筐和獐子肉,往铺子里头走去。 升子陪着张大夫在堂里规整药材,称斤算两,萝涩则往后灶忙碌去了。 她答应做好张大夫和恬妞三日伙食,昨天睡前便盘算过了,好在现下天气冷,不怕馊坏,多用咸油收汁的法子,做些鲞菜酱卤,蒸煮可食便成。 把獐子肉分成两堆,今儿新鲜的吃一顿,焯水后放清油爆炒;另外的切成肉片儿,用花椒盐腌在菜坛子里三四日,做成盐渍肉后蒸食。 除了咸肉,她还用漕油收汁,炒了茄鲞存罐,另烙了几个炊饼馍馍,把皮烙得焦焦得,吃起来喷香酥脆,且时间摆得久了,也不会发硬咯牙。 准备好今日的四菜一汤,萝涩才喊张大夫和恬妞吃饭,升子虽路上吃过一个饼子,可他身壮个儿大,半天功夫早就饿了,见萝涩做了这么多好吃的,猛咽口水,盯着八仙方桌上的菜汤愣愣出神—— 恬妞一瞧他模样,乐得前仰后翻,调笑道:「升子大哥好福气,有这么位能干的娘子,看他垂涎的模样,用不着尝便知味道定是好的」 摆筷布菜,四个人坐下美美吃了一顿,皆是满足。 饭后,萝涩一边收碗筷,一边与恬妞交代着存在饭橱里的腌肉鲞菜,等事毕,张大夫拎出三串钱来,交到了萝涩手中。 「这是药材钱,还有娘子替我家备饭的酬劳,辛苦辛苦了」 萝涩笑着接过,说好三日后再来备饭和送药材,本欲离开,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儿,便问了嘴: 「不知镇上哪家收皮货,升子会打猎也会硝制生皮,现手里就有一张皮相不错的獐子皮,想出手换些过年的银钱」 张大夫沉吟思忖了一番:「吃散货的少,娘子如要做长远生意,得寻一家大的,我记得北面儿有一个皮货商收,去年我给他老娘瞧过病,还有几分老脸儿剩下,明个儿得空了,我替娘子跑一趟去问问吧!」 这还有什么说得,萝涩得张大夫一家照料至此,心中感激,恳切之甚,忙捧手谢过。 第13章[03.20] 又闲话了几句,见天色晚了萝涩便开口告辞,与升子赶回苦水乡去。 因同满囤媳妇说过请人量做棉衣的事儿,这不萝涩刚回到家,院子里已经站着三五妇人,正捧着落花生闲唠嗑等她归家。 见升子抱着一摞布匹进院,满囤媳妇便知今日一切顺遂,药材换了钱,獐子肉也卖出去了。 她乐呵呵上前,同萝涩道:「等你老半天了,这几个都是村里针线好手,冬日里没活儿,她们在炕上捂脚也是闲着,不如来你地方帮忙,管个晚饭也好,大伙儿都晓得你烧得一手好菜,看那日升子阿奶白事饭就成了」 萝涩开了房门,请几位婶子伯娘进门,笑道: 「不过两件棉衣,真要辛苦各位婶子了,管饭是不必说的,我另给各位算工钱,虽然不多,但也是个道理,哪有请人白出力的,大伙儿该说我年轻媳妇不懂事了」 闻此言,妇人们都窝心舒坦,心道:升子蠢笨,可买来的丑妇却是个上路的人儿,做事妥帖,说话也圆滑,叫人寻不出错儿来。 走到房间里,萝涩把炕腾出来,将今日方买的布匹搁在床上,靛青色的三梭布给升子,藕色的细棉布留与自己。 满囤媳妇拿出针线笸箩和尺段,先给升子比量一番,剪裁、缝制,手脚麻利——看着妇人们穿针引线,针脚细致,一边闲话家常一边干手中的活计,萝涩心里佩服极了。 正在忙碌的时候,房门叫人推了开,进来一个俏生生的新媳妇。 萝涩打眼看去,竟是雀榕——撇开萝涩自己不说,雀榕可能是三个买妻门户过得最好的一个了,她极早服软认命,恭敬伺候公婆,服侍相公,听说烧菜和针线本事都很好,现下村里人人羡慕山子家买了一个好媳妇,这个价忒赚了。 「是雀榕来啦?」 满囤媳妇探头,忙出声唤她一声,她搁下手里衣料下了炕,挽上雀榕的手拉她进屋,扭头对萝涩道: 「雀榕的针线真是好,说起你家量做新衣的事儿,她说一路与你亲近,是一定要来帮忙的」 萝涩面上笑了笑,可对那「亲近」二字,心里是不以为意的,她对雀榕存有戒心,觉得这女人心计阴鸷,自私自利,早在进凉州的一路上她就发现了。 同到苦水乡后,俩人井水不犯河水,手段心计为自个儿谋划,萝涩没得说的,若算计到她这里来了,那就是两回事儿了。 既然是满囤媳妇应下的事,她没道理驳人面儿,便大大方方请人进来,倒了茶水过去,温笑道: 「你家在村口,这一路过来也远着,路上受了冷风,喝杯热茶吧」 雀榕受宠若惊的接过茶,端着一副温良柔弱的模样,她怯生生道:「姐姐不必拿我当外人,来这里一路你那么关照我,要不是你,我恐怕就一头碰死在马车头了……」 说着说着,她眼圈儿红红的,倒叫萝涩有些手足无措,碰马车?有这事儿么? 满囤媳妇心善,见萝涩神色尴尬,忙把话圆开了,她宽慰道: 「咱女人啊,图得是嫁个好男人,相夫教子,奉养公婆,到哪里都是家,既然到了凉州咱就好好过日子,不比童州差!我看山子是个疼人的,你就放心吧!」 「婶子说的是,我既跟了山子,一定好好与他过日子」 掏出怀里的帕子,垂头点了点眼泪,雀榕哽咽道:「今儿在这里的都是村里能干的婶子伯娘,雀榕虽然是新媳妇,却也想请婶子们参详,一道给出个主意」 萝涩斜睨看去,眸中质疑之色明显,撞上雀榕的眼神后,雀榕不着痕迹地避开,转而去看满囤媳妇。 满囤媳妇大咧咧一挥手道:「说什么参详,你有啥难处说来,咱帮你一道想法子就是了」 点点头,雀榕缓缓开口: 「是这样的,我从童州来,那里去年开始种了辣子,那东西比茱萸更辣,做料做辣菜卖钱是个极赚钱的生意。那儿牛家村有个外地巴子,凭借辣椒做成的辣菜,盖了砖瓦大屋不说,还进城开了一家辣菜铺子,日进斗金,生意好的不得了!我那时给她铺子的一处辣菜作坊上工,晓得其中道道,做那辣菜简单的很,只是大家没想到罢了」 萝涩啪嗒放下了手中的茶壶,寻了炕上角落,盘腿坐了上去,似笑非笑的盯着雀榕看。 雀榕心中一紧,试探问了一声: 「姐姐也是童州人氏,一定晓得娘子大人零食铺儿吧……不知可认识那位东家姑娘?」 姐姐也是童州人氏,一定晓得娘子大人零食铺儿吧……不知可认识那位东家姑娘?」 萝涩本垂着眸,忽闻雀榕试探,她眼皮轻抬,投去一记笑意淡然道: 「认得,自然认得……」顿了顿,萝涩见雀榕脸上像迸瓷似得,勉强抿着笑意,后缓缓说道:「不过是我认得她,她不认得我罢了」 玩笑之语,雀榕心中石头落地,长抒一口气,尴尬笑了笑: 「那倒是可惜了,若能结交上东家姑娘,还能向她取取经,看怎么样才能把辣菜做出花样来,我只会做一味辣条……可惜,听说她葬身火海,已经身故了」 雀榕甚是惋惜,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 听这话儿,有心思的妇人便开口道:「山子媳妇你不是曾经在辣菜作坊里上工么?自己来啊,咱们给你帮衬,在凉州也开个辣菜铺子挣钱!」 雀榕眼中精光一闪而过,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长眉蹙着,显得很是纠结愧疚: 「不可不可,所有供货的作坊都是签了文书,只给一家供货,我若私自开起作坊,算是坏了规矩」 妇人满不在乎道:「你方才不是说那东家姑娘已经叫火烧死了嘛,人都死了,哪个来追究你,且隔着老远儿的路,谁有空管咱苦水乡的事,雀榕妹子,咱们不如试试?」 雀榕称心如意,可她依旧装作为难的样子,把目光投给了满囤媳妇和萝涩。 萝涩淡然瞥了她一眼,低头摆弄针线笸箩,笑意清浅: 「做辣菜需辣子,凉州似乎没有种辣椒的吧?这里天凉霜冻,恐不宜种辣椒,若要趟趟从童州运辣子进凉州,你这一两辣菜得卖多少才不亏?」 雀榕请二奎捎带辣子的事,她是瞒着众人的,听得萝涩一番话,晓得二奎定是告诉她了。 思忖一番,雀榕不慌不忙开口道: 「专门雇车去凉州买辣子是亏本买卖,可顺带手就两说了,萝涩姐姐莫要忘了,李大虎出凉州之前,可是同红袖楼的老鸨有约在先,窑子里有要出的货儿,就带来凉州卖,左右不坑害咱苦水乡的,卖去镇上给大户人家当妾做小,也是一笔银子哩」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购置辣椒的路费,用红袖楼拐卖窑姐的银子去抵扣,端得是一场稳赚不赔的无本生意。 萝涩嗤笑一声,不再言语。 满囤媳妇心里不舒服,只是碍着二奎也是她花钱买的,她没什么立场去指责什么,虽心里撇开了这桩辣菜买卖,面上还是没有呛声回去。 第14章[03.20] 倒是另外两个妇人,一听雀榕的主意,两眼放光,十分中意,连手里缝制棉衣的活计也放下了,拉着雀榕细细询问辣菜的制作之法。 雀榕安抚一阵,画了好大一个饼给她们,东拉西扯一番却避而不谈辣条的制作之法,这是她起家的秘方,怎肯放给外人晓得? 见除了萝涩和满囤媳妇,剩下的妇人都同意加入辣菜作坊,以她雀榕马首是瞻,一同好好赚一笔银子,慢慢地,她才把话茬引到了萝涩身上: 「萝涩姐姐,你与我同是童州人氏,想来吃过娘子大人零食铺的辣菜,妹妹我若做出来的味道有偏差,还望姐姐指正,很希望姐姐与我一道开这个辣菜铺子,咱们孤苦流落在外,定是比亲姐妹还要亲的了」 萝涩婉拒道:「我答应了回春堂张大夫处理药材,也要帮衬升子硝制皮具,恐没有精力和时间了,你有这几位能干的婶子帮扶也是够的,我祝你一切顺遂,财源广进,作坊开坊的那日,我一定来道贺」 这话说的刀枪不入,水泼不进,雀榕再想劝服却已无从开口,论情论理都应作罢。 她不甘心的把视线投向了满囤媳妇—— 满囤媳妇不会作戏,躲闪着眼神,只顾着自己摆手道:「别别,我天生惧辣,一食辣就咳嗽不止,恐是做不成这活的,山子媳妇你还是找别人去吧!」 雀榕嘴角一牵扯,勉强勾起一抹笑意,淡淡道: 「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勉强,等作坊顺利开起来了,我再请姐姐和婶子过来瞅瞅」 话说到这儿,事儿基本也就摆在台面上了,棉衣还要继续缝做,可妇人们的心思已经飞了。 她们围着雀榕说说笑笑,大献殷勤,怀里揣着雀榕画下的大饼心动不已,定要缠着她给说说童州那位东家姑娘的事儿,怎么就从一穷二白的农家村姑,飞上枝头变凤凰?盖屋开铺,让何大将军认做义孙女,财源广进。 日头西落,棉衣还有几个针脚未完,妇人们借口要回家煮饭给丈夫公婆,便相继离开了,雀榕倒是老老实实干完了针线活,得了萝涩给得辛苦工钱,才道谢出门去。 满囤媳妇点起了油灯,在灯下继续缝着针脚,感慨道: 「雀榕是个能来事儿,做人也妥当,我该跟她去办这辣子作坊才是,可——」 萝涩斜睨了一眼过去,笑盈盈道:「可是什么?现下还不晚呢,我这就追出去同她说,就说翠英婶子的病好了,食辣不咳了呢」 满囤媳妇佯装啐了一声,笑骂说道:「你与我取笑做甚么,你不是也不愿意去么,辣子倒是没什么,可我一听要拐窑姐卖钱填算成本,总归不是什么正派的生意,我便是去了,心里也不踏实!」 「那就是了,你还遗憾什么,安心与我把棉衣做了,我去灶棚煮饭——我让升子喊来满囤大哥了,今儿晚饭在我家食吧」 萝涩搁下手中的针线,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她提起茶壶,给满囤媳妇续上了一杯茶水。 「去吧去吧,灯油贵呢,我抓紧便做了,还有些针脚,很快就好嘞!」 点点头,萝涩掩了门往外头走去,本欲去往灶棚,突然想到后院水缸的木板上还醒着一盆白面儿,便扭身往后院去。 老远处,她见雀榕还未归家,正蹲在后院树根边儿,不知在捣鼓什么东西,萝涩眼皮一跳,拔声道: 「山子媳妇,你这是做啥呢?」 雀榕显然被唬了一跳,她脊背一颤,握紧了手中的东西,立即从树根处站了起来,背手朝着萝涩笑笑道: 「萝涩姐姐这是要做饭了么?我方才肚子有些绞痛,便扶着树蹲了一会儿,这会就要回去了」 「……」萝涩见她言辞闪烁,心下存了疑。 挥了挥手,雀榕掸了掸衣裤上的尘灰,举步离开,倒腾着小碎步,一溜儿烟便拐进乡道儿上,往东边归家去。 萝涩走到雀榕方才蹲下的地方,见树根的土被匆匆掩埋着,她用脚后跟妥开了松土,露出里头中药渣来——这是萝涩坐胎药的药渣,她往日都是倒在这树坑里。 萝涩眸光一暗,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或许是萝涩想太多,或许是雀榕真得没有发现坐胎药的秘密,接下来的日子,两相无事。萝涩忙着采摘药材,升子忙着打猎、硝制皮具,雀榕和几个妇人则谋划着开辣菜作坊,井水不犯河水,俩人在路上打照面的机会都很少。 萝涩虽然心中一直放不下,可渐渐地,她也没有一开始那般如芒在背了。 张大夫从皮毛商那里带回了好消息,商人说是看中了升子硝制的手艺,除了收他自己打猎剥下的皮外,也愿意给升子生皮硝制,然后照着成色和数量再付他工钱。 有了这条稳定的收入,萝涩便放心了,就算她日后悄然离开,升子也有了挣钱的途径,一个人就能过好日子。 冬日棉袄宽松,特别是新做的藕色细棉布袄,萝涩特意让把腰身做得宽松些,好掩一掩来日隆起的孕肚。升子穿着一声新做的靛青色短打新袄,心情好得不得了,就是上山打猎也想穿着去,叫萝涩好一顿埋汰,坚持之下被扣去了三粒蚕豆,他才乖乖作罢。 日子一天天过着,因为有了收入,家里吃喝总不愁了。温饱后,萝涩慢慢开始注意营养搭配,她会给自己做一些孕妇适宜的吃食,一面吃着坐胎药安胎调理,一面尽可能食补滋养,看着自己的脸色日渐红润起来,她的心情也跟着闲适轻松。 值得一提的事,本想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她每日净手洗脸后,也会拿出玉容膏涂抹在燎疤处,凉意入肌,舒服得很,这么大约涂了十来日,疤略居然有些淡了起来! 数九寒天过了一小半,总算是熬到了腊八前后,二奎该回来了。 这天,满囤媳妇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褐色的衣袖上套袖套儿,她早早去镇上切了猪肉回家,打算好好煮饭犒劳一路风尘的二奎。 萝涩也趁着闲时,跟着满囤媳妇一道学针线,别扭着纳了一双鞋垫给二奎,全做自己的一番心意了。 还不及晌午,萝涩正在院中晾晒药材,忽闻外头满囤媳妇仓促的脚步声,便知是二奎回来了。 她放下手中簸箩,擦了擦手,跟着往满囤家去。 到了院外,见二奎正从车辕上跳下来——月余不见,他倒是蹿长了个子,穿着一身青色长衫罩着半臂袄,像竹节一般的少年,眉间添了几分俊朗的神韵。 「阿姐!」 二奎亲热的喊了她一声,一耸身,迈着阔步子走到了她的跟前道:「阿姐的脸伤好了不少呐」 萝涩抬手摸了摸伤处,自己日日照镜子不觉得,倒是二奎一眼就察觉出来了,笑着道:「那是好事,我可不想一辈子由着人在背后喊我丑妇哑媳妇的,怎么样,一路顺遂么?」 二奎点点头,眸色豁亮,显然一路孤身跋山涉水,收获颇多: 「人都安全送到了,阿姐是没见到家人重聚的那番场面,这一路再苦再累,我也算值了!哦,还有,辣椒籽我也带回来了,是从牛家村买的籽料,本来说是不对外人卖的,我正愁呢,后碰上一位姓牛的奶奶问我要这辣子什么用,我只说是一位阿姐喜欢食辣,所以想自家种一些吃,且我买的不多,就卖与我了!」 牛奶奶…… 萝涩心中暖意涌动,虽然她人不在了,可这辣子已经种出名声了,不卖轻易卖辣椒籽,大伙儿依旧把她的话奉在前头。 二奎径自去掀开了马车帘子,从里头拎出一袋辣椒籽来递给萝涩。 第15章[03.20] 萝涩接过,抬眼看去,见车里满满当当塞了一堆干辣椒,二奎挠头解释道: 「干辣椒是我从别处收来的,比不上牛家村的色红味辣,雀榕姐要,我便一道买了些……」 萝涩抿唇一笑: 「我想她是瞒着许多人托你办得事,你还是等她自己上门来取吧,贸然送到她家里去,恐她也不愿意……走吧,咱们进屋说话,你娘做了一桌子好菜为你接风洗尘」 「好!」少年扬笑,眸中是归家后满满的欣喜。 过了腊八,苦水乡开始忙年。 农户人忙年完全视家中余粮过活儿,今年收成好一些,税负少一点,过年可割肉沽酒,走亲访友,一家人都是乐陶陶的;若年景不佳,碰上天灾兵祸,那么只要有口年饭吃便是不错了。 凉州常年受战火荼毒,自然比不了东南边其它州府,即是过了腊八,村子里、镇上忙年的氛围也不浓厚,只物价贵了上来,不过腊月水土贵三分,却是常例。 这几日连续下了几场雪霰子,积雪封山,萝涩上山采药材的事儿便搁置了,升子倒是去过两日,没打到什么猎物,意兴阑珊的回家,只把最后一摞生皮硝好,便也不再入山林了。 好在萝涩手中已攒下几两银子,过个年总归是不愁的。 既然闲适在家,她就开始捣鼓辣椒籽了。凉州天寒,辣椒又不耐寒,所以她想在这里种上辣子,必定得用大棚技术。虽然她不是农科生,可家里曾用泡沫箱种过几株辣椒,当时好奇,确实查过几本农书,像模像样搞了一个温室棚,故而还是有些经验的。 院子后有块废用的菜地,砂石覆着,枯黄杂草丛生。萝涩半月前就让升子帮着开垦了出来,准备用来种辣椒和一些反季蔬菜。她用竹篾长片弯成半扇弓形,插在菜地的一端和中央——因是双垄双行密植,故而宽约莫一丈半搭棚,共有两列温棚。 竹篾片上覆着一层薄油布,萝涩已经尽量去挑透光性最好的油布,比之现代的棚膜肯定不及,不过也差不多了。 她还在菜地里铺柴草麦穰保温,在辣椒籽之前,先种些菠菜、韭菜来试试肥力,深冬腊月正常菜地里只有白崧萝卜,有了大棚,萝涩想着年夜饭还能吃上蒜泥菠菜和韭菜春饼,就觉得美滋滋的。 现在这个时候种下,元春便能收第一拨辣子,萝涩想着就流口水,多日不食辣,她真是夜夜做梦都惦念。 再说雀榕的辣菜作坊,也红红火火的开了起来。 她在家后院辟了一块地儿出来,请人支木柱搭棚,办置了许多盆缸瓦罐,按照萝涩早先定下的流水线生产法制作辣菜,一些规章制度、合约文书,雀榕也是照搬全抄。最先开始投了钱的妇人,雀榕给了她们分红,其余来上工的也要签下文书,合约期之内皆有责权,出了事故都有专门认责人员,效率比之一般的农家作坊,高了一倍不止。 萝涩听闻之后,难免佩服雀榕的心机,这些东西对于古人来说,陌生又艰涩,她居然上工的短时间内,就把大致脉络都摸透了,跳到另一个环境,基本能克隆一个辣菜作坊出来。 最先出来的是辣条,萝涩知道牛奶奶还是对雀榕藏了一手的,兴许除了辣条,别的辣菜的秘方,她是不晓得的。 后来,不知哪里起得风,萝涩自己家中摆弄大棚辣椒的事儿,眨眼就传到了雀榕耳中,于是第二日大早,她便提着许多礼物上门。 升子在后院烧麦穰施肥,萝涩给她开的门,侧身请人进屋。 堂中新办置了一张八仙方桌和几把长条凳,总归是有了个待客的地方,不至于来人都往炕头坐,显得穷酸又不方便。 雀榕迈进堂屋,搁下提来的礼物,开口便先套近乎,巧笑温声道: 「大清早的来,可是扰着姐姐了?升子大哥呢?又进山打猎啦」 萝涩扫了一眼她提来的东西,无非一篮子鸡蛋和两匹褐色的三梭布,倒有一碗红油油的辣条,她另手端拿着,啪嗒一声,将瓷碗搁在了桌案上。 「他在后院锄菜地呢,农家人鸡鸣就起,哪有什么早不早的,你喝茶么?」 「不不,我喝白水就好了,喝了茶半夜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莫要糟踏姐姐的茶叶哩」笑了笑,雀榕话锋一转:「姐姐不若尝尝我带来的辣条?这是早上新鲜出锅的,看看味儿如何,之前的卖去镇上生意很好,我原想着北边恐吃不惯辣,心里还有些忐忑,可就是因着天冷,食辣出汗暖身,大家都喜欢,日日卖空哩!」 萝涩风轻云淡,没有一丝艳羡,这淡然的表情落在雀榕眼中,叫她心中很不是滋味。 「那恭喜你了,我这几日有些上火,恐尝不了你的辣条,不若送去翠英婶子家叫她尝尝吧」 萝涩给她倒了杯白水,自己泡了一壶茶,抿着滚烫的茶沫子,茶香沁脾。 「那倒是可惜了……我以为姐姐自己摆弄大棚种辣椒,是极喜欢食辣的,看着大约还有月余才有收成,这才提早拿来与你尝尝」 萝涩见雀榕把话题引到了大棚辣椒上,心下了然道: 「你是误会了,我是贪图反季的蔬菜,白崧凭我做出花儿来,也会吃得腻味,辣椒不过是贱种,手中恰好有些籽拿来试试肥罢了」 到底哪桩试肥,俩人心知肚明,可话儿摆在台面上,分明是一点余地都不给她。 雀榕眼底一暗,心中难免腹诽,可面上却依旧端得一副恭良温顺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那是我听岔了,原以为姐姐有这等好技术能在凉州种出辣子来,我便不用老远往凉州买辣子,省了路费不说,也不必次次拐了红袖楼的窑姐来卖,总归积善积德,是姐姐做下的一件大善事呐」 萝涩气得笑了,怎么?若她不答应为雀榕供货,拐窑姐的孽债要算在她的脑门上了? 「话也不绝对,勾栏是个火坑,说不准人巴望着你去拐了来凉州,若运气好,也同雀榕妹子一般碰上知道冷热的丈夫,死心塌地的留下,那才是积善积德,好事一桩」 窑子里能被卖出来的,都是一些烈性不肯屈服的女子,她此言类比,暗讽雀榕连个窑姐都不如。 雀榕当即脸色很难看,手指紧紧攥着衣袖的一角,牵起勉强的笑意,冷冷问了一声: 「那姐姐是不愿了?」 萝涩端起茶碗,照着官宦人家的道理,已是送客的意思,呷了一口茶,她笑道: 「不愿什么?我是个村妇愚人,只懂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自己种来自己食,不懂什么生意。别人挣钱也不会眼红,雀榕妹子能领着大伙儿挣钱奔好日子,我心里替你高兴着」 话至此,也不必多说了。 雀榕深吸一口气,眼中难掩刻薄之意,她难以说服自己放弃,大棚辣椒对她的诱惑太大,若有办法拿捏这个丑妇的把柄,她一定要她乖乖听话为己所用。如若不成,也要毁了她,不能叫她来日成了自己挣钱路上的绊脚石。 方要告辞,却见升子大傻子从后院掀了风帘子闯进堂屋中,他黧黑的脸上沾着黄泥,肩上扛着铁锹搞头,一副刚从地里回来的样子。 「好了,两颗!」 他无视雀榕,直接向萝涩摊手,眼睛巴巴看着,等着自己的奖励,说好了的,他伺候一遍大棚菜地,她奖励他两粒蚕豆。等他攒上十颗蚕豆就能问萝涩换一顿涮锅吃,这是他最近心心念念的事儿。 萝涩笑着从袖口里掏出两粒蚕豆,放到了他手心—— 「快去洗洗,脏死了,家里马上开饭了」 第16章[03.27] 「哦,好!」 升子乐呵呵接过蚕豆,宝贝似得藏进衣兜,横着膀子越过雀榕,便往自己的西屋走去,他推开房门,径自迈进,去炕床上翻找他的铁皮匣子。 雀榕有些吃惊,但看西屋炕上只铺着一床被褥,一只枕头,这俩人是分房睡得? 扭头看东屋的门掩着,不得里头的情景,不过她心中已然有了猜想,不禁笑意漫上眸色,原先黑下的脸色云歇雨住,雀榕不禁向萝涩扬眉笑道: 「那就不打扰姐姐了,等辣子收成了我再来与姐姐商量吧,想来那时,你总不会再拒绝我了」 说罢,她抿着笑意,径自扭身离开。 萝涩忽闻她这样一句话,心中难免惴惴,可思来想去一番总归是不惧的,雀榕能拿捏的东西她俨然有了准备,那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日子还是照常过,萝涩的坐胎药喝完了,恰好这日升子要进镇去交皮货,她便叫他顺道去一趟回春堂。 一个人待在家中,做好了午饭扒了两口,她就往菜地的大棚钻去,拿着剪子、小锄头分苗裁叶,盘算着现下日头好,气温还高,便起开棚膜透透风,等晚上温都陡降的时候,用草苫子再覆一层保温,就不怕霜冻了。 晌午间钻大棚有些闷热,加之穿着厚厚的棉袄,不一会儿,脖颈间出了一层薄汗。 掸着泥土从大棚里钻出来,萝涩往灶罐里舀了一盆热水,端在怀中,打算上屋里擦洗身子。 这时,她瞅见院外头有个男人行迹鬼祟,一直在篱笆外来回踱步,一会儿傻笑,一会儿低头叹气,好似精神不太正常。 瞅着脸生,萝涩本不欲管他,可要老这么待在她的院子门口,升子还不在家,总归招人闲话。 这么想着,她拧眉上前,试探性问了一句: 「这位大哥,可是来找升子的?」 男人抬起头,是一个壮实的汉子,阔鼻大眼,脸上的肉一棱一棱的,腮帮子的咬肌总在颤悠,透着一股蛮相。 萝涩心中一咯噔,这种皮相眼神,大抵是个战场杀戮回来的兵痞? 男人见到萝涩,狠厉渐渐散去,嘴角一勾,傻愣愣的笑了起来,他伸手捏住她的手腕,亲热的叫起了大妹子! 萝涩大惊,手中的木盆瞬间脱手,略有烫意的热水,就那么迎头盖脸朝他泼去! 哇呀呀,男人烫得直叫唤! 他膂力强劲,掐在她手腕的虎口用力一磕,萝涩吃痛闷哼,身子不自觉发软,双膝着地瘫坐在地上。 萝涩忍着手腕上的痛楚,抬首四顾,想看周遭有没有邻人经过。 她笃定这个男人精神并不正常,恐怕不能用常理与其沟通,但大声呼救,又怕会因此惹恼他,她尚且难以自报,遑论肚中孩子。 好在这时,满囤媳妇挽着菜篮子,正往从乡道尽头处走来—— 「翠英嫂子!」 萝涩立即大声唤她。 满囤媳妇乍一眼看来,吓得脸色一变,立即拔声喊人道:「赵四下山啦,快来人呐,救救升子媳妇,她叫赵四那个疯子拿捏住了!」 她一边喊着,一边朝着萝涩跑来,顾不得篮子里的东西,劈头盖脸朝着男人砸去,怒骂道: 「冷不轴子就像吃了横人肉似得,下山祸害人家娘子,快些松开手,待我喊了人来,定要狠狠打你一顿!」 赵四闻言张皇失措,他张嘴咧出大黄牙,迫不得已松开了钳制萝涩的手,只顾着抱自个儿的脑袋,蹲在地上哇哇大叫。 萝涩得了脱儿,忙护着自己躲开几步,喘上几口气,不解地看向满囤媳妇: 「婶子认得他?」 「他叫赵四,本不是咱们村的,说是从兵营逃回来的士卒,阵前吓破了胆子,患了狂易之疾,住到山林里成了野人,平日里不叫他下来,不知他咋活的,我琢磨是最近大雪封山,他没了东西吃才下村祸害的!」 被满囤媳妇一嚷嚷,左右乡邻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女人们护着孩子,不叫着乱跑,男人们扛着铁锹搞头,竹竿斧头,将赵四团团围了起来。 雀榕随后赶到,身边跟着辣菜作坊的两个妇人,一个是钱嫂子,一个是铁柱媳妇。 钱嫂子得了雀榕的眼色儿,立即上前指着赵四的鼻子骂道:「你个坏嘎嘎下山做甚么,不偷拿吃穿,光拉着女人的手不放,跟谁吊膀子也不打眼看看,人可是升子的媳妇,别欺负升子人傻笨,就惦记了他的女人!」 这话极其难听,萝涩拧着眉,还不及呛声回去,满囤媳妇已炸了锅,她噌得一下蹿起来,站到钱嫂子跟前,戳着那人胸脯大声道: 「哪个裤裆没扎紧,把你这么个玩意放出来,人娘子清清白白,你没缝下蛆乱栽赃,仔细烂了舌头根!」 钱嫂子不知满囤媳妇是个泼得,这么站出来给丑媳妇出头,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顶了一句回去: 「清白?谁知道呢,赵四多久没下山了,怎么一来就直奔她家来?早听说升子媳妇隔三差五的进山林寻药材,一来二去,说不定早背着人勾搭上了呢」 「你!」 满囤媳妇叫这话儿噎了一声,她的确想不明白,赵四怎么一下山就直奔这里,总归有个原由。 钱嫂子见满囤媳妇不声响,眸中愈加猖狂,她往院子里走近两步,对着赵四道:「喂,你认识这个丑妇不?」 赵四点了点头,眼睛往雀榕那里瞄过去—— 钱嫂子往他跟前一站,挡住了他看向雀榕的眼神,继续下套儿问着:「你寻她干啥?是不是中意她了?」 赵四似懂非懂,他看了看钱嫂子,又扭头看向萝涩,突然憨笑起来,乐得直颠,结巴道: 「喜、喜欢……大妹子」 围观之人乍闻此言,不免哄得发出一声惊讶,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声,像蚊蝇嗡嗡令人心生厌烦。 钱嫂子笑得花枝乱颤,她抬手,抹着鬓边的桂花油,眉目尽是刻薄不屑之意。 「我说吧,买来的媳妇心思野,升子阿奶尸骨未寒,她就敢偷起男人了,要是我,早就气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带着这娼妇一块死去!丢死——」 第17章[03.27] 萝涩未等她说完,箭步上前,抡圆了就是一个耳刮子甩去! 啪得一声响,钱嫂子完全不想萝涩会动手打人?她一时愣在当场,还没来得及还手,又吃了一记反手巴掌,重心不稳,她脚步踉跄,险些被这个丑妇打翻在地。 「钱嫂子白日粪坑吃屎了吧,来我的院子满嘴喷粪,我不认得这个赵四,更容不得你胡乱编排,你若还不滚,我便拿棍子打你出去了」 萝涩冷冷立在她跟前,眸色泛着寒意,叫钱嫂子不禁一怵,显然那两个耳光还是叫她又恨又惧。 「你、你自己水性杨花,偷、偷汉子,还不叫人说了?」 「青天白日,钱婶子是捉奸在床了?只不过他与我在院中纠缠,且都道他是个狂躁的疯子,仅凭此诬赖我?我若受不了这诋毁当场碰死,不晓得我家升子回来,会不会拿刀剁了你?傻子杀人不偿命,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钱嫂子气得嘴唇哆嗦,她不过仗着升子不在,才敢这般诬赖欺侮上门。 往后退了两步,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雀榕—— 雀榕脸色暗沉,本欲将自己摘出去,无奈钱嫂子不中用,叫人一顿抢白就认怂发虚,白白辜负了她一番安排。 赶鸭子上架,她只能自己上前一步,笑盈盈的对着萝涩道: 「姐姐莫要生气,钱嫂子恐是误会了,都怪我嘴风不严,那日从姐姐家归,把姐姐与升子大哥分房睡的事同她说了,她只当你们夫妻感情不和哩……而且,我无意发现姐姐在食坐胎药——」 雀榕欲言又止,引人遐想连篇。 包括满囤媳妇在内的众人都很是吃惊,这新买来的媳妇,不过两个月便有身子了?升子傻头傻脑的,不晓风月之事,咋这床笫事就开了窍? 众人神色暧昧,指指点点,对于萝涩和赵四之间的猜想愈加离谱。 萝涩苦笑一声,该来的总要来,难为雀榕熬了这么久才布下局,只为今日泼她一盆兜头的脏水。 笑着摇了摇头,萝涩对上雀榕阴沉的脸色,启唇轻道: 「不过是些补气滋养的中药,并不是什么坐胎药」 「姐姐何苦否认,有身子是好事,只要真的是咱升子大哥的种儿,大伙儿替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若不是——」 她低头抿了抿唇,刻薄的笑意下,是一番痛快的嘲弄:「若不是,咱们乡里乡亲,也不能叫你欺负了升子去,照着南边的规矩,奸夫贱妇,一道浸猪笼拉去河里溺死!」 「对!浸猪笼!」 「可不是,咋欺负咱们老实人,升子对你那么好,丑妇骨子骚,真是没想到!」 众人讨伐声声,齐向萝涩逼来。 这时围观中有一人大声道:「大家听我说,我想起来了,那日我同狗儿爹在田梗头抽旱烟,恰逢升子从山上打猎回来,咱们正说着荤话,就顺带调侃他,问他新媳妇炕头逮不逮劲儿,洞房了没!他问我啥叫洞房,我就说,洞房就是把你尿尿的地方塞进她尿尿的地方呐!」 哄笑声起,乡间粗鄙,极喜欢荤话浑说,这一撩拨自然兴致高涨,就是妇人也不臊,只跟着吃吃的笑。 「咋得咋地,升子咋回的,究竟洞房了没呐?」边上有人急不可耐的问道。 那人挤眉弄眼,学着升子憨傻的愣样儿,一字一句道:「我家没尿壶,咋给塞进去?哈哈哈」 他说罢,自顾着哈哈大笑,笑得弯腰驼背,眼角带泪。 大伙儿跟着笑成一片,直嚷着升子大傻帽,连洞房也不晓得,准是丑妇耐不住寂寞,才上山寻了赵四滚在一起了! 落地砸坑,盖棺定论,这偷汉子的罪名,不过三言两语,似乎成了萝涩身上的枷锁,再也洗不脱。 满囤媳妇急得眼睛发红,握上萝涩的手,焦躁的不行道: 「这可咋办,我去把升子找回来吧,哪能凭几句话,就拉你去浸猪笼?」 萝涩稳了稳满囤媳妇,上前与雀榕道: 「今日我把一条性命交在这里,你若有实捶定论,不必拉我浸猪笼,我当下碰死在这儿,若没有,你与她作揖到底,同我好生道歉,日后再行风言风语,我定不轻饶」 萝涩字字铿锵,眸色坚韧。 这话儿落在大伙儿耳中,不少人心中又有了摇摆。但凡偷汉子的妇人,大多心虚不已,叫人这般当众白话,早就羞愧难当、俯首认罪了,像她这般态度坚决,落落大方的人实在不多,倒真像是冤枉的。 雀榕嗤笑一声,对钱嫂子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刻心领神会,绕过萝涩向后院奔去,没一会儿便捧着一堆混着黄泥的药渣回来了。 砸在萝涩的跟前,她得意道: 「你偷偷把药渣埋在后院的土里,这就是证据,你家升子根本没开窍,哪个与你生娃娃哩?淫娃荡妇,还敢狡辩,真正是不要脸!」 满囤媳妇瞅了一眼药渣,上前蹲下,捏了一掊凑在鼻下闻了闻,皱眉道: 「我生了三个儿子,闻惯了坐胎药的气味,这不是!这里就一些黄芪党参,是补气固元的,就是一味调理身子的中药罢了」 雀榕眼中疑惑一闪,看萝涩不动如山,她心中开始泛起忐忑,可现在退已然晚了: 「翠英婶子与她要好,自然会护着,我竟从来不晓得,您是懂得药理的?」 满囤媳妇不屑笑了:「你初来乍到,懂个屁!我在娘家做姑娘时,替我爹晒药材、炒种子,治病开方是不行了,辨几味药材且不是什么难事!」 雀榕暗道不好,莫不是这个丑妇将计就计,反给自己下套吧? 满囤媳妇娘家是药商,这是大伙都晓得的,她平日仗义爽快,不是车轱辘来回扯谎的人,故而说话也有三分力道儿。 正在对峙僵持之际,马车辚辚之声响起,是升子赶着二奎的马车,从村口进村,转眼到了自家院子外。 见到这么多人,他显然没有料到。 「升子,升子!你可算回来了,这帮人欺负你媳妇呢,愣说她偷汉子,要拉她去浸猪笼哩!」 满囤媳妇见着升子,像看见了救兵,又气又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朝他挥手。虽然晓得他是个傻笨,不一定护得了萝涩,可这家若没个男人做主,女人只能白白叫人欺侮了去。 升子大眼一蹬,本跨坐在车辕儿上的人,一听这话儿,立即飞步蹿回院子,大手一展挡在萝涩跟前,恶狠狠道: 第18章[03.27] 「不许欺负我媳妇!」 萝涩越过他宽阔的背影看去,见马车上还下来两个人,张大夫搀扶着略有些跛脚的恬妞,提着一摞中药包朝她走来。 满囤媳妇认得苦水镇的张大夫,当即道: 「张大夫,你来说个权威话儿,大伙都听你的,你且来看看这堆药渣,是安胎药还是普通的滋补药?」 张大夫一脸懵逼,不知因着何事院子里围着一大群人,他听了满囤媳妇的话,看了看地上的药渣,奇怪道: 「是我开给娘子的滋补药啊,我晓得她食完了,这不给她再送了十帖来,你们熙熙攘攘为得什么?」 雀榕一脸不敢置信,怎么会!怎么会从安胎药便成了补药? 满囤媳妇闻言,大松一口气:「那就是了,是有人乱说升子媳妇怀了娃娃,非说这是安胎药呢!」 张大夫又是一脸懵逼,淡然道: 「我没说娘子没身孕啊?她确实有娃娃了!」 我没说娘子没身孕啊?她确实有娃娃了!」 萝涩淡然的眸子泛起一丝波澜,她看到雀榕渐渐上扬的嘴角,心中嗤笑,对于张大夫的话儿不否认也不承认。 满囤媳妇心绪不宁,脑中浆糊一片,不晓得这话该如何接茬下去。 「她早有了一月多的身子,因胎气不稳,所以瞒着没说,你们就为了这事吵吵?头三月瞒着不说是常例,人家小两口的事儿,搞得跟衙差办案似得,还讲什么证据?这么多人趁着男人不在家,欺侮一个妇人,苦水村当真民风彪悍呐」 恬妞替萝涩抱不平,说话夹枪带棒刺了过去—— 一月多的身子,难道真是升子的? 雀榕脸色难看,边儿上瞧热闹的大多臊红了脸,虽然被个小姑娘刺得不舒坦,可回过来细想想,好像真是自个儿的不对,为了一点闲言碎语,糟蹋人家的名声儿。 钱嫂子不甘心,她不晓得张大夫叫丑妇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么帮衬着说话,一个刻薄的眼风斜睨而去,她双手叉腰,手指戳着道: 「有身子就是证据,边上的人都说了,升子是个不开窍的,连洞房都不晓得,怎么与她生娃娃?这孩子还指不定是谁的呢!你是个大夫,至多号脉出月数,难不成还能号出个姓数么?」 萝涩上前一步,冷冷道:「那就不钱嫂子操心了,证有不证无,你就算闹去衙门,青天白日也是这个规矩,总是你先证我通奸的铁证,而不是我此刻辩白,与你费口舌掰扯」 钱嫂子咬了咬嘴唇,把视线投在了升子身上,她诱声问道: 「升子,你媳妇有了身子,可是你的种?你与她洞房了?今天咱们都瞅见她与那赵四公然吊膀子,可亲热哩!」 升子脸色沉着,眼睛瞪得老大,一脸气呼呼的模样。他对钱嫂子的话似懂非懂,可他晓得洞房的意思,那日他叫人在田埂边儿嘲笑了,为此他郁闷了很久,问了好些人总算弄懂了这意思。 原来阿奶少说了一些,要那样那样才是洞房哩,他跟媳妇只做了一半,还差一半日后补上就好了! 「你嘴臭,我不与你说话,你快走,不然我打你!」 升子从怀里掏出了抛兜子,另捡起一块尖头石子,包进了生牛皮做的皮兜儿里,对着钱嫂子摆开架势,佯装抡胳膊,似乎一言不合就要砸去。 哎哟,钱嫂子叫他瞪得发怵,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见他只是拉架子吓唬人,忙不迭拍着心口处的惊悸,恨道: 「就你个二傻子,还懂什么造爱的事儿,叫人绿了一头,还傻乎乎的护着!」 「浑说!我尿尿的地方塞进她尿尿的地方,我都晓得,我阿奶教我了!就是我的娃娃,升子要当爹了,你们再乱说,我就打你们!」 说罢,升子抡圆了胳膊,力道一卸,石子朝着钱嫂子的脑门打去—— 咚一声,钱嫂子疼得哇哇大叫,捂着流血不止的额头,哭嚎瘫坐在地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大骂升子全家。 骂到后来越来越难听,惹得边上的人嘘呵声不断。 站在后面的雀榕眉头蹙着,她晓得今日是奈何不了萝涩了,只能鸣金收兵,回去再想办法。权衡之下,她朝着边上铁柱媳妇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搀起钱嫂子,劝慰着往后拖拽去。 萝涩大喝一声:「慢着——」 雀榕停下步子,抬头对上了她寒光泠泠的眼睛,心中咯噔一声,按捺住一丝忐忑,温笑着开口: 「姐姐还有什么事儿么?」 萝涩厌烦她虚伪的笑意,懒得费口舌,只是伸手抓上了她的衣襟,扭着往前拖去—— 雀榕惊慌失色:「这是做甚么,姐姐有孕在身,怎么同我动起手来?今日这桩事原是个误会,姐姐清者自清,妹妹替你高兴……啊!」 她的一番絮叨还没说完,人已叫萝涩一把拽到了地上! 抬头,对上赵四剌戾的眼神,雀榕脸色煞白,不住往后退去。 「妹子、大妹子!你说叫我寻她,可她不同我好,那你、你同我好吧!」 赵四见到雀榕娇俏的脸儿,乐呵笑了起来,厚实的嘴唇包着两粒前突的大板牙,口中恶臭扑面而来,雀榕又惊又惧,可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是扬声道: 「你这个疯子你在说什么,何人教你说的这番话来诬陷我?我何曾叫你寻她……你、你放开我!」 萝涩看着赵四一把扑倒了雀榕,死死钳着她的手腕,俯着头往她脸上亲去,下身一耸一耸的,隔着裤衩像只狗一般臊人,场面不堪入目。 「我不过叫他攥了手腕,你们这般行事,总归猪笼是你先用了」 蹲下声,萝涩冷冷看着赵四身下受辱的雀榕,眸中冷意入骨,皮上却似笑非笑的。 雀榕尖声叫着,心里恨透了她,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愁,今日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钱嫂子一脸惊恐,对着边上看戏的男人们大叫道:「你们还干看着呐,快帮忙拉开啊,赵四疯了!快些救人呐,你们叫山子的脸往哪里搁啊!」 这一声高呼,伴着雀榕哭泣的尖叫声传了老远儿,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神色尴尬上去钳制住赵四,把人从雀榕身上扒了下来。 赵四被扔在地上,由着一干人拳打脚踢,他被殴打得哇哇大叫,却不敢还手,直到鼻青脸肿,鼻血横流。 第19章[03.27] 再看仰面躺倒的雀榕,她身上衣服皱巴巴团揉着,裙子的一角被扯烂了,露出里头的白色亵裤来。若非天气寒冷,穿着厚实,换了春夏时节,早是见了白肉的,那才算真正丢大了眼、污了身,叫山子立即休了也是该。 妇人们扶起雀榕,护在身后,脸上尽是尴尬之色。 这时山子问询匆匆赶来,见这一番场面怒从心头去,先恶狠狠甩了雀榕一耳刮子,再挥着老拳要去痛扁赵四。 「山子!别打死了人,赵四已经被教训过了,你还是快把你媳妇带回家去吧,多留一会儿多一分闲话!」 满囤媳妇是个忠厚的人,虽心里不喜雀榕,可也不愿山子这般打她,于是开腔接了一嘴,给他一个台阶下。 山子满脸通红,脖颈青筋突着,臊得不行,他一言未发,只对满囤媳妇点了点头后,一把攥上雀榕的胳膊,拖拽着往家大步走去。 等山子夫妇离开,众人意兴阑珊,再不敢拿萝涩说事儿。 钱嫂子被升子手里的抛兜子吓得魂不附体,她捂着脑门,嗫嚅了几声,昏头土脸叫铁柱媳妇搀着,跟着离开了。 这时,平日与升子家关系不错的,拱手道了一声喜;关系一般的,寒暄几句,编排雀榕的不是来安慰萝涩,然后借托回家烧饭,没一会儿,一个个都散了。 见院落空了下来,萝涩长抒一口气,一抹手心,皆是冷汗。 「升子,去烧壶热茶来,我请张大夫和恬妞进屋坐坐」 萝涩接过张大夫提来的十帖药包,顺手挂在灶棚的木柱边儿,侧身展手,请人进屋说话。 张大夫诶诶应了声,同恬妞一道迈进门槛,坐到了堂屋的方桌边,萝涩掩上了门,对张大夫作揖到底,恳切言谢: 「多谢您出言相助,否则今日,我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张大夫虚扶一把,见萝涩执意弯身道谢,他便催着恬妞去搀扶,叹道:「我认准娘子不是那种人,想来是有自己的苦衷的,再者你救了恬妞的性命,这点小谎,我撒了也就撒了」 萝涩晓得,张大夫说的是怀孕月份的事,从九月到现在的腊月中,她已是将近三个月的身子,而方才他对众人说只有一个半月。 树根下的药渣是萝涩偷偷掉换的——那日雀榕逗留之际,她料想许是会拿此做文章,小心行事,便给自己留了一条路。果不出所料,今日用赵四这个疯子来侮她,若非张大夫帮扶,升子全力护着,她一定有口难言,这淫妇的名头怕是坐实了的。 恬妞扶着萝涩一并落座,宽慰道:「娘子若有什么难事,不如与我和爹知晓,但凡能帮衬上的,咱家一定帮你!」 犹豫了片刻,叹了一声后,萝涩娓娓道来。 只说自己是童州人氏,与夫婿叶抒私定终身,她从一场祸事中死里逃生,可夫婿身亡,她叫人贩子李大虎拐来了苦水乡,用三两银子卖给了升子做媳妇,这孩子是她未婚夫婿的种儿。 恬妞是个性情中人,她听萝涩说得这场风月情事,生离死别,心中感动不已,竟惹得眼眶红红,良久感慨道: 「娘子与那叶抒公子情深笃定,奈何天不从人愿,真当可惜!」 「原来是如此,娘子既然是私定终身,想必娘家定是不容的,未婚夫死了,你一人怀着孩子又被拐来了凉州……哎!老天不开眼呐,咋叫你过得这般苦处?你这脸和喉咙……也是那场祸事中伤着了吧?」 萝涩点了点头,眼神黯淡,对于升子方才护着她时所说的话,叫她心中愧疚不已。 「我本想逃走的,可升子阿奶中风病故,我一时耽搁未走,想着寻个路子挣些钱,叫升子能自个儿养活自个儿,日子也过得好些的时候再离开……今日却偏偏来了这一场闹事,如今我身怀六甲,人尽皆知」 张大夫沉吟良久,才道:「你一人带着孩子,长途跋涉再回童州不成?我看徐升是个忠厚之人,今日这般护着你,不如与他好好过日子吧,你还年轻,日后再给升子留个根儿就是了……或者,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看——」 「爹!」 恬妞气得杏眸圆睁,一把扯住他下巴上稀疏的胡子,咬牙道:「您浑说甚么呢!恩人娘子与叶抒公子情比金坚,公子既亡故,她怎么能不诞下他的血脉来?升子大哥虽好,可不能因着女子一人羸弱,就抛忘了这段情呐!」 「你小姑娘家家,张嘴闭口情呐情的,都是跟谁学得?」 「哼!我说的是实话,不信您自己问恩人娘子的意思去!」 张大夫满脸无奈,他从小溺爱这独出的女儿,他的夫人也是早逝,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不肯续弦,不过也是为了情之一字,被女儿这顿抢白下来,他才恍然,自己方才的话对萝涩来说,确是唐突了。 萝涩不曾介意,只淡然一笑道: 「我本该随他一并去了,就是为了腹中之子才苟活下来,升子现下能硝制皮具,家中我又替他攒下了几两银子,来日抬一房正经的媳妇也是够花了的,我打算过了正月十五就离开……」 恬妞眸色发亮,她拍着胸脯保证道: 「娘子不怕,你搬来镇上来住,衣食住行我来照拂,绝不叫人平白欺侮了你们母子去!爹——你快表态!」 张大夫点点头,正色道:「你且放宽心,若你真的打算走,我给你配一味假死药,总比不辞而别少了些烦扰之事」 萝涩敛裙站起,侧身蹲福,行礼感激谢过: 「您的帮扶之情,我记下了!」 萝涩留了张大夫和恬妞吃晚饭。 她杀了一条活鲤鱼,做了道味美鲜香的潘鱼;素菜有小炒豆腐和蒜泥荠菜,另放了一碗海米汤,点上两滴麻油,香喷喷吃上了一顿。 饭桌上,升子一反常态的沉默不语,只顾着自己扒着碗里的饭,要不是萝涩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他能一口气干光那碗糙白饭。 问他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他摇了摇头,把脑袋埋得更低了,脸贴着碗儿,萝涩简直不知他是用嘴吃的,还是用鼻孔吃的。 饭后一杯茶消食,天色渐晚,张大夫跟恬妞就要告辞,萝涩喊二奎驾马车送人回去,也不虚留了。 待人走后,萝涩在炕下涵洞里生起薪火,坐上煎药罐子,准备睡前再喝上一帖药—— 这时,房门外响起一阵悉索衣料声,萝涩抬眸看去,木格间的东昌纸上,映着升子高大的身影。 他进屋从来不懂敲门,被萝涩扣过几粒蚕豆后,他不会硬闯了,只会在门外大声唤她,可今日他默不作声垂着头,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徘徊踱步,进退畏葸。 萝涩很惊讶,像升子这样的人,心中竟也有了事儿? 她主动去打开了房门,对上了他纠结躲闪的目光,笑问道:「这是怎么了?从晚间吃夜饭的时候就这副模样了,魂不守舍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哩」 升子块头大,立在门框边里,显得头顶天,脚立地,十分高大的样儿。 他不安的搓着怀中铁皮匣子,老半天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来: 第20章[03.27] 「你要走么……」 萝涩暗自吃惊,下午边儿本是支走他的,不曾想他都听见了?难为他一直憋到现在才来问她,在张大夫面前,他的沉默处理一点不随他的傻气。 「你都听见了么?」 升子抬眼,乌黑的眼珠对上萝涩清亮的眸色,他的黯然写在脸上,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 「是我不好,阿奶是为了我才把你买回家当媳妇,你不是我的,不肯跟我过日子」 萝涩心中酸涩,一番话儿滞留在舌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对于一般人她尚且不在乎什么,可这人是升子,她竟不忍心伤害他。 暗叹一声,萝涩扶着腰,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轻道: 「我有孩子哩,哪能真跟你过日子?我替你攒了些银子,等我走以后,你再正经请个媒人说和,娶个贤惠的好娘子,生自己的娃娃,你记下了么?」 升子一声不吭,只盯着萝涩的肚子发愣,他宽大的手掌托着铁皮匣子,指节发白,可见用力之重。 「你去哪儿?」 萝涩被他问得一时愣怔,顿了顿才温笑回了句:「……我回家去」 「骗人,你没地儿去!」 惊讶的对上升子笃定的眼神,萝涩一时难以辨别,他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升子咬着牙,眸色霍然道: 「娃娃没爹,我给他当爹,洗三我洗他屁股蛋,长大了教他打猎、硝皮具!我还教他抛兜子,绝不叫坏人欺负他!也、也不叫人欺负你……」 萝涩一时语噎,指尖有些颤抖,心头漫上的感动不假——她如今别无所求,只求一份安稳的日子,只盼平安生下孩子,她可以留下么?丑妇伴着傻户,相互扶持照料,不是夫妻更胜夫妻? 感情的天平已经倾斜,理智却一直坚守底线,她的心里再容不下第二个男人,即便此生与梁叔夜情断缘尽,可这样自私,对升子也太不公平。 他只是没想明白,或者说暂时对她有了依赖,日子久了,他一定会想清楚的。 她的离开,才是对他最好的成全。 摇了摇头,萝涩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道:「别傻了,你家独你一根苗儿,你阿奶费了这么大劲儿给你买媳妇,不盼着你开枝散叶?与我搭伙过日子,你这根算是断了,你阿奶怎么走得瞑目?」 见萝涩搬出阿奶来,升子眸光闪烁,迟疑之色表露无遗,他藏不住任何心事,一番纠结不舍,统统在脸上表现了出来。 「去睡吧,我总归过了上元节才走的」 萝涩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催他回去睡觉。 升子僵直着脊背,扭身走了一步,突然像是一杆银枪扎根地上,纹丝不动,再不肯挪动半步。 他蹭得回过身,把怀里的铁皮匣子塞给萝涩,坚定开口: 「六十六个!统统给你!留下来!」 「……」 「你是我媳妇,半个也算!我不要别人,只要你!」 生怕萝涩拒绝,升子倔着脸儿,把房门重重一关,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宽实的后背抵在门上,双手一展,紧紧贴在墙根上:「我以后都听你的,吃饭洗手,进屋敲门,洗头不浇冷水,睡觉不打呼,我可以少吃饭,我、我多去打猎硝皮儿,日子不苦!你和孩子,我养!」 萝涩现在终于明白,其实升子不傻,一点都不傻。 他只是活得太真太明白,对世俗没有戒心,一根肠子溜到底,可他的执着和珍视,他一定会竭力争取。手书无愧,不惧人间是非,甚至为了她,他也会说谎,也会使使小手段,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像个傻子。 「我傻,大家都说我是傻子,不怕犯傻!我想要与你一块,不想你走!」 萝涩心中一悸,手掌托得不稳,不小心打翻了升子塞来的铁皮匣子——蚕豆如滚珠落盘,散落一地,有几个滚得老远儿,有几个当即砸成了两豆瓣。 升子不知萝涩无意,只当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离开,眼底划过受伤的神色。 他颓然放下了展臂,耷拉着脑袋,一粒粒捡起地上的蚕豆,放到手心里…… 他从小被人骂傻蛋,什么都做不好,后来只要他对了一件事儿,阿奶就奖励他一粒蚕豆,他很开心,原来自己也能做对事情,不会再被人骂傻子,他极其宝贝这个蚕豆,阿奶死的时候,他想用所有的蚕豆换她张开眼……现在,他更想留下她…… 他没有亲人,这一堆蚕豆是他挣来的,可只有他一人珍之重之,因为他谁都留不下。 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升子还不及站直,萝涩已走到了他跟前——她捡起他手心里的蚕豆,利落的塞进他的嘴里。 升子一脸懵逼地看着萝涩,舔了舔蚕豆,舍不得嚼了,只含在舌下,一瞬不动的看着她。 萝涩眼角红红的,心中大叹一声:欠债可还,情意难舍,兴许留下真的是一条对的路呢?她真的别无它法,这样决绝离开升子,她竟下不了狠心。与其说升子依赖她,不如说,是她更依赖现在这份安定的日子。 扭过脸,抬起手指,萝涩迅速揩掉了眼角边即将掉落的眼泪,她心中埋怨道:真是的,怀了孕整个人多愁善感起来,动不动鼻酸难忍,瞧起来心肠柔软的不行。 「这些蚕豆藏了多久了,我看都霉出来了,不如丢了算了,前尘往事一并作罢,你方才说了那么多,日后果真做到了,我自会奖励与你的」 升子闻言依旧一脸懵逼,甚至于眼眸里还带着浓重的悲伤,他不知她已答应留下,只当她临别之语,揉碎了心肠。 萝涩啧了一声,继续道: 「我还在菜地种了辣子呢,到时候我炒香酥蚕豆给你,又辣又酥,比这硬邦邦的蚕豆好吃百倍!」 升子沮丧摇了摇头,说什么都不听。 「你不要?」 「不用收买我,你走了,我什么都不要」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 萝涩在心里大大翻了一个白眼,果然,方才一切都是错觉,对于傻大个还是说大白话吧,这番委婉他是听不明白的。 「笨蛋!傻子!」 第21章[04.03] 她骂了两声,从他手心抢过蚕豆来,一并地上捡起的豆子,重新放进铁皮匣子里,径自藏到了床头去,不情不愿道: 「换了换了,六十六个给我,我不走了!」 「真哒?」 升子顿时眼放精光,一扫萎靡暗沉的神色,乐不可支得挠头傻笑,特大方的挥手示意: 「换!换!我换……都给你!」 在屋子里溜达一圈儿,他还是难以抑制心头的喜悦,再三与萝涩确定后,他猛地推得房门,提步就往外头蹿去—— 「喂!大半夜,你去哪里啊?」 萝涩步子小,根本追不上他,等她扶着门板快步走到院子里时,升子早就跑没影了! 漆黑的乡道上时不时传来他兴奋的呼叫声,远远听去,像是狼嗷呜的声响,一时间村子里人声渐起,隔壁邻居本已熄灯睡觉,现下也重新点起油灯,男人提着棍子,披着外衣出来瞧情况。 得知是升子这个二傻,他脸色难看如锅底,骂咧咧两句,又不能真同一个傻子计较,向萝涩投来一个责怪的眼神后,转身回屋。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升子才满身是泥的回到了家。 萝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罚他明日劈柴挑水,倒扣了十粒蚕豆日后慢慢还,别的也不忍饿他饭口,小惩大诫就后催他洗澡睡觉。 转眼便至除夕小年夜。 年货是几日前早早办置来的,虽靡费了点银子,因童州贫苦得多,想安稳过个好年,没一两银子还真下不来。 既然打算留下,萝涩也暂时不必省攒下的那笔银子,她大方买了猪肉年菜,扛了一袋飞罗粉回家,另有各色杂拌蜜饯、柿饼年糕,足足拉了一牛车囤下。 二奎家有李大虎的马车,平日闲暇时,他倒是成了车把式,来往苦水镇各地,跑路趟挣银钱,碰上邻乡有新鲜的菜蔬,也会替萝涩带一些回来。 总而言之,萝涩家这个年不愁过,且能过得十分滋润。 不到亥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只听门外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家家户户这个时候,都准备列案焚香,迎神下界。 在院中,萝涩把堂中的跛脚长条案搬乐出来,其上摆着了烛台、香筒、香炉等物什,等烧过了锡箔阡张,才算真正请了神祭了祖。 富贵人家讲究全供,什么猪头、公鸡、鲤鱼这些,但农门寒户,不过摆桌素供,贡上几盘干果子、年糕、素菜表个心意便够了。 贴上天地纸马,萝涩收了供桌,开始去灶棚煮饭。 升子抱着一摞炮仗,在院子里点线香,除了门柱上的挂鞭,还有麻雷子、双响、二踢脚之类的。 炸得狠了,炮仗红衣飞溅到萝涩的灶台边儿,她冷冽一记眼风丢去——升子默默低下头,装作没看到,只是脚步挪动,离得远一些罢了。 因只有俩个人食年饭,萝涩只烧了一盘红烧鲤鱼,一碗白崧打底、炒米粉伴面酱、精肥参半的粉蒸肉。早些日子腌下的腊肠也切了半根,在箅子上蒸了会儿,取出便可食。 做完了年菜,剩下不过饺子,面粉是昨日醒下的,她揉着面团摘下剂子来,擀面皮,剁肉馅。 砧板上传出噔噔噔的刀砧之声,远近相闻,门户不闭,鸡犬相安。男人高声沽酒,女人哄骂顽儿,皆是热闹。 萝涩下了一锅饺子,虽然个数不多,但胜在花样多,有净肉馅的、猪肉白菜馅,香油、豆腐干、菠菜馅儿更是不用说了。萝涩特地在一个饺子里包进一枚铜板,总归不是她吃着,就是升子吃着,虽没啥意思,但总归是个吉祥的好寓头。 趁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萝涩喊来升子洗手吃饭。 一顿饭两人吃得肚圆犯困,升子从嘴里吐出铜板,乐得找不到北,萝涩取出红绳替他串了起来,挂在了脖子上。 还来不及收碗,外头想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萝涩开了门,见满囤媳妇捧着一盆干饺,拉着丈夫满囤和二奎,笑盈盈站在门外,她道: 「怕你们俩人不热闹,咱们一家过来凑个人头,闲话家常,便是守岁也得捧着落花生,一并唠嗑才叫时间打发的容易些哩」 「快里面坐,外头天冷,我这就生火盆子!」萝涩笑着,侧身请人进门。 萝涩搬出木架火盆,拣了几块硬煤丢进生炉子里。 满囤一家来之前她并未起火盆,可屋子里也很暖和,针尖大的窟窿椽头大的风,数九寒天,木窗棂上一点点的小洞,都能叫里头冷得发颤!好在萝涩入冬前重新糊过一遍窗棂,又在堂屋门上挂了棉门帘子,阻隔着外头的冷风,所以堂屋里并不显冷。 满囤媳妇搁下手中的饺子,见萝涩在家中用起硬煤,笑着道: 「晓得你日子过得好了,总归看你用这硬煤就知道了,我家是不成的,拣些红煤用还得掰算着指头,若不是天猴冷儿,当真舍不得哩」 硬煤是无烟煤,红煤是一点就着的烟煤,价格差了老大一截,一般农门小户用些红煤已是奢侈。 萝涩为了腹中娃娃考量,是咬牙买下的硬煤,为着化雪天备的,她宁愿裹着棉衣缩在炕上,也不点那呛刺的烟煤。 「统共就这么些,今儿年三十,哪还有藏掖着道理儿,翠英嫂子你们略坐坐,我去取杂拌罐儿」 「哟……别忙,这饺子先吃了,你家的腊八醋和腊八蒜搁哪儿了,我帮着拿!」 满囤媳妇不与萝涩外道,取了粗碗盛着蒜醋摆上桌,替升子拔出筷箸,催他快食:「尝尝我包的,二奎方才可吃了整二十个呐,你比他壮实,这盆该统统下去才是!」 升子吞咽着口水,瞄着往萝涩那儿看去——他确实没吃饱,因着晚上要守岁,所以萝涩不给他食太多,怕他困意上头,守不过三更便要寻周公下棋去了。 「哎呀,你看她干啥,她是什么恶毒婆娘,连饭也不与你吃饱,婶子在这儿,你尽管放开肚皮吃!」 「翠英婶子这话一出,叫他放开肚皮吃,恐怕我是一个味儿也尝不到啦」 萝涩捧着杂拌罐子款款走来,一边笑着,一边从罐口里头掏出一把杂拌儿,摊摞在桌上。 虽买不起富贵人家的金丝蜜饯、糖腌莲子这些,却还是称了两斤粗杂拌儿,大体是一些柿饼、米花糖、瓜条、青梅、核桃蘸、山楂糕等等。 另捧了一包落花生出来,萝涩不忘沏茶水,等火炉哄起暖意,她方落座下来,同大伙儿闲话家常。 升子早把一盆干饺吃完,意犹未尽的剥着花生壳,剥出花生仁摆在一边,自个儿也不吃,等堆成小山一座后,拿到了萝涩的面前。 满囤媳妇看在眼里,不免调侃儿道: 第22章[04.03] 「咱们升子晓得疼人了!到底是做爹的人,越来越像个模样儿,你也不算白为他操持——不像你叔这个木头愣子,不知冷暖的」 「婶子与满囤叔扶持恩爱,才叫我羡慕呢」萝涩手心里捧着茶碗,眉眼弯弯,笑意满盈。 满囤是个老实汉子,听这些话儿,不免臊了脸,好在他是个庄稼汉,皮肤叫太阳晒得黧黑,即便是脸红也叫人瞧不出来。 二奎有样学样,跟着剥了几粒花生,递到了满囤媳妇面前,讨好笑道: 「爹不知冷热,您还有儿子呢」 满囤媳妇笑纹深深,捂嘴乐极,笑骂一声:「你个鬼精,惯会哄人的,我这里便罢了,将来替你说来了媳妇,你把那抹蜜的嘴话儿,同你小媳妇使去!」 「啊?娘我才多大啊,就要说媳妇啦?」 二奎傻了眼,不知道是玩笑话还是当真的事儿。 萝涩往嘴里塞了一粒青梅,酸甜发津,跟着笑问道:「婶子已在帮二奎物色了?我看他年纪还小,只当您再养他两年呢」 满囤媳妇暗叹一声,抚着鬓边几根白发,略有些怅然:「若我那三个娃子还在,这会儿早抱上大孙子了,咱们凉州媳妇不好娶,若不早点物色准备,过了两年哪里还有剩下的?最后免不了得出钱买妻,可咱家万不能再行这伤阴骘的事儿了」 「娶本地的?听说要费好大一笔聘礼银子,算上吃席钱,二十两少不得吧?」 听萝涩这么说,满囤媳妇更加愁上心头,她有些心烦意乱的拍打着膝盖: 「二十两至少的,还是普通门户的丫头,要想合心意,娶个能干贤惠又门第清白,没什么坏名声,这钱还得往上加嘞,要晓得现在大伙儿有条件的,都举家往南面迁,凉州毕竟是个打仗的地儿,动荡不安稳」 二奎对于娶媳妇这事儿,没有啥迫切的心,只不过听她忧心银两的事,免不得插嘴道: 「娘不若上雀榕姐的辣菜作坊?听说一日能挣三十几个钱,若拿了银子拼着生意做,到了年底还有分红添头儿哩,钱嫂子说是过了元月,就要请人修院子,可见挣了不少钱……且我听说,雀榕姐要把生意做去苦水镇和凉州府,跟着她,还怕挣不到银子?」 萝涩面上淡然,并不答话,只余光处打量满囤媳妇的表情,便知她是心里万分纠结。 「辣菜作坊是办的红火,上工的妇人也挣着钱了……只是我总过不了心里那关,她靠卖窑姐填本儿,哪里是个正当生意,且这丫头瞧着柔弱面善,背地里手段却多得很,不是个好相处的……」 二奎似乎有些不乐意,拖长了音:「娘,你准是误会了,我看她挺好的」 「不好!装!」 一直默默剥花生的升子抬起头,认真看着二奎,发表了他对于雀榕的看法。 二奎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不再言语了。 萝涩出面打了个圆场,对着满囤媳妇道:「挣钱的法子多得很,你若与她相处不来,又看重辣菜的生意,不如自己再开个小作坊,岂不是两全了?」 满囤媳妇显然也想过,万般无奈道: 「作坊是不难,可难的是我哪会做什么辣菜呀,听去山子媳妇家上工的妇人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只管做自己手头上的事儿,谁也不晓得那辣菜究竟是什么配方,且我也没处买辣子啊」 「好办,婶子随我来……」 萝涩笑了笑,拉着她往后院走去—— 领着满囤媳妇钻进大棚菜地,蹲在一株株密植的辣椒前,她寻了一根红熟的辣子,用指甲掐断茎叶,摘了些下来用衣摆兜住。 「我能种辣子,雀榕曾来找我过一次,想我用大棚技术拼这生意,叫我回拒了,想来也是那天结下怨,才有之前赵四轻薄的事儿」 满囤媳妇捧着辣子很是吃惊,她左右摸了摸棚膜,手感滑溜溜的,倒像是一层大油布,俩人只钻在里头一会儿,已感觉湿热泛起,迫不及待想钻出大棚。 「婶子尽管去操办,辣子我来给你供货,咱们且瞧不上那些辣条,自个儿再琢磨些吃食零嘴,免得到时候掰扯不清,她若诬你偷了辣菜秘方,那时泥落裤裆,不是屎来也是屎了」 满囤媳妇心中激动,若真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她还是心下存疑,这么好的财路,为啥萝涩自个儿不去,宁愿辛苦上山搜罗药材换钱? 她把疑惑问了出口,萝涩也答得利落: 「我初来乍到,不敢惹眼,那时家里潦倒穷困,只能先指望着温饱,现下日子好过了,我才另寻其它的打算……婶子你也晓得,我这身子再过两月,恐怕也进不了山了,那时全靠升子一人硝生皮撑着,也不晓得够不够花销」 翠英双掌一击,哎呀一声:「那你不早与我商量,亏得我烦扰了许久,这下好办,我出面再立个作坊出来,你只在后头谋事儿,不需抛头露脸的,安心养胎就好,得了利你放心,婶子一定分大头给你,要是亏了也不打紧,我一肩扛啦!」 萝涩感激笑笑,恳切道: 「婶子若信我,一定不叫生意亏了,一年后准让您攒够银两,替二奎谋一门极好的亲事!」 「好好,咱们这就说好了,等过了初五,我从娘家回来,咱们再细细说这事儿」 萝涩心想确实需要几日时间,想几个辣菜点子出来,之前的辣条都不可用了,得有些新花头儿,于是她点了点头,当即应下。 俩人从后院回到堂屋,满囤与二奎正商量来年做车把式,来回跑商的事儿;升子支着下颚,强瞪着眼,不叫自己瞌睡过去;萝涩浅笑着去重新沏了一壶热茶,满囤一家略坐了坐,快近三更,便告辞回家了。 升子如蒙大赦,从萝涩手里讨来一粒奖励的蚕豆,哈欠连天的回去睡觉—— 萝涩看着蚕豆罐子,心中有了个主意,不如就做香辣酥脆的蚕豆零嘴? 先试试水吧…… 大年初一,炮仗纸儿放的满地红白。 萝涩早早起来擀面做饽饽,她特意换了一身藕色的簇新罩衫儿,鬓上簪着一朵素色珠花,挽着袖口,在灶棚里忙活开了。 升子孑然一身,阿奶死后,亲戚都断了来往,大年初一也寻不到一处可拜年的。 索性都老实在家里,关上门过自个儿的小日子,虽说不及外头欢声笑语,拜年讨赏来得热闹,总归不牵扯什么亲戚,叫她还轻松一些。 把饽饽起锅后,萝涩开始尝试做香辣蚕豆。 豆子是昨天半夜泡下的,这会子端出来一看,豆皮已经展开了,下锅焯熟后,拿刀在侧面割开,然后放在笸箩里晾干。 趁着这会儿时间,萝涩把辣子捣成辣椒面儿,支起油锅来,先放了几个红辣椒下去—— 便晾干的蚕豆倒进油锅里煮炸,一直炸到开花,声音开始嘎嘣脆时,她方用竹笊篱捞出锅,待沥干油水后,添上辣椒面、盐、和五香粉,晾干了后,便是喷香酥脆的香辣蚕豆哩。 第23章[04.03] 升子闻着香味摸进灶棚,对着香辣蚕豆直咽口水,他有些犹豫,一时不知这些是用来吃的还是用来奖的? 「尝尝?」 萝涩笑眯眯捧到他面前。 升子起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没干活儿,不能讨要奖励,可实在抵不住这香味,犹豫抬手,拣了一粒凑进嘴里——抿着咸辣酥香的蚕豆,他开心的要飞起来!嘴里咯嘣嚼着,还不忘巴咂着嘴,最后把手指也舔了个干净,仍是意犹未尽。 看他这副模样,萝涩吃吃笑道: 「看来味道不错,咱们十五上元节,先上凉州卖一卖?看看行情先?」 升子一门心思扑在了香辣蚕豆上头,对萝涩的话只会点头:「卖!」 盘子往边上一撤,萝涩纤眉挑起,一记眼风抛去,笑问道:「卖什么?」 升子犯了难,沉默了老久,眼睛直勾勾盯着蚕豆看,最后才憋了一句出来: 「除了媳妇,什么都卖!」 「边儿去——」 萝涩收了蚕豆便往屋里钻,可最后还是抵不住升子不休不止,没脸没皮的磨了一整日,傍晚间还是取出来与他食个痛快。 初五后,萝涩得了一副篾片挑子。 挑子分两头儿,冷的一头,是一个像八字脚凳一样的小抽屉柜,便于用绳子一兜就挑走;热的一头是二尺多高用笼圈做的圆桶,桶口里是深口汤罐,盛着热水,下头架着小煤炉,可以煮一些热汤热面儿。 到了十五上元节那天,萝涩提早做好了香酥蚕豆,另揉了几屉元宵用干净笼布罩着,打算挑到灯市热闹处吆喝,既能卖些零嘴蚕豆,又能卖上几碗热乎的元宵,总归不会空手而归。 满囤媳妇实在,琢磨着在家烙了肉沫烧饼和荠菜包子,一并带上,随萝涩一道儿进城去。 苦水镇是小镇,绕过苦水镇,往东北再走上十里地,就到府城了——若非二奎有一辆马车,凭牛车怎么晃悠,太阳下山萝涩也到不了凉州府。 才进城,到了市集坊街,偌大的天棚已经搭了起来,满囤媳妇眼睛发亮,惊讶道: 「莫不是九曲黄河灯?年年战火,上元灯市草草敷衍,今年终于赶上啦!」 「什么是九曲黄河灯?」 萝涩初来乍到,不晓得这其中的门道儿。 「我也是头回儿见呢,听说是一百零八盏灯盏,读用竹竿扎起栏杆,就挂在这天棚下头,咱们看灯的从进口入,顺着竹竿拦着的路线弯弯曲曲走一圈儿,再从出口出来,一共三里地,才有九曲黄河的名字哩」 萝涩眉眼带笑,觉得很有意思,现在天尚未黑透,待一会儿灯市开,点点浮灯亮起,那时一片闪烁的灯海,好看亦好玩儿。 九曲黄河灯布置在一个四五丈见方的平面上,萝涩笃定这里晚上定是最热闹的,不如趁早把摊子摆下。 寻到出口处,萝涩喊升子卸下了肩头挑得担子,她搓了搓手,哈气笑道: 「咱们就在这儿摆!等会来人寻着热闹劲儿都涌在入口处,哪有心思吃我的元宵,待他们从出口出来,才可能有这个闲心哩」 「好好,幸亏咱们来得早,你看这人来人往的,等到晚上饭口时分,大伙儿都来看花灯了」 满囤媳妇帮着拾掇出一方空闲地儿,把摊子摆开,往小煤炉里添煤封火,先把汤罐子给热起来……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当空月正圆,凉州城金吾不禁,火树银花。 嗖嗖几声,几个小娃娃拿着线香,率先放起了盒子花—— 光影五色照人妍媸,顽童们结伴提灯,走街串巷四处瞅。听着炮竹阵阵喧阗,城里的百姓在满街花炮的硝烟、硫磺的热闹劲儿中,纷纷出门看花灯。 「元宵——又香又糯的大元宵嘞!」 满囤媳妇中气十足,她梗着脖子,往如织的人堆里大声吆喝道。 萝涩在吆喝声中摆开了香酥蚕豆、荠菜包子和肉沫烧饼,另把饺子帘上的元宵尽数滚进热汤里煮,一时间香气四溢,热气蒸腾。 如萝涩所料,一开始摊子的生意并不好,因为大家多少是吃过饭才出来玩的,多是奔着灯市字谜,或者干脆去河边儿放花灯,很少有人注意到街边的吃食担子。 这锅元宵再不起就煮烂了,萝涩也不灰心,淡定的用竹笊篱捞了起来,拿粗瓷碗盛了一碗,端给满囤媳妇和升子先吃。 「先把肚子填了,一会儿可没工夫食饭的」 升子坦然接过,他肚子早就饿了,也不用筷子,用嘴一吸一个准儿,囫囵吞下,咬出的芝麻馅儿又甜又糯,吃得他眸眼带笑,开心极了。 满囤媳妇本来因为生意不好,推辞着没想吃,但见升子吃得这么欢,不由咽了一口唾沫,笑道: 「怪了,叫他给勾起了馋,那我也尝一碗吧!」 路过的行人见这处吃食摊子,觉得很奇怪,怎么还没卖上,自己先吃起来了?看着男人呲溜呲溜的架势,味道看起来不错? 总有一两个试水的,掏了铜板要了元宵吃,因着萝涩是挑子,没处给人坐,他们只能捧着碗吃了再走,好在五个铜板买一碗元宵,数了数只有三四个,吃不了几口,正是意犹未尽的时候,便吃完了。 元宵这东西,吃多了撑胃且腻,三四个正正好。 吃罢了元宵,萝涩还会抓一把香酥蚕豆送着吃,甜腻后酥辣入口,又是另一番滋味了。不少人尝了几颗上了瘾头儿,纷纷掏钱买上一斤半两的,一边看花灯猜字谜,一边嘎嘣嚼着蚕豆。 从九曲黄河灯阵出来的,耍玩得饿了,入眼处最先瞧见的就是萝涩的食担子。有人要了碗元宵吃,有人直接买肉沫烧饼填肚子,总归摊子的生意越来越好,带来卖得吃食一点点空了底儿。 满囤媳妇抱着钱罐子,听着铜钱相碰之声,笑纹深深,嘴角边抑制不住的笑: 「好了好了,不算白忙活,咱们的香酥蚕豆好卖的很,我这就放心去办作坊,比着山子媳妇的辣条,也上凉州城分一杯羹呢」 萝涩面上挂着笑意,举目看向闪闪烁烁的灯海,心中感叹: 这样的上元节,现世已经看不见了,至多吃一顿团圆饭,窝在家里看元宵晚会,除了小时候还有灯会一说,长大了鲜少再看见。与之相比,这里正元十五,金吾禁驰,赏灯夜饮,星桥铁索,笑容晏晏,已不是简单一句热闹能笼统概括的。 不仅萝涩心神驰往,边儿上的升子早就目眩神离,心思已全然扑到了灯市上。 第24章[04.03] 满囤媳妇看在眼里,摆手道:「你们小年轻,自然是要奔热闹去的,反正吃食也卖得见底了,我守着摊子,你们瞧灯去吧!」 萝涩犹豫了一番,扭头对上升子亮晶晶的黑眸子,叹笑道: 「好,那辛苦婶子,我同升子去瞅瞅,很快回来」 「哈哈,去吧去吧,喏,这里抓一把铜板儿去,爱吃什么买着吃!」 萝涩接过铜钱,升子迫不及待的一把拽上她的胳膊,朝着灯市快步而去—— 五光十色的花灯,大大小小的红纱灯,飘着鹅黄的穗子,四方糊着白纱,描着一出出工笔画,其下还坠着字谜,有些是官府出的,若答对可去兑换银钱奖励;有些是一些大的绸缎庄、饭庄出的,若答对数量,也有不同的奖励,布匹糕点之类,是年年留下的老惯例了。 升子对字谜没兴趣,只是仰着脖子盯着花灯旋身看,尤其对着一些狮子灯、兔子灯这些,更是爱不释手。 偌大的个子像铁塔一座,挡着后头的人赏灯猜谜,萝涩拖拽他不成,只好哄道: 「走啦,咱们上河边放花灯?」 升子摇了摇头,一直盯着眼前的兔子灯不挪步。 「我给你买金丝蜜枣吃?另加一碗油酥茶?」 升子有点动摇,想了想还是不同意,他从怀里摸出两粒蚕豆来,塞到萝涩的掌心,迫切道: 「金丝蜜枣、油酥茶、再加两颗豆子!换灯!」 「……不行」 「换!」 「……」 萝涩最终拗不过他,听着身后吐槽声越来越多,她只好默默掏了钱,买了这盏兔子灯,把毛竹片做的灯杆子塞到了升子手中,咬牙道: 「走啦!」 「恩」 傻大个心里乐开了花,提着灯跟上了萝涩的脚步,他笨拙的探着头,细细看着灯纸上的工笔画,脚下步子乱,险些把萝涩撞到河里去。 「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 萝涩无奈蹲到河边,撩着清凉的河水洗了洗手,看着河上飘来的河灯,烁光点点。 边上放灯的妇人双手合十,对着远去的河灯不断参念着,破碎的话儿钻进萝涩的耳中,大抵是祷念在战场上死去的丈夫,祈求梁家军守好城关,保凉州百姓一片安然富足的生活。 梁家军…… 他现在已任凉州将军了吧?服下解药彻底解了臣子蛊,他那一身精妙武艺,局势谋划的本事,该要护这一方州府平安无虞。 花灯一盏盏掠过面前,朝着下游暗处飘去,她心里念着一个人,眸光愣愣出神,直到余光处,有一盏半湿的花灯闯入眼帘—— 灯旋在岸边,萝涩身边的顽童正在耍玩着水花儿,几番水溅,花灯几乎要被打翻。 鬼使神差般,萝涩抬手捞起了花灯,托在手心,撇着看了一眼,见上面依稀写了几字,只是被水打湿洇开,有些模糊了。 轻声念下上头的字儿: 「奈何桥上灯等三年,西戎逐,我来」 心里咯噔一下,萝涩立即看向那个‘逐’字,见笔锋勾起处,有一道小分叉,且通体清瘦遒劲,三分张扬,七分敛性,很像一个人的笔迹…… 是他? 萝涩噌得站了起来,久蹲后,一时脑袋回血不足,阵阵晕眩袭来,若不是边儿上升子眼疾手快,出手搀扶,她早已一头扎进水中。 好不容易缓了过来,萝涩眸中焦色,仰着脖子四顾左右,见远处一座锁桥上人来人往,花灯高悬,不少人就在桥洞处放逐花灯,河岸边多数的灯,像是从那里飘来的。 寻着那抹风姿无俦的身影,萝涩觉得自己嗓子发紧,心头像被手揉搓着,思念无端,理智无情。 她逆着风,护着小腹向桥头奔去,避开路上的摩肩擦踵的行人,她的视线牢牢锁在桥头—— 他在么?他来了么? 擦身而过的行人私声窃语,散乱杂语钻进她的耳中,鼻子渐渐开始发酸,她知道,梁叔夜真的在这里! 「方才的公子生得好俊俏呀!」「不过奴仆嚣张,说什么递情书二十两,说一句话也要十两!」「哪里想说话,我是什么身份,只不过远远看上一眼罢啦」「看他放花灯时神情落寞,我看着都心碎了……」 萝涩一把拨开了两个提着花灯的小家碧玉,踩着石阶登上了桥头! 立在红尘繁灯处,寻心头相思之人,蓦然回首,那人可在灯火阑珊处? 萝涩蓦地回首,叫一堵山般的胸膛遮了住视线,外头的月影清辉,五光十色,统统叫它笼在一片暗处。 那人五大三粗,酒糟鼻子朝天起,大马金刀的模样儿,身上穿着一副铠甲,护心镜反射出歪歪扭扭的镜像,叫萝涩看到了此刻的自己。 她半张脸毁在火场中,虽有玉容膏,可依旧燎疤可怖,再不似从前模样。 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僵直紧绷的身子,倏得力道懈了,她整个人往后仰去—— 男人吃了一惊,赶紧抓上了她的手腕,勉强拉扯住了人。 可就在此时,他背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叫萝涩身子发颤,惊慌地挣脱开了他的手! 「小满,走了」 梁叔夜一身雪青色貂皮大氅衣,穿着月白紧袖领袍,蹬着双干练的玄色战靴,发丝利落后竖,一扫往日纨绔公子的模样,几个月的风沙磨砺,在他无俦的姿容上,添了三分杀伐的狠厉和硬朗。 岳小满是梁叔夜的扈从,唯将军之命是从,他榆木脑袋,一根直溜儿肠子到底,不分地点不分场合,当即拔声吼着道: 第25章[04.03] 「是!」 周遭行人立即投来惊讶惶恐的眼色,梁叔夜眉头一拧,向岳小满丢去一记警告的眼神。 抬步要走,却见岳小满身后有个女子瘫坐地上,她抱着膝低垂着头,指节用力泛着青白,仔细看去,竟还有些颤抖之意? 梁叔夜只当是手下的军痞欺负了人姑娘,吓得她瑟瑟发抖,不敢抬头,他当即冷冷开口询问: 「怎么回事?」 「不、我没有碰她,这女人自己摔倒的,我正要扶她呢,是真的!」 岳小满有些焦急,他希望萝涩能替他辩解两句。 梁叔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总归不能叫人一直坐在地上,春寒料峭,又是晚上河边,这桥头的青砖寒意太重,姑娘家怎么受得了? 走近一步,梁叔夜弯下腰,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金声玉振,轻言道: 「姑娘起来说话吧,若下属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替他与你赔个不是,姑娘家在何处,我骑马送你?」 萝涩抑不住眼泪狂流,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客气又疏离。 她把头愈加埋进膝中,拒绝的摇了摇头。 梁叔夜拧眉,觉得这个姑娘好生奇怪,可心中又有一丝莫名的酸楚,他看着她羸弱的身子、她纤细的手腕,有种久违的情绪萦绕心头,这种情绪叫他又惊又怒。 惊讶的是他的心竟没有跟着一道死了,怒得是他莫名对着其它女人心旌不稳,心绪不宁。 口吻愈加冷了三分,梁叔夜耐着性子,开口道: 「坐在地上也不是个事儿,姑娘先起来吧,若真是他撞了你,有伤治伤,医药银子和补偿,我一定叫你满意」 边上的岳小满见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上前附耳对梁叔夜道: 「将军,这个妇人半边脸是毁的,恐怕自惭形秽,不肯见你呢,不如我直接抱她上马,咱们去医馆瞅瞅,确定没啥问题了,我亲自给送回家去!」 梁叔夜沉默了会,他不想耽搁下去叫旁人看这场是非,给他惹眼招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点头同意,毕竟他从军中至凉州府,鲜少人知道。 萝涩听见了岳小满的话儿,心思纠结,她怀着身子,不愿叫粗手粗脚的男人碰,只好下了狠心! 她当即伸出手,抓上了梁叔夜还伸在她面前的手掌——掌心纹路纠缠,隔着手心里湿润的泪渍,两人皆是一颤! 梁叔夜立即抬眼,手指一收,牢牢握住了女人的手,不经意的使力,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拉到自个儿的身前! 萝涩依旧低着头,鬓边的发丝叫眼泪打湿,湿漉漉黏着脸上,形容狼狈。 她哑着嗓子,轻声开口: 「不曾伤着哪里,是妇人自己不当心,滑到在地,不干小满将军的事儿,不必就医问诊了……」 萝涩觉得掌心发烫,手指却叫夜风吹得微凉,她下意识得往外抽着自己的手,岂料梁叔夜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 梁叔夜觉得心绪乱了,他是不是认识她,或者他应该认得她? 「小满将军?我几时告诉你,小满是个武人?」 成功的看见萝涩浑身一僵,梁叔夜眼中蕴着一轮风暴,压抑在深潭一般的眸色中。 借着月色,他看到了她被毁去的半张脸,另外半张,被隐藏在散乱的发丝之下,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触了她下颚上…… 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捏上她的下巴,想要迫使她抬起头来! 萝涩大惊失色,挣扎着要逃脱—— 便在这要紧关头,升子拨开围着瞧热闹的人,一个健步蹿到了萝涩边上,把她从梁叔夜手中抢回来,护在了自己身后,怒目道: 「不准欺负,我媳妇!」 萝涩大松一口气,隐在升子的背后,泪水恣意而下,她护着自己的小腹,眸中尽是入骨的悲伤。 梁叔夜觉得自己一股劲儿使在了棉絮上,空空落落的,对于自己的失态他也很恼火和愧疚,抱拳对升子道: 「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糖土是什么糖?我不吃糖,你快走!」 升子觉得他不怀好意,心里戒备万分,听他还想拿糖来哄人,当即赶人离开。 岳小满神色怪异,对梁叔夜轻声道:「一个是傻子,一个是丑妇,将军咱们还是快些走吧,我看那妇人没啥问题的」 梁叔夜点了点头,女子被男人挡在身后,只能看见她拽在他胳膊上,泛着青白的手指骨节。 犹疑转身,梁叔夜一步一顿,迈着石梯走下桥儿,再抬眼时,岳小满已经把马匹牵了来—— 「将军,咱们走吧!将军……?」 凭岳小满如何唤他,梁叔夜径自发愣。 他摊开方才握住女子的那只手,见掌心中泪水斑驳,鬼使神差般低头用舌头一卷,尝到了一番咸涩苦意,其中满是化不开的悲伤。 他立即举步回头,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桥头跑回去! 他要亲口问她,他一定要亲口问问她! 夜幕空中再度燃起了太平烟花,五光十色,炫色夺目,惹得灯市百姓齐齐仰目惊叹—— 梁叔夜立在桥头之上,方才的女子已然离去,地上除了一只蜡灭半湿的花灯外,再无别物。 第26章[04.14] 蹲下身,他捡起花灯,一眼就认出了上头的字句,这是他写给萝涩的,方才他亲手放了灯,叫它顺着河道漂流而下—— 奈何桥上等三年。 而此刻,他在却凉州的一座石拱桥上,再度捡回了它,可那个女人,就像天边的火树银花,一霎而过,了无痕迹。 跟在升子的后面,萝涩脚步虚浮,神志涣散。 可能是觉出她不对劲儿,升子不再受灯市和小吃的诱惑,只一门心思把她往客栈里头带。 天色已晚,他们本来就决定在凉州城住一晚,明个儿早起再去办置一些苦水镇没有的家什物件,然后坐二奎的马车回村里去。 满囤媳妇已经收了摊,在来福客栈等着萝涩和升子归来。 见萝涩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满囤媳妇忙来搀扶,关切道:「这是咋地啦,欢欢喜喜去逛灯会,怎么这副样子回来,哟,怎么还哭了呢?」 在翠英的心里,一直认萝涩是个外柔内韧的女子,即便是被卖到穷乡僻壤,给个傻子当媳妇,她也没有怨天尤人,自怨自艾,反而是自谋出路,把小家给打理了起来。 印象中她就没有哭鼻子的时候。 「升子,你家媳妇这是怎么啦?」 升子拍了拍胸脯,颇是得意道:「桥头有人欺负她,叫我凶走了!」 「婶子别听他瞎说,是我不小心脚滑,在桥头摔了一跌,人是来搀扶我的,升子是误会了」 萝涩强迫自己调整心态,揉了揉红肿酸涩的眼睛,牵出嘴角边的一抹笑意,解释了一番,让满囤媳妇安心下来。 「啊,摔了一跤,可有事没事?怎么那么不小心,都是有身子的人呐,头三月最是要紧哩!」 满囤媳妇上下打量了一番,见萝涩安然,才松了一口气,继续道: 「那快回屋休息去,明个儿回去,咱们顺道拐一趟回春堂,请张大夫再给你瞅瞅,可不能掉以轻心……」 萝涩一面笑着,一面应了她关心的絮叨。 帮着升子一并拿上搁置在客栈大堂的包袱和挑子,三人一道儿上楼去房间里。 若不是出远门,在凉州又无亲无故,一般农户哪有闲钱来住客栈。 不过萝涩也只是选了一家小客栈的人字房,且只开了一间,她跟满囤媳妇睡里头炕铺,外头用屏风隔着,在门边给升子另搭了一张小铺儿,三人将就一晚。 躺在炕上,萝涩辗转难眠,边上的翠英婶子已经打了轻鼾,睡得香甜。 她枕着自己的胳膊,心里念的,脑中想的,不过梁叔夜一人罢了。她甚至在想,若方才她执意与他相认,凭她对他的了解,和对这段感情的信心,萝涩知道梁叔夜顿然不会因为她的样貌而嫌弃自己。 可女子视容貌为重,即便他不嫌弃,她心里也不好受。 且他有戍守江山的宿命,她也有时刻觊觎,要夺她性命的敌人,他和她情缘已了,世上的羁绊,无非是她肚中的一点儿血脉。 她斩断情丝,才换得他将臣蛊的解药,她火场「殒命」,两人已是生死殊途。 万丈红尘,一尺丘山,她只想过一份安稳的日子,把孩子平安诞下。等到十年之后必须回去的时候,她希孩子没有她的照拂,也能康健安稳一生,而梁叔夜亦能驱逐西戎,建功立业,护九州一片安晏盛世。 深深抒了一口气,她阖眸,反复的劝说着自己,把心头那份躁动的情愫按捺在心底最深处,今夜只许思念肆虐,祭奠这一份早了的感情。 翌日晨起,雾霭蒙蒙,萝涩一行早早退了客栈的房间,收拾行装,往集市上办置物什。 因苦水镇是偏隅小镇,光雀榕一家辣菜作坊售卖辣条已然足够,怕是容不得第二家竞争,所以萝涩的意思,也是让满囤媳妇把铺子开到凉州城来。 起先,不需要整间铺面儿,只要寻家切面铺儿或者二荤铺子,租它门前半丈见方的地儿,足够摆上个摊子便可,这样不需太高的租铺费用。 满囤媳妇也点头称是,凉州租金贵着,手头上银钱不多,也只能吃得下这样的摊子,等来日卖起来,再做打算。 两人分头行事,满囤媳妇去牙行问合租铺面儿的事,萝涩则背着竹篾笸箩,上集市办置些食材香料。 因想着妇人难免叫势利的牙子欺侮,故而升子跟着满囤媳妇一道去,只要他安分不说话,光那铁塔似的身板,就足够撑场面哩。 分头作别,约定晌午饭口后,在西城门郊外等。 今儿是赶集之日,集市上蔬菜新鲜,肉也是刚杀剔出的新鲜扇肉,甚至连东海边的海鲜,这里也有摊子摆卖,叫萝涩心中欢喜。 割了一斤猪里脊、半斤前腿肉,准备回家给升子加个肉菜;蔬菜虽新鲜,可萝涩有温室大棚,种在里头的豇豆和菠菜,这次回去也可以收了,所以没有花钱再买;倒是海鲜买了不少—— 虽说是海鲜,不过是些虾皮海带,还有几条半死不活的带鱼,看起不够透骨新鲜,但是萝涩不忍放过,想着回家做油炸带鱼,不差这一点新鲜劲儿。 毕竟她好久没吃上海味儿了! 讨价还价一番,用蓖麻叶包上,摆在笸箩最底下,离扇肉远着些,不想串了腥味。 另买许多胡椒面儿、茱萸粉、海肠粉、八角、肉桂、干姜这类辛料,以及油盐酱醋、大罐子的胡麻油等等。 等她迈进估衣铺,身后的笸箩已经满了大半,再继续装下去,怕是背得也会有些吃力。 铺子掌管正在食饭,见客人上门,忙搁下手中筷子,迎面上来道: 「大妹子辛苦了,来来,笸箩与我拿,你尽管挑布挑衣服就成!」 萝涩倒了声谢,由他帮忙卸下了身后的笸箩,迎面凑得近了,一股熟悉的辛辣肉香,顺着他张口说话,钻到了萝涩的鼻子里—— 这味道…… 掌柜的以为是自个儿熏着客人了,忙退后一步,捂着嘴儿,抱歉得紧: 「这饭口上,赶着吃口热乎汤面,真是不好意思,这面方便又好吃,就是味大了一些,想是酱菜是腌咸的关系」 萝涩顺着他的话儿,向柜面儿上看去,见一只碗口上覆着锡纸,面热气腾腾得,飘来该是香辣牛腩的味道。 速食面?! 第27章[04.14] 萝涩很诧异,竟然能在凉州看见她在童州推出的速食面! 「掌柜的是童州人氏?」 「嗨,巧了!原来大妹子知道这速食面呐?我不是童州人,可我大妗子是,腊月我上童州探亲,回来时办置路菜,她特意买了几碗速食面给我路上食,我觉得新鲜又好吃,就留了两碗,今日赶不及出门吃饭,就泡了一碗哩」 三言两语,掌柜就热乎起来,也不催着做生意,就着童州风物民俗,说了一大车子的话儿。 最后再说这速食面,感慨道: 「妹子你是不晓得,这速食面儿名头大着呢,价格也不便宜——主要是它卖得少,听说整个童州城晓得做法的只有一个人嘞!也是,你看这面饼放上十天半月不会坏,用沸水一泡就能食,还有这配起来的辣菜包,心思独到,别家还真模仿不来」 萝涩只将速食面的做法告诉了三娘一人知道,配料辣菜一通百通,不过往鲞咸上靠,主要的是面饼的做法。 三娘是个聪明人,并没有图一时的利钱,大肆售卖速食面,还是把最核心的做法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虽然卖得少,可口碑好,价格走得高,饥饿营销不外如是。 笑着点点头,萝涩已经选好了两匹素雅色的细棉布,对掌柜道: 「帮我算算银钱,耽搁了这么久,掌柜的面儿怕是要泡烂了,别再加水,只当拌面儿食吧」 掌柜一听,忙上柜掀开面碗上的锡纸—— 见里头面汤见底,面儿已经泡得发糊,心疼不已,但他听了萝涩的话,不再加沸水了,只是多加了些酱菜进去搅拌,只能当做酱拌面儿来食了。 「哈哈,我就是这个毛病,车轱辘话儿来回说,絮叨得很,这就给你算钱!」 他抖落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拨算,又给萝涩抹去了添头儿,统共收了半两银子。 萝涩抱起那两匹细棉布,心里盘算着开春后,要给自己和升子做两套薄衣衫——除了现在穿得棉袄裙,春天里衣衫还没着落呢。 把速食面的事儿暂且放了,萝涩抬头看了看日头,算着时辰,来不及吃上一口热饭,只在切面铺里买一只烧饼吃,背着笸箩往西边的城门走去。 升子和满囤媳妇已经等下了,见萝涩出来,升子立即跑上去: 「媳妇!」 「怎么这么多东西,早知道叫升子陪着你了,你还有身子,是我疏忽啦」 满囤媳妇帮着接过她怀里的布匹和身后的笸箩。 萝涩温笑道: 「哪里有这么金贵,看着满当,其实没多少东西……我买得这些辛料加上家里种得那些辣子,足够卖上第一茬的香酥蚕豆了,哦对了,婶子你那边铺面儿的时如何?」 满囤媳妇眉眼含笑,显然事情办得顺遂,她搓了搓手掌,笑道: 「办妥了办妥了,今儿运道好,碰上一户好人家,那家是开二荤小铺的,本想盘半间出去,后尝了我身上带着的蚕豆,他说味道好极了,愿分我小半间租着,哪怕我平日不去摆摊子,也能把蚕豆托着他卖,卖多少分多少利!」 那真是太好了! 萝涩替满囤媳妇开心道: 「好,那咱们快些回家去,看黄历择个好日子出来,早些把铺子开起来」 「诶,好!」 升子不太懂这些,只是看着媳妇高兴,翠英婶子高兴,那他也会很开心。 回到苦水乡已是日头西落,傍晚时分。 先把满囤媳妇送回家,大老远,就见二奎跨坐在车辕儿上,端着一碗速食面呲溜呲溜吸着—— 听见满囤媳妇唤他,他搁下面碗,从车辕上跳下,一个耸身就蹿到了跟前,眸色豁亮,乐道: 「娘、阿姐、升子大哥,你们回来啦?咋不让我去接哩,坐牛车回来,路上可受罪哩!」 「你是车把式,马车留着挣钱哩,哪里能跑来凉州特地来接我们?我们自己会回来哒,你这是在吃啥?怪香的!」 满囤媳妇探头看去,见面碗上还封着锡纸,奇怪不已。 萝涩见又是速食面,也是心下存疑,苦水乡这种穷乡僻壤,竟还有人把速食面往这里发卖? 「娘,这叫速食面儿,这个面饼子拿热水泡了就能吃,你看我驾车赶路,时常混不到一口热汤热饭,有了速食面就再好不过了,是山子家的雀榕阿姐,托人从童州批来的,送了我几碗哩!」 萝涩一听雀榕的名字,难免拧眉道: 「她不是忙活着辣菜作坊,怎么又进速食面来卖?这价钱不便宜,放眼苦水乡,她能卖给谁去?」 车把式也只有二奎一人,而且这面卖的贵,真叫二奎真金白银的自个儿买,他怕也是舍不得的。拉一趟车的银钱,还抵不上一日三餐吃得饭,傻子也能算这一笔账。 二奎眼珠一转,晓得萝涩与雀榕关系不好,便装傻充愣道: 「这我就不晓得了,兴许是辣菜作坊生意不好,又想了其它的路子?」 萝涩对上二奎的躲闪的眼神,心思流转下,她换了方才严肃的态度,变得轻松起来,笑了笑道: 「反正与我无关,也不知她批来多少面饼?这面饼至多放个半月,日子久了卖不出去,都得砸在手里呢」 「半月?这么短,我怎么听说有好几个月可以放呀!」二奎惊讶道。 「我也是童州人,这速食面我是熟悉的,凉州天寒气干,说不定能多放几日?菩萨保佑吧」 萝涩态度惺忪,对雀榕的事儿也是爱答不理,这副态度落在二奎眼中,倒是信了几分,于是他开口试探道: 「阿姐,你说行军打仗,十天半个月总是不够的吧?」 「……」 萝涩当即冷了脸,抬起凛冽的眸色,厉声道: 第28章[04.14] 「行军打仗?谁与她的胆子,敢同军队做这门生意?她是想批来速食面卖给军队,从中谋取私利么?」 二奎有些懊恼,叫萝涩一诈就露了馅,他答应过雀榕姐,这事儿没个准儿前,不透给别人知道的。 当即猛然摆手摇头,回避萝涩的咄咄逼问,低声急道: 「我、我浑说的,不知道,我不知道……」 满囤媳妇在旁边看得真真的,虽然不是从肠子里爬出来的亲生儿子,可这些日子相处,总归还是知道秉性的。二奎心肠好,知道恩义,人也聪明,只是同那个雀榕走得近,常被蛊惑,说了几次也不听,实在没法子。 这一听竟招惹了军队的事,满囤媳妇急了起来,要知道她最恨与武人打交道,若不是两军打仗,她那三个儿子也不会都死了! 「混蛋小子,还不赶紧说实话,你要害死一大家子不成?咱们平头百姓,靠天吃饭,保命安生已是谢天谢地啦,你快快说呐!」 急起来,扬手就要给二奎吃耳掴子—— 「婶子别急,二奎知道轻重,这不是挣多少银子的事,一着不慎,就是给家里招大祸,小子定不敢的」 萝涩拦住了满囤媳妇高举的手掌,对着二奎道: 「你还愣着,真当要急死你娘?」 二奎显然被吓唬懵了,他毕竟年岁小,咯嘣豆子年少气盛,不知世事险恶,但见萝涩和娘急成这样,只结巴着开口: 「我也只是听说!说是雀榕姐从童州买了一批速食面来,已给凉州府绿营送去,作为将士们行军打仗时的口粮,不必支锅煮饭,只要有热水,哪里都能吃得上,她想接下军队这笔订单,挣一笔钱……」 「速食面价格不低,军队量多价贱,从童州来往凉州,还有路费克扣,她拿什么挣其中差价!」 萝涩一语中的,道出了这笔生意的不可行性。 二奎支支吾吾,被满囤媳妇一瞪,才松口道: 「雀榕姐除了这批样货是从童州买的,其余的她打算自己做……她说不过是油炸面饼,简单得很,先把单子接下来……她还、还立了交货文书哩,头一笔订银都拿了……」 萝涩心中暗道一声糟糕! 胆子也忒大了!」 满囤媳妇当即拔声,她神情慌张,手不经意攥起了下摆衣角。 萝涩缄默不语,心里盘算不定。 倒不是她认定雀榕一定做不出速食面饼来,而是担心一旦牵扯上军队供货这笔生意,那苦水乡日后可没有太平日子了。质量问题、愆期过错,甚至口味、数量上的不如意,都可能成为祸事! 秀才遇上兵还有理说不清呢,她们这些农家百姓怎么与兵油痞子抗争? 纤眉颦蹙,萝涩淡淡道: 「二奎,这事你得听你娘的,雀榕既然接了这笔单子,又打算自己捣鼓,肯定是要请人手帮忙的,你借托明个儿去凉州府拉车送客,帮忙的话尽数推了,不要沾染上一点关系,明白么?」 二奎抿着嘴,脸色不大好,本还想替雀榕说几句好话,见满囤媳妇一记白眼扔过来,他只得低下头唯诺应下。 「我马上去寻钱嫂子和柱子媳妇,叫她们晓得利害关系!」 满囤媳妇搓了搓手,眸中满是担心。 萝涩按捺住她的手,劝道:「她想一口吞象,撑破肚子也不关咱们的事,钱氏和柱子家的,都是想银子都想疯的人,你这么急赤白脸的去劝,反倒坏事,落了个眼红嫉妒的名声儿」 顿了顿,继续道:「咱们只得保全自家人,好天好道儿的她不奔,非要刀口上做买卖,你我是劝不住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雀榕吃挂落,整个苦水乡怕都要受牵连,萝涩心中计较——无论雀榕能否按期如数上交速食面饼,她还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那我们现在咋办?烧香拜佛,求着山子媳妇能如数上交?」 摇了摇头,萝涩挤出一丝笑意道: 「咱们加紧凉州铺面儿的生意,稳定进项后,再凉州城租个院子,实在不对劲,也好有个避身之所」 「真……真有那么严重么?」 满囤媳妇被萝涩的话吓到了,乡下人安土重迁,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抛下家里的宅地,避难它处。 萝涩暗叹一声: 「我不知道,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依照我估计,供军队行军打仗食的面饼,交货数量一定不会少,少说也要五千起步,为了如期交货,她一定会雇村里闲下的妇人一道帮衬,她一人的生意,却成了一村人的活计,当真出了事,谁家免得了牵连?而且武人蛮狠,不与官府讲理,刀斧箭簇,咱们赤手空拳又能吃得住哪样?」 听萝涩这么说,二奎也隐隐起了担忧之意,少年眉心锁起,暗自思量。 满囤媳妇愁得直叹气,一面絮叨山子媳妇是个能来事的,一面打算着过两日就上凉州府,把租院的事也合计合计。 两家散去,萝涩和升子一道走回家。 说话耽搁了些时辰,村里人大多食完了饭,裹着棉衣毡帽,站在院子外唠嗑消食。 一路上,萝涩竖起耳朵约莫听了几句,也寒暄着招呼回去。 得知雀榕已经在村里大量雇妇人上工,一同赶制速食面饼,她开出的工钱也很高,除了地里要春耕翻地的没法去,其余的人都愿意去挣这工钱,听说还管一顿饭。 大伙儿脸上雀跃欣喜,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嘴上都夸雀榕能干,心善人好,自家做生意富裕了,还不忘带着村里人一块儿挣银子。 萝涩被问道去不去时,她只笑着说解释说:身子重,干不了活儿,只能眼红大家挣钱了。 少一个抢饭碗的,她们自然高兴,忙宽慰萝涩别着急,说雀榕家接的是长久单子,等生了孩子后照样能来上工,不差这几个月,还是身子要紧。 话别村邻,萝涩低着头走路,心中暗道: 这般大张旗鼓的,难道雀榕已经研究出面饼的做法了? 到二月二龙抬头,春回大地,绿意融融,速食面饼已赶工半月有余。 第29章[04.14] 这期间,萝涩也偷摸着去雀榕家院子看过情况。 她家院子背山临水,独占一块宽敞地儿,自从办起辣菜和速食面的作坊后,她特意请人整扩了院墙,包了老大一块地入院,然后请棚匠原地支天棚,为了防风防雨,还铺了一层草苫子。 棚里散着一堆荆条筐、大小笸箩、簸箕、井水柳罐、打罗筛面儿柜子,还有各色醒面儿的木盆缸瓦,腌制酱菜的坛坛罐罐。 每个上工来的妇人皆有分工,一个萝卜一个坑,效率甚是不错。 到了二月二这日,离交货日子还有十来日,听说要上交的货数已经完成大半了! 这消息村里人人都在传,满囤媳妇虽已经找好了凉州一户简陋的三合小院,但听着这个消息,俨然大松一口气。 她不羡慕雀榕挣着了大钱,只要自家日子安稳,家宅平安,她心下是万分知足的。 可萝涩依旧忧心忡忡,她不知雀榕是不是藏了一手,光看作坊里的作坊流水线,她研制的速食面饼,不过是汆水沥干,然后油炸后暴晒,并没有送焗炉炉里再焖散一遍水分—— 萝涩在童州做的面饼,是借了广和居的烤鸭大炉,凭着许多次失败后摸索出来的火候和时间的经验,来燥干了面饼。 雀榕要是光凭油炸一途,怕是根本放不了多久时间。 这日,她正在家里翻炒香酥蚕豆——正月第一拨出的辣椒炒出的蚕豆,满囤媳妇拉了一车,已经拿去凉州城卖上了。 笃笃笃 有人叩着门扉。 升子放下手中收拾生皮的活计,大步迈着,去给来人开门。 「升子媳妇!」 满囤媳妇刚从凉州城回来,才进村下了牛车,就听见了一个坏消息,她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只好来找萝涩商量。 「翠英婶子?你从凉州城归来啦?我只当你要在家用了饭才来寻我哩,这样也好,我去做饭,你就在我家食吧」 萝涩解下身上攀膊,把喷香的蚕豆炒出锅,用小笸箩盛着,搁在院中的木架子上。 「哎呀,哪有心思食饭,我刚听来的消息——速食面作坊,出事啦!」 后半句,满囤媳妇压低着声音,她拉上萝涩的胳膊,拖拽人着往屋子里走去。 掩上屋门,两人坐到炕上,来不及喝萝涩递来的水,急忙道: 「我才来就听说了,雀榕家的面饼霉出来了!她与童州卖的虽然模样相仿,可人家摆上一两月都不见坏的,怎么她做的半个月不到就霉啦?」 萝涩闻言,眸色一暗,抿唇问了句: 「霉了多少?」 「一小半,多是最前头的炸出的面饼,后头的虽没有霉,可又能撑得了几日,你说没几天就要交货了,这、这不是坏菜了嘛!果真是出事了,不知绿营把总可会怪罪?」 满囤媳妇开始佩服萝涩的未雨绸缪,要不是之前留了后路,她现在一定慌死了。 萝涩心中嗤笑一声,果然,雀榕自视过高,以为能看透速食面的做法,心比天高,挣钱不掂量掂量的,这次的苦果,她该自己来受。 军队牵连下罪责,只是苦了给她上工的其它人,也要跟着倒霉了。 「你我不涉其中,过几日先收拾东西,去凉州城避避风头,即便兵痞无赖,咱们惹不起总还躲得起,等这事落停了再回来就是了」 萝涩提起茶壶,翻起一口粗瓷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瓜片,润了润发痒的嗓子。 「哎,你说别人卖大价钱,总归是自家秘方本事在的,不然咋能放那么久不坏?只油炸一样,人家也不会卖那么贵」 满囤媳妇暖杯在手,感慨道。 萝涩面上表情寡淡,顺着接了一嘴: 「油炸也是为了沥水,想要保存得久一点,总归不是干就是腌咸,她漏了一步,还没有琢磨到底罢了」 满囤媳妇若有所思,本想说萝涩也是童州人氏,对那速食面很是熟悉,听她方才这般说,好像她知道少了哪个步骤似得。 话到了嘴,想想不对,还是没有问出口。满囤媳妇知道萝涩性子独,别说她与雀榕有那么一桩恩怨在,就算没有,她也未必想帮。 想了想,做最后还是作罢了,只道了一句: 「反正现在山子家哭天抢地的乱着,山子她娘,杀了雀榕的心都有了,你我现在去,说不定还能瞧出热闹呢」 「火上浇油,我还是不去了,免得误伤惊着了肚子里的娃娃,那不值当的,婶子你也别去,只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捅出的篓子叫她自己解决去」 「诶,好,我记下了」 正当满囤媳妇要告辞归家,突然窗外响起了升子的声音: 「你,为啥听墙根!」 萝涩跟满囤媳妇立即扭头看去—— 见炕窗的东昌纸外有个人影,看身量体态,竟然是二奎?! 不等萝涩追出门外,升子已经提溜着二奎的迈步进屋,他脸色沉沉,显然对二奎的行为很不高兴,怎么可以偷看媳妇的屋子,他都不敢这么干。 二奎自知有愧,只是心里着急,一时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肩一耸,一下子挣脱开了升子的手,快步冲到萝涩跟前,拉上她的手臂,恳切道: 「阿姐,你是不是知道速食面的做法?求求你,帮帮雀榕姐吧!她若交不上货儿,准会被杀头的!」 阿姐,你是不是知道速食面的做法?求求你,帮帮雀榕姐吧!她若交不上货儿,准会被杀头的!」 萝涩很惊讶,抬眸道: 第30章[04.14] 「二奎,你是不是被牵连其中了?」 「没有,我听了我娘的话,一直在外乡府县做车把式,她来寻过我几次,都叫娘挡了……可阿姐,事关生死,你不能见死不救,大家乡里乡亲的,雀榕姐说,她拿你当亲姐姐一样待着哩——」 「二奎!」 萝涩冷冷打断了他的话,让人先冷静下来后,不紧不慢道: 「她不是稚子孩童,当初既拿了定金,接下军队这笔生意,就需自个儿担起责任来,交不上货儿,上头追究问责,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军法比国法更加严苛,耽误军粮采办,这后果严重她原本就应知晓!」 二奎拳头紧捏,不甘心道: 「可现在还能挽救,我方才在门外都听到了,阿姐你是知道怎么做速食面饼的对不对?娘,你也听见了,是不是?」 扭脖子,垮着脸儿,他向一边的满囤媳妇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满囤媳妇脸上像迸了瓷儿,气呼呼道: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好好一个大小伙,去管人家妇人之事,传出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这该死的妖妇,看着柔弱娴淑,背地里咋还勾引良家少年郎!?」 「娘,她没有!是我……不是不是,我只是逢她照料,心里感激,不忍看她送命去」 二奎躲闪着眼神,转开了话锋,他抓着萝涩的袖子,双膝一屈,跪在了地上,恳切道: 「阿姐,你就当做个善事,告诉我到底面饼还差了哪一步吧,现在还剩下几日时间,多雇几个人,日夜赶工,兴许还能救回来」 萝涩见二奎跪下,心中诧异,面色却冷若冰霜。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为他人妇跪求我,凭得什么身份?要跪也要山子来跪,你算什么人?」 「……」 二奎紧咬着唇,低头不语,他打定了主意,只要萝涩肯相帮,就是跪死在这儿也认了。 萝涩眸中难掩失望之色,她侧身避过,不肯不受他一跪,扭身斜睨着眼,看向了一边气得浑身筛糠的翠英婶子。 满囤媳妇又愧又气,哆嗦着手指,点了二奎问道: 「你、你……你老实说,你与山子媳妇,可……可是暗通款曲啦?」 二奎闷声不吭,面上满是愧色。 满囤媳妇见二奎默认,险些气得背过去,虽然不是自己亲儿子,可她早把他当做后半生的依靠,关怀心思,皆比亲生之子,现在来了这么一出,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叫她万难接受。 「你给我滚回家去,别再这里丢人现眼,不必出去当车把式了,什时候想通了,我什时候放你出去!」 满囤媳妇喘着气,上前拽起二奎的胳膊,使劲拽他—— 岂料二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真正把雀榕放在了心里,他扎在地上不肯起身,垂着头道: 「娘,我晓得错了,只要这次救了她,我任凭娘处置!娘,您帮我求求阿姐吧,现在能出手相帮的,只有她哩!」 满囤媳妇生得壮,也有几分蛮力,可她却丝毫拽不动跪在地上的二奎,少年似青竹,已一夜长成,且他一向赶车驯马,故而力气不小。 萝涩劝着满囤媳妇一句: 「婶子你随他吧,情窦初开走了歪路,你越是劝说归途,他越觉得自己情比金坚,哪怕跪死在这里,也是全了心中一片痴心,他这般年纪的感情,都自私得很」 「娘子,这、这可如何是好?」 满囤媳妇抹了一把老泪,心中愁云惨淡,好好的男娃子,怎么就跟个有夫之妇搅和在了一起? 萝涩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二奎,对升子吩咐道: 「把他丢出去,若要跪去门外跪着去!叫冷风给他醒醒脑儿,问问自己这般行事,到底值不值当!」 升子诶了一声,大手揪上二奎的后衣领,半拖半扯把人丢出了屋,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二奎踉跄一步,挺着脊背,咬牙在门外又直挺挺跪下了。 冷风从袖口和衣领中灌入,他浑身哆嗦,抬眼看向人影绰绰的东屋,除了仰头竖脑的一股倔巴劲儿,他再没了别的主意。 屋中,满囤媳妇又急又气。 她在炕边踱来踱去,唉声叹气,连口水都没心思再喝,几次三番的话到了舌尖,对上萝涩清冷的眸色,又没脸说出口,只好苦涩咽下,径自烦扰着。 萝涩自然晓得她的心思,满囤媳妇终归是会对二奎心软的,春寒料峭,外头猴儿天,真要几个时辰跪下,肯定要冻出病来。 她与雀榕的恩怨暂不提,不肯相帮最大原因,是她打心底不愿意接这一门生意。 今时今日就算过了这关,来日不知又会有什么差错,原本的安生一旦泡汤,惹人注目之下,难保京城的猎人寻不到她,她实不愿再过亡命天涯的日子了。 心烦意乱,萝涩拿出针线笸箩,开始给升子纳鞋底,穿针引线,强迫自己沉下心来。 「婶子别忧心,二奎不过一时想不开,明日咱们就去凉州城,把他一块接去,少年人不懂事儿,好好教就是了」 她手中针脚细密,头未抬,口中不忘劝慰着满囤媳妇。 「娘子……不是老婶子拿捏长辈的架子求你,若真是一句话提点的事儿,你不妨揣个菩萨心肠,救人一命,只当为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儿积善福?」 「婶子,你原说最怕和军队打交代做买卖,现下可是改主意了?」 「这哪有改的,只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满图媳妇满心苦楚,本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二奎牵连其中,铁了心要帮山子媳妇救命,她这个当娘的,又咋能真撇了儿子去。 长叹一声,萝涩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淡然道: 「婶子且安吧,过不了多久,整个村都会晓得的,等该求该跪的人来了,我再松口不迟……到时候我说与婶子你听,你做了全村人的恩人,到作坊里与她分去半边天,日后由你管辖着她,我才能安心一点」 第31章[04.21] 满囤媳妇闻言,惊喜道:「你是肯帮的?我、我哪里敢去掺和她的作坊生意,还不叫她生吞活剥了?」 「婶子既然开口求我,便没有再置身事外的理儿,我愿帮你,却不愿帮她,全村人欠你一份大人情,这面饼作坊要想继续,她必要忍让着你——替我看顾着她,我才肯许这生意继续做下去,否非如此,宁愿一刀干脆,再没有后患的」 萝涩打开天窗说亮话儿。 满囤媳妇心思敞亮,思来想去一番,觉得从萝涩自个儿考虑,确实应当的。 大叹一声,为了二奎,她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了: 「好,我应了你!」 萝涩点点头,轻声道:「您附耳过来,我详细说与你听——」 二奎在门外跪得瑟瑟发抖,嘴唇冻得青紫,他已把消息叫人带出去了,心想: 一个人求没用,那就一帮子人求她! 没一会儿,面饼作坊上工的妇人得了信儿,纷纷快步往萝涩家院子涌来,她们的丈夫儿女也跟着一道来,就连村长也被人请着,一步一拄拐的走到了升子家院外。 村长清了清嗓子,拔声道: 「徐升、徐家娘子,烦请出来一叙!」 推了门步出,萝涩裹着棉衣,面上淡淡的,她扫了众人一眼,见几个熟悉的妇人都来了,却独独未见雀榕。 她心下不解,只得暂时客气着,与村长寒暄道: 「咋这般兴师动众的,出了啥事了?村长屋子里头坐坐吧,我去烧热茶」 「不必了……娘子想来晓得大伙为得什么来!」他原地立了立拐杖,山羊胡子稀疏,脸上皮皱着,说话巴巴吃力,端着村长架势沉声道: 「娘子是南边儿人,不晓得咱们苦水乡的难处,田地贫瘠,穷山恶水,年年打仗的赋税加派在田里,大伙儿过得都是穷苦日子。好不容易有了这一桩挣钱的买卖,村里哪户人家没有上工的女人,没牵连其中?现下出了错处儿,都得跟着吃挂落,生意黄了不说,还得得罪军大爷,这事严重啊!娘子你要知道解救之法,千万别藏掖着啦!」 一口气说完老长一段话,上了年纪的村长显然有得气短,咳喘不止。 「村长不必与她废话,若她不肯交代,咱们上祠堂的祖宗家法,打得她开口为止!」 边上有人按捺不住,尖着嗓子大声说着,她的脸上皆是紧张的畏色。 萝涩眸色清冷,不听女人的废话,只同村长好声好气道: 「村长这是听谁说的,我一介农妇罢了,哪里晓得面饼的做法,我若知道,该去雀榕妹子家上工挣钱才是,至于苦巴巴守着晒药的笸箩摊子?」 村长脸色漆黑,梗着脖子道: 「二奎说是亲耳听见的,岂能有假?」 笑了笑,萝涩慢道:「确实有这话儿,但是不是我说的,是翠英婶子,二奎想必是听岔了」 满囤媳妇一听,晓得萝涩已把自己推到了前头,想到她在屋中所言,只得硬着头皮承认,尴尬笑着: 「是啊村长,那话是我说的,二奎混小子耳背,听岔啦,我本也是猜测,死马当成活马医,只能说试着补救了」 村长脸色稍缓,心知满囤媳妇是个心善的老实人,如果是她,那全村人就有救了: 「好好,这有啥关系,快快说来,咱们想办法赶货,先把订单给军老爷们如数凑上,千万别丢了这生意,全村还指望着过几年好日子哩」 大伙儿一听有了补救之法,各个激动不已,不少人原本担惊受怕悬在心里,听满囤媳妇这么一说,哇得一声就哭了: 「太好了,翠英,你是咱们的恩人啊,我真真怕死了,要真交不上这货,不得全村连坐受罚呐!」 「是啊,山子媳妇就是太年轻,自个儿没弄明白就敢接下这生意,险些害了全村人的性命哩!翠英,你来指挥俺们,都听你的,时间还剩几日,还能补救,咱们整天整晚的做,就不相信补不上的!」 「对对,快把补救的法子说出来,咱们这就上作坊开工」 大家你一言我一嘴,看到希望之后,人人有了干劲。 这生意凶险,且刚经历过此番惊吓,可人性就是如此,一旦危机过了,又不肯舍财了。她们统统还想着日后靠这门速食面的手艺,盖大屋、给儿子娶贤惠媳妇呢。 满囤媳妇先把地上的二奎拽了起来,呵斥他滚回家闭门思过,然后扭头与萝涩对视一眼,得了信儿后,她才搓着手与大家往作坊大棚走去。 还不及走到院外,突然一阵黄沙漫天扑来—— 马蹄趵趵声由远及近,一列凶神恶煞的绿营兵,策马持刀,转眼就到了! 「这里是徐升的家?」 为首的独眼将领单手擒着马缰儿,俯看了一圈儿人,然后糙着声问道。 「是……是,军爷您、您有何贵干?」 所有人吓得胆颤,退后三步,只有村长硬着三分胆气,勉强开口询问。 「爷要做甚么,也是你个糟老头能问的?起开!」 独眼将领执着马鞭,一个摆手示意,后头自有小兵滚鞍下马,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马背上丢下来。 众人打眼一看,竟是山子的媳妇,雀榕! 萝涩上前一步,见雀榕胳膊撑着地儿,狼狈抬起头,俩人恰好对上了视线—— 那怨毒中带着三分幸灾乐祸,叫萝涩心中咯噔一声。 她还不及说些什么,便听那马上的独眼将领下了命令: 「来人,把那个徐升的媳妇给我抓起来!」 兵油子们大声应了,一哄而上,闯进了院子篱笆门,一把揪上了萝涩的胳膊。 第32章[04.21] 升子见状,大力挥着老拳儿,他不惧兵痞坏嘎嘎的威吓,直接迎面把人的鼻梁给砸了,抢回萝涩后立即护在身后。 他双目怒视着,大声道:「凭啥,抓人!」 兵油子不是衙差,没那么好的脾气,见升子赤手空拳还敢还手,当即就抽出寒刀,直直往他胸膛捅去,杀意不敛—— 「小心!」 萝涩在升子的背后,忙把人往边上拽!堪堪躲过了这要命的一刀! 不由分说就砍人杀人,这帮绿营兵根本没有把人命当回事。 边上围观的妇人尖叫连连,吓得腿软颤抖,生怕惹怒了军大爷,叫这事儿牵连到村子里,惊恐万分道: 「升子,你媳妇干什么祸事了?哎呀,你还是快把她交了,别祸害咱们村呐,反正你也是买来的媳妇,心疼什么劲儿!」 村长哆嗦着手,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吓得,他呵斥了多嘴的妇人,转脸向高头大马上的独眼将领道: 「军爷,不知道这贱妇哪里开罪了您,要是言语冒犯,还请多多宽恕,乡野妇道,不识体统,老朽这里替她赔个不是——」 倒不是村长稀罕萝涩,而是因她怀着徐升的骨肉,这叫兵油子捉了去,怕是要一尸两命的。 独眼将军勒着马缰,俯身瞅了一眼萝涩,对着村长老头不耐烦道: 「爷同你们苦水乡做了一笔生意,订了五千速食面供给凉州军需,听说这个妇人给做了手脚啦?现在不能按时交货,总要抓些人,剁几颗脑袋吧?」 萝涩心中憋闷,用脚趾头想便知,必定又是雀榕诬陷招祸,为了自己脱责,给她扣了屎盆子! 「军爷明鉴,民女村妇,无权无势,自是竭尽全力盼着生意可成,村子里人人得利,哪会暗地里使绊子,自己制虱子袄自己披?」 独眼将领想了想,确实是这个话儿,那么个缚鸡之力的农妇,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和军队做对? 雀榕仔细观察他的神色,见一丝犹疑后,忙辩驳道: 「军老爷,她对我心存嫉恨,巴不得我出错受罚,好解心头的怨!不信您问问村长,村里哪家婶子嫂子不去作坊上工,就独她一人而已,她还在偷偷在凉州府租了院子,就是等着东窗事发,好跑路避祸!」 萝涩眼底一寒,斜睨着看向边上的二奎—— 二奎心虚低下头,在凉州城租院子的事,确实是他告诉雀榕的。 深吸一口气,萝涩嘴角边噙着冷笑: 「雀榕妹子不是逢人就说,你我亲如姐妹,两相无私么,既如你所说,我又怎么会对你心存嫉恨?恐你还不知道吧,翠英婶子已经想出了补救的法子,可保面饼如期交货——」 见雀榕一愣证,心中嗤笑,萝涩继续道: 「没想到有人先坐不住了,要拉替死鬼顶罪,算不算自作聪明?」 雀榕心中悔意,银牙咬着:她本想着用丑妇顶罪,一条性命换全村的安宁,却没想到竟还有补救之法?满囤媳妇素来跟丑妇交好,若丑妇被捉了去,难保她肯继续帮忙,这下弄巧成拙,骑虎难下了! 为了不黄了生意,在萝涩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她对着独眼将领谄媚一笑: 「军爷,罪妇固然可恶,可当务之急,是把速食面如期上交,让您也好跟军营交代,不知可否宽限几日,我们重新赶做?」 「是啊!求您绕过她吧」 满囤媳妇本是心急如焚,一听雀榕开口求情,忙跟着说话,想要保下萝涩平安来。 独眼将领啐了一口,扬鞭下落,一鞭子抽在雀榕的身上!大骂道: 「爷最恨磨叽絮叨,来回拉抽屉的娘们,要杀她的是你,求情的也是你,逗老子玩呢?大老远来一趟!」 老鞭子一下下抽在胸口,即便衣服穿得厚,雀榕也疼得满地打滚,她身上的衣料被抽烂,棉絮乱飞,沁出一丝血痕来。 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手段狠辣,人命草芥。 把人狠狠抽了一顿,独眼将领抬起拇指,刮了下唇角冷意,挥手下令: 「还是给老子绑咯!原定的五千货儿,给老子加到八千!十日后交货,交不齐全,不说这个丑妇要死,你们一个村的,谁也别想跑!」 话音落,小兵痞子已朝升子扑了过去! 升子虽力大,可身手哪有战场上成日厮杀的士卒来得老道?再说双拳难敌四手,没一会儿功夫,就被制服在地。 士卒一脚踩在他脸上,他挣扎怒吼,大叫着:「媳妇,不要抓我媳妇!」 挣扎的下场,不过换来更多的拳打脚踢。 「不要碰我!我自己会走!」 萝涩护着小腹,退后几步,抵在山墙边上。 强权下为了自保只能低头,现在没人有能力救她,除了走一步看一步,除了暂时少受些皮肉苦,她别无他法。 独眼将领哈哈一笑,眯眼打量眼前的丑妇,见她不哭不惧,还有一股凌冽的倔意,心里觉得有意思。 但来一趟不能空手回,他伸了个懒腰,顾左右而言他,下令: 「来啊,帮她收拾点东西,别叫路上苦了人娘子!」 「我、我来!」 满囤媳妇没听出言外之意,还真当兵大爷发了善心,一边应了,一边往屋里走去。 可还没迈进屋门,已叫小兵崽子一把推翻在地,他骂道: 「听不出好赖话,这有你什么事,滚!」 边上的士卒跟着哈哈笑了起来,一脚踹开屋门,他们像强盗一般冲了进去。 第33章[04.21] 听见屋里摔罐椅翻的声音,萝涩不禁苦笑:真是命途多舛啊,无论是牛家村还是苦水乡,她总能遇上一帮抢砸剥削的「强盗」! 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即便是桌椅,也是才办置的,翻找了半日,士卒败兴而出。 除了抱走了升子硝好的皮具,他们略能看得上眼的,也只有后院大棚里种的辣椒和蔬菜了。 抢劫一番,士卒抱着东西出门,不忘推搡着萝涩,命她快走—— 独独家中傻大个放心不下,萝涩扭头,见升子被踩得满脸是脚印,眼睛血红,挣扎地脖颈青筋暴起,她大声道: 「升子,有事找翠英婶子,把货交了,我就回来了!」 「……媳妇……」 「快走!少废话!」 萝涩走过雀榕身边,见她被鞭子打得不成人形,疼得一抽抽在地上,边上的人惧怕独眼淫威,并不敢上前搀扶。 引狼入室,总归害人害己。 踩上她瘫软在地上的手心,耳边是她尖锐的惨叫声,萝涩挺着脊背,目不斜视,迈步离开。 绿营大牢 凉州绿营,在凉州城北面,离拒敌前线凭水关最近,是梁家军的下属部从,听命与凉州将军统领梁叔夜。 一路从苦水乡而来,萝涩在马匹上颠簸,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冷汗直流,心中拼命祈祷着孩儿无事,几乎要厥过去的时候,总算到了军营,她也被顺手丢进了牢房。 牢房中霉味掺杂着血腥味,浓重刺鼻,她几番呕吐,甚至连黄疸水也吐出来了。 虚弱躺在草垛上,如何自救,成了萝涩现在最迫切的事。 她不敢寄希望于十日后能交齐八千速食面,光是这十日也难熬,在这牢房里蹲着,又冷又潮,她即便吃得消,也难保腹中的孩子受得了。 加之方才马上颠簸,想来是了动了胎气的,当务之急,也得请个大夫看看,吃上几帖药稳个胎…… 萝涩头疼欲裂,她摸遍了身上,只得了几枚铜板,别说买安胎药吃,就是请狱卒兵跑腿喝口热茶也是不够的。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牢房门被打开了。 「进去!」 一个浑身血痕的老汉被推了进来,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狱卒兵没有多说什么,搁下一碗馊饭,一碗凉水,重新锁上铁链就离开了。 萝涩谨慎看着地上的老汉,见他唇色干白,神志不清,嘴里絮叨念着什么—— 挪着身,她凑近了一些,附耳听着。 「水……水……」 「水?」 萝涩没有想太多,总归救人要紧,拧着眉端起水碗,扶着老汉仰起上半身,一点点给喂进嘴中。 老汉像濒死的鱼,严重脱水下,嘴唇一沾到水就瞪大了眼珠,急不可耐的大口大口灌着,一大碗水,几口就喝光了。 胡子上还沾着水渍,老汉睁着浑浊的眼珠,挣扎着爬起来,跟萝涩道谢。 休息了片刻,老汉才算真正缓了过来,问起萝涩犯了什么事儿,怎么得军营牢房里关了一个女人,看打扮像是良家娘子,脸也生,从前没有见过。 萝涩大概把事情说了,他长叹一声道: 「舍不得财,舍得命哟,咋敢同军人做生意哩?还是最忌讳的口粮生意!你看我就是军灶的掌勺,只为得菜色上的不得力,才被打成这样的……」 「军队又不是酒楼,起锅灶饭,为得将士吃饱有力,难道还有味道上的好坏要求不成,就算味道差一些,不至于这般处置您吧?」 萝涩心中不解,直言不讳。 老汉摇了摇头:「老头子我在绿营烧了二十年的饭哩,若煮得难吃,早就掉了脑袋!只是咱们把总大人要孝敬马上来视察的梁将军,非要我煮一桌珍馐美味,世上谁人不知梁将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这点粗料儿,真的应付不啊!」 萝涩心绪烦乱,竟莫名其妙牵扯到了梁叔夜的身上。 老汉后面其它的絮叨话儿,她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了,她只听见梁叔夜要来视察绿营。 「那……那现在怎么办,他们打了您,又关了您,来日谁做饭给梁将军食?」 老汉摇着头道:「貌似上凉州城捉厨子去了!把总听说梁将军嗜辣,又闻城里有一家二荤铺子,寄卖一味香辣蚕豆的吃食,想着捉来试试,也不知怎么样了,要是不成,恐怕也少不得一顿毒打!」 老汉话音刚落,又有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被狱卒兵推搡着进了牢房。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地直掉眼泪,见边上还有人,便强忍着泪花,挪到墙角边上径自郁闷。 老汉看了一眼萝涩,对着男人道: 「喂,你是那个二荤铺子的掂勺师傅吧?」 男人抬起脸,投去一个疑惑的神色:「大爷……认得我?」 老汉哈哈笑起来,牵动伤口,开始咳嗽,咳喘血沫子他也不甚在意,摆手道: 「原以为你是个有用的,能叫把总满意哩,看来也与我一样,是个倒霉蛋!」 男人又气又郁闷,闷声道:「我同把总大人说啦,那香酥蚕豆是有人寄卖的,不是我炒的,我就炒几个白菜肥肉,小葱豆腐,哪里会做什么辣菜,连辣子都没见过哩!」 抬手揉着青肿的脸蛋,男人委屈极了,感觉自己替那个叫翠英的妇人,白白挨了一顿揍,还有了牢狱之灾,倒霉透顶! 听着男人和老汉你一眼我一语的吐槽,萝涩一直缄默不言。 第34章[04.21] 她垂着眼帘,犹豫不决,直到抬手抚上小腹,忍着那一点适后,最终下定了决心——她来做替身厨娘,换自己离开这牢房。 梁叔夜的口味喜好,天下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萝涩请狱卒兵给独眼将领带话,等他屈尊来到牢房时,已是傍晚时分。 独眼将领名叫徐大鼎,是绿营把总,统领凉州绿营军两万人。绿营里的兵源大多是府州县募上来的农民青壮,比起军户投军,装备精良的梁家军,那是云泥之别。 兵将一窝,故而徐大鼎此人秉性剌戾,暴躁易怒,喜欢谄媚迎逢,讨好上属将员。 放眼望去,凉州府偌大疆域,文大不过封疆总督,武大不过统领将军,但凉州为抗敌前线,一切内政农桑都要为军队服务,所以真正一呼百应,权柄独大的,只有梁叔夜一人。 徐大鼎投其所好,一点错处都没有。 听说新抓来的丑妇,竟会烹煮辣菜,徐大鼎换上常服,立即来到了牢房。 掸了掸衣袖上灰沉,徐大鼎眯着独眼儿打量,瓮声瓮气问道: 「你会煮辣菜?没有诓骗老子吧?明天梁将军就来了,经不起你捣乱呐!」 「军爷明鉴,民妇家中菜地里还种着辣子,煮些菜肴自家食,比不上酒楼饭庄,总归农家味偏多一些」 萝涩低眉顺目,收敛起了清冽的眸光。 「呸,真要是饭庄酒楼能糊弄局儿,老子费那功夫干啥?我早打听过了,梁将军在童州住的时,最宠爱的一个厨娘就是农家丫头,她煮着一手好辣菜,珍馐百味不及农家味道,你懂个屁」 萝涩颔首称是: 「军爷怎么说,民妇照做就是了……只是——」 徐大鼎听狱卒兵提过她的要求,满不在乎的挥手道: 「这个好说!你先去灶房煮碗叫老子尝尝,要是满意了,当即放你出牢狱,单独给你安排一个军帐,伙食净水,绝不缺了你什么,就是安胎药,找军医抓几副给你就是了!」 「军爷仁义,民妇感激不尽,愿竭力帮您做好明日的那顿饭,只是妇人一人怕左支右绌,忙不过来,请军爷高抬贵手,放了他们俩与我一道帮持帮持?」 徐大鼎扫了一眼地上的两个男人,拿脚一踹,骂道: 「两个没用的东西,在牢里关着也是浪费老子的粮口,滚出去帮忙,要是明天有什么差错,老子砍了你们!」 「是是……」 俩人跪在地上,唯诺应下,向萝涩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等徐大鼎龙骧虎步,摆着身子横着走出牢房后,老汉才扶着墙根站了起来,对着萝涩拱手道: 「老头子叫金大勺,多谢姑娘搭救之恩呐」 二荤铺子的掌柜心中戚戚,他惴惴爬起身,脸色廖白着说道: 「我姓钱,多谢多谢,不过敢问一声,姑娘你真的有把握?那独眼把总的嘴可叼嘞,说是他都吃不爽快,遑论梁将军……」 萝涩喟叹一声,等着狱卒打开了牢门上的铁锁链后,方道: 「他乐不乐意吃,我不晓得,但明日宴请梁将军,我有十足的把握」 金大勺跟钱掌柜对视一眼,对萝涩盲目的自信忧心忡忡,可他们现下没有其他法子,总不归不想一直待在脏乱的牢房中不出去吧。 金大勺领着人,熟门熟路的摸到了军灶房。 比起外头行军方便,拆解容易的帐篷,灶房是用土坯泥砖搭建成的,一来为了防火散烟,二来军中饮食为忌,露天摊着,倒给了谍间小人暗害下毒的机会。 灶房分里外两大进,外头一长列土灶台,开了七八个涵洞,架着十几口铁锅。 三五颠勺师傅手脚利落,把菜在水盆里一撩算是洗过了,放在砧板上噔噔两刀,也算切过了,粗糙的扔进铁锅里,用大铁锹般的锅铲,迅速汆熟,然后点了两粒盐巴,便起锅装盆。 军营里的菜都不是装盘,而是拿菜盆盛的,对于色香味也没那么多精致的讲究,只要快、多、熟三点具备,就差不多了。 这是外间,萝涩要去的是里间。 相较之,里头更像寻常人家的灶间,半尺见方的灶台,两口铁锅中是储水的嵌罐,饭甑架在一边,正滋滋冒着热气。 「这是给将军、把总开小灶的地方,寻常时候也只有我一人颠勺掌厨,我被罚入狱后,是徒弟小何再这里忙碌晚饭」 金大勺掀开饭甑的木盖子,见徒弟小何已经把馒头蒸上了。 萝涩闻言点点头,寻了挂在门柱上的攀膊,缚起衣袖,露出了小臂后,她淡然道: 「咱们开始吧」 灶台边堆着一笸箩红辣椒,萝涩眼熟的很,正是从她家后院顺手牵走的辣子。 她请钱掌柜帮着处理辣子,磨红油,捣辣粉,炝锅出辣料,一并准备在一边儿。 应付徐大鼎,萝涩想着一道红油鸡丁、一道麻婆豆腐已然足够,新鲜的黑鱼、母鸡她都不准备杀,等明天再杀会新鲜一些。 给谁吃不是吃,不如孝敬梁叔夜,她心里还愿意一些。 有金大勺帮忙,萝涩很快炒出了两道菜,就着喧软的白面馒头,一并端去了徐大鼎的帐中。 起先,独眼徐还有些老大不高兴,怎么就整两个菜就馒头打发他?要知道外头请来的厨子,哪个不是做了一桌子佳肴,费尽了心思?多做一道菜,就多一分过关的希望,这妇人简直岂有此理。 萝涩将他的愠色看在眼里,缄默着不说话,只是不紧不慢的从饭篮子里,端出两道辣菜摆上桌。 馒头高高累叠着,配着一壶江米酒——川菜香辣鲜咸,再配白酒太过于上火,故而萝涩配了一壶甜口的江米酒,香甜醇美。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一味饮品。 徐大鼎伸着脖子,扫了一眼桌上的两盘红油油的菜,闻着辣香,不由咽了口唾沫。 看起来,似乎还行? 第35章[04.21] 面子上绷着,他清了清嗓子,端着所谓的架子,心想:它娘的要是不好吃,老子一定掀了桌子! 提着筷子,他夹了一筷子鸡丁,凑进口中—— 咀嚼几下后,口齿中又辣又香,比起往日茱萸花椒的份,这菜简直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 他忙灌了一口江米酒,缓了几分辣意,喘着气,觉得舌头发麻,口中甜糯,异常的痛快! 顾不上对着萝涩摆臭脸架子,他下筷子去夹麻辣豆腐,可豆腐滑软,几次三番从筷子头上滑落,他又急又气,划拉着菜盘子到身前,俯身张嘴,埋头一边吸一边扒拉着,吃相难看。 风卷残云后,他辣得通体舒畅,额上的汗水不断渗出,竟比饮烈酒更能暖身发汗。 「好!哈哈哈……」 徐大鼎仰面大笑,对萝涩很是满意,不由摸了摸肚腹感慨道: 「本将打算把你当做礼物送给梁将军,你就跟着他去凭水关吧!哈哈哈,他一定喜欢,我这可是立了大功啦」 萝涩心中一紧,生怕这个兵痞二楞,真把她揪到了梁叔夜面前,立即道: 「军爷答应过民妇,要放民妇回家的」 「怎么?你不愿意?这可是大好的差事啊,你要伺候的了他的胃,还怕少挣了银子?等大军凯旋,富贵日子唾手可得,照我看,你不如舍了你那痴傻的相公,给自己个好奔头——不对,阿呸,老子跟你说那么多干个鸡毛,叫你干啥就干啥,还跟老子讨价还价?」 萝涩思忖一番,换了一种语气,慢慢劝引着说道: 「军爷误会了,梁将军嗜辣,民妇煮菜功夫并不到家,所倚仗的就是家里种的那些辣椒,军爷将我送去凭水关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如独供红辣子,除了梁将军,军营里的将士也可以食辣御寒,这才全了您的一番功绩呢」 徐大鼎眸色一亮,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乐道: 「嘿!真是诶,哈哈,好,如你所言,要是明个将军他吃得好,我就提出要给梁家军营供辣子,加之原本定下的速食面儿,一定能博将军的好感,来日擢升迁官,指日可待!」 萝涩见他终于松口,心中石头落地,悄悄抒了一口气。 哄得他高兴了,接下的要求就容易的多。 萝涩以苦水乡众人赶制速食面饼太辛苦,希望能早些回去帮忙为由,骗得徐大鼎答应下,明个儿做完饭食,便差人用马车送她回家。 走出军帐,自有士卒领着她,住到了军营南面的一顶小帐里,且对外头吩咐,这里暂住的是把总大人的客人,不得放肆。 本以为军士这话有些多余,后来萝涩才晓得因由。 整个军营都是男人,唯一住着女人的帐子,都是些供将士取乐的军妓。一到晚上饭饱后,会有很多士卒来南面的帐篷外排队。一个个办完事出来,提着裤子哼着小曲儿,再回自个儿的帐里歇觉。 萝涩的帐子就混在其中,若不是白天警告过一嘴,加之她又牢牢封住了帐篷毡帘,还真会有人误闯进来。 合衣躺下,听着暧昧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萝涩辗转反侧,心绪难宁。 不知不觉,突然想到了梁叔夜的军营,难道也是这样排队泄裕? 一想起梁叔夜也可能这般提着裤子,一脸焦急的等待在红账外,像上公共厕所一般排着队,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暗骂自己一顿,她捂起耳朵,闷头钻进被褥中,直至三更勉强睡去。 凉州春意迟,不改荒凉之色。 梁叔夜同一列扈从策马而来,马蹄扬沙撇尘,到了绿营哨门之外。 哨兵早早了到了来人,单膝跪下,底下的士卒急忙搬开了拒马栅栏,放了梁叔夜一行进营。 滚鞍下马,身上的披风染着一路尘土,清俊的脸上不掩疲惫,他的淡漠的眼中敛了情绪,只把马鞭扔给牵马的士卒,然后阔步往中军帐走去。 徐大鼎已在帐外迎候,见人到了,躬身抱拳,朗声道: 「属下参见梁将军!岳参将!桑护卫!」 岳小满和桑柏,一身行军铠甲,银闪闪跟在梁叔夜身后。 梁叔夜不曾伫步,单手一挑,飞开帐帘,阔步而入,他此番除了巡视凉州各大军营,还为了筹集军粮琐事而来。 见帐中摆了一桌席面,金碗银筷,象牙筷枕,锡银烫酒壶,虽热菜还未上,但凉菜果盘已摆了一圈儿,道道精致可口。 扬眉噙着一抹冷意,梁叔夜回头道: 「徐把总信函中哭诉粮草不济,拨不出口粮运至凭水关,怎么今日珍馐满桌,是何解释?」 徐大鼎早有腹稿应对,恭敬道: 「将军误会了,都是一些农家的菜,不值几个钱!且下属平日里与士卒们同寝同食,咸菜就馒头,野菜粳米粥,都是有的,还是今日您大驾光临,下属才将这一套压箱底的餐碗给寻出来的」 桑柏嗤笑一声,只是碍着身份阶位,不敢直接出言嘲讽。 梁叔夜拧眉喟叹,摆摆手,淡道: 「撤下去吧,就像你说的,弄些咸菜馒头食便罢,将士们今日吃什么,我们就食什么」 「啊!别介,将军,菜都下锅啦,杀鸡杀鱼的,早上厨娘就忙活下了,您千万得赏脸呐」 徐大鼎一看马屁即将拍在马腿上,心里有些慌张。 梁叔夜为了军粮发愁,懒得为了这点小事同他掰扯: 「罢了,传几个小菜馒头,够吃就行了,吃完我还有事」 「是是!这就传饭!」 徐大鼎弯身往后退出大帐,把边上的金大勺找来,催着灶房快些上菜。 帐中,梁叔夜解下披风,甩在一边的椅背上,桑柏和岳小满也跟着摘下了红缨头盔,搁在条案上。 第36章[04.25] 三人掀袍落座,提着酒壶,斟上了江米酒,一时酒香四溢中,空气中带着一丝甜洌。 「这是啥?蚕豆?」 桑柏盯着眼前一盘香酥蚕豆看了两眼,虽认了出来,可还是头一次见这酥炸的做法。他徒手拣着几颗送进嘴里,咯嘣嚼着,不住点头,乐道: 「少……将军,你尝尝这个,还是个辣口的哩,跟童州的辣菜有得一比」 梁叔夜心思不在,并没有提筷,只是觉得杯中酒味奇特,竟不是凉州人常喝陇南春,像是一味糯米酒? 此时,传饭的士卒端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入了帐,主次有序的摆在了桌案上。 放眼望去,红油油的一片,光是闻着看着,已知辣意。 梁叔夜一道道菜看去,脸色越来越差,他搁在膝上的手不经意握成了拳头—— 这次,连桑柏也瞧出了不对劲,他慌忙抬起眼睛,对上了梁叔夜复杂隐忍的眼眸。 徐大鼎一直等在帐外,听见里头传唤,心花怒放,暗自思忖着:定是那桌辣菜起了作用,梁将军食着高兴,就要奖赏他了! 整衣襟,倒腾着小碎步子,弯腰噙笑迈进中军帐,他扎下半截子礼儿,笑问道: 「将军用的可好?」 话出口,徐大鼎抬起眼,想偷瞄着梁叔夜的脸色,可就是这一眼,如兜头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徐大鼎满心的沾沾自喜。 梁叔夜漆黑的眸色下,酝着汹涌的情绪,疑惑、惊讶、自恼,几乎五味陈杂,无法一言以蔽。 他只动了一筷子水煮肉片,熟悉的味道萦在舌尖,心里疯狂的念头破涌而出,像一张残破的网,勉强束缚着他隐忍的理智。 「厨娘在何处?」 徐大鼎乍闻此问有些诧异,心下惴惴不安,难免揣测梁叔夜的心意—— 难道是辣菜的味道不佳,他要怪罪掌勺之人?不能吧? 边上的桑柏见徐大鼎的一双招子贼溜转儿,支吾半天不说话,当即一掌拍在桌案上,大声呵斥道: 「还不把人带过来,难道要将军亲往庖厨之地么?」 「人、人已经归家去了……」 「你放屁,蒙谁呢?」 桑柏抽出腰际佩刀,亮出一道寒光,隔老远刺着徐大鼎的眼招子,威胁着。 都是沙场喋血的武人,自然不会被刀光吓退,只是徐大鼎惧着梁叔夜的权势,噗通跪倒在地,急切道: 「属下不敢!那丑妇是属下请来的,做完这顿辣菜,自然放她归家去了……还刚走一会儿呢,要派人去追么?」 「家在何处?」 「苦水乡——」 未得徐大鼎说完,梁叔夜便噌得一声站了起来,他伸手一捞,挑起椅背上的披风氅衣后,阔步往帐外走去。 踩着马镫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扬蹄踏尘,蹿了出去! 不用士卒搬开拒马栅栏,梁叔夜一个挽缰上提,马儿飞身一跃,已然跳过了拒马,冲着苦水方向疾奔。 徐大鼎站在原地满脸懵逼,抬手摸了摸鼻子,心中纳罕道: 「我还没说她叫什么名儿呢……」 一路驰骋,扬沙漫天。 梁叔夜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相信萝涩的死而复生,可此刻他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来,若不亲眼寻见她,他一定会后悔的。 绕过苦水镇往西,从羊肠山道,他终寻到了隐在一处山坳里的村子。 现下正是农耕春种之时,田里农汉子卷着裤脚,面朝黄土背朝天,突见这样一人一骑,鲜衣怒马,他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抬头注目而视。 好威武的马,好俊俏的人。 骏马毛色炳辉,体格健硕,男人姿容清俊,衣履甲胄,像是一个粉头将军。 梁叔夜四顾看去,见路上行人稀少,清一色都是农汉子,竟连一个妇人也没瞧见,他懊悔着方才急切奔出,连厨娘信谁名谁也没来得及问清。 若真是萝涩,她大抵也不会用自己的本名了。 「老叔,敢问一下,村子里可有位做辣菜的姑娘?」 梁叔夜勒着马缰,停在田埂头儿,弯腰向地里的一位农汉问道。 农汉虽没见过世面,到底也知道这人来头不小,轻易开罪不起,他撂下手里的铁锄头,有一句答一句道: 「咱村有个辣菜作坊,家家户户的娘们丫头都去上工帮忙哩,要赶着做一种面饼……哦,叫啥速食面的,不晓得军爷你找哪个?」 梁叔夜一听速食面这三字,心中愈加笃信了几分,连擒着马缰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我找那间作坊的主人,烦劳指路!」 「哦,你寻山子媳妇呐,您这一路往东北走上半里地,见一个大院子里头搭着天棚,闻着满是辣子的味道,就是她家了」 梁叔夜一愣怔:山子媳妇,她,嫁人了? 拧着剑眉,他向农汉子抱拳谢过后,轻夹马腹,一路往东北方向寻去。 第37章[04.25] 如果梁玉骗了他,萝涩火场逃生,为何不去寻三娘,要逃到凉州这处穷苦的村子里来?又为何……不来寻他?既然肯为他做那桌辣菜,为何,不愿认他? 只是因为,她已嫁做人妇?还是因为,她恨他,为得那一路马车中的荒唐? 莫名的猜测让他心绪难宁,可再多的情绪,都抵不住他此刻的入骨相思,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活着…… 到了打着天棚的院落,梁叔夜滚鞍下马,快步冲进院子。 棚下妇人们本在闲话家常,说笑着做活儿,见这样一位男子闯入,不免目瞪口呆,神情凝滞,良久后才面上红臊,垂着眼不敢再看,只有余光处不断瞥去—— 雀榕被马鞭抽得在床上躺了一日,脸上花了几道,素来爱惜容貌的她,几乎奔溃。可速食面的货儿要抓紧赶制,她只好在脸上挂了一方丝娟遮挡,勉力督工,催着妇人手脚勤快一些。 正低头摆弄满囤媳妇弄来的焗炉,倏然听身后嘈哜之声渐消,她疑惑回头,再见到梁叔夜的那一刻,她心中猛跳,愣怔在原地。 世上竟有如此俊俏的男子? 她的这番意动,落在梁叔夜的眼中,就是心虚默认的意思。 他猛然上前,攥上了她的手,哑声道:「你……」 雀榕受宠若惊,她被男人眼中的深情溺毙,不愿挣脱,甚至于贪恋他怀中温度。 端出自己最好的教养仪态,她螓首微偏,羞红着脸,用柔得可以掐出水的声音道: 「公子捏着人家好疼,有什么话说,先放开我好么?」 梁叔夜疑窦丛生,近处看她的眉眼,没有一丝萝涩的影子,而且,萝涩从来不用这种口吻说话! 他抬手,扯下了她脸上的丝娟,见到底下的容貌后,他心中一凉,手指瞬间一松,推开了怀中这个陌生的女人。 雀榕以为他嫌弃脸上的鞭痕,又羞又怒,素手扬起,就想给这个登徒子一耳光—— 可见他潇洒清俊,又不忍下手,给他多添一分泼妇的印象,只能生生忍下,装出一副柔弱受伤的模样,希望博得一些爱怜。 梁叔夜无视她的一番造作,阖目,敛去眸中所有沉浮的情愫,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希望让他信以为真,失望才会沦为绝望。 再睁眼,寒潭一般的眼底,不带任何情绪,他面色冷淡,问了一句: 「这些辣条,速食面,你从哪里学来的?」 「自己作坊的事儿,恕不能告知公子了——啊!」 雀榕感到喉咙一阵紧缩,那俊颜公子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直接扼上了她的脖颈! 他指腹上磨砺出的茧,刮着她脖子上的血管,杀意不敛。 「我!我……是童州府,给娘子大人东家姑娘上工的,后来学会了辣菜,只想给家里多个进项,所以自己做来卖!速食面也是同绿营徐把总订了单,等着几个后交货,供给梁家骑兵营奔袭路上当口粮吃……」 雀榕面色惊恐,再顾不上花痴荡漾,只把自个儿的小命拿捏住先。 梁叔夜闻言,知其说的大多是实情,便松开了手,心中空落落的,淡淡道了一句: 「你既在童州作坊上工,必知道她的规矩,私自开设辣菜作坊,那时违了文书的——」 又是这句话,雀榕心生不甘,不等梁叔夜说完,当即尖利道: 「可她已经死了!村子里不止我一个人会做,升子家的媳妇,她也是童州人氏,会种辣子,会炒香酥蚕豆,我不信她不会做辣菜!」 香酥蚕豆? 梁叔夜脑子乱了,缥缈的意头,像一缕缕青烟,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正踯躅要不要再见一见这个升子媳妇,门外已有妇人大声道: 「升子媳妇!你归来啦?」 梁叔夜顺声抬眼看去,见一个穿着藕色薄袄的女人坐在牛车里,鬓边的发丝盖住了半张脸,依稀看见一片燎疤,不辨容貌。她手里提着一篮新鲜菜肉,肚子虽藏在宽阔的衣衫中,但还是能瞧见隆起的孕肚。 萝涩从绿营做了饭回来,见天色还早,便让士卒送她到苦水镇。 她先去镇上找张大夫看了看胎,抓了几帖药,卖了点菜肉后,才坐牛车一晃一摆慢悠悠回村子。 萝涩刚想应一声唤她的婶子,余光处突然瞥见了梁叔夜! 她险些惊得打翻手中的菜篮子。 他怎么寻到这里来了?明明那桌辣菜她特意换了做法,与往日的味道虽不敢说大相径庭,总归是不一样的!他不可能认出是她啊…… 她侧身低头,喉头闷声道: 「诶,我回来了,我先回家看升子叫他安个心,晚些时候再来同各位婶娘嫂子说道」 这话没什么错处,大家虽然好奇那独眼将领怎么放了她回来,但总归是要叫她先回家,给升子报个平安。这两日升子不吃不喝,拼了命要去找她,若不是满囤把他捆在炕边的红柱上,他早没头没脑冲去军营了。 牛车老旧的轮子轧在泥底里,晃悠着往前行去,萝涩柔肠百结,娇小的侧影一点点从梁叔夜的眼前掠过。 「站住!」 梁叔夜沉声呵道。 赶牛车的老汉疑怪回头,虽不知出了什么事,还是把牛车停在了当下。 梁叔夜上前一步,心中知道她是有身子的,不敢像方才那般放肆唐突,只好放缓了语气,发问道: 「咱们是不是在凉州上元灯会见过?那盏河灯,是你捞起来的么?」 萝涩的嗓子早叫火熏得变了声儿,不必刻意隐藏,他也辨认不出: 第38章[04.25] 「觉得……上头的字写得好看,就捞了,不敢欺瞒将军!」 此言一出,周围妇人哗然惊叹,原来他是一位大将军呐,她们还以为行军打仗的粗汉都是独眼将领一般的模样呢。 梁叔夜喉头哽咽,思忖良久后,他才开口: 「在下唐突,却想看下你另半边的脸,可以么?」 「……」 萝涩咬住下唇,半阖的眸子上睫毛微颤,手却死死扳住了牛车的木头栏…… 民妇丑陋,有污将军贵眼,实在不敢,还望将军见谅」 一番话虽口吻淡漠,音色却在颤抖,一介乡野妇人,不卑不亢还能说出这种婉拒的话来,梁叔夜是不相信的。 他的眸色愈发暗沉。 听梁叔夜缄默不语,萝涩知他肯定天人交战,万分踯躅,所以跟进一言: 「民妇离家几日,家里丈夫还不晓得,这就要归去了,将军还有什么事吩咐么?」 「听说,你家种了红辣子?」 「是,童州府牛家村有民妇的远亲,因惦念着这味道,去岁劳烦人捎带了一些,凉州天寒土冻,才琢磨出温棚的法子」 梁叔夜从怀中掏出十两银锭,抛在牛车板儿上,沉声道: 「你每两月送一拨辣子去凭水关口的小镇,军营自会派人与你结算,这是订金」 萝涩心头一紧,视线牢牢锁住了银锭,犹豫万分。 收下,是一笔稳定的收入,可日后免不得需再打交道,她又能藏多久?可拒绝,当下便能惹他生疑,农家村妇,谁能拒绝这样一笔生意? 周围人发出哇的声音,对她投来了嫉羡的目光。 雀榕一直站在边上,得知这位俊俏将军就是传说中姿容无双,权柄煊赫的梁叔夜,她心尖熨帖着火,心机流转。 上前一步,声如蚊吟道: 「将军,民女作坊也是为梁家军供速食面的,是不是也随她一般,把货直接送往凭水关?」 如若能绕开绿营的独眼徐大鼎,直接攀上梁叔夜这棵大树,少了中间盘剥克扣不说,还能跟他亲近哩。 梁叔夜淡然扫了一眼雀榕,不甚在意,只道: 「你既早与绿营有订约,当时如何说,你就如何做,不必攀扯我」 「……」 雀榕没想他竟然拒绝,舍近求远,非要让速食面再去绿营绕一圈?还是说,他对升子媳妇别有所图,要放到眼皮子底下? 不管雀榕心思,梁叔夜只把目光牢牢锁着牛车上的女人,盯着她的背影,不紧不慢的开口: 「我送你回家,顺道看看后院菜地里的辣子,不妨你与丈夫团聚」 这话寻不出一丝漏洞,叫萝涩无法开口拒绝。 梁叔夜就地拴了高大骏马,徒步跟在牛车边上,随着她一道慢吞吞的向西边山坳下晃去。 两人一路无言,萝涩偏着脸往一边,只觉脖子发酸发硬,像是落枕一般酸疼。 可她心里像有一只小手紧攥着,跟着牛车颠簸,七上八下的。 赶车的大爷觉得气氛沉默,吊着嗓子哼起民歌来—— 哎!乃妹妹在河边洗手帕,脸蛋儿赛过嘛牡丹花; 哎!哥哥我想妹想疯了,心儿想成了个豆瓣花儿…… 淳朴粗俚的调子,应着周遭一片无垠的农地村落,梁叔夜目色深长,情绪万端。 「大将军嘞,西戎老鬼儿啥时候叫咱们给赶跑哩?咱庄稼百姓,还等着好日子过活呀」 老头儿扭过头脸,冲着梁叔夜笑纹深深,他不懂梁叔夜的身份,只晓得大将军嘛,就是贼厉害的英雄,是保家卫国的汉子,他的心中没有太多的畏惧,只有尊崇。 「快了,再三年,凉州再无战火之忧」 老头儿得了梁叔夜的承诺,乐得直咧嘴笑:「好,太好了,咱们村的男娃娃都没白死咧,都是好样儿的!」 到了院子外,萝涩扶着牛车要下来,梁叔夜自然而来递来手,扶住她的胳膊,稳着人下车。 「升子!你娘子归家啦」 老头儿伸着脖子,替萝涩朝着北屋大声喊着。 满囤媳妇在家看着升子,也给他做饭烧水吃,倏然听着院子外头有人喊,忙推开窗棂子——见真是萝涩回来了,赶忙给升子解开了捆束的绳索。 升子腿脚酸麻,跌跌撞撞往外头蹿去,过门槛的时候,还叫烂木头绊了一跌,吃了满嘴泥也不恼,爬起来冲到了萝涩跟前。 「媳妇!媳妇!」 他大眼蒙着一层水雾,见到萝涩的一刻,顿时消减,转成了浓重的喜色。 满囤媳妇跟着小跑来,拉着萝涩原地转了一圈儿,见人好好的,心里的大石头就落下一半了,忙道: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可算是回来了!我真是怕了他,不是说要等速食面交货,才——」 「婶子!这儿有客哩,咱们屋里说话吧!」 第39章[04.25] 萝涩匆匆打断了满囤媳妇后头的话。 满囤媳妇这才看到萝涩身后的男人,一时咋舌无措,不知是否需要跪下叩拜,她向萝涩投去了疑惑惊讶的目光。 梁叔夜抬手虚扶,示意不必多礼,只道自己是来看后院菜地的红辣子。 「噢!您请——我领着您去!」 满囤媳妇点头哈腰,绕开一条道儿,就在此时,远处响起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桑柏一人飞骑,顾不上许多,几乎是踩踏着田地嫩苗奔驰而至,他满脸急切之色,滚鞍下马,对着梁叔夜道: 「少爷,京城的谕令又来了!这是第三道了,您再拖延下去,就真成了抗旨不遵的灭族大罪了!」 没意识到身侧还有闲杂人等,桑柏心急如焚,只盼着梁叔夜能够速回军营接旨。自打年前来了第一道旨意后,自家少爷就一直拖延着,若传旨的天使催的急了,他就借口视察后方军防和粮草,盘桓凉州城和各大军属营。 刚刚岳小满急报至,第三道谕令已到凭水关!事不过三,你挑战的是皇帝的耐心和颜面呐,少爷! 萝涩心里替梁叔夜忧心着,不知他又犯了什么倔儿,上一次抗旨,还是为了尚公主之事…… 莫非? 梁叔夜脸色沉沉,拳头握紧又松开,他喟然一叹,对着身边的妇人道: 「不看了,就按照每月一送定下,我还有要事在身,夫人自己当心身子」 萝涩低着头,闷声相送: 「不敢耽搁将军」 梁叔夜喉中似有未尽之言,可见她这一副畏惧、避嫌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了。 他只好扭身,踩着马镫暂时上了桑柏的马儿,两人同骑一匹,绝尘而去。 待梁叔夜走后,萝涩浑身一软,堪堪扶住满囤媳妇的胳膊,头上沁着一层薄汗,深出一口气,心道: 月老牵线,江湖不见,这番情缘纠葛,岂是红尘之人说断就断的?避之不过,但愿以后她还有一份安生日子。 回屋烧水擦身。 因凉州缺水,冬日里难得洗浴,但萝涩住过两日牢房,免不得去一身污秽晦气,所以满囤媳妇特意喊升子去小溪打水烧,煮了一木桶的热水给她。 换了一身干净的旧衣裙,萝涩留了翠英婶子食晚饭,想好好谢谢这几日的恩情。 两家人相熟,满囤媳妇不与她外道,一并跟着去往灶棚帮衬,直爽道: 「什么恩情不恩情的,远亲不如近邻,莫要说那升子还我是打小看着长的哩」 萝涩笑着点头,她扶着身子弯腰,翻找一圈儿,只从栗瓶中倒出一些粳米,不由感叹:幸而有先见之明,从苦水镇问恬妞借了一吊钱,割了点猪肉回来,否则晚上没一道像样的菜。 家里菜地大棚里,还有几拨熟成的菠菜,另从一盆蒜瓣养出的蒜苗上,剪下几绺儿炒菜做汤。 拿灶帚刷着锅铲,萝涩开口问村里这两日的情况: 「婶子替大伙儿过了难关,把焗炉的法子告诉了作坊,那山子媳妇可认你的恩情?」 论起这件事,满囤媳妇有些不高兴,但不愿萝涩跟着烦心,只道了句: 「哎,我的恩情村里头记下就是了,山子家那个娘们,我算是看透劲儿了,就是一披着娇柔皮的勾儿狐狸!二奎叫我远远打发了,上别处拉车贩货去,我喊你叔一并跟着好好看着他,决计不能再跟那个妖狐狸搅和在一块儿」 「她不愿分一杯羹?」 「不仅不愿,还把事儿做绝啦,为得长远生意,她特意谴人去童州,花银子备礼物,要同童州原来的作坊搞好关系哩」 听满囤媳妇这般说,萝涩倒是有些意外。 原想着雀榕是个牟利的好手,心野胆子肥,竟不知她还是一个懂得吃瘪后学乖的角儿。 自立门户,虽然挣得多,可将来生意做起来,风声难免传至童州,一旦那边问责,又是门攀扯的烂账,得不偿失。故而雀榕长了心眼,她宁愿现在少挣一些,先把童州的关系处理好了,即便作为凉州的分部,也是顶赚的。 扯着大旗立牌子,又因山水路远,三娘那儿鞭长莫及,到头来,不少心眼还是自个儿揣着的,于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想明白这一关节,萝涩脸上淡淡的,手中菜刀不停,噔噔切着砧板上的肉沫饼子。 「那便罢了,由她折腾去」 满囤媳妇觉得升子娘子有时候睚眦必报,有时候又软弱可欺,那雀榕这样子诬陷她,现在还占山为王,过河拆桥,自己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她咋这么淡然哩? 「你就一点不气不恼?作坊可是你救下来的哇,要是没你的焗炉,这一批货儿全都要霉在手里!别说挣钱,就是脑袋也保不住啊,她还这般不识好歹!」 萝涩停下手里的刀,把肉铲起压成了饼状,搁在了箅子上,放到坐水的锅里蒸。 「拔得高,死得快,我只是帮她一把罢了」 这话不清不楚,一言双关,倒叫满囤媳妇糊涂了。 萝涩斜睨了一眼,笑容有些意味。 当年的娘子大人,招来了京城猎人的注目,今日凉州再起这样一个女子,宁杀错不放过,雀榕的生死还需她来挂怀么? 咯嗒,她盖上了锅盖,又往灶膛里添了两把柴火。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近五月端阳。 这两月间,每逢辣子交货,萝涩会在苦水镇上雇车马青壮,护着辣椒一路送往凭水关口的一处破落小镇,刨去车马人工,挣了大概有二十多两银。 她虽每一次,都请书摊上的先生代拟书信,对梁叔夜问候以及辣子生意上的交代,可人却一次也没有露面过。 翠英婶子在凉州城开的蚕豆铺子,生意尚算不错,因牢里萝涩对钱掌柜有救命之恩,故而生意摊子上,他也格外关照,即便是翠英她三两日才去一趟,一切买卖照旧,不需她操心费神的。 第40章[04.25] 过了冬日,升子硝制生皮的活儿,渐渐少了下来,他就在家里打理菜地,挑水砍柴。闲暇时,去山上打几只野鸡野兔回来,或者农忙时下地,帮着一起干活。 阿黄终是老死了,升子为此大哭了一夜,扛着锄头刨坑给它埋了,也不愿吃它的肉。萝涩为了安慰他,又上镇里买了一只小牛犊子回来,请人搭了牛棚,好生照料起来。除了牛犊子,她还抱了一窝小鸡仔养着,这几日已经能拣上蛋吃了。 总之,农家日子安稳过着,丑妇配着傻子的这家门户,也越来越得村里人的认可。 比较萝涩家的安稳闲适,雀榕家就如烈火烹油,锦上繁花一般大出风头。 速食面饼的生意做大了,有军队的单子打着底儿,她又扩建了作坊的规模,在凉州城开店设铺,生意不断往南边透去。辣菜自是不必说,现下整个凉州都晓得,原来穷乡僻壤的苦水乡,现出了一尊镀金的女财神,短短半年功夫,不知挣了多少银子! 山子家也换了合砖磨缝的砖瓦大院,身上再不见粗布短衣,最次也是锦缎绸子,手上金钏玉镯,更是同富贵门出来的少奶奶一般。 在这期间,雀榕一直同童州来往,低伏做小,终于盼到了那边回信儿,说是端午前后,童州正牌当家要来凉州审查! 只要辣菜的口味过关,就把娘子大人分铺的开起来。 铺子倒是小事,主要是除了辣条外的其它零嘴的秘方,这才是雀榕真正看重的东西。 于是,她格外准备,还特意请泥瓦木匠,掐算着日子再赶一间厢房出来,专门给童州过来的东家落脚歇息。 这天日头高悬,薄袄换成罗衣单衫,也抵不住汗津津的天气。 萝涩的身子越发重了,外头晓得她是六个月左右的身子,其实她已经七个半月了。除了做一些轻便的家务活儿,炒几个简单的小菜饭食,她也干不动别的。 在家闲着,自然有人背地里骂她装娇贵,不像是地道的农家妇! 这话听着奇,原是村子里曾有个娘子,是在地头干活的时候就把娃娃拉出来了,然后还自己收拾胎衣脐带,提上裤子再干活。 萝涩不晓得真假,但自己是决计做不到的,平日里多散步活动,控制饮食,不叫身子发懒发虚,对她来说已是足够,她才不管别人怎么嚼舌根。 这会儿,她正在院子里喂鸡,刚从鸡窝里捡出七个白蛋,盘算午饭是做蛋羹还是炒鸡蛋食。 大老远,满囤媳妇拎着一提糕点包上门,笑呵呵道: 「都换了夏衫了呐?今年奇了,天气热得这么快,得盼着落几场雨,不然田地的收成就惨了」 「婶子过来啦,铺子里的生意可还顺遂?」 萝涩拍着手心里喂鸡的糠壳,推了屋门,请满囤媳妇进屋去。 「就那样吧,雀榕家的辣菜在凉州卖起来,我那一味香酥蚕豆,又能抢多少赚头?抵个铺租成本,还有几个铜板剩下,我倒也知足了」 她把糕点搁在桌上,继续道: 「喏,糯米凉糕,爬豆馅儿的,不会过于甜糯了」 「谢谢婶子」 萝涩喜滋滋的接过,端午比起粽子来,她更喜食一些凉糕、五毒饼之类的。 怀孕之后,她的口味一日三改,念着想吃的东西若吃不着,真是睡觉都不安稳,这一味爬豆馅的糯米凉糕,她巴巴盼着,只等满囤媳妇从凉州归来,给她捎带手弄回家吃。 拆开用蓖麻叶包起来的凉糕,萝涩挖下一小块凑进嘴里,清香糯软,里头的豆馅儿绵软不粘牙,不会像红豆馅儿一般过甜。 满囤媳妇见她一副眯眼惬怀的模样,好笑道: 「论说你也是当娘的人,咋还跟女娃娃似得贪嘴,现下看着,升子也比你老成哩,成天喊着他要当爹了,你别说,真还就渐渐像个大人的样儿,笨还是笨了些,倒也不犯傻了」 萝涩笑盈盈,心下道:他本就不傻,只是想不了太多,脾气执拗罢了。 掸了掸手心的糕屑,萝涩留她吃饭,正要去灶台生火—— 「不吃了,我赶着回家收拾,二奎给我来信,说是端午后就回家来嘞,算算他们也走了俩月了,怪想念的」 「满囤叔要回来了?那感情好,我还藏着一坛梨花白呢,这就去抱来!等二奎和满囤叔回来,婶子你可以要叫我去食饭呀!」 「哦唷,这也会说一嘴,决计少不了你的饭!」 满囤媳妇乐呵呵的,一想到丈夫儿子要回来,心头贼拉热乎,倒想起件事儿,跟着转了话茬道: 「对了,我听说童州府来人了,要来看作坊里的辣菜,若成的话,就让山子媳妇名正言顺的卖去,这事儿你怎么看?」 「人已经来了?」 「到苦水镇了,陪着在酒楼用过午饭,傍晚前总该到村里了」 萝涩点点头,向满囤媳妇请托道:「我与雀榕不来往,若贸然送东西过去,反而惹得怀疑,所以要劳烦婶子替我跑一趟——晚间她们食饭的时候,帮着送两道菜多个添头儿」 「啊,菜?山子媳妇现在不差银子,难道会缺桌上这点面子不成?」 「她招待什么是她的事儿,我添我的就是了,若是有人问起来,婶子自是不必提我的,只说村子里不少人是从童州来的,千里外的娘家人,多少是一点心意」 满囤媳妇诶了一声,记下了。 送了她离开,萝涩这才往灶房去,忙活起晚上添菜的事儿。 她火场逃生,三娘是晓得的,故而打算借添菜的事儿,请三娘过来一聚,有些事儿若依凭着现在的身份,是根本不能办到。而且她也很挂记大家,想知道长庚、兜子的近况。 要想三娘立即认出她,萝涩思来想去,只有素菜一途。 回想当时最早教给三娘的素菜做法,萝涩整了两道菜来。一道是萝卜条炸出来的小酥肉,一道是素鸡切丝炒出的鱼香肉丝。 这两道,也是当时三娘素面摊子卖得最好的盖面料儿。 热菜装盘,用碗扣在上头保温,小心翼翼装进食篮子里,等着晚一点满囤媳妇来取。 趁着空档的时候,她归置着家里的东西,在炕桌上摆上果盘瓜子、金丝蜜枣和茶盘子。 晚上饭口,满囤媳妇取了菜送去,一个时辰过去了,外头丝毫没有动静,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晚,升子打着哈欠困意滋生,萝涩便打发他先去睡。 第41章[04.30] 然后自己一人拿出针线笸箩,坐在炕头养着油灯,时不时瞄向窗户外头,一直等到夜深,堂屋的门才笃笃的响起。 她深吸一口气,抿着笑意去拔栓开门—— 门外之人提了一盏风灯,身上披着兜头风衣,纤眉远黛,柔和五官,正是三娘本人。 见到萝涩的一刹那,她不可思议的泪水满盈,若不是半张脸还有几分熟悉,她压根不敢认下眼前之人。 「萝……萝涩?」 三娘喑哑着声儿,试探性的问道。 萝涩忍不住鼻头酸涩,她本来打算好了,一定不哭泣着重逢,故而一直强忍着。可听见自己久违的名字从三娘口中道出,热泪一下子滚落,划过了她脸上的燎疤,落在扶门板的手背上。 三娘上前拥住了她,跟着泪流满面,她一面责怪一面心疼,絮叨道: 「你这个坏心的丫头,只会叫人担心,送来篦梳后连面都不露,东瀛,鬼个东瀛!只能念你活着,不叫我这副眼招子哭瞎了去!快给我看看,你这脸……还有你的肚子……天,萝涩,你有身子了?」 久别重逢间想说的话太多,萝涩抬手揩去自己的眼泪,牵起笑意拉上了三娘的手,道: 「我茶果都备下了,今晚上总归要聊到天明哩,进去说吧——」 三娘点头,掏出娟帕来,点了点脸面儿,低头灭风灯,她跟着萝涩跨进堂屋,顺便关门落栓。 回忆方才之事,原是她在席面间的时候,有一个妇人送来的两碗添菜,还说了一段话。起先她没在意,可等下了筷子,吃出那是用萝卜和豆腐皮做的荤菜时,她浑身打颤,忙回过头去细想妇人说的话:这村子,有许多从童州来的女人。 她立即想到了萝涩! 本来按捺不住,想要立即离席去寻她来着,可稍后一想,若萝涩方便相认,便不会这般隐秘相约。所以她耐下心,试探问出了几个童州妇家宅所在,然后吃过晚饭进屋歇下,等夜深了才提着风灯,一人独行。 一户户找过,等走到最西边的一户,才找到留灯的人家。她笃定,萝涩一定会彻夜等她的。 解下披风,三娘坐到炕上,打量着萝涩的屋子—— 虽然家什简陋,但好在都还齐全,收拾得也干净,炕窗边上摆了一些花草绿植,同往日她在童州住的屋子相似的很。 再看炕上只有一床被褥,心里疑惑渐起: 「大家提起你,都喊你升子媳妇,我本以为你在这里嫁人生子,可怎么一人一房,隔壁是那个叫升子的吧?」 萝涩提起茶壶,给三娘斟了一碗热水: 「暖暖身子,到底不是夏夜,你一路过来还是有些湿凉的」 见三娘接过茶杯不喝,只抬眼眼睛,紧盯着自个儿看,萝涩无奈一叹,把人贩拐卖,傻子买妻这事儿娓娓道来。 直到茶水变凉,萝涩才交代完。 三娘眼眶红着,大叹一声:「我若是你,必也是为难的……所以,这孩子的爹是——」 萝涩点点头,提起梁叔夜,她心头总会一丝丝牵扯着疼。 三娘提起梁叔夜,也是万般感概,虽然在他心里,萝涩已然亡故,可他留在童州城的人,还是隔三差五会去萝涩的衣冠冢外,供奉糕点瓜果。 有时是广和居新出的甜糕,有时南边新鲜来的荔枝瓜果,有时是从凉州送来的一份书信,没人敢拆读,都在墓碑前,叫火烧成了灰烬。 「他还没认出你?」 「没有,我这副样子,怕也难了」 三娘偏首,仔细看了看萝涩脸上的燎疤,她抬手用指腹轻触着,秀美拧成了一道川,压低着声儿道: 「可怜见的,这真是要疼死了,瞧过大夫没有,还能不能复原?乡下间若没有好大夫,你我上童州治去,再不行咱们去京城寻太医妙手,求也要与你求来」 萝涩握住三娘的手,宽慰似得拍了拍道: 「我识得镇上的张大夫,他给了我一罐玉容膏,比原来好许多了,想着恢复如初会有些难度」听三娘那般说,萝涩笑笑道:「还太医嘞,我这么个农妇,京城恐也是入不得的」 三娘当即反驳道:「你待在凉州,消息滞涩,你还不晓得吧!这科的四月杏榜,状元是童州江岳言!算上解元、案首,他可是本朝唯一的大三元呐,有江州在,你还愁自己进不了天子脚下?」 萝涩很惊讶,一算日子,果真是春闱才过,正是新科进士们春风得意之时啊。 在凉州过农家日子,她竟把这事给忘了!这般想着,她眸中喜色不掩,心里是真为他高兴的,只是不知今生今世,能否有缘再相见了。 叹了一声道: 「可惜我已是身死之人,不然是要好好贺一贺他的,哦,对了,兜子和长庚过得如何?兜子走镖回来了么?」 三娘心里还替江州可惜着,若不是天意弄人,萝涩说不准就是状元夫人,封诰命,坐大轿,富贵安稳日子是再也不愁的。 后听她问及兜子和长庚,才转了话儿道: 「兜子重感情,那时他跟着镖局在西凉走镖,收到了我寄去的书信后,当即离队回来奔丧,颓唐了半月才缓过来,我来凉州之前他恰好离城归队,往西凉去了」 萝涩喉头哽咽,想起兜子心里很难受,垂下了眸子。 「你也莫难过了,兜子现在懂事了很多,走南闯北的历练,早已是坚强的小伙子了。这次西凉名义上是走镖,其实是去替军队贩马,也懂为国出力,你且放心吧!」 三娘对于兜子很是欣慰,虽然他与萝涩的姐弟情分时日不久,可患难真情,扶持与共,是别人都比不上的。 交代了兜子和江州,三娘晓得萝涩心中一定记挂,便把娘子大人和跑腿队的近况也都详说一番。 何府姜氏一死,牛杏花也跟着失踪,三娘在官府备下文书,用比较划算的价格,盘下了东城、北城几家公主驾到零食铺,合并到了娘子大人的旗下。 照着萝涩原先的意思,把直营店慢慢转变成加盟店,三娘牢牢把控着作坊和秘方,只对加盟店供货和提供经营方式,然后把分铺一路往南边开去。粗略算算,加上童州的五家铺,已有十五家之多了。 牛长庚的跑腿队,三娘参详着,给取了个「蜂鸟」的名儿,除了帮着娘子大人送货外,越来越多的商户铺店,把外送的菜单摆在了他地方。 规模渐起,挣头也不少,最要紧的一点,是「蜂鸟」帮许多乡下没地的佃户、或者吃力气饭的力巴,多留了一条挣钱的出路。 第42章[04.30] 总归两家生意蒸蒸日上,都好着呢。 萝涩笑着点头,眉眼弯弯: 「交给你和长庚大哥,总是没错的,只记着不贪不快,稳扎稳打,就出不了太大岔子」 三娘不解问道: 「你不同我归家去了?若放心不下升子,一起去童州安家落户,给他再找一门贤惠娘子就是了」 「我能归得了家,从何府逃出的那天,我就回去寻你们了,三娘,我是有苦衷的,那一番金蝉脱壳的假死,换了现在一份安生的日子,我只想稳当生下孩子,把他抚养长大,再不敢冒一点风险——」 萝涩顿了顿,握上了三娘的手:「且我现在亦有难处,想请你帮忙」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需要我做甚么?」 「山子家媳妇雀榕,你一定清楚她的意图,明面上,秘方之法你不能答应,可依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等她私下向你示好收买,你便都透了给她吧!」 三娘很惊讶,这算哪门子帮忙? 雀榕请她来凉州视察,除了为娘子大人这个牌子,还为了其它辣菜秘方,她以路途遥远,运货不便为借口,希望多出些加盟银子,把秘方一并买了。 虽然在晚上饭桌上,她已严词厉色的拒绝了,打定主意不将娘子大人加盟给此等心术不正之人。 可萝涩方才的请求,却让三娘又搞不明白了。 萝涩无从解释,只能对三娘再三保证,这件事是为了自己在凉州的安危考量,万分重要,至于因由她没办法解释清楚,若将来有机会,一定会坦白告之。 三娘虽心中疑惑不解,可她百分百信任萝涩,且秘方和零食铺都是萝涩的,说帮忙本就是客套话儿。 当即应下,三娘温声道: 「我晓得了,这事儿交给我吧」 两人叙话家常,直至晨光微熹,夜色褪去,天际泛起鱼肚白,三娘才起身回去。 一晚上喝了不少茶,萝涩昏沉着,可过了这个时辰,她也睡不着了,索性去院子里绞帕子洗脸,把鸡和牛犊子给喂了。 升子准点起床,漱口擦牙,洗脸擦身。 背上装着砍刀的篾竹笸箩,挑起水桶担子,他便准备推开篱笆院门,上北面的溪林去——砍柴火、挑缸水,每天都是升子必做的活计。 「等等,带了早饭路上食!」 萝涩喊住了他,然后从灶棚里拿出昨天晚上准备下的两个肉馅烧饼,还有装满清水的水囊,一并塞到了他怀中。 升子见萝涩今儿起得那么早,很惊讶道: 「懒媳妇,今天,不懒!」 萝涩也不恼,大方坦然受了,反正大肚婆里她算是勤快的了。 升子往衣兜里揣上烧饼,方要出门,抬眼处就小道上满囤媳妇行色匆匆的赶来—— 「升子娘子!升子娘子!」 「婶子这是怎么了?」 萝涩见她神色焦急,便上前迎了一步,打开篱笆门请她进来。 「我昨个等了一天都不见二奎和你叔归家,信上说的端午回,我心里不踏实,眼皮子老跳啊,好不容易熬过了晚上,这就来找你来了!」 萝涩从嵌罐里打了温水,一边儿倒水,一边宽慰道: 「婶子别急,赶路人耽搁时日也是有的,或许是路上让要紧事绊住了脚,我陪您等等,也许今日就到了」 升子在边上听着,见没啥大不了的事儿,就耸了耸背上的笸箩,径自扭身上山去了。 满囤媳妇见怪不怪,还能同个傻子计较人情礼貌不成?再说她现在也没这个心情,总觉得惴惴难安,坐如针扎。 接过萝涩递来的茶水,满囤媳妇抿了一口,叹气道: 「娘子呐,你是不晓得我这个人,平日直溜儿肠子,没心没肺,整宿睡觉都不带做梦的,可一旦心里发慌,噩梦连篇,总归是要出事的……我三个儿子阵亡消息报回来之前,我也是跟现下一样,坐立难安的……」 萝涩不知该如何劝,只得温声细语,慢慢宽解: 「婶子,二奎和满囤叔又不是上战场,只不过当车把式,来回替人跑商罢了,别这父子俩好生生的,你心里胡思乱想,将他们咒怼了,那可划不来,你可听过一句老话……怕什么,来什么」 萝涩连哄带吓,总归是叫满囤媳妇安定了些,她长叹一口气,揉着心口道: 「我真是被老天爷欺负怕了,好不容易挣来的安生日子,我越欢喜,也越害怕……若真是因为我不让二奎跟妖妇纠缠,远远打发出去叫他有了好歹,那我真是怪死自己了」 话说完,她自己也觉得不好,连忙呸呸了两声,掌了一记嘴道: 「我这张破锣嘴!竟说这么不吉利的东西,哎」 「好啦,翠英婶子,看你一脸憔悴脸色,晚上一点没有睡好,今日若闲着,再回去歇歇吧」 「诶,好——哦,对了,昨个儿山子媳妇家添菜的事儿,后来怎么样了?我怎么来的时候听人说,童州来的东家对雀榕很满意,打算把分铺交给她来管?」 满囤媳妇转了话茬儿,提及了三娘那边的事儿。 萝涩眸色淡然,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笑着恩了一声,后道: 「那也是她的本事,她若得了分铺的经营权,琢磨其它的辣菜方子、谋划铺面儿、遴选店员都要费心思功夫,所以速食面作坊她是没精力的,婶子你送了全村人情,大伙儿自不会与你争,你便好好占着位儿,将来有好事哩!」 满囤媳妇闹不明白因由,只是应下,说晓得了。 「你中午别开灶了,去我家食吧,我昨天又杀鸡又杀鱼,可没等着他们,这会儿一桌子的菜,我食不完也是浪费」 第43章[04.30] 萝涩想着一会儿三娘便启程回童州了,她想再去送送,便婉拒道: 「我身子不爽利,见到鱼肉油腻也无福消受了,我喊升子去蹭饭,有他在,流水席也三天不带挪位的,何况婶子桌上那点东西」 满囤媳妇忍俊不禁,心情舒畅熨帖了些。 虽然晓得二奎和丈夫晚归家,升子娘子也帮不了什么忙,可她是个可心的人儿,与她说说话,烦扰就消减许多。 又闲扯了两句,她便回家去了。 等翠英走后,萝涩把中饭给升子做好。 一碗清炒荠菜,一碗笋干肥肉片儿,饭甑里蒸着黑面馒头,大约有八九个,够他食一顿的了。 洗了把脸,从后院出去,在山林边上绕了一圈儿出的村子,萝涩到村子外的官道上等候三娘。 车轮辚辚而来,萝涩用地道的童州腔儿发了问:「可是童州牛家娘子的马车?」 吁—— 车把式勒住了马儿,跳下车辕。 三娘跟着掀起马车帘子,她见萝涩来相送,忙从车厢里钻出来,扶上了她的胳膊,温声怪责: 「身子那么重,跑来这里做甚么,官道来往马匹猖狂的不少,也不怕磕碰了!」 「村里人多口杂,想要送一送怕是不能的,你路上自个儿当心些」 俩人搀勾着胳膊,走到官道边的一颗大槐树下叙话道别。 「你且放心,童州在余大人治下安然太平,大家日子都有奔头,牛家村原是穷乡僻壤的,现下就是城里的姑娘,也都扎破头往咱村嫁哩,倒是你在凉州,这地界打仗,西戎人跃几座山头就杀进来了,要当心的是你!」 萝涩晓得三娘心里一直放心不下,想劝着一块儿回童州去。 「天子守国门,梁家护凉州,我若回童州,也得躲藏着生活,不如在这里隐姓埋名,而且我还想与他待在一处……」 「这!你这又是何必?哎!」 三娘温吞的性子,难免也长叹一声: 「罢了,只是每月记得来信报平安,零食分铺儿在凉州开起来了,日后我便有机会来看你了!」 「好,长庚大哥、兜子那里,还是瞒着吧」 三娘眼眶红红的,掏出怀中的娟帕,点着眼角的泪渍,哽咽道: 「晓得了,怪我这副心肠,不忍送别的话儿——」仰面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丝笑意,转了话茬儿道: 「雀榕那边的文书已经签下了,她答应一个月内把凉州的铺子开起来,几个辣菜方子我也教给她了,可还有漏下的?」 萝涩摇摇头,笑意泠然: 「如此便够了,等我过几日再去添几把柴火,这事儿就成了」 「你向来是有主意的,只是记得保全自个儿,别叫我们这些人挂心惦念!好啦,你站了许久了,快些回去吧,莫说些保重的话,惹我掉眼泪,快走快走……」 三娘催着萝涩回去,径自偏过脸去,泪水难忍。 萝涩心里酸楚,叫三娘也惹得掉了泪,抬手摇了摇,想着再没有什么交代的话儿了,于是扭身,踏上泥泞的林子小路回去。 走至一半,她伫步,回头看了一眼三娘的马车。 见它已慢慢行远,只留下砂土路头那掀起的一阵黄尘…… 接下来的日子,苦水乡冰火两重天。 热得是山子家,门庭若市,上门的相邻络绎不绝;冷的是满囤媳妇家,二奎和满囤迟迟未归,她就跟掉进冰窖似得,逢人就念叨,惴惴难安。 这日,隔壁家的铁柱娘来萝涩家借蒜醋,说起了雀榕家的事儿。 「升子媳妇,你咋还坐的住呐,村里人都上她家攀亲戚论情意,大包小包送去道贺,只担心送的礼儿人不稀罕,就你闷声不响的」 像是晓得萝涩心中所想,铁柱娘劝道: 「乡里乡亲哪有解不开的仇?我晓得你咽不下赵四那口气,可事情过去了,别和银子过不去呐,山子媳妇那里缺着人手呢,只要送些礼上门说几句好话,就能成事的」 萝涩噙着笑,听着铁柱娘一番絮叨,老婆子虽然嘴碎,可心眼不坏的,故而萝涩按捺着耐心,她说什么点头就是了。 「不是我说呐,你看你身子重,上山捡药材是不成了吧?将来,家里没个婆婆帮着拉扯孩子,你要出去上工做活也难,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孩子考虑啊」 铁柱娘并不晓得萝涩为凭水关供辣子的生意,只当她家中拮据,只靠升子一点力气活儿换口粮。 心思流转,萝涩垂下眸子,怯生生问了一句: 「照着您的意思,我若拎着东西送上门,她也会一并与我释了前嫌?」 「哎哟,那是自然的,山子媳妇我了解,是个大方贤惠的,你要不放心,我去替你说!保准再不提往日恩怨的事!」 铁柱娘一听萝涩开了窍,心下高兴,大包大揽下,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萝涩顿了顿,心里有了一番计较,抬眼笑盈盈的: 「不如我一会儿准备准备,过了饭口后,请婶娘与我一道走一趟吧?」 「诶!好,这就说定了,别心疼现下的,拿出去的日后都能挣回来哩!我再给你添二十个鸡蛋,这就去拿——」 「这怎么好意思!鸡蛋我家攒着呢,您放心,我有数哩」 送走了铁柱娘,萝涩回屋子,翻出柜匣里的毛边纸和笔墨砚台来。 第44章[04.30] 升子不识字,家里也没有读书郎,买这些完全是因为她答应三娘,要每月写一封信回去报平安。 萝涩搜肠刮肚,抓耳挠腮,半个时辰后,总算提笔落墨,为娘子大人编了一首广告词儿,曲子用的是辣妹子那首歌。 吹干纸上墨渍,通读一遍,朗朗上口,倒像一首儿歌似得,魔性的很。 嘿嘿一笑,萝涩叠好歌词纸,然后寻了一只篮子,把纸压在了最底下,放了几枚鸡蛋进去,用蓝白花布盖上,算作给雀榕家送去的上门礼物。 饭口过后,铁柱娘如约赶来,拉着萝涩便往山子家去。 山子家高门阔院,篱笆早早换成了水磨石砖垒起来的院墙,护院狗栓了两只,恶狠狠的朝着人沸叫。 「去去!」铁柱娘畏狗,老远处拿石子赶着狗,拔声朝院子里大声道: 「山子娘、雀榕!在家不?」 过了老半天,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妪端着饭碗,走出来开了院子门,探头看来—— 见是铁柱娘和萝涩,她有些吃惊,阴阳怪气刺了句过来: 「哟,稀客呐,升子媳妇来了?我只当你瞧不上咱们家作坊哩!」 「哪里话哪里话,咱雀榕是女财神,只有亲近高攀的份,哪里会瞧不上,山子娘怪会说笑话的,喏,人这不是来道贺了嘛!」 铁柱娘怕萝涩脸皮薄,受不住这番言语刮刺,忙开口打圆场。 山子娘阴测笑笑不说话,扫了一眼萝涩挽着的篮子,一方篮布头下浅浅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总不会是鸡蛋吧?送半篮子鸡蛋这也太寒碜了! 总归是送礼的,山子娘拴住了狗,侧身让路开了院门,请两人进来,假装客气道: 「咱们还吃着饭哩,娘子吃过了?要不一起吃一些吧?」 萝涩打眼一看,见院中搭了一处凉棚,挂着遮光挡暑的竹帘子,饭桌子就在里头,一家人都在里头食饭,图个初夏凉快。 「食过了来的,我同铁柱娘在边上等一会儿,您顾着自己吃,不必关照了」 萝涩抿着笑,好声好气的应着话儿,态度和善,一改往日清冷孤僻的模样。 山子娘笑了笑,拖了两条马札长条凳,请人坐下后,径自回桌吃饭去了。 饭桌上统共没几个人,山子是家里的幺子,奉养双亲,皮相尚算干净,文文弱弱不像个种田汉子;山子爹一脸黧黑的农汉,穿着簇新的棉布衣衫,怪有些违和;雀榕破天荒坐在正位上,衣裙讲究,便是脸上新上的粉儿,也是托人从京城带来的芙蓉鹅粉,金贵的紧。 日子确实不一般了。 雀榕见萝涩到访,眸中意味不明,一丝得意之色掩饰不住,下筷食饭的动作,越发造作拿捏起来。 「来来,喝完鸡汤补补身子,这几日忙铺的事,可是辛苦了?」 山子娘对雀榕极殷勤,一点不敢端着恶婆婆的架子,生怕惹了儿媳妇一点不痛快。家里现在的进项,全靠着雀榕一人,还不得当祖宗似得伺候着? 雀榕扫了一眼萝涩,不轻不重搁下手中的汤匙,娇声娇气回了句: 「又是鸡汤,这快入夏了,娘你也不嫌吃着油腻,我还又没怀身子哩——别人就算怀了,不过咸菜馒头吃,咱们家呀,太惹眼了」 萝涩低头笑笑,晓得她指桑骂槐,讽刺她这个大肚婆呢。 山子爹瞧不下去了,重重搁下了筷子,鼻孔哼了一声:「庄稼人吃个鸡蛋都不舍得,天天杀鸡吃肉?真当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雀榕面上依旧,只是口气冷淡了下来: 「爹说岔了,钱是我挣得,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就是天天杀牛吃,我也是吃得心安理得」 山子娘拼命给老头子使眼色,庄稼汉老实,不欲争辩,绕过满脸尴尬的铁柱娘和萝涩,摔门往外头去了。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山子娘把帐都记在了萝涩头上,冷言冷语的低头念叨,收拾好桌子,连水也不给她倒上一杯。 说正事了,铁柱娘先开口道: 「山子媳妇呐,这些日子可忙?真是了不得,这才短短半年多的光景呀,道喜道喜啦!」 雀榕温声细语,谦虚道:「婶娘外道了,还靠乡亲们帮持,我一个外来的妇道人家不懂事,日后还要靠婶娘多提点哩」 「哟,这小嘴儿会说话……说的是这个理,咱们乡里乡亲,自是一份情谊在,往日的嫌隙也没啥大不了的,这不,升子媳妇也是道贺来的」 说罢,铁柱娘给萝涩使了个眼色儿—— 萝涩起身,把篮子搁在桌上,温笑道:「恭喜雀榕妹子了」 雀榕扫了一眼篮子,笑得花枝乱颤,好不容易才收了笑意,淡淡道:「姐姐终是肯唤我一声妹子了,人来就行了,还送什么东西,真正外道了,往日是妹妹我的不是,只是碍着身边事情多,未曾去走动,到叫外头人说我们生分……」 山子娘上前抱起篮子,偷偷掀开盖布瞄了一眼,脸色刷得就下来,重重把篮子扔在桌上! 鸡蛋滚了一桌子,砸在了地上。一塌糊涂脏了一地,真叫一个糟蹋。 「哎哟,糟蹋了,我家娃子都舍不得吃蛋羹哩!」铁柱娘立即拍着大腿,心疼的眉儿打颤。 「七八个鸡蛋,这是打发要饭?你也不打听下别人送什么,这副穷酸样,还敢上门寻我家姑娘,打着铺子缺儿的主意,呸,什么玩意」 山子娘本就不待见她,见了这一篮鸡蛋,彻底破了脸,想要赶她出去。 别家上门求事儿,二三十个鸡蛋是最少的,不得再加几匹棉布,最次也得是三梭布呐,真没见过升子媳妇这般抠唆的。 雀榕秀美一蹙,但不阻止,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萝涩受辱,这种感觉让她格外享受。 萝涩心下把山子娘祖宗十八代慰问了一遍,面上却不恼,蹲下身去,捡出篮子最底下的毛边纸,看着上头沾染的蛋清,可惜道: 「污了,不晓得还能不能瞧得清楚,鸡蛋不过是压边角的,这才是我打算送给雀榕妹子的贺礼」 「这是什么?」 第45章[04.30] 「我想着铺子还未开张,可娘子大人名声在外,零嘴又是小娃娃爱吃的东西,就编了几句能唱的小曲儿,街头小巷请人唱去,铺子未开名声先起,真等开张的一日,岂不是人人争抢排队?」 雀榕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显然萝涩的主意很合她的胃口。 接过毛边儿纸,抖落开来,粗略扫了一眼,点头道:「这怎么唱?可有个调调儿?」 「自然是有的——」 萝涩笑笑,后半句却留白不语。 雀榕疑惑一眼,须臾便明白了,嗤笑一声道:「哎呀,不过是个上工的名额,我应了你就是了,不过你现在大着肚子,铺子里头是不好去了,不如就帮衬在作坊里头,我许你一个管事的位子,替我看着那些妇人婆子,如何?」 「但凭妹子做主,只要一口饭吃,我便知足了」 萝涩说罢,装着一声长叹,诉尽了一番无可奈何之意,叫雀榕更加放下了防备。 接下来,一句一唱,大约一个时辰的功夫,萝涩便教着雀榕,几乎把辣妹子的歌都学会了。歌词朗朗上口,十分好记,故而并不难学,雀榕当即决定去童州城请人散唱,要在铺子开业前,街坊水井处处闻歌声。 萝涩看她一副跃跃欲试,志在必得的模样,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笑意…… 端午一过,说热也就热了。 萝涩撤去原先熏黄的窗纸,糊上了新的绿阴阴的冷布,还在升子的西屋挂上苇帘子,沿着山墙根脚种了一溜儿喇叭花。 尚未入伏天,她不舍得花老价儿办置冰盆,也怕村里头惹眼。 故而她买了一口大水缸,在里头种上盆莲、慈菇,还养了几尾红鱼,要落下几滴雨来,在屋子里就能听见啪嗒啪嗒的声儿,有些雨打芭蕉的意味。 晚饭刚吃过,萝涩换了一身单衣,搬个小板凳当院一坐,手里芭蕉扇有意无意的扇着,略微有些犯困。 升子还不肯歇,从山子爹地方学了一点木匠的半吊子手艺,一定要在院子里捣鼓躺榻,想要给萝涩乘凉用。 「肚子,大!」 升子点了点她的肚子,意思也很明显,他觉得挺着肚子坐在小板凳上一定不舒服—— 他见过村里富户老景头家的躺椅,竹篾片做的,摸上去滑凉,躺上去一摇摇的,可劲儿舒服! 萝涩本来很感动,可见他十天半月就捣鼓出两根椅脚来,就对躺椅就没啥期待了,心想:还不如做个摇篮,生了孩子刚好赶得上呢。 有一搭没一回的聊着天儿,萝涩打起了哈欠。 她左手边的小泥炉上坐着一壶茶水,茶气混着夜来香、草茉莉的香气一阵阵飘来…… 抬头天上繁星闪烁,这个初夏夜,显得很是安静宁和。 可萝涩心里还揣着事儿,倒不如这夏夜来得宁静。 现下白天,她会去雀榕的辣菜作坊督工,雀榕则在凉州城忙着店铺开张的事,似乎把整个后方作坊都交给她,可萝涩自己心里清楚,雀榕一个辣菜秘方都不曾透露过。 那她也不显露山水,只当自己不晓得,一昧同上工的妇人亲热来往,收买人心,挺着肚子每日晃一圈儿,就有工钱进账,她觉得也还不错。 而那首辣妹子的歌早已传唱起来,不说苦水乡人人会唱,凉州城的孩童唱得一溜儿好,便是大人,也总能哼上几句,娘子大人未开先红了。 为了这事儿,雀榕更加看中她几分,可她骨子里心胸狭窄,自私得很,故而堂而皇之对外说,这首歌是她想出来的,独独占了这份功劳。 自然,为了堵上萝涩的嘴,她送了一匹青色的花织锦布和一吊钱到家里—— 萝涩那时候二话不说,痛快的就收下了。 收回思绪,抬头看了看夜色,她从小凳子上站起了身。 夜已深,看来今夜是等不到了,萝涩哈欠连天,困得眼中泛起血丝,她无奈摸了摸滚圆的肚皮,笑道: 「是你想睡了吧?好吧,咱们歇觉去咯……」 升子还闷头搞他的木匠大业,精神奕奕,萝涩叮嘱嵌罐里有温水,别用凉水冲澡后,便推自个儿房门,准备进屋睡觉。 可就在此时,突然村里狗吠狂作,远远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女人尖叫! 升子当即丢下了手里活计,站起身眺目远处—— 清朗的月色似乎被一阵浓烟所遮蔽,夜风裹挟着呛人的浓烟,让周遭的气温陡然上升。 好像……走水了? 萝涩的手还按在门上,她立即进屋,披上一件外衣便出门去,方向不必分辨,一路直直往山子家的大院快步走去。 升子一道跟上,阔步赶到萝涩的身边,他长臂猿一般的手臂展开,替她护着来往横冲直撞,赶着救火救人的村人。 咣咣咣,大锣敲了起来,有人高声喊: 「走—水—啦!山子家烧起来啦,一个人都没跑哩,快些救人呐!」 等萝涩走到山子家院外,地上已湿漉漉的一片,空气中的火油味,她熟悉的很!原先三番几次火场逃生,都是有人肆意纵火,这烈焰吞噬的场面,她又是心悸又是胆颤。 可这是她早预料的,也是她一手送给雀榕的开业大礼。 凉州地界,一定有猎人布下的眼线,雀榕这般高调拿下娘子大人分铺的经营权,一定早早惹了探子的注意,那曲辣妹子一旦广为传颂,立即便成了她的催命符。 宁杀错,勿纵错,其实没有萝涩添得这把火,雀榕也活不长久的。 门外的两只狼狗皮毛烧焦了,对着火场奋力大叫,大伙儿拎着木桶,从自家水缸里舀水送来,想要扑灭燃起的大火儿。 可惜总归是杯水车薪,窗棂梁檩叫人泼了火油,水一桶桶浇上去不过是助长火势,倒叫火势更加猛烈了! 「天杀的!有人纵火呐!这断子绝孙的鳖孙玩意儿,真是要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呐」 山子娘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的从火场冲了出来,她紧紧攥着山子的胳膊,卯足了劲儿奔着院外冲去,她一边跑,一边骂,中气十足,显然没伤着哪里。 第46章[05.08] 山子看起来羸弱,弓着身狂咳着,院子里湿滑,他脚步踉跄,一个踉跄屁股着地,后脑磕着,登时厥了过去! 「儿子!山子!哎哟我的娘,我的心肝噢!」 山子娘吓得大惊失色,忙喊边上的人帮忙,把山子先抬到外头安全干净的地界去。 山子爹在别处推牌九抽旱烟,听说自家着火了,一路奔回来,见老婆儿子平安,暂时送了一口气,可不见儿媳妇,便立刻问了: 「山子,你媳妇呢?还在里头呢?」 被狠狠掐了人中,山子悠悠转醒,他听见老子发问,虚弱的点了点头。 山子爹眉头一皱,撸起袖子就要往火场里冲—— 却被山子娘拦腰抱住,她大声哭道:「老头子你这是干啥,雀榕她在最里间嘞,就属她那间火最大,你哪能进去送死,我不许你去!」 「你放混账屁,你叫的出山子一块儿跑,怎么不带上她一道?」 「她睡得熟,我叫不醒,当然先救儿子哩,买来的媳妇不值钱,大不了再买一个就是了,咱家现在有银子哩!雀榕藏银子的地儿,我都晓得!」 「……」 萝涩冷眼看着这家人争执,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最看不惯雀榕做派的公公,愿在危难时救她一救,平日里哄着惯着的婆婆,只不过当她是挣钱的工具,死了再买一个就是了。 周围的人也唏嘘不已,可毕竟火势太大,非亲非故的,也不愿意舍命相救。 这时,火势处的一方窗牖,被里头之人大力推了开,无力垂下一只女人的手来,只听一声声微弱的求救声从窗后传来! 「人还活着!还活着!」 山子爹第一个反应过来,甩开自家婆娘阻拦的手,拔蹿着进去救人。 可还不等他绕过火势,一根嚆矢便破风而来——像夜色中的毒刺,正中探头而出女人的眉心! 雀榕瞪大了眼,脸上是烟熏火燎后的漆黑,额头一支短箭破开了皮肉头颅,魂魄归西后,人随之软绵绵从窗台上滑下,被身后的大火无情吞噬了…… 所有人都愣怔住了,原以为是一场意外的走水,却没想到,竟是一场蓄意谋杀? 别的人都可以逃,雀榕必须死。 山子娘开始瑟瑟发抖,她立即拉回了老头子,躲在院墙边上,警惕的打量着四周,双腿打颤: 「报、报官……我要报官……」 「娘,咱们农门小户,自己挣点小钱,这是得罪了谁?派这么大力气纵火行凶?」 山子显然更加慌张,雀榕的惨死,让他的悲伤被畏惧所替代,甚至于他开始怨恨和担忧,下一刻丧命的不会是他吧? 边上众人四下张望,见萝涩表情淡然,甚是坦然,眸色映着火光灼灼发亮。 也有人怀疑过她,雀榕在村里人缘不错,家家有受她恩惠的,替她上工挣钱,真正有过节的只有升子媳妇一人,可她现在跟升子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暗处放箭的一定不是她…… 而且都是农门扯皮事儿,犯得着杀人放火么? 肯定是辣菜作坊在凉州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或者惹了谁眼红,所以非啥要弄死山子媳妇不可! 大家心里都有了想法,明面上不说,只劝山子节哀顺变,等火扑灭了,拉出他媳妇来好生下葬。 火一直到半夜才彻底扑灭,偌大的青砖大院,俨然成了一片焦黑的瓦砾场,从大屋起到如今一夜屋倒,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 等雀榕焦黑的尸身从碎片堆里挖出来,山子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嚎啕了起来—— 不知道的以为她在哭儿媳妇,知道的人,都晓得她只是在心疼自己的大房子罢了。 「婶娘,山子媳妇这死了,咱们的两家作坊可咋整呀?我可是推了城里的活儿,专门回村给她上工的,若要遣散,得赔我点银子!」 有个妇人忧心自己将来的生计,没等雀榕死透,率先跟山子提出赔钱拆伙儿。 「就是啊,辣菜作坊就罢了,违约了文书,赔钱也不关咱们的事,可速食面作坊停不得,谁敢得罪绿营军爷?」 妇人们七嘴八舌,嘈哜声顿起。 山子娘脸色铁青,一时竟不知如何收拾雀榕留下的摊子了! 她搜肠刮肚想了想,觉得速食面作坊还好办一些,直接丢给满囤媳妇就是了。反正当时面饼出霉,也是她弄来焗炉补救,督促日夜上工,才真正给军营交足了货,她来接手速食面铺,没人会说什么,只要每次盈利交足给她八成就行了。 至于娘子大人铺,若真歇了不开,真正是要赔钱给童州那边的,这叫她如何舍得? 可雀榕贼精,把秘方藏着掖着,自个儿不晓得每一道辣菜零嘴的制作方法,怎得接手过去?要不找个替死鬼,挑了这口大黑锅去背? 山子娘眼珠子滴溜一转,把视线落在了萝涩的身上。 大家别吵吵,先叫雀榕发了丧,两家作坊事儿,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哒!」 山子娘心力憔悴,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眼瞅着花了大把银子造起的砖房就这么没了,她心疼的要死。 雀榕的尸首用席子卷着,暂时搁在院子后一处没有被大火殃及的阔棚里。 而大伙儿得了山子娘这一口头承诺,勉强同意散去,说明个儿再来帮衬出殡发丧,忙活白事。 见人都散了,升子拉着萝涩刚要走,却被山子娘拦了下来—— 「娘子等等,我还有些话儿想单独与你说说呢」 萝涩停下步子,扭头疑惑一眼,淡淡开口道: 「婶娘还有什么事么?」 第47章[05.08] 「要不上你家说去?你看咱们屋都烧光了,晚上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雀榕还在的时候,老说你们是同乡的姐妹情谊,她这么撇下去了……我……」 一度哽咽,山子娘抬起乌漆嘛黑的袖子,装模作样的擦拭在脸上的「眼泪」。 萝涩心中嗤笑,面上仍是一副惋惜伤心之色,沉声道: 「不是我不愿,是家里简陋,遍地是鸡粪牛屎,还未洒扫哩,炕头多余一张席子面儿都没有,婶娘去了也是没地落脚的」 「无妨无妨,随处安排一下,我不嫌弃」 山子娘也是走投无路,方才她偷偷问了一圈儿,没有一家敢收她,大家都有所避讳,明摆着寻仇害命,谁晓得有没有下一场?贸然领回家,晦气不说还多一分危险,自是都拒了。 没法子,她只好来求问萝涩。 萝涩对山子娘的恳切无动于衷。 她对于有过节的人,心眼只有针眼那么大,不说睚眦必报,总归不是包子喜欢乱发善心。 只是余光处瞥了背脊佝偻的山子爹,见他蹲在地上,对着一片废墟的祖宅地沉默不语,才叫萝涩略动了些恻隐之心。 未等她应下,升子已经上前一步,搀扶起地上的山子爹,对萝涩坚定道: 「我的屋,给他们!」 「那你睡哪儿?」 「你屋?」升子摸了摸脑袋,试探着问了一嘴,见萝涩冷冰冰的脸色,忙改口:「我睡牛棚!」 山子娘见缝插针,见升子替他媳妇应下了,忙顺杆爬道: 「两夫妻哪有分开睡的道理,咱们就睡升子屋里的炕,再给山子搭张小床便是了!凑合几日,等我家修了新院就走」 说罢,山子娘径自搀上虚弱站立不稳的山子,不必萝涩前头引路,熟门熟路似得,往萝涩家院子摸去。 「喂!」 萝涩未曾料到她如此厚颜无耻,当即拔声呵了一声。 却不想她越走越快,自己身子重,追赶不上,只得憋了一肚子闷气,尾随跟了去。 归了家,山子娘毫不外道的推了两边门,左右探看了一番,发现原来这两夫妻果真分房睡的,不由脸色尴尬,眼珠子转动了一番。 东屋素净,摆设雅致,花花草草在炕窗上,还挺好看的,而且被褥看起来也是簇新的一条,软绵绵的布料,她便当即选了这间房。 推了门进去,一屁股坐上炕,又湿又脏的衣服,立刻把竹席面给弄脏了,她浑然不觉,还对萝涩呼来喝去道: 「升子娘子,快,烧些热水来用,我家山子身体弱,晚上这一番惊悸,定要出身冷汗的——」 升子很生气,他阔步蹿到东屋,也不言语,只是一把拎起山子娘的衣襟,连拖带拽丢出了房,指着自己屋道: 「这里不许,那间给你!」 山子娘怏怏嗫嚅,不敢惹傻子生气,只好老实进了西屋。 「没有床板,只能睡地上了」萝涩抱着胸,冷眼看着:「要不牛棚还有一堆草料能歇一个人」 「那怎么行,山子体弱,怎么好睡地上?」山子娘当即大叫起来。 「我去睡牛棚」山子爹无所谓道。 「那更不行,山子大了,怎么与我这个老娘睡一个屋子?升子娘子,要不我跟你挤一个屋吧,你打发升子去睡牛棚?」 萝涩气得笑了,眸色流转间,把眸光投在了升子的身上,笑问道: 「你同意?」 升子坚决摇了摇头:他都没跟媳妇睡一张炕,别人也不行,他不同意! 萝涩无奈一摊手,对山子娘遗憾道:「时辰晚了,我得歇觉了,您跟山子在合计合计,总归是一个人睡牛棚的,请便吧」 不去理睬山子娘臭烘烘的脸色,萝涩拉着升子进屋,吧嗒一声,门上就落了栓。 后来听闻山子娘骂咧咧的声音往牛棚去了,萝涩才放心去睡觉。 地上湿冷,哪能直接睡人,所以她搬来一床冬日的垫褥铺在地上,又加了一层草席,才让升子躺下。 升子强忍着笑,滚到席子上——他侧着身,枕着自己的胳膊,眸子烁亮,对着炕上的萝涩傻笑着。 「傻子,还不睡觉,小心我扣你蚕豆!」 升子傻笑一僵,觉得萝涩威胁他扣蚕豆很没有道理,于是气呼呼的扭了身,决定背对她睡。 萝涩见他老实了,这才扶着肚子躺下,月份大了,她也只能侧躺睡,且晚上尿多,几乎很难睡一个整觉了。 为了晚上起夜不踩着升子,萝涩护着油灯不灭,摇曳之下,两人皆沉沉睡去。 翌日晨起,便有人忙来大呼,说是雀榕的尸身不翼而飞了! 山子娘几乎吓得昏过去,村里一时间谣言四起,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什么回魂起尸,什么仇人碎尸泄愤等等。 总归是一桩晦气的事! 尸身没了,连发丧也不必了,山子家给她立了一个衣冠冢,算是全了这大半年的夫妻情意了。 这事儿上报官府,大老爷来了衙差来村里走了一趟,没啥线索收获,就直接判了一个意外走水,就给仓促结案了。 村里人一看大老爷都不愿查,更加坚定了是雀榕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对于娘子大人零食铺的前景很不看好,纷纷来山子娘地方讨要遣散银子。 山子娘从家里院子的东北角,挖出一只铁皮匣子,原是雀榕藏银子、文书的地方。 第48章[05.08] 里头有三十几两白银,一张娘子大人分铺授权的文书,一张跟绿营徐大鼎签订的送货凭据。 山子娘在众人的催讨声中,选择当起缩头乌龟,她把速食面的摊子丢给满囤媳妇,把娘子大人直接丢给了萝涩! 「雀榕在时,升子娘子就是作坊的管事,我一个老婆子,不懂这些,我把这文书给她,你们的遣散银子,都问她要去!」 还有一句她心里藏着没说:没有辣菜秘方,这零食铺子不可能开的起来,早晚违约倒闭,那一大笔违约金,让童州的问升子媳妇要。 妇人们都把目光投在了萝涩身上—— 萝涩不慌不忙拿起文书扫了一眼,确认不是伪造的后,当即仔细折叠好,揣到了自己的袖口里。 山子娘见她背了大锅,松了一口气,搓着手感觉丢了烫手山芋出去,很是高兴。 妇人们就没那么轻松了,她们晓得山子家有钱,这一匣子白花花的银子没跑,可升子媳妇家里拮据,能有啥钱赔给她们当遣散费? 满囤媳妇神色还有些怏怏的,心不在焉,但看见萝涩竟接了娘子大人的铺,压低了声劝道: 「莫不是昏了头,摆明了是一处大坑,你接来做甚么?」 「挣银子呐,雀榕替我租好了铺面儿,现人人晓得这家辣菜零食铺,我现在接手,岂不是白捡钱?」 「除了辣条,还得卖别的辣菜呐,那秘方雀榕都带进棺材里去!」 萝涩笑笑,不再解释,只是看向一边的山子娘,出言道: 「婶娘当真将这文书凭白送了我?不要钱?」 「……不要、不要」 「口说无凭,你写个字据下来,日后速食面作坊跟娘子大人,都同您家没有一点关系,赚也好,赔也罢,不可另行纠缠」 萝涩从家里拿出笔墨来,上头已经拟好了文字,只要签名按个手印就成了。 山子娘眼皮一跳,暗道不好,难道被这贱妇给算计了?不能吧? 犹豫了老半天,她才犹犹豫豫道: 「娘子大人我认了,白给你!可速食面作坊我不肯,虽然交给满囤媳妇打理,可每次利润,我得拿八成走!」 「两成,多一分都不行,您若不肯,这担子自己挑去,跟军营的交道,您也一并担着」 萝涩用手指比了一个二,再无商量的余地,本来是一毛钱也不想给,可她不想做的太绝。 其实大家都心里门清儿,山子娘什么都不用做,白捡了这两成盈利,已是人道主义关怀了。 山子娘被气得心口疼,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她没本事拿捏萝涩,句句诛心,最后只得妥协…… 按下手指印,山子娘紧紧抱住怀中的铁皮匣子,抱着三十两银,躲进了屋子里,生怕一群讨债的眼红,定要她放点血出来才成。 山子娘走了,大家都冲萝涩摊开了手心。 「升子娘子,别怪我不体恤,晓得你也难处,可你既然接了这烂摊子,总归只能伸手问你要了」 「是啊,原我也不好开口,只是家里娃等吃等喝,娃爹挣得还不够喝米汤的哩」 听妇人你一言我一语,萝涩听了大半圈,几乎都是讨要遣散费的,于是笑着开口道: 「铺子还要开下去,便没有遣散费这一说,若几位婶子婶娘不愿意继续上工了,我可以把拖欠的工钱结算,另多算两日的工钱算作补贴,要继续愿意上工的就留下,我还照着从前的工钱给——」 顿了顿,萝涩手往一边指了指,继续道: 「愿意留下的,请往左边站,不愿意留下的,右边排队算工钱就是了」 妇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分之二的都觉得娘子大人早晚倒闭,都选择领工钱和补贴,拍拍屁股走人,只有三分之一的老实人,或者是家里穷到揭不开锅,能挣一天是一天的,选择留下来继续上工。 萝涩从屋里搬出钱罐子,给要走的妇人算清了工钱,一笔一勾,清算完成后,她淡然开口道: 「今日散了,明日再说要来,我这地是不收了的,先同各位婶子婶娘说声抱歉了——」 说罢,萝涩从袖子筒里,掏出一叠纸来,上头都是各种辣菜的做法和配方,她把留下的一些人分成五队,一队选出一个队长,每人领去一张辣菜配方,专门制作上头的辣菜。 所有人都看傻了,竟不晓得这个丑妇,还藏着这么一招后手! 有些领了工钱的妇人开始后悔了,她们垮着脸,看着分到辣菜配方的其它人,流露着羡慕的目光。 这还不算完,接下来萝涩说的话,就更加她们抓狂了! 「剩下上工的人少,且我暂时不打算再招人,所以要辛苦大家,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但我会给大家涨一倍的工钱!」 左边欢呼雀跃之声,右边垂头哀叹,悔得肠子都青了。 娘子大人零食铺在凉州城开张大吉,生意兴隆,虽比不得童州,但到底也是街头一处热闹争挤的去处。 满囤媳妇在村里子看顾面饼作坊,凉州城中的租铺就暂时歇下了,萝涩把香酥蚕豆一并摆上了货柜,销量并不逊色。 作坊这般,就如她当时承诺下的:在里上工的伙计,工钱一律翻番儿,天热的时候还有消暑补贴,时不时能吃上甜瓤大西瓜和冰镇绿豆汤。 大伙儿满心欢喜之际,对升子媳妇的印象更是大大改观,充满了感激之情。 而原先朝不保夕,等着童州索赔的娘子大人,因萝涩及时的辣菜秘方,重新起死回生,挣得钵满盆满,村里几乎人人艳羡,热闹劲儿比雀榕在时更胜一些。 不过仍有人认她是个捡漏儿的,或是撞上了大运,不服之人也不少,头一个当属山子娘。 她认定是萝涩下了套给她跳,明明晓得辣菜秘方,还装作不知道,骗走了契定文书后假模假样,这口气她怎么也咽不下。 于是,她寻了几个同样心中嫉恨的老妪、婆子,三五人插着腰,杀到了萝涩家门口。 「你个黑心的贱妇,白白夺了我家的零食铺,我才晓得凉州铺面儿的租金,雀榕是早早缴了的,这钱你得退我,除了这个钱,你上月的进账得与我分红,不然今日就碰死在你院子!也不叫你小人得志!」 第49章[05.08] 萝涩正在院子中来回踱步,身子快近九个月,为了到生产时有劲儿,少受些痛苦,她很注意平时的运动健步。 听见山子娘这般咋咋呼呼而来,一副「我要撕逼」的泼妇样,萝涩纤眉一拧,冷冷呛声回道: 「婶娘这是做甚么?当时签下的字据文书还在,不过月余的事儿,您贵人多忘事?」 「呸——」 山子娘啐了一口,骂道:「还敢提字据的事儿,还是你个贱妇给我下了套儿了,那辣菜秘方为何不早拿出来,非等我按了手印之后?我若早知道你晓得,我何必把文书给你,这铺子万不会开不下去的!」 冷笑一声: 「原来婶娘以为铺子开不下去了,才同意转给我,叫我负责童州的违约索赔?现在挣钱了,您又不认账了,总归道理都是您占着,出钱出力的事儿不肯担,分钱的时候当自己王母下凡,谁都要让着?」 山子娘脸色讪讪,强硬道: 「甭跟我扯车轱辘话儿,今儿你给句痛快话,这钱怎么分,少于六成我是决计不肯罢休的!」 萝涩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神色轻松道: 「六成倒不算多——」 山子娘脸色稍缓,见她还算识相,鼻下出气冷哼了一声。 「可我一个铜板子儿都不会给你的,你若闹起来,咱们上衙门去,白纸黑字写着,当日也那么多人听见了,总归是婶娘挨二十棍勒索之罚,不晓得您一把年纪了,皮肉可还受得住?」 「你!你个恶毒的贱妇!口舌生疮的破烂货儿,人丑心黑,你肚子里那块肉,叫你伤了阴鸷,绝没有好下场,天能叫它活下算我的!」 凭她如何咒骂,萝涩本不在意,可她竟诅咒自己腹中无辜的孩儿,叫萝涩如何能忍! 银牙紧咬,萝涩掌心一挑,挑翻了院中木架上的簸箕,里头晒的香片顿时洒了山子娘兜头一脸—— 趁着人眯眼的瞬间,萝涩抬起就是一脚,狠狠踢在她下身处! 「你丫是下头长嘴的?臭不可闻!」 山子娘双腿打颤,痛得要死,原以为村妇扯皮骂街,不过揪头发扇耳光子,怎么还有人踢人下体? 不敢揉,不敢捂,又羞又痛,把萝涩给恨到天上去了。 「反了……反了天了……你敢……我、我就咒你,咒你娃娃,是男的一辈子当奴才,是女的……叫人卖去窑子!天天给人——」 她还没说完,一颗石子破空而来,正中嘴鼻间,只听嘎嘣一声,门牙俱碎,满口都是血呼啦。 升子手里握着抛兜子,气呼呼的从外头冲进院子,他才从山里打猎回来,肩头背着一只死狼,正凶恶的盯着山子娘。 萝涩气得胎气不稳,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肚子,腹中的宝宝像也有了脾气,使劲挥着小拳头,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升子不管地上痛得打滚嚎啕的妇人,阔步一跃,跳到了萝涩面前,紧张道: 「媳妇?」 「没事……你打发了她走!我不愿意见着她!」 忍着一阵阵腹痛,她的额头沁出了冷汗。 升子恩了一声,当即回过身,走到山子娘的边上,把自己肩头的死狼往她身上一砸—— 山子娘鼻口间都是血,她老泪横流,抬眼间,突然间一只血淋淋的狼眼对着自己,恶臭迎面而来,她登时吓得小便失禁,黄色的液体从底裤中流了出来…… 升子且不管她,他虽然傻,但是听得懂话,他听见这个人咒骂媳妇肚子里的娃娃,他恨不得一刀砍死她: 「不想看见你!」 他掏出插在腰后的一把镰刀,脸上杀气紧绷着,一步一步走近山子娘。 傻子杀人不必偿命,谁晓得他会不会一刀砍下去!边上看好戏的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勿……不……」 山子娘门牙露着两个血窟窿,鼻血不止,她吓得一愣愣的傻了,屁股不断往后刨着土,一点点挪,浑身抖动如筛糠。 这时,山子爹拨开人群,阴着一张脸阔步而来。 升子在山子爹地方学过木匠手艺,心中认他做了师傅,见他来了,只好站在原地,气呼呼的低下了头。 山子爹来得迟,可左右听边上人说道儿,大概也晓得自家婆娘不讲理,竟惹得升子拿刀出气,想必她一定是口不择言,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但总归是自己二十多年的老婆子,不能叫外人一刀砍死了,只能自己做规矩! 山子娘见老头子来,顿时像见了天兵天将一般,谁料他非但不帮忙,且反手一个巴掌,重重将她打倒在地。 「鬼婆子,下地狱拔舌头,还不滚回去!」 他一把拎起自家婆娘的后衣领,对拿着刀的升子硬气道: 「我替她赔不是,升子你且收了刀去,她再不济,也有我这个当家的收拾,轮不到你挥刀子、耍哩格楞!」 升子垂下头,把镰刀藏到了身后去。 山子娘彻底被打懵了,哆哆嗦嗦不说话,跟她一块来助威的妇人,各个成了缩头乌龟,一句屁话都不敢再放。 众人见好戏散场,手里的落花生还没有吃完,唏嘘着准备回去。 可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老远处有人挥着手,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什么,风把声吹散,等到人渐渐跑进,大伙儿才听得分明。 「满囤媳妇呢?她家丈夫跟二奎回来了!他们还把有根给带回来了,有根没战死哩,活着回来了啦!」 第50章[05.08] 萝涩大吃一惊,她晓得这个有根,是翠英婶子口中三个儿子里的老大,不是说人已经都战死了么? 「升子,快去通知翠英婶子,她该高兴疯了!」 升子立即诶了一声,扭头扒开人群,就往满囤媳妇家院子跑去。 萝涩强忍着肚子不适,扶着篱笆桩子,跟着人群向村口涌去,原定二奎是端午就该归家的,现如今拖到七夕才回,应是找到有根才耽误的。 人活着回来是一桩好事儿,可她心中还存着一丝担忧。 军营发了讣告,也给了家属抚恤银,这人是光荣的为国捐躯了,现在活着回来,不晓得会不会被按上一个逃兵的罪名? 不管怎么样,总归先去看看情况。 跟着大伙儿到村口树下,二奎的马车就停在那里,他先扛出一辆简陋的独轮车,再同满囤一道儿,把车里的有根搀扶下来。 萝涩这才发现,原来有根废了一只腿,裤管子空荡荡的,他生得和翠英婶子很相像,肤色黧黑粗糙,上身穿着一件开襟的马甲,露着健硕的胸膛,上头伤疤遍布,可怖的很。 「儿阿!我的儿!」 满囤媳妇从升子那等了信儿,一路飞奔而来,热泪包在眼眶里,等看到二奎和有根的一刹那,再也忍不住了! 有根也很激动,脸上满是愧疚,壮汉子几番哽咽,还是掩不住哭腔: 「娘,儿子不孝顺,没能把两个弟弟带回来……」 这话戳了满囤媳妇心窝子疼,她又是哭又是笑,浑身激动的战栗,忙扑上去抱住了有根的脑袋,嚎啕道: 「回来就好,回来一个是一个呐!」 萝涩跟着眼眶红了,边上的妇人也大多抽泣不语,这番相聚真正是老天开眼了呐。 相拥而泣,等满囤媳妇还不容易平复了激动的心绪,她才意识到有根缺了腿儿,眼底满是心疼。 「阿娘别哭了,一条腿换一条性命,值了!咱们归家说罢,爹跟二奎一路照料我,操劳的不行」 「是是,咱们回家说去……升子娘子,晚上去我们家食饭吧!」 满囤媳妇一面揩着脸上泪水,一面对边上的萝涩说道。 「不了,你们一家团圆,我便不掺和了,我和升子送你们归家去——」 萝涩温笑一声,打心里为翠英婶子高兴。 原以为二奎迟迟未归,定是外头出了什么事,翠英婶子担心的头发一夜花白,现下好了,苦尽甘来,不但二奎平安归来,还有意外之喜,真当喜上加喜了。 二奎跟翠英扶着有根上了独轮推车,满囤在后面推着,一行人往家去。 路上,满囤媳妇肯定要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满囤是个老实人,没啥心机,一溜儿肠尽数说出来了。 原来在路上是真的出事了,他们走商回来,在凭水关外的双驼峰,被山贼打劫,钱财抢光不说,人还被掳到了山寨去。 可歪打正着,碰上了落草为寇的有根,父子相认,老泪纵横。 因为有根已当得山寨的六当家,这才保得二奎和满囤性命无虞,一来二去耽搁了时间,等说服大当家回家看望娘亲,启程回苦水乡时,已经是六月底了,路上风尘仆仆,星夜赶路,总算七月七之前回到了村子。 「怎么跑去当山贼了,不回家,叫为娘的险些哭瞎了眼!」满囤媳妇埋怨道。 「梁玉将军带着我们深入敌腹,大家都交代了,我豁出一条腿保下命来,那时全军覆没的消息已经传遍三军,我成了榜上的死人,想着娘能得一笔抚恤金,一时昏头,便没回军营,机缘巧合进了山寨,勉强活了下来」 萝涩一听,果然不对劲,斜睨了一眼问道: 「你娘已领了抚恤银,你如今明目张胆的回村,若被捉了,岂不是以逃兵之罪论处?」 有根不屑的笑笑: 「他们现在为了筹粮之事烦困,才不会管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朝廷扣着三军粮草不给,梁将军再会打仗,自个儿再厉害,也过不了吃饭这一关呐」 「怎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梁家军守城关,护得就是后方京畿天子,谁敢克扣军饷?不怕军心不稳?」 萝涩一时没顾上自个儿乡野农妇的身份,因为事情一旦牵扯到梁叔夜,她便不由多了一份心。 有根大叹一声,神色古怪: 「我说了你也不信,皇帝疯了!他宠爱的公主喜欢梁将军,便下了三道圣旨到凉州,逼迫他回京当驸马……也不知将军怎么想的,宁死不从,好嘛,惹急了皇帝,当即扣了粮草不发,逼他就范」 萝涩不敢置信的向有根投去了眼神—— 有根郑重的点了点头,觉得这事很扯淡,皇帝老儿做的忒不厚道,忒丢人了。 「还别不信,将军没了法子,已经接旨啦,他现在可是公主的驸马哩!」 萝涩以为经过了那么多事,不说惊涛骇浪,总归生死一线,慢慢的能将红尘看的淡一些,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再理智的女人在感情面前,都脆弱的像一个泥人儿。 气急攻心,怒火中烧。 倒不是气梁叔夜尚公主,而是气那一国之君,拿三军将士的性命如同儿戏,让国祚江山沦为玩物! 连一个小兵士卒都看他不起,老丈人威逼利诱,金枝玉叶恨嫁不已,父女俩得靠这种手段逼人就范,简直荒天下之大稽! 她气结不顺,本就腹中疼痛,现在这一气,不免痛得冷汗浃背。 走不动道儿了,萝涩只好并着腿立在原地,倏得!她感受道一股热流从下身涌出,当即吓得脸色苍白! 满囤媳妇第一个发现萝涩不对劲,见她捂着肚子,停步不走,摇摇晃晃几乎要栽倒下去,立刻大声道: 「哎呀!升子娘子,这是咋的了,莫不是动了胎气,早产要生了吧?」 虽然萝涩已有九月,算不得早产,可在外人眼里,她才只有七月多的身子,虽有七成八不成的说法,可真正七月下的娃娃,哪有几个好活? 第51章 萝涩忍着宫缩一阵阵的剧痛,艰难点了点头。 满囤媳妇一拍大腿,扯上了升子的胳膊,急道: 「快快,你家娘子要生了,快去村头请稳婆来,你马上跑去!」 升子这一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的扭头就跑,跑了一半又折回来,急得快哭了: 「我不走,我抱媳妇回去!」 「哎,傻子,这会儿不能抱的,你快去请稳婆,咱们用推车推她走」 说罢,她略有些为难看向独轮车上的有根,好在有根的心肠气性都随娘,爽快地应道: 「这算啥,生娃娃比天大,我单脚跳着走也成的」 一边说,一边挣扎着从推车上跳了下,他催促二奎把萝涩扶上了车板。 满囤媳妇也顾不上避众人,撩开萝涩的下摆裙口,伸手一探,在亵裤上摸到了湿漉漉一摊,他心中大惊: 又是水又是血的,羊水都破了,这娃娃今儿一定得下来了! 她心里急得不行,双手合十直念佛偈: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一定要母子平安呐。 萝涩前脚被送进东屋,稳婆后脚就来了。 她不慌不忙打发升子去烧热水,只留了满囤媳妇一人帮忙,其余人都赶出了血房,不许看着。 不少人在院子里张望,指指点点,都觉得这七星仔太难得,多半是胎死腹中了,能保一个大人就不错哩。 升子在灶棚中烧热水,听见屋子里头媳妇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他手足无措的往灶膛里捅着柴火,烧了一锅又一锅,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啥。 「啊——」 一阵凄厉的惨叫声飘来,升子不禁手抖,沸水溅起,登时在他的虎口处烫红了一片。 外头妇人纷纷摇头,七嘴八舌的念叨: 「不中用了,平日里看她娇贵,身板瘦弱没几两肉,屁股也小,这孩子恐是生不下来的,别一尸两命就好了」 「浑说!」 升子喉头滚雷,恶狠狠的盯着嘴碎的村妇,把人唬了一大跳,讪讪闭上了嘴。 再说屋子里奋力生产的萝涩,她脸色浮着一层苍白,眼白因太过用力,细血丝撑破,迷了一层血水,看什么都是血色的。 嘴里衔着一块咬布,手紧紧攥着炕床边满囤媳妇的手,额头滚着汗珠,头发像水里捞出来一般。 「娘子用力呐,头一胎总艰难一些,一口气提着千万别泄了!」 「婶子……我、我要死了……」 萝涩几乎痛死过去,妊娠的痛苦她尚算有心理准备,可真当自己受下时,万分难表其一。 「浑说什么话,我生过三个孩子,痛起来的时候一脚踩进鬼门关,后想想我若一口气不来,孩子跟着我去,我如何舍得,为了这一念,多痛多难也要撑住了」 萝涩闻言深吸一口气,鼻子皱在一起,奋力用劲,剧痛如滔天掀来的水浪,毫不留情把她狠狠拍下! 「哎呀,胎位不正,下不来了!」 稳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捶着酸麻的腰,站了起来,同满囤媳妇道: 「这七星仔哪有这么好活的,已经生了大半日了,娘子力道无继,拖延下去大人也难保——叫她丈夫给拿个主意吧!」 「不、不用问他,我自己的性命,我的孩子……我自己做主!」 萝涩气息羸弱,挣扎从炕头撑着肘仰起头,满目血红,龇牙咧嘴的凶狠样,吓了稳婆一大跳。 「娘子,你还年轻,没了这个再要就是了!」 「少废话!保孩子,听见没有?我的命不用你管」 说完这句话,一阵痛苦袭来,萝涩浑身抽搐,紧咬的牙齿挡不住喉头破碎的呻吟,突然眼前一黑,失了只觉。 「哎呀,这得靠人参吊命啦,村中谁家富裕,吃得起人参的?」稳婆忙问一边的满囤媳妇。 「论有点小钱,不过景老头他家,可非亲非故的,他也未必肯借呐——有了有了,我晓得上哪里弄人参了,我这就喊二奎去!」 满囤媳妇匆匆跑出东屋,升子第一个蹿上来,满脸急切之色。 大手搪开了他,满囤媳妇招手喊来了二奎,立即吩咐道: 「你赶紧套车,你马上去一趟苦水乡把张大夫请过来,问他借一株人参来救命,多少钱应着就是,我们再来想办法筹算」 「诶!我马上去!」 等张大夫和恬妞赶到的时候,已经傍晚时分,夕阳染着红彤云,霞光漫天。 张大夫背着药箱,从车辕儿上颤颤悠悠的跳下—— 来的这一路,二奎猛抽马缰,把马车驾的如草上飞一般,颠簸摇晃,险些没摇散了张大夫一身老骨头。 升子知道张大夫是看病救人的,一定是来救媳妇性命的,所以立即迎上,神色焦急,可嘴上吞吐一时不知说啥好。 「别急别急,你把这帖药煎了,煎得浓一些,记下了?」 张大夫还未看过萝涩的情况,先出声宽慰,给升子一些事做,好稳住他的一番心魂,不至于在门口干着急。 升子接过药包,用力点了点头,扭身就往灶棚里跑去,寻出煎药罐子,架在泥炉子上。 第52章 张大夫扶着药箱,拉着恬妞一道进堂屋,才要迈进东边房门,却被里头的稳婆拦了下来,来人怒叱道: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什么时候大夫把手伸到血房里头来了?您还是个男的,叫升子娘子以后咋个做人?」 张大夫医者仁心,眼里只有难产濒死的病人,哪里分得了男女之别,当即尴尬至极,在门槛外,进退两难。 「请……请他进来,婶子,只要能救我的孩子……婶子……」 萝涩悠悠转醒,下身已痛得没有知觉,即便下意识去用力,也感受不到肌肉收缩的反馈,似乎这身子已不是她的了一般。 满囤媳妇哭得眼睛红肿,看着炕上的萝涩俨然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甚至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心中大感悲伤: 是啊,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男女大防? 这般想着,她一把推搡开了稳婆,把张大夫跟恬妞请了进来。 稳婆骂咧咧的,开始歇工不干活,只在外头叫嚣着不准差了她接生银子,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 张大夫进了房间后,先上前看了看萝涩的精神,然后用手挤压按了按她的肚皮,眉头稍松,他轻松了一些道: 「没事儿,能生下来,母子都能平安!」 「果真?」 满囤媳妇很惊讶,那稳婆已然是放弃了的,怎么到了张大夫嘴里,成了一件轻松的事儿? 恬妞得意仰头,笑着道:「小主子们生娃娃可不比恩人娘子金贵些?再难的,我爹也能救回来哩……」 「少混账话,还不快些取了人参片,给娘子含了提一口精气上来!」 恬妞这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吐了吐舌头,扭身去捣鼓医箱,拉出其中小抽屉,取出几片老参片儿,扶着萝涩仰头,叫她含到舌下。 张大夫弯着身,对萝涩压低了声道: 「娘子胎位不正,生产的时间又太过,凭着自己的气力生下孩子是难了的,现在要想母子平安,唯一剖腹取子这一法,娘子若信得了我,我必保全你和腹中孩子」 萝涩淡然一笑,剖腹取子,在古人眼中匪夷所思,歪门邪路,可在她眼中不过剖腹产而已,自然是同意的。 阖着眼,坚决的点了点头,萝涩打算支走了翠英,开口道: 「婶子替我在门外守着……把稳婆请出去吧,接生银子、茶水费……照给……这里有恬妞呢……」 满囤媳妇欲言又止,可碍着屋子逼仄狭小,怕张大夫施展不开,加之自己又不会岐黄医术,帮不了忙只会碍手碍脚,便点头道: 「我在门口,有事叫我一声就成」 她话音才落,升子已经哐哐的来敲门,翠英嘴里嘟囔了两句,起身去起开门—— 接过升子煎好的汤药,转身递给恬妞后,她推着升子往后退去,连声道: 「血房不吉利哩,你可别进去,你人高马大的往那里一站,哪里还有张大夫的位子,热水烧了?」 「烧了好几锅!」 升子伸长的脑袋,往屋子里头看去。 「早凉透啦,你个傻子,再去烧再去烧,你媳妇没事的!」 等满囤媳妇跟升子离开,房门掩下,张大夫才从医箱里取出一卷刀具金针,平铺在炕头边上,扶着萝涩起身喝下那碗沸麻汤,他宽劝道: 「娘子你且缓上一缓,虽喝了沸麻汤,可皮肉之苦还得受着」 「张大夫不必担心我,开始吧……」 半个时辰过去,张大夫终于捧出了个血水团子,他拍了拍娃娃屁股,霎时响起一声嘹亮的啼哭! 「是个女娃娃,恩人娘子,你生了个小棉袄嘞!」 恬妞面上雀跃难掩兴奋,她从张大夫手中接过孩子,轻柔的护在臂弯中。 张大夫处理了胎衣,结了脐带后,用金针烤火引线,把萝涩腹上的切口缝了起来——他的动作很果断,又加之有沸麻汤,萝涩并未受很大的苦痛。 长抒一口气,张大夫双手满是血,额头豆大的汗水划下,累得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但抬头一眼,看见恬妞已经把娃娃收拾干净,用襁褓包上,粉嫩粉的一只团子,母女平安,他心里觉得辛苦都是值得的! 炕上的萝涩强撑着一分精神,只为看身边的女儿一眼。 恬妞轻轻哄着团子,见萝涩眸中的渴望,便递了过去给她瞧—— 萝涩抬起骨手,轻触小团子的脸颊,她脸上的皮还皱巴巴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哭得累了就安恬的睡去。 心肠柔软,萝涩清泪滑落,替她掖好了襁褓后,无声喃喃道: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便唤七七吧,梁七七……」 七星仔平安诞下,洗三、抓阄、百日筵一番顺遂,时光荏苒,转眼三年过去了。 苦水乡农耕渐歇,商业兴旺。 从原先鸟不拉屎的山坳小村子,渐渐成了以辣子闻名的富裕乡,甚至有人纂了一句口号叫「北有水,南有牛,辣子真不愁」暗指凉州苦水乡和童州牛家村,是九州现在最大的两个种植辣椒和生产辣菜的地方。 一方太平,自有一方守护,自从梁叔夜镇守边关后,西戎人久攻不下,士气渐沉。 他们本是马背上的民族,擅长骑兵游击战,以战养战,从来不知粮草为何物。可当他们碰上梁家军后,在从凭水关一路退到了长城关隘外,两军对峙日久,又没处可打劫,无食果腹之下,西戎人渐渐萌生了退意。 虽有退意,可不能白来一趟,故而提出和谈,好歹捞点钱财布匹回去。 和谈一提出,朝中清贵文臣,纷纷上表同意和谈,他们觉得用一些金银布匹换边境十几年的太平,实在是太赚了。 第53章 可是以梁家为首的将门之族却坚决反对,他们觉得必须痛打西戎人,打得他苟延残喘,远走漠西,才能换得边境百年安稳! 互相争吵不休,皇帝也拿不定主意,未免梁叔夜将在外,不受君命,故而一道圣旨召他回京,等商量出个结果来再放他回去。 如此,和谈之说就一直搁置着,这消息渐渐传进民间,百姓也议论纷纷,各有说头儿。 苦水乡,徐升家。 生了七七之后,原先的土坯茅草屋便不好住了,冬日漏风,夏天闷热,所以萝涩一出月子,就开始筹攒银子,请工匠建了磨砖合缝的砖瓦屋。 照着小四合的布局,依旧是北面堂屋,左右两处是饭厅和书房;西屋是萝涩和七七的卧房,东屋给了升子,上下两进,宽敞的很。 南边灶房和厕间,萝涩还特意隔了一处浴房,买了一个大浴桶,彻底解决了洗澡难的头痛问题。 十月小阳春,天朗气清。 萝涩从书房记好了账簿,把凉州铺子才送来的一包银锭,藏到了炕床下的涵洞里。 推了窗棂子往外头瞅了一眼,见升子正与七七耍玩——偌大的个头就那么趴在地上给她骑马儿,小妮子手中不忘攥着一根枯黄的柳条,咯咯笑得起劲儿。 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萝涩挽起袖子,打算上灶房给一家人做午饭食。 迈了门槛儿出去,眉眼春风含笑: 「大罗天撒欢玩儿,别一身汗,小心叫冷风一吹得了风寒,我去做饭吃,你们想吃什么?」 小妮子乌溜溜的眼珠子骨碌一转,举起小肉爪,奶声奶气道: 「娘,我要吃驴肉大包子!爹吃白馒头就好了,爹那么会吃,如果吃肉,会把娘给吃穷的,爹你说是不是?」 升子就是个女儿奴,对着七七粉嘟嘟的小脸儿,只会打憨笑,她说什么他应什么,别说馒头了,就是泥巴树皮,也肯为她吃。 萝涩笑着骂了一声道: 「同你小舅舅一个五脏庙托胎不成,只惦记着驴肉大包子」 七七不曾见过兜子,可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小舅舅,也喜欢吃驴肉包子,嘟嘴道: 「娘,七七啥时候可以见到小舅舅?」 「等你再大一些,就你现在这小胳膊小腿,走几步就喊着要抱,怎么到童州去见他?」 萝涩心中已有打算,等再过几年,她便带着七七回童州,把人托付给兜子照养,这样十年大限一到,她也可走得安心一些。 升子惯会吃这个小舅舅的醋,明明是他陪在七七的身边,疼在心里,怎么小丫头却一直记挂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子? 把小妮子从背上反手抱了下来,升子掸着裤腿上的灰尘站起来,嘴撅着老高,几乎可以挂上油瓶了。 七七鬼灵精,见老爹不高兴了,忙甜甜叫了一声: 「爹,抱抱——」 升子手僵了僵,忍住没动。 「爹……七七要抱抱……」 七七小嘴一扁,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升子当即心软,长臂一展,把小人儿抱了起来,叫她高高坐在自个儿的肩头,轻轻耸晃着,嘴里还唱着怪调子,用自己的方法哄着她。 萝涩忍住了笑意,朝小妮子丢了一记眼神过去—— 七七心领神会,马上从小衣兜里摸出一粒蚕豆,一巴掌糊在升子的嘴上,笨拙的给塞了进去,咯咯笑道: 「爹,咱们再骑大马!我要做大将军,去杀坏蛋!」 「好!」 升子嘴里抿着蚕豆,心里泛着一丝丝甜意,当即叫她骑在脖子上,在院子里疯跑逗乐,一时间,院子里充斥着俩人的欢闹笑声。 萝涩无奈摇了摇头,提步走进灶间,准备午饭。 现在家里条件好了,又养了这么个闺女,萝涩几乎每日炖蛋汤,三两日蒸一顿清白鱼肉给七七。 蔬菜都是自家菜地里种的,品类丰富,便是大肉菜,也不拘着过年才食,猪肉杠、羊肉床子、红白相间花糕般的猪羊肉,更是经常下锅烹菜,花样实多。 蛋汤是早早炖下的,后简单炒了一荤两素,又用小排炖着枸杞、萝卜起了一锅滋补汤,十月入寒,该提前补补身子。 用食篮子提着,萝涩一面儿往饭厅摆饭,一面儿喊着升子和七七洗手吃饭。 「升子娘子!升子娘子!」 萝涩刚摆出饭才,便听院外满囤媳妇急匆匆的唤她,心下有些疑怪,撸下袖子去给她开了院子门,启口问道: 「翠英婶子,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自打二奎顺利娶妻有孕后,翠英婶子整日喜气洋洋的,见谁都是三分笑意,像今日这般行色匆匆,焦急脸色,萝涩已许久未曾见到了。 「咱们进去说!」 满囤媳妇压低了声音,左右鬼祟的看了一眼,推着萝涩的肩头往里搡着—— 萝涩推拒不过,只好伸着脖子对升子大声道:「我同婶子有要紧事说,你先喂了七七吃了蛋羹,萝卜也可食一点……还有小心鱼刺儿呀」 一番絮叨交代后,她被满囤媳妇拽进了屋子。 坐到炕上,萝涩翻出两个翠峰一色的青瓷杯子,给翠英倒了茶水,让她平复了一路小跑而来的粗喘。 「婶子有事慢慢说,别心急——」 第54章 「哪里有不急的!」满囤媳妇打断了她,马上接口道:「我不晓得真假,是有根从山寨里给我带出口信来,说是边关那出事了,西戎人已经杀进长城关,他们从双驼峰那偷偷绕过,直往凉州杀来了!」 萝涩大吃一惊,满目不可置信,第一反应是绝对不可能。 「西戎人入关,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前阵子不是还在说要和谈么?」 「是啊,所以我也懵了,赶紧寻了商量来了,照道理有根绝对不会瞎说,他还叫我们赶紧收拾东西往南边跑,梁将军陷在京城未归,西戎人难道趁机而入的?」 萝涩沉默不语,心思盘算的极快。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和谈一说,很可能就是西戎人为做最后一搏的所放的烟雾弹。粮草无以为继,城关久攻不下,想着梁家军攻克不了,那就从内部打主意寻机会。假借和谈之名,叫朝廷庙堂起纷争,一旦将相不和,文武两分,心力不往一起使,那么他们就有可乘之机了。 可那也不对啊,梁叔夜即便回京,城防守卫一定更加严苛,怎么会如此轻松就入了关? 满囤媳妇像是知道萝涩的疑惑,踯躅着开口: 「听有根说,似乎是守城的将士,受军中什么狐媚子的蛊惑,半夜里,偷偷给西戎的一队快马骑兵开了门……」 萝涩如鲠在喉,心里难受的不行,梁叔夜三年生死拒敌,难道就这样毁于一旦了? 满囤媳妇完全是指望萝涩给拿个主意,在她殷切的目光下,萝涩长出一口气道: 「这样,咱们先把铺子关了,结算工钱,收拾好一份赶路的囊装包袱,一旦有个万一不必手脚匆忙……然后我们去寻里正,若要全村逃兵灾祸乱,你我没有这么大的脸,能叫村里人跟着舍家撇业,为了一句捕风捉影的口信儿,跟着咱们一起南下」 「好、好……可咱们去哪儿?去京城,去皇帝的脚窝窝里躲着,该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吧?」 「不能去京城,西戎人一旦入关,边抢边杀,定是一路长驱杀往京城的,像我们这等脚力,即便有幸赶在西戎人之前到京城,城门也未必会容难民进去,那个时候百姓的命值几个钱,抵得上朝廷的颜面要紧?一旦混了几个奸细进城,在皇城墙里恣意挑衅,岂不是狠狠打了皇帝的脸?」 满囤媳妇点点头,一拍掌心道: 「对了,咱们去童州,那里富庶安稳,离西戎人远着,又是你的娘家,再好没有的去处了!」 萝涩考虑良久,虽回童州有被认出的风险,可一旦兵灾起,朝廷自顾不暇,那嘉元长公主想必坐如针扎,大抵没精力再做「寻猎」之事。 聊起逃亡的准备,一时忘了吃饭的事,饭厅的升子等等萝涩不来,就径自来房外寻她: 「媳妇!饭冷了!」 他哐哐敲着门板,中气十足。 萝涩与翠英婶子交代好,便起身去开了房门,见升子一个人站在门口,下意识就问: 「七七呢?」 「在饭厅」 升子话音刚落,突然七七的大哭声传来,期间还夹杂着男人粗鄙的谩骂,萝涩心像坠进冰窖,她凄厉一声: 「七七!」 迅速推开挡在门外的升子,朝着饭厅快步跑去。 升子这才反应回来,当下又急又愧,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后,从怀里掏出抛兜子,跟着萝涩朝着饭厅跑去! 三步并作两步,萝涩飞奔至饭厅,见七七被高大的男人挟持在怀里,一边哭一边挣扎,她藕段似的小腿奋力蹬着,哭得嗓子都哑了。 七七认生,从小不愿意别人抱,特别是浑身臭汗,或者染了大旱烟味儿的男人,有时连升子她也嫌弃,叫他好不伤心。 现在让一个陌生的男人夹在胳膊窝下,她小脸嚎得通红,大颗大颗金豆豆从脸上滚下,手努力往前伸,想要萝涩抱她回去,哭得可怜极了。 萝涩认出那个男人,是村东边的铁蛋,饭厅里还挤着不少人,二奎带着他媳妇金花,铁柱一家,富户景老头,还有村长老头儿,他一把年纪拄着拐杖端坐在靠椅上,正冷冷的盯着她看。 这么大的架势,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升子跟在萝涩后头跑来,他且不会管家里来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看着七七哭成这般模样,心里就像被刀子剜一般! 他立刻掏出抛兜子,从桌上拿起一块吃剩下的小排骨头,包进皮兜儿里,对着铁蛋的脑袋就要打去—— 「徐升!你放肆!」 村长冷眼看着,这家果然凶恶,挣了点小钱,就不把村长长辈放在眼里了。 萝涩怕升子下手没轻重,惹出祸事,忙出声阻止: 「别打死了人!」 「……」 升子犹豫片刻,撤了准头,手劲儿一松,只往铁柱的手背上打去。 只听铁蛋哎哟一声,胳膊歇了力气,忙弯身,捂手背一顿嚎叫,趁着这个机会,升子立即箭步蹿上,一把夺回了七七。 把小妮子心疼的搂进怀里,升子轻拍她的后背,哼着怪调子哄着她…… 萝涩铁青着脸,伸手给七七擦掉了脸上的泪水,然后转身对村长老头道: 「我向来敬您是德高望重的长辈,竟不晓得,您还能做出带着一帮人,擅自闯到民宅里,挟持三岁小娃娃的事」 「你!」 村长被萝涩一番嘲讽,气结在喉咙,可她说的不差,方才真是急了,做出了有失身份的事。 「还有你,也算七七的半个舅舅,就眼巴巴看着别人欺负她?带着你媳妇马上走,以后别来我这!」 对边上的二奎,萝涩是真的生气,凭白之人尚且算了,他这般冷漠叫她很是失望。 不过三年时间,有情有义的二奎变了很多,他耳根子软,被这个跟雀榕有几分相像的媳妇,拿捏的死死的。嫁过来才一年多,经不住枕边风,问翠英要速食面作坊不够,还打算跟满囤媳妇提分家,得一些银子单独过。萝涩曾也劝过,可二奎非说媳妇坚持,说家里还有个长兄有根,是翠英的亲儿子,该他奉养双亲才是。 仅这一件事,就让萝涩对这个媳妇金花好感全无。 第55章 二奎让萝涩这一顿呛声,低头不语,要不是边上的金花一直掐他的胳膊肉,他愧疚的只想立刻转身出去,一刻都不敢再呆了。 「嫂子你别这样,大家不是着急怕你们跑了么,抓着七七,总归安心一些」 金花瓮声瓮气的,声如蚊蝇。 跑?跑什么? 见萝涩投来一副疑惑的目光,村长老头噔着拐杖,威严道: 「你是否得了西戎兵入关的消息,打算收拾东西逃去南边!」 「……」 萝涩晓得满囤媳妇不是嘴大之人,定是在家里的时候消息走漏,故而冷冷的斜睨了金花一眼,嗤笑道: 「村长既然得了消息,那到我这里闲磨什么时光?总该好好组织乡亲,要不严阵以待,要不就举家往南边避难去……我本就打算傍晚时候来寻您主持大局,既然金花弟妹先我一步说了,倒也省事儿了」 「浑话!」村长老头鄙夷道:「国家大事要你一个乡野村妇指手画脚?西戎入关,多大的事儿,我咋没个一点消息?你要想撇了咱们村,自己奔富贵,不必寻这些破烂借口!」 「是呐,我才从凉州城做买卖回来,一点风声也无,平地扣大饼,也不掰扯个好一些的由头!」 说话的人是富户景老头儿,他一听这事儿就炸了锅,万死也不愿相信的。真让这个丑妇撺掇着大家舍家撇业,往南边逃难去,他偌大的田头谁来佃种? 在苦水乡,他是首屈一指的地主,逃难去了,他又带不走百亩良田,与穷苦鬼儿又有啥区别? 不行,万万不行,谁造谣生事,他就要谁的命! 萝涩本心中憋闷着气,后来反复一想,倒也想通了: 抱着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的海了去,苦水乡现在蒸蒸日上,种植辣子、制作辣菜、除了娘子大人和速食面作坊,不少聪明的人,也能自己研发出一些辣味的菜色换钱,大伙儿往日穷怕了,如何敢信这空穴来风,放弃好不容易拼下的基业? 越富贵越难舍,村长为了政绩颜面,景老头为了田地佃收,金花恐怕为得是速食面作坊的生意吧…… 苦笑一声,萝涩只能心道:她不是美国大片里的超级英雄,凭一己之力,逆天改命;也不是战狼的冷锋,一个人能单挑一个雇佣兵团,她只救不想死的人,若执拗等死,她是不会插手的。 「村长您回去吧,西戎入关这话儿,我会烂在肚子里,不会再与外人提及的」 村长脸上稍缓,追问了一句:「那你也不走了?」 萝涩很奇怪,她虽劝不动守财之人,可为何要惩罚自己留下一道赴死? 「村长只当我回娘家探亲去了,等和谈结束,西戎人大军退离城关,那时我便回来了」 「不成!」村长斩钉截铁道:「你走了,娘子大人必然歇业,作坊里上工的妇人没了生计来源,这如何使得?」 「我会多发两个月工钱给她们的,两个月,足够再寻一个吃饭的路了」 仁至义尽,情意不负,村长虽然拧着眉头,可到底有些犹豫了,若升子媳妇执意要回娘家探亲,他有何立场阻拦? 这时,他身边的金花小声道: 「村长,你莫被她绕进去了,她这一去哪里肯回来,多发了两个月工钱算遣散费,那也太少了,娘子大人这么好的生意都歇业,人心惶惶,大伙儿指不定怎么想,到时候内乱起来,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万万不能让她走呀」 她话音甫落,满囤媳妇在窗外实在忍不住了,她一个大步冲进来,反手一个耳光呼在她脸上,骂道: 「等着下地狱拔舌头!你个累家的祸害媳妇,我怎么瞎了眼,肯叫二奎娶了你……气、气死我了」 「娘!金花怀着身子哩,你咋下手打人?」 二奎心疼不已,把嘤嘤啜泣的媳妇护在怀中,怒目瞪着满囤媳妇看。 「你个小兔崽子……有了媳妇忘了娘,一个两个都是吸血的蚂蟥,要作坊给了,要分家也应了,翅膀硬了,不认娘了……」 萝涩见翠英婶子越说越伤心,连忙上前搀住了她的胳膊,宽慰道: 「美色迷了心窍,倒不是他有心的,二奎素来孝顺,错来错去逃不过女人这关——」 萝涩话儿没说完,二奎像是横吃了人肉,怀中的金花哭得他心肠俱碎,当即硬了腰杆,梗着脖子回了一句: 「你又不是我亲妈,有根他一句空话,你便信了,撇家舍业要走拦不住,好!那你走,再来认我这个儿子假惺惺的做啥?」 「二奎,你混账!」 萝涩想也不想就啐了过去,她都气得心肝儿疼,遑论一直把二奎视如己出的翠英。 满囤媳妇瞪大了圆眼,满脸不可置信,饶是萝涩拼命在她胸口处顺着气儿,依旧胸闷气短,险些眼前一黑,气得厥过去。 恶语伤人六月寒,二奎这话像刀子一般,狠狠伤了翠英细心爱护的母子之情。 景老头在边上等得不耐烦,他大手一摆,吊梢眼里闪过一丝刻薄,对村长建议道: 「甭管这家长里短的破落事儿,你把这女娃娃抱走,我就不信这徐升一家,还能走脱了去?」 村长脸上阴鸷着,咬牙下了狠心,对铁蛋下命: 「耳背啦,别揉搓你那手背,要是没断,给我把女娃娃抢了来!」 铁蛋本就满肚子窝火,手背火辣辣的肿了馒头高,正要寻升子算账哩,一听村长发了话,当即冷哼一声,扭开膀子就冲着升子扑去! 「小心——」 萝涩立即转身,从升子怀里抱回七七,好让他不必顾忌,可以放开手收拾这帮好赖不分、自私自利的坏嘎嘎们。 铁蛋虽是壮汉,生得人高马大,可到底只是田地里使力气的汉子,哪里比得上跟野狼、山猪搏斗,身手矫健的升子。 且不必使用抛兜子,凭着一双铁拳,已把人打得哇哇直叫,半响功夫,铁蛋门牙掉了半颗,被升子丢出了饭厅之外。 听见院子里人越聚越多,大多是扛着锄头铁锹,听了村长的话来助声势的。当然,也有不少人受过萝涩恩惠,不忍加害,跟着挤在人堆,挥手向情绪激昂的村民勉力劝说。 第56章 「升子,都给我打出去,关门!」 「好!」 升子得了萝涩的话儿,抽出堂屋扇门后的长条门栓,耍棍似得横在胸前,气势汹汹要赶着人出门。 村长老头本想倚老卖老,再耍个威风,岂料傻子脑袋一根筋,只听媳妇的话,也不顾着他这身老骨头,揪着衣领毫不客气的扔了出去。 「你、你别打我,我自己走」 富户景老头心惊胆战,不断往后退着,还没等他自己逃出门,升子已对着他屁股狠狠一脚—— 他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姿态尴尬,摔在了众人跟前,满嘴是泥巴。且裤裆传来一阵布帛撕裂声,半个屁股就这么露了出来,惹得大伙儿哄然大笑。 二奎总归特殊一些,升子挠了挠头,不知如何处理,又将目光投向了萝涩。 「不孝儿孙,自己断了亲,留着干什么?」 萝涩冷冷一眼,倒也不叫升子动手,自己撸起袖子,替翠英婶子推搡着这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出门去。 还不及关门,她眺目一眼,突然注意到了老远处,似有黑烟凌空高升,而那个方向似乎是隔壁的咸祥村? 难道西戎人这么快,已经上山杀来? 她的猜疑下一刻便有了印证,一个浑身带血的男人,连滚带爬从乡道小路跑了,寻到村长的那一刻,他才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吼出最后的遗言: 「村长……快带人逃吧,西戎人……入关了……俺们村遭抢了,我、我来报信——信」 一口气不来,眼珠子突出,僵死在地上。 这个消息如平地惊雷,彻底打懵了所有人。 金花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也顾不上自己的身子,往前一扑,跪倒在萝涩身前,双手撑着门板,万不能叫她关了去,恳切道: 「娘……嫂子,都是我的错,你们别不认二奎呐,西戎人真杀来了,我们走,我们快走呀!」 她这一声凄厉,把懵逼的众人打拉回了现实—— 「村长,咋办呐,咸祥离咱们苦水乡,只有五里地啊,抢了咸祥,下一个就轮到咱们苦水啦」 村长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气还没喘上一口,迎面又来了这么个噩耗打击,简直是啪啪打脸。 他又羞又恼,狠狠噔着拐杖,嘶哑吼道: 「还愣着干啥,赶紧回家接上老婆孩子,收拾东西跑啊!」 「跑了,我那地咋办,我家有刀有斧头,咱们派人武装起来,得守护家园呐,我给涨工钱,我给钱呐……」 景老头万不肯干,见游说村长不成,他只好东拉一个,西哄一个,可大家忙着逃命,谁也不搭理他。 不过片刻而已,围在萝涩家门前的村民如鸟兽四散,走得一个没剩儿。 萝涩没空搭理金花,扭身回屋,用一块蓝白相见的布,包了七七几件冬日的袄子,拿了两串铜钱,涵洞里的银子一分也没动。 金花在边上看得傻眼,觉得这女人有病,那么大一包银锭不拿,白白放在这里便宜了西戎人不成? 见萝涩迈步去灶房装口粮腊肉条,她偷偷退了几步,伸手从涵洞里捞了一把银子在手心,慌慌忙忙藏到了衣服里。 等萝涩把几个水囊、水罐子装好了清水,满囤媳妇也把家里的马车架来了。 「快些上车,再晚就来不及了」 满囤媳妇从车辕上跳下来,抱着七七先要往车里塞。 金花扶着肚子从屋子里出来,她晃着手,连声喊道: 「我怀着身子哩,让我坐马车吧娘!二奎赶车稳当,娘您叫他赶车,我跟七七一道坐马车,一定好好护着她哩」 她的意思明显,她跟二奎坐马车逃命,勉强捎带一个七七,剩下的人恐得用两条腿躲命了。 满囤媳妇哆嗦着手指,刚想开口骂这个黑心自私的儿媳妇,萝涩已上前一步,把七七唤出了马车: 「七七,下来」 萝涩扬起一抹柔笑,展开怀抱—— 七七站在车板上,她扁着小嘴,乌溜溜眼睛里存着惧意,见娘亲在下面,二奎舅舅家的舅妈像一只土拨鼠,拼了命往马车里钻。她不愿跟舅妈呆在一块,她要娘亲跟爹爹!于是哇得一声哭了,奋力往娘亲的怀里跳去。 萝涩一把接住女儿,搂在怀中轻轻晃悠,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七七,你害怕吗?」 「不怕……我是大将军……我不怕坏人!」一边啜泣哽咽,一边挥着自己的小粉拳。 萝涩心中暖暖,轻吻了她的脸蛋,然后看向边上的升子,见他已经背好了行囊包袱,腰间别了一把镰刀砍刀,满目坚定,守护妻儿的事他会拼了性命去做。 「娘,你快上车啊」 二奎套好了马车,听着院外杀喊声越来越嘈哜,他心里乱成了团麻。 满囤媳妇眼底划过一丝犹豫,可最终硬气的拒绝了,道: 「我同升子家一起走,你俩逃命去吧,不必寻我,我自有人收尸!」 「娘!」二奎满目着急,马儿也像察觉到危险临近,不耐烦的打嗤撩蹄,暴躁难安。 「哎哟,别管她了,又不是你亲娘,还是顾好你老婆,和你肚子里的亲儿子吧!」 金花飞开马车帘子,一把揪上了二奎的耳朵根儿,催着他快些架马车,只管自己逃命去。 第57章 二奎抛下一句:「阿姐、娘,你们多保重」然后奋力振了振马缰,赶着马车往村口官道方向驶去。 「娘子,咱们也快走吧,我家老头在林子边等我,咱们走小路抄近道快一些」 满囤媳妇眼底湿润,吸了吸鼻子,强忍了住眼泪。 大难临头各自飞,不是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肉,总有分道扬镳的一日。 萝涩想了想,摇头道: 「肉体凡胎,两条腿哪里奔得过四条腿?不能这么急匆匆逃命去,咱们上山躲一阵子,看看情形再说」 这也是她不愿意和金花争抢马车的原由,马车惹眼,跑不过西戎人胯下的战马,不得成了筛靶子? 好在升子常常进山林打猎,在里头搭了一处草棚,储水放粮,还有紧急的药品,可以勉强有个容身之所,西戎人杀到村子,就像野狼入了羊圈,想来不会再注意山林这边儿,若能暂时隐下躲上几日,等探清了西戎军离开的方向,再定一条逃亡的路子。 几人相互扶持着,一头猛得扎到了村子里逃窜的人流中。 西戎人已经杀到村口了,老远处就能听见他们高亢的狞笑,和叽里咕噜野蛮的西戎语。 男人惨叫声,女人的尖叫声,小孩的哭嚎声…… 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一场血色末日般的屠杀大肆而至,烧杀抢掠,喋血被难,老弱妇孺也无能幸免。 西戎人闯进院子,翻找金银玉器和粮食,奸淫妇女,烧杀男丁,就是女人耳朵上的金耳环,也叫他们一刀割下了耳朵取了走。 如蝗虫扫荡,原先富庶安稳的村子,转眼已成焦土。 萝涩几人逆着奔逃的人流而行,在西边的林子前找到了满囤,五个人踩着泥泞的道儿,奋力往山林上逃去。 半个时辰后,终于在山麓腰子里,寻到了升子搭建的一方茅草棚。 萝涩把七七放在干燥的柴草堆上,拿出水囊和干馍馍混开了给她食,然后用帕子沾水给她擦脸——小脸都是血污和烟熏火燎后的黑灰。 一路上萝涩尽量捂着她的眼睛,不叫她看这一番人间地狱,可小妮子还是吓得浑身战栗,到了这会儿,依旧紧绷着身子,一声哭腔也放不出来。 站在山麓上,登高眺望,可以很清晰看到下头村子里和远处官道上的情形。 村里已是黑烟腾起,一抢而光,那队西戎骑兵大约有百来人,他们浑身鼓鼓,揣满了金银粮米,连战马上也挂满了瓶瓶罐罐,他们已从村口驰出,往官道上追杀去—— 面对官道上徒步逃跑的村民,他们用刀挥赶着,玩而不杀,等到手无寸铁的村民跑的精疲力竭,摔倒在地时,他们会大笑着策马,狠狠践踏上去—— 听见村民肋骨碎裂,凄厉的惨叫声,他们会格外高兴。 萝涩心中凄凉,无语凝噎,她丝毫没有为自己正确的选择欢呼雀跃,那种沉重的痛楚,无可奈何的无力,让她眼眶酸胀。 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因为梁家的守护,他们远离杀戮,却妄想自己身处太平盛世,真正可笑了。 官道上逃窜的人越来越少,西戎人远远见到了一辆飞驰的马车,有人学狼嗷呜叫了声,扬鞭夹马,奋力追赶了上去。 萝涩眼皮一跳,立即回头看去,见满囤媳妇累倒在七七的边上,并没有看到山麓下这一幕,心里稍宽。 她半眯着眼,冷冷看着西戎人用箭,射死了套车的马儿,逼着马车停了下来—— 二奎拿着砍刀,护着金花从马车上下来,他拼死挥着刀跟一脸玩味的西戎兵对峙着,叫身后的金花快些跑。 拿命给她挣得了逃跑的时间,西戎兵毛躁得大吼一声,一刀砍翻了二奎,迈过他的「尸体」,向逃走的金花抓去! 金花本可脱逃魔爪,可因为衣服里揣带了不少银锭子,加上身子重,根本跑不快,一路跑,银子一路掉,她还没脑子的去捡回来。 西戎人阴沉着脸,淫笑不已,他一把掐住了金花,把她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女人不断挣扎,身上的银子不断抖落下来,她的脸被掐成了猪肝色,最后听见喀嚓一声,脖颈叫男人捏断,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或许是那些银子吸引了西戎人的注意力,他美滋滋的在地上、马车里翻拣,忽视了边上苟延残喘,还剩最后一口气的二奎。 一直到傍晚间,日头西落,村里的火势渐消,路上满是伏尸。 西戎人列队,顺着官道而南下,往京城方向奔驰而去。 又等了两个时辰,夜色暗透,萝涩才从山林里猫身而出,第一件事,就是去官道上把二奎的尸体捡回来。 惊喜的是,二奎还有气,可金花已气绝已久,一尸两命。 升子回家了一趟,三年前买的小牛犊已经长大,万幸没有遭了西戎兵的毒手,他给牵了出来,把牛套在了马车上。 把二奎搬进车厢里,萝涩掏出救命止血的粉末,替他包扎伤口。 翠英婶子抱着七七,满囤叔和升子一块并排赶车,牛车虽慢,好在是个脚力,慢悠悠抄小道往凉州城去。 萝涩笃定,西戎兵一定会绕过凉州城,他们杀掠村子,旨在一个快字,若染指城府,一定暴露行踪,惹得梁家军大肆围剿,所以凉州城一定是安全的。 行至凉州城,已是三更时分,城门戒严,绝不放人进城。 除了萝涩之外,许多受伤逃难的难民,围堵在城门外,可城门上的守卫依旧铁石心肠,冷冷宣布道: 「奉监军大人之命,西戎入关,全城戒严,只出不进,不得放任何人进城!」 「凭什么?咱门都是九州的百姓呐,我不信这是梁将军的命令,管什么狗屁监军的屁话,快些打开城门,放咱们进去!」 边上有人气急,跳起来骂了那监军祖宗十八代,大快人心。 可他等到的不是敞开的城门,而是密集的箭矢! 「监军大人有令,乱民视同敌寇,杀无赦!给我乱箭射死!」 一声令下,箭雨从女墙垛口飞射而出—— 除了骂人的被万箭穿心,还误伤了许多边上的无辜难民,连萝涩的马车上都噔噔钉了几支箭,吓得睡梦中的七七嚎哭不已。 第58章 「走,我们直接南下,去童州!」 萝涩一咬牙,本想在凉州城办置一些干粮食物和药品,现在看来是不成了的。 至于能不能顺利逃到童州,就看这一路上的造化了。 一路逃亡,十室九空,大批难民拖家带口,向京城方向涌去。 城关失守,西戎兵长驱腹地,如若无人之境,虽然前锋抢掠的队伍只有区区百号人,可他们神出鬼没,抢掠一处换一处,绝不和凉州兵正面冲突,狡诈的很。 萝涩的目的地虽然是童州,可必须绕行京城官道,故而与大批难民同行,期间艰难困苦,伤寒冻楚,皆是痛苦。 带出来的粮米早在路上已经食完了,两吊钱也为了给二奎买治伤药,全支使出去。 幸而还有一辆牛车,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可这唯一的牛车,也早成了难民眼中的肉刺儿,他们饥肠辘辘,盯着萝涩的黄牛,心思不断。发现这点的萝涩心中已做好了打算,与其叫人眼红招祸,不如到下一个村镇,就把牛车卖了换钱。 又到了晚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升子把牛车赶到路边林子停着,跟满囤两个人轮流守夜。 萝涩带着七七睡在车里,二奎因伤,也只能一直躺着,翠英婶子靠坐车里,阖目打盹,周遭静悄悄的,唯有寒风呼啸而过。 近了深夜,轮到了满囤守夜,他年纪大了,对着火堆渐渐起了瞌睡…… 突然,黄牛哞哞的发出了一阵惨叫声,所有人都惊醒了! 升子立刻冲了出来,见牛车不知何时被一群难民包围住,三两汉子已经把尖锐的木头,捅进了黄牛脖子里! 「你们干啥!」 升子素来疼家里的牛犊子,见这场面,横眉立目,挥着拳头便要扑上去,却被萝涩拦住了。 萝涩对他摇了摇头:现在拖家带口,二奎又重伤难行,决计不能再起冲突了。 「大家都快饿死了,树皮泥巴都吃,你们还有牛,该拿出救命呐,不抢你的抢谁的!」 为首的光头汉子见这家人怂了,更是嚣张,他梗着脖子吼着,引得边上人嘶声应和,他们挥着手里木棍,甚至于铁器,哐哐敲着牛车板儿。 光头汉子大呵一声,举起一把生锈的砍刀,对着黄牛的脑袋,一刀砍去! 黄牛眼角含着泪,双膝跪倒在地上,虚弱的叫唤两声,就再也不会动了…… 「咱们分了吃肉!」 光头男大手一挥,拿出刀,就开始剁肉,他似乎是杀过牛的,没片刻功夫,已经卸下一只前腿来。 越来越多的难民从林间寻来,得知有牛肉吃,大家跟疯了似得!开膛破肚,连内脏大肠都被抢得一干二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臭味。 萝涩觉得情势不对头,连忙喊升子帮忙,把二奎扶下车,她准备尽快离开这里。 可不知是谁先动得手,抢了血水牛肉后,他们把主意打到了这家人身上,逃难还坐牛车,一定是有钱人,抢她丫的! 嫉红眼的难民,一个不敢出头,两个畏畏缩缩,三个就成了暴民强盗。 他们一把推开了萝涩,把二奎从车里丢了出去,在车厢里大肆翻找,别管什么吃的、用的、被褥瓦罐,就是装着清水的牛皮水囊,也叫他们一把夺走。 满囤叔和升子当即上前阻止,与他们扭打在了一块儿;翠英婶子一边哭嚎咒骂,一边扶着伤口破裂的二奎躲到一边;萝涩则护着怀中的七七,银牙紧咬着…… 双拳难敌四手,升子鼻青脸肿的回来,只给七七抢回来半个馍馍饼。 他懊恼的反手抽了自己一耳光,蹲在地上无声抹起了眼泪。 难民都是贱骨头,他们抢了东西,便不和升子纠缠,撒丫子就往林子跑,东边一个,西边两个,转眼就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地上只剩一堆血水和一头牛骨架,车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剩下。 一场无妄之灾,让萝涩雪上加霜,别说给二奎治病买药,就是填饱肚子,也成了大问题。 天亮赶路,萝涩把七七背在身后,升子拆了车板儿,做了一个简陋的抬床,跟满囤叔两个人,抬着二奎走路。 走了大半日,总算看见几处农庄村落。 萝涩的兜里,有早晨在林子里采摘来的新鲜果子,她自己吃掉了酸涩的果腹,那些看起来品相好的都攒了起来;升子本想去林子里打猎,可不敢离家人太远,怕她们再被难民欺侮了去,只捡了两捆薪柴挑回来。 一家人挑着柴,捧着果子,想去村庄里换些吃的用的,听着七七一声声喊饿,吃酸果子吃得反胃直吐,萝涩心疼极了。 可难民的名声太差,路过村子常有偷鸡摸狗,抢掠贼盗的事儿,即便是再好心的人家,对上门恳求的,也没法和颜悦色。 他们紧闭大门,污言秽语的破口大骂,要是萝涩呆得久了,还会放大黑狗出来咬人。 一家家求过去,没有一户肯伸出援手。 几个人颓唐的坐在路边,冷风吹来,七七冻得瑟瑟发抖,直往萝涩的怀里钻。 萝涩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 穿越而来,她做甚么都能顺风顺水,即便有极品恶人,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终归没有好结局。她为了感情牵肠挂肚,为了京城的猎人胆战心惊,可从来没有为吃上一顿饱饭而束手无策…… 升子蹲在地上,扭头看了一眼萝涩,眼中泛起了不属于傻子的复杂情绪。 他凑近一些,伸出手指,刮过七七小巧的鼻梁,把她的样子牢牢记在了心里。 下定了决心,他噌得从地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朝着来时路走去—— 「你干啥去?」 萝涩拔声问他。 升子脚步一顿,忍了忍并没有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不愿意走了! 第59章 逼着自己卯足了劲儿狂奔,一路顺着官道,到了来时的一处镇口,这里再招兵,五两银子一个兵。 他排着队,拳头紧握,等轮到他的时候,对上了文书官的眼睛,他大声道: 「卖了!自愿的!」 边上的小头头见升子这身板儿,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吩咐文书签下生死凭契后,多给他半吊子钱。 升子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只咬破手指头,在文书上按下了手印。 领到了钱,他拔腿就要跑,他要给媳妇送钱去,要给七七买吃的填肚子,却被边上的士卒拦了下来,大声呵道: 「投了军还想跑去哪里?给我在这里待着!」 「我的钱!没给我媳妇!」 升子急得要死,他就是为了钱来投军的,要是银子到不了媳妇手里,他可得急死。 「升子,升子……」 这个时候,满囤叔寻了过来,他不及升子身体硬朗,这好几里路,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见升子果然把自己卖了,一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叔……叔!给我媳妇,买饭买药吃!」 升子一打眼看见满囤来了,他激动极了,把手里的银锭和铜钱抛给他后,一边被军队的士卒拖走,一边扭头跟满囤说话。 想着上战场九死一生,再也见不到媳妇和七七,升子放声痛哭,就像个孩子一般。 满囤手里握着银子,只觉它发着烫,烫得自己几乎拿捏不住。 萝涩抱着七七,心绪难宁,她等回了满囤叔,却没有等到升子。 等满囤把银锭和半串铜钱交到她的手心后,这几日逃命奔波的情绪瞬间奔溃,泪水决堤而下。 七七看见娘亲的眼泪,便吵闹着要爹抱,凭萝涩如何安慰,也无济于事。 满囤媳妇眼眶发红,喉头哽咽着,她晓得升子是为了七七,为了二奎的伤才去投的军,这份恩情如何将还?想说些什么劝慰几句,都嫌单薄,只好长叹一声。 陷在情绪中踯躅不已,萝涩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继续去往童州,还是跟着征募军北去凭水关。 一会儿的愣怔,没有及时收好银子,这白花花的甜头儿立刻引起了难民的注意—— 他们认定这户人家是好欺负的,是好打劫的,且那个打人的大个子不在,不正好再抢一手? 一个瘦弱的少年,紧紧盯着萝涩手中的银子,趁着她不注意,飞身扑来将她压在地上,奋力要去抢夺她手心的银锭。 萝涩回过神来,弓着身,把银子紧紧护在胸前,她发狠似得咬上了少年的手腕,即使尝到了满嘴血腥,也绝不松口! 升子卖身换来的银钱,她若不拼死护住,那也太对不住这份情意了! 周边的难民见少年这么直接,纷纷围了上来。 胆子大的先吃肉,胆小的只喝汤,不少昨天晚上碍着一分良知,没有向牛车下手的难民,现在满心后悔,看那瘦弱的少年上了,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生怕一个犹豫,又叫人抢了先! 划拉—— 串铜钱的绳子被少年勒断,漫天的铜钱抛撒一地,引着众人扑身疯抢! 萝涩狼狈的扒拉着地上的铜钱,紧紧护在身上,越来越多的拳脚落在她的脊背上,她的喉头溢出一丝腥甜…… 「娘……娘!」 七七在边上哭得几乎要断气,她迈着萝卜腿,往外头路上跑去,她要找人救娘亲! 只见官道上马蹄踏踏,车轮辚辚,迎面行来一列挂腰刀、蹬皮靴的押镖队伍,最前头偌大的镖旗迎风招展。 七七看不懂这些,但她认得刀,有刀的人就能救娘亲,她猛得抱住边上之人的大腿,哭嚎道: 「救救、救救、我娘!」 这话落进李琛的耳朵里,莫名成了「舅舅、舅舅,我娘?」 他心生疑怪,哪里来的小豆丁,抱着他喊舅舅? 李琛停下了步子,有些犹疑的看向了边上的总镖头陆勇。 陆勇拧着眉头,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前头乱糟糟的人群儿,沉声道: 「暴民众愚,堪比贼寇,阿琛,你去看看!」 「是!」 李琛手捧腰刀,用少年清冷之声,当即领了命。 他抱起脚边的女娃娃,让她坐在自个儿的臂弯中,大步朝着前头林间赶去。 七七用手背抹着眼泪,搁着泪花端看近在眼前的少年,他跟爹爹不一样,爹爹生得高大强壮,臂弯像铁铸的一样,她坐在上头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但他却像林子里的青竹子,身上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她用小肉爪,一手攥紧着他的衣襟,一手往前点着,奶声奶气道: 「我娘就在前面,好多坏人欺负她!」 李琛点了点头,往前跑了几步,见一堆男人欺负一个女人,拳打脚踢,面露凶恶,只为了争抢地上散落的铜板。 西戎未至,同胞相欺,真是丢人! 放下怀里的女娃娃,李琛拇指一挑刀柄,一口寒刀霎时出鞘,他旋身一踢,刀鞘逆着风,像一直凌厉的箭矢,直直冲人群而去—— 「哎哟……」 第60章 争抢的难民不防,被刀鞘打翻在地,连累之下,倒了一片,他们睁眼间见那口威风凛凛的寒刀,不由胆怯畏惧。 在地上跪爬着拼命往后逃去,他们生怕李琛一个发怒,把他们斩杀在当场。 「还不快滚!」 李琛不愿刀口舔血,只教训了难民一番,见难民都是欺软怕硬的贱骨头,一溜烟儿跑了没影,便不再去追。 收了刀,别在腰间的革带上,他帮着扶起地上狼狈受伤的女人。 「大嫂可还好?有没有伤着哪里?」 「无妨,多谢小兄弟」 萝涩头晕目眩,胸口发疼,她捂着嘴拼命咳嗽着,手心紧紧攥着银锭和铜钱,生硬的边口嵌在皮肉里,生生破了一道口子。 靠在一株大树坐下,萝涩才抬起眸,看向出手救扶她的少年—— 眉眼清俊,脸上方褪了青涩稚气,俨然是青竹般长成的威武少年,他的眸间多了几分世故的风霜,让萝涩又熟悉又陌生。 扶在他胳膊上的手骤然抓紧,她眸中水汽漫上,喉头哽咽着,半响后,终是唤出了他的名字: 「兜子?」 「……」 李琛浑身一震,有多久,没有人再这样唤他了? 心里的疯狂的念头滋生,他迫不及待对上她的视线,目光在她脸上不断逡巡,试图在她的脸上找到阿姐的痕迹。 萝涩看他犹疑惊讶的眼神中,并没有一丝欣喜,这才想起现在自己的容貌。 张大夫给她的玉容膏,她三年时间内足足用去了四罐,平日里还有不少特配的汤剂下肚,渐渐的脸上的燎疤已然好全。 可奇怪的是,镜子里她的容貌大改,除了眉眼处还有从前的影子,几乎改头换面,成了另外一个人。 虽不及往日娇俏,可多了几分清冷俊秀。兜子认她不出,也是常事。 四目相对,疑惑难消。 他还殷切期盼着她的解释,她却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诉起。 好在这时,七七跑了出来,一头扎进萝涩的怀中,侧着脑袋瞄着那人,小声问道: 「娘,你唤他兜子,他就是那个爱吃驴肉大包子的小舅舅嘛?」 若说兜子一名尚且存疑,可他爱吃驴肉包子的事儿,世间只一人知晓。 「阿姐!你没死,你还活着!」 李琛搁下手里的佩刀,跪坐在萝涩的跟前,眼中满是狂喜,可他依旧不解,阿姐的容貌怎会大改? 姐弟相认,心绪激动,只是碍着七七在怀中,她忍住了热泪,只哑声道: 「当时火场逃生苦衷难言,你又远在外省走镖,没法只会与你,三娘那里也是我叫她瞒着的,万幸,此生还有再见之日」 李琛在萝涩面前,永远是瘦伶伶的兜子,他鼻子一皱,哗哗流下泪水来,只用手背挡着这副丢人的模样,不叫镖局其它人看到,笑话了去。 只要阿姐还活着,这就是天大的喜事,他不会心存怨言,责怪她的隐瞒之苦。 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关外走镖贩马,即使再苦再累,他都没掉过一滴眼泪,今日这般喜极而泣的失态,从未有过。 泪水难收,直到一只温热的小手,替他抹去脸上的泪痕: 「小舅舅,我是七七,你千万莫要哭了,小心晚上尿床炕哩」 「……」 萝涩破涕一笑,把七七搂在怀中,轻轻刮了她的小鼻子,轻斥道: 「没大没小,调侃你小舅舅,你小舅舅比你乖多了,自小不会尿床炕的」 这话说得李琛老脸一红,只想就地找个地缝钻。 满囤媳妇捂着胸口,在边上笑着说了几句道喜的话: 「好了好了,娘家人相认了,这是高兴的事,天定的缘分在这,不然七七咋就请来了他出手相救哩」 李琛收了激动的心思,打量了萝涩一眼。 见她衣衫窘迫,除了手心一锭银子,连个衣服包袱都没有,和那些难民们无差,他料想阿姐也是从凉州难逃来的,便道: 「阿姐,你这是要去哪儿?童州么,我这就去跟总镖头告假,护送你一道回去!」 萝涩没有应,而是反过来问了一嘴: 「你们镖局可是要北上去凭水关?」 李琛点头道:「是,咱们从关外贩了军马已经先队伍一步,去往凭水关了,我这里押送一批治伤止血的药品,跟着去往前线」 「兜子,你若得允,就把七七和翠英婶子一家送去童州,寻三娘好生安置,给二奎请最好的大夫,务必救好他……」 「那你呢?」李琛发问。 「我随镖队去凭水关,我要寻一个人,决计不能叫他死在战场!」 李琛很是为难,刚刚和阿姐团圆,他不想分开,且也不放心她一人去凭水关。 第61章 「娘,我不要跟你分开!」 七七一听这话便不干了,紧紧圈着萝涩的脖子不撒手。 满囤媳妇理解萝涩的决定,可心中也忧虑不断,但相处这几年,她是知道升子娘子的个性,一旦决定下的事,是不会更改的。 知道相劝无用,便道: 「娘子你一人去寻升子太危险了,就让这位娘家小兄弟,护着你一起去吧,我们无碍的,若可以只寻一辆板车给二奎,咱们自己就能寻到童州去哩」 李琛一番心思计较,即可接话道: 「我可替婶子找来一辆马车,另派一个趟子手护卫,一路食水无缺,从这里赶路,最快半月可至童州」 「诶诶,那真是麻烦了」满囤媳妇感激谢过,转而对萝涩道: 「你放心,七七交给我,我一定看顾好她,等你跟升子一道回来」 萝涩忍着泪,听着七七大声哭泣的声音,心如刀绞。 她也不愿意跟心肝女儿分开,可实在不能带她一道儿去凭水关,那里生死一线间,她尚且难以自保,已没了精力再去照料七七了。 落地砸坑,就这么定了。 李琛归队,向总镖头说明事情原委,陆勇是一个仁义之人,把李琛看做义子一般对待,既是家人,必定全力相帮。 当即委派了一个身手矫健的趟子手,分出一辆储满食物净水的骡车给满囤一家。 镖局不能久呆,立即就要启程。 萝涩好不容易哄下了七七,暂时哄她说决计不离开,等她睡着了,才小心的递给翠英婶子,叫抱进骡车里。 扭身大步离开,不忍再看骡车一眼,生怕自己情绪奔溃,她抬起手,背对着骡车拼命挥了挥手—— 听见车轮辚辚远去的声音,她浑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一般,跌坐在泥地里。 萝涩换上了一套趟子手男装,带着一顶镶着风毛边的暖帽,跨坐在骡车上,随着镖队踏上了去凭水关的路。 三年前梁家军驻扎在凭水关,萝涩还给送了许久的辣子,后大军一路报捷,逼着西戎人退守城关之外,她这辣子的生意渐渐也就没了。 现在长城守将叛投,迫使梁家军,只能回守凭水关,正面牵制住西戎大军,再分出部分兵力,去围剿在凉州境内肆意劫掳的游散兵队。 听兜子说,总镖头陆勇,极慕梁叔夜威名,此番走镖送马送药,都是自发的,不要军队一分犒赏。 国家危难关头,自当人人出力,虽死未憾,遑论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金银。 光听兜子所说的事迹,萝涩对陆勇此人已心生佩服,也为兜子能寻到这样一位长辈的督教,感到欣慰和高兴。 镖队一路疾行,甚至于星夜赶路,饿了就分一些干硬难啃的肉条,就着馍馍泡水吃,困了就轮流值岗,野地歇息。 陆勇并不会因为萝涩是个女人,所以优待照顾,除了不用守夜,她的待遇跟普通的趟子手完全一样。 走了大约十日,终于到了双驼峰下。 陆勇翻出一只通体金光的单筒千里镜,对着这一片宽阔的荒地斥查一番道: 「翻过双驼峰,就到凭水关了,天黑山路难行,今日就在此修整一夜,明日再行」 「是!」 总镖头下了令,趟子手忙碌起来。 因为晚上修整,不是意味着席地坐下就可以的,需要排好队列,护住押镖之物,这些都有镖局自有的门道在里头。 萝涩扫了一眼大伙儿,见队列还是拉得很长,头尾不相顾,她也曾提出来过,为何不学军营军阵,战线拉得太长,若有敌人来犯,岂不是容易被人拦腰斩断? 当时她还被嘲讽过,说女人不懂,不必开口说话。 后兜子才与她解释,押镖队跟行军打仗不同,一队之中,永远是镖为最重要的东西,蜥蜴断尾,成全性命罢了,只要一面受到攻击,另外一段大可断尾逃脱,护住一份货物就减少一分损失,因为大抵来截镖的都是山贼,旨在劫财,不为取命。 按照老规矩,就地支起了帐篷,点了篝火堆。 李琛和陆勇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夜,这里是双驼峰山脚,常有山贼出没,他们不敢松懈。 边上萝涩吃罢了东西,毫无滋味,不过勉强填饱肚子,她抱着双膝,烤着火,渐渐困意袭来…… 霎时! 一阵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马儿不停的嘶鸣。 陆勇心绪难宁,眼皮子一直跳,押镖这么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今晚上一定不会太平的。 萝涩被惊醒,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她看了一眼周遭空旷的荒地,连一处遮蔽的地方也没有,若此刻有敌人,岂不是沦落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把严阵以待的李琛叫到一边,附耳上去,说了一番话。 李琛沉默不语,似乎在考量着什么,半响后,他坚定的点了点头道: 「阿姐,我觉得你的想法是对的,我这就去说服陆镖头,请他下命!」 陆勇最终还是听从了李琛的建议,重新排布了队伍。 五十多辆车马,围成了内外两个圈子,骡马都从车上卸了下来,放在了最里层,用货箱叠起,搭了一个高高的了望台,派了一个眼力最好的在上面。 大家依靠着车厢,形成圆形的防御圈,最前头,是手持长枪的近战镖师;后头是善于弓射之人,若有马贼奔袭,就乱箭齐发先杀一片,就算突破射程来的马贼,也过不了长枪拒马的这一关。 第62章 布置完这一切,不少人怨声载道,看向李琛和萝涩的目光都不和善,但碍着陆勇,都忍了下来。 萝涩选了一处骡车板儿躺下歇息,枕着手臂,望着闪烁的星夜。 夜色已经笼罩在整个天地间,四野黑沉沉的,偶尔一声骡马低声嘶鸣,连草中秋虫,似乎都在这一刻都没了声音。 正当人困马乏子夜之时,突然远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萝涩立即惊醒,她看见兜子大步跨上了望台,只一眼就脸色大变,高声对着陆勇道: 「镖头,是咎子!大队人马的咎子!」 「严阵以待!」 萝涩从车板上翻身下来,躲到充作战壕的货箱后头,揪着衣襟处的衣料,她心绪不宁:果然不太平。 远处趵趵的马蹄声突然多了起来,闪烁的火把,在夜空天边连成一片,车厢都在微微抖动,插成一圈的火把火苗熊熊,照得每个人脸上青白一片。 马贼挥着刀奔袭而来! 「照着火把亮处,放箭!」 陆勇手臂高举,一个人站在了望台上头,等马贼闯入弓箭的射程中,他振臂大吼一声:「放!」 嚆矢破风,飞箭密集的织就成了一张大网,向奔袭而来的马贼,兜头盖脸的罩去。 惨叫声远远传来,马贼七七八八倒了一片。 马贼们也很吃惊,竟不知镖队早有准备,他们本想杀个措手不及,抢夺货物,却等来了如此当头一棒。 趟子手和伙计提心吊胆,见马贼吃了亏,才明晃晃松了口气,心中对李琛是大大的感激。若不是他方才一番建议,恐照着原先,大家都成了马贼刀下之鬼了。 马贼一波一波冲锋,渐渐学了聪明,把手里的火把都熄灭了。 如此,我在明敌在暗,陆勇无法判断马贼奔袭的距离,也就不能很准确的下令放箭,不消片刻,已有不少贼人已杀到了阵前。 好在,仍有拒马枪等着他们,从空隙处猝不及防捅出的长枪,将马贼刺下了马,鲜血飙在半空中,渐得萝涩满脸都是血。 李琛一直护在她边上,砍杀试图跃进包围圈的贼人,萝涩勉力护自己周全,不叫兜子过于分心。 她竖起耳朵,尽可能从惨叫杀喊声中,分辨出马蹄奔袭来的隐隐方向—— 「兜子,东南角!」 「好!」 兜子一口寒刀耍得水泼不进,狠厉异常,半边脸沾满了血,他来回奔走,哪里有突破之势,就去哪里帮忙。 特别是萝涩提早听声辩位,可以给他更多行动的时间,每一次都能打得马贼无还手之力。 一轮轮快攻不得逞,可马贼人数众人,渐渐的,镖队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了…… 若马贼不计代价,就是这样围困镖队几日,不得外援的情况下,对于镖队来说也是一条死路。 又是一轮攻袭过,遍地都是马匹尸体,血腥味冲天而起,天上的月亮朦胧无光,注定是一个血色之夜。 陆勇喘着粗气,跟李琛一块儿,把前头受伤的伙计和趟子手,搬到了最里头包扎养伤,好在镖队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治伤的药物,总归能保下命来。 萝涩拉住兜子的袖子,压低了声儿道: 「这么对峙下去不成,马贼人太多,我们已伤了半数,还能抵得了几轮?你看那些箭囊里的箭也所剩无几,近身肉搏毫无胜算」 李琛已经杀红了眼,紧握的刀刃也砍得满是豁口,他狠狠抹去嘴边的血渍: 「平日里关口外的马贼,至多也就一二百人的规模,可现在足有七八百,恐怕是十几个咎子合成了一大股马贼,专门在这里等着咱们呢!」 萝涩诧异道:「你们不过押了战马和治伤的药物去凭水关,又不是金银玉器,何苦费这个功夫?」 「阿姐,你有所不知,这次的治伤药得来不易,多少金银也是难买的,咱们送入凭水关,是为国添防的一份心意,可马贼贩卖给西戎人,挣得可是一大笔银子」 原来如此,萝涩沉默片刻,轻声道: 「七八个门户凑在一起,哪支死得多,就是被吞并的命,他们一定心不齐,咱们既不能硬抗,那就智取……」 李琛抛来一个惊疑的眼神,不及问清,萝涩便催道: 「你把外头未死重伤的马贼拖进来救治,然后问问对面的名号」 李琛扭头看向陆勇,见镖头也点头示意,便示意伙计出去救人——他们把地上嗷嗷挣扎的贼人拖回来,没收了刀剑,跟其它伤员放在一块救治。 李琛蹬上望台,拔声对着远处火把处,大声吼道: 「外面各位当家的,都是江湖汉子,咱们救了人不图报偿,只盼各位汉子高抬贵手,放条活路走走!」 良久之后,对面有人远远回了声: 「里面是不是陆勇陆三爷?三爷义气,咱们谢过了,但是凉州战乱,兄弟们不能抢百姓,那过冬的衣食都在这车队上,跟三爷的交情,也是顾不上了!」 「小辈眼拙,不知是哪几位当家亲临,不能当面拜会,来日必有重礼送到当家的寨子!」 听李琛依着规矩,马贼也爽快的自报家门。 「关东口的爷们在这!」「三庆会!」「双驼寨!见过五爷!」 萝涩一下就听出了最后那人的声音,竟是翠英嫂子的大儿子,有根! 当年他回来过一趟,团圆过几日,无奈翠英婶子如何规劝,他都执意要回双驼峰的寨子,这次西戎入关的消息,还是他给带到的苦水乡。 第63章 虽然时隔三年,可有根的声音,萝涩依稀还能记得,且听他自报家门是双驼寨的,那就万不会有错了。 听到这里,陆勇代替李琛,朝着对面喊道: 「江湖朋友,仁义当头,我这镖里拉的,是给梁叔夜将军送去的治伤药,还望各位当家高抬贵手,愿给当家的一笔买路财,我陆勇感激不尽,他日各位当家的来童州,都算我陆勇的!」 此话一出,马贼那里炸开了锅,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萝涩跟大伙一起屏息等待着…… 「你们打算出多少买路银子?」马贼算是同意了。 陆勇哈哈一笑:「各位当家画个盘子吧!」 「好,痛快,二十万两白银,一分也不得少!」马贼狮子大开口,要了一笔天价的买路费。 「各位当家,就是些破药材、药粉,统共卖了也不值钱,咱们凑一万两出来,就当给为的辛苦钱,如何?」 「呸,放屁,哄咱们玩呢?咱们这么多条人命倒了,难道就值一万两银子,七八个门户四下一分,你打发要饭的呐?」 为首的大胡子马贼头子扬手道:「陆三爷,这么远远讨价还价,太不把咱们兄弟当事了,咱们等你大驾!谈妥了,咱们让路,谈不妥,照打不误」 陆勇狠狠一握拳,跳下望台就要孤身会敌,被萝涩一把拦住了道: 「陆镖头,你不能去,你是主心骨,你若被扣住了,这镖队岂不是由着他们摆弄?」 陆勇见李琛也不同意他去,苦恼道:「那咋办?」 「我去!」 萝涩心里有了番计较,不假思索的开了口。 手里擒着火把,萝涩孤身骑在一匹老马上,不紧不慢的踱到了对面。 对面的一处土坡上,摆开一溜马凳,或站或坐是七八个当家的,高的胖的都有,基本都是一副山贼土匪脸,大家的视线都在萝涩脸上打转儿。 有根第一个认出了她来,眼珠一转儿,很是吃惊。 双方沉默的互相打量了一眼,为首的大胡子贼首按捺不住,大声骂道: 「镖队是没人了么,派一个娘娘腔来同我们交易?看不起谁?」 「当家的勿怪,实在是方才陆镖头受了些伤,小辈管着镖队的财数,派我来恳谈,望当家给个活路」 「少特么废话,到底肯出多少买路钱?」 方才来之前,萝涩已经问过陆勇最多能出的价码,心中有数之下,能省则省了,笑着比出两根手指: 「两万」 「妈卖批,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不谈了!剁了喂狼吧!」 大胡子贼首跳了起来,抽出边上有根的腰刀,抬起就要往萝涩脑袋上砍去! 有根立即抬手,架开了大胡子的砍刀,救下萝涩,急道: 「大当家,这人杀不得!」 脱口而出,话落了,却不知如何解释。 有根见大胡子朝他落下狐疑的眼神,咬了咬牙,咬文嚼字,开始睁着眼说瞎话: 「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咱们双驼寨名号响当当,这七八户兄弟全仰仗您一家,贸然杀了他,事儿便谈不成了,咱们难道还要继续死人,去攻克镖队的车壁防卫么?」 萝涩不等大胡子开口,立即道: 「当家的您听我说,陆镖头没有半点欺骗的意思,车队里押得不过就是些治伤药,半点没有金银,这两万还是准备在关外购置皮具的本钱,实没有多余的银子给你,要不这样……」 她顿了顿,观察着大胡子的脸色,试探道: 「与其把治伤药卖给西戎人,不如跟镖队一起护送至凭水关,以梁将军的仗义,必定会为当家的付下报酬,加上现在的两万银,您可满意?」 边上的人一听,纷纷犹豫起来,他们本就是不是一条心,听说这次镖队带了不少金银财宝,才听了大胡子的话,集齐队伍汇到了双驼峰下。 可现在一听说队伍里真的都是一些破草药,他们瞬间没了兴致,只想拿一笔钱财走人,实在不愿意再冲上去死自己兄弟了。 他们把目光都汇到了双驼寨大当家的脸上,等他拿个主意。 踌躇之下,大胡子冷冷问道: 「你们何时能做梁将军的主了?如若送至凭水关,他翻脸不认人,那我们怎么办?」 萝涩还未开口说话,边上的有根已经立即跟话儿道: 「大当家,这娘娘腔就是个女人!她原跟我娘一个村子,我才认出来的,她是梁将军藏在苦水乡的姘头嘞,借着给凭水关送辣子的名头,隔三差五就去幽会,咱们抓着她在手里,还怕梁叔夜不给钱不成?」 萝涩闻言,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大哥,这到底是救她,还是害她啊? 几个寨口当家的商议了半响,都同意了萝涩的这个办法。 先让镖局拿出两万银子叫弟兄们分了,然后各个寨出个能说话的人儿,跟着双驼寨一起连夜开拔,去往凭水关。 且去凭水关最快的一条路,就是从双驼峰翻过去。 至于梁将军姘头这一说,有根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第64章 梁叔夜是怎么到村子里找人的,又怎么钦定下她专门给军队送辣子的,两人又是怎么暗度陈仓的…… 星夜赶路,一路苦闷疲乏,倒叫他编排出一段缠绵悱恻的偷情大戏来。 他只说公主蛮狠,不许梁将军纳妾,军中没个女人,一来二去就跟苦水乡的村妇对上了眼儿,荤话浑话一车,马贼们还听得津津有味,淫笑声一片。 萝涩满脸阴沉,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她双手被束在身前,由贼首大胡子攥着麻绳的一端,他骑在马儿上,拖拽着人,一马当先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单薄的鞋底早就磨破了,萝涩忍着脚底和手腕上的剧痛,勉力跟上大胡子的速度。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总算镖局之围暂时解了,陆勇留下买路财后,他们先马贼一步,去往凭水关了。可李琛万不放心萝涩,并未与镖局同行,他一路跟得远远的。 萝涩心里明白,她但凡有个生死关头,兜子一定会出来救她。 到了山麓之上,葱茏之中有一处深潭飞瀑,边上还有一株枣树,结了满满的大枣子。 大胡子一个手势示意大家下马休整一番,等吃上几口干肉,往水囊里装足了净水后,再上马行路。 萝涩总算得了解脱,靠在一处石头边坐了下,她扫了一眼匪贼们吃的东西,都是一种烤得焦黑的硬肉条,像是为了保存更久的时间,几乎看不出肉的模样,更别提味道是否美味了。 见他们费力的撕扯着肉皮,萝涩咕咚咽下了一口唾沫。 有根从枣树上摘了不少冬枣,捧在手心里,殷勤的拿去给大胡子吃,走到萝涩边上时「不小心」掉落几个枣子,趁着没人看见,拿脚后跟一踢,冬枣骨碌碌滚到了萝涩的身边。 捧起枣子,萝涩感激向他投去一眼,有根扭过头,很快的用唇语说了一句: 「逃!」 萝涩心领神会,很快在枣皮上摸到了一块薄如蝉翼的刀片儿,原先听人说过,这种刀片可藏在舌下,或者头发里,在危机的时候救命或者杀人用。 垂下眼帘,萝涩把刀片藏在指腹间,用大石头掩藏被捆束的手,用刀片一点点割着麻绳…… 大胡子水足饭饱,丝毫没有注意到萝涩这里的异常,他走到潭水边,想要洗个手—— 正在此时,突然一阵炸响! 水底炸起一阵巨浪,水面扑出的冲击力,把大胡子瞬间拍翻在地上,他一口心血喷出,连话都来不及说,就已经咽气了! 电光火石之间,从林间掩杀出一批身穿甲衣的士卒,他们长枪短刀,朝着匪贼迎面杀来! 有根见事情突变,暂时也顾不上萝涩了,身边之人也都是他的弟兄,他要护他们安危,故而拔声大喊道: 「水下龙王炮,咱们中了陆勇的奸计了,他早就跟军营串通好了,在这里掩杀伏击咱们!别靠近水潭,快退,快退回寨子里去!」 这是一种用牛皮包裹的火药,可用坛子埋在水底,给毫无防备的敌人一记杀招。 「奶奶腿儿的,这娘们敢蒙我们,砍死她,给大当家报仇!」 小喽啰一看大胡子死了,瞬间失去了理智,抡起刀剑,就要跟梁家军的士卒动起手来。 大胡子边上的马贼,放下尸体,他眼眶红着,立即寒刀高举,冲着萝涩扬手砍去—— 铮! 刀面儿相击,他只觉虎口发震,手里的刀已被人挑了开,抬眼看去,见来人一身趟子手的衣袍,气得他嗷嗷跳脚。 李琛从林子里跳了出来,救下了萝涩,拉着她就要跑。 可萝涩担忧有根安危,不愿意他和梁家军缠斗,于是按住兜子的胳膊道: 「你去帮他,务必让他全身而退」 「好,那阿姐你小心藏好」 说罢,李琛扒了自己身上的镖服,跳进混战的人堆里,去帮有根脱逃梁家军的围剿。 有根威信不足,不能说服大伙儿跟着他撤离,一个两个都杀红了眼,跟梁家军扭打在一起,片刻功夫,已死伤大半。 匪贼总归不是士卒,生死无惧,见梁家军凶猛,无法匹敌,便渐渐生了怯弱之心…… 「走啊!」 李琛一把拎过有根的衣领,拖拽着他往山下逃去。 边战边退,一路上又倒下去不少,真正跟有根逃出去的,只有四五个人,皆形容狼狈,身负重伤。 趁着梁家军追击,兜子跟去帮忙,萝涩把视线落在了地上一具身穿甲衣的士兵身上。 要想混进军营,看来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剥下尸体上的甲衣,再给他穿上了兜子的镖服后,往自己脸上抹上混着血水的泥巴,最后她仰面瘫倒在地上,等待军队回援救人。 大约半柱香后,追击的士卒回来了,他们一具具翻看地上的尸身——此时,萝涩发出虚弱的痛呼声,惹得了他们的注意。 「岳将军,这里有活的!」 「拉上车板,送回军营救治」岳小满大手一挥,示意救人。 「是!」 两个小兵过来抬起了萝涩,往独轮车板上一扔,然后去摸其它死去之人,他们腰下都坠着一块写有名字的小木牌,挨个给拽了下来。 寒风乍起,深夜的水潭边阴森寂冷,岳小满来不及查看士兵的伤势,决定先行回营。 山坳土坡泥土裸露,寸草不生,没有植被灌木的抵挡,平地起狂风,实在不宜久呆。 第65章 从这里出发去凭水关,快马山道,足足走了四个时辰。 翻过双驼峰后,旭日初升,萝涩抬眼望去,朦胧水汽已遮不住远山处的巨大关隘城墙,眼瞅着屏水关近在眼前。 萝涩本以为能缓上一口气,可情势突变,只在转瞬之间。 蓦地,天地之风起,浓重的血腥味灌注与山风之中,飒飒如追兵铁蹄的声响。 岳小满走出十丈开外,用右手挡开齐腰的杂草灌从,视线豁然开朗。 随之迎面而来的,是愈加浓重的血腥之气。 萝涩眯了眯眼睛,发现此处是一方断崖,隐与山崚高林之后,而山腰下平旷之处,正是寒光铁衣、血雨腥风的两军交战处。 西戎人精与骑射,出战者前列为重甲骑兵,立盾执戟,高头大马,铁甲反射着东升旭日的芒光,迫人移目。 左右两翼排兵布阵,几乎都是轻便走骑,一身劲装轻便灵巧,手执铁剑刀斧,杀气腾腾。 中军除了指挥台外,多有马背弓兵,其人膂力强劲,身背箭囊,手挽雕弓,几番劲射下来,地面箭镞纷纷,剑羽凌乱,而守城军也死伤不少。 见此景,萝涩惊诧:西戎兵不是妄图和谈的么,竟然又来攻城了? 战鼓擂动,震天狂响,黑底豹尾帅旗迎风猎猎鼓噪,斗大的「梁」字,烫得西戎人眼角发红! 这世代镇守凉州的梁家将门,是他们攻入九州腹地最大的障碍,三年前对峙在凭水关,大小战役后,西戎被赶出了长城关口,要不是用一纸和谈书麻痹朝堂,调梁叔夜回京,又策反了城关守将,他们哪有现在的威风可逞? 萝涩伸长着脖子,往山下看去,正是两军交战之时。 梁家军中,桑柏一身戎衣拍马而出,他舞动手中银枪,一招未显,气势便已经直击敌将面门。 西戎首将出阵迎战,两马相交,敌将大耳一招「力劈华山」在铁鞭中夹了剑招,如旋风之势砸向他。 桑柏提马一闪,此鞭走空,他手中银抢回身便刺!一招「燕子回林」毫无破绽之处,风驰电掣般,直戳敌将心窝! 敌将不敌,只觉胸口欲碎,喉头发腥,于是心有敬畏地朝其拱了拱手: 「好枪法!来人可是梁叔夜梁将军?」 桑柏横枪在前,哂笑一声:「杀鸡焉用牛刀?贼将休走!看枪!」 单挑已败,贼将见对方不依不饶,一定要取自己的性命才罢休,铁牙紧咬,冷哼一声,勒转马头便往回后撤。 桑柏不知对方佯败,只当他武艺不如自己就羞愧而逃,更是信心鼓舞,决心在三军前斩杀他与马下,挫伤敌军锐气! 于是提抢紧追,一路杀气腾腾。 敌将一边奔逃,一边扭脖子往后看—— 见人果真追来,于是他奸笑一声,从靴中探出一柄短刃,目光阴毒的瞥了身后人一眼,看准时机便出手! 沙风一阵,就是此时! 只见短刃脱手而出,杀气如一道贯虹,带着金属特有的刺厉之声,划空而去—— 风吹走石,沙砾眯眼,桑柏只觉刀光一闪,暗叫一声不好,再靠身形闪避已是不及! 生死一线间! 忽听耳边「嗖」的一声,飞掷之物带着风势,从后面擦过耳廓,与迎面而来的短刃再空中相撞,生生阻其进势,相撞后双方力卸,直直坠落在沙土之中。 一把断刃,一只箭镞。 桑柏大骇,手心里都是冷汗,铁枪几乎脱手,他忙扭脖子向后望去,见到来人后,目露欣喜道: 「将军!」 … 梁叔夜胯下一匹黑马,毛色炳辉,坐上人身形精健,一身龙鳞银甲,周身杀气四伏,他倒提长锋,犹如一尊战场杀佛。 在萝涩眼中,周遭杀伐渐渐化为云烟,千军万马之中,唯此一骑,只这一人…… 等萝涩彻底混进军营,已是三日后了。 三日前西戎人攻城不下,日头西沉前就鸣金收兵了。 守城一战后,书吏官循例来各个营帐统计伤亡人数,将有生战斗力再次编组,萝涩称自己的腰牌遗落了,脑子磕到石头,原先的事有些记不清了。 书吏官看了看她的身板,摇了摇头,拿笔一勾,就把她打发到厢兵营去了。 厢兵营,都是一些干杂役的士兵。 除了基本的出操训练,舒活舒活筋骨,好赖学点杀敌的功夫,大多数时候都在树林里砍树锯木头,扛着木头往铁匠营地打箭镞造箭矢。又或者去山坳里刨些石块运回军营,做投石机的弹药,亦或直接运上女墙做守城落石的机关。 可这些力气活好像也跟她关系不大,于是乎,在处处被嫌弃之后,她终于被丢去了炊事营,成了一名光荣的火头军。 而且,她找到了一位旧人,曾经凉州绿营的灶房兵——金大勺! 在认出萝涩的一刹那,金大勺激动极了,几乎要当着大家的面儿,喊出了她的名字:「升——」 萝涩立即跨步上去,拉他到僻静处,才道: 「我是混进来寻人的,大师傅莫要拆穿了我!」 金大勺脸色铁青,压低了声音道: 「你不要命啦,女扮男装混到军营里来,你不晓得么,自打长城守将因女人投敌后,梁将军下了十八禁令五十五斩,第十八条:兵营厩舍,裹藏妇人,覆甲女戎者,谓之惑军,斩!」 第66章 萝涩心里咯噔一下,后背发凉,攀上了细密的鸡皮疙瘩。 萝涩对金大勺有搭救之恩,自然会答应替她隐瞒身份,只是心下惴惴,生怕叫别人发现了,军法处置,可是要没命的。 萝涩千恩万谢,只道自己会谨慎行事,不会给大家惹祸的。 她心中盘算下了,在军营男扮女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除了得用绷带捆束胸部,头一件大事,就得解决大姨妈的问题,这军营都跟糙汉子混在一起,睡那大通铺,稍不留意就会暴露身份。 一边思虑姨妈巾的解决之法,一边迈步走进了灶间里。 军队灶间,油烟烹煮,勾调羹芡,十几个大师傅颠着勺,煮着士兵晚上的汤汤水水,一碗小米汤里难得漂着几粒米,就着干硬的饼子吃,最多再炒一个咸菜或者白菜梆子。 萝涩是新来的,轮不上颠勺上灶的活儿,只配打打下手,给大师傅砧板切菜,洗涮盆碗。 饭菜好了,萝涩费力的端着装菜的木盆,到外头放饭的台面上,一溜儿长长领饭的士兵,已经排起了队伍。 较之萝涩曾经见过的绿营,凭水关梁家军营显得更加有军律,一言一行,鲜少能挑出茬的。 等士兵领了饭走,金大勺擦着手上的油腻出了灶房,对萝涩道: 「小罗啊,走,老头子请你喝肉汤去!」 萝涩回头一眼,笑盈盈道:「原还有小灶开?」 「那可不!」 两只影子齐齐钻进漆黑之中,月光浮起,一轮圆月从云后跳出,当空悬起,光影九州四方。 灶房里,昏灯下。 金大勺挽起袖口,披甲上系着一块沾满油污的白色麻布,正掂着大勺子往大碗里倒肉汤: 「小罗啊,上竹柜里拿些盐巴给我,太淡,没味儿」 「哦」 萝涩回过神,应了一句,扭身往后头的竹子柜走去,吱呀一声,拉开柜门,里头放了几个黑色的坛子,往下一拉,瞧见里头是一些盐块便出声道: 「金大叔,是左手边第一个么?」 「是也是也,捡一块来就够」 「好」 萝涩闷声应答,在里头掏了掏,用两根手指夹出一块小盐巴来,正要关上柜门—— 余光处瞥见了一个红色的长盒漆盘,上有饭菜馒头,一碟花生米另还有一壶酒,她伸手触了触碗壁,饭菜已凉,这是谁的饭菜? 「金大叔,柜子里怎么还有饭菜?」 「呀!呀呀呀,忘了忘了,快,快把它端出来」 金大勺闻言一拍脑门,他竟然把梁将军的晚饭给忘到脑后去了。 传闻说梁将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在军队里与将士同食同寝,说句难听点的,真是给他吃啥就是啥,不挑不拣,从无牢骚话,最让人叹气的是,你若不给他送,他也不会来催,真不知是铁打的胃,还是生性竟凉薄如此。 今日送饭的伙食兵怎么没有来端走,将军的饭菜竟也敢如此偷懒?金大勺气不过,脱下围裙布,放下袖口走到门边,大声唤喊道: 「阿仁!阿仁,人呢!」 外头无人应答,只有风声呼呼,夜凉如水。 「兔崽子,回来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金大勺气得直跺脚,手里还抄着大勺子,咣当当地敲着门框木桩,勺子上的肉渣飞溅,一滴飞到他的嘴边,伸舌头一卷,竟还浪费可耻的将肉末重新吃进嘴里。 「哎……」 重重一叹,他重新走进灶房,见萝涩已经打好了肉汤,端着准备回自己帐中去食,匆忙拦住了她: 「小罗啊,老头子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那兔崽子不知到哪里耍玩去了,正经活儿都没干——」 「您是想让我去送饭?送去哪儿?」 「中军帐,梁将军那……」 「不去!」 萝涩尴尬一笑,低手就准备放下漆盘,不料金大勺老虽老矣,行动起来还是异常灵活,他一闪身,人就到了萝涩的眼前,手往漆盘下一托,施加了几分力道,有些讨好道: 「小罗啊,不过跑跑腿的事儿,你只要送到门口,把饭菜交给哨兵即可,连面都不用见着,就算见着了,梁将军和善,哪会为难与你?」。 「……」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真的只要交在外头就成了?」萝涩稍稍软了口气。 「那是自然的,我保证!」 见萝涩松了口,金大勺眉开眼笑,连哄了几句,趁热打铁,又在舀了勺肉汤放在漆盘上,笑呵呵道: 「这个你留着路上喝,快去吧」 萝涩瞥了一眼肉汤,认命地垂了垂脑袋,鸟为食亡,我为肉屈,真是太有出息了。 也不多说啥,端着漆盘阔步迈出了灶房门坎儿,在外头辨明了方向,往中军帐而去。 第67章 金大勺笑着靠在门框上,心生感慨:多好的女子啊,为夫从军特意寻到军队里来了,不知自家的娘们和小子们,现在生活可还安稳? 月圆十分,乡情更切,摸了一把老泪,想起自个儿漂泊半生,不禁悲从心生。 抬头望着那一轮满月,月影婆娑,分外清丽,想上个月十五的月亮,还没有今个这么圆,这么快又到了月中了,哎。 不对,月中!十五!他终于知道为阿仁为啥不肯去送饭了! 他急忙跑出灶房去追萝涩,可惜哪里还有人影! 完了两个大字,如电闪雷鸣般击中郭大勺的脑门,他傻愣愣的呆在原地,手中的大勺子「咚」一声,掉在里地上…… 一川星月,万里江天,圆月当空,疏影斑驳。 萝涩捧着漆盘,一路摸索着,终于绕到了中军帐外。 「站住!什么人?」忠犬哨位尽忠职守的把她给拦住了。 「大哥辛苦,属下是来给将军送饭的,劳烦您递送」萝涩嘴角边挂着笑,双手一抬,把食案抬到了他跟前。 「哦,成,交给我吧」 哨兵没多想就应下,把长戟往咯吱窝后一夹,腾出双手去接萝涩手里的食案,却在快要触到之时候,被另一侧的哨兵二号一踹,险些手抖,打翻了它。 肉汤洒了一些出来,忠犬哨兵甩了甩手,没好气的瞪着对面的二号道: 「干嘛踹老子?」 「忘记今天什么日子,小命不要了?」二号压低了嗓音,也顾不得萝涩在场,先神色诡异的朝中军帐内瞄了一眼,接着就凑头过去同他说道。 忠犬恍然过来,颇有些后怕的朝他感激一眼,接着假意咳嗽两声,为掩饰其尴尬,还拍了拍萝涩的肩膀,往里一指,道: 「自己去送,快点啊」 「大、大哥,今天什么日子啊」 萝涩忧心忡忡的问,总觉着脚底一股凉飕飕的风窜起,直彪上头顶,叫她头皮阵阵发麻。 「什么什么日子,好日子,快进去,不要再这里废话!」 推搡着萝涩的肩,他竟然先拖后拽,最后猛力一推把她送进了帐内。 后背受了一股力道,萝涩错防不及,只顾着端平手里的食案,不让满满的肉汤再洒了,身子左摇右晃竟也由着被他推入中军帐内。 入目处烛火昏暗,唯有将军案上点了一盏油灯,微弱摇曳着送出一些光点,与之相比的宽阔的中军帐,显得更加昏暗异常。 尼玛,还有这样的? 萝涩尽量低下脑袋,弱弱唤了一声: 「梁将军?」 无人应答,心生疑怪,莫不是没人?她跟做贼似得张头探脑的寻了一圈,果真没有人? 「唆——」 萝涩心中一突,在那! 将军案后笔直立着一柄寒光枪,枪头牢牢地扎在地上,枪身上下染着火光,晕出一片金属的光泽。 而梁叔夜背身靠在长枪上,曲着膝,低垂着头,一半的身子隐在黑暗之中,若不是他的肩膀有些微微抽搐,萝涩真要以为他是睡过去了。 梁叔夜……他怎么了? 迈着轻缓的步子,萝涩小心的躬着身体,向他走近了几步—— 她的视线牢牢锁住他,试图越过他棱瘦的肩膀,去看他发丝下的表情。 她缓缓蹲下,将手里的漆盘摆上将军案上,小声道: 「梁将军,饭菜……啊!」 萝涩尖利叫声传至帐外,哨兵两人面面相觑,忍下目中不忍,但终究没有进帐去一窥究竟,忠犬像是干了挺久的哨兵了,他朝二号说道: 「你守着,我去烧热水,早烧晚烧都得烧」 「去吧去吧,回头我来收尸」 二号目光沉沉,越过火把通明的帐外哨岗,似乎能瞅见帐内的血腥杀戮。 虽然帐外做好了收尸的准备,可实际上萝涩还未死,但照此情形下去,死也是迟早的事了。 此刻的她吸在帐壁上,神情慌张,她目不转瞬的盯着眼前有些发狂的梁叔夜,惊诧不已! 发丝覆脸,杂乱无章,他的眼角烧红,眼神空洞无神,沉水寂寂的黑如今成了摧枯拉朽的灰! 他黑色衣领大大地敞开,入目是流畅的锁骨,和麦色的胸膛。 原先将臣蛊留下的疤痕竟未祛除,如厉爪般一直延伸至心口,皮肉外翻,黑血四溢,他此刻便同那掏出心肺的无心尸首,理智全失。 他盯着萝涩,神无焦距,周身散着令人窒息的杀气。 萝涩不禁大骇,怎么回事,不是说他答应娶公主后,已经得到彻底解除将臣蛊的解药了么? 梁叔夜身侧的寒光枪似有灵性一般,和着那股天地肃然的浓稠杀气,枪身不断抖动,竟如鬼神附身,欲自行拔地而起,直冲九霄。 中……中邪了? 第68章 这是萝涩脑子里仅存的念头,她的一颗心脏简直要从嘴巴里跳出来,梁叔夜武艺精绝,且西戎人还赠了他一个粉面阎王的绰号! 阎王索命,她安有命在? 跑,是自寻死路,拼,是加速投胎,估计只有唤醒他的神智,才能四肢健全的走出这里! 这是萝涩的想法,也是当下唯一可行的自救办法。 乘着梁叔夜抢未到手,萝涩抄起身边的将军案,横在胸前,咬着牙,一鼓作气,就朝着着他猛得扑了过去! 「狗血!狗血!快喷狗血!」 萝涩趴在将军案上,把梁叔夜压在了地上,锢在了长案的四角之内,无法动弹。 自然,萝涩绝不奢望这一方长案能困住身下的梁叔夜,她不过为自己争取了一个主动的机会,又或者说是一个泼狗血的机会。 中邪不喷狗血那喷什么,总不能在他嘴里塞黑驴蹄子吧! 没有狗血,人血不知行不行? 她将胸腹重量尽数扔在将军案上,双手掐着梁叔夜的手腕麻穴,双脚如踩马镫一般,一曲一折,死死压着他的的腿脚。 一到生死存亡的关头,萝涩脑中猛然有一个念头闪过—— 舌尖血是至纯至阳的血,想必比狗血更容易驱邪? 萝涩发狠似得咬上舌尖,一股锈铁血腥味霎时充满口腔,她险些疼的昏过去! 口中含着血,她一探头,对上梁叔夜那双暴戾陌生的瞳孔,心中腹诽道: 小样,三年不见,头一面就这么跟我甩狠?真是能耐了! 气上心头,萝涩毫不犹豫地用额头死死撞去,跟碎核桃似得用劲儿,趁着他错愕愣怔之际,对着他的嘴砸了上去! 牙齿磕牙齿,鼻尖撞鼻尖,怎是一个疼字了得! 舌头和着血,萝涩跟捣药一般,在他微凉柔软的嘴里四处冲撞,扫过齿壁腔颚,最后还在舌苔上狠狠一刮。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舌尖上,灵巧游弋,躲着他的舌头不说,还得防他咬她! 两人口齿交缠,共享一腔血腥之气。 在痛神经就要断掉的前一刻,梁叔夜僵直的四肢渐渐平复,萝涩手下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心下就要飙泪,小命保住了! 收回舌头那一瞬,她浑身一抖,险些将自己的舌根咬下,他竟然卷上了她的舌尖! 他的手也不知何时绕到了她的脖颈后头,用着不大不小的力气按着,叫俩人唇齿难分。 僵直的舌尖,叫吻技变得笨拙。 萝涩醒过闷儿来,立即拔身而起,唇齿两分,却因为他允吸着,还爆出了「叭啾」一声,两唇之间还牵起一条闪着水光的血丝…… 此刻的梁叔夜偏头一侧,浸着汗水的发丝,盖住了他的侧颔骨,鼻梁显得愈发直挺。 他原先空洞的眼眸渐渐回神,如墨缀清水,一丝一缕的晕开沉沉的黑色。他浑身颤抖,喘着粗气,豆大的汗水划过脸侧,像一只被套马杆套住的孤狼,喉头闷着几丝呜咽声,让人怜悯,却也令人惧其余威。 萝涩不由愣住了:这样的梁叔夜,是她从没有想过的。 渐渐平静后的他,与萝涩四目相对—— 他眸色复杂,一泓深潭,是种不可名状的黑,将她的所有情绪尽数吸纳,却没有任何反馈,生气?恼怒?感激?什么都没有,他只是这么静静地望着,望进心底,一眼万年。 萝涩败了,她抵不住这样的眼神,这样什么都没有,却包含万种情绪的眼眸。 怕梁叔夜认出她,萝涩只能溃败而逃,她脚下生风,捂着嘴巴,扭头就跑。 风一阵向军帐外冲去,她此刻根本无法去细想:为何外头的忠犬小兵,见着她四肢无损的跑出,会如此的吃惊诧异。 圣人有云:祸不单行,祸可双至。 正当她一门心思往外冲时,只听「砰」一声,与急匆赶来的一个男人迎面撞上。 重心不稳,萝涩要仰身往后倒去,男人一身医倌的打扮,伸手拦腰捞回了她,可手掌好死不死,恰好覆在了她的胸上! 胸脯二两肉,就这么暴露了! 男人似乎焦急要进军中帐,扶起萝涩后,一言未发,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抬步就走。 飞了帐帘子,就迈步进了帐内。 留萝涩一人在帐外惊疑未定,不知所措。 一夜在厢兵营的大通铺儿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边上的粗汉子鼾声如雷,萝涩蜷缩着身子,侧卧在山炕的最边上儿,心绪难宁。 虽然金大勺答应替她打听升子所在的兵营,可毕竟要几日时间,结果她人还没找到,自己的身份似乎已经暴露了。 那时医倌行色匆匆,也不知注意到了没有,若隔日举报,以军营定下的军令,验明正身后,还不得一刀砍了她? 就算她与梁叔夜表明身份,军令大于天,他也未必救的下她,况且她也不想为了这种事,叫他为难。 总之,还是要去一趟医帐,寻到那个医馆,再行试探。 翌日傍晚间,萝涩忙好了灶房里的活儿,正盘算胡诌个毛病,去军医帐中寻人。 此时,一个略眼熟的身影飘然入目,那人从放饭大棚里领了一碗粥菜,单手端着,背身往西边去了,回眸露出侧颜,叫萝涩心中一惊。 第69章 是他! 昨天摸了她胸脯的医倌! 本是坐在地上的人,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对着灶间大声道:「师傅,我肚子痛,出恭去了,马上回来」 言罢,她便追着那人身影快步追去,一溜身功夫,隐没入漆黑的夜色之中。 萝涩紧跟不舍,仔细打量了前面人的装扮,只见他一件短打衣袍,窄腰敞袍,袖兜宽大,走路的时候左右晃摆,颇有些魏晋之风。 那个医倌似乎知道萝涩一路跟着他,并未转身相问,反而是朝着更加漆黑无人的地方走去。 萝涩见状一咬牙,跟了进去。 离着灶营的火光堆越来越远,她只觉周身黑暗笼罩,再行几步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萝涩提着心,攥着手指,心中已开始暗自警惕。 走近边上的荒草树林,听着砂石磨轧的声音,渐渐变为草叶悉索之响,这声儿在寂静无人夜里,听着还是挺挠心的。 挠心归挠心,那人却在此时驻了足,不带犹豫地转身,对视之际,裴木殷依稀能看见他的熠熠明眸中的几丝笑意。 「为什么跟着我?」 他开口问道,声线很平,情绪毫无波澜。 但是显然是一个早有答案的问句。 「昨天,你是不是——」 萝涩踌躇着,想怎么措辞,才能显得委婉一些,直接开口问人是不是摸到了奶,实在太粗鄙了。 「是」 他哂笑一声,这声笑如同一只沸腾的油锅,让里头的萝涩瞬间头皮发麻,像油条一样胀了起来。 「那……」 面色戚戚,萝涩不懂他有什么企图,若是他早想告发自己,那也是分分钟的事,不用等到现在,还有闲功夫与她这般促狭说笑。 「放心,只有我只知道,你回去吧」 他冷眼冷语,虽身为医倌,却给人一副杀伐果敢的错觉,丢下这句话,他便要绕离她往回走去。 这么一句话便让萝涩安于生死么?眉心一拧,萝涩展臂,拦住了他离开的路,沉下声道: 「我很好奇,知情瞒报是不是一样要问斩?你——」 可萝涩话说一半,便被他打断了。 他竟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萝涩一惊,本能地甩手脱出,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目不转瞬的盯着他。 他上前一步,目光中泛着一丝嘲弄,他执起萝涩垂于一边提防着的手,重重的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这一切无异于一盆凉水,兜头而下,把萝涩浇了个透心凉,心飞扬! 这手感,这弧度,萝涩只当了几天假男人,对同胞的身体曲线还是极为熟悉的。 她霍然一呆,人立半空,半饷她手跟过电似的颤颤巍巍抬起,指着他愕然不已,亏自己提心吊胆半日,原来: 「他」竟然也是个女的! 见萝涩愣在当场,女医倌淡淡道了一句:「你跟我来」 萝涩跟她一起走进西边的军帐,就搭在军医大帐边,是医倌的私人属帐,比士卒十几个人挤在一处条件好了太多。 她利落的飞开挡风毡帘,弯腰钻进帐中,背对着萝涩,拿铜盆打水洗脸。 萝涩心中疑惑,见这人喊她来这里,只是为了来看她洗脸的不成? 「呃……还未请教姑娘怎么称呼?」 萝涩率先打破了沉默。 「既是旧相识,萝涩姑娘又何必客套?」 「你!」 萝涩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她隐姓埋名三年,除了三娘与之相认时唤过这个名字,凉州根本无人晓得,至多晓得她姓罗,唤一声升子娘子罢了。 如今却从一个陌生人的口中出现,这无异于平地惊雷一般,彻头彻尾的打懵了她! 她是谁?究竟是谁? 女人神色狠厉,一记眼色飞来,萝涩终于从混沌的神志中抓住了一丝熟悉之感。 莫不是……她? 还未问出这个名字,那女人已迅速回身过来,看起来柔弱的手臂,却膂力强劲,她双手架上了萝涩的脖子,用力一挫—— 萝涩只听见自己的脊椎发出一声喀嚓的声音,眼前一黑,当即死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萝涩猛地睁开了眼,闭气许久的肺开始复苏,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命从阎王手里再次讨要了回来。 她撑着地上狼狈的爬起来,心有余悸的护着自己的脖子,指着面前好整以暇,笑意凉薄看着她的梁玉,恨声道: 「你既已认出我,为何又来这一招?我是死不掉,可濒死的感觉并不好!」 第70章 梁玉脸上湿漉漉的,已经把覆在脸上的人皮揭了下来,人皮像一层浮油,漂在那个洗脸的铜盆中。 「在我的字典里,没有疑似,只有确认——你怎么没回去?」 「为何同你交代」 萝涩心里还生着气,这个女人已经杀了她两次了!如何能心平气和的跟她说话? 扭了扭脖子,挑了一处椅位坐下,她提起茶壶,要给自己倒杯水压压惊。 梁玉也知道自己手段强硬,做的不地道,但骨子里军人的傲气,叫她不至于向萝涩道歉,总归缓了几分口气,坐到了她边上的位子上。 两人喝着茶,缄默不语,可彼此心中都明白,沉默只是开头,而不是结局。 时隔三年,梁玉想问萝涩的遭遇,为何留在异世,不肯回归现世,那萝涩呢,对于梁叔夜中邪的状况也很是担忧,梁玉既乔装成了军医,那他的情况,她一定最是清楚的。 暗叹一声,萝涩先打破了沉默道: 「三年前寒衣节,我已经躺在回去的石床上了,但有人告诉我,不可带走属于异世的东西,所以我回不去了」 梁玉心思聪颖,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一开始她很惊讶,但很快的,她已收敛了情绪。 「男孩?」梁玉难得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萝涩笑着摇头:「是女娃娃儿,成日嚷着要骑大马,耍银枪,要去沙场当大将军」 梁玉笑了,似乎能想象遗传了梁叔夜相貌的小女娃,奶声奶气说这些话的样子,她叫杀伐早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今日难得心中柔软。 萝涩顿了顿,抬起黑沉的眸子,假装不甚在意,不紧不慢的问道: 「他……还好么?」 「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了么?」梁玉斜睨了一眼,凉意隐在眼底,继续道:「就如你所见,他,不好」 「不是说应了皇帝的赐婚,尚了公主,就能得到解药,再不必受蚀骨之痛了么?」 萝涩心中隐隐作痛,当年挥剑斩情丝,对他刻薄,对自己残忍,无非也为了这一桩事,两人本就相守有期,这才牺牲彼此,成全性命。 怎么到了如今,他还是这般痛苦受折磨,难道当年的选择,竟都是错的? 「三道赐婚旨意下,他却拒不接旨,逼得皇帝拿江山做赌,命户部扣押三军粮饷,他才无奈接旨。旨意是接了,可人不回京,更谈不上奉旨完婚,把那个公主一晾就是三年……至于失心魔怔,还是嘉元做得手脚!」 时隔三年,再一次亲耳听见那个猎人的名号,萝涩忍不住头皮一麻,背脊泛上森冷的寒意。 「她制成了一味药蛊,唯穿越者的血方可解,她把药蛊添在了解药中,叔夜虽解了将臣蛊,却一样受其控制」 「穿越者的血?她……想做甚么?」 「不明白么?这次只是试验,军中到处都是她的眼线,若每月十五梁叔夜不再发狂犯病,那就是找到猎物了。一旦这个药蛊大肆利用,九州各地扩散开去,想找几个穿越者,再不是什么难事了」 萝涩闻言,不自觉攥紧了手心: 「所以,哪怕你的血可以救得了他,你不愿嘉元得逞,所以一次未得相帮?宁愿看他身受苦痛?」 梁玉不屑一笑,冷冷道: 「我对梁叔夜的情分,不比你少一分,你不必试探我,即便不可直接喂他血喝,我也有自己一番治疗的法子,每逢十五月中,我会守在他帐外替他诊治——倒是你,昨日莽撞之下,破了局,若不是我及时赶到,立即处理了两个守帐的哨兵,否则你、我,乃至整个军营都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无力松开了手心: 「没有法子可以根除么?是,我晓得的,你为了麻痹嘉元,让她以为药蛊无甚效用,救了来日无数人的性命……可……」 「没有可是!身为梁家人,对外御敌,不是为国尽忠,只为兆亿生民,一人苦痛算得了什么?」 萝涩承认自己妇人心性,小家子气,心里只装得下几个人,装不下那九州江山,兆亿黎民,她就是见不得自己所爱的人背负所谓的英雄的狗屁宿命。 梁家将门的向死而生?好,现在又多了一个,为了拯救穿越者和其它试验者的光荣药人? 半阖着眼,萝涩做下了决定,她缓缓抬起眸中,对上了梁玉的眼睛道: 「我现在厢兵营做火头军,我想求你两件事——」 梁玉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她一声不吭等着萝涩开口说完未尽之语。 「第一件,我想在军中寻一个人,他叫徐升;第二件,我想尽快调到梁叔夜的身边,随便什么身份」 「你不怕他认出你?」 萝涩眼皮一跳,心口处泛起一阵酸涩,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满是破釜沉舟的峥嵘。 「江湖两相忘,若做不到彼此安好,只独留他一人痛苦,那不如烈火烹油,爱就爱死在一起吧!」 有了梁玉的支持,萝涩想要办的两件事即可就办完了。 萝涩从厢兵营被调到了梁家的白马义从,成为梁叔夜的亲卫兵;升子也被找到了,从步兵二营里被破格擢升,一并加入了白马义从,都在梁叔夜和梁玉的眼皮子底下。 说起这支亲卫队,萝涩便想那三国演义中公孙瓒手下,也有一支白马义从,精锐三千,尽乘白马,战士皆义之所至,生死相随,情谊苍天可鉴,白马为证。 可实际想来,只不过因为军营里没有伺候人的丫鬟,保姆,奶妈,一般大爷一些的将军,都是有一帮小弟鞍前马后,跑腿倒水,累了捶腿,饿了端饭,困了暖床。 萝涩没有武艺傍身,到了亲卫队,还是一个伺候吃饭的小兵,唯一的区别,就是从炒大锅饭的,晋升为只做小灶饭的了。 倒是升子,他跟在梁叔夜的身边,比在步军营的时候,换了一身更加精良的铁甲头盔,豁口满满的大砍刀也换成了寒光利刃,更是给他配一把强弓劲弩,令他施其所长。 他面对面见到萝涩的时候,先是反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子,看看是不是还在梦里。 然后要拿脑壳,往墙柱子上怼去时——叫萝涩又好气又好笑的拦了下来。 第7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傻子!只你这脑子,还没与人打起来,先把自己的脑瓜子撞一个血窟窿,白瞎了你这副铁塔似的身板哩,扣你一粒蚕豆!」 升子一听这话,确认了是自家媳妇,且不是在白日做梦的,他蓦地咧嘴,张扬笑意,上去就要给她一个熊抱—— 萝涩大惊失色,忙往后退一步,压低了声道: 「大庭广众的,你想叫我被将军斩咯,还是传你我龙阳断袖的名号?」 升子不懂这些,但他向来听话,媳妇不愿意做的事,他一定不会勉强的。 收回胳膊,他挠了挠头,眼底还盛着欣喜之意,四处张望问道: 「七七,在哪?」 「你当我是军属探望?我是混进来的,七七跟着翠英婶子去童州了」 升子略有些失望,不过听媳妇说,在路上遇上娘家小舅,派人护送满囤叔一家和七七安全去往童州,去了他久久放心不下的一桩心病。 萝涩拉他进马厩,坐在高高的草料堆上,从怀里掏出一块猪油知啦,方才出锅的,香油酥脆,还有一块馍馍肉饼: 「我晓得你的食量,光喝些米汤稀粥,哪里够使力气的,你快吃吧」 「诶!」 好久没有尝媳妇的手艺,升子馋得直咽口水,现在呆在亲卫队,伙食稍稍还好些,原先在步兵营,那真是不顶饱,至多不叫饿死罢了。 升子接过馍馍肉饼,就着猪油渣,吃得满口香。 萝涩心里踏实许多,一边嘬着手指上的香油,一边往后退去—— 日头光被遮挡,她一脚落空,踩在了身后之人的脚背上,脚踝一崴,人直直往边上摔去! 萝涩下意识抓住了身后之人的手臂,勉强稳住了摔倒的身形,下一刻抬起眸子,她对上梁叔夜沉寂的眼底,后背立即泛起一阵寒颤。 「将、将军!」 梁叔夜只当是谁,原来是那个十五夜活着离帐的灶火兵。 梁玉把他安排进白马义从的原因,他大概知道,那天十五帐中夜,他魔怔发狂,本来这小兵必死无疑,却阴错阳差,用血救了他一回。究竟是什么缘由,现在还不清楚,只是得把人安排在眼皮子底下。 梁叔夜一直觉得这个亲兵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现在看到徐升,他突然想起来了: 三年前在苦水乡,那个毁了半张脸的农妇,两人眉眼相仿,身量也差不离。 他竟是个女人?为了丈夫,私混入军营? 军中他本就下了严令,女人立斩不赦,可现在两军决战在即,若她的血,能助他不再发狂魔怔,顺利驱逐西戎,现下便无法严明军法。 梁叔夜实在矛盾,而且骨子里,他也不愿杀这个女人。 挡开身前的女人,梁叔夜径自走进马厩,牵出自己的战马,踩镫上鞍,居高临下看着徐升道: 「何名何姓何职?」 「徐升!白马义从,亲卫兵!」 升子背脊挺着直直的,梗着脖子,对梁叔夜很是敬重。 「亲卫兵?何时需要你来马厩戍守?玩忽职守,自领三十军棍!」 「是!我领六十,替她打」 升子不等梁叔夜答应,只瞥了一眼萝涩,咬了咬牙,扭头去找军律房领棍子去了。 梁叔夜罚了升子,再没有看萝涩一眼,勒着马缰,调转马头,准备策马出营。 萝涩心口处像填着一块棉絮,堵着喉头发痒,有些话儿吞吐不得。 便在这个时候,倏然,一声尖锐的钹声快频率响起!这是哨兵示警的传令声,有敌来犯! 梁叔夜当即脸色一僵,猛地一夹马腹,对萝涩丢下一句: 「你去找军医,她会护你安全,西戎人攻城了,你不要出中军大帐」 说罢后,一人一骑,率先冲向了凭水关。 萝涩呼喊未及「你自己小心」这话儿,还梗在她喉咙里,未有出口,便满是苦涩的吞了下去。 钹声响后,全军集结。 骑兵营率先奔袭而出,马蹄撩起尘沙,整个军营黄漫漫一片,视物模糊;跟在骑兵之后是人数最多的步兵,他们持刀扛抢,队列整齐,脚步趵趵之声,震动大地,气势万钧的赶赴城关。 梁玉还是一身宽袍,未着甲衣,她满脸冷峻的来寻萝涩,一把拽上了她的胳膊,道: 「西戎人正举十万大军轮番攻城,凭水关危在旦夕,我派人护送你出去,双驼峰下还有一处小村子,你往那里躲避」 萝涩心生诧异:十万?凉州的守军能有几万人?难道,西戎人这次是要豁出性命来决战不成? 「我和叔夜几月前就料定,西戎人军粮不继,不可能再久久对峙,所以坚决不和谈,若不是皇帝出昏招拆台,那十万大军早是泥塑的架子,一击必倒。现在他们全军来攻,抱着决战之心,确实到了存亡之际,若凭水关破,那么西戎人便可挥军南下,直取京城,再无可拦的天险关隘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走了也无用,凭水关破,双驼峰下的村子也是虎口之羊,不得保全。我留下!」 萝涩拒绝了梁玉的一番好意。 梁玉自然不会强求,她只点了点头道: 「既敌人全军出动,后巢必然空虚,叔夜已率奇军前往偷袭,凭水关只要正面拖延住大军,即可成事,你若不出去躲,那就一直跟在我身边,随我走!」 第7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我、我也去……」 身后响起了升子的声音,他刚领了四十军棍,听见全军集合的钹声,打他的兵也跑了,只说先欠着,若有性命回来,再补上就是了。 萝涩回头看去,见他脸上有些发白,额头沁出一层冷汗,走路还稳当,并没有什么大碍。 军队的军棍跟宫里打人的太监不同,前者只伤皮肉,将养两天又是一条好汉;后者阴毒,只打皮下筋骨,不必说四十棍,只二十落下,半条命是没了的。 梁玉顺着萝涩的视线看去——她晓得这个男人,是萝涩名义上的丈夫,脑子是傻笨了些,可身手不错。 现看他吃了几十棍子,尚能自在的走路,不由心生佩服,她素来厌恶所谓的君子书生,最看中铁血男儿。 对徐升点头示意道: 「走,随我一并上城墙拒敌!」 凭水关,狼烟正起。 「你们听好了!三军将士已尽数奔赴凭水关,逢此危机时刻,我等人人皆为将勇,哪怕就是操上菜刀,爬也得给我上城墙!怯战退却者,斩!你们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萝涩闻将士们从头至尾一致齐喊之声,犹如沧浪拍岸,激起无数浪堆,澎湃在心。 梁玉在城墙上救治伤员,萝涩和升子则两人合推一辆三轮板车,跟着厢兵营士卒们,运石块箭矢,在营地和城墙两头跑。 在这样的激锵的杀伐战场,人人眼眸中都染上了血丝,不分兵种,只有退敌,守城四字。 个人力量化为一粒尘沙,却牢牢的依附在军队战旗的旗杆上,你倒下,我上,我倒下,自有后来人! 运送物资到城池之下,萝涩仰头望去,只见天色昏暗,远远天际被血色红燃,硝烟弥漫。 关外人喊马嘶,火把连天,鼓声杀声撼天动地,不断有中箭的士兵尸体从城墙上被抛下,砸在萝涩的脚边,本就鲜血淋漓,如此一摔,更是肝脑涂地,血肉模糊。 西戎人第一波攻城,以弓箭手齐齐劲射城墙头的猛烈攻势为掩护,是城墙上的守军在密织的箭雨下不敢抬头。 让身后的五万步卒扛着沙袋圆木,手执藤牌盾,全力奔至城墙之下,用各种杂碎物袋,填满屏水关外的深壑水沟。 城上守在女墙垛口的弓箭手,朝着不断奔袭而来的西戎步卒死命放箭,西戎人死伤虽重,却也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尸体坠落至深水沟壑里,反而充作了填平它的物料沙包,一波攻城毕,深壑已添下大半。 见填壑已成,西戎人进行第二波攻城。 十万西戎骑兵下马,分四个梯队轮番攻城,只见他们皆着重甲头盔,几人便扛着一架云梯,冒着箭矢,踩过着满是袍泽尸首堆累的血路,一鼓作气的冲到了城墙之下,将云梯架上满是血污粘滑的石壁,不要命似得往上蹬蹿。 一时间城墙之上,礌石圆木隆隆滚下,滚烫的热油点火,撞在罐瓮内,朝着一个个西戎人的脑袋砸去,顿时,凄惨尖利的叫声,如拔地而起的飓风,席卷了鲜血四溢的屏水关…… 一墙之隔,杀伐惨叫声入耳,萝涩面色发白,只是麻木的不停的往竹筐子里装礌石,然后再和升子合力,用滑轮木架将竹筐升到城墙上去。 手心手指被石块割碎,也是鲜血淋漓,她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整个人也像从血水里捞出来似得。 她的心里在发颤,这杀伐残忍的场面,令她浑身发抖,可梁叔夜就是为这种泯灭人性的战场所生的。 这种宿命承受下的无力感,萝涩第一次切实的感受到。 她没有退敌的本事,只能努力补给,多运一次上面就多一道屏障,凭水关就多熬过去一刻,离胜利就更近了一步。 「啊!」 城楼之上士卒应声栽下,倒在她的脚边儿,萝涩惊慌着抬头望去,写有「梁」字的中军大纛杆舍旗倾,眼看下一刻就要倒下! 她一咬牙,推开正往竹筐里放石块的升子,将石块尽数倒出,自己跳进了筐内,大声喊道: 「升子,拉我上去!」 「不行」升子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上面那么危险,媳妇她不会武艺,就是白白送死去的。 「快!梁玉在西边被缠住了,脱不开身,决计不能让帅旗倒了!」 她扬手一指,目光坚定,十分果断。 大纛也称为「牙旗」是一军的帅旗,是全军最重要的旗帜,是军队的象征,重要性不言而喻。 帅旗不倒,则将军依旧在,军心任然稳固,即使吃了败仗,也可重振旗鼓,卷土重来;可若帅旗倒下了,那不是将军阵亡便是军队溃败,剩下拼命的士卒,就会如深海之上失去灯塔指引的船只,迷茫无措,除了缴械投降,不可能再有拼杀的力气。 既然梁叔夜故意将帅旗留了在凭水关,引敌耳目,自己率领轻骑兵,偷袭西戎人驻扎大营,想要趁其倾巢而出时,直捣黄龙。 金蝉脱壳,火中取栗。 萝涩想:只要凭水关熬过傍晚十分,敌军必破! 升子把绳子捆在了腰际,一步一个深脚印,跟纤夫拉船一般,往反方向走去,一点一升的将萝涩拉上半空中。 风一来,筐摇摇晃晃,底下的升子一踉跄,人往后仰了一仰,萝涩只觉突然掉下一丈,又被升子提了回去。 她一手掰住筐沿,焦急地盯着上方,看着似乎下一刻就要倾倒的帅旗,忧心无比。 再看升子吃力的样子,萝涩咬了咬牙,剥下梁玉给她保命的铠甲刀具,从半空中扔了下去,霎时轻了不止二十斤。 升子紧咬着牙关,腮下的肉硬成了一块铁疙瘩,脖子憋得青筋暴起—— 只听他怒吼一声,稳稳扎着脚下步子,一口气将萝涩升至城楼之上。 城墙之上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她胃部泛着一阵一阵的恶心,半滚半爬的从筐里跨了出来,朝着大纛旗所在处急速奔了过去…… 那个梁字烫得她眼睛发红,似乎铺天盖地的血,皆是为了印染这个字,它守在那里太久太久,现在它撑不住快要倒下,她竟发疯似得扑了上去! 第7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在一摞尸首上死死抱住粗壮的旗杆,发狠腰一挺,后脚跟踩在滑腻,尽是血污的大石块上,全力将帅旗直了起来! 她朝着前头女墙垛口依旧奋战的士兵大声吼道: 「奉梁将军将领,誓死守城,过傍晚后,他必引援兵前来救关!」 萝涩的声音像是裂肺的竭吼,每个音色都破了,嗓子如锯刀划拉一般,听着可怖异常。 一句吼声过后,她只觉喉头发腥,肺部发疼。 守城军各个披头散发,手举大刀,在垛口严防死守,西戎人爬上一个,他们砍下一个。 连刀口砍杀得缺口连连,几乎废铁一块,竟也没有时间换一把,铁片上沾血粘肉,身上没有一丝好肉,赤身浴血,血气蒸腾。 他们听见了萝涩的「将令」纷纷回头望去,见象征将军的帅旗,正牢牢立在城楼之上,散发着令人畏惧的猎猎杀意。 那永不倒的「梁」字大纛一样,死守凭水关,扎根汉土,驱除戎贼,我军必胜,我九州必胜! 将有必死之心,兵无偷生之念。 战场胜败皆源一「气「字,气势当先,此消彼长,不可长盈,也不会永亏。 而三军齐心可夺战场之「气」,梁叔夜一人可夺三军之「心」。 萝涩此言,如一记强心针,借着梁叔夜之名,振奋了守城军的士气,连梁玉也在远处,向她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顿时城墙杀伐声一片,手起刀落,血溅三尺,不仅将爬上城头的西戎兵各个杀落,还扔下滚木礌石,将云梯拦腰砸断,将不断往上攀爬的西戎兵不断砸死在城墙之下。 裴木殷扶正了大纛,她见所有的士卒轮番砍杀在女墙垛口,人员密集,俨然撑起了一道肉墙,与西戎人当面搏杀。 死去的尸首还来不及拖走,转眼就被新补上来的士兵踩在了脚下,有些伤兵即便没死,也因为无法得到第一时间的抢治,就那样活生生得袍泽被踩死当场。 这样下去般守城军的力气一定会用竭,西戎人源源不断的发动一波又一波的进攻,他们根本撑不了多久。 萝涩扭头往后一看,她看见城墙后跟处摆放着一些器械,仔细一辨认,原来是好十几辆的投石机。 投石机是本攻城器械,因为古人的思维似乎非常定式,认为这攻城器械自然是攻城时候大放异彩,所以现在是守城战役,如何用的上? 那些石弹紧俏,不如充作垛口砸人的礌石来的要紧,正因为如此,那一排杀伤力巨大的投石机,就白白空在那边。 萝涩朝着梁玉大喊了一嗓子: 「投石机!」 梁玉立即懂了她的意思,只是碍着现在身份,不再是从前三军统帅梁玉,而是带了人皮面具的军医罢了,如何行令? 萝涩拧眉,左右环顾一番,只有这样了。 她立即对着城下的升子大喊道: 「把颠勺的火头军都叫上来!」 这场守城站,人人为兵,金大勺年纪虽然大了,照样带着一帮只会炒菜的火头兵,在城墙下头运送礌石木桩。 一听见萝涩喊他,当即发了令,跟着升子一块,哼哧哼哧,饶了一大圈跑到城墙上头来。 躲着飞箭砍刀,终于跟萝涩汇合了。 萝涩废话不多说,直奔投石机所在之处。 这是架人力投石机,成三角立体,稳稳扎在四方底盘上,后方是放置石弹的石槽柄,柄后连着几条麻绳,非常简易,自然也容易操作。 萝涩数了一下人,便和金大勺说道: 「师傅,咱们四人一组,一人放置弹丸,全力固定石槽,另三人于前方拉绳借力,快!」 这是最好的人力分配,多一个人则无用,少一个人则投石机不起作用。 金大勺当即应下,同身后的小崽子们交代,没有人有异议,皆唯命是从。 升子跟着萝涩,全力护她周全,他一人压着石槽柄,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萝涩则不断向前面四个人喊道: 「往后,往后,再拉紧,用力——」 待升子力到极限,憋的脸红脖子粗,从喉头挤出一个字:「放!」 即刻松手,横杆猛一翘,石槽里的石块借力飞空而起,划过一道弧线,带着千钧力道,想着城墙外三十米开外的西戎贼兵下去。 下头惨叫声顿起,显然击中一个贼兵颅首,牵连周边几个,全摔在了地上。 这厢如受到了鼓舞,大伙儿加快了投石进程,一时间,城墙上石块齐飞,如一道铺天盖地的攻击网,将西戎士兵堵截在了城下 远离城墙三箭之地的巢车上,西戎将领见城池久攻不下,一脸焦色。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他见一斥候小兵骑马飞奔而来,浑身浴血,面色苍白: 「报!武将军,粉头将军带五千铁骑劫我军大营,大王请你速回兵救援!」 「梁叔夜竖子,卑鄙无耻,躲我军锋芒,竟然偷袭后方!大王何在?」 大将猛一拍巢车沿壁,他快步走出车台,霍然上前,拎起斥候小兵的衣领,怒目相视。 「还陷在营地,属下特来报信,请将军速速收兵回救大王!」 「莫不会有诈?还是他们的退兵之计?」 「怎——」 第7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小兵话音未落,极目远眺之处一支高空信号鸣镝直冲云霄,惊落空飞的雁鸟,这是西戎人的求救箭矢! 「啊!!欺我太甚,粉头将军,我要与你一决雌雄,来人,鸣金收兵,回救大营!」 硝烟散去,月上山头。 梁叔夜在攻破西戎老巢之后,在西戎大军回救的路上埋伏,打了匆忙行军的贼兵一个措手不及。 斩杀八千,俘虏一万,其它残兵游将,皆丢盔弃甲,践踏逃亡,此番一战西戎人元气大伤。 梁叔夜带着铁骑俘敌归来,三千人余人踏碎一地浮华月光,撞碎黑夜的幕布,趵趵开进了凭水关。 安置伤兵,清理战场,重新编队有生力量军,熬汤煮肉,抚慰将士,这些都是常例。 军中士卒沉浸在成功退敌的喜悦之中,听说梁将军大破敌军,伤了西戎人的元气,像这样大规模的攻城暂不会有了,他们皆松了一口气。 可梁叔夜身为主帅,还不得松懈。 他挑开内帐的毡帘,打算稍作包扎,换一身干净衣服,就要往中军大帐召集属将,商议接下来的战事情况。 「谁?!」 他发现内帐中竟人! 单手一勾,已把靠在将军案后打盹的小兵提溜了出来—— 萝涩满脸血污,还未来得及清洗,她身上未着甲衣,对襟长衫已脏得看不出颜色,她本睡得发死,被梁叔夜一喝,才悠悠转醒。 「你……回来了?」 梁叔夜惊讶的看着此人,她的神志尚不清醒,这是重压之下,昏睡后的一段神思游离。 看着她满是血丝的眼睛,他不由拧眉,心道:手无缚鸡之人的女人,为了什么强撑在军营里,不顾生死,不顾子女…… 他依稀记得,她那时是有身孕的? 松开了她的衣领,梁叔夜径自脱下甲衣,挂在了一边的木架上,对她冷冷道: 「出去」 萝涩晃了晃发沉的脑袋,应了一声: 「你喝了那些,我马上就走……」 梁叔夜顺着她的话看去,见将军案上放着一碗马血汤—— 里头的料儿撒得极重,花椒、辣椒面,血糊糊盖了大半碗,边上可笑的配着只硬馒头,还有两只白煮鸡蛋。 梁叔夜自是不会理她的,见她没有避嫌之意,自己也就不客气了,剥下被鲜血湿透的里衣,露出精壮、却满是伤痕的上身来。 萝涩看他心口处的伤口还裂着,便啧了一声,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虚弱恳切道: 「喝了吧,喝了我就走……」 梁叔夜低头一扫,立即看到了她手腕上豁大的一道口子,看刀口走向,一定是自己没轻重下手切的。 再扫了一眼那碗马血汤,他霎时醒过闷儿来,立即端起汤喝了一口,眉心拧成了川字。 他的舌头灵敏,是早些年当纨绔少爷时养出来的本领,现在虽顿顿米汤白菜,可本事未减。 只抿了一小口,他便知这马血汤里,一半都是这个女人放的人血! 她还自作聪明,想用极重的辣子香料遮盖,殊不知糊弄的人是谁。 梁叔夜反过来攥住了她的手腕,冷声逼问: 「你自己性命不要,就为了叫我喝这个?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帮我,你想要什么?」 萝涩经过这场恶仗,早已体力透支,本就勉强打着三分精神,加之方才放了一碗血,更加伤了精气。 被梁叔夜一拽,她脚步虚浮,直直往他怀里扎去—— 一头磕在他胸膛上,两眼一擦黑,浑身发软,登时浑身没了知觉。 梁叔夜不得答案,倒叫她这一昏唬了一跳!单手搂住女人的腰肢,晃了晃人,问道: 「你怎么了?」 萝涩未有应答,也就在此时,梁玉掀开毡帘子,阔步走了进来,她见到帐中情形,焦急道: 「你抱去榻上,叫我看看!今儿城墙拒敌,她一人又是擒纛,又是指挥投石机,也不知伤了哪里……」 「她,拒敌?」 梁叔夜很是惊诧。 梁玉一边催促,一边走近,向梁叔夜挑眉道: 「怎么……瞧不上女子?你姐我镇守一方的时候,你还在童州当一方纨绔病娇呢!」 梁叔夜脸色一僵,不服气的抿着薄唇。 三年沙场磨砺,叫他在人前,早已掩去往日轻浮潇洒的随意,变得稳重凉薄,可独在梁玉跟前,他还留着从前的影子。 打横抱起女人,放到了一边的睡榻上,梁叔夜心想:男女有别,她又是下属徐升的妻,自己在场多有不便,于是道: 「你替她诊治,我去把徐升叫来……」 第7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且慢!你个二愣子!」 梁玉脱口而出,见梁叔夜投来疑惑的眼神,觉得失言,她拧着眉头,撇过头去,冷道: 「没什么,你在这里待着,哪里都不许去」 抬着手指,搭着萝涩手腕上的脉搏,然后又细细检查了一遍她的全身,包扎了一些皮外伤后,道: 「没什么大碍,太累了,睡过去了而已,倒是腕骨处有一些脱位,我给她正骨,你来按住她……」 「这倒奇了,除了我以外,难得见你紧张外人的生死」 梁叔夜走过来,让萝涩整个人靠在他怀里,他按住了她的胳膊,然后低头看着女人的颜容,心中又泛起三年前初见她时,那种心绪难宁的浮躁之感觉。 闻言,梁玉哂笑一声,手上正骨复位,嘴里不忘回言过去: 「你杀人,为了救更多人免于战火;我行医,不过小仁小术,但既然归了岐黄一门,总归学一颗仁心,涤一涤往日那颗杀伐心」 梁叔夜默默忍了这波嘲讽,只听一声骨头复位的「咔嚓」声儿,身下女人闷哼一声,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他立即俯身,双手用了些力道,叫她不至于因为吃痛,乱动乱逃,把复位的骨头再次甩脱出去。 本懵半醒间,萝涩的眼眶里蓄了眼泪,隔着一层水雾,她悠悠抬起手腕,拽上他脖子上挂下的红绳。 「土……土老帽……」 那声轻不可闻,像情人的微微叹息声,让梁叔夜浑身一颤,不可思议的看向了身下之人,和她手里攥上的东西。 半截烧得发黑的篦梳。 当年的篦梳,他埋了大半截,就在凭水关外的一处青山脚下,另一小块儿用红绳串了,一直随身挂在脖上。 ‘我前几日的,在市面上寻了一圈,买不到这个土老帽样式’ ‘谁说土老帽的?’ ‘用红线缠上就不土了,世间一把,再无相似’ 他浑身紧绷着,当机拔下了她固在头顶圆髻上的木簪,青丝泼墨而下,从他修长的指缝间滑落。 发梢上不舍的痴缠,勾出了往日他为她绾发的模样。 她在灶房照着水缸面儿,螓首微偏,芙蓉娇俏,眉眼带笑,玲珑之语尚在耳边: ‘什么俊美书生,怎敌铁血柔情的粉面将军?’ 萝涩!萝涩…… 凉州府捡到花灯的她……索桥上瑟瑟发抖、半面俱毁的她……牛车上倔意的她……在菜地里研种辣子的她…… 他真该死,他早该认出她,这一错过,足足又是三年! 何府大火,掘地三尺他也未见她的尸首,虽然从来不说,可心底的最深处,总还相信她还活着! 梁玉发现梁叔夜即将失控的情绪,心中大抵有了数儿,只是现下萝涩浑浑噩噩,抓着他脖子上坠下的断篦,又昏然睡去了。 她只好出言提醒了一句: 「她若愿意相认,何必几次瞒过?她累了,你要问什么,一切等她醒来之后吧!」 梁玉的话,把梁叔夜的理智拉了回来。 眼前的女人,是萝涩,他万分确定,可她也是徐升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她若还对那件事记恨,或者已经寻得自己的安稳日子,那他戳破这一层窗户纸,还有什么意思? 断弦难续,悲歌怎听。 想明白了这一处,他只觉浑身的力道被抽离,心从浮浮沉沉,一路坠进幽深不见光的深渊里。 梁玉已经往边上的中军帐去了,她以梁叔夜的名义,召集属下将士稍后议事。 梁叔夜拿来一条毯子,给睡榻上的萝涩盖上,另掏出手巾,替她擦拭额头上的不断渗出的冷汗。 她的容貌变化很大,可仔细辨去,眉眼处还是往日的模样,连睡觉时皱眉头的动作,也一模一样。 看她睡得很不安稳,梁叔夜翻箱倒柜,翻出了一盒安神香饼,丢进了火盆里烧去。 这些讲究的物件儿,还是从桑柏从童州别院带回来的,一进军营,他再也没有使过,那么些年过去,到今日才重见天日。 见她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梁叔夜眸中柔意似水,五指一撑,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穿上擦拭干净后的甲衣,换上往日凉薄冷峻的神容,阔步往中军帐走去。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乡野小厨娘》卷一 作者:邹小虞 02、《乡野小厨娘》卷二 作者:邹小虞 03、《乡野小厨娘》卷三 作者:邹小虞 04、《乡野小厨娘》卷四 作者:邹小虞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