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小厨娘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升帐,文武在列。 梁叔夜列位正中,监军在侧,下首都是各营将领。 他们一人一把小马扎,蹲坐在有限的空间之中,身上铠甲玎珰,本就身形魁梧,这么一来更显拥挤。 再往后是一些无座的人,都垂手顺目的站着,这写大多是一些文职官儿,像行军司空、行军司马、点兵书吏等。 「各营伤亡如何?」 监军乾石僭越,竟抢在梁叔夜之前提问,可问的内容倒也在他的瞎管之内,众人虽有疑惑,倒也肯回答。 「右军骑兵二营,亡三十五人,伤一百九十五人」有人首先从马扎上站起,抱拳大声道 「左军骑兵一营,伤五十人,未有阵亡者」 「右军步兵一营,亡六百人,伤二千三十二人」 「各位将军勇猛,战后自有嘉赏!」 乾石抬起手,大抵又说了一些宽慰激励的老套话,然后才把场子交给了梁叔夜。 众人沉默皆在等其开口,不料梁叔夜目色沉沉,沉默了半天还没有一句话,乾石尴尬的清了清嗓子,重新进行暖场工作: 「敌军以十万大军攻城,幸得梁将军神勇,克敌安退,可见西戎人凶勇非常,我军应该称其元气大伤、无力再攻时,抓紧休整兵卒,等来日再战」 「乾大人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没错,西戎贼受了大败,我军理应乘胜追击,绝不是什么原地整休,等他们缓过气来,可就不好打了!」 「有理有理……」营中诸将纷纷应承,交头私语声不断。 「西戎大败,我军难不成就是大胜了么?书吏官,此次守城一役,我城头守军伤亡多少?!」 梁玉身为医倌,本不应插嘴,可她实在看不惯皇帝派来的这个监军,胆小畏战,纸上谈兵,故而发声驳斥。 乾石一时脸面挂不住,他山羊胡子一翘,瞥向了营帐至末的书记小官。 小吏维诺一声,忙翻开手中竹简册,大声念道: 「此役我方共折将三名,士卒伤亡五千余人,消耗礌石木桩箭矢等城防占去总数的三分之二」 「听,听听,各位将军想要一举剿杀西戎人,这是好事,但也不能罔顾凭水关安危与不顾,若是城破,又有多少郡县落入西戎贼子手中,我皇岂能在京城安心临朝,治理万邦?!」 「打」一字清音而出,众人本熄灭了斗志重新也燃烧了起来,只因他们的将军发话了,他说‘打’。 「梁将军!你——」 乾石脸色猛得一沉,黑如焦炭,他急切的扭转身体,目露凶恶的盯着梁叔夜。 「西戎已无粮,那队入关四处劫粮的骑队,至少半月才到凭水,我军休整十日,全军迎敌」 梁叔夜平铺直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果决,下达了第一道将令。 「是!」 众人从马扎上弹起,纷纷抱拳领命,声如洪钟。 「将军且慢——你怎知西戎无粮,当日劫营之时,大家都见西戎军正支灶开炊的,如今西戎人伤亡几乎过半,那么存粮更是多多有余,你现在下此判断,难道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乾石走到了梁叔夜的跟前,他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阴阳怪气道。 「因为无粮,所以攻城」 梁叔夜八字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惊诧,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 攻城就要死人,把老弱伤兵送去战死,活下来的才是精锐,又暂时缓解了缺粮的问题,不得不说,西戎人够绝! 只是这样做,不怕军心丧失么?其实再想想,也能理解,军心不稳的大忌是‘无粮’,那比起吃败仗来说,几乎是一支军队的致命伤。 「你……」 乾石被噎得无力反驳,只睁大了眼睛,声音略有些颤抖—— 他如何能想到,西戎人竟能送几万将士去死,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军中无粮? 不与乾石再做纠缠,梁叔夜率先走到了沙盘边,他垂着手,目光沉沉,审视这一片沙土堆砌的凭水关方圆五十里的绵延地形。 「我料十日之内,西戎必有援兵辎粮,我军需先发致人,大军正面突围,奇兵后背截粮,谁愿前往?」 他双指一并,从空余处捞起一直旗子,扎在双驼峰的凹处山道口。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谁都不愿意领截粮的任务,都觉着太没有技术含量,根本挣不着什么军功。 在此一言,战场以斩将擒旗为首功,破敌突围次之,那截粮根本排不上号。 正在大伙用眼神推三阻四的当口,一声清亮爽利的声音传来—— 「我去!」 萝涩一身寒光甲衣,步子虽然有些虚浮,可脊背挺得直直的,她从帐外大步走来,迎上了梁叔夜复杂的目光。 这……这是何人?」乾石本还在气头上,倒是叫突然冒出的小兵唬了一跳。 「回大人,这是白马义从的护卫」 「胡闹!白马义从精锐之师,岂能如此大材小用,不准!」 柿子是捡软的捏,可你打狗还得看主人吧,白马义从是谁的亲卫队,有您说话的份么? 萝涩腹诽,斜了乾石一眼,重新把真挚的目光瞄准梁叔夜,试图在他沉沉的目光中寻求一丝信任和赞同。 第2章 不同于前几日冰冷,他此刻的目光复杂,浮沉着许多莫名的情绪,让萝涩心头一颤:不过睡了一觉的时间,这是怎么了? 梁叔夜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质询和不解,故而别开眼睛,干巴巴说了一句: 「不准」 萝虽手无缚鸡之力,可也不会头脑发热,以卵击石,必定腹中有计,愿出奇谋,为梁叔夜分担战事压力。 「我只两人便可,绝不动白马义从一人一马!」 话音方落,嘲笑奚落之声便起,大有一副笑死她的劲头儿。 萝涩咬了咬牙,她硬着头皮,抛下最后一句极为重量级的话: 「我愿立军令状!」 嘲笑声立止,人皆是缄默,不再愿意理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娘娘腔。 「好」 一人疯,两人陪,将军居然同意了?! 众人眼睁睁看着梁叔夜从令箭筒里抽出一支来,递给这个姓罗的小兵,大家全都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末将领命!」 将令箭攥在手心里,萝涩像模像样的捧了个拳,压低着嗓音: 「末将还需一人同行,望将军肯允」 「徐升?」 「不是,末将要梁医倌同行」 这次轮到梁叔夜愣怔了,他疑惑的看着萝涩,显然头一次碰到自己吃不准的事儿。 「我同意!」 不等梁叔夜说话,梁玉一身宽袖长袍,悠悠从帐后步出,朝着梁叔夜作抱拳作揖,弯腰接下军令。 「我的计划就是这样,不费兵卒,并能成事儿」 帐中的将领都退了干净,只有萝涩、梁玉和梁叔夜三个人。 萝涩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梁玉立即同意,然后把目光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梁叔夜身上。 「太危险了,事有万一,如果——」 「没有如果」 梁玉打断了梁叔夜的话,冷漠的口稳中带了三分嫌弃: 「你往日的果决去哪了?如果你真放心不下,我还有一个主意,就看你愿不愿意」 梁叔夜抬眸,示意梁玉说下去。 梁玉难得勾起一抹轻笑,从怀中掏出一只长匣,启开锁眼,小心的掀出一张人皮来,托在手心里: 「我来扮作你的模样,坐镇三军,你跟小罗同行,断敌粮草后我派岳小满接应你们,首尾相围,关门打狗!」 这下轮到萝涩吃惊了,她疯狂给梁玉使眼色,无奈梁玉选择了视而不见…… 梁叔夜穿了一件黑色的襦衫,精瘦修长,他深眸本该隐与黑暗之中,却被边上烛台上的火光点亮,染上一片晶亮。 偏首看向萝涩,摇曳的火光柔柔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紧张一览无遗。 「不成,我本计划好了,得要一个懂医术的人,梁将军的长处就是打仗,跟我一道,岂不是屈才了……」 萝涩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个推辞的借口。 梁玉闻言,嗤笑一声: 「懂医术,你无非是有个名头,想要在村子里留下来,然后‘机缘巧合’之下,再被匪贼掳到山寨里去,整编马贼为劫粮之兵,既然是个名头,会不会医术又有什么关系,你们扮作农家兄弟、夫妻皆可」 梁玉顿了顿,继续道: 「况且梁将军的特长不在兵法行军,而在美食羹脍上,与你厨子的身份倒也相配」 「那我……一人足矣」 「兵行险着,不慎一招即满盘皆输,牵一发动全身,你有信心领兵作战?」 蛮对梁玉的咄咄逼问,萝涩哑口无言,只好闷声应下。 梁叔夜喉结滚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梁玉一个眼神阻拦,她拿出了长姐的威严,冷声道: 「我军劣势,你我心知肚明,哪怕你断了西戎人的粮饷又如何?我要做甚么,你心里清楚,此事凶险,我既决心保全你,你也了解我的个性,说一不二,绝不妥协——好了,剩余的事情你们商议,我先出去了」 梁玉换上中军大将的甲衣,对着铜镜贴上了人皮面具,虽然不敢说九分相像,倒也有几分梁叔夜的气质。 往靴子里垫上几块木屑,身量一蹿,她从他手中接过那杆梁家枪,挑了帐帘子就出去了。 帐中只剩下萝涩和梁叔夜,气氛有些诡异的安静。 萝涩不知梁叔夜已认出了她,只当他心里窝火,被梁玉逼迫的无可奈何,为避免招惹怒火,她尽量小声说话: 「梁将军……咱们咋办?」 梁叔夜拧着眉头,显得心中也很纠结,虚拢着拳头,在嘴边咳嗽一声道: 「说说你原来的计划,把我当成梁医倌就是了」 「好……」 萝涩垂下眼帘,忍了忍三分笑意,调整心态后道: 「本是打算,我与梁医倌扮作夫妻,我做夫,她做妻……将军您皮相俊美,扮作女人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长得壮一些,不过既然扮作农家夫妻,该不会惹人怀疑」 梁叔夜眼皮一跳,觉得自己跳了大坑,脱口而出: 「你不就是女子,何必舍近求远,叫我扮作女人?」 「我已经是有丈夫的,如何再扮?折中之法,只有委屈将军你了」 第3章 萝涩见梁叔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有些发慌,赔着笑意,弱弱又添了一句: 「所以,将军若觉得做不来,还是把梁医倌换回来吧,您继续指挥三军,坐镇凭水关,我一定完成任务!」 梁叔夜嗓子眼发紧,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自打认出了她,他的嫉妒、担心、惊喜、生气,一切切复杂的情绪交织,让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好在,一切纷乱之下,他还是选择顺从了自己的内心,护着她,守着她,于是开口道: 「不必,你早做准备,我们傍晚就离营,出发双驼峰」 「……」 萝涩请人套了一辆马车,马儿选了一匹老马,车轱辘上的漆色剥落,显得很是老旧。 她一身农家男子的装扮,短打麻裤,白袜双梁鞋,裤脚紧紧扎着,显得干练清秀。 来回踱步,眼瞅着日头要落了,她在帐外有些焦急地等待着梁叔夜出来。 悉索的声音响起,修长的手指探出帐门帘外,有些迟疑的掀开了门帐,从里头出来一个人,肩若刀削,腰若娟束,一身素白罗裙气质华美。 萝涩惊讶的长大了嘴,顺着美人的腰身一路向下,直到看到一双大脚——半只脚勉强塞进绣花鞋里 「梁、梁将军?」 「……」 梁叔夜色坦然,他墨发披垂,眼角处用眉笔勾上了些,本就是桃花美目,无俦姿容,如此一来,更添几分女子的魅惑。 他看向萝涩,见她头上用弁束住头发,眸光熠熠,雅质彬彬,颇有几分书生气,这般的萝涩,他也颇感意外。 四目相对,两人皆眉眼带笑,一分久违的默契,在彼此目光中流缠。 双驼峰下,平谷村。 麦田难得结出了金黄色的一片,麦浪由风拂过,低偃起伏,一波一浪。 村里的男丁被征去当兵了,家里只有幼子妇人和老双亲,但就是靠着这一帮人,勤奋双手,偻背播种,才有了温饱日子可过。 此刻方过晌午,乡里乡亲的吃过中饭,身后背着箩筐,手里提着连枷,赤着脚丫子,踩上通往田地的土壑粳道。 他们悠悠唱着民歌,手里不停地挥动着连枷,「啪啪啪」的打麦声,将庄稼人满足的心情抛入云端。 麦田右侧是一条官道,近几年因为凭水关的城防加重,辎重粮饷不好在走这条官道,所以朝廷另有批文,废弃了这条官道及平谷村的驿站马厩,重新往东修车驰大道去了。 如此一来有弊也有利。 弊是官府的来往少了,双驼峰的马贼就隔三差五的光顾,肆无忌惮,俨然将平谷村当成了自家山寨的后方储粮仓库了;至于利就显得十分微不足道,只是在收麦的时候,有一处宽敞的走道,可以晒一晒麦子垛。 年轻力壮的妇人都下田打麦子去了,年纪大一些的老人便坐在路道边看麦垛,吸大烟。 此时,一辆围布马车隆隆驰来,车轱噜噜地响着,速度不快,却也令平谷村的村民们吃一惊—— 自从打仗,这条路已经很少也外人来了,瞧其马车,木辕铁皮架身,黑布圆帽包头,一色蓝呢车围。 老人们吐了一口烟雾,将烟杆朝地上磕了磕,缓缓站起身来,等着马车停在麦垛拦路的当口。 「对—不—住,拦了你们的路,你们且先下车喝口水,容我们搬挪地方,这道儿很少有人走啦,我们都把它当麦场子用咯」 老人朝着马车用高亮的声音喊道,那是特属于庄稼人的坦直,憨厚和诚意。 萝涩侧身,跨坐车辕之上,手里挽着马缰绳,勒住了马头停下车,拾起袖口点了点额头上薄汗,后才道: 「是我们不好,我娘子有了身孕,心急回老家生产,这凭水关打打杀杀,实在怕煞了娃儿,这次挑了近道走,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 「小娘子有身子啦?那怎么还坐这么颠簸的马车,快快,扶下来歇一歇,歇一歇再走!」 老人舀了一碗凉茶,先把黑瓷碗递给了萝涩。 「娘子,要不下来歇息片刻?」萝涩温柔如水的朝马车内呼唤。 「相公,你扶人家」 梁叔夜很快入戏,这微微上扬的语调,千般娇媚,万般柔肠,险些没让萝涩一口老血喷出。 「诶诶,好」 萝涩殷勤的伸出胳膊,等着车中的「美人」出来。 梁美人风情万种的一亮相,低眉顺目,姿容无双,只是肩宽身高,似乎有点对不起那娇滴滴的声音。 若不是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面,给他撑了不少场面,否则人家早就举着钉耙,叫嚣着要上来打死他这个死人妖了。 「哈哈,小兄弟好福气啊」 老人抽了一口烟,把自个儿坐的马扎子让了出来,满怀真诚笑意的一定要给‘孕妇’歇歇腿。 「相公,愣着作什么,捶腿」 梁叔夜竭尽全力,终于翘起了兰花指,他高兴的飞了萝涩一记眼神。 萝涩欲哭无泪,她很想央求梁叔夜,能不能演一个正常的女人? 真的尴尬癌要犯了…… 他该不是故意的吧?萝涩虚握着拳头,轻轻地往梁叔夜腿上敲,还得不时得和‘娘子’目光交缠,分享爱意。 第4章 萝涩渐渐在梁叔夜挪揄的目光中炸了毛,趁着老人不注意,拳头一紧,猛得一捶—— 梁叔夜不防,身体受力前倾,呼了一声,险些从椅子上栽下来。 「娘子,夜夜!你肿么了!」 萝涩自是一副关心的嘴脸,殷勤急切的贴了上去,颤颤巍巍的将他扶起来,目不转瞬的盯着他的肚子看。 「相公,他又踢我了」 无奈却隐约透着为人母亲的兴奋和宠溺,很好,他得人物把握非常到位,代入感非常强劲。 她不由向天翻了白眼,一个演员的演技再好,要是没有生活常识,也是剧组里纯粹浪费盒饭的渣渣。 拜托,你看看自己平坦的肚子,娃儿上哪儿踢你去! 抬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萝涩尴尬一笑:「娘子又调皮了,为夫知道你盼子心切,可咱娃还是个团,这个月份没长出腿呢,你别心急」 梁叔夜苦涩一笑,不再掐着声说话,只轻声滑过一句: 「十月怀胎,总归生过才知道」 萝涩勉强挤出一份笑意,实在无法再面对梁叔夜了,她清了清嗓子,重新看向一边的老人,试探着问道: 「方才一路过来,今天是个好收成,到处都是金灿灿的麦子,今年可就不挨饿了吧」 这话似说进了老人的心窝窝里,他吸了一口大烟,吧唧了嘴,有些沉重道: 「灾祸连年,连老天都不给咱百姓留条活路咯,军队要征粮,县里头的老爷官儿要纳收,连山贼都盯着咱们平谷村,实在难啊!今年要不是麦子都丰收了,实在是没活路,活不下去了啊……」 萝涩听着感触,她柔下了声音,安抚道:「凭水关有守关军把手,破不了,老人家尽管安心吧」 烟雾扑脸,这是味道极呛的旱烟,老百姓抽不起水烟。 萝涩闻不惯这个味道,但不好扭身躲开,怕伤了老人家的脸面,这时,梁叔夜发现了她的进退为难,开口道: 「相公,还有这只腿没有捶」 萝涩忙不迭的应道,咳了两声,有些狼狈的逃开老人家的身边,换了一边捶腿,总算躲开了。 「天不叫咱活,咱也得活,老头子我豁得了一身皮骨,也得守在这个村子里!」 「恩……对了老人家,我家娘子身体不适,我们也赶了好久的路了,想借村里房舍住几天,歇息两日再上路,饭钱房费咱们照付,不知可方便?」 「那能有啥的,就住我家吧,家里没啥闲人,下头只有个十几岁不到小娃子,早盼着家里热闹,就住咱家吧」 老人家白须一抖一抖,他收起旱烟杆子,往后背腰间一插,热情的拉上萝涩的臂膀,让他扶着小娘子,跟他一道进村去。 「二狗蛋——把这马车从大路赶到后场子去」 老人家伸长了脖子,往田地里哱罗了一嗓子,只见一个黝黑憨实的少年探出脑袋,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晓得家里来客人了,也憋足了劲儿回了一声: 「诶,听见咯」 他老远朝着萝涩挥了挥手,而后埋头麦浪之中,更卖力的挥了几下连枷,然后下工具,抱起脚边的一垛麦杆子,兴冲冲的往马道上跑。 和苦水乡不同,平谷村更加淳朴。 和梁叔夜一起进村,家门大开的乡邻石房,蓬草屋棱的房顶,篱笆黄土的自家菜园,还有小黄狗在石板小道蹿来窜去,绕着难得一见的客人殷勤的摇晃着尾巴。 萝涩嘴角噙着笑意,扭头四顾,不期撞进梁叔夜的眸中—— 恰是一波柔水几乎让人溺毙其中。 老人姓周,是平谷村的村长,他家是一处黄泥墙垒起的院子。 北屋三间还有些样子,东边的屋子坍圮废弃着,成了养鸡鸭的棚儿,西边是灶房,门前石头阶上长满了青苔,湿漉漉的。 儿子从军,媳妇病死了,家里只剩周爷爷跟孙子狗蛋住,他把房间腾出了一间给萝涩后,便张罗杀鸡沽酒,打算去灶房忙碌去。 萝涩抢着要去帮忙,却被周爷爷笑着拒了: 「小兄弟年纪轻轻,哪里会灶房里的活儿,好生照顾娘子,回头咱们就开饭呐——二狗蛋,来,去捉只肥鸡来杀」 「诶,好嘞」 狗蛋撸起袖子,就往鸡窝里钻,只听院中一阵撵鸭捉鸡的嘈哜声。 萝涩犹豫地掩上门,挠了挠头,背对着梁叔夜站了许久,总觉得如芒在背。 深吸一口气,她回过头去,看着屋子里一张又矮又窄的土炕,笑得有些尴尬: 「这炕……挤了些哦……」 梁叔夜神色淡漠,望着窗棂上的东昌纸出神,一身美娇娘的扮相,配着此刻的冷脸,倒像一位清冷佳人。 听见萝涩这话,梁叔夜对上她的目光,淡然开口: 「我睡地上,你放心」 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萝涩心中默默道,不过还是客气了一句:「您是将军,哪能叫您睡地上,我去寻一张席子来」 说罢,萝涩在两口樟木箱子后,翻找出一卷夏天的草席来,着手铺在了炕下边儿,她想着马车上还有两个旧引枕,打算用过晚饭,再偷偷拿来当枕头用。 第5章 搅了帕子蹲在地上擦席子,萝涩觉得空气凝重,于是干笑道: 「总归是成功住进来了,你虽不会医术,好歹我们带了军营的特效治伤药来,听镖局的人说,管用的很,明日咱们上村子各处看看,帮着看看伤,总不能在平谷村白吃住,能治一个是一个」 「好」 梁叔夜闷声一个单音,接下来又是成片的沉默。 萝涩觉得现在的梁叔夜心绪凉薄,再不是三年前那个纨绔世子了,沙场的杀伐磨砺,渐渐让他变得麻木。 本以为会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的,结果梁叔夜还是低着嗓子,开口问了一句: 「你还种辣子么?苦水乡既遭了劫,孩子可安全?」 萝涩努力擦着席子面儿,低着头答话儿: 「种来自己食,炒些香酥蚕豆当零嘴,孩子喜欢吃……已经送去娘家避难,也不知她会不会怪我」 念起七七,萝涩心坎总是柔软的,许久日子不见,甚是挂念。 虽知三娘一定会像待亲生闺女一般待她,衣食无缺,可萝涩就怕她不见爹娘在身边,晚上偷偷抹泪花难受。 一想起七七的掉眼泪的样子,她心中满是酸楚,恨不得大军立刻打退西戎人,她好去童州把七七接回来。 萝涩的目光泛着水色,落在梁叔夜眼中,更添了他几分心中的克制,宽袖中的拳头紧了紧,片刻后,只好无力松了开。 萝涩擦好了凉席,坐到了炕上去,她摆出一只茶碗,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 脱了鞘,就要往自己的手腕上割。 「你做甚么?」 梁叔夜眼疾手快,攥住了她的手,轻轻一捏麻穴,就让萝涩手指松懈,夺走了匕首。 「总不能临时抱佛脚吧,谁知道月十五,你我在不在一块儿呢,隔三差五喝一些,发病的时候也轻缓一些吧?」 「不需要!」 梁叔夜只知嘉元要寻一些特殊体质的人,他没想到的是,萝涩竟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同意梁玉镇守三军,自己出来劫粮策应,其中也有避开军中耳目、保护她不被嘉元发现的原因在。 可萝涩却心下奇怪: 梁叔夜既没有认出她,却为何答应梁玉互换身份?想来还是为了她的血来的,他既要,她也愿给,那还虚虚掩掩做什么? 再者,她不是梁玉,没有那份兼济天下的心,不愿梁叔夜当宿命英雄,说来说去,她就是见不得他那副失心失魂的痛苦样儿。 匕首被夺走了,萝涩便抬起手指,咬破了一层皮肉。 对着茶碗挤出了几滴血珠子,把混着血的茶水,递到了梁叔夜面前,笑道: 「你既不愿正经吃饭,那就干了杯这下午茶吧」 「……」 梁叔夜心中气恼,脸色铁青,像是在生自己的气,他霍得站了起来,把匕首剁进炕桌面儿,推了房门就出去了。 萝涩无力放下茶杯,只好自嘲笑了笑。 饭菜备好了,周爷爷招呼着两人坐到饭桌上。 二狗蛋拿碗打饭,跪在马札上摆菜分筷,见家里难得开荤吃鸡,跟过年似得,馋得直咽口水。 老人家兴致好,还沽了二两小酒,非要拉着萝涩对酌一番。 梁叔夜对萝涩的酒品心有余悸,几次见她一口闷了,忍不住想要替她干了,可他手还没碰上酒杯,已被萝涩一巴掌拍落: 「娘子怀着身孕怎么好喝酒,老人家兴致好,我作陪一番,就喝几杯,不碍事的」 「是这话儿呀,小兄弟啊,疼媳妇是该,特别是天仙似的媳妇,可也决不能让婆娘管头管脚,尤其是酒桌上的时候」 周爷爷几杯下肚,面上就酣热了,他说话声音拔起,渐渐也失了分寸。 「二狗蛋,你场子的麦垛给拉棚子了么?我瞅着这天,明天怕是要落雨啊」 周爷爷像是想起什么,对着边上吃得呲溜直响的孙子问了嘴。 「明儿一早我就去拉,今天日头不错,我就让多晒了会儿,明天我早点收麦进仓,省的山贼惦记」 二狗蛋答了话儿,搁下筷子,舀了一碗葱花汤食,然后与萝涩搭腔道: 「我爷爷活得岁数大,一身皱皮吹了风,就能晓得啥时候落雨,啥时候出晴,可厉害着」 萝涩本就想打听山贼的事,正愁没有由头,听二狗蛋提了,忙问道: 「这、这还有山贼?」 周爷爷无奈道: 「有,双驼峰上的双驼寨,月末就会来一次,每次都从山道那来,山上冲下就是咱们平谷村,好在他们不杀人,只是截点粮,就是为了防着他们,我特意挖了个大地窖,割了麦子都藏进去哩」 「竟没有官府可管么?」 「正值战乱,咱平谷村这种三不管的地界,要不是靠自己,哪有活路?」 「……打仗吃苦的总是百姓」 「看开咯,总得有那么一个盼头,一个太平盛世的盼头哟」 吃罢了小酒,周爷爷脸脖子发红,可他身形稳当,脚步飞快,看上去并没有几分醉意。 打发萝涩回房睡,他自个儿则嚷着要去场子检查麦子,明个儿好搬进地窖里。 第6章 萝涩回到房间,甫一进门,便觉得头重脚轻,不由晃了晃脑袋,疑怪道: 「奇怪了,喝的时候一点不呛口,味道寡淡,我只当兑了水的,怎么这会儿后劲儿上来,晕乎乎的?」 梁叔夜跟着她进去,身后的手一直虚扶着,生怕她一个踉跄,磕碰了哪里: 「就论喝酒,你几时知道过分寸?」 「恩?」 萝涩眉一皱,总觉得梁叔夜这话哪里不对,可脑子像浆糊一般,思来想去,也理不出那几分不对劲的头绪。 索性不去想,萝涩走到炕桌边,半阖眼帘开始摸索上头的茶杯,她想要倒杯水喝—— 梁叔夜见炕桌面儿上,还插着那柄匕首,烛火摇曳下,利刃泛着寒光,她却浑然不觉,直把手往刀锋上撞。 「小心!」 梁叔夜一把拽回人,单手将她圈在怀中,他迅速拔了匕首,拇指一挑,便将匕首扣入刀鞘里,另拿去桌案上的茶杯塞给她,心里隐隐泛起不好的预感。 莫不是又喝醉了吧? 萝涩双手捧着茶碗,咕咚咕咚灌下一口,待第二口,茶味中混着的那一股血腥气,叫她当即喷了出来! 噗—— 梁叔夜不防,让她兜头盖脸喷了个正着。 该死,忘了那杯茶水中,她放过血了…… 萝涩心中对梁叔夜有愧,捏着袖子口就要去擦他的脸,一边道歉,一边喃喃自语: 「香粉很贵哩,眉粉我也不多了……你可别把妆花了……我、我给你擦擦」 梁叔夜抿了抿唇,把一些混着血的茶水,舔进了口中,一丝异样的感觉从心口处泛起—— 他知道是她的血起作用了。 松开怀中的温香软玉,他勒令她上炕睡觉,不许吵闹,自己则去打水洗脸,另搅了干净帕子,替她褪几分酒意。 一阵忙碌后,梁叔夜吹灭了油灯,在地上的凉席上躺了下来。 萝涩迟迟不肯睡去,枕着自己的胳膊,借着透进窗纸的月光和酒意,肆无忌惮的打量席上之人。 「将军,你睡了么?」 「……」 梁叔夜背对着萝涩,听她大舌头顶出的话,便知她还未清醒,不肯安分,他只闷声恩了一句,不做多言。 「你说,匪贼会下山来抢粮么?」 「也许吧」 「我立了军令状,他们若不来,我完不成截粮的任务,你会军法处置我么?」 「……会」 梁叔夜暗叹一声,觉得她精神奕奕,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般,无奈劝了句:「你休息吧」 可萝涩只当没听见似得,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悠悠另抛了一句出来: 「我觉得不会,你下令覆甲女戎,立斩不赦,可你还不是没有杀我……将军,若我的血与你没用,你还会留我性命么?」 梁叔夜噌得翻过身,愠色双眼,对上萝涩那双叫酒意染成水色的眸子。 「你醉了」 「恩」 萝涩轻声哼哼,半响不再说话了,正当梁叔夜以为她沉沉睡去时,她又开口道: 「将军,地上湿冷,又没有被褥,你睡得着么?」 萝涩自觉挪到了炕的最里头,让了一大片位置给梁叔夜,月光透进,照在他的背脊上,投下一片令她安稳的浮光。 呼吸渐渐绵长,她从未真正与梁叔夜同床共枕过,原以为早习惯了一人歇觉,不曾想他这样静静的躺在身边,能叫她如此的心安。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不习惯,当然,她把一切归咎在酒上。 她醉了,她就是全天下最纵意、最情有可原的人。 察觉到梁叔夜的不自在,他紧绷的后背,一如他擅长的隐忍,萝涩睡眼惺忪的睁开了眼睛: 「你是壁虎么?不怕掉下去?」 她抬起手,按上了他的肩头。 漆黑的夜色中,梁叔夜豁然睁开了眼,他侧身回来,两道鼻息纠葛之下,萝涩终于感受到他的气息,就那样火烫的喷在她的脸上。 下一刻,梁叔夜就攥上她的手腕,往怀中一拽——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人已被梁叔夜牢牢的揽进怀中! 鼻息缠绕,热气上脸,萝涩从瞌睡中惊醒,脑子里一片空白。 微凉的额头上,是他若有若无的触碰,激起后脊细密的战栗,她紧紧攥住了他襟口处的衣料。 咬着下唇,萝涩醉意迷糊,听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喉咙被烟烫过一般沙哑,却饱含压抑的情绪。 「你嫁人生子,我尚了公主,这些我统统不管,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心里,可还有我的位置?」 萝涩心中诧异,埋在他怀里的脸,满是复杂之色。 一层窗户纸,他决绝的掀开,或许在酒意阑珊下,在这方拥挤的土炕上,他才能抛去隐忍,只问风月情之一字。 总归……他还是认出了她。 萝涩的沉默,让他眼底漫上悲凉。 无论是三年前的避而不见,视同陌路,还是她现在为寻夫孤身闯军营,无视十八禁令五十五斩,置生死与度外。 他已成为她生命中的故人,故之一字,最为悲苦,「故」代表曾经拥有,「故」代表如今消亡。 第7章 满腹的落寞,像坚硬的黄豆撒落一地,掷地有声,又重重砸进他的心里。 他松开了怀抱,每离开一寸,心就裂开了一道伤口—— 萝涩感受到了他的绝望,可她已经分不清,该如何爱面前这一个人?有时候爱情不能善始善终,不过是因为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若爱自私,只图两个人的天长地久,那么,她又有何惧,又有何畏? 喉咙里哽咽着万般情话,可终是吞吐不出,眼泪忍不住,划过面庞而下,落在了梁叔夜的手背上。 微凉又滚烫。 她一丝感情的泄露,让他像溺水的人,扶上了最后的浮木! 下一刻,他便抬手扣上了她的腰肢,往怀中一带,低头将唇贴上了她的,混着血腥之气,攻城掠地。 唔…… 即便是悬崖歧路上的花,也有不怕死的,明知道积毁销骨,也要慷慨赴死! 萝涩的世界一片苍莽,只有唇上鼻尖滚烫的气息,暂时寄托了她全部的灵魂。 梁叔夜莽撞地磕上了她的唇,撞到了牙齿,蹭破了皮,一主动,便是血腥弥漫的开场。 他和她之间,本来就没有疏星朗月,花鸟清风的惬怀悠适,或许滔天张扬的血腥之气,更适合他们的情愫羁绊。 和着血的亲吻,并不餍足彼此凉薄的唇瓣,梁叔夜火热的进犯,她生涩的回应,纠缠吞吐,舌尖摩擦。 她的回应,让他的呼吸骤然紊乱—— 她嘴上可以不认,可她的反应,骗不了人! 梁叔夜翻身一撑,已将人牢牢固在了身下。 三年来,他没有碰过一个女人,从前军营里是有红帐军妓的,也有下属为了讨好,搜罗了许多西域肤白火辣的女人给他,他都拒了。 甚至于,京城里皇帝珍爱的小公主,他名义上是驸马,可连拜堂婚礼都没去,叫公主就这么守了三年的活寡。 唇瓣两分,额头却仍然抵着,梁叔夜吻着她嘴角边四溢的津液,呼吸交缠下,是彼此起伏急促的气息。 心口处泛起一阵痛,往日失心失魂的痛楚,似乎有重演的苗头。 本该停下的梁叔夜,却像一头不知餍足的凶兽,喉头如狼般呜咽了一声,再度啃上了萝涩的唇。 这次,不容拒绝,像是要一口将她吞进腹中一般。 萝涩觉得腰际束封一松,胸口的衣襟大敞,白色的亵衣难掩,她这才从孽海中回神,哑着嗓子唤梁叔夜的名字。 「梁、梁叔夜!」 他没有回答,只是火热的唇,已吻上了她的耳后,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萝涩此刻已彻底酒醒,她用力往下唇上一咬,混着血,主动迎上了梁叔夜的唇—— 勾缠着舌儿,将血刮在他的颚壁上,感觉他的动作有了犹豫,萝涩立刻卯足了劲儿,把人往外推去! 「嘭」 梁叔夜滚到了炕下! 这时,窗外噼里啪啦落下了雨,骤雨随风至。 片刻后,外头渐渐响起的喧天嘈杂声,想来是外头乡邻们起夜,大伙儿互相奔走相告,要忙着把场子里的麦子转移到地窖中去。 咚的一声,房门被人打开了,周老爷子一双枯皮骨手猛得按在了门扉上! 他神色紧张,也顾不上为啥这小夫妻一个在炕上,一个在炕下打席子睡地铺,他嘴里不停念叨,催促萝涩快躲起来: 「山贼来了,他们杀人了,杀人了!快藏起看」 萝涩心下一惊,扫过老人家胸前的血点泥渍,忙问: 「为何杀人?大半夜的措手不及,不是说月底才到么?」 周老爷子老眼泛着泪花,皱纹的夹缝里混着汗水雨水,一滴一滴从额边滑落: 「他们来的比雨快,大伙还在藏麦啊,是我挖了地窖给大伙藏粮,山贼头子知道了气恼,他骂我们奸诈刁民,当场就杀了好几个,都怪我」 老人家痛心疾首,老泪纵横,花白的呼吸不可抑制的颤抖,鬓边白霜,转瞬又老上了几岁。 萝涩皱着眉头,握了握他的手:「二狗蛋呢?把他藏好,我不走,我要去见他们」 老人家十分惊诧,一个外乡人受此牵连不恼火也就罢了,他还要自己前去送死么,拼命摇了摇头: 「小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别说傻话,快,带上你的娘子,跟着我从后门走,那边场子有你们的马车,你们快走」 梁叔夜被萝涩的血一压,也缓了过来,手指一撑,从地上利落的起来,对周爷爷道: 「可有人受伤?我们马车里有金创伤药」 「爷爷!」 二狗蛋从外头蹿了进来,大哭道:「不好了爷爷,大牛叔砸死了山贼的二当家,双驼寨都疯了,他们说要血洗平谷村为他报仇!」 萝涩和梁叔夜对视一眼,心下便有了计较。 而后,风一阵便跑出了门,趁着夜色,朝着麦场方向狂奔而去。 「老二!俺的老二啊!」 萝涩踩着泥泞的泥巴道一路飞奔,她不管裤腿上沾了多少泥水渍,也顾不得甩上脸的泥点子,只让‘身怀六甲的娘子’拽得飞快。 这时候她隐约听见场中,爆出了这声邪恶无比的呼唤。 第8章 两人齐齐跑至场中,火把通天,场子里挤满了人,一个淡定如仙,一个粗喘如狗,这成功的引起了山寨头子的注意力。 萝涩手撑膝盖,抬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大汉。 见他身宽体胖,凶神恶煞一般环眼圆瞪,躺在他怀里死掉的,正是萝涩相熟的有根! 有根一只裤腿空空,像是装了一只木头假脚,这会儿满脸死气沉沉,印堂发黑,没了一点活儿气。 在萝涩的记忆中,大胡子在山林里叫水底龙王炮炸死了,有根护着三两兄弟逃回山寨,原已经当上二当家的了? 茂草浸水,碧绿中掺有晕红的血渍,斑斑驳驳打湿了一大片。 两个受伤的村民蜷在草丛边,由两把钢刀看守,一边的伤者亲眷哭喊哀求,却一次一次被寒刀挡了回来。 梁叔夜绕过萝涩,垂着宽袍直径穿过场子,对着身侧的刀剑寒光视若无睹。 他走到了茂草水潭边,缓缓蹲下身体,伸出修长的手指,弹了弹截在面前的刀身,尽量柔着嗓子道: 「这位大哥,您的刀光晃着人家眼睛疼」 山贼粗汉,哪里见过这等天仙,一番酥哝软语响起,险些刀柄滑脱,他竟鬼使神差的收起了大刀,结巴道: 「你,你,你是谁?」 梁叔夜笑意泠然,风轻云淡的扫了他一眼,也不回他的话,只是缓缓下蹲,岂料蹲了一半他又站了起来—— 竟然忘了穿着裙子,卡臀不好蹲。 他模作样的用手拎着一角裙裾,重新蹲下,这才没再遇上什么阻力。 如此一番动作在别人眼里,如九天仙女落入凡尘,优雅至极,在萝涩眼里,就是比较尴尬的了。 伤者肩膀上一道深能见骨的砍伤,正淙淙冒着血泡,血流不止。 他面色惨白,手指微微发颤抖动,浑身也有轻微的痉挛,显然失血过多,只凭着一口浊气吊着性命。 并着剑指,梁叔夜按着伤者周身的三个止血位,然后,往他臂肘的麻穴上一按,伤者僵硬的手臂霎时软了下来。 沿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下,天宗、乘风、小海、支正,在各大穴位一托,看冒着血泡的伤口渐渐平复,除了泛着殷红可怖的血肉,再无新的血浆流出,梁叔夜冷着脸,心道: 好歹保下了一条命。 久病成良医,虽不及梁玉医术高明,总归止血治伤不在话下。 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只小瓷瓶,掀去红色的封盖,在其伤口上洒了一些药粉,方毕。 他把手里的小瓷瓶向一边的山贼粗汉抛去,等其堪堪接住: 「好了,另一个伤的不重,这粉一洒就好」 粗汉愣头愣脑,看着手里的瓷瓶,挠了挠后脑勺,不解道: 「哦,可为啥要我去上药?」言罢才猛然醒悟过来,立马扯开铜锣破嗓子,朝着一边正抱着一具尸首嚎丧的山寨头子喊道: 「大当家!!这里有个大夫,让她给二当家看看吧」 「放屁,人都死了还看个什么劲!哎哟俺的老二诶,你怎么就抛下俺走了呢!啊啊,你可叫俺怎么活诶」 「谁说他死了?」 「小娘子,你当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呸呸,不是,你真能救回我家二当家?」 山贼头满脸鼻涕眼泪,眼里血丝条条,歪着嘴,看向眼前的貌美神医。 「改口,娘子也是你叫的?」 「是是,夫人,你若能救活俺的二当家,俺付你黄金百两!」 「黄金?不稀罕,我要做双驼寨的压寨夫人」 「啥、啥?夫人要……」 愣住了,泪干了,鼻涕也吸回去了,怀里的老二也暂时不要了,他受宠若惊的一动不动看着梁叔夜。 小心肝扑通扑通的跳,脸上的红云有渐渐聚集的趋势。 梁叔夜冷笑一声,抬起下巴,朝萝涩站的地方一努嘴: 「往那儿看,我若救回你的二当家,这大当家的位子,归那个人,我自然也就是压寨夫人了,可对?」 「什么,你要俺下台?」 「可惜了,妾身本以为大王侠肝义胆,为救兄弟性命,百两黄金都舍得,怎会在乎这山寨当家的虚名,想来,大王义名,不过如此」 梁叔夜颇为惋惜的摇了摇头。 「胡说!为了兄弟,我赵大宝愿两肋插刀,下地黄泉,刀山火海,油锅烹炸,什么都做,区区山寨当家的虚名,如何抵得了我好兄弟的一条命!」 「老大!!」 一边的山寨兄弟听他说得如此慷慨激昂,义气凌然,字字诛心一般飙出了泪花子。 「兄弟们!乱世活命不容易,你们都是俺的血、俺的肉,有俺一口,绝对少不了你们一口,今天要血洗平谷村,只因为这刁民杀了俺们二当家,可要是这小娘子能将老二救活了,咱们也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就此放过平谷村,就不杀人了,你们说,是不是!?」 「有理!有理……咱们不是杀人的强盗」 「好,俺同意,你救吧,救活老二,你们俩就跟着俺们回山寨,做大当家!」 赵大宝往大腿上一拍,信誓旦旦答应下了。 有根被救了回来,赵大宝千金一诺,当天就把萝涩和梁叔夜请回了寨子,并许下承诺,日后与平谷村秋毫无犯,再不会下山抢粮了。 第9章 双坨寨,议事大堂 百兽雕刻大案,一张虎皮铺在罗汉床上,两侧是三角木架支起的火盆。 此刻正烈烈的烧着火,火星四溅,劈啪作响。 「兄弟们听好咯,我赵大宝一向说话算话,以后这位小兄弟就是我们的大当家了,我是二当家,有根是三当家,依次递减,听明白了么!」 赵大宝站在火盆边,火光印着他的脸,丑是丑了一点,但十分正紧敦肃。 「大哥,那原来的十当家怎么办?」 「跟新的并列!」 落地砸坑,就这么定了,众人无不歌颂赵大宝处世严明,公平公正,言而有信,一时威望无二,崇拜指数直线飙升。 至于萝涩就跟吉祥物一般,被山寨众人众星拱月,请到了虎皮座位上。 「咳」她清了清嗓子,场下安静了下来: 「众位弟兄听我一言,我有三问,不知何人能答?」 「您尽管问,关于山寨巨细,我烂熟于胸」 有根拖着木腿儿,上前一步答话。 他从鬼门关回之后,见到萝涩很是惊讶,私下通气知晓其来意之后,他选择配合。 「好,我且问你,山寨共有多少人,多少粮,可食几日?」 「山寨共有三百二十一人,加上大当家和压寨夫人,一共三百二十三人;共有粮三十石,勉强只够维持五日」 此话一出,不少人面露窘迫之色,本就捉襟见肘,只靠月底从平谷村捞上一票来,岂料粮没截来,倒多添了两双筷子,这可如何是好? 「第二问,你们皆是九州子民,为何不从军杀敌,反而落草为寇,劫掳乡邻?」 「我等也曾投军……只」 有根忆起当年,眸色一暗。 「只是苟且性命,临阵脱逃,杀敌不成是死;回营按军律当斩,也是个死,不如结伴落草为寇,当了逃兵?」 众人无不面色羞红,恼怒不堪,只是萝涩说的不假,唯有紧握拳头,把羞恨往肚子里咽下。 「第三问」她顿了一顿,扫过下面士气低迷,萎靡不振的众人,笑了笑: 「我有一计,可保你们不必再靠强掳乡里粮食为生计,还能一洗逃兵的耻辱,重新当回铁骨铮铮的男人,你们可愿意听我号令?」 众人心血腾起,一股雪耻之心在胸腔中来回激荡! 苟且偷生固然一时安稳痛快,可逃兵两字如刺在脸上的烙刻,丑陋羞残,没有哪个男人不想洗清这一耻辱,重新当回一个受人崇敬、保家卫国的子弟兵。 「我等愿意!」 声如洪钟,气势如滔滔洪水一浪推进,一浪翻卷,将士气推至顶峰。 「明日午时崖边空地集合,除伤残拐瘸和我家娘子外,剩下的一概到场训练,不可迟误,违者依军法从事」 萝涩淡淡一笑,眸光熠熠,她抬起手潇洒地打了个痱子,豪迈道: 「散会,开饭!」 山崖清风拂面,白云缭绕。 双驼峰的两座嵯峨奇峰,绝壁夹峙,过了一线峭壁就是军营的山谷校场。 其四周山壁围绕,唯有一条山谷小路九曲而出,横穿扎驻的大营,通向屏水关。 萝涩转过身,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她扫过已列队半个时辰的山寨众人,嘴唇翕动,本欲张口说些什么,而后狡黠一笑,将口中的话又重新咽了下去。 这叫一帮性急爷们躁了心,左顾右盼窃窃私语起来。 「赵大宝」 她缓缓开口,面色平静,情绪掩在眸中,唯一层清辉灵动,流转四溢。 「您吩咐!」 赵大宝涎着脸,稍息立正站好。 萝涩走到他身侧,后仰身子,一歪头,凑到了他跟前,问道: 「你多久没吃肉了?」 「三、三个月」他神思恍惚,心中惴惴。连口粮都堪堪维持三四日,哪里来的肉吃? 寨子里唯一的肉条干,给死了的胡子老大带去截镖了,谁曾想镖没截来,人都死了干透,要不也轮不少他来当大当家呀。 「那,想吃不?」 萝涩眨了眨眼睛,笑意莞尔。 她话音方落,身后两个小喽喽就哼哧哼哧抬上了一口大锅,另扔下了一只用陷阱捉来的野毛猪。 他俩动作利索的支拆架锅,打了燧石点起了火,后头紧跟上来一个提溜水桶的,只听哗一声—— 水入大锅,只等开沸。 「诸位听好了,要吃肉,我点头,我的规矩就是:有本事的吃猪肉,没本事的剃猪毛。」 朝着队伍走近几步,她拔高了嗓音,一字一顿: 「能跑的,能打的,能射箭的,想吃肉的,向前一步……走!」 众人看了看地上的连毛猪,再瞅了一眼正欲沸腾的大煮锅,脑中浮想联翩—— 那只猪似乎自己脱下了毛皮衣,挣开了绳子,它蹄子一伸,跟香汤沐浴时一样,哧溜滑进了大锅。 鼻下立刻飘来一股久违的肉香,众人皆是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大唾沫。 一个两个,三三两两,越来越多的人想前迈出了步子,萝涩大致数了一下,差不多三分之二的人,有这个吃肉的胆量。 第10章 「觉着自己能跑的,到那个树下列队,我数三声后,跑去夫人的屋子,把他给我扛过来,我等着你们,前二十个有肉吃,听明白了?」 众人嬉笑歪倒,大声应了句「听到啦」纷纷跑去树下抢占有利起跑的地形,你推我攘好不热闹。 「预备——三、二、一、跑!」 萝涩伸着手臂,手刀高举,跑字一出口,猛地将手臂挥下,衣袍待风嗖得一声响。 小个子有抢跑意识,反射弧也比高个子短点,蹿得十分利落,摆开两臂撒开脚丫子,嫌弃一阵尘灰,朝着梁叔夜暂住的地方冲去。 六七十人的队伍就跟蝗虫过境一般,扬沙踩尘,隆隆一阵卷风般飞驰而过。 萝涩手负后背,垂着头嘴角噙着笑,迈着后脚跟着地的悠闲步子,显得十分惬怀。 「大当家,那我们干啥?」 剩下的还有百来人,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眸,一瞬不转的盯着萝涩。 「急什么?等他们回来了再说,你们先松快松快身体,舒活舒活筋骨,再互看两生厌一下,一会儿可是要肉搏见真章的」 萝涩伸出一根手指头,挠了挠鬓发角,心中纳罕:怎么还不会回来,跑那么慢? 「来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萝涩立即仰脖子望去,见不远处隐隐有土尘扬起,为首的有六个人——等一下,他们抬着什么? 床?! 再意识到那是什么玩意儿后,萝涩汗如瀑布倒挂,黑线三条。 她说把梁叔夜扛过来,谁让他们拆床了? 这是什么水平线上的理解力,怪不得杀敌不成,全落草为寇了!萝涩不禁扶额感叹:幸好是落草为寇了…… 「咯噔」床脚落地,萝涩看着梁叔夜一张臭脸,尴尬笑笑,走近了一步,温柔的唤了声: 「娘子睡着可好?」 梁叔夜虽摆着一张臭脸,但不忘继续表演他的冰山美人,他揉了揉腰,道: 「颠得我背疼,连床都抬不好,怎么去抗米?」 萝涩对上他的目光,有种小计谋被看透的不爽感,鼻下小声哼哼,对着身后那一波气喘吁吁的人道: 「把床给我抬回去!重跑!」 手里攥着木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手心里,萝涩在一列体格彪壮的山贼面前来回踱步。 梁叔夜手里端着一碗茶,正坐在崖边的一块巨石上。 他目光锁定着她,风卷发丝,张扬随意,吹得皱他袍上的风华,却拂不散他眸中的淡笑挪揄。 明明是一个村姑厨娘,偏生穿起戎装来,还有几分飒爽英姿。 且看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如何调教山寨这帮乌合之众吧。 萝涩晓得梁叔夜这时候悠闲喝茶,就是想看她笑话,还就偏生出一股倔劲儿 「武谚有云:月棍、年刀、久练的枪,短时间突击枪法不可行,而且山寨里没有那么多铁枪。但棍子不长不短,无刃无刺,比较灵活,善于上手,你们先要是这几日把棍法熟练,一样可以将敌人打趴下。长兵器制约短兵器,这是心照不宣的,西戎人的精锐铁骑,不可能在粮草辎重的队伍中,所以我们要对付的,只是一些既舍不得‘财’又豁不出命的‘短刀兵’」 裴木殷想尝试把木棍舞出棍花儿,无奈手劲儿不够,险些出丑。 佯装咳嗽,掩去几分尴尬,继续道: 「长棍攻防兼备,负责攻破敌人队形后,短兵再跟上,砍杀敌人首级,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作战套路。现在,会耍棍的,向前一步走!」 众人本听得极为认真,总觉着这个大当家是个牛掰的人物,立志要好好习棍,谁料他竟也是嘴把式? 大伙儿不由失望道:「我等俱不会,大当家如此熟稔,该您演示几招给我们看!」 萝涩挠了挠头,强装镇定: 「我的棍法太过高深,由心所欲,并无固定套路,你们学不来」 「那叫我们如何学习?」 正在萝涩头皮发麻,骑虎难下之时,一边看戏的梁叔夜,终于肯施与援手了。 「夫唱妇随,她既不会,那我来教你们」 梁叔夜的声音被山风吹得有些散乱,他从崖边走了过来,抽出萝涩手里的木棍,附耳道: 「多大的胃口多大的嘴,要我补后收拾,你又欠我多大的人情?」 萝涩不声不响,嘴一抿,手一松,任由梁叔夜善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开始你的表演。 「起棍,一招一式,跟着学」 持棍在手,梁叔夜沉下了嗓音,有些清冷严肃。 没人质疑过为何要一个「女人」教习棍法,让梁叔夜凛冽的眼神一扫,众人皆无异议的从地上拾起木棍攥在手心。 「第一招,远击,手推末端,兼枪带棒,将棍当枪使,往敌心窝子戳」 他舞几个棍花,潇洒一次,手中的棍子化枪般游龙遒劲,一派潇洒风流,与粗木棍子毫无违和之感。 「第二招,肘压末端,棍曲抬头,挑其下颚。第三招,大扫一片,抡其脖颈」 三招之内,必有放倒,且不近身,这是最为基础、实用的棍法。 第11章 枪扎一个,棍扫一片,以少胜多的出齐法宝,不过对付对付辎重兵有点效果,要是搁在战场上较量,不如回家拿个苍蝇拍来挥舞几下。 「喝、哈、嗬」 整齐划一,列队操练。 萝涩闲着也是闲着,跑去灶房用仅剩的食材,给梁叔夜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 梁叔夜放下练棍的后,又去教另外一帮人射箭功夫。 这些弓射手本该有些底子,无奈弃戎做寇太久,有些生疏,梁叔夜只想叫他们练习一二便罢 「你们自己练习,多去找些弓箭来,有几点要诀,给我听好咯,首先……」他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夫人,咱们山寨有弓,但没箭啊」 「不会自己造么?」 「哪有打铁炉锻铁造镞?」 「只会通便不懂变通,你不会造木箭么,砍树会么?」 「木箭怎么射杀?!」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我只要结果,速度去办」 「是……」 问的人心下惴惴:夫人生得天仙一般,怎么这么凶? 全动员起来了,跑步的哼哧直喘,来回来回的不断歇;耍棍练刀的哼哈在口,一招一式十分认真。 再加砍树的,练箭的,真是山寨无闲人,斗志高昂兵,等萝涩提着饭篮子过来,见到这般场景,不由一笑。 当真无闲人了?怕还是有的,赵大宝缩着脑袋,搓着手,无所事事,他缓缓挪到萝涩的身边,悠悠开口: 「大当家……」 「恩?」 「那个,那个,肉,我也想吃」 十分欠的长相,赔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十足的奸细相。 「能啊,说吧,你会什么啊?」 「我……会西戎语」 他挠了挠头,露齿一笑,那黄板牙往外一扒,彻底把萝涩给逗乐了。 真是相由心生,刚想着上哪儿找个奸细,这么巧,这个儿送上门了。 她大方的拍了拍赵大宝的肩膀,说道: 「准了!」 月黑风高夜,鸡鸣狗盗时。 大家埋伏在双驼峰山道边的树林中,趴伏着一动不动,三百多名山贼此刻也拿出了军人该有的素质,屏息缄默,不发出一点响动声。 四下唯有山风偃草声,虫鸣鸟叫声…… 等至后半夜,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 西戎兵粮草车队终于出现了,一列车马队缓缓驶进了双驼峰狭长的山道。 原先并行的车辆队伍,此刻碍于地形,不得不单车通过。 前方大约百名士兵身着铠甲,收举明火,前驱开道;后面直接跟着十几辆粮车,末尾是押粮将领的马队,大概五十乘,负责殿后护卫。 夜黑无光,梁叔夜高枕手肘,仰面躺在萝涩的旁边,阖着眸子像是睡着了—— 倏得,一声鸟翅扑腾的声响! 他霍然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将手按在地上,耳朵随后便贴了上去。 听了半饷,他眸色闪过一丝笑意,轻声道:「来了!」 萝涩忍着酸麻的手肘,闻言向前匍匐,把脑袋探出坡沿儿,向前了望——她看到隐隐火光排成了一条长龙缓速前进。 她心中清楚:看火光移动的速度,这支辎重队伍的速度绝不会慢。 行军最怕进狭长的山谷或者山林小道,这样队伍的阵线会拉很长,首尾无法顾及,若遭逢伏击,必定军心慌乱,只顾自己厮杀突围,必定是伤亡惨重。 所以,从方才一进双驼峰的山谷狭道,这支队伍明显提高了速度。 这正中萝涩下怀,她不仅要抢了敌人的粮车,还要叫他们全军覆没,血洗苦水乡的债必须血偿! 西戎人的辎重队星夜急行,一路还算太平无事,只要过了这双驼峰峡谷道,就到大军营地了,这趟任务也算交差得当。 马背上的押粮将军是个独眼瞎,视力不佳,白天也甚是勉强,何必说这月黑星稀的夜晚。 他一手擒着马缰,一手高举火把,挺身纵马,警惕地护送在押粮车的后头。 「朴——」 「什么声音!」独眼瞎警觉,当即勒停马蹄,压低了声音:「斥候,速去前方探听可有敌情,速来回报」 「是!」 一刻钟后,斥候策马飞骑回报,衣服未变,人却已变成了乔装后的赵大宝: 「报!前方半里有处山坡茂草处人影绰绰,有人埋伏」 赵大宝一口还算利落的西戎语,向独眼瞎汇报。 独眼瞎沉了脸色,忙追问:「有多少人?谁人将旗可有探清?」 「夜色太暗,属下未曾探清,只有三十余人,不着盔甲只有手兵」 「……哈哈哈,莫慌,不是敌军,一帮馋嘴胆肥的山贼罢了,步军副将!」 「有」最前方步兵列队,一个宽壮男人闻令小跑出队,穿过大半个队伍跑到独眼瞎的跟前。 「领你步军前方剿灭山贼,为辎粮车队开道」 「是,属下领命」 护粮步军超过百人,皆是身穿盔甲,手执利刃,而山贼不过区区三十人,那副将压根没有放在眼里。 第12章 他领了命,让辎重车先原地休息,自己带领前方步兵杀向山贼伏击的地点。 冲出不久,他下令全队灭了火把,适应适应黑暗,再往前走。 而此时山坡上的梁叔夜,已起身半蹲,他见西戎人上了套儿,立即打了个手势,示意行动。 喊杀声响起,第一波人拿着木棍冲下! 棍兵执木作枪,形成了第一道防御攻势,向夜色中队形散乱的西戎步兵冲去。 木头虽然刺不透铠甲,但重重击在心口,还是钝痛不已,最痛苦的是,这帮山贼竟摆出了棍法阵?让本就短小精悍的砍刀无法发挥功效,他们只有先砍断木棍再行搏杀。 谁料,山贼棍法突然大变!所有人整齐划一,抬手振棍,狠狠打翻了西戎人的下巴,不少人牙齿碎裂,血吞入肚,嗷嗷不止。 最后一招,棍扫一片,从脖颈处打下,将人掀翻在地! 棍兵三招已出,立即退到后面,第二波肉搏刀柄冲了上去…… 西戎人生性凶残,易怒暴戾,何时吃过山贼小儿的亏?一时人人怒上心头,吐掉口中鲜血,大吼一声提刀便砍! 交手几波,西戎人越战越勇,梁叔夜见势已足,不慌不忙的吹了一个马哨,示意撤退。 已经负伤众人咬牙支撑,且战且退,直至三丈远外,弃刀而逃。 西戎人心中恼火,不依不饶紧追不舍,见山贼拐了个山弯弯,窜逃入黑暗的地界—— 副将心中闪过一丝怀疑,莫非佯败,诱敌深入? 不过他看前方并没有别的岔路,只有这一条主路通大营,心中嗤笑:这帮山贼真是蠢到了家,竟往地狱逃窜,他提步就追,非出回这口恶气不可! 越追路途竟越开阔,倏然,前方火光乍现,副将心中大骇,不好,中计了! 他烧红了眼角,山贼太过狡猾,杀意从暴突的眼珠里升腾,他朝身后大吼一句: 「杀光他们!杀光,杀光」 顿时杀喊声一片,刀光隐隐朝着前方冲去…… 而此时原地休整的独眼瞎,显然也听到这杀喊声,他大惊,扭转头去,竟是从身后传来的!可是梁家军杀来? 他立即下令灭了火把,扭转马头带领骑兵向后冲出。 待看清后方有百人追杀,黑暗中不辨旗帜,只是看他们身着寒衣铠甲,绝不会是山贼。 独眼瞎也抽出鞘中剑,向前一指,大吼一声: 「杀!」 朝着奔驰而来的「汉兵」杀伐而去,两兵交接,入耳皆是金属相撞之声。 刀入腹内的撕裂声,惨叫呼嚎,马嘶刀鸣,一时间惨烈非常,马上砍杀,手起刀落,跟切黄瓜一般,残杀不停,血流不止…… 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倒在地上的尸体堆成了山,这时候,不知谁点起了火把,照亮了杀伐修罗杀场。 独眼瞎震惊了! 怎么杀了半天,都是自己人? 他忍不住浑身颤抖,手掌脱力,血迹斑驳的刀柄咣啷砸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脸,血泪涌出,他嘶吼一声,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剜向高立土堠之上的梁叔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非西戎残暴,赶尽杀绝,岂能中了萝涩的计? 不过三招虚棋,步步扣在人心上,若不谋定人心,猜度脾性,如何能这般骗死人不偿命? 第一招:弄出响声引西戎人派遣斥候探查,一箭杀之。 第二招:赵大宝换其铠甲乘其马,回去禀报「敌情」,使他前方部队轻敌冒进。 第三招:搬来石块树木,挪挡住前进的那条路,待一番较量后,激起其好战杀戮之心,佯败撤退,诱其走一条隐蔽的回环小路,神不知鬼不觉的绕至西戎后方。 如此自相残杀,水到渠成。 梁叔夜迎着他血残暴怒的眼神,缓缓举起了弓箭—— 他面容刚毅,眼神坚定,挽弓拉弦,就和无数次射靶一般熟稔。 箭矢破风飞出,带着十分戾气埋入敌人的心口! 独眼瞎闷哼一声,胸口中箭,当即翻下马来,气绝而亡。 十二辆粮车,四十九匹战马,还有二百三十一具尸首。 战马浑身刺伤,不停渗着殷红血水,顺着马鬃马腹流淌到地上,和满地腥臭的人血混成一堆,席卷着浓浓的血腥气味,叫人作呕。 萝涩的手微微颤抖,她沉着目色,扫过这一片无人生还的红泥沙场。 没有人庆祝,没有人欢呼,那十二辆粮车寂在漆黑的夜色中影绰高大,如块垒在胸,压的人胸闷心抑。 她嘴唇翕动两声,想说些什么,口张开半张,一字未吐,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反胃感觉,像一双大手,拧上她的胃。 一阵一阵酸水涌上,头一偏,躬身蹲在到了地上…… 吐了个干干净净,她手紧握拳头,抵着自己的胃肚,发丝浸汗粘在了额头上,直至呕出清水来,痉挛才渐渐平复…… 全身空荡荡的酸涩感,刺激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身后一双手把她捞了起来,梁叔夜淡淡道: 「你回去,剩下的交给我来吧」 萝涩摇了摇头,挡开了梁叔夜的手,她喑哑着嗓子勉强开口: 第13章 「赵大宝,继续按计行事……」 赵大宝还穿着西戎人的铠甲,神色担忧,有些迟疑道: 「是不是先把粮食运回去?我老觉着骗骗小兵小将的还成,叫我去骗西戎中军……」 「你怕了?」 他话未说完就被萝涩清冷的眼神打断了。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赵大宝皱巴着脸,陷入了自我矛盾的苦恼之中。 说老实话,为了这口粮为了山寨的兄弟,他刚才冒充西戎斥候兵,跟从鬼门关晃荡一圈没啥分别,万幸没被发现,现在叫他继续装下去,实在胆怯。 「赵大宝,你刚才到底为了什么拼命,山寨的兄弟心里都明白,但你可知道他们最想要的什么?真的是这十二车口粮么?」 赵大宝抬起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动看着萝涩,他缓缓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灰头土脸的兄弟们—— 大家几日突击苦练,勒紧裤腰带,把不多的粮食剩给搏击的弟兄,不少人瘦了一大圈,颧骨高突,夜色中衬得眼珠黑亮,透着一股难以言状的渴望。 方才的诈降诱敌,挂彩受伤的也不在少数。 他们自己撕下自己的衣袍,简易包扎,看起来狼狈凄惨,与市井乞丐流浪汉无异。 乱世一口粮,烽火一腔血,赵大宝突然想起来了——他们曾今也是那样铁骨铮铮,披甲执枪的九州坚兵。 赵大宝渐渐决然的神色出现在一张猥琐的脸上,这显得十分搞笑,但萝涩心中丝毫没有鄙夷,她只觉心头火热。 无论是谁,都不乏一腔随时达到沸点的热血。 赵大宝胆小猥琐,甚至懦弱,但是他义字当头,视山寨兄弟为手足血肉,连山寨大当家也可以不要;粮仓粮尽,即使对方是凶恶残鸷的西戎人,他也敢独身前去。 所以萝涩跟自己打赌,赌人心,赌人性。 赵大宝下定了决心,他踩着遍地尸体,找到了独眼瞎的「龚」字的将旗。 旗成酱红色,斜斜插在泥地里,一名护旗小兵身中数刀,他的手紧紧抓在旗杆上,尸体已经僵硬,旗杆如扎根血肉,难易拔动一丝一毫…… 他试了几次都不成,忽然,空中飞掷过来一柄匕首。 赵大宝接过,对上了天仙夫人的目光,觉得心中更加有了力量! 剑鞘上的刻文膈在掌心,他渐渐烧红了眼角,拇指一提,剑身出鞘。 这匕首削铁如泥,一剑斜劈下去,死尸手掌落地,旗杆重重的摔在地上。 赵大宝弯腰拾起断掌,安放于护旗小兵的身侧,他转身扛起「龚」字大旗,翻身起上了一匹战马,朝着山坡上的弟兄喊道: 「不怕死的有几个?换上西戎人的衣服,跟着俺去西戎大营!」 「我!」「我去!」「还有我」「俺也去!」 一帮人一边说话,一边从土坡上跳下来,纷纷上前扒尸体的衣裳,换上了血迹斑斑的西戎铠甲。 他们手持刀剑,跟着赵大宝向着西戎大营驻扎方向,小跑而去,替那已全军覆没的龚将军队伍,走完这剩下的路…… 西戎大营十步岗五步哨,一里外的响动敌情,都靠信号旗传递。 有人靠近举黑旗,若是自己兵马则需应旗,确认后哨兵撤旗,要是敌人兵马就直接举白旗警示。 赵大宝一行人扛着大旗,狼狈的逃窜过来,高高的木哨上瞬时举起了一面黑旗示意—— 赵大宝不慌不忙,竖起肩上的「龚」姓大旗,握住旗杆来回磨转,算作给哨兵应旗。 自己人! 哨兵伸脖子看了看,是龚将军的队伍! 撤下旗,等这队人马渐渐靠近大营后,他大声问道:「可是龚将军的队伍?」 只有赵大宝一人听得懂西戎话,他忙不迭道:「是,我们押送粮食半道被山贼伏击了,龚将军阵亡了,我们逃回来求救兵援助,那十二车粮食还陷落在双驼峰山道里!」 「山贼?不是梁家军?」 哨兵十分惊讶,龚将军威勇,深得大王信任,咋会打不过区区山贼? 「不是梁家军,那些山贼熟悉山路,我们赶了好几天路人困马乏,实在大意了,不过粮车辎重他们一时半会儿运不远,快禀明上头派兵追粮啊!」 「你们等等,我去禀报」 留守在大营的是大将名叫卡萨仁,生性自负,狂傲胆大,十分刚愎自用。 他自请留守大营,是因为他打心里认为梁叔夜还会派人来劫营,与其跟凭水关的铜墙铁壁杀得你死我活,不如守株待兔,等着他找上门,堂堂正正的来场对决,一决雌雄。 哨兵的突入传报声,他端坐在军帐中哈哈大笑起来,手掌拍上膝盖: 「是不是粉头将军来劫营了?!拿我环刀来,我要与他战上三百回合」 「不、不是将军,是龚将军的粮队出事了」 「啊!什么!快说」 粮食是卡萨仁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大王唯一要求他做的,就是等候龚将军的粮队入营,安顿好这一批补给,谁想竟然出事了? 这不是叫军队断炊,自掘坟墓么?他心如火烧,催着着哨兵速速道来。 「他们受到了双驼峰山贼的伏击,龚将军已经身亡,残兵逃了回来传递消息,请求援军去救粮」 第14章 卡萨仁咬着牙,重拳垂在膝上,爆出了双目。 打哪儿跑来的一帮乘火打劫的,关键时候赶在老虎头上拔毛,简直活得不耐烦了,还杀死了龚将军? 哇呀呀…… 他越想越觉得窝火!他忿恨抄起身侧的大刀,怒吼一声: 「杀他奶奶的片甲不留,点兵一千,都跟我走!」 天边鱼肚泛白,清晨总有新鲜的雨露气息,可此时此刻偏偏不同—— 草间、树边、道口,四处都泛着浓郁的血腥之气,山谷娟娟的过道风也带不走分毫。 卡萨仁的队伍疾行无声,到了双驼峰的山谷道口,队伍不由得放慢了速度。 他们是来救援的,为何此处如此安静?难不成自己来晚了,在已经全军覆没了? 不,应该还没有到地方,卡萨仁一人独骑在战马上,勉强压下心头的躁狂,拍了拍身下同样有些烦躁的坐骑。 「将军!快看那」 他身后的副将夜视力极好,迅速压低了嗓音,抬起手指指了指不远处的绰绰黑影,等卡萨仁分辨清楚。 是贼子正在拖运粮车! 卡萨仁怒火中烧,天生刚毅军人性格,使他最讨厌这些偷鸡摸狗的宵小之辈! 对于守城军梁家军,虽然是生死相搏的对手,可论起来他对那个粉头将军心中还有几分敬佩。 现在换了鸡鸣狗盗的小杂碎,他简直不放在眼里,欲杀之而后快! 「该死的贼盗,留下命来!」 扬着手里的钢刀,他一夹马腹,一马当先的窜了出去,身后的喊杀声立起,冲着粮车散兵杀了过去。 山贼见援军杀到,哪有胆子相抗,纷纷扔下手里的刀剑,抱着头逃窜,疯狂逃命去了。 卡萨仁虽没能杀掉一个贼人祭刀,却毫不费力吹灰之力的夺回了八辆粮车。 「别追了!」 他制止了想要深入追敌的副将,看了看面前的粮车,想来剩下的几辆,已经叫他们运走了。 能抢回八辆,已算是将功折过了,现在大营守军空虚,他不能跟这帮山贼纠缠,要是在这段时间里大营出了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于是,他下令立即回撤大营。 车轮辚辚,卡萨仁归心似箭,若谨慎一些,其实可以发现,粮车的重量明显不对,轻的太过可疑了。 那里头装着不是一石一石的粮米,而是一些杂草梗物! 等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显然已经晚了! 倏然,几道火光乍起!他措不及防,忙回看去,见车上粮包上扎着几支燃烧着木箭! 「不好!中计了,这些不是粮米是稻草,快撤回大营!」 他话音刚毕,山间暗处的梁叔夜就下达了火力攻击的命令! 善于精射的山贼兄弟以齐腰的蒿草做掩护,一轮一轮朝着下头火光处放箭! 箭雨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火锁网,像张牙舞爪的地域恶鬼,铺天盖地的将西戎兵包笼在了一起。 八辆早已被偷天换日的稻草车成了火光肆虐的刑场,血肉焦腐的气味伴着黑烟冲天而起,痛苦的咆哮声,翻滚在地上的挣扎声,渐渐淹没在火光中,最后只剩下几息奄奄的呻吟…… 大火烧如白炙,劈啪爆出的火花星子带走最后一个西戎兵的性命,黑夜重回寂静。 送给西戎贼的连环计,幸不辱命。 旭日初升,千岩一色,山塬泛着金色的浮辉。 经过两次杀伐火戮的洗礼,双驼峰山道焦土枯草,血肉断肢,萝涩下令进行简易的人道主义掩埋后,让赵大宝携送着真正的粮车往山寨去了。 与梁叔夜并肩站在一处断崖边,萝涩放眼望去,远处凭水关巍峨屹立,依旧牢不可破的样子。 「幸不辱命,劫粮任务完成了,接下来怎么办?」 她扭头看向边上的梁叔夜。 梁叔夜目色沉沉,口吻淡淡,语气却十分笃定: 「后路已断,他们唯有破釜沉舟,举全军之力,破关一战」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回去吧,马都是现成的」 萝涩心中记挂着升子,最后决战了,她不可能就这么躲在山寨里。跟她心急火燎稍显不同,梁叔夜沉住了气,他似乎还在等些什么。 梁叔夜扭头看了一眼萝涩,见她一脸憔悴之色,只勉强打起三分精神强撑着,便劝道: 「你回寨子休息吧,不用跟着我回去——」 「不成,升子没个脑子,只凭拳头力气说话,我若不去,死得最快的就是他这种人了!」 梁叔夜脸色一沉,脱口而出: 「生死决战,哪有不死人的?谁比谁金贵?小聪明小伎俩,昨天一场连环计已经用到极致了,最后这一战,就是实打实性命相搏!」 「……」 两军交战,他跟她之间的问题,两人选择避而不谈,可却并不代表这个结已经解开了。 「就是我……恐也九死一生,你就一颗心,一条命,我们两个人,你护得过来么?」 萝涩语噎,她心中原先一直默认,升子有智力缺陷,需要她的帮护才能活下命来。 可惜她忘记了,兵卒尚且可以苟且逃生,但主帅只能死战守城! 第15章 真正向死而生的,只有梁叔夜一人…… 而她……不过只有一些小计小谋,又能拿什么本事,却保下梁叔夜的性命来? 思之此处,无力之感像漫天的洪水,一浪将她的心拍到深渊之下。 正在此时,梁叔夜派出去侦查的人回来了,他满脸惊恐之色,颤颤巍巍的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梁叔夜见人,连忙上前一步,问道: 「如何,凭水关现在什么状况?」 「夫人,老大,凭水关……凭水关……哎!梁将军开城投降啦!」 梁叔夜眼中精光一闪,终于等到了他要的消息,倒是萝涩惊讶的无以复加,万不敢相信,替梁叔夜镇守三军的梁玉,怎么会开城投降?! 「你确定?怎么会!」 侦查之人满脸失望之色,又很是无可奈何: 「其实不怪梁将军,都怪西戎人太阴狠了,他们抓了咱们九州的百姓到阵前,拿他们挡箭牌,一路攻城……」 萝涩心中明白,梁家驻扎凉州,投军的大多是凉州军户,西戎人只要有心,可以翻阅陷落之地的军户名册,就能把凭水关将士的父母妻儿,一个个抓来阵前。 真是太过无耻! 本以为梁叔夜会与她一道同仇敌忾,却不想他面色平静无常,只是眼神中带了破斧的决绝。 萝涩回想出发之际,梁玉曾对梁叔夜说的那番话,她猛地一下醒过闷儿来! 莫不是,梁玉早发现了西戎人大肆关押凉州军户家属,打算将计就计,先诈降诱敌入关,再关门打狗? 当然这事儿万分凶险,所以她才把梁叔夜赶出去劫粮,自己替他镇守三军,来完成这场危机重重的生死决战? 「不管你打算做甚么,我要一起去」 梁叔夜正打算上马,被萝涩一把抓住了袖口,她紧紧捏着眉头,眼中是笃定的坚决。 「不行,你在山寨等我」 梁叔夜避开了她的眼神,伸手擒住了马缰—— 「两军对峙,白马义从银枪宝甲,一眼就认出来了,我自己找徐升去,生死有命,你我都各自保重」 萝涩眼珠子一转,学着男人的模样,抱拳弯身,说罢扭身要去寻另外一匹马。 梁叔夜气得胸口疼,这生死关头,还有个不省心的祸害! 他当即把人捞了回来,俯身拦腰一抱,听见她一声低呼,他直接把人甩到了马背上。 「喂!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你这么抱我,我很没有面子啊!」 在众山贼小弟惊讶的眼神中,萝涩略感尴尬,到底做了好两天的老大,拜托给点面子吧…… 「呵,你连命都不要了,要什么面子?」 梁叔夜在她背后,重新擒上马缰,一夹马腹,就往山道飞驰而去。 萝涩尚未坐稳,马儿已经扬蹄蹿出,她重心不稳,一个劲儿往后倒去,下一刻,便撞在了梁叔夜的胸膛上—— 一种别扭的柔软让她浑身起了起皮疙瘩,咽下口水,萝涩弱弱问道: 「饿了一夜了,你垫在胸前的两个馒头,要不咱们一人一只,分了吃吧?」 凭水关后,有一处三面环山的空谷,是梁家军平日里操练的校场。 从双驼峰绕后过去,有一条隐蔽的、依着泾河边的狭长山道,因为雨季的时候经常冲堤流石,所以很少有人走。 梁叔夜走的,便是这一条路。 之前一场大雨,让边上的泾河水量激增,激流不断冲击岸边,卷起一朵朵泥黄色的水花儿。 「吁」 梁叔夜呵停了马,对着早早在半路等候的岳小满道: 「岳小满!」 「将、将军?你、你不是在大营么……」 岳小满彻底傻眼了,他领了命带白马义从在此处等候军令,突闻凭水关开城投降,急得屎也要出来了,无奈军令不可违,他哪里也不能去。 现一看梁叔夜一身诡异的女装,出现在这里,他似乎有点明白了: 「哎哟我去,将军你不会被人掉包了吧,军营里投降的,是个冒牌货?」 「少废话,点兵列队,立刻随我回救凭水关!」 梁叔夜滚鞍下马,问岳小满换了一匹白马义从的精良战马。 升子恰好在岳小满的队伍中,见到萝涩,双目就没有挪开过一眼,他主动把自己的坐骑让出来,去牵过有萝涩的马来。 这一番举动,让梁叔夜心中很不爽,可战事紧急,没工夫发作。 他踩着步子,踏过泥泞的小道,正要攀上马背——突然泾河面上卷起一道大浪,把他整个人都溅湿了。 见萝涩投来一个关切的目光,梁叔夜心中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且有了一个破敌的主意。 他当即吩咐岳小满: 「你跟她回一趟双驼寨,把那些装粮米的麻袋全拿过来」 「是!」 岳小满对梁叔夜的命令只有执行,不会问为什么,倒是萝涩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升子好不容易再见着媳妇,怎么还没说上一句话,她又要走了,可在军中,军令至上,他也不敢出声违拗。 萝涩跟着岳小满回山寨取东西,一路上,她都眉头紧锁,思考着梁叔夜究竟要干么。 第16章 倒是岳小满挠了挠头问道: 「你就是徐升的媳妇?」 萝涩忙矢口否认,压低嗓子,佯装怒气道: 「胡扯什么,我生得是矮小,可也是堂堂男儿,你竟如此编排?」 「不不、我没有恶意,只是军营里那个冒牌货,交给了我一包东西,叫我在那里等徐升的媳妇,叫我交给她——可我把将军等来了,我现在脑子也一团乱麻,想不明白」 梁玉有东西给她? 萝涩从岳小满手中接过那包东西,只摸了一下,瞬间浑身冰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如果她没猜错,这用黑布包裹的竟然是一把现世的手枪! 迅速拆开,掏出一把64式手枪,萝涩是良民,从不曾见过真枪,可她小时候痴迷过一阵子,稍有些研究。 她尝试着拆开弹夹,见里面孤零零的只有一颗子弹。 萝涩猜想,这把64式大概就是梁玉穿越时带过来的物品,买种田套餐的带辣椒籽、买宅斗套餐的带本草纲目、像梁玉这种买战争套餐的,带把只有一粒子弹的手枪保命,也显得无可厚非了。 不对啊,梁玉这等于把命都交出来了,她不会是要跟西戎人同归于尽吧? 梁玉的时间早就已经到了,要不是意外捡漏儿,得了一只被嘉元迫害妃子的聚核,才勉强多留了几年,这场生死决战,若不能一击必胜,她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西戎大败、收服失落郡县的那天了。 这般想着,萝涩心急如焚,在山寨取了东西后,就直奔梁叔夜那边去。 等萝涩赶到的时候,白马义从已经挖了一堆又一堆的湿泥在岸边,只等麻袋到了,开始填装。 萝涩这才明白过来,梁叔夜想要制作沙袋,拦截泾河水位,引水倒灌入凭水关后校场谷地! 「她还在里面,咱们三军将士怎么办?」 「我心中有数,从校场有小路出去,且战且退,只要时间扣得好,此计必成」 虽然有梁叔夜这么说,可萝涩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她眼睁睁看着梁叔夜一人策马离开,她则跟着其他人,在此处填装沙包,等他信号起,就泄洪引水倒灌。 心绪难安之下,萝涩摸着腰际的手枪,偷偷找到了一边埋头苦干的升子: 「升子,我不会骑马」 「恩,等打赢了仗,我回去教你骑」 「我要去凭水关,你带我过去吧」 「不成,将军没让我去,我得帮着装这个——」 萝涩从地上捡了一把小石子递给他,威逼加利诱,最后把七七都搬了出来: 「这些石子当做蚕豆,回去我照着三倍的量补给你,你若不肯,我再不许七七与你玩骑大马!」 「……」 升子妥协了,趁着大伙儿不注意,偷偷解下一匹马儿,带着萝涩往校场奔去。 下了马,为了抄近道,萝涩徒步穿过林子小路,升子对于认路最是擅长,走过一遍的路,绝对不会迷失方向。 血腥气味越来越重,萝涩的心也渐渐提到了嗓子眼上。 目光眺望过几株稀疏的灌木丛,校场上厮杀声一大片,西戎人密密麻麻挤在了宽阔的校场上,尸身高叠,血流漂杵。 梁家军渐渐「不敌」往西南面的树林,且战且退…… 西戎人兴奋的挥舞着刀,不断砍杀,驱赶,他们不怕梁家军逃入树林,在他们眼中,这帮人就是败军之卒,是投城之军,是再没有一点恋战之心的。 没了铜墙铁壁的凭水关,梁家军的威名其实难副,西戎人这般想着,愈加轻敌。 可西戎的主帅摩王生性狡诈,秉性剌戾,若非他坐镇军中,与梁叔夜势均力敌,西戎早破。 这场围歼战,他也来了,起先他并不信梁叔夜就这么投降献城,可看到此刻梁家军就如一盘散沙,毫无作战的士气,不像有诈。 所以,也就渐渐的放下了些戒心。 只是老奸巨猾的他,依旧躲在城门方向,一有风吹草动,便可以扭头就撤。 萝涩心中打鼓,若此刻梁叔夜放了信号箭,大水灌来,不过淹死校场中的虾兵蟹将,摩王早就跑的脚底抹油了,一定要把他也引到校场中间来才行。 显然,梁玉早早摸透了这个摩王的心思,她依旧穿着梁叔夜的甲衣,领着一队人马,在北面的山壁处做困兽之斗。 梁玉浑身像被血浸透一般,双目血红,一杆银枪黏滑脱手,枪头上的红缨已成了酱红色。 在西戎摩王的眼中,她「梁叔夜」就是诱敌深入,最后的奶酪。 「咚」一声,银枪牢牢扎在地面上。 梁玉不堪身体重负,双膝一屈,就要跪下身来,她身边的死士一个个战死,只剩下三五个浑身带血的,勉强护在她的身边。 撤退的梁家军双目带泪,不甘愤恨藏在喉咙中,但谁也不敢违背军令,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北面的孤军,一个一个死去。 到最后,只剩下「将军」一个人…… 梁叔夜则拿着虎符,指挥三军,有条不紊让士卒们「战败逃窜」他甚至没有看梁玉一眼,但心里却比任何人都记挂。 这是梁家人的宿命,可他愿为梁玉逆天改命。 第17章 最后一个死士倒在地上,偌大的校场都是西戎人嚣张的叫喊声。 梁玉粗喘着,心跳在耳边,她用银枪支持着身体,依旧牢牢挺着脊背—— 她的身边再没有一个同袍战友,可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她是一名特种部队的女兵,在执行任务时失去了手臂,所以退伍离队,因想念同袍友谊,也因为忘不了战场杀伐,所以她买了穿越套餐来到这里。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守护九州,驱逐西戎,成了她印在骨子里的东西,可等这场仗过去,她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遗憾,还是有的,但梁玉死了,她不会死,所以这件事必须她来做! 梁叔夜,你得好好活着! 抬起头,梁玉看着西戎最难缠的摩王所乘坐的巢车,终于从安全地带,驶进了校场中心位置,停在了她不远处的地方。 她想,打了这么些年仗,摩王一定很想亲眼看着「梁叔夜」死在他的面前吧? 听着一声声进攻的鼓声,西戎士卒得了大王的命令,龇牙咧嘴举着钢刀,朝着「梁叔夜」扑杀过去—— 一道剑气凌空起,惊鸿软剑破衣而出,靠近梁玉的贼兵,纷纷脖间一道红血,气绝倒地。 梁玉看向一身女装的梁叔夜,在杀伐中紧绷的面孔,破天荒多了一丝笑意。 「这扮相挺适合你,阿娘怀你的时候,一直念你是个女娃娃来着」 「那你就活着回去告诉她,那时再来一并取笑吧!」 梁叔夜剑气凌厉,凭其一点力,四两拨千斤,软剑以柔克刚,像一条灵蛇,游弋之间,已取下敌人首级。 西戎人傻了眼,哪里来了个女人?用地还是粉头将军的惊鸿剑? 摩王探头出巢车,脸色一沉,咬牙切齿的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斩杀这两个人! 真假梁叔夜,让摩王的心里起了一丝犹疑,他回身看了看凭水关的城门洞开着,再看整个校场都是自己的人,心道: 凭梁叔夜使奸计伏歼,他亦可应对。 升子跟萝涩两人从林间迂回,慢慢藏身到了北面峭壁前,看梁玉危险,升子没有多想,抡着胳膊甩起抛兜子—— 「啪啪」 准备偷袭梁玉后背的贼兵,被小石子打中了眼招子,纷纷捂着流血的眼眶,滚倒了地上。 梁叔夜浑身是血,时间久了,他的软剑渐渐不支,见徐升来帮忙,立即大声道: 「带她们两个马上走!」 「我不走!」 梁玉抱着必死的信念,势要拖着西戎人一块下地狱,她早已力竭,无非凭着一股军人的意志力,还在强撑着罢了。 敌人上前,梁玉勉强回身,使出一招燕子回林,把枪头送进了敌人的胸膛后,她甚至连拔枪的力气也没有了。 「走啊!」 梁叔夜一脚踢开了梁玉握枪的手,自己横手握枪,他手腕一振,听着枪头剥离血肉的声音,枪身如游龙一般蹿过他的手心。 他的掌心抵着枪尾,用力一送,银枪瞬间化为一道疾光,风驰电掣般刺向最前方的厚盾铁甲。 众人皆闻粉头将军武艺精绝,却不想,他竟有如此威力,不由心生胆怯。 就趁着这一会儿空档,徐升遵从将令,一路避开刀斧剑戈,把梁玉扛到了肩头,扭身就往林子跑去,他一边跑一边招呼躲在林子里的萝涩: 「媳妇,咱们快走!」 萝涩的心紧紧揪着,她的目光中只有一个人,如何肯走? 天边黑云滚滚压城关,风雨欲来。 天地色暗,阴云将红日头遮了个严实,地面冲天的杀气夹杂着嚎啕惨叫声,汇成久久不去的咒怨,随风低偃咆哮。 这样的天色,让摩王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下令巢车后撤,要在凭水关上督战。 梁叔夜岂能放他离开,他纵身而起,一脚踏在了西戎兵卒的脑门上,借力跃起—— 他重新握上了直插入盾的银枪,手腕一振,几个点地,已然跃杀进了大军队列之中。 手舞枪花,一个金鸡点头后,变枪作棍,旋身棍扫一大片! 近身的士卒像残破的蝶蛹,丝毫没有反抗的力气,他们挨着棍子的五脏俱损,飞出一丈外再也起不来身,被棍风扫到的不自禁地退后,脚跟不沾地,仰头倒在地上。 摩王深吐纳了一口气,看向梁叔夜的眼睛带着恨毒的血光,他抬起了手指,隔空点了点,沉声喝道: 「杀—了—他,不计代价!」 仍凭他如何厉害,毕竟血肉之身,谁都不会相信,这几万人的铁军连一个人都杀不了! 「取梁叔夜头颅者,赏钱万金!」 杀伐声破空而来,如潮的铁甲士卒围成了一层层包围圈,万千将士只为取一人首级,听似无稽之谈,却也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杀,手起刀落。 振,盔裂甲落。 挑,一枪扛起刀锋剑厉。 刺,一道寒光贯穿红日。 梁叔夜的身影,几乎被一波波灰重如潮的士卒淹没,他的寒光银枪也让鲜血沾成了稠红色,枪头下的红缨让血水浸饱,像血色水藻般紧紧贴服在枪杆之上。 第18章 他的身影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隐在血光里。 除了一张张变换的狰狞面孔,一次次举刀砍杀的动作,梁叔夜甚至辨不清方向,看不见生机。 他一步一退,麻木的杀掉扑上来的敌人,终于被逼到了断壁之前…… 密密麻麻的西戎人围成了一个圈儿,将他包围在里面,困兽之斗,不外如是。 他像一只受伤的孤狼,只剩半条命,只剩一杆看不出寒光的铁枪。 背脊靠在冰冷的石面上,梁叔夜一手擒着枪,一手从怀中掏出了信号箭,他拇指一挑—— 响箭嗖得一声,直入云霄! 做完这一切,梁叔夜颓然的松开了手,衣服已染成了斑驳的红色,周身凛冽的杀意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银枪还扎在地上纹丝不动,他垂着头,像一具石像透不出一丝生机来。 西戎兵克制着心底对梁叔夜的恐惧,毕竟他人头的千金悬赏太过于诱惑力,他们屏息举步,立着尖锐的刀锋,朝着他奋力捅去! 轰! 天沉地动,整个大地突然剧烈的震动了起来。 士卒们霎时乱作一团,高举刀柄的西戎兵们,此刻连脚步都立不稳。 摩王大惊失色,立刻往北东面的林子看去,滔天的泾河水从天而降,从山塬土坡上,裹挟着泥流滚滚而下! 一路上,灌木树林整个都被大水覆灭了,这是要绝了他西戎的命数啊! 隔着千军万马,摩王对上了梁叔夜的决绝的目光,毁天灭地的恨意,在他的心中爆发,面对大水倒灌,摩王的第一反应不是跑,而是杀! 「杀了他!杀了他!」 西戎兵不傻,他们跑不掉了,围在梁叔夜边上的人,喉咙爆出一声怒吼:他们拼了命不要,也要这可恶的粉头将军一起陪着死。 看着大水灭顶而来,梁叔夜长抒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今日一战事毕,可换凉州百年太平日子。 遗憾自然还是有的,战役匆匆,没有好好与她道别,没有……再看她一眼,好在,她是安全的,安全的离开了。 梁叔夜自欺欺人的一份心安,却被萝涩一身急呼,彻底破灭了。 「梁叔夜,你丫的坐以待毙,我便豁了命陪你,奈何桥上等三年,谁有那闲工夫!」 梁叔夜闻言浑身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见萝涩七歪八扭的趴在一匹战马上,马屁股上被捅了一个血窟窿,发狂似得朝他飞奔而来。 一路上西戎兵不防,撞飞的有,踩死的也不少,加之大水倾泻而下,校场中一片丢盔弃甲,奔走逃命的混乱场面。 「你不要命了?」 梁叔夜支撑着银枪,重新站了起来—— 边上刺向他的刀剑,被他举枪一挡,刀在枪身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刮擦声后,西戎人被自己的力道反噬,飞了出去。 下一刻,就被水冲出一丈远。 「你想死,我却要你活,与其被淹死,还不如被捅死来的痛快些」 萝涩在马背上向梁叔夜伸出了手,马儿癫狂,根本不听萝涩的话儿,梁叔夜眸色霍然,在马匹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握上了她的手,瞬间飞身而起,稳稳地坐到了马鞍之上。 「咱们往西南面走吧!」 「不成,我还要杀一个人」 梁叔夜强行勒转马头,往摩王所在的巢车,一路狂追而去。 局势已变,西戎军军心已散,游兵散将纷纷逃命,没走几步已被滔天的泾水吞噬,仅剩一些骑马的铁甲骑兵,还护在巢车的周边,一路跟着摩王,往凭水关大门方向后撤。 眼瞅着就要逃出鬼门关,这时,只听一声爆炸响起,梁玉预先埋在城门下的火药炸开,把逃生之路的门给封死。 摩王气急败坏,他浑身颤抖,吩咐下属马上架云梯逃生。 生死存亡关头,他余光处,却见梁叔夜一骑孤马,跑在奔流而至的大水之前,朝着他决绝杀来。 「大王小心,梁叔夜那厮要与你不利!」 后有滔天洪水,前有精兵护卫,他梁叔夜凭的什么取他首级?他那柄铁枪,难不成还能飞过来不成? 「让他来,拒马阵,我看他能飞过来!」 「是!」 巢车边的将士纷纷立盾挺枪,只要梁叔夜的马敢靠近,便能在马儿身上捅出几十个血窟窿。 可惜怪了,梁叔夜的马儿只是从巢车边擦身而过,丝毫没有闯入的打算。 只是他身后站起了一个人,那人踩在马镫上,弯着身,勉力保持平衡,她的双手托着一只黑黢黢的东西,那玩意是摩王从未见过的。 未知带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望着黑洞的枪口,哆嗦着唇,根本来不及躲避,耳边只听「砰」的一声—— 脑袋开出一朵血花儿,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人已直直倒下,从巢车上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西戎护卫彻底懵了,他们不知道大王是怎么死的。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粉头将军的快马,一路奔至凭水关下,马鞍上的两个人,抓住了墙头抛下的一根救命绳索,人被藏匿在关上女墙垛后的梁家军给拉了上去。 大水转瞬便至,带着摧枯拉朽般的力量,一下子便吞灭了校场中所有的人。 第19章 这场水淹凭水关,让摩王身死巢车上,也让西戎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此战胜负已定。 经此重创,西戎人再无可战之力,除了老老实实和朝廷签下议和书,俯首称臣之外,再无第二条活路可走。 不说从此后凉州再无战事,至少百年之内,边关无忧。 凭着一个人的膂力,把梁叔夜和萝涩同时拉上了城墙头,升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直剩下喘气的力气。 梁叔夜也瘫倒在地,耳边是下头炼狱一般的挣扎呼救之声,心里却烧起了最熨帖的激动之情。 这一仗,虽九死一生,但他还是做到了。 「呜呜——」 闻声,梁叔夜和萝涩纷纷抬眼看去,见梁玉被升子五花大绑,嘴也给堵住了,她整个人被捆成了麻花,丢在一边。 升子挠了挠头,眼中并没有什么愧疚之色,只是看见萝涩古怪的神色,勉强解释了一句: 「她厉害,我打不过!只能捆起来!」 萝涩心中的弦还未松,真不知该说些什么,默默咽下一口唾沫,忙催升子道: 「那你现在还愣着干啥?快给她解开呐」 「哦」 升子避开梁叔夜的眼神,愣头愣脑的去给梁玉松绑,一双大手几乎把她身上摸了个遍,萝涩眼瞅着梁玉的脸色越来越差,弱弱提醒了升子一句: 「升子,你可当心啊……」 「啊?媳妇你说啥?」 他扭过头,望了萝涩一眼,刚扭头回来,就对上了梁玉杀意汹汹的眸子—— 咚得一拳砸上鼻梁,升子捂着鼻子摔了个仰八叉,痛得脸都皱在了一起,委屈的指着梁玉控诉道: 「我救你,你打人」 「打?我还要杀了你呢」 梁玉拔出靴子里的匕首,狠狠往升子两腿间捅去! 萝涩吓得大惊失色,倒是梁叔夜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不过好在,梁玉不过气愤未发,又恼徐升手脚无礼,给他一个教训,不会真伤了他。 刀划破了他的裤裆,把裤头一块儿钉子石砖缝里,离着皮肉,不过一寸的距离。 萝涩长抒一口气,心有余悸的摸着心口处,嘴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徐升吓傻了,睁着无辜的眼睛,一瞬不动的凝视梁玉不放开,直到盯得梁玉一点脾气也没有,反过来感觉,好像是自己欺负了他似得。 鼻下轻哼一声,梁玉轻悠悠抛下一句话,便扭身走了: 「我去集结三军,重新扎营,叔夜,你草书战报,连夜给朝廷去书报捷」 梁叔夜点了点头,他扶着腰,懒懒靠在女墙垛口,举目远眺: 自校场里的痛呼他听见了,来着乌云后的第一缕日光,他也感觉到了。 杀伐让他如此的疲惫,下意识抬了抬眼,可血水凝结了睫毛,连睁眼也觉得疼。 透着蒙上血色的眼孔,他朝身后的萝涩看去,彼此间虽沉默无言,却能迎着破云而出的朝阳,相视而笑。 ‘桃花渡养尊处优的纨绔世子是我,凉州镇守一关的粉头将军是我;乱世烽烟至死方休的是我,千军万马九死一生的也是我’ 萝涩,多谢你,赠我一场金戈铁马,向死而生的陪伴。 等军队一路凯旋回京,已是来年二月春的事了。 朝堂上,梁叔夜被授封镇西将军衔,袭侯爵,领从一品皇粮俸禄,仅次于他的父亲老梁公。 至于金银玉帛、良田庄园的赏赐,更是不计其数。 梁母已是一品诰命,封无可封,倒是皇帝让梁玉风光大葬了,追封其巾帼英名。 战场女英雄梁玉是死了,有着异世之魂的梁玉却还活着,她随着萝涩一块儿搬进了帽儿胡同,一处精致的小四合院儿。 徐升因军功得了官儿,入步军统领衙门当值,补了一个城门领的缺儿,掌京城九门晨昏启闭,稽查出入。 但升子的官阶不高,虽入了流,有一份固定的俸禄,可只够负担院子的租银,论及几口人的吃饭问题,就有些杯水车薪了。 京城物价贵,而且家里人多。 算上萝涩一家三口、梁玉、还有从童州过来的满囤媳妇、三娘和兜子—— 李琛当时护送有根回了寨子,再回来寻阿姐,已是没了人影,一路从凉州寻回童州去,直到三娘那收到了萝涩的家信,他才晓得阿姐已在京城落脚了。 于是,他护着七七和三娘,几个人一道结伴入京,跟着住在四合院中。 三娘手头虽有银子,也打算在京城开一家娘子大人的分铺,但萝涩不能老向她伸手要钱。 娘子大人虽是自己的主意,但这三年多的时间,都是三娘在尽心维护、发展壮大,人说创业易守业难,所以这零食铺,早就不是她萝涩的了。 为了挣些口粮银子,萝涩还是打算重操旧业,当一个光荣的厨娘。 这次,不是开饭铺,也不是卖辣菜方子,而是组建了一支厨房的辣菜班子,专门上朱门贵府,给人烧菜吃。 特意烧制的青花瓷具,釉色明亮,盘底用朱砂烧了方印,独此一家;一套方便携带的锅铲炊甑,大到蒸锅、小箅子,准备齐全;分工鲜明的厨房班子,萝涩主勺,满囤媳妇配菜副手,还有洗菜、擦碗、调料的若干帮工。 第20章 原来的朱门贵族,他们办红白喜事,常包下大饭庄请筵席,靡费如流水,可京城吃来吃去的大饭庄,也就那么几家,一点没了新鲜头儿。 于是,萝涩这个私房辣菜班子便有了市场。 起先,她只接了几场家宴,后反响甚好,辣菜班子也渐渐在上流圈子里闯出了名头儿。 王孙贵胄,高官富商,甭管是红白喜事,还是接风送别的宴席,他们都愿意请这个私房辣菜厨班子,到府上来烧菜摆筵,体面又新潮,味道还很好。 生意一时火爆,萝涩为了持住自己的身价,决定一月只出两场。 即便是这样,预定她的客人,也已经从二月排到了下半年。 今儿,刚给一户李翰林府做了三桌谢师宴,半夜方收拾东西回院子,累得腰酸腿疼。 七七是早歇下的,跟三娘一道睡在西边厢房,萝涩忍住想去要亲亲她的冲动,麻利的洗漱擦牙,准备回屋睡觉。 「萝涩——」 萝涩闻声回头,见梁玉披着一件外衣,趿拉着鞋,衣衫单薄站在院中,正出声唤她。 「春寒料峭,你也不多加一件衣服,身子如何了?」 萝涩知道,凭水关一战梁玉元气大伤,西戎灭了,她心里的巨石落下,整个人像蔫了一般,药竟是一日也不能断的。 梁玉心里有数,她待在异世的日子并不多了。 「就那样,一时半刻死不掉,躺在院子里开花起,听花落,往日,从没有这等惬怀的日子」 「听你说的意境,有那个小魔王在,哪里来的清净?」 萝涩笑了笑,七七渴慕英雄,最是向往战场的威武将军,梁玉周身杀伐的气质,她一点也不惧,反倒亲近的很。 一口一声姑姑喊得亲切极了,她就像一团火,把梁玉这块万年寒冰,也快捂化咯。 提及七七,梁玉嘴角一动,笑得很淡: 「梁叔夜见过她了?」 萝涩摇了摇头,笑得有些勉强,打从他回京之后,皇帝就下了谕令,命他住进公主府,好好宽慰小公主这三年苦守空房的委屈。 除了受封后的游街,她曾远远凝望过他的背影,之后,再没有私下见过。 「不见也好,我曾答应过梁夫人,此生不踏入京城半步,终是我违背了诺言」 「我娘的一切行动准则,为了梁家,为了叔夜」 梁玉顿了顿,眸中染着三分病气,有些怏怏道: 「小公主守了三年空房,膝下无所出,我娘已叱责催念,一定要她尽快为梁家诞下世子来……世人皆知她的苦处,以为梁叔夜回京之后,会对她加倍疼惜,可我娘了解事实原委,晓得这门婚事叔夜是厌恶之极的,别说举案齐眉,心心相印,就是最基本的繁衍子嗣,他都做不到」 萝涩垂着眸子,寻了院中的一处石凳坐下,听梁玉继续说道。 「过几日,桃花便要开了,公主府会摆赏花宴,邀请京城名媛,为叔夜物色房中之人」 梁玉看向萝涩的脸色,话到嘴边,吞吐不出。 「你的意思,希望我去给他当妾?」 萝涩笑意温和,没有一丝嘲弄,也有没一丝懊恼,像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不是我希望,而是你自己的选择。我跟你一样,从小受到的教育,根本无法容忍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一心人,共白首——可萝涩,这三年,你们的感情我多少清楚一些,那时我与你素不相识,自然劝你断情离开,可经历几场生死后,总会扪心自问:为他死你尚且不惧,又何必怕那个公主?」 「不是怕,是不屑,我跟他的情意,不该成了是我冒犯婚姻的武器,他既已娶了她,无论自愿与否,都已是现实」 「那你又随他来京城做甚么?还费心搞这个辣菜班子,不过是想借个由头入府,为了他的狂癔之症,甘心做一个人肉血浆机」 萝涩的隐秘心思,被梁玉毫不留情的戳穿了。 是,她说的话那样大义凛然,潇洒放脱!可她的行为却卑微如斯,只为了呆在他的身边,守着、护着,即便是这样,也知足心安。 拳头紧握,许久未曾修剪的指甲,扣入掌心的皮肉—— 噌得站起身,闷着声道: 「我累了,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梁玉扫了她一眼,点点头,望着漆黑的夜空上的那轮新月,淡淡道: 「从小到大,除了兵法军术,他是一个选择有困难的人,我见过他唯一认定且绝不犹豫的事情——就是爱你」 梁玉的话让夜风吹散,而萝涩离开的步子仓惶,像是在逃。 长公主府,抄手游廊 嘉元食罢早膳,因多贪了几盏甜碗子,就去游廊上喂鱼消食。 鱼儿争先破水而出,纷抢着她手里的鱼食,她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她心情不好,早上起来对镜自顾,眼角处又多了一条细纹,东方檀进献上来的聚核,她又用的差不多了,若没有新鲜的聚核,她这副皮肉,便衰老的十分迅速,这令她日日烦躁难安。 下在梁叔夜身上的血毒,也不知有没有效用?至少军营的探子每月会呈上密报,其中并没有发现穿越者的存在。 第21章 一把散了手里的鱼食,嘉元扶着游廊阑干,侧身坐了下来。 「长公主,小公主求见,这会儿人已经到茶厅了」 大丫鬟打扮的女子柳腰款摆,福身向嘉元禀告。 嘉元闻言嗤笑一声,仿佛知道这位单纯的小侄女为着何事而来,懒洋洋倚靠着阑干,启唇道: 「请进来吧——」 「姑妈!姑妈!你可要帮帮我,梁家的那个婆娘气死我了,若不是因着叔夜打了打胜仗,她万不敢这么欺负我!」 人未至,气呼呼的声音已经飘进了廊子。 小公主一身锦缎襦裙,金丝穿花的宽袖褙子,一双坠着大东珠的绣鞋,虽挽着妇人的髻,可圆脸琼鼻,少女一般的粉面芙蓉面,因人快步而来,脸红彤彤的。 「婆娘?可是你那位大马金刀的将门婆婆?」 嘉元抿着笑,示意丫鬟给小公主递一盏香片润润嗓子。 「我是公主,只有天家主子,和臣子奴才,没有婆婆!她、她还命我给叔夜纳妾,连父皇也赞同,我生不出世子,完全是因为……是因为……」 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委屈的掉眼泪。 「好啦!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多大点事儿,不过纳个妾,再是哪家名门之后,身份还能越过你去?」 小公主自不爱听这话,气呼呼道: 「驸马尚了公主,就没有纳妾的道理,我不养面首,已是给了他面子,他还想有别的狐狸精,我万万不同意!」 嘉元听了这话,脸色一沉,这黄毛丫头口无遮拦! 养面首,不给驸马颜面……莫不是再说她嘉元吧? 小公主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错,低垂着头,害怕姑妈发火生气,瓮声瓮气道: 「姑妈,我父皇现在只会听你的了,这京城朝野、皇城后宫,哪里不是您说了算呐……我不想给叔夜纳妾……姑妈!」 嘉元叫小丫头缠得头疼,摆了摆手道: 「你附耳过来,我有一个办法说与你听,你照着做,三年之内,梁叔夜不仅纳不了妾,还没人敢说你一句不是的」 小公主惊讶连连,忙附耳过去,听嘉元吩咐,时不时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晨起,萝涩在灶房忙活,给七七亲手做了一碗豌豆黄。 琼黄一片,只是过于甜腻生凉,这个天儿不易多吃罢了。 七七一手捏着一个,迈着萝卜腿早早去敲兜子的房门,她满心惦记着小舅舅,早把升子抛忘到脑后去了。 这让升子很受伤,今日他休沐在家,本想好好陪七七耍玩一天,可这小妮子眼里只有别人,叫他好难过啊。 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帮萝涩劈柴,委屈的很,最后还是梁玉出声,说愿意把另外一套八卦刀法教给他,他才重新展露笑颜,跟个孩子似得。 灶房中,柴火噼啪烧着。 萝涩和满图媳妇要准备一大家子人的午饭,她一边擀面皮,一边顺口问了二奎和满囤叔的近况。 「且放心吧,我走的时候,二奎已跟在牛乾身边,他打算学一门木匠的手艺,也好叫童州正经姑娘看的上;至于老头子,他在跑腿队挺好,有一口饭吃,那长庚小伙子人好,也肯关照,日子比在苦水的时候好多了」 萝涩点点头,知道翠英婶子进京,是为了来帮衬她的,这份恩情,她一直记在心里。 对翠英婶子,她也当做自家婶子一般对待,和三娘一般,都是贴心说话的人儿。 「笃笃——」 这个时候,有人敲了四合院的大门,萝涩手里沾着飞罗粉儿,不方便去开门,她探头出灶房,见升子已经打开了院子门。 「东家姑娘!」 来人是辣子班子的管事老陈,负责对外联络生意客户。 「老陈?怎么了,可是下月的王大人家的喜宴,日子有变动?」 「对,有人花大价钱问王大人买了预约时间,另外包了饭庄的三十桌流水宴给他,只要姑娘你下月给她府上做饭去!」 老陈还惊叹于雇主的大手笔,啧啧不断。 「哪家?」 「城南广巷的公主府,听说是要办一场赏花宴,喏,还给了一大笔赏钱」 老钱从怀里掏出三张银票,递到了萝涩的面前。 收了银子,又是早早定下的班子,萝涩没有借口推辞不去。 故而到了日子,天还没亮,她便已清点好家伙事儿,请两个力巴挑夫担着,几个人坐蒲笼车,往城南广巷的公主府去。 京城的人都晓得,北面是皇宫,东面是长公主府,南面还有一位小公主,下嫁给了镇西将军梁叔夜,是皇帝最宠爱的一个。 这皇宫里的皇帝,年岁尚轻,可迷信丹药方术,沉溺飞升证道,不近女色的他,除了生了个羸弱的太子,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位公主,自然视若明珠。 萝涩心中有数,若非宠极了这小公主,堂堂皇帝,何苦扣押三军粮草不发,只为逼梁叔夜就范,答应尚了公主? 暗叹一声,让她亲手给梁叔夜的相亲宴做饭,她简直想下一斤砒霜巴豆到菜里! 全给毒死了,一了百了。 心神不宁的晃到了公主府,从偏门下了车,向司阍门房道明身份来意,领着人和东西,到了一处青砖小院。 第22章 闻着烟火味儿,便知是烧火做饭的膳房。 皇家有规矩,与下民不同,饭不叫饭,叫膳。 挑夫搁下装着碗碟的篾条筐后,就让府中小厮催着,离开了公主府。 府中管事觑了一眼饭具,摇头道: 「看起来忒寒碜,公主府要什么碗碟筷箸没有?你只说,要那金碗银碟,还是象牙筷子,我都能给你寻来,何苦带了这一堆破烂来?」 「这是我的规矩,只用自家的东西,别处的我嫌脏——灶房要紧地方,我做菜也不喜人看着,管事您请便」 管事被一顿抢白,气得瞪大了眼,向来狐假虎威,谁人不巴结奉承着,大清早,倒叫这个臭娘们撺了火气! 要不是公主一定要外请一个厨房班子,他才不受这个气呢。 鼻下冷哼一声,管事扭头就走,只吩咐两个小厮在院外盯住了,不许班子的人到处闲逛,冲撞了客人。 今儿赏花宴,来得都是有头脸的人,论顶要紧的,就是那位梁家的老太君。 老太君是驸马爷的祖宗奶奶,一把老身骨,满头花白银发,可精神矍铄,最喜好热闹之所,叫孙媳妇一请,当即便首肯要来。 为得她,小公主特意吩咐厨房,得出一桌清淡些的饭菜,专供老太君食。 等管事的拍屁股走了,萝涩方穿起攀膊,把袖子都缚了起来,淡淡道: 「婶子,辣菜料我是早备下的,你只把其它的菜配了,等我油热,下锅就是」 翠英婶子对这些东西驾轻就熟,她拿水冲了冲砧板,抖开刀具架子,切丝剁块,剖鱼刮鳞,手脚麻利。 萝涩弃了厨房原有的酱料麻油未用,都拿自己带来的使,这也是为了万一在食物上起了争执,她也好有个说头儿。 有人添柴拉风箱,锅渐渐热了,萝涩下油炝锅,翻炒辣子,一阵阵的香味,飘出了灶房。 「好香啊……哎哟,好多年没闻着这么香的饭菜咯」 灶房的窗户上,赫然出现一张慈眉善目的脸,老婆子头发花白,穿着一身石墨青的薄褂,脖子上一串佛珠温润,透着一股檀香气儿。 「您是?」 萝涩刚炒出一盘宫爆鸡丁出锅,色泽鲜亮,勾人垂涎,她一抬头,便对上老婆子直勾勾的眼神。 「嘘,我借托更衣才溜出来的,一堆莺莺燕燕挤着我,难受死我了,闻着辣香儿,一路寻过来——哈哈,叫她们找我去」 这话一出,萝涩便知来人是谁了。 每次见梁叔夜的家人,她心里都慌得不行,下意识垂下了眼,闷着唤了声: 「老太君……」 「叫奶奶,我瞅着你面善,又烧了一手好菜,干啥不去前头院子赏花,我老婆子选你做孙媳妇!」 「不不,我就是一个厨娘,不敢……不对,是不想……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您还是别拿我玩笑了」 萝涩挥舞着手里的锅铲,有些语无伦次。 在老太君意味深长的眼神中,萝涩挥舞的幅度太大,一个甩手,铲子脱了把,往窗外嗖得飞了出去—— 意料中,咣当落地的声音没有传来。 萝涩忙探头去看,见梁叔夜冷着一张脸,两指间夹着铲头儿,清清冷冷站在不远处。 「您怎么来这里了?」 梁叔夜走了过来,把锅铲拎到了萝涩的面前,对边上的老太君问道。 梁老太君像翘课被老师抓住的小学生一样,拄着拐杖,朝着孙子讨好笑笑: 「我这不是饿了么?诶,大孙子,这丫头烧了一手好菜呐,全是你爱吃的辣子,我看你也别选那帮女人了,瞧着没一个会做饭的,纳了她回去,奶奶喜欢!」 梁叔夜眼皮一跳,并没有扭头看向萝涩,只嘴角噙着一抹淡淡苦笑。 「您跟我回去吧,一会儿便传膳了」 「不去,欺负我年纪大了,定要说我吃斋念佛,可我怎么瞧着这辣油油的菜,这么馋人呢?」 「您身子不爽利,油腻的肉一概不许吃,这是母亲吩咐的」 老太君一听梁叔夜把儿媳妇搬出来了,脸一垮,一个劲的嘟囔话儿。 萝涩在边上看着,见老太君不愿意走,梁叔夜又一张臭脸,不知谁欠了他百八万的钱,弱弱道: 「材料都是现成的,您若饿了,不如我先做碗素肉面儿,给您填个肚子?」 「好呐,那太好了!」 老太君顺坡下驴,用拐杖把梁叔夜拨到了一边,她绕着灶房大门进去,在外间的一处方桌边坐了下来。 梁叔夜暗叹一声,跟着走进灶房,余光处凝着萝涩的背影,眸色深深。 一入京城,他便控制自己,绝不能去寻她—— 在这个京城,可能盯她的人有很多,他的母亲,他名义上的妻子,还有那个权柄在握的长公主。 他对她多流露出一份爱意,她便多一份危机。 所以,除了在背地里,全力支持她的辣菜班子、请步军衙门格外关照徐升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甚么。 灶房里除了萝涩,剩下的帮工,梁叔夜一个手势,他们便齐齐退下了。 「你吃么?」 第23章 萝涩把切丝儿的素鸡裹上面粉,汆到了油锅之中,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扭头问梁叔夜的意思。 见他喉结一动,点着头,便出声道: 「那你来生火帮忙,你把人都支使出去了,我一人忙不过来」 「帮忙?」 「快去,快去——」 老太君笑眯眯的,脸上笑纹深深,她挥着手中的拐杖,赶着梁叔夜进去帮忙。 梁叔夜坐到灶膛前,用力抽了两下风箱,思绪浮沉—— 像回到了三年前的童州小院,他也如此刻一般陪她生火做饭,一晃光阴如流水,往事却还历历在目。 萝涩不自觉抿着嘴角笑意,她炒了一碗微辣的鲜咸肉酱,这肉是素鸡切丝用油炸出来,另下了两把面条,焯熟了捞起来。 两碗素肉面儿,碗面架着筷子,正冒着腾腾热气。 也怕老太君吃着齁咸,萝涩从原先给她备下的素菜中,又炒了盘干煸豆角和蒜泥菠菜。 一并端至两人跟前,萝涩笑了笑: 「粗简的很,家常小菜,我只做了一些,吃填个肚子便罢,晚一些还有正经的午饭吃」 老太君往日吃食讲究,清汤寡淡,成日没什么味儿,今日吃得这般油亮,心里高兴极了。 她管不上梁叔夜,只顾着自己提起筷子,卷起面条,便往嘴里送去。 萝涩见梁叔夜一直沉默着,且对她出现在这里,也丝毫不意外,便知辣菜班子的事,他是早就知晓的。 犹豫了片刻,方开口问道: 「桃花开了一朵朵,驸马爷可有赏中的?」 梁叔夜低头吃面,脸色沉着,听萝涩的话儿,并没有吭声。 倒是老太君下了大半碗面,红油沾到了手指上,她毫不犹豫的凑到嘴里,嘬了个干净,她乐悠悠道: 「你这孩子明知故问,他要相中了,跟着我这个老婆子躲在这里吃什么面?还不早就抱着佳人,去屋子里头花前月下去了?」 「老祖宗……」 梁叔夜刚要开口,被梁老太君呵斥了回去。 「你闭嘴,这憋屈的怂胆子,不知哪学得?天家的赐婚,我认了,可进梁家祠堂的孙媳妇,你还得给我找来,吃面!」 原本和颜悦色,慈爱可爱的老奶奶,这会儿变得霸气全开,凌厉严苛,到叫边上的萝涩傻了眼。 果然,梁家的女人,都是难以言说的厉害人物。 面还未吃完,灶房的门却叫人一脚踹了开—— 「老祖宗!」 小公主听下人报讯,气呼呼的寻来灶房小院,见这老婆子果真和驸马在这里吃小灶,不由气上心头,嫌弃的紧。 丫头们都快找疯了,她倒好,优哉游哉的躲在这里,也不嫌油盐腌臜! 可她是晚辈,不敢公然责怪,只好把火气都发在了萝涩这个厨娘身上。 她上去就是一脚,把人踹倒在地,怒声责骂: 「自个儿是什么东西,敢留梁老夫人和驸马爷在这里吃东西,下贱苍子,没个眼力见,莫不是别有企图的?!」 萝涩躲闪不及,腰上生生受了一脚,整个人往前扑—— 推翻了方桌上的面碗菜碟,溅着一身面汤菜汁,撞进了梁叔夜的怀中。 「你,你还敢——」 小公主气得直跺脚,娇蛮跋扈惯了,虐待奴才更是家常便饭,她嫌厨娘脏了驸马的衣服,下决心要教训她。 她从身后掏出一根细软的马鞭,劈头盖脸就朝萝涩抽去! 梁叔夜瞳孔一缩,徒手抓住了落鞭,往后一扯,轻松的就夺过了她的鞭子。 「她何时招惹了你?要吃东西,是我的主意,你什么火气,冲我来!」 「你……你护着一个奴才做甚么,我平日里打什么人,你也不管我,她、她算什么?」 小公主又气又急,把萝涩从头到脚恨了个遍,突然想起了什么,瞪着杏眸道: 「她男人曾是你白马义从的护卫……梁叔夜!在凉州,你莫不是已经跟下属的娘们勾搭在一起了?你还想纳妾,你想纳她是不是?」 这话说得极难听,小公主身受皇室礼教,竟将这种没教养的话挂在嘴上,和市井泼妇一般,着实让梁老太君大吃一惊。 她捂着气血翻腾的胸口,对着小公主道: 「三寸舌上有杀人剑,小公主还是积点口德为好!」 萝涩见老太君面色不好,便知她气得不轻,上前一步扶住了人,她帮忙顺着后背,宽慰道: 「您仔细自己的身子,气坏了不值当,我倒杯温茶给您——」 说罢,萝涩上一般提着茶壶,给梁老太君斟了碗茶。 小公主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见这厨娘拿捏着做作模样,自己当尽坏人,由她布好去,更是不乐意。 她方要赶人出去,但听老太君一声声咳嗽之声,竟一口气提不上,生生撅了过去! 「老太君!」 小公主见老太君这副模样,心虚的攥起了拳头,霎是想起什么,忙扭头使唤丫鬟去请太医。 梁叔夜推开了小公主,一把背起人,一面往厢房里冲去,一面高声吩咐: 第24章 「关好灶房院门,不许人走,不许人进,一概东西,别叫外人碰了!」 萝涩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勉强压住惴惴难安的心思,把梁叔夜的话记在了心里,忙吩咐外头的翠英婶子,把院门关起落锁。 院子里的人都赶在角落中,一个都不许少。 半个时辰之后,敲开灶院大门的人不是梁叔夜,而是顺天府的衙差。 听到梁老太君因中毒撒手西去的噩耗后,萝涩站立不稳,几乎要瘫倒在地。 怎么会? 就在方才,老祖宗还一团和气,坐在小方桌前吃她做的素面儿,怎么一会儿工夫,竟天人永隔了? 音颦笑容还犹在耳边,甚至于方桌上,还留着她吃过面的碗! 怎、怎么就这样殁了…… 衙差容不得萝涩拖延,本该直接上枷锁拿人入狱,只因梁将军扶灵回梁府之前,特意交代过几句话:对灶房里的人,不可用粗动刑,礼貌的请回去就是了。 还有,灶房里的东西,该取证的、该严查的,都要尽数勘过,不容丝毫有失。 满囤媳妇吓得脸色大遍,一个劲的喊冤,萝涩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放宽心些。 身正不怕影子斜,青天白日,总有一个清白道理可论。 捕头冲进灶房里,收了几只面碗、炒菜的锅子和铲子,连砧板和刀具也一并拿上了,叮叮咣咣装了一麻袋,随后,押送萝涩一干人等去往顺天府衙门。 甫一出院子,公主府的管事便挺着腰杆,拿捏腔调做派道: 「梁老太君出了这样的事,我家公主内疚不已,留了话下来,这头号犯人定要好好问罪,就不劳顺天府插手了!」 说罢,他挥了挥手,示意奴仆把人从衙差手里抢下来。 捕头也不是吃素的,最烦跟这帮为虎作伥的恶奴打交代,他扶着腰刀,冷笑道: 「放肆!可你知毒害梁老太君是什么罪名,容的你来私设公堂?这辣菜班子,是你家公主请来的,事也是在公主府出的,你这等奴才,不懂避嫌,还往自个儿身上招揽,怎么,是想屈打成招,烂扣屎盆子?」 管事被气得不轻,没想到这捕头是个刺儿头,敢这般开罪公主。 明着抢人他是万不敢,只好先让捕快把辣菜班子给带走,等小公主回来,一并再做道理。 捕头见管事妥协,不紧不慢捧了个手,道了声:「不必送」后,离开南城公主府,往北边的顺天府衙门去。 这是萝涩第二次入狱。 第一次,还是三年前在凉州的绿营,遭人诬陷锒铛入狱,只凭着煮辣菜的手艺,哄得独眼将领放她出来。 可这一次不同,天子脚下,牵扯的又是这样一桩大案,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 萝涩是主谋重犯,因怕彼此间串供,所以都是分开关押的。 翠英婶子和几个帮工,都被关在最前头的牢房,和地痞恶霸、小偷之流关在了一起。 唯萝涩是一人一单间,跟秋后问斩的死刑犯,关在邻左之间。 她边上的土炕上,垫着半旧不新的被褥,一张缺角的方桌,上头有茶壶窠,坐着一壶香片,摸上去还是温的。 虽不至于体贴细致,可待遇也是独一份的,若没有关照打点,决计不可能办到。 颓然坐在炕上,整个人还沉浸在麻木和悲伤的情绪中。 虽然与梁老太君就这么一面之缘,可心里对她是又敬又爱的,若真是因为自己的疏忽,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仔细回忆着,老太君入口之物,无非是那碗素菜面,凉碟清口的小菜,她并没有下筷子。 可素面儿都是煮在一个锅里的,梁叔夜也吃了不少,他怎么好好的? 且食料、调料、餐具碗筷都是自己备下的,灶房间也没有外人进来过,论嫁祸下毒,是万没有机会的。 萝涩想了半响,只觉头疼欲裂。 一想到梁家现在定是寿幛处处,披麻戴孝,她便鼻子发酸。 且不说梁叔夜会如何悲恸难过,梁玉一定接受不了,她自己还在病中,一副了无生趣的等死模样,现等来这等噩耗,怕是要伤心死了。 腰下无力,仰面瘫倒在炕上,望着北墙上小窗里透进的月光—— 夜色已至。 合衣卧在炕上,萝涩心中想着,等梁老太君的灵堂立起来,明个儿,就该轮到官府问审纠责了。 辗转不眠,忽闻一阵悉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后来,萝涩的牢房门落了锁: 「喂,有人提审,跟我走!」 狱卒腰间鼓鼓,像刚揣进不少银票,他推开了萝涩的牢门,不耐烦道。 小鬼难缠,都是见钱眼开的玩意,萝涩眼皮一跳,心中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 半夜提审,不像是过堂的做派,梁叔夜固然打点了衙差捕头,却喂不饱这里的狱卒小鬼。 「只有我一个人么?还未过堂,为何半夜提审?」 萝涩坐在炕上,警惕的盯着狱卒,故意将声音拔高,希望翠英婶子能够听见。 狱卒脸色一黑,伸手就要来捂她的嘴,碎骂道: 「死到临头还摆什么谱,你当你什么身份,一个下贱奴才,担得是谋害一品诰命的罪,别说半夜提审,就是半夜勒你去见阎王,我都不稀奇!」 第25章 说罢,狱卒也不跟她磨叽,一把拽着人,往牢房外拖拽去。 「一日没有盖棺定论,红笔勾决,我就不是犯人,我要见顺天府尹!」 她的据理力争,在狱卒听来,就是可笑之极的笑话,梁老太君死在公主府里,若不是厨娘背黑锅,难道还要往上找? 嘁。 萝涩被拽到一间刑讯石室,后肩一推搡,脚步踉跄,直直跌了进去。 石室里灯火通明,太师椅上坐着个女子,她穿麻戴孝,身边站了两个奴仆,萝涩逆着明火抬眸看去,除了那位跋扈的小公主,不会再有别人。 「说,你为何谋害梁老太君!」 小公主素手一指,咄咄发问,边上的管事心领神会,他当即走到萝涩身后,往她膝窝子里一踹,迫使她跪下身来。 咚得一声,砸在地上,忍着膝上的剧痛,萝涩对上了小公主的眼神。 「我不过一介布衣厨娘,丈夫从军驱逐西戎,这才跟了他来到京城,对梁家只有敬,万没有怨恨之心,如何会加害老太君?」 「呵,那可难说,也许是你丈夫军功卓荦,却只封了城门领,你对梁家心怀不满,所以蓄意报复!」 小公主为萝涩找到了一个谋害的动机,洋洋得意。 萝涩眸色一沉,含了三分嘲讽之意,缓缓道: 「依公主所言,那我必然恨毒了梁将军,一锅素面条,为何只死了老太君一个,梁将军却毫发无损?」 顿了顿,萝涩长眉一挑,看向小公主的眼中,存着怀疑的意味,问道: 「莫非是梁将军与我合谋,单要梁老太君一条命?」 「放屁!」 不需小公主开口,她边上的管事已经跳了起来,指着萝涩的鼻子就骂。 公主和驸马是成了亲的,若驸马爷得了算计祖母的罪名,岂不是公主也要叫人戳半辈子脊梁骨了? 小公主爱重梁叔夜,自然不肯让他的名誉有半点损害,只能咬牙,要萝涩一人担了所有罪责。 「你这只疯狗,莫要随意攀咬,叔夜如何能与你合谋!」 萝涩垂下眼睛,半弓着身子,煞是恭敬道: 「民妇一介布衣,性命虽不值钱,也绝不敢谋害一品诰命,明日过堂,顺天府尹若问讯,民妇唯有坦白一途……公主你金枝玉叶,得又皇上庇护,想必能护民妇一护——」 「你、你是何意思?」 「民妇得公主授意,加害梁老太君,罪不可赦,自请伏诛……公主皇亲贵胄,万不会有事,至多夫妻离心,驸马爷心中怨恨罢了」 小公主杏眸圆瞪,没想到这个厨娘奴才口舌似剑,直往她的软肋上戳! 「你来攀咬我?梁老太君向来疼爱我,我堂堂一个公主,做甚么要她性命的事来?」 萝涩拧着眉,心中这个念头虽不知真假,但可试探一番。 「梁老太君殁了,驸马爷孝顺,必定为祖母守孝三年,夫妻同房尚且有禁,遑论纳妾抬房?公主您……是为了纳妾一事吧?」 此言一出,小公主当即花容失色,指甲扣在掌心的皮肉中,浑身微微颤栗着。 萝涩见其反应,心里一凉,果真如此! 为了一己醋欲,竟做出这等害人性命的伎俩,当真心狠! 这小公主虽然跋扈嚣张,可不至于如此狠辣,莫不是身后,还有恶人替她出谋划策? 「公主,这婆娘剌戾,问不出什么东西,我看得用刑才会老实」 管事眸中凶光毕现,半夜提审为了什么?就是得让她明个过堂,说小公主乐意听见的话!她既然这般不识抬举,那就只能吃点皮肉苦头了。 小公主别过头去,冷冷道: 「鞭子火钳那玩意不成,不能看出伤来,明天她还得过堂——」 「啊,不能看出伤?这可难办啊」 小公主想了想,勾起唇角道: 「简单,我从小在宫里长大,嬷嬷对付宫女的那套,都是不见伤的,用针扎、拿小剪子绞肉,往鼻子里灌红辣椒水,蘸水的油纸糊脸,你懂了么?」 「嘿,懂了懂了,您放心回去,我保管她明个好好说话」 萝涩心中发凉,头皮发麻,她四顾一圈,这四方石壁下,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牢。 无助畏惧攀上脊背,萝涩的脑海中,像走马灯一般播放着—— 那些往日看过严刑拷打的谍战片、宫斗剧,一幕幕惨烈血腥,直教人寒颤哆嗦…… 原以为刑讯离自己很远,还能谈笑风生,对演员的演技评头论足,现在,很快自己就能亲自体会这般滋味了,不知该哭该笑? 小公主目不沾血,还要赶回梁府,出来久了难免惹人怀疑。 等她一走,那凶恶的管事,便翻找来了一堆刑具,哗啦啦,都抖落在萝涩的跟前。 不必看其它,单只那把沾血绞肉的大剪子,叫让萝涩心惊胆战,腿脚发软。 萝涩已经昏过去一次了。 等她被一盆凉水泼醒,十根手指的指甲盖儿,已经尽数被剪子绞了下来。 十指连心,连针扎一下,都痛得心肝发颤,这拔指甲盖的酷刑,真叫一个生不如死。 第26章 汗水湿透了额前的头发,下唇已叫牙齿咬得稀烂,满口都是铁锈一般的血腥味,萝涩用仅剩的一点清明思量着—— 是以头抢地昏过去的概率大,还是一口咬了舌头,死了一了百了比较舒服? 她不是刘胡兰,实在没有铁骨铮铮的傲气,真的很想就这么投降: 她认罪就是了…… 可惜闭上眼,都是梁老太君和蔼笑意,还有她挪榆梁叔夜时的炯炯眸光,耳边有声音嗡嗡作响,似乎是老太君的低声责骂声: ‘臭丫头,你敢认了罪,老婆子可算白死,成了冤死鬼魂,哪里投的了胎?’ ‘你还有个女儿,没认下亲爹,这下连娘也死了,没娘的娃娃,最是可怜!’ 这话戳到了萝涩的心窝子里,她从小没了爸妈,太知道这种滋味,一想起七七泪眼映孤灯,被人欺凌谩骂是个没娘的孩子,她心口便一阵阵的疼。 这疼盖过了手指上的剧痛,让她硬生生咬住了牙。 那管事见萝涩一声不吭,像是硬骨头,不由冷声冷语的嘲讽道: 「好、你骨头硬,这才是头一步,咱先拔了指甲盖,再往上扎银针,等把肉都扎得稀烂,最后拿辣椒水一泡——啧啧,这感觉……」 「……」 娘希匹的,这想着七七会不会也挺不过去? 萝涩默默垂下了头,该死的梁叔夜,银子都打了水漂了,关键岗位上,安插的不是自己人啊! 就当萝涩像砧板上的肉,已是提起一堆,放下一堆,任其摆弄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撞了开,守在门外的狱卒飞了进来! 他摔在地上哎呦哎哟的直叫唤。 管事吓了一大跳,见到来人的时候,明显愣住了,这个时辰,他怎么来了? 「顺天府的大牢,什时候准公主府的奴才,可以私讯人犯了?」 男人脸上带着清冷疏离的笑,他背着手,率先走了进来。 「江、江大人」 管事有些结巴,他自然认得眼前之人—— 最年轻的状元郎,也是本朝唯一的大三元,不过三年仕途,他已从翰林院升任为顺天府尹,掌京畿皇城的刑名钱谷。 萝涩纤眉拧着,入目处是一双针线细致的玄色官靴,官服下摆革丝云纹,一丝不苟。 偏首,她认出了他的样貌,不禁双唇喃喃,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江……州?」 鲜少人会这样直呼他的名字。 朝堂僚佐之间,若直呼名讳,无疑指着鼻子咒骂一般。亲近的唤一声‘江岳言’,生疏的,也不过奉承句‘江三元’,独‘江州’二字,听起来寡漠的很。 江州眸色深深,低头扫了一眼地上狼狈的女人—— 能让梁叔夜摒弃前嫌,破天荒把人情托到顺天府的女人,除了她,他想不到还会有别人。 视线扫过她鲜血淋漓的十指,江州清冷的面上,像迸瓷般露出了难得的愠色: 「张总管?」 管事牵扯着脸上一层老皮,尴尬一笑,只是硬着嘴,撑着底气道: 「这婆娘是个硬骨头,我怕江大人明天吃瘪,问不出什么,徒劳让我家公主着急上火,所以先来搭把手——咱们做奴才的,若不能为天家分忧,那还活个什么劲儿?」 他身边的捕头,对府尹大人的脾性很是了然,见江州沉着脸,他当即上前一步,一脚踹上那管事的胸口,恨声道: 「无耻谰言,狗奴才泄私愤,别牵扯到你家主子,白白让公主背了黑锅」 这话意思也白咧:踹你打你,不是不给公主面子,而是替她教训你,既认了自个儿是个奴才秧子,这打骂,就得受着! 管事心里敞亮,所以生生受了这脚,也不敢吱声,呛口回去。 江州见地上龌龊的刑具,冷冷开口道: 「都是些不见伤的宝贝儿,张总管既不是奉了公主的命令来的,那自家串门,就不必急着回去了……」 管事越听越不对劲儿,冷汗出了一脑袋,自己一旦跟公主撇清干系,可不是生死难保了? 「江大人!江大人!你这叫滥用私刑,待我明个儿告诉公主,非、非叫皇上治你的罪!」 江州笑意清冷,斜睨着眼风一扫,捕头小甲默契的点了点头。 径自把地上的女人打横抱起,江州抬步就要往刑讯石室外头走去,听管事撕心裂肺的吵闹着,江州不忘回头添了一句: 「小甲,仔细招呼着,别叫人说,是咱们顺天府怠慢了客人」 「是,江大人!」 说罢,小甲抄起地上一把绣花银针,直接往人的屁股蛋上扎去—— 一声声惨叫声起,但在这个刑讯室里,就显得十分稀松平常,外头的狱卒和犯人,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家常便饭。 萝涩还未洗脱嫌疑,江州没有办法带她出囹圄,只能先送回牢房里。 大夫已经去请了,他把人放在炕床上,翻杯子倒水,动作利索。 扶着人坐起来,小心绕过她的手指,江州虚拢着萝涩的肩头,喂她喝了点水—— 萝涩的嘴唇一沾到水,就像脱水的鱼,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后,方觉得干涩的喉头舒服了一些。 第27章 「万没有想到,生死之别后还能再聚,重逢再见,却在这里的四方牢狱之中」 江州的声音很低沉,虽尽力掩去了自己情绪,可微微颤抖的音线,还是透漏了他此刻起伏的心绪。 萝涩已经没有力气去研究,江州为何能认出她来……只是很庆幸,幸好他来了。 至于原因,她已无力去计较。 上了药,简单包扎了一番,又服了些化瘀止血的汤剂,萝涩的双手肿成了十个白萝卜,小心搁在炕沿上,一动就痛。 江州打发了小甲出去,守在过道的尽头,不叫外人打扰。 他自己撩袍落座,一直等萝涩的精神好了些,才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本该让你好生休息,可时间不多,我有很多问题要提前问你——你可还吃得消?」 萝涩一身虚汗,虽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还是坚决的点了点头: 「没事儿……你问」 「好」 显然这个案子,江州已经详细的了解过了,当日和梁老太君接触过的人,他都一一盘问,送进嘴的东西,也一样样调查了。 除了赏花时在院子里吃的蜜饯果子,一盏老君眉,老太君没有碰过其它的吃食,再有,就只剩下灶房里,萝涩单独开小灶煮的那一碗素面。 可依照萝涩所言,素面她一锅出两碗,梁叔夜也动筷吃了几口,却丝毫没有问题。 且现场保护的好,那些碗筷没叫外人碰,都是小甲亲自收回来查验的——老太君用过的碗具中,也没有用银针测出毒素。 证有不证无,就这一点论,萝涩便没有问罪的道理。 「那么我,可以无罪释放么?」 萝涩抿了抿唇,拧眉看向江州,她心中惴惴:若事情可以这么简单,江州就不会连夜来找她相问。 江州心中一番措辞后,才轻声道: 「死得人是梁老太君,梁公之母,一品诰命,绝不能没有蓄意谋害的杀手——没有杀手意味着什么?公主府失职,顺天府无能,一干人等要人头落地,你可明白?」 萝涩薄唇翕动,口将言而嗫嚅。 如果,一定要有人对老太君的暴毙负责,那个人不会是小公主,一定是她这个身份低贱的厨娘。 即便律条森森,清白昭昭,也抵不过人心的鬼蜮,阶级的贵贱! 「所以,除了证明你没有做过,还要找出真正的始作俑者,即便如你所说,这件事是公主授意,那替她办事的人何在?只有这个人死,你才能活!」 「身边伺候的人?」 「查过了,老太君不喜拘束,身边伺候的丫头只有一个,跟在身边二十年……」 江州叹了一口气道:「方才梁府才来的消息,那丫头哭灵时撞了棺材板,一并跟着老太君去了」 萝涩心中特别不是滋味,这样忠心事主的丫头,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就算真的是她,如今人死灯灭,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江州并不打算放弃,思忖间,总觉得一定是哪里细节处,自己遗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只好让萝涩再好生回忆下,最好把当时的情节和对话,都重新演绎一遍。 萝涩晓得事态严重,生死攸关,她卯足了劲搜肠刮肚,闭着眼儿,把当时的场面一点点道来: 「老太君贪嘴,吃不了油腻的肉菜,可偏就好这一口,若非如此,我不会想这个折中的办法,替她煮那碗素肉面……她吃得很好,几乎大半碗下去,吃相惹人发笑,同个老小孩一般,落在手指上的红油,一点不落的都吃回去……」 「等一下!落在手指上的红油?」 江州的脑中一道光划过,快得让他攥不住,但他心中一紧,显然有了一些头绪。 萝涩不明所以,只将话重复了一遍,试探道: 「对,就像这样——」 她方要抬起手指表演,才恍然记起自己的手指已被包成了萝卜,一牵扯伤口,就痛得直打冷战。 江州心中有数,他依稀记得,小甲递上来的口讯册中,有一个内务府郎中之女说过—— 她善碾作风仙汁水,且在院中赏花时,特意为老太君染了指甲!而且,坊间早就有相传,老太君吃饭时,偶有吮指的怪癖。 噌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江州神容严肃,对萝涩道: 「我去彻查清楚,你尽管放心歇息,明日堂上,真凶伏诛后,你便可回家去了」 他心中记挂这案子,不愿萝涩在牢中多待一日,且梁叔夜还等着他这里的消息,他必须尽快行事,以免夜长梦多。 扶着萝涩躺回去,替她掖好了被角后,扭身离开牢房。 翌日过堂,因案子牵扯严重,除了顺天府尹主审外,大理寺、刑部也派了人陪审。 甚至于大内总管,奉旨跟在陪坐在下首,做天子耳目前来听审—— 说是皇帝因为梁家,所以格外关注这案子,不如说是他要给江州压力,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决不可牵扯到小公主,要维护皇家的颜面。 提审犯人,自报家门,又把当日之事细细问了一遍,厨娘下毒谋害的罪名,确实没有实锤。 且萝涩一口咬死,自己全然不知情,也万没有下毒谋害老太君的动机。 第28章 案子审了半天,竟是这个结果,堂上没有一个人满意。 甚至于大理寺卿忍不住,上前同江州附耳直言—— 他建议用刑逼供,一定要叫这厨娘招认画押了,这案子才能收场,大家才算功德圆满。 江州冷冷一笑,不予理睬,只径自狠狠砸了惊堂木,拔声传了两个人进来。 一位是验尸的仵作,另一位是个妙龄少女,衣着鲜亮,像是大家闺秀。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回大人,在下顺天府仵作,奉命替梁老太君查验,老太君确为金石中毒之症」 「民女内务府郎中李煨之女,参见各位大人、参见总管大人」 女子名唤李衣溪,落落大方,容貌妍丽,才学亦在京中有几分薄名,若不是身为庶出,她早得了秀女的资格,进宫入选后妃小主了,自是不必去公主府谋选那妾室的名头。 「李姑娘,本官且问你,当日你与梁老太君接触时,可是为其涂了指甲上的丹蔻?」 李衣溪脸上显过一阵慌乱,但很快恢复平静,给梁老太君涂的毒药计量,她是万分算计好的,一点便可致命,且用银针验不出来。 江州并不在意,只扭头问向仵作: 「若丹蔻上涂有剧毒,老太君的贵身可有显现?」 「若有,会,一般的毒会渗到肉中,几个时辰后,老太君尸身上的手指便会有青紫肿块」 「那你验过了,可有?」 「并无」 仵作实话实说,他这句话一说,让李衣溪长长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这毒果然不一般,此番若能过关,都是这奇毒的功劳。 「但是……」 仵作顿了顿又开口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小心的打开,露出里面的两截指甲,沉声道: 「但是小的发现,老太君自己其实并没有长甲,她的长甲是另外贴上去的,所以她的手指没有青紫,并不能证明丹蔻中未有淬毒!」 李衣溪花容失色,即便再强忍着,也掩不住失了血色的脸孔。 江州把她的反应尽收眼中,他看向跪在一边的萝涩,心中暗自想着: 她身子有伤,不可长跪,这案子该速战速决,早些定案才是。 于是,他一拍惊堂木,对着跪在堂中的李衣溪道: 「你既认自己清白,就尝一尝这两截长甲上的丹蔻,若半个时辰内,你安然无事,便可洗脱嫌弃,安稳的归家去吧」 「不!我不要!」 李衣溪瘫软在地上,不断往后退去,她四顾边上的人,想找一个可以搭救的—— 「公公!公公!求你帮我说句话,小公主——」 「啪」一声响,大内总管脚下像踩了风火轮一般,从椅子上蹿了起来,他上去就给李衣溪一个大耳光子,尖着公鸭嗓骂道: 「贱人,满嘴胡吣,还想攀咬谁?将她舌头割了去!」 「慢着——公公这割舌头的旨意,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万岁爷的意思?」 江州施施然从长案后步出,对着北边儿,遥作一揖,斜睨着看向了他。 「咱家就是个奴才,只是万岁爷的耳朵,江大人这么说可折煞咱家了,咱家这也不是心急,容不得贱人编排一句主子的不是嘛」 「公公体贴忠心,在下自当学习」 江州为人圆滑,看破不说破,给大内总管留足了脸面,也放下了梯子。 大内总管顺坡下驴,只说还要回宫复命,看着李衣溪被押去大牢后,他慌慌张张的离开了。 边上的捕头小甲觉得事态不对,上前多问了一句: 「大人,我看李衣溪背后还有人,需不要需要增派人手,格外的保护起来?」 嗤笑一声,江州摇了摇头: 「不必了,把她单独关上一间,莫要连累了其它人就是了——哦,还有,看守的狱卒,你拿一壶掺了迷药的酒去,权当救他一条小命吧」 小甲明白了江州的意思,暗叹一声,领命去办。 这案子已结了,真凶畏罪自杀,至于动机嘛,大概总要往小妾遴选的事儿上靠了? 挂心着结案陈词如何拟写,但在江州的心中,李衣溪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始作俑者伏诛,萝涩和辣菜班子自然是无罪释放。 为了避嫌,江州只好装作与萝涩并不认识,但他早早通知了她的家里,也雇了马车接送回去。 升子抱着七七,在衙门外头等得心急如焚,听说案子结了,辣菜班子无罪,他简直高兴疯了! 见堂中的大老爷一个个散去,捕快又给萝涩卸下了枷锁铁链,他和七七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拦在门外的衙役,冲进了大堂。 「娘!七七好想你」 七七满脸挂着泪花子,一个飞扑,扎进了萝涩的怀里。 萝涩好想用力抱起她,可惜手指现在这副模样,她也是无奈了。 李琛跟着来了,他稍微冷静一些,但见阿姐受了伤,便呵令七七不许纠缠,阔步上前把萝涩搀扶了起来。 七七很听小舅舅的话,乖乖从萝涩的怀里爬了出来,自己抹去眼泪,奶声奶气道: 第29章 「娘亲不疼,七七给你呼呼——」 她仰着小脑袋,对着萝涩的手指,卯足了劲吹着,似乎她越用力,娘亲就越不痛。 萝涩回家养伤,辣菜班子虽无罪,但也不适宜继续营业了。 推了之前定好的日程,由李琛出面,挨家挨户的登门致歉,把定金如数退还。 一家人的饭食,现都由满囤媳妇操持着,她还要照料萝涩的伤,抓药煎汁儿,一样不落。 升子是个大男人,又得去城门当值,七七年岁小,不给萝涩添乱已是乖巧孝顺,帮不上什么忙。 好在,每日晨起,都会有人拉一车新鲜的菜蔬鱼肉过来,老母鸡三天杀一只,鸡蛋也是日日不缺的,摆明了要给家中的病号补身子。 问了是谁家送的,力巴只会摇头,只说自己管跑腿就是了,不晓得东家是谁。 满囤媳妇一头雾水,可萝涩心里清楚的很。 送了三五日后,到了月中,难得翠英一大早就打开了院门,可却没见着送菜的伙计过来。 梁玉扶着门步出,一身素衣孝服,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这几日她消瘦的极快,再不见往日沙场征伐的巾帼英姿,像缠绵病榻的羸弱女子,若非眼神依旧杀气凌人,说出去没人会信,这样的女子竟会是梁玉。 梁玉拧着眉,向院子里的萝涩投去了一记眼神—— 月中十五,老毛病。 萝涩心领神会:梁叔夜连送菜的事都耽搁了,看来一定是犯病了。 咬牙,萝涩拆去捆在手指上的布条,见肿已消,肉也长好了,只是新指甲还需些时日长齐,没有那么快痊愈。 「梁家你熟悉,帮我安排一下,我偷偷混进去几日,待他好了便回来」 梁玉眸中似有犹豫: 「你伤未好全,还是我去吧?」 萝涩摇了摇头,血水交融这种事,一旦知道了,她便不想别人插手,也算是这是自己的一点私心。 而且梁玉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羸弱,这一碗碗血放了,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另说的话。 「你好生在家中休养吧,我去」 梁玉见萝涩坚持,也不多劝什么,只径自道: 「我会替你安排,叔夜现已搬出公主府,住回梁宅了,你还是以厨娘的身份进府去吧……现在老祖宗新丧,来往吊唁的宾客多,一大堆人要吃饭,厨房里的人多几个没人会碍眼,你自己当心些」 萝涩点了点头,把一脸不舍的七七托付给翠英婶子,哄着道: 「娘去个几日便回来,你要听婶娘的话,知道了么?」 七七红着眼,撅着嘴,不高兴道: 「七七不喜欢梁将军了!娘为了他,把七七扔在童州好久,又为了他,被坏人害进了牢房里,现在还是他,娘又要去了!又不要七七了,七七讨厌他!」 哇得一声,小妮子就哭嚎开了,她小手紧紧攥着萝涩的衣角,眼泪哗哗流,可怜极了。 这话像一把软刀子,刺在了萝涩的心坎上,她蹲下身子,扶着小妮子的肩头,轻声宽慰道: 「苦水家里叫西戎人毁了,是谁替七七把坏人打跑的?他现在生病了,只有娘可以救他,七七你不愿意娘去么?」 「生病……很痛很痛的病么?」 小妮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扁着嘴问道。 「是,很痛的病,比娘手指上的伤更痛」 「那娘你去吧,七七会乖的,会乖乖等娘回来的」 七七不知道梁将军生得什么病,但她见过娘亲为了手指上的伤,整夜痛得睡不好觉!不能碰水,不能支使筷子,换药的时候,嘴唇都能咬出血来。 既然娘说,梁将军的病更痛一些,那她就不讨厌他了。 从小,娘就说梁将军的故事,说他长得比小舅舅还要好看,打架又很厉害,全靠他打仗,才把骑马的坏人都打跑了。 虽然因为他,娘亲丢下她很多次,但她其实没有讨厌他—— 如果,他真的长得比小舅舅还好看的话~ 萝涩哄下了七七,答应回来的那天,给她做最喜欢吃的驴肉大包子。 等七七牵着翠英婶子的手,迈步去屋子里洗澡后,萝涩也跟着回屋,准备傍晚就出发去梁府。 她换了一身粗布短打,一双黑色的双梁鞋,头上挽着单髻,用青色的布包了起来,俨然一个朴素的农家媳妇。 简单收拾了个包袱,把梁玉弄来的身份证明,和进梁府当厨娘的银钱文书,一并妥帖放好后,等傍晚时分一到,院子外头就来了一辆蒲笼车。 萝涩坐上车,和一堆妇人挤在一块,摇摇晃晃,就往梁府去了。 梁府是将门之家,虽出了梁公和镇西大将军这样的人物,但毕竟不是商宦府邸,没那么些雕梁画栋,园林长廊。 从后院一路进去,就是非常普通的深宅大院。 一进连着一进,合砖磨缝,黛瓦青砖,该有的都有,可有可无、只论风情意境的,那是一样也没有。 牌楼立在大门外,白布在杉槁上扎着莲花头,白纱灯、纸灯笼、连着后头偌大的灵棚,府中此刻白幛处处,恸哭声随处可闻。 梁老太君不是喜丧,所以是纵哭的。 第30章 女眷、丫头扎堆在灵堂外,掩面哭丧,不少大马金刀的将领汉子,得了皇帝的批,特意回京奔丧,这会儿子,哭得像个孩子似得。 萝涩垂着头,规行矩步经过灵堂时,她并没有看到梁叔夜。 到了灶院,因过了饭口时间,所以并不是很忙碌。 只剩下几个掂勺的大师傅,聚在一块儿,坐在廊庑下头抽旱烟。 领事的婆子训了几句话,交代了白事期间的注意事项:谨言慎行,小心做事,谁人当值,几事上工,都有例数,照着遵循就是了。 等领事的婆子们走了,萝涩跟着一道来的几位妇人,寻到了自己暂住地方。 一间南面的矮房,大通铺上散着被褥,五六个人住一间。 闲了下来,又没了拘束,大家聚在一块扯闲篇儿—— 家里琐事,在大蒲笼车上时,说的差不多了,她们只好捡些八卦事儿来说。 因梁叔夜的名气大,即便妇人,也爱说他的是非闲话。 「毒害梁老太君的凶手,是内务府管事的女儿,听说是个微贱的庶女,心比天高,一般世家公子看不上,要攀附梁家门楣,当个妾也好」 「呵,可事不如愿呐,心里记恨老太君,所以想了这阴毒的法子,还妄图诬陷给小公主哩」 「小公主有万岁爷护着,能有什么事儿,只是听说夫妻离了心,梁将军搬出了公主府,要不是公主不能休离,他恐怕——」 「嘘,你可别说这话,梁将军本就不待见她,当时拜堂人都没去,只送了一柄银枪去,小公主可是跟枪拜的天地!」 叽叽喳喳,侃的正带劲儿,萝涩坐在最边上,莫名听得津津有味。 既然话题在梁叔夜身上,她便「无心」的问了一句道: 「也不晓得梁将军住在哪个院?我只听人说,他生得貌美俊俏,偏是不信,战场剁脑袋像砧板切菜,都是些肉疙瘩,哪有俊秀的?」 「嗨,你还别不信哩,我给送过一次米粥,就住在荷塘边的西厢!将军爱赏月,所以选了那地住」 萝涩暗自记下,讪笑一声: 「大姐你说是,那便是了」 「可不是么,要生得不美,小公主何苦痴缠那么些年?我是配不上了,若年轻个几岁,也是十里八乡一枝花,给梁将军当个通房丫头,也是愿意的哩」 那妇人说罢,闹了个大红脸,由得边上的人挪揄挖苦,径自笑得开怀。 萝涩跟着笑了笑,归置好自己的东西后,她借口上茅房,一个人溜了出来。 摸索着找到了荷塘边的西厢,萝涩躲在一处半人高的树丛之后,探出脑袋看去—— 见西厢门外的长廊上,站着两个女人。 这两个人,萝涩都见过。 一个是身姿娇俏,一身素白锦衣的小公主,另一个是清冷高傲,即便穿孝也美艳十足的梁母。 竖起耳朵听去,她们交谈之语,零碎着被风刮来,若有若无的钻到了耳朵中。 「梁夫人,让我见驸马一面吧」 小公主自持身份,对梁母也不肯唤一声母亲,她的生母是故皇后,怎是眼前的女人可以比肩的? 「公主请回吧,老太君新丧,叔夜伤心太过,衣带未宽,米水不进,现下身子并不好,不方便见你」 「他是我的驸马,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你不要阻拦我!」 「公主!李衣溪是死了,可真相你我两清,我梁家世代是皇上的奴才,性命低贱,不敢问公主拿来偿命。可人心总归有情,公主不顾丈夫的感受,又何谈他与你情意的回馈?言尽于此,再说下去,你不觉得面上臊的很么?」 萝涩听了这话,心里明白:始作俑者是谁,无论是皇帝还是梁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为了皇家的颜面,不再追究了。 毕竟是皇家有愧梁门,如此梁叔夜弃公主而去,独自居住,虽不成样子,皇帝也只能认了。 小公主被婆婆一顿数落,又愧又气,连宠溺她的父皇,这次也不帮她了。 对着边上的丫鬟狠狠发了一顿脾气后,她气呼呼的离开了。 萝涩一直等梁母也走了,才猫身出来,推开西厢的房门,蹑手蹑脚的钻身进去。 厢房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圆桌上搁着新送来的晚膳,一筷子也未有动过。 萝涩拔出固定发髻的银簪,挑破了手指,在一碗高汤卧果中,挤着点血进去,等晃荡匀了,端在手心里。 依稀记得,当日在军帐中,梁叔夜狂性大发,完全不认人,为了防止今日给他误杀了,萝涩只好吸着墙根边走路,一点点接近内室的床沿。 挑开内室的帷帘,她见昏暗的床榻上,隐约有一个人的背影。 「梁叔夜?」 萝涩轻声唤了他一声,未有回应。 把手中的高汤卧果搁在边上的梅花小几上,萝涩踩着床榻板,坐到了床沿上,扶上了他的肩头—— 梁叔夜拳头抵在心口处,整个人蜷缩着,浑身滚烫,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什么。 「怎么烧得那么厉害?先把东西喝了,来,起来」 「萝……涩?」 梁叔夜半阖着眼,只缓缓抬起手掌,触上了她的脸颊,慢慢滑过她的眉骨、鼻梁,等确认过面前之人后,他喉头滑动,哑着嗓子问道: 第31章 「你的手指……还疼么?托人带来的伤药,抹了么?」 「疼,所以你别叫我费劲儿,自己乖乖起来喝了它」 萝涩连拖带拽的,把人扶正,给他后背垫了一个绣蟒引枕,端着碗,一勺勺把混着血水的高汤卧果,送到他的嘴里。 梁叔夜烧得很厉害,他无力靠在床案,抿着萝涩递来的汤水。 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她,昏暗的内室中,月光透着窗棂洒下清辉,落在萝涩的发丝上,染上了一层银。 「你,看什么?」 一碗高汤卧果下去,萝涩掏出娟帕,给他擦拭唇角,见他目光不住的流连,只好垂下眸子小声问道。 「如果……我身上的毒,是你留在我身边唯一的理由,我情愿一辈子——」 「浑说什么!」 萝涩轻声一叱,打断了他的话:「呸呸呸,皇天后土,这人脑子烧糊涂了,不作数的!」 梁叔夜笑了笑,握上了她的手,低首仔细看了看她的手指,眼底划过的满是心疼: 「是我这里出了纰漏,还是叫你吃了苦头」 萝涩心间一暖,刚想故作大方,潇洒的说自己一点不疼的时候,又听他补刀了一句: 「多好的一双手,若真的不中用了……可惜了那些人间美味了」 「梁叔夜!你还敢气我?招惹谁不好,招惹了那么尊女菩萨,要纳小妾嘞——真痛死我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还敢跟我说风凉话!」 萝涩一拍大腿,拔起声量,就要找他呛架。 梁叔夜无奈一笑,伸手将她搂进怀中,见她在怀里挣扎,拧着眉头,附耳轻声道: 「我都病了,可比你痛得千万倍,你还那么凶?」 萝涩吃软不吃硬,他这一副可怜的模样,到让她像鼓起的气球,气口一放,整个人软了下来。 从一开始的浑身僵硬,到渐渐的依偎在他怀中,枕上他的肩头,萝涩闷声道: 「你觉得好些了么?」 「恩……」 梁叔夜搂着人,在一方床帷四垂的小天地里,渐渐沉了睡意。 因老祖宗暴毙,守灵操持白事,后又狂疾失魂,这几天,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闻着萝涩身上的味道,梁叔夜呼吸绵长,等萝涩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梁叔夜?」 萝涩暗叹一声,打算从他怀中起身,去给他搅冷帕子,岂料身子一动,已叫他重新楼了回来。 两个人齐齐倒在床上,他侧躺着,单手拦腰抱住了人—— 萝涩抬眼,两人鼻息交缠间,她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眼窝下青黑色的疲倦。 拉过最里侧的锦被,萝涩给自个儿和梁叔夜都盖了上,现下,顾不上同住的妇人会不会寻她了,她实不忍再把梁叔夜吵醒。 「好吧,你好好歇一觉吧,我陪着你……」 翌日,梁叔夜醒来,枕边人已经不在了。 半夜出了一身汗,高烧算是退了,只是头还很昏沉。 他掀开身上的被褥,趿拉着鞋,从内室步出,方提起桌上壶窠里的茶壶,西边窗户便发出了‘咯噔’一声响! 有人从外头推开了窗牖,一只手艰难的扳着窗框,慢慢探出一个脑袋来—— 「咦,你醒了?」 萝涩垫着脚尖,从荷塘池台上过来,她冒着随时掉下池子的风险,又从后窗爬进了梁叔夜的房。 「昨天,你也是这么进来的?」 梁叔夜一头黑线,看她爬得够呛,于是上前拉了人一把。 「早上走的时候,门口还没人呢,我在灶房煮了小米粥过来,房门外站了一堆伺候洗漱的丫头,我就只好爬窗来了」 喘匀了气,萝涩提着食盒,放到了桌案上。 先抬手试了试梁叔夜额上的温度,很好,不烫手了,再看他素白的里衣皱巴巴的,叫汗水黏着,便知热度已经退了。 按着他坐到圆凳上,萝涩掀开了食盒盖子,捧出一碗十谷粥,并着几碟开胃的小菜,有蓑衣黄瓜和干板茼蒿,看起来很清口。 「因避着人,所以简单弄了几样,晓得你为老太君守孝,所以这些都是素样的,你放心」 萝涩拔出筷子,塞到了梁叔夜的手中。 见梁叔夜不动筷子,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目光中情愫浮沉,胶着不移,有些迟疑的问道: 「怎么了?我……我又不是头一回给你当厨娘,怎么这么看着我?」 梁叔夜别开眼,敛去了眼底情绪: 「你吃过了么?」 「我?」 萝涩压根没考虑到自己,趁着灶房没人,她动作迅速的煮了粥过来,且筷子也只带了一双,哪里顾得上自己的胃。 被梁叔夜一问,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从昨天进梁府后,自己再没有吃任何东西。 这会儿子,肚子咕噜噜,十分应景的叫了起来。 萝涩尴尬的捂着肚子,讪笑了一声。 梁叔夜抿着唇,把黄瓜和茼蒿并到了一块,腾出了一只空碗来,他把十谷粥分成了两碗,然后把筷子对折,递到了萝涩的面前。 第32章 「一起吃吧,梁府只吃早晚两餐,过了现在这个时辰,你恐怕要晚上才吃得上饭了」 说罢,他提起半截筷子,埋头嗖嗖喝起了粥。 萝涩抿着笑,动作略有些笨拙,她想去夹黄瓜,无奈总是溜儿筷,最后还是梁叔夜帮忙给夹到碗里的。 「哎哟……」 萝涩搁下筷子,捂起了嘴,余光处,见梁叔夜投来询问的目光,只默默低下了头。 因为饿极,大口咀嚼之下,不小心把舌头咬破! 梁叔夜无奈一叹,倒了一杯白水给她: 「漱漱口,总归是没法陪我吃素守孝了——你,你在干嘛?」 梁叔夜话说一半,见萝涩拿了一只空杯盏,扣在下颚,抵在唇下,妄图让嘴里的血,往杯子里流去。 血混着口水,还有莫名的类似粥汤的液体,一点点往杯壁上流,差点没把他恶心死。 「莫要浪费了……每天放血给你……切口子疼……」 「别弄了,这杯血,打死我也不会喝的!」 梁叔夜一脸嫌弃的夺过了萝涩手里的杯子,放到桌上,用手背推得远远的。 吸回口水,萝涩不爽道:「你这是嫌我脏么?我都没嫌你——唔」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他捞了过去,湿润的触觉在唇上缠绵,腰际一麻,萝涩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萝涩该佩服梁叔夜的吻技么? 明明舌头受了伤,可让他一吻,那种又痛又麻的感觉,像有只小虫子,直往心里钻去。 脑子里本是一片空白的,可渐渐的,她回想起了三年前,桃花渡那场马车上的旎旖情事! 感受到梁叔夜呼吸变沉变烫,萝涩一个激灵,忙推开了人—— 嘴里的血让他吮了个干净,连牙缝里的粥米也被舔走了! 「不是嫌弃你,而是嫌弃你费事,这样方便很多?」 梁叔夜一脸无辜之色,拇指一揩,顺带手,帮萝涩抹去了嘴角边的水渍。 对于一本正经耍流氓的梁叔夜,她觉得头很疼啊…… 沉浸在暧昧气氛中,两个人四目交缠,各有隐忍,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响声。 「世子醒了么?没有叫起就傻愣在这里么?开门!」 天,是梁夫人来了! 萝涩惊慌失措的看向梁叔夜,见他不为所动,似乎并不怯弱,要把萝涩坦白在母亲面前。 妈呀,要见女魔头? 她一想起当日在童州,梁夫人手起刀落,杀光一宅邸人的那股狠劲……还有勒令她绝不能进京城的命令,她就腿儿颤,心儿慌! 不成,先躲躲。 顾不上梁叔夜了,她噌得从座位上弹起,在房间里东蹿西跑,衣袂飞起,还把高几上的阔口瓶摔了! 梁叔夜见她手足无措,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床底下。 萝涩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飞身一扑,就地滚了滚,躲进了床榻下的空隙之中, 她刚进去,才突然想起件事儿:自己的容貌与过去不同,她该是认不出来的吧? 胡思乱想间,梁夫人已经推开了房门,那双蜀缎绣面儿鞋,霎时闯入了萝涩的视线里。 「身子好些了么?」 「娘你放心,好多了,老祖宗治丧的事——」 「明日出殡,都安排好了,你不必挂心,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这些粥?」 「昨晚上吩咐小厨房送来的,娘,用过早饭了?」 梁夫人看了一眼梁叔夜,桌上的两只粥碗,两截筷子,还隐约冒着热气,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东西放下,都出去吧,我要单独和世子说会儿话」 梁夫人手一摆,她身边端盆送饭的丫头们,纷纷应下,搁下东西后,一并退了个干净。 敛着裙,坐在绣墩上,梁夫人伸出纤细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儿,冷冷道: 「现在出来,我留你性命!」 犹豫了一会儿,萝涩还是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慢吞吞走到了梁夫人跟前。 梁夫人见其打扮,心中诧异,竟是府中的厨娘? 萝涩知道她不好糊弄,只求能把之前的身份隐瞒下来,故而,她选择说一半,瞒一半。 在梁夫人的注视下,萝涩道出自己是梁玉寻来的特殊体质者,身上的血可以治好梁将军的狂疾。 未免梁夫人胡思乱想,她自报家门,言明丈夫徐升,原是梁家军白马义从,现领了城门领衔,家住帽儿胡同,还有一个三岁多的女儿。 梁夫人渐渐消了疑虑,见她一副唯诺谨慎的样子,又有夫有女,应当不会是梁叔夜当年痴缠的那个童州女子…… 梁叔夜态度随意,摆手道: 「我怕府中留有嘉元的耳目,所以有意叫她躲藏,让母亲误会了,现下我已然好了,这就打发她走」 梁叔夜无关紧要的态度,让梁夫人全然打消了怀疑。 「既然是玉儿为你寻来的,那就留在府中吧,每月十五,你若狂疾再犯,她在身边,你也少吃些苦头」 「全凭母亲做主」 第33章 梁夫人点了点头,扭头过看向萝涩: 「我会与管事交代,在西厢另分拨一间偏居与你,你只负责照料世子的饮食,其余的一概不用理」 萝涩没想到歪打正着,能名正言顺的留在梁府,可她答应七七三两日便回去,有些为难道: 「夫人明鉴,家中还有女儿照料,本意说忙过老太君出殡的白宴,便可放归家……可否等妥善安置了,再行入府?」 梁夫人沉吟一番:叔夜这病,绝不可外传,她正巧没个拿捏的。 「不妨事,把女儿也接进来吧,后族有学堂,跟着一并玩耍习字」 「……」 不等萝涩拒绝,梁夫人已经决定下了,当即喊了人来,让出一辆马车,现在就带着萝涩回家,去把女儿接过来。 分给萝涩和七七住的偏居,就在梁叔夜的厢房边上,过了一道廊庑就是了。 摆设雅致,家什齐全,较之奴仆们住的矮屋,又敞亮又舒适。 这会儿,七七正晃荡着萝卜腿,一本正经的坐在圆桌前,跟梁叔夜大眼瞪小眼。 她手里捏着一块梨花酿的百花糕,御贡大内,是梁叔夜特意寻来的,还有金丝蜜枣、苏脍南羹、豌豆黄等等小食甜糕,摆了整一桌子。 七七咬了一口百花糕,甜得直眯眼,她见梁将军果然生得比小舅舅俊俏,乐得直挥小胖手。 流着哈喇子,把手里捏的变形的糕,迅速递到了梁叔夜面前,七七奶声奶气道: 「梁将军,吃甜糕!」 「……」 梁叔夜盯着七七看了半响,没寻出半点徐升的影子,除了和从前的萝涩很像外,他居然隐约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儿? 欲言又止,他用余光偷瞄着萝涩的表情—— 见她一脸坦然,只顾着给七七拭去嘴角的碎末,他实在问不出口。 他也不是没有遣人调查过,苦水乡的村邻说过,七七是七星仔,算了算日子,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而且只桃花渡那一次放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会有小生命的诞生。 思绪繁乱,没有接过七七递来的甜糕,倒是惹得小妮子满脸不高兴。 她撅着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请你吃,你看不起我,所以不要么?」 「你请我?可这些是我买的……」 「你给我了,就是我的,我再拿给你,就是我请你吃,对不对?」 「……」 梁叔夜想了想,这么说好像也没毛病? 果真是母女,这莫名奇妙的思路,天下恐只有萝涩一人能说出的道理。 接过七七递来的糕,梁叔夜一口就凑进了嘴里,意外的感觉很甜,笑了笑问道: 「七七你喜欢我么?为什么请我吃甜糕?」 七七想了想,吃力的爬上桌,抓住了梁叔夜的手,乌溜溜的眼珠中透着一股认真: 「因为将军你生得好看!是天下第二好看的男人!」 梁叔夜会因为前半句话暗自窃喜,自然,他也会为了后半句话较真不已: 「谁是第一?」 「我爹!他是天下顶顶好看的男人,你第二,小舅舅第三,娘——你说对不对?」 七七扭头,对着边上的萝涩仰头竖脑的问道,得到娘亲竖起赞许的大拇指后,更是洋洋得意。 梁叔夜觉得兜头一盆冷水,浇的透骨生凉。 第二……第二……第二…… 他堂堂名动九州的美男子,居然比不过一个徐升? 七七吃罢了甜糕,揉着眼睛嚷着困了,萝涩抱她去了内室,哄了半响,等小妮子睡沉了,才蹑步走出来。 她见梁叔夜一副心情灰败,怀疑人生的苦瓜脸,忍着笑道: 「孩子的话罢了,你也计较?」 梁叔夜无奈的勾起笑意,摇头道: 「奇怪地很,只想在她心里做最好的……」 萝涩斜睨了他一眼,眸中闪过轻缓的暖意,想了想,提议道: 「之前答应过她,等三月天暖,挑个闲适的日子带她去郊外放纸鸢,我得告假了,容世子爷宽宥——」 「不准告假!我……我身子还未痊愈,要是狂疾再犯,如何是好?」 「如此的话,你在七七心中,恐怕连第二的位置都没有咯……」 「我陪她去!」 梁叔夜猛一拍桌案,三月春暖天,郊外纸鸢游,一句话落地咋坑,就这么定了! 草长莺飞,三月春意浓。 京城的三月风大,最是适宜放纸鸢的日子。 梁叔夜准备了舒适的马车,糕点零食带了一车,甚至还备下了小恭桶,方便七七在路上要解手。 升子恰逢休沐,肯定是要跟着去的,他这几日闲时在家,自己动手捣鼓出一辆木头轮椅来,他打算推着梁玉,一道出去散心透气。 萝涩不禁感慨:当年的竹篾躺椅虽然失败了,可成就了他今日的轮椅推车。 李琛和升子坐在车辕儿上,另套了辆马车,到梁府门外汇合后,一并出了南城门,往郊外鸡毛山驶去。 第34章 山脚下一片空旷的草地,绿荫下,亦有不少结伴出游的。 不过他们大多是书生会友,或是府门中的闺阁小姐,由着一干家丁护卫着,仰头扭捏,轻轻拽着纸鸢。 像萝涩这样有男有女,有主有仆,还要拽着个拖油瓶满场飞的,就比较少了。 她抖开了一块餐布,让大伙儿挨着坐下,然后,从食篮中拿出果盘糕点来: 「三娘的新货,她瞧着京城的竹笋鲜美,便挖来做了酸辣笋尖,头一批先拿来与我尝了,你们且尝尝」 说罢,起开一只小罐子的泥封,酸辣味扑鼻而至—— 梁叔夜率先取了一点尝,点了点头,清爽可口,十分开胃。 七七看着馋,猛地向梁叔夜扑去,抱着他的大腿,睁着可怜兮兮的大眼,恳求道: 「七七也要,七七也要吃!」 梁叔夜对七七有求必应,有了这么个讨好的机会,怎么能不好好表现? 刚拣了一小块看起来十分鲜嫩的笋尖,要凑进小妮子的嘴里,谁料徐升大吼一声,制止了梁叔夜的动作。 他攥住了梁叔夜的手腕,紧张的夺过他手里的笋尖,对着七七道: 「不行!」 七七一听就瘪了嘴,委屈得下一刻就要哭了。 梁叔夜扬眉一挑,反手捏住了徐升的腕处,冷冷问道: 「一根竹笋罢了,她喜欢,你有什么不行的?」 「辣!长红豆豆!」 徐升也不软,睁着环眼朝着梁叔夜瞪了回去。 他心中是敬重将军,可事情一旦涉及到七七的,他一定寸步不让。 萝涩见状,忙开口打圆场道: 「小妮子吃不了辣子,一吃浑身长红疹子,可她又贪嘴,喜欢味儿重的,好几次随了她的意,可生起病来,又嚷疼又喊痒的」 梁叔夜哑口无言,攥着徐升的手,此刻也显得唐突和无礼,他颓然松手,目光闪烁。 升子显然是回想到了从前七七发疹的模样,心疼的摸了摸她脑袋: 「七七不难过,爹给你骑大马?」 七七含着泪花,别过小脑袋,不去看那罐馋人的竹笋。 她拿起边上的凉糕塞进嘴里,然后举高双手,哼哼着,要升子抱着去骑大马。 两人撒欢玩去了,萝涩斜睨了梁叔夜一眼,见他满脸失落,不由跟着叹了声。 从马车里拿出纸鸢,为了让梁叔夜有点事情做,萝涩便喊他来帮忙,一起用细竹竿撑起骨架来。 「这画得是什么?怪物么?」 「怪物……它是一种很奇特的猫,叫叮当猫,七七从小就听它的故事,很喜欢它的万能口袋」 萝涩抿着笑意,把画着小叮当的纸鸢展开,虽然笔力不到家,到底有个大概形状,看得出是什么玩意,就好了。 「这是猫?我怎么从未见过……」 梁叔夜开始怀疑自己的童年莫不是假的? 梁玉坐在一边的轮椅上,懒懒靠在椅背上,晒着初春的太阳,惬怀闲适。 她看了一眼萝涩的纸鸢,笑意清淡道:「一只怕老鼠的猫,画得不错」 同为现世人的这份默契,让俩人不禁相视而笑。 边上的梁叔夜不吭声了,他心里默默把这猫的名字念了一遍,既然七七喜欢,他总归要投其所好的。 叮当?哎,这猫的名字好娘。 等摆弄好了纸鸢,萝涩执着一端,让兜子拽线逆风奔跑—— 很顺遂的放了起来,等升子和七七回来,纸鸢已经放在半空中了。 「娘,我们回来啦」 七七跑得满头都是汗,小脸红彤彤的,她用衣兜装着几个青色的果子,一溜儿小跑,扑到了萝涩的怀中。 「去哪里疯了,怎么浑身是汗——这是什么?」 「果子,甜!」 升子挠着头,他大大的手掌心里,也捏着两个青果子,拿起果子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然后递给了萝涩和梁玉。 「山间野果,也不怕吃了泻肚子,家里带了那么些果盘糕点,还打什么野果子吃」 为了安全考虑,萝涩没收了七七衣兜里的青果。 「我先尝过了,没事儿,七七渴了,我才打下来给她的」 升子为了表明自己不是瞎给七七吃,径自拣起一个,一大口嚼了,吸着甘洌的甜汁。 「七七捡来给娘吃的」 七七学着升子的样儿,用单薄的乳牙,一口啃上了青果皮,半响也咬不下来,倒是呲溜把甜汁吮吸了个干净。 萝涩叫小妮子这副样子逗乐了,掏出怀中的手绢,给她擦拭着嘴角: 「好啦,你且看天上飞的——」 七七抬头,见最喜欢的小叮当高高飘在地上,乐得直拍手,抛下衣兜里的青果子,朝着小舅舅奋力跑去。 一边跑一边大喊道: 「小舅舅!小舅舅!」 李琛把放线摇子放腰间一别,腾出手要护着跌撞跑来的七七。 谁料半途,七七一个踉跄,整个人摔了出去,狗啃泥般跌在地上,小身子一抽抽的,只几息功夫,整个人便不会动了! 第35章 萝涩尖叫一声,撇开身上的东西,飞身往七七身边跑去—— 梁叔夜反应最快,他飞身一跃,人已落在了七七边上,扶着小丫头起来,见她满脸铁青,嘴角边都是呕出来的白沫! 这是中毒的症状? 升子也觉得有些不舒服,用拳头抵在胃上,呕了几声,觉得舌麻口燥,双脚轻飘飘的,几乎站立不稳。 人高马大的汉子尚且难受至此,遑论七七这样稚嫩的小身板。 梁叔夜抱起人,沉着声儿道: 「这里回京城太久了,先就近找一个山里郎中,先灌些清热解毒的汤剂下去,我马上去京城抓太医来这里救治,我怕七七受不得马车颠簸」 萝涩虽心急如焚,却也知洗胃祛毒的重要性,当即同意。 梁叔夜曲着腿,把七七翻身抵在膝上,手掌施以巧力,让她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一些。 七七难受的直哭,萝涩虽心疼,可紧攥着衣料,忍了下来。 七七吐干净了些,梁叔夜并不打算把人放到马车上去,他自己稳当的护人在怀里,脚下健步如飞。 使出了十成足的轻功,往鸡毛山脚下一处最近的村子飞身而去。 等萝涩匆匆赶到村子的郎中家里时,七七已经躺在床板上,她脸上铁青色稍退了一些,可人还是迷糊地喊疼,半点不得清醒。 「大夫,怎么样了?」 她寻到了屋子里看起来像郎中的老头,拔声便问。 老头扭身过来,两人一打照面,纷纷愣住,还是张大夫率先惊喜道: 「恩人娘子,果然是你,我看这小姑娘很是眼熟,原以为是巧合,没想到真的在这里碰见你」 「张大夫!」 萝涩也很惊诧,当年西戎人洗劫苦水乡,周边邻县府镇大批流民逃窜,想必张大夫和恬妞,也是那时候举家南迁至京城的。 恬妞掀开布帘子探头出来,冲着萝涩笑了笑,后道: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咱们先把七七的命抢回来,我爹方才看了看她吐出来的东西,怕是中毒不浅」 「张大夫……」 萝涩再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开始哽咽。 「我去抓太医过来!」 梁叔夜捏紧了拳头,扭身就要往离开。 恬妞听这话,不由嗤了一声,小声嘀咕了句:「没有我爹的太医院都是一群废物……」 梁叔夜耳廓一动,这话已然入耳,他不动声色的离开了屋子。 回忆之前太医院的国之圣手,倒是有一个让他印象深刻。 当年皇帝难得有一位知心的红颜知己,宠冠后宫,她小感风寒后,皇帝让太医院原判开方诊治,谁知竟病情加重,疯癫失语,然后听说是意外碰翻了红烛,寝宫一片火海,美人也被烧成了焦灰,让皇帝打击深重。 皇帝怒火牵连至太医院,虽有群臣求情,到底还是革了官,打了板子逐出了京城。 论起来,他年纪确实和那位张大夫相仿。 如果真的是他,那梁叔夜没必要再跑一趟京城,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已经在这里了。 这般想着,他没有离开院子,只一人迂回到了后院,见那位叫恬妞的女子正在煎药,张大夫用铁锅炒着一味中药材,然后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一瓶瓷瓶,倒出一点褐色的药粉,略有些心疼道: 「若不是七七,打死我也不舍得用这药引煎药」 恬妞嘲笑了他一番: 「千金万金不换的熊胆粉,爹你真舍得——不过算算,七七是你保下来的,也是你接生到世上的,你若不救,老天爷都不肯哩」 张大夫叹了一声: 「幸好七七足月生的,不是真正的七星仔,若真是七月生下,这次恐怕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梁叔夜心中咯噔一声,飞身一跃,整个人已经闯进了院中。 「你说,七七是几月生的?」 梁叔夜回京捉太医去了,萝涩守在七七的床前,一步都不肯挪开。 升子吐了好几次,直到吐空了,只剩下些黄疸水才舒服一些,虽然全身无力,但总归没有大碍。 他看着七七受苦的样子,恼怒着挥起拳头,狠狠给了自己两拳。 七七烧得浑身滚烫,小脸蛋上泛起红疹子,本就是敏感的皮肤,连辣子也会过敏,何况吃了毒素不泄的毒果子。 搅着冷帕子,萝涩一刻不停的给她冷敷额头,看着她烧得迷糊,甚至开始说起胡话来了,她心急如焚。 兜子在还外头灶棚烧热水,听张大夫的意思,像是要给七七洗药浴,让毒素慢慢泄出来,故而一刻都不敢耽误。 都忙碌着,这时候,恬妞端着一碗药汁进来,她扬声吩咐道: 「扶着七七起来,先喝这个——还有,热水烧好了么?」 「烧好了!」 李琛在外头拔声喊了句,他加紧了手里的动作,用汤滚从嵌罐里把热水舀了出来,然后拿扁担挑起这两桶热水,健步如飞的进了屋子。 正当恬妞和兜子忙着药浴的事,张大夫一脸难色步入,拍了拍萝涩的肩膀: 「娘子请借一步说话」 萝涩见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心里七上八下的,慌得不行。有什么问题不可当面言说,需借一步说话,难道七七的毒…… 第36章 越想越慌,甚至连手指都开始不自觉的微颤。 紧抿着唇,萝涩放下手里的帕子,扭头看了一眼七七后,她深吸一口气,跟着张大夫走到了角落边儿。 「张大夫,您务必坦诚告之我,没关系,我受得住」 「娘子别慌——哎,着实因为七七年岁小,身子经不住,哪怕用药浴洗了,吃上几帖药,恐不能根除,即便今日性命得保,明日又是二般说法」 萝涩觉得耳边嗡得一声,天旋地转,一口气不来,下一刻要瘫倒在地。 张大夫撇过头,于心不忍,眼中划过一丝愧疚后,到底还是忍住了: 「我这儿还有个法子,只是药引子难办,一时间谋划不到,耽误了病情——」 「什么法子!」 萝涩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拉上张大夫的袖子,抖着声音问。 「七七母体羸弱,气血亏损,不敢用猛药,我手中这方子也算一剂偏方,要父母之血为引,些许珍贵药材,药材靡费银子,便是借也能筹算上,可这父母之血,缺一不可啊」 萝涩杏眸圆睁,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从未听过有用父母之血做药引的啊。 可转念一想,书里割肉做引也是有的,还有,自己的血也能解梁叔夜的毒,种种不可思议之事,难道还少么? 况且现在她病急乱投医,慌不择路,只要能救七七的,她一定会尝试! 「好!」 萝涩当即拿起桌案上的一只空碗,问李琛借了匕首,毫不犹豫的往自己手臂上一划! 最近放血这种事,她最擅长了。 生怕张大夫做药引不够,放了大半碗不带停的,若不是被兜子一把拦下,这么个放血法,一定会伤了自己的身子。 张大夫捧着血碗,叹了口气,小声问道: 「别人不晓得,我总归是明白的,升子……哎,升子不是七七的亲生父亲呐,与你私定终身,但葬身火海叶抒公子,如何讨得这血来?这才是我一直犯难的原由呐」 萝涩一时解释不清,只急道: 「张大夫你去准备吧,药引子我一会儿就凑齐给你送来!」 说罢,她攥着匕首,捧起血碗就往外头冲去。 张大夫见萝涩这般反应,和边上的恬妞对视一眼,两人表情复杂,难以言说。 才出门,便见梁叔夜一骑而归,他滚鞍下马,把马背上穿着太医官服的老头拎了下来,连拖带拽的,正要往屋子里领。 「梁叔夜!」 萝涩唤了他一声,两人四目相对之下,梁叔夜投来询问的眼神。 「我喂了你那么多血,你还我半碗可还行?」 把手里的血碗搁在一边,萝涩紧攥着匕首,不等他回答,就朝着人扑去—— 以梁叔夜的身手,避萝涩这种三脚猫的功夫,简直游刃有余! 他侧身一避,反手便拿捏住了萝涩的手腕,再借力一扯,把人牢牢搂在怀中,垂下头,用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问道: 「为什么?」 萝涩咬了咬牙,心虚道: 「救七七要紧,我晚一些再和你解释,你先让我放点血走吧!」 挣扎之际,她难感受到他紧绷的胸膛,随着他呼吸起伏,显得格外有情绪。 手指一个巧劲儿,她手中的匕首滑脱在地。 梁叔夜环在她腰际的手,倏得收紧,低下头埋在她的肩窝里,他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 「你疯了!放开我——」 萝涩满心满念都是七七,张大夫还等着药引子呢,她没割到梁叔夜的血,已经十分挫败焦急了,这当口,他竟还有闲工夫搂搂抱抱的? 「萝涩……萝涩……」 这饱含深情的一声声唤名,让萝涩心酸难忍,为七七几乎要奔溃的情绪,渐渐平缓了下来。 肩膀上湿润的水汽,不知是他的眼泪,还是他轻吻在脖间的痕迹。 「别怕,七七没事……你放心,她没事」 听见梁叔夜这般说,不知怎得,萝涩忍了许久的眼泪,齐刷刷涌了出来。 松开怀抱,梁叔夜把怀中的人扶正,看着她哭得一塌糊涂的脸,他无声笑笑,更加轻柔的拥进了自己怀中。 「千百次我该放弃你,庆幸的是我没有做到,萝涩,我怎么可能放了你?」 她与他今生相遇,纠葛一生,总归,谁也没有饶过谁,谁也没有绕过谁。 梁叔夜的衷肠之言,萝涩听不见了,也不敢再听了。 她只能揪着他的衣襟,哭,哭得酣畅淋漓。 把这些年来受得委屈、说服自己妥协的退让,以及几年后必须离开这里的恐惧,今日一并爆发了出来。 梁叔夜满目心疼,搂着她依旧瘦弱的肩,轻轻拍打着: 「没事了,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利用了七七的病,也胁迫了张大夫配合这场戏。 只是他太想让她亲口证明,她从来都是他的,不曾嫁夫生子,不曾与他有跃不过的道德鸿沟。而他,也没有困顿在她的生命之中,游离与她的生活之外。 一切都不会太迟,他缺席的,会尽一辈子去弥补! 第37章 月上柳梢,四下寂静。 村子的农户,为了省些灯油钱,早早熄灯上炕困觉了,唯郎中张大夫的院子,还灯火透亮,人声怯语。 七七服了药,洗罢了药浴,整个人不再烧了,小脸汗津津的,虽睡得有些不安稳,到底缓过来了。 萝涩一夜合衣未眠,守在七七的炕边,随时观察着她,喂水擦汗,眼皮都没有阖一下。 知晓梁叔夜合谋张大夫算计,萝涩哭完,便记了‘仇’,她闷声不吭,再不去理睬他。 倒是梁叔夜,这会儿功夫不敢惹她,只顾着在七七的炕边踱步—— 他有时搓手叹气,有时又摸着下巴傻笑一阵,奇奇怪怪的,惹萝涩又好气又好笑。 「你去歇会儿,七七我守着,张大夫说没有大碍了,你若放心不过,太医院的徐老爷子也在,我给拎进来再看看?」 「不忙了,让小丫头睡吧,又是洗浴又是喝药的来回折腾,该累了」 心弦一旦松下,整个人就十分疲惫,夜深浓重,困意像潮水一般涌来,萝涩眼皮子打架,哈欠连天的。 梁叔夜看不下去,不与萝涩废话,他拦腰把人抱起后,就往边上的睡榻走去。 「再过个把时辰,鸡都要打鸣了,七七醒来还只吃你煮的粥饭,喂药照料,你哪有精力应付?」 「那你呢?」 萝涩被放到软塌上,背脊才触到引枕上,她伸手,扶抓了梁叔夜的手臂,抬眼问了一句。 「我?」 梁叔夜笑着指了指自己:「半辈子的乐事加一起,也不及今日开心,你叫我怎么睡得着?」 萝涩嗤笑一声,顺着他的意,躺在了睡榻上。 余光处,见他像个大小孩,半蹲在七七的炕边,眸光豁亮,盯着七七直出神。 一会儿轻触她的小脸,一会儿数了数她的睫毛,过了阵子,又包起她的小手掌,放在自己手心,乐陶陶地数着掌纹线…… 总是上蹿下跳,嘴角处是抑不住的笑意。 看着他这么喜欢七七,萝涩觉得心头暖暖的,或许,她早就期待这一天了,不是么? 半阖着眸子,正要沉沉睡去,突然,正前方的东昌纸上,映出了一个高大的影子。 升子? 萝涩困意尽消,她从榻上起身,趿拉着鞋子,去给升子开了门。 门一开,升子垂着头站在门外,他偷偷的往里瞄了一眼,见七七睡得安稳,也不再生病发烧了,跟着长长出了一口气。 梁玉已经都跟他说了,他虽然笨,但也想得明白。 媳妇从来有隐瞒过什么,她心里一直有放不下的人,七七也不是他的娃娃,这些他都知道! 可是抵不过心里一阵阵发酸难受…… 不敢再对上媳妇的眼睛,升子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她后,扭身拔腿就跑。 像三年前那样,媳妇答应留下来陪他过日子的时候,他高兴的狂奔;今日,是他选择离开她,也许只能算落荒而逃了。 「升子!」 萝涩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低头看了看那罐他攒了三年的蚕豆,隐约透着一股霉臭味,可他一直视若珍宝。 还有一份书信,升子不会写字,看上头铁画银钩,带着凌冽笔锋的字迹,大抵是梁玉所书。 抖开信纸,上书:和离,各自嫁娶,再无干系十个大字。 下头有升子的朱砂指印,殷红的印记像血般浓重,带着他诛心的成全,让萝涩紧紧攥住了信纸。 升子一去再没有回来过,七七醒来之后寻不见他,一直哭闹不歇,凭萝涩怎么哄,都不管用。 梁叔夜虽然心里失落,到底想得明白,为了七七,他快马一匹,追着去找了,想要把人给找回来。 萝涩谢过张大夫后,喊兜子套好马车——她打算回城里的四合院等消息。 梁玉则劝大家不必白费功夫,升子恐怕已经回凉州苦水老家了。但萝涩不这么想,她了解升子,再他没确认七七完全康复之前,他是一定不会离开的。 而且凉州苦水乡的祖宅,早毁于那次西戎入关,升子根本就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辞别张大夫和恬妞,车轮辚辚,一路从鸡毛山坳的小村驶出,马不停蹄的往京城赶去。 坐在马车里颠簸,七七哭闹的累了,脸上还挂着眼泪,她扁着嘴儿,却在萝涩的怀中歪身困着了。 萝涩深深叹了一口气,余光处,却见边上的梁玉神色落寞,她一贯清冷高傲的脸庞上,多了几分只属于女人的愁绪。 拧下眉,萝涩心生疑惑:梁玉在伤怀些什么? 回到帽儿胡同的院子后,梁玉由李琛搀扶着,坐上了木轮椅,她伸手推开了院门,道: 「叔夜,你们回府去吧,莫要让母亲起疑……」她顿了顿,转眸看向边上的萝涩: 「徐升既然写下和离书,放了你自由,你好生把握吧」 「和离书是你写的,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梁玉深深看了一眼萝涩,勾起一抹无奈的笑,跟着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如何会告诉我?」 「梁玉,七七她——」 萝涩语气恳切,却被梁玉冷冷的声音打断了: 第38章 「你想清楚,你找他回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七七,若是为了自己,我没有话说,当梁叔夜此生瞎了眼!可若是为了七七,你又当徐升是什么人?帮你带孩子的保姆还是奶爸?」 边上的李琛听得一脸懵逼,保姆是什么?奶爸又是什么? 萝涩被问的哑口无言,她把梁玉的话反复一想,想明白了,心里也知道:她再去把升子找回来,才是真正的自私。 他送了她自由,她若不放手,哪又算什么? 梁玉见萝涩缄默,叹了一声道: 「我知你所想——你放心,他不会露宿街头,三餐难继的」 「好,我知道了」 萝涩心中发酸,忍了忍喉头的情绪,扭身摸了摸七七的脑袋,温声道: 「走吧,七七,咱们回去了」 「爹呢,爹不回家么?」 「他去当值了,这几天都不回家,你要乖乖吃药养病,不然他生气了,就会一直躲着不见你」 「哦!七七会乖的!爹疼我,明天就来看我了」 萝涩几乎要答不下去,她抱着七七钻进马车,由李琛驾车离开帽儿胡同,去往梁宅。 过了两日了,升子始终未曾露面。 七七年纪虽小,可脾气很大,她的那一倔劲儿上来了,不仅不吃药,连饭也不肯好好吃,非要见升子不可。 萝涩焦头烂额,她辛苦煎出来的药,七七一句「太苦了」不肯吃,于是药凉了热,热了凉,折腾了一天也喂不进一口。 张大夫有医嘱,这药方得一连吃半个月,七七年纪小,千万不要落下病根了。 梁叔夜为了哄七七吃药,他几乎跑遍了整个京城,把市面上买的到的甜糕、蜜饯都买了个遍儿。 两张八仙桌并在一块儿,满满摊了一桌子。 七七馋得哈喇子之流,一面盯着糖葫芦两眼放光,一面口是心非的摇头,说自己不喜欢吃。 萝涩气上心头,重重把药碗搁在桌上,抱起七七脱下她的小裤裤,往她的屁股蛋上,用力拍了两巴掌。 「哇——」 七七委屈的大哭,却不肯认错,萝涩打得越狠,她的脾气越倔儿。 看着七七被拍得通红的屁股蛋,梁叔夜心疼的不行,他从萝涩地方把人抢了回来,小心地帮她穿好了裤子: 「你打孩子干嘛,这些不喜欢吃,我再去买!南边新贡的百花蜜枣糕,我托人去皇宫里要了,这个又甜又糯,七七一定喜欢」 「她哪有不喜欢吃的,在这里作天作地,你便是摘了天上的星星给她,她都不会要的」 「那你也不能打她!」 「她是我女儿」 「这话我也能说——」 「梁叔夜!」 梁叔夜护着七七,跟萝涩当面锣对面鼓的对了起来。 七七左看看,右看看,难得见娘亲有吃瘪的时候,爹那个大傻子,娘一吼,他就成小白兔了,还是梁将军厉害,治的了娘! 她立刻搂上了梁叔夜的脖子,像找到救兵一般,把自己脸上的泪花子,尽数蹭到了他的脸上。 「梁将军……我要我爹……你去帮我把爹找回来好不好?」 但这话却像针扎一样入了梁叔夜的耳,他犹豫了很久,还是鼓起勇气道: 「七七,其实我才是——」 「你闭嘴!」 萝涩一记眼风丢去,警告的看了他一眼。 还嫌场面不够乱么?七七那么小,能理解大人之间的错综关系?现在说出真相,只会让她更加恐惧和难过罢了。 梁叔夜收回了后半句话,再抬眼,对上七七水汪汪的眸眼,他心下一软,只得应下,要替她去把徐升找回来。 男人一言九鼎,且押上了大将军的信誉,小妮子这才笑颜逐开,乖乖把药喝了下去,然后抱着桌上一堆爱吃的糖糕,躲到内室里享受美味去了。 萝涩擦了擦额上的汗,同梁叔夜一起走出了房间。 外头夜色已深,荷塘处虫鸣蛙叫,夜风徐徐而至,三月天,还带了几分凉意。 两人围着女儿团团转了一日,自己却没有半点东西下肚,不说梁叔夜这个大男人,就是萝涩也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西厢院边上就有小灶房,她既然名义上算是梁叔夜的厨娘,总归不能叫他饿着去睡觉的。 「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梁叔夜的表情隐在月光浮华下,无俦的皮相显得有些若有所思,不在意道了句: 「你比我自己更知道吃什么,将就做就是了,原先舌头上挑剔的毛病,早让军营里的糙饭治好了」 「我做饭,从来没有将就这一说,特别是烧给你的」 梁叔夜闻言,心暖意动,刚想上前拉她的手,萝涩已率先迈进灶间。 他尴尬的收回了手,只好跟着走了进去。 萝涩推开了窗子,用燧石打起火来,然后点起了灶台边上的麻油灯,折柴添松塔,先把灶火生起来。 「水煮肉片还是辣子鸡丁?」梁叔夜探头问了句。 「想得美,我哪有那闲情讲究,乱锅炖一下就是了,这么晚了,将就将就!」 第39章 梁叔夜突然……觉得头有点痛…… 萝涩在橱柜里翻找一番,肉菜不缺,还有一堆红辣椒——梁叔夜嗜辣九州闻名,梁府别的食材尚可短缺,唯独辣子满袋、辣粉满罐。 而且现在的辣椒已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了,好种易活,价还卖的高,大家都愿意向童州的牛家村看齐,年年吃喝不愁。 萝涩调好了胡椒、辣子还有一堆香料,然后食材洗净切好,混了一锅汆炒,杂烩成了麻辣香锅子。 用饭甑闷了两碗粳米饭,多添了两把柴火,只等饭熟便可开饭。 虽说是一锅炖,可鲜咸味重,十分下饭。 围着张低矮的小炕桌,俩人挤在一张马札凳,彼此都是饿极了的,端着饭碗只顾着埋头扒饭,一句闲话都没有。 梁叔夜一碗下肚,满足的掏出巾帕擦了擦嘴,他抬目看向萝涩—— 见她坐在自己身边,烛光摇曳之下,面容安详又娴静,充满了生活的烟火味。 他像一个晚归的丈夫,饿了一天,有贤惠的妻子下厨做饭,两人一起挤在小桌上吃饭,没有什么话说,却丝毫不会觉得气氛尴尬。 这种昏暗下的气氛,让他心猿意马,有些话便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了: 「萝涩,嫁给我吧」 「噗——」 萝涩一口饭含在嘴里,没想到梁叔夜会挑这个时候求婚,当即喷了出来! 满脸的饭粒,让梁叔夜重回现实,他擦了一把脸,心想着:这是他骨子里的念想,那既然说了,他也不会认怂松口。 「七七不会愿意的」 「我想娶的是你!当初我就有了承诺,十月初一寒衣节,我娶你过门……萝涩,你再顾虑什么?」 如张大夫所言,她和徐升,根本就是搭伙过日子,名义上的夫妻,况且徐升已写下了和离书,又何畏人言? 萝涩的沉默不言,让梁叔夜手足无措。 「七七是我梁家的骨血,她迟早要认祖归宗,怎么能一辈子认徐升为父!」 萝涩搁下筷子,望进了梁叔夜的眼底,冷冷反问一句: 「七七姓徐,又什么不好的?难道姓梁会让她更加幸福快乐一些?梁七七?你想让她成为第二个梁玉么!」 一句诛心,像刀子一般,剐在了梁叔夜的心里。 可悲可叹,他竟然忘了身为梁家人不可违背的宿命! 即便现下西戎已逐,可梁家一日为将门,子孙后嗣便要担起这副门楣,他日战事再起,第一个奔赴战场、死战不归的,永远是梁家人。 如果七七能安然一生,选择她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像他一样,被宿命摆布,背负着梁门的重责向死而生。 那么让他当一辈子的「梁将军」——他也甘愿。 梁叔夜紧紧握住了拳头,喉头滑动,他还想说些什么,倏得,但见窗外一道人影掠过! 警惕之心无人可及,萝涩才刚刚回过头,梁叔夜已一个翻身,从窗牖处跃了出去。 看着一段藕色的衣袂消失在廊庑的尽头,远远传来‘砰’得一声,那人已跳进了荷塘池子,再追也无济于事。 梁叔夜目色凝重,负手立在廊下。 怎么回事?有人偷听么?」 萝涩后知后觉从灶房里迈步出来,她见梁叔夜一脸正色,立在廊庑之下,心里难免打起了鼓。 无论是谁派来的眼线,总归是什么心怀友善之人。 萝涩惴惴难安,还是往那人跳下的荷塘走去,漆黑的夜色中,水面上黑影绰绰,皆是被夜风吹曳的新荷,若那人藏匿此中,真是不好发现。 一阵冷风吹来,萝涩搓了搓手臂,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刚要扭头回去—— 却见个高大的人影直挺挺的立在荷塘边上,正一瞬不动的盯着她看! 「你、你是何人?」 梁叔夜正往这边来,萝涩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心中有些底气,故而直接出声发问。 「媳……是我」 升子摸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从暗处走了出来,恰好梁叔夜也到了,两人打了照面,眼中皆有惊讶之色。 萝涩大松一口气: 「吓死我了,你来寻我便是,好端端的跳什么池子,可是来瞧七七的?」 升子一脸别扭的垂下头,虽然不愿在梁叔夜面前承认,但还是点了点头,道: 「她好了么?吃不吃药,乖不乖?」 「能乖到哪里去,叫她折磨了一日,方才刚吃口饭,现在估摸着睡下了,我带你去吧」 萝涩上前抓住了他的臂膀,意外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并没有浸湿。 「不去,我就问问」 升子看了一眼梁叔夜,生怕他开口拒绝,但心里确实也不愿意打扰七七,只好摇头这般说道。 梁叔夜倒是很坦然: 「你来的正好,我在小妮子地方立了军令状,一定要把你寻回去,你今夜不出现,明个儿我也是要出去找你的,先在府里歇下吧」 萝涩听这话儿,松了口气,跟着接话道: 「是啊,你一人也没处去,梁玉还守在院子里,你可回去看过她了?」 第40章 升子点点头,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见过了,是她给了我钱,叫我先住客栈,可我心里想着七七,所以还是来了……你别赶我走」 萝涩无奈一笑,轻叱了一嘴儿: 「哪个有胆气赶你走,还不被七七拆了老骨头,明个她若能见着你,也省得来折磨我了」 听了萝涩这话,升子一下子就开心起来了,他咧嘴露出了牙齿,叫夜色衬着,更有几分傻气。 「走吧,才三月的天儿,这般跳塘子里去,让冷风一吹,也不怕受了风寒?」 「我没跳塘子!」 升子很认真的摇了摇头,但见萝涩和梁叔夜一脸疑惑的表情,他又添了一句: 「但是我捉到了跳池子的人,喏,就在那儿!」 萝涩当即顺着他所指看去—— 见隐在暗处,有个女人被捆成了严实的麻花,不断在荷塘边上挣扎,她见梁叔夜发现了自己,不断呜呜的发出叫声。 梁叔夜阔步上前,拎了人起来,见她穿着一身藕色的衣裙,做府中丫鬟的打扮。 他伸手扯下了她脸上的遮布,一见人脸上的容貌,拧眉问道: 「小环?」 萝涩后来知道,这个小环,一直伺候在西厢,是给梁叔夜端茶送水的丫鬟。 那日清晨,梁夫人闯进西厢,把萝涩从床底揪出来的时候,她是本是进屋来送洗脸水的,余光处瞄见了床下之人,便在窗户外偷听。 这一听,便叫她发现了梁叔夜狂疾蛊毒,已被一个厨娘的血治好的隐秘。 本想今晚再确认一下,就回去禀告嘉元长公主的,岂料才跳入荷塘逃之夭夭,就被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逮了正着,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 进了梁家的审问的密室,丝毫不比东厂炼狱差,她挨了不到几鞭子,就松口讨饶了。 梁夫人将底细一一盘问后,擦干净手心处沾到了的血,走出密室。 对上梁叔夜和萝涩的目光,她淡淡道了一句: 「人不能杀,还得完好的放回去,只是我们不能被动了!死了一个小环,在暗处不知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不连根拔了,她终究藏不了多久,连你梁叔夜也会成了嘉元的目标」 「娘,你想将计就计?」 梁叔夜护萝涩心切,若有一劳永逸的法子,自然愿意尝试。 萝涩在一边闷声不说话,她在梁夫人眼中,就是一个农村妇人,碰上这生死攸关的事儿,应当吓得浑身发抖,若还能发表高见,那才叫有了鬼呢。 梁夫人扫了一眼萝涩,揣着心事,不紧不慢道: 「小环的把柄,我可以找,嘉元给她的金银,我可以照三倍给她,她那里不是问题——只是赴计顶替之人,该如何抉择?」 「这顶替之人,九死一生,嘉元如何会放过?」 梁叔夜手里的人命数之不尽,可那是在战场上,现下平稳安晏,叫他送无辜之人去赴死,说实话,他很难说服自己办到。 「这才是难事,得找一个嘉元必定不会痛下杀手的人,去顶替升子娘子」 梁夫人像是说给梁叔夜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正当踯躅之间,外头有奴才通禀: 「夫人,城南小公主来了!」 「……」 梁夫人眸中寒光一闪,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淡然道: 「好,茶厅有请,叔夜,你跟着来!」 梁叔夜心里门清,这顶包的事儿,让她去干是最稳妥的—— 嘉元再怎么冷血无情,便是碍于皇帝的面儿上,也会对小公主手下留情。 他转身对上萝涩的目光,梁叔夜用‘示意放心’的眼神回馈她,然后点了点头,跟着梁夫人往茶厅去了。 茶厅。 丫鬟们跪了一地,茶盏碎在地上,摔得稀碎。 梁夫人雍容而来,登着脚踏,敛裙落座在主位上,梁叔夜则在门外等着,竖耳听里头的声响。 「这是怎么了?这么晚了公主凤仪鸾驾至梁府,就是为了支使下人发脾气的么?」 小公主一身杏花宫裙,娇嫩似花儿,她颐指气使的点了点跪在地上的丫鬟,怒声呵斥道: 「是这帮子丫头犯懒,给我递了去年的陈茶——现儿都什么时候了?明前茶是早有了的!莫说宫里,就是寻常人家也喝的上,她却拿陈茶糊弄我,真当该死!」 丫鬟吓得浑身哆嗦,埋着头,只会上奴婢该死。 梁夫人摆了摆手,不紧不慢道: 「公主要怪就怪我吧,老太君新丧,府中一应开销从俭,菜不滴油,衣不裁匹,喝陈茶最是正常不过了」 小公主愣愣听着这话,试探问了一句: 「那,那驸马也这般么?他最讲究吃喝用度,哪里受得了?」 梁夫人嗤笑一声:「他为祧孝之孙,更应如此!公主若是来吃茶的,那便请回吧!」 小公主蹭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气鼓鼓道: 「我是来见驸马的,你为何频频阻止,是不是……是不是他有别的女人了,所以不待见我?」 「夫妻见疑的事儿,还需我来提醒公主么?」 第41章 梁夫人皮笑肉不笑,从主位上起来,别的话不多说,径自往门外走去。 小公主哪里肯罢休,她跟着就要去,眼瞅着就要路过那堆茶杯碎片,梁夫人当即把指尖那粒小石子飞射而出—— 小石子打在小公主的膝上,叫她踉跄一扑,倒在了碎渣上! 「啊——」 她惊声尖叫,梁叔夜在外头得了信儿,立即快步而入,将人扶了起来。 小公主疼得泪眼婆娑,看着久违的驸马,再看看自己满手腕的鲜血,嘤嘤哭了起来。 「驸马!」 她揽上了梁叔夜的脖子,整个人贴了上去,钻心的痛楚,让她感受不到梁叔夜浑身僵硬的排斥。 梁夫人见计已成,当下一记眼风丢去,梁叔夜心中暗叹一声,打横抱起了人,往自己的西厢走去。 小公主依偎在梁叔夜的怀中,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心神荡漾。 他虽是她的驸马,可从来未这般与她亲近过,这般想来,好像身上受得伤也是值的。 进了房中,梁叔夜掩上房门,翻出一堆纱布和止血药,来帮她包扎伤口。 小心的从她的伤口中剔出碎片渣子,涂上止血灵药,然后用纱布缠了几圈。 梁叔夜还特意看过她的伤口,整片的瓷片划了那不深不浅的一道,看起来,倒像是用匕首划破的。 小公主半躺在床上,一瞬不动盯着梁叔夜的侧颜,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便红了起来。 梁叔夜包扎好伤口,刚要从床沿边起身,却被主动的小公主一把抱住! 她投进了他怀中,娇滴滴闷声道: 「你别走——」 温香软玉在怀,可与他来说,却是个烫手山芋,丢也丢不得,抱又不愿意,倒是犯了难。 他这一犹豫,两人依偎的身影被烛火照在了窗纸上,叫外头的萝涩看了个真切。 心中不免恨恨腹诽: 不是逢场作戏嘛?看他抱得还挺欢实的!也是,人小公主生得花容月貌,又会撒娇,肯定比她这泼辣的一味,更撩拨心弦。 梁叔夜不知窗外有人已经气得鼻子冒烟了,他还踌躇着,是不是要把怀中之人推开些—— 「笃笃!」 有人敲门,听着霸道的声儿,决计不可能是什么丫鬟奴才,谁敢这么敲主子的房门? 梁叔夜一想就知道是谁,有些心虚的迅速站起来,干巴巴道了句: 「我去开门」 他走到房门外,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里建设,甚至想过开了门之后,说不定迎面就是一记如来神掌…… 可真打开房门后,外头竟空无一人,唯有地上放着一方漆案,证明确实有人敲了门。 梁叔夜莫名端起东西,摆到了屋里头的圆桌上。 一碗凉拌丝瓜,一盘酱爆螺丝,还有一方擦嘴用的丝巾。 什么意思? 三样东西,看起来不起眼,可读起来,都有个「丝」字,「丝」通读为「死」——她,这是在威胁他? 梁叔夜哭笑不得,心里却莫名感到欢喜,原来萝涩吃味的样子,这般有意思。 这夜,梁府中乱成了一锅粥。 大家都道梁将军的狂疾犯了,整个人失了魂似得,见人就要杀,小公主陪了他一夜,不用药石,没有延请太医,竟生生抑住了他的病。 小公主在他房中过了一夜,第二日出门,脸上溢着羞赧笑意,叫人遐想连篇,至于梁将军,听说吃螺蛳吃坏了,泄了两日,一直躺在房中,身边的人都打发走了,只叫小灶的厨娘伺候,跟厨娘家的小女娃玩耍。 至此,府中传得风言风语,各种编排出的故事形形色色。 这三月的风尚未歇下,春意已渐浓,转眼便到了四月初一,那是嘉元长公主的生辰。 京城上下,上到宗亲女眷,下到权门小姐,都要赶去长公主府相贺。 朝堂官员、京中富户,皆费心准备下稀世珍宝,甚至天南地北寻来貌美的男倌,让自己的妻子、女儿带去长公主府,只为博她欢心。 席面吃到一半,圣驾到了。 在场之人悉索跪了一地,嘴上山呼万岁,心中惊讶道:皇帝醉心修道问仙,怕也只有长公主有这个面子,能让他挪驾至此。 梁叔夜为武将官员,本不应出席,可他又是皇家的驸马,是尚了公主的,照着辈分来,出席自家姑姑的生辰席儿,也无可厚非。 他带上了桑柏和萝涩,坐在东北角的席面儿上。 萝涩一身姑子丫鬟打扮,四下一打量,问了声:「怎么不见小公主?」 桑柏挤眉弄眼,乐呵呵: 「可不得打发得远远的,再让她在少爷跟前晃悠,下次在菜里搁的说不定就不是巴豆,而是砒霜啦」 萝涩一脸尴尬,讪讪解释: 「螺蛳不新鲜而已,是你家少爷的肠子金贵——」 「亏少爷念是你炒的菜,愣是一口不分给小公主,自己吃了个精光,落得那般下场,我瞧着也心酸」 「我再说一遍……我没下巴豆……」 梁叔夜满脸无奈之色,听着身后叽喳,前头戏台上的唱念作打,一句也听不清了。 一出热闹的小戏过了,下头掌声雷动,等着嘉元先封赏,然后纷纷掏出碎银子,拽下扇坠子,往台上抛去。 第42章 小戏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老练的奉上几句恭贺的话,逗得嘉元咯咯发笑,随后收捡起地上的赏赐,默默退了下去。 小戏过,一阵悠扬的丝竹声响起,梨花瓣从高台的屋梁上,纷纷扬扬落下—— 一位衣袂飘逸的女子,柳腰款摆,脚脖子挂着铃铛,她踩着舞步,从里头转了出来。 大家定睛看去,竟是小公主! 跳了一段异域风情十足的舞蹈,举手投足,双眸含笑,一道眼波时不时向梁叔夜飞来—— 梁叔夜低头喝水,嗑瓜子,吃果盘,萝涩就在身边立着,他半分头也不敢抬。 一曲舞毕,最先鼓掌的是皇帝,他看见自己最宠爱的女儿这般翩若惊鸿,龙颜大悦! 下首的奴才宾客见势,卯足了劲儿鼓掌,没人敢往公主身上丢银子打赏,但掌声总是不会吝啬的。 小公主脚步轻盈,旋身到了皇帝身边,盈盈拜下: 「父皇万安,姑姑金安,铃儿贺姑姑生辰!」 「好好,铃儿快快请起」 小公主封号柔,闺名芹铃,她是皇帝已故的先皇后所出,皇帝子嗣单薄,故而疼爱异常。 她伏在父皇的膝头,笑语娉婷。 皇帝拉上小公主的手,抬眼处见她手腕上有一道疤痕,当即淡了笑意: 「怎么受伤了?该死的奴才!」 嘉元就坐在皇帝的下首边儿,她懒懒的目光斜来,若有若无的寒意,在眸中酝酿,淡然道: 「听说是驸马害了狂疾,伤了她」 「梁叔夜?!」 皇帝喉头滚雷,阴鸷的目光似一道箭,朝着梁叔夜钉去。 「父皇……是儿臣自己不小心弄的,你别责怪驸马」 小公主轻柔着声,撒了撒娇,她满心念着梁叔夜,绝不想父皇因此迁怒。 「他怎么好端端的,得了什么狂虐之疾?你是他房中妻子,岂不是日夜处在危险当中?」 皇帝冷冷发问,嘉元脸上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她想看小公主如何作答。 小公主螓首微偏,看了看不远处梁叔夜出尘无俦的俊貌—— 想起当晚他替她包扎伤口时的温柔之色,她不禁红了脸,手指不由自主抚上手腕上的伤痕,娇滴滴道: 「驸马疼爱我,有我陪着他,便不惧什么狂疾,想来是驸马上战场久了,得了梦魇,但他万不会伤害我的!」 皇帝听她这般说,将信将疑,只是对着梁叔夜鼻下冷哼一声,暂且作罢。 嘉元眸色深深,把玩着手腕上的一只虾须镯,镯下的肌肤不似往日嫩白,甚至有了一丝老态的松弛。 「铃儿,方才的异域舞极美,宫廷乐坊中可没有这样的伶人呐,你从何处学来的?」 嘉元面上透着温和,不紧不慢的把致命的问题抛了出来。 小公主神色慌张,不肯对上嘉元的眸子,她素来要强,喜好目光风头,断不会承认这支舞是别人教的,便道: 「为了姑姑的生辰,我自当努力,翻阅了许多西域古籍,才寻到这一支舞和这首乐,姑姑不喜欢么?」 听至此处,嘉元忍住笑了起来: 「喜欢,自然喜欢,只是从小看你长大,竟不晓得你还有这么多叫本宫惊喜的地方,这份礼物,本宫太喜欢了」 听不出弦外之音,小公主只是甜甜一笑,却不知这位亲姑姑,心中已起了杀意。 宴过,宾客散去。 梁叔夜正欲带了萝涩回府去,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伸手在她眼前一晃,问道: 「怎么了?」 「我在想,那支舞到底是谁教她的——而且,我总觉得嘉元怪怪的,她发现了端倪不假,可坦然接受的太快了吧,她真的会放过小公主么?」 梁叔夜见四下无人,桑柏去马厩套马车了,便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头: 「嘉元为人猜忌多疑,行事谨慎,她虽然一手遮天,但到底不敢牝鸡司晨,要顾及皇帝和世间舆论,手腕上的刀疤,我与她独处一夜后狂疾痊愈,都不能说明她一定就是体质特殊之人,为了三分猜忌,去触怒龙颜,依嘉元的个性,我看不会」 梁叔夜其实心中一直存疑,嘉元究竟要找什么体质特殊之人,那个人为何又是萝涩呢? 回想往日在牛家村、童州的次次困险都昭示着,这类人她其实一直都在寻找,但目的为何,他却不得半点头绪。 萝涩不过一介女流,毫无出门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虽有些小聪明,但在他看来,大多时候总是迷糊的,至多煮菜的手艺好,难道嘉元府上缺厨娘么? 梁叔夜思绪纷乱,萝涩却一门钻进了死胡同。 是谁,教她的这一支舞?那个人很聪明,选了一支西域风的乐舞,糅杂了许多耳熟能详的曲调儿,掩去了骨子里惊世骇俗的东西。 不细看,或者不懂西域文化,只会觉得美轮美奂,不会觉得有半点违和之感。 但萝涩相信,以嘉元的眼力,一定已经认定了小公主是穿越者。 若开门见山的剖白证据,比如策反小环,捏造假话,她不一定会全信,但这般欲盖弥彰,藏而不露,反而让她笃信不已。 第43章 这教舞的人,明显是要致她于死地啊! 萝涩不是什么慈悲的菩萨,当年在苦水乡为了自保,把心计恶毒,不断算计的雀榕推出去当了替死鬼,也不怕再多一个小公主。 况且还有梁老太君的那笔血债没有讨回! 但转念一想,小公主跋扈自私,生性傲慢,都是叫人宠惯出来的,毒害老太君的事儿,她也是别人的棋子罢了,真要她血债血还,也轮不到那个始作俑者来动手! 拉上梁叔夜的手,立即问道: 「小公主不是爱黏着你么,怎么散了席,人也不见了,不与你一道回去?」 梁叔夜只当萝涩拈酸吃醋,还在说反话,无奈道: 「她与我何干,我负担一个你就已焦头烂额,身心皆不是自己的,哪里敢再招惹她?」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萝涩话还没说话,院中突然有人尖声惊,奴才们纷纷在廊子里奔走,往后花园的渠塘冲去。 伸手拽住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太监,梁叔夜沉声: 「出了什么事了?」 小太监抬眼,一瞅见是驸马爷,当即红了眼眶,抽噎噎道: 「驸马爷,您快去看看吧,小公主落水了!这会儿子人虽救上来了,可气快没啦!我、我是去请太医的!」 说罢,也顾不上尊卑理解,撇了梁叔夜拉在袖子上的手,头也不回的向院门跑去。 溺水休克的人,等把太医请来,真是黄花菜也凉了! 萝涩当即迈开步子,朝着后花园的渠塘奔去。 鹅卵石的石台上,围了一圈儿奴才,大家面色惊恐,不少人吓得已经腿软打颤儿—— 小公主若死在这里,皇上雷霆大怒,这满院子的奴才哪个不用脑袋搬家? 萝涩从人堆里挤了进去: 「都让一让!」 她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让府中小太监纷纷让开了一条道儿,虽不知这莫名的姑子哪里来的,但见着驸马爷跟着来了,总算有个主子过来,他们像寻着了救兵似得哭嚷道: 「驸马爷,席面撤了后,小的们都在送宾客出府,只小豆子发现了池子里淹着个人,大伙儿帮着捞上来一看,险些没吓昏过去,小公主……小公主……不关奴才们的事!」 圣驾先行,府中大大小小的官绅夫人小姐,也跟着一并离开,偌大的院子只有一帮收拾筵席的奴才。 本以为小公主也离开了,却不想失足落在水里,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 萝涩不管太监们怎么哭嚷,她把小公主摊平了放在地上,抬起她的头,交叠双手挤压她的胸腔,做心脏复苏的紧急抢救。 一开始用拳头捶打她心口时,边上的奴才已开始不满的质询。 等萝涩俯身,准备嘴对嘴吹气时,小公主身边的丫鬟哭着迟来,一见这场面,猛地上前推开了她,怒声道: 「休得放肆!我家公主就是仙去,也容不得你这等奴才秧子触碰!」 萝涩被推地踉跄,气得拔声道: 「我这是在救她!真要等太医来了,她才是要死透了呢!」 话音方落,四下安静无声,奴才们纷纷低着头,屏气禁言,纷纷退到了一边。 萝涩暗叫一声不好,忙抬头看去—— 嘉元不知何时来的,她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半阖着眸子,立在边上的长廊下,嘴角边若有若无的笑意,让萝涩汗毛倒竖。 该死,一时忙着救人,却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这套急救的法子,现世连个小学生都知道,自己当真昏了头,敢在猎人的眼皮子底下使。 看着嘉元拨动佛珠的手渐渐停了下来,像是奉了一场生死超度,她抬起眼睛,不掩杀意的目光,带着三分玩味的挑弄,直直戳进了萝涩的心里。 千藏万躲,终归,还是和猎人面对面的见面了。 萝涩跪在堂下,对于嘉元的指控,皆矢口否认。 梁叔夜坐在下首处的太师椅上,茶几上的小盖钟烫手的很,他锁了眉头,拳头紧攥着,心中已做好了破釜沉舟,带着萝涩杀出公主府的准备。 嘉元身边立着一位趾高气扬的男人,听说是长公主最宠爱的面首。 他身姿似柳,五官邪魅,面容白净,典型的小白脸样貌。 他对萝涩万分不屑,只是奉了长公主的谕令,来审问这个身份低贱的厨娘。 看了一眼在内室佛堂参念的长公主,对着萝涩质问道: 「梁老太君一案,你蒙冤入狱,受了公主府管事的私刑,听说十根手指的指甲盖,都不在了?」 「托小公主的福,现已经都长好了,不疼不痒的,倒比原先还齐整一些」 男人竟不知她能言巧辩,遇上事儿,不卑不亢的,心下更加厌烦: 「少胡扯,定是你无辜受刑,所以对小公主怀恨在心,这才蓄意报复,趁着公主身边的丫鬟去替她取落下的披风时,把她推进水中溺死!」 萝涩眼皮子一跳,心知今日凶多吉少,他们要想她背这口黑锅,那她再怎么巧舌如簧,口辩机锋,也是无用的。 但是梁叔夜就在身边,这让她心下安稳—— 第44章 既然这娘娘腔凭一口吃软饭的舌头,就想让她乖乖俯首认罪,她总归要拖延些时间,好好恶心一下他。 「小公主忧心梁老太君,既奴婢是嫌犯,怒火之下私刑审问也没甚么错处,奴婢不敢心存怨念……且最后已还奴婢清白,又摈弃前嫌,让入梁府伺候梁将军,奴婢感恩戴德,如何再有蓄意报复之心?」 男人气上心头,明明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到了她嘴里,怎么如此低伏做小,像承了小公主多大恩似得? 嗤声一笑,不阴不阳道: 「忧心梁老太君?你隔山买牛,不懂其中的道儿,谁人不知,那李衣溪身后指使之人就是小公主?」 萝涩闻言轻蔑一笑,连佛堂里头,也传来了嘉元不悦的咳嗽声。 男人这才觉察自己失言,更是恼羞成怒,猛地一拍边上的茶几,呵斥道: 「该死的奴才,死到临头还敢逞口舌之勇!真当我不知道么——」 他声音一顿,顾忌的看了眼梁叔夜,仗着有长公主撑腰,一咬牙,便诉诸于口: 「你和梁将军早有私情勾结,还生了个私生女儿,你妄想除去小公主,好与他双宿双栖!」 「你浑说!」 萝涩真是要为他鼓起掌来了,为了让她背黑锅,什么作案动机都能编排! 虽然他前半句,说的好像是实话…… 「不必狡辩,把那个老妪带上来了!」 男人大手一挥,自有下人应声,跑去后堂,搀着一位腿脚不方便的老妪出来。 萝涩定睛看起,隐约觉得有些脸熟儿,却愣是想不起,这眼神呆滞,满头白发的老阿婆在哪里见过。 直到那婆子看到萝涩的时候,眼中透出一股势力的鄙夷,才让她想了起来她。 凉州苦水,雀榕那位势力自私的婆婆,山子娘! 与萝涩惊诧的心思不同,山子娘万般苦楚,那时候西戎杀进村子,逃命的时候,山子和老头子都死西戎人的刀下,而她跌落山崖,虽摔伤了腿,但总归保下一条贱命来。 混在难民中,饥一顿饱一顿,受尽欺凌,总算爬到了天子脚下。本在南城一处犄角旮旯里乞讨苟活,想了此残生,认了命,至少苦水一难,大伙儿都死了,她得了性命保全,已是老天开眼。 可三月初的一日,她明明看见一大家子乘马车来往南城集市,车上头的人,都是旧相识。 来凉州谈生意的东家三娘子、徐家那个傻子、七个月生下的女娃娃,自然还有那个她恨透了的人,傻子家的丑妇! 三年时间,丑妇变了模样,白净温婉,一点没了农家妇人的样子,倒和城里的大姑娘似得,一家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还给女娃娃买最好的甜糕吃。 她当时恨得牙痒痒,怒叱老天爷的不公平,方要上前追着骂,却被边上蹿出来的神秘人带回了长公主府。 自此吃喝不愁,衣裙不缺,她甘愿当长公主的一条狗,让她咬谁都行,何况是这个她本就恨毒了的贱妇! 跪倒地上,山子娘看都不看萝涩一眼,径自说话: 「回主子爷的话,老奴跟她是老乡儿,当年在凉州苦水乡的时候,梁将军就来寻过她,还亲自请她每月都送辣子去军营,干下背地里的苟且的勾当,再后来,她就生了娃娃,一点都不像傻子徐升,您自己可以去瞅瞅,她生下的丫头,跟梁将军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哩」 这话说的一溜儿顺,不知在肚子里排演了多少回了。 萝涩抿着唇,心里有一丝慌乱,本不过牵扯小公主溺水的案子,明眼人都晓得,她是无辜牵连的。 可不知道嘉元上哪里把山子娘寻来了,硬要挖她和梁叔夜之间的事,还要把七七牵扯上,若定要来个滴血认亲,她跟梁叔夜有情不假,可莫名就成了谋杀小公主的作案动机,那可就抓瞎了! 不过怎么说,绝不能牵扯到梁叔夜,更不能连累七七。 萝涩当即否认,呛声回去: 「我清白做人,由不得你个恶毒婆子诋毁,忘了你儿媳妇,是怎么用保胎药渣诬赖我与那赵四有染,最后不得好死的下场了么?」 山子娘闻言,想起当晚那场大火,雀榕惨死的样子浮现脑海,不禁抖了抖,结巴道: 「你,你不必攀扯其它,说不定就是因为雀榕说了真话,你才放火烧死了她!」 「哦?她诬赖我和赵四,你又泼梁将军的污水,怎么我竟如此人尽可夫,连七七是谁的种,还要你们先分算辩论一番?」 「总归不是徐升的!你若清白,滴血认亲呐!」 山子娘竭力嘶叫,张牙舞爪,像一只疯狗乱咬,她巴不得拖了萝涩到地狱去—— 她自己身处泥潭没关系,但是她看不惯从前被她踩在脚下,又穷又丑的女人,现在过得比她惬怀、比她舒服。 面首男人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扫了一眼隐忍不发,满脸铁青的梁叔夜,得意道: 「梁将军涉案其中,我家长公主断然不会相信您会是共犯,可既然有奴才道出了这桩旧事,还要请您避嫌一二,待我拿了这厨娘仔细审问,定还您一个清白」 说罢,他手一摆,边上的太监一拥而上,钳住了萝涩的手臂,压着她要往外头去。 第45章 梁叔夜周身杀气顿起,一掌捏碎了旁几上的茶碗! 他一个健步,弹指点在太监们的关节处,只一下,已经叫人手臂酸麻,唉哟叫唤,退在了一边。 他扶起萝涩,感慨道: 「这下没辙了,你要随我亡命天涯了」 萝涩跟着叹了声: 「我又没杀人放火,不能算亡命天涯,只不过是被情势所迫,避一避风头,说的好听一下,充其量也就一私奔吧?」 梁叔夜见她这会儿功夫还有心思说笑,缓了身上浓郁的杀戮之气,轻声说了句: 「七七我派桑柏去接了,徐升那有梁玉,我们连夜去童州」 最担心的人,他都已经安排好,她再没了后顾之忧,看着一列列持刀穿甲的府兵,在院子里包围了起来,萝涩笑着点头问: 「九州这么大,去哪儿都行,只是现在咱们怎么出去?」 「杀出去」 一声话落,惊鸿便起。 寒光从腰际破帛而出,游龙走蛇,缠斗到了人群之中。 惊鸿软剑本该适合俊秀的剑招,可梁叔夜在沙场杀伐惯了,不喜繁复的花招,只有一击毙命的果决,故而惊鸿在他的手里,成了一条毒蛇,咬到谁的脖颈,谁就当场毙命。 他护萝涩在身后,迈着脚步,一步、一步,在嘉元的冷眸相视中,走出了内堂。 包围他的人再多,可没有一个人近得了他三尺之内,上去也是送死。 三军中取敌首级,尚入无人之境,他岂会把这一院子的家奴和府兵放在眼中?身后一摞割喉的尸体,他踩着一地的鲜血走来,面前阻拦之人,渐渐胆怯,万不敢再上前,只好眼巴巴的看着他,坦然顺遂的出了公主府的大门。 解下捆在拴马柱上的缰绳,梁叔夜把萝涩抱上了马,一踩马镫,策马挥鞭,绝尘而去。 京城此刻满城风雨,全城戒严。 皇帝宠爱的婉柔小公主,溺亡在长公主府中,身为驸马的梁家大将军,怒发冲冠,杀了满院子的府兵,却是为了别的女人。 一个低贱的厨娘。 皇帝闻言,悲恸难忍,勃然大怒,他立即传下谕旨,命令关闭九门,务必把嫌疑人梁家厨娘,捉拿归案! 梁叔夜一骑,奔至玄南门,城门上空无一人,传令的太监和守城的将领,都被灌得酩酊大醉,唯一人傻愣愣的待在城墙上,见萝涩来了,他笑着挥了挥手。 「梁玉,叫我干的!你们,快走!」 「那你呢?」 萝涩抬头,焦急的问道。 「我去找梁玉和李琛,你别担心!」 梁叔夜对着徐升抱拳谢过后,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升子憨傻笑笑,他见脚边醉醺醺的上司官,似乎有要醒来的迹象—— 不慌不忙,拔起插在城墙上的一面旗子,然后抽出竹竿来,对着上司官的后脑勺,咚得一棍子打了下去。 拍了拍手里的灰,他丢下木棍,跟着逃之夭夭。 梁叔夜一路南去,心中盘算不断。 就在方才萝涩被嘉元带去堂中问审的时候,他已知事态紧急,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他在远处给身后的桑柏打了手势,这手势梁家军都看得明白,是战场上传信的一种暗号,命他马上回去,和梁玉接上头,然后回府把七七接出来。 与桑柏约定好,在南城郊的一处茶寮里碰头。 马儿奔驰在山林小路上,马脖子汗津津,可速度丝毫不慢。 「莫名奇妙成了通缉犯,满城追捕,还得你声名赫赫的大将军,沦落成了共犯,这三四年的军功可是白挣了的」 梁叔夜轻声笑道: 「你话听着可惜,怎么态度丝毫不见一分愧疚,倒显得很高兴似得?」 「高兴?有么?」 「怎么没有?你都笑了」 梁叔夜的鼻息就在耳边,他低沉的嗓音如昆山振玉,舒缓了她本来惴惴难安的心。 「你在我后面,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笑了?」 「用不着看,你的耳坠子在晃——」 萝涩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耳坠子,才意识到被他戏弄了,马儿颠簸,这耳坠子如何能四平八稳的。 感受他胸膛传来的震动,笑声入耳,她嘴唇翕动,骂了一声,身子却诚实的软了下来,靠在了他的胸前。 回想这几日的事,小公主溺毙,她成了千夫所指,全城通缉的犯人不算,还完全暴露在了猎人嘉元的面前,往日为了躲藏花下的心思,一概无用了。 身上没银子,也不知流亡去何处,可即便是这样窘迫的困境,她却丝毫不觉得悲苦,也不会怨天尤人。 只要七七平安,梁叔夜在身边,她竟觉得,够了,一切都够了。 春风似疾,拂过脸上,她半阖起眼眸,长抒了一口气—— 正想要说些什么,突然间,马蹄被地上的一道绳索牵绊住,马儿当即跪在地上,把马背上的人都摔了出去! 梁叔夜把萝涩护在怀中,匆忙间,轻功施展不出,只能就地一滚,沾着满身尘土,倒在地上。 萝涩咳嗽着掸着迷眼的灰,她挣扎起身,想看看梁叔夜伤着没有—— 第46章 「别动!」 有人呵斥住了她。 萝涩抬眸,见一把铁枪头赫然入眼,红缨夺目! 梁叔夜一脚踢开了银枪,扶着萝涩站起了起来。 枪头上赫然刻着一个梁字,他心中明白,这突然冒出来的拦路虎,是母亲派来的——桑柏那边总归是出事了。 「将军!」 岳小满急得双目通红。 他接到梁夫人的紧急命令,带西山驻扎的白马义从,来此处截人,夫人下的死命令:决不能让梁将军走脱,他这般不顾门庭成朝廷通缉要犯,会彻底葬送了梁家满门。 本以为那个厨娘一定是妖魔变化,给将军下了勾魂的蛊,谁料见着面了,他才认出来。 她不就是军营里女扮男装,混到亲卫队的厢军火头兵么?! 「你让开」 对着自家袍泽弟兄,梁叔夜从来不会兵刃相向。 岳小满也竖起了银枪,恭敬抱拳道: 「将军,夫人有令,命属下再此等候,务必要将您请回去——至于这位姑娘,夫人的意思,想走不拦着,想回,也好生带回来」 「桑柏呢?」 萝涩记挂着七七的安危,若岳小满能在这条山道上等到他们,那桑柏应该已经把接头的地方供出来了。 岳小满不屑应答萝涩的问话,只是梁叔夜沉着脸色,一双寒门沉寂似深潭,他心里生畏,低头答来: 「您不必责怪桑柏兄弟,夫人拿小女娃要挟与他,他深知凭自己之力,无法带女娃走脱逃离,只有坦白从宽!」 萝涩觉得心头一凉,无力之感从脊背处攀升。 她想,桑柏会坦白,一定算准了七七未得救,她一定不会独自离开,那他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 说了,七七还能少受一些苦楚。 梁叔夜扶上萝涩的肩头,轻声道:「你若信我,我先送你离开,晚上我就去把七七带回来!」 「那你就彻底背离梁门,成了梁家的不孝之徒了」 萝涩苦笑一声,握上他的手: 「原以为挣脱朝廷,私奔九州江湖,又刺激又洒脱,可热劲儿头过了,就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你肩负梁家门楣,怎么能成为朝廷通缉的嫌犯?几代人驱逐西戎的功勋,落在你一人身上,可为了一个低贱的厨娘,就这么身败名裂,我想梁老太君一定会气得在半夜把我扼死」 「萝涩,你知道我都不在乎,我给自己三年时间驱逐西戎,若不是得知你还活着,我——」 「可我在乎!」 萝涩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了发酸发胀的眼眶,哽咽着喉咙道: 「男儿立与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你能为九州百姓青山埋骨,但绝不能为了儿女情长,寻死觅活」 梁叔夜心痛一钝,呼吸紧了些: 「生而为人,生不由己便罢了,连怎么死,为谁死,我也无可奈何?」 他爱萝涩,是他灰败宿命中唯一恣意的一抹亮色。可到头来,她张口闭口,也是所谓的大丈夫功名立身,死于泰山? 难道这一段风月情事中,只有他一人只为情痴,愿为情死的傻瓜么? 萝涩的心口细密的缝进悲伤,明明是她挥着伤人的剑,为何自己却痛得刻骨。 她松开了梁叔夜的手,一步一步退后,颤抖着身子,屈膝跪了下来: 「谢将军怜爱,奴婢一身嫌疑未洗,不敢连累梁门,这就回去受审——奴婢那可怜的女儿,还望您保全,叩谢」 这一拜,早在童州第一面的时候,就注定了。 她是农门村姑,他是虎门世子,一条天堑你我两端。 梁叔夜像一杆银枪,牢牢钉在原地,拳头紧握,几乎要把自己的指骨捏碎。 看着萝涩离开,那倔强却决绝的背影,他却软弱的不成样子—— 千军万马箭雨刀戈,他无惧无畏,却被情之一字,刺得遍体鳞伤。 萝涩三入囹圄,不是顺天府的地牢,也不是嘉元把控的东厂炼狱,而是刑部死牢。 听说,这是梁家出面斡旋后,最好的结局,至少,免了她落入东厂受到非人的折磨。 刑部死牢,昏暗潮湿。 牢房中空无一物,除了粗重的锁链,还有墙角边发黑的草垛子,时不时传来一阵血腥味的恶臭。 萝涩一身囚服,屈膝坐在地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默数着数字,在地上刻下正字,好盘算过去的时辰。 死牢寂静无声,她像被遗弃在莽荒的放逐之人,不辨昼昏,也不知道外头究竟怎么样了。 虽然抱着必死之心,但还是期望着皇帝能给个体面。 什么鸩酒、白绫、匕首,哪样都可以,虽然死了,可能留下全尸,至少灵魂还能回去现世。 因为怕嘉元放火烧地牢,萝涩把原本散落一地的枯草,都收拾到了墙角,然后背靠着石砖墙面儿,心中堤防着,警惕的留意四下动静。 看着地上密密麻麻写满的正字,萝涩知道,从她进死牢开始算,已过去十二个时辰了。 没有人探视,没有人送食物,只有角落有一罐子发酸发臭的水,为了活命,她也只好喝了。 第47章 无尽的寂静,拉锯着她的神经,这比酷刑,更容易让人感受到绝望和奔溃。 她焦躁的在牢房里踱步,思绪纷杂。 足足一日时间,没有人提审,是不是意味着,梁叔夜说服了梁夫人,为了她和嘉元的势力抗争? 可按梁夫人的性格,如何会为了自己,让梁家同嘉元的朝廷势力争锋相对? 况且皇帝震怒,总有人要为小公主的死买单,若能不牵扯到叔夜,牺牲掉她,是最划算的买卖。 萝涩还未想明白,久违的脚步声终于出现了。 心提起,萝涩趴在木柱上,睁大了眼睛,往漆黑的巷道中看去—— 火把的光由远及近,渐渐照亮了整个地牢,长时间处在昏黑中的萝涩,被火光刺得睁不开眼。 别开眸子,待适应后看去,见两个刑部狱卒,簇拥着一位传旨的内监而来,内监公公掩着口鼻,满脸嫌弃的走了过来。 走到萝涩跟前,他清了清公鸭嗓子: 「皇上口谕,赐尔凌迟之刑,五月初二后,择日行刑」 萝涩的心瞬间沉到了深渊,不可置信道: 「还未提审,如何判刑?」 太监不耐烦挥了挥手: 「万岁爷看在梁将军的战功份上,不牵连梁家,只杀你一人为小公主祭奠,已是天大的恩典!你本该今日就行刑,要不是灵韵仙人说,三清祖师渡劫游历,万岁爷不可在五月初二之间,妄动杀戮之念,给你多活一月的时间,不然,这会儿你早就是一盘盘的肉片啦」 萝涩几乎站立不稳,她用脚趾头想就知道,凌迟之刑,一定是嘉元向皇帝撺掇的刑法。 好嘛,不用火烧了,改拿刀子片肉了? 为了要取她灵体里的聚核,嘉元当真煞费苦心呐。 太监捏着鼻子,实在受不了这味儿,见萝涩瘫软在地上,虽脸色苍白,到底不是心死如灰。 多少人听说自己要受凌迟之刑,都吓得屎尿失禁啊,这奴才秧子还有些胆色? 「不必抱着希望了,梁将军那是受了你下的降头,失了魂的缘故,才会与你私相授受!现下叫梁夫人锁在房中,请名医诊治,你休想再蛊害他」 太监对梁叔夜,还是心存敬意的,只肯相信他是昏了头—— 要论姿容感觉,他当属九州翘楚,又有世家门第,赫赫军功,怎么会跟一个厨娘偷情,害死了自己金枝玉叶的妻子? 传旨太监安慰了自己一下,已经旨意传到了,便打算离开,毕竟是死牢,总觉得身后凉飕飕的。 「刘公公呀!」 还不及回头,太监觉得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他呀的一声,叫了起来。 忙回头看去,见刑部侍郎正笑呵呵的跟他打招呼,险些没吓死他,当即嗔道: 「王大人,深更半夜的来这里干什么?皇上的意思咱家已经带到了,这人不必审了,案卷之事,您自个看着给办了就是了」 刑部侍郎无奈叹气: 「我不是来提审的,而是来送犯人的,喏——」 萝涩跟刘太监一并扭头看去,见梁叔夜身受拷锁,颀长的身影隐在昏黑之中,他眸光霍然,正朝着她无声浅笑。 疯了,他来干什么! 刘太监也惊诧的不行,当即问:「这怎么把他押来了?」 刑部侍郎挠了挠头,也觉得匪夷所思,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原来是小公主停灵在雨花阁,丫鬟替她收拾身后之物时,意外发现了一封书信,上头的笔迹确为小公主所书,说的是梁叔夜当年借口驱逐西戎,拒不回京成婚,三年内与她未有同房都是有原因。 那日梁叔夜狂疾发作,小公主恰好在梁府探望,两人同处一夜,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儿。 也就是这一夜,叫小公主知道了梁叔夜的秘密,原来他久经沙场,一次驯烈马时候叫马蹄伤了下身,故而房中之事有心无力,至此后,军队里整饬了军妓,他宁愿抗旨也不敢娶公主,原因皆为此。 但小公主痴心与他,性情单纯,准备犒赏万金为驸马寻求这方面的名医神药,为他治好旧伤。 就是这样一份书信,到了万岁爷手里,万岁爷一下子推翻了厨娘为私情,谋害小公主的动机,凶手直指梁叔夜! 皇帝认定,一定是梁叔夜害怕小公主将这个秘密抖落出去,有损他梁大将军的颜面,故而心生杀意,将人推进了河塘之中,再找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奴才来顶缸! 他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拿了梁叔夜一并丢进死牢,听候刑部问审。 这场来龙去脉,刑部侍郎说得绘声绘色,听得萝涩都傻了…… 刘太监哭唧唧的直抹眼泪,哽咽道: 「若真是这样,也怨不得梁将军,你们不晓得一代人的苦楚,咱们太监是贱种,叫你们知道也就罢了,可将军是何等英雄,如何肯宣扬此事?」 说罢,朝着不远处的梁叔夜,投去一个「我懂你」的眼神,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小跑着走了。 刑部侍郎说故事说的口干舌燥,也想着回去喝水,他打开了牢房,请了梁叔夜进去,小声道: 「书信上所言即便是真的,那也不能定将军你的罪,您缺什么就吩咐,下官尽力而为——下官先行告退」 第48章 梁叔夜点了点头,知道萝涩几乎没吃东西,便道: 「不必为难,死牢就该是死牢的样子,只拿些东西来吃,换一翁干净的水就是了」 刑部侍郎感激他体谅,弯腰作揖,退了三步后,离开了牢房。 等人走了,梁叔夜这才转过身—— 见萝涩一脸傻愣愣的立着,想笑却强忍着,想哭却不见眼泪,百感交织的神情变化,倒把他给逗乐了。 「无论你怎么对我,我早已经说过,这辈子,你是逃不掉了」 他笑了笑,如清风朗月,上前一步,将人搂进了怀中。 闻着梁叔夜身上的味道,萝涩瓮声: 「为了叫我和七七撇清嫌疑,你竟想得这一出?世间多少仰慕你的姑娘,这下可要哭瞎眼了」 梁叔夜低声一笑,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挠的她心中痒痒: 「听你口气,不像是觉得可惜,感觉听着挺乐呀?」 「嘁,有什么可乐的,哪有男人会拿那种事扯谎玩笑的,你娘该让你气疯了——」 萝涩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心中又是酸又是暖。 山道茶寮外,她说了许多刺心的话儿,看着他受伤的神色,她心里也难受的很。 本以为勉强让梁家撇清干系,至少能让梁夫人满意,替她保下七七来,谁想梁叔夜出奇一招,釜底抽薪,一下就把萝涩和七七摘了出去。 可是……他要怎么办? 皇帝会看在他为国驱逐西戎的战功份上,饶他性命么? 梁叔夜看着萝涩担忧的神色,宽慰道: 「皇上爱极了婉柔小公主,盛怒之下,未必记得起我的那点微薄功勋——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谁犯下的人命,谁去血偿,和你我没有关系」 这事儿萝涩也晓得,可嘉元权势滔天,连皇帝也忌她三分,小公主死在嘉元长公主府中,他连一句问责怪罪的话都没有。 帝王之怒,流血漂杵,他却只是嚷着要凌迟一个厨娘泄愤,大权分落,他难道心中没有丝毫怨怼? 「皇上醉心寻仙问道,全然抛忘了帝王心术,即便咱们找出了嘉元是真凶的证据,也未必斗得倒她吧?」 梁叔夜笑了笑,脱下外袍直裰,铺在了牢房的地上。 拉着萝涩坐下后,才坦然说道: 「那就是你太小看当今万岁了,嘉元权欲心再重,也是一介女流,也许有几个急功近利成了她的门客党羽,可大部分自负君子的清流之臣,耳顺心逆,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再说,嘉元喜好男色、美貌之物,若人心有贪图,便在帝王的掌控之中」 顿了顿,梁叔夜勾起笑意,眸色沉沉: 「童州的勤王之师,已在余有龙的掌控之中,京城外西山健锐营、也有梁家白马义从协管,自不必说梁家在三军中一呼百应的威望……正是有梁家掣肘嘉元,皇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管自己修仙问道」 萝涩明白了梁叔夜的意思,要破这死局,还得从皇帝的身上入手。 「可小公主已经亡故,我们却一点线索也没有」 这时代没个实时监控,如何让皇帝相信,嘉元才是真正幕后的凶手,着实是一桩难事儿。 「不必线索,真是铁证如山,万岁不一定下得了狠心——」 「那怎么办?」 「这案子的真相,得新瓶装旧酒,换一种说法告诉他」 梁叔夜话音方落,死牢中又响起了脚步声。 俩人抬眼看去,见江州一身便服,手上拎着一只八宝漆盒,走到了牢房门外,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厮,低眉顺目,隐在暗处。 开锁,推开牢房门,江州弯腰钻了进来: 「还愁没个由头来探望,倒是碰着了刑部侍郎王大人,替他来送些饭菜,都饿了吧?」 萝涩没想到,今儿这么热闹,连江州也过来了。 梁叔夜对着江州颔首示意,算是招呼过了,视线处,扫过跟着江州一并来的小厮,面露惊讶之色,站了起来: 「灵韵仙人?」 萝涩顺着这话看去,见小厮抬起了头,五官清俊,气质淡雅,当得起灵韵仙人四个字。 她开口,声如潺潺流水音,竟难辨雌雄: 「见过梁将军」 梁叔夜难得抱拳回礼,扭头同萝涩介绍道: 「这位是灵韵仙人,万岁跟前最信任之人,你的小命,还是她给救下了的」 萝涩想起传旨公公说过的话,原本定下今日就推去刑场受凌迟之刑,皇上听了灵韵的话,这几日不宜妄动杀念,这才多给了她一个月好赖活儿的时间。 本还想着自己运道不错,歪打正着推迟了行刑,原来是有贵人相助。 学着样子,要给灵韵行礼,却被她笑盈盈一把搀了起来: 「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人,本该相互扶持,自是不必言谢,那等谋害他人性命为己利的贱人,你我才当同仇敌忾,共诛之!」 江州和梁叔夜有些惊讶,从未听灵韵仙人说过,她居然是童州人氏? 萝涩唇翕动,惊诧后,自是一分了然再胸。 这才是正常相认的方式好么,若像梁玉一样,都要拿刀子捅,捅不死就是自己人,这就太邪门了。 第49章 只是,她不知道竟还有当道姑的穿越套餐? 灵韵见萝涩满目疑色,心知她疑惑之处,笑了笑: 「我不瞒你什么,当时,我和姐姐一同选入后宫为妃,她遭嘉元谋害后,我染上宫中瘟疫时疾,由蒲笼车拉出了京城丢弃,好在被云游至此的师傅搭救,学了几年本事,改头换面重回京城,决心为姐姐报仇!」 梁叔夜一下子就知道灵韵说的姐姐是谁: 「当年圣宠不倦的元妃娘娘?她不是死于宫中走水么?」 「走水?不过是嘉元的老手段罢了,你该回去问问梁玉,当年的事,她可是一清二楚,受益匪浅——」 萝涩听她的口气,似对梁玉颇多不满。 她记得梁玉曾经说过,元妃被烧死的那年,她留在这个异世已经快至十年大限了,若不是意外得到了一位后妃的聚核,她早就该死了。 这位后妃也死于嘉元的谋害,也是宫中走火被烧死的,今日说起来,这位后妃竟是灵韵口中的阿姐元妃。 想必这对姐妹当时买的是宫斗套餐,一个才刚崭露头角,得了圣宠,却叫嘉元伸手掐断了根茎—— 元妃是魂魄俱碎,再也回不去的,也难怪灵韵要投皇帝所好,攥取皇帝的信任,在关键的时候扳倒嘉元,要她血债血偿。 灵韵深吸一口气: 「我等了这么久,总算等来了这个机会——江大人,梁将军,我希望你们与我配合」 江州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肃清朝中嘉元的势力,本就是他入阁拜相,必须做的事儿,至于梁叔夜嘛,只要涉及到萝涩的安危,他也会全力以赴的。 「你想怎么做?」 「我知道嘉元在京郊外的私宅,里面有她最隐晦的秘密,只是很不好找,机关颇多,这事儿要烦请江大人费心了」 见江州答应下,灵韵转身对梁叔夜道: 「将军在,三军尽同心,梁家效忠皇上百世不变,未免嘉元狗急跳墙,动用京城禁卫军逼宫篡权,兵力上布置之事,请您筹划」 交代好这两宗事后,灵韵才转身对萝涩道: 「最重要的事儿,我交给你来办,你若失败,则大局无用」 萝涩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有些惊讶: 「我?我能干嘛?」 紫禁城,皇宫。 皇帝住在龙极殿,不愿住在后宫中的乾清殿,因为会睹物思人,念起往日元妃的音颦笑容,相思成疾。 又到了元妃的忌辰,皇帝一个人焚香沐浴,怀中虔诚的心,请灵韵仙人来扶乩算卦。 「仙人,请帮孤问问元妃,近来可有缺的,或者有什么话儿要与孤说的?」 每年皆是如此,元妃是灵韵的阿姐,如何言语习惯,和皇上之间的私密之事,她也晓得,所以扶乩写下的鬼画符,她所解之语,都让皇帝万分相信。 也正是因为这个本事,叫她身受隆恩,成了最红的道姑。 灵韵穿着一身宽袖直裰,领了旨后,疯疯癫癫抖了起来,脸色由红转白,唇不住的哆嗦—— 她扶着手中的木架,在沙盘上画下一个字来。 一声轻嗝从喉咙里升起,她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满头都是冷汗。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皇帝也很惊讶,难道自己的爱妃有什么不满之处,不愿意他请仙人代为请托转述? 他忙上前去看沙盘里的字,歪歪扭扭不得其法。 等灵韵虚荣的从地上爬起来,她跪倒下来,叩首道: 「元妃娘娘恼了微臣,嫌臣口舌拙笨,说不清事儿,只说当年万岁求问她的事,现下得了回复了!」 「什么!?」 皇帝很激动,他一把拎起灵韵的衣领,瞪大了眼睛,其中是隐隐的狂喜之色。 他自小寻仙问道,金丹没少服,修炼打坐一天也不敢偷懒,可迟迟没有飞升的希望,他不懂自己哪里做的不好。 他明明是天子,本就该位列仙班,难不成上天是嫌他这皇帝当的不好,所以考验还没有结束么? 忧心与此,去年他便命灵韵向元妃相问,迟迟未有答案,难道今时今日,能得知他多年以来的症结所在? 「可、可是——」 「可是什么!」 「微臣无用,身子低贱,当不了元妃娘娘的嘴!但是元妃娘娘替万岁找了一个人!」 「谁?!」 皇帝心急如焚,受不了灵韵叽叽歪歪的磨蹭。 灵韵引了人到沙盘上看,上头的字自然是元妃给的灵意——这个字像是一个「女」字,又像是一个「死」字。 何解? 灵韵沉吟半刻,装模作样道: 「万岁这几日可以下令处死的女人?元妃娘娘所托,应是这个人」 皇帝想了半天,处死的女人没有,死牢里等着凌迟之刑的女人倒是有一个。 虽然梁叔夜才是真凶,他与府中厨娘早有私情的说法也是无稽之谈,可君无戏言,哪能出尔反尔,不过一个奴才,杀了也就杀了,为铃儿陪葬,当属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现下一听,这人断不能再杀了,无论是与不是,总归要试一试。 第50章 皇帝大手一挥,命灵韵去死牢,立刻把人提来宫中,趁着忌辰昼昏交际之时,请元妃附身言话儿。 萝涩沐浴更衣,斋戒三日,浑身泡在香汤里,只吃果子喝甘露,一点荤腥都不能沾,差点没饿死她。 换上一件元妃旧衣,素白的宫裙剪裁得当,饿了几日后萝涩腰身纤细,腰封一束,飘然若仙—— 她对着镜子自顾,额上点了元妃往日最喜爱的梨花钿,看着这一身打扮,她不禁感慨: 元妃妹子真是苏啊,就这一副仙样儿,难怪深受皇帝宠爱。 推门出了斋戒的偏殿,萝涩由小公公引领着,一路往元妃旧宫走去。 听说那所宫室走水,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可皇帝宠爱元妃,不想她香魂无依,当即命工部照着原先的摆设模样,重建宫室。 迈进垂花门,庭院中飘来一股新鲜水果的香味。 萝涩抬头看去,见院子四角处的水缸中,堆放着新鲜的瓜果,乍一眼认着,佛手、木瓜、青果之类的。 迈进暖阁,萝涩觉得到处透着一股熟悉的感觉。 墙上挂的不是什么名人字画,而是一幅幅山水十字绣,床幔厚重,雕花大床上的瓷枕,被换成了柔软的棉花枕。 最吓人的是床边,竟有一个木架子和竹篾编起来的吊篮,上头穿花引枕,一看就舒服的想躺上去。 萝涩不禁摇了摇头——就这高调的架势,嘉元想不弄死她都难啊 这时,小公公弯腰退了下去,暖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因为没吃饭,所以浑身没力气,萝涩扶着吊篮坐了上去,将自己陷在柔软的垫中,惬怀自得。 想着灵韵交代的话儿,一会儿她会引着皇上前来,自己只要配合着作戏,把串好词的话背念出来就是了。 闲适的久了,渐渐泛起了困意,为了不叫自己睡去,萝涩反手拿起边上梅花茶几上的一本书册。 到了异世,她鲜少有机会看书,所以依旧保留着现世阅读的习惯,翻书从头往后翻,意外的,竟然这本书就是这个阅览顺序! 她方才感叹,翻了几页,刚想把书册放回去,只觉身后一阵风起,衣袍悉索声入耳,手腕已被人牢牢的攥住了! 萝涩当下抬头看去,唬了一跳,那个身穿着明晃龙袍,剑眉朗目的男人,除了当今圣上,不作他想。 「……媛媛?」 皇帝其实刚进暖阁,但他一进门,就愣在了原地。 还是那件媛媛最喜欢的白衣,她与从前一般,喜欢窝在吊篮中,素手读书。但她与别人不大一样,她爱从后往前翻书,为此他特意命内务府,特意弄了一批从后往前翻的书,专供元妃的宫殿。 眼前的女子,她长相与元妃虽大不相同,可翻书时,那灵动随性的模样,简直一模一样! 萝涩抵不过皇帝深情看来的眼,一时演技无法施展,刚想干巴巴的唤一声,把戏演起来—— 这时,灵韵匆匆赶到,她见状立即出声: 「皇上,微臣还未相请元妃娘娘!」 皇帝狂热的眸子,渐渐冷静了下来,下一刻,他就松开了萝涩的手腕。 「媛媛选对了人,孤刚才差点——哎,罢了,你且开始吧!」 他一甩袖,踩着脚踏,坐到罗汉床上,示意灵韵仙人开始做法请灵,让元妃之仙魂入凡。 灵韵领了命,朝着萝涩试了个眼色,萝涩心领神会。 当时就说好了,灵韵一开始做法,她假装晕倒,然后仙气十足的苏醒,再含情脉脉的看着皇帝,把烂熟与胸的话背诵出来,这场戏就一条过了。 看着灵韵在长条案上焚香立烛,嘴里不住翕动着,甩着宽袖,像跳大神一般疯疯癫癫。 萝涩看得有些傻了,直到她从条案上摸出一柄长剑来,她心道:照着电视剧里演的,灵韵这会儿该钉起张符文,引烛烧掉后,再喷口油什么的? 可惜,生活总是处处是意外。 灵韵并不按套路出牌,她长剑出鞘,在烛火上一砍,直直往萝涩的胸口处刺去! 萝涩大惊失色,拼命往后退去,一脚绊在脚踏上,还没倒在地上,心口处刺痛泛上,瞬间眼前一黑—— 他妈,又被捅死了! 皇帝也很惊讶,怎么直接把人给杀了? 灵韵却是一派坦然,她探了探萝涩的鼻息,把身上的灵符掏出来,贴在了她的身上,然后扭身对皇帝恭敬道: 「万岁,微臣已请了灵,只是微臣乃外人,不便在此目睹元妃真身,先行告退」 「爱卿你走了,孤要等到何时?」 皇帝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萝涩,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裙,她整个人脸色苍白,一点气息全无,明明是个死人了。 难道,真有借尸还魂一说么? 「皇上待微臣离开后,只要拔出元妃娘娘身上的剑,芳魂自引!」 说罢,灵韵弯着腰,后退着离开了暖阁,轻轻给暖阁掩上了门。 皇帝将信将疑,虽一心修仙问道,可活了半辈子,也没真见过死而复生的事儿。 他渐渐走近,心中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激动。 手握上了剑柄,用力往外一把,热血从萝涩心口处渐出,烫了他一脸。 第51章 转过脸,一瞬不动的看着地上的人,皇帝激动的心,一点点落入深渊—— 媛媛,你,你不是要见孤么? 「呃!」 正当皇帝一点点失望的时候,萝涩猛地吸了一口气,蓦地睁开了眼睛! 皇帝的心扑通一跳,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起死回生的女人,那迷惘含雾的眼眸,叫他愣在了原地。 萝涩忍着伤口的痛,颦眉紧蹙,在心里问候了灵韵八辈祖宗! 对上皇帝期盼惊喜的眸子,萝涩这才记起自己要干的正事。 本还想捏一下自己的大腿,挤出两滴眼泪来,这下省力了,她痛得满脸都是生理泪水。 萝涩阖上眼,几番酝酿情绪后,她睁眼,眼中满是情真意切的情愫,抖着唇,含情脉脉的唤了一声: 「皇上……」 「媛媛!真的是你!」 皇帝手足无措,一把将萝涩拥到了怀中,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对元妃魂魄附身的说法,深信不疑。 当然,这香味不过是元妃素来喜爱香薰的味道,灵韵身为元妃的妹子,自然晓得。 萝涩叫皇帝抱在,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不那么抗拒和紧绷,她顺从的伸出胳膊,搂上了他的脖颈,安慰似得拍了拍他的肩: 「是,我回来了」 温香软玉在怀,皇帝心神荡漾,寻着怀中人的嘴,就要吻上去一亲芳泽—— 萝涩心中一慌,忙偏头躲过,看到皇帝眼中露出一分疑色,立即开口解释: 「皇上,臣妾时辰无多,要把重要之事告之皇上……」 皇帝这才想起了正事,心中感慨:果然是孤的爱妃,不拘风月情事,心里装得只有孤的飞升大业,也好,等孤白日飞升,位列仙班,就跟爱妃做一对神仙眷侣,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萝涩见皇帝松开了她,忙后退一步,盈盈拜下,如泣如诉的道来: 「蒙皇上垂怜,多年不忘,妾不敢独入轮回,抛忘前尘这一段红尘情事,妾游离三界处久之,渐渐晓得了一些事」 顿了顿,萝涩继续扯淡: 「原皇上乃天庭仙班星君,因渡劫下凡为帝,您悉心修炼,一心向道,本该早早归列仙班,却因恶兽的一缕孽魂作怪,以吸食您身边仙髓为生,才叫您至今修炼无果」 这话说得皇帝一百个舒坦,他早觉得自己不是肉体凡胎,原是神骨仙身,只不过下凡历劫的,知道了阻碍飞身的原因,那就好办了。 「仙髓为何物?那孽魂又在哪里?」 「皇上下凡时,仙魂四散,留在您现在身体里的并不全整,要寻回所有仙髓,才能助大道飞升,只那孽畜……」 萝涩有些迟疑,故意拧着眉,捂着心口处踉跄不稳,好像下一须臾,就要魂散离开一般。 皇帝这下急了,忙追问: 「爱妃快说,那孽兽在哪里,孤的仙髓又在哪里?」 萝涩眼神黯淡,垂下头,音线颤抖着: 「妾就是皇上的一缕仙髓,可已被孽兽害死,婉柔小公主亦是……也已香消玉殒了!」 仙髓认主,自然都簇拥在皇帝的身边,只是他知道的太迟了! 皇帝心下大怒,谁敢阻其修仙之路?他恨不得立即把那孽畜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 「谁,究竟是谁!」 萝涩知道,凡事不能话说的太白,否则就没有效果了,她佯装痛苦万分的表情,伸出手,挣扎着握上了皇帝的手—— 喑哑着声,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嘉……」后,萝涩抖了抖,整个人就瘫软到了地上。 皇帝听到这一个字,满脑子都只有嘉元的身影,甚至他还没有好好更元妃道别,就已经阴阳两隔了。 萝涩在地上「死」了一会儿,才慢悠悠转醒,见皇帝一脸沉怒的面色,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地上,额头抵在发凉的地砖上,一声都不敢吭。 前后判若两人。 皇帝看到她心口处的伤已结疤,连血也不流一滴,更加相信了这一出荒诞的香魂附身。 对嘉元,充满了怀疑和猜忌。 心中思索不断,皇帝不再管地上的萝涩,他负着手,龙骧虎步的离开了暖阁。 萝涩一直等灵韵来找她,这才松下提着的这口气。 灵韵抱歉一笑,上前扶了人起来,压低了声: 「实在抱歉了,皇上生性多疑,他对我并不是百分百的信任,我那些扶乩的把戏,说不准哪天就叫人拆穿了,所以必须让他亲眼看到你死,那么元妃的附身,便能打消他所有的疑虑,只有这样,嘉元才无一丝苟活的机会」 萝涩揉了揉心口,伤口已经渐渐痊愈了,就这个位置,被梁玉捅了两次,又被灵韵刺了一剑,真是心酸。 「我并没有完全说出的嘉元的名字,不过看皇上的脸色,应该已经想到是她了」 灵韵轻松一笑: 「皇上一门心思修仙,国之重器被嘉元分权他尚能忍,可要是有人阻其修仙之路,那一定是天大的仇怨,半分不得相饶……况且死得是元妃、还有他最宠爱的小公主,身为他的仙魂,却叫嘉元害死了,这仇怎么都忍不下了」 萝涩点了点头:「但愿吧,希望江州那边也能有收获……」 第52章 灵韵抿着唇,看向皇宫角楼飞檐处的天色,铅云低垂,暮色沉沉,似有风雨欲来。 江州带人搜到了嘉元藏在京郊外的宅子,请了一二善于机关的好手,一路攻克,进到了宅子里头。 见过嘉元最核心的秘密后,江州决定,还是让皇帝亲自过来看看。 灵韵会随着皇帝一并前往,临行的时候,她问了问萝涩,要不要一起看看这些年嘉元是如何吃人不吐骨头的,萝涩犹豫了很久同意了。 她扮作小太监的模样,跟在圣驾的边上,这次去往并没有惊动太多人,只点了一列扈从军保护随行。 皇帝有自己的马车,灵韵陪着,跨坐在车辕儿上,像萝涩这种小太监,只能跟其他人一块儿,挤在了一辆大蒲笼车里。 出了城门后,山路颠簸难行,萝涩只觉屁股几乎要被颠成了两瓣儿。 下了蒲笼车,跟着龙驾一路往深山里头闯,过了好几从树林,终于在一个山坳下,找到了那座被碗口青竹掩着的黛瓦白墙。 守宅子的暗卫,已经清理掉了,可皇帝还是不放心,他准备派跟来的小太监先去趟雷。 终归,飞身大业越是关键时候,就越不能掉以轻心。 萝涩低着头,脸上涂了一层香炉灰,闷着喏了一声,她推开了宅子门,迈腿走了进去。 堂屋和一般庄户人家没有什么两样,中堂一副寒冬腊梅图,长条案上瓶炉三事,摆设雅致,堂下一张长脚八仙桌,两列是楠木圈椅。 家什透着古朴之色,丝毫没有嘉元往日奢华享受的半点影子。 往后院走去,一口深井上满是脚印,萝涩知道,大抵嘉元的秘密就藏在下面了。 皇帝跟着进来,命她先下井去—— 井口是个摆设,下头粗糙的凿了石梯,一路通向未知的漆黑。 萝涩掏出怀里的火折子,抹黑下石梯,这感觉她隐隐有些熟悉,让她想到了孔方钱庄地下办理处。 大约走了半盏茶的时间,逼仄处豁然开朗。 这是一方人工精细开凿的地下石洞,长宽大约七八丈有余,因此处距地较远,所以阴冷潮湿,令人不寒而栗。 墙上的石块十分光滑,隐约泛着墨色的光泽。 每隔三尺距离,墙上便有一只出水璃首,潺潺从兽首的牙口中流泻而下,落在前头的白玉砖沏的池子里。 偌大的池子,盛满了鲜血。 池子中有一座亭台水榭,精雕细琢,白玉砌栏,此刻轻纱幕帐中竟然侧卧着一人! 她一袭白纱软衣,紫檀持珠耷垂在地上,伴着她的手指,一颗颗拨动,光泽油润。 嘉元?! 她应该早早收到消息,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啊! 皇帝由一堆人簇拥着跟着下来,他觉得胸口憋闷,好不容易走完了石梯,乍一看这里的血池,惊得浑身颤抖。 恶兽,果真是凶恶之兽! 看这满满一池子鲜血,得杀了多少人才行?还妄想吸食他的仙髓,亏他一直善待容忍,只因与她是同胞所出的姐弟。 「孽畜——」 皇帝哆嗦着手指,指着嘉元的背影,率先发声。 一声轻笑传来,轻纱帐中的女人款步而出,萝涩抬眸看去,险些没吓得跌在地上。 满是皱纹的脸,黄褐色的皮肤,衰老的不成样子,此刻的嘉元像八九十岁耄耋老婆子! 嘉元认出了扮作小太监的萝涩,也读到了她眼底深深的惊讶和恐惧,无声一叹: 「这副模样,本不该见客,只是来得不是时候,终归是本宫怠慢了」 「你、你……」 皇帝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了。 嘉元径自从亭台上,拾梯而下,淌着血水走到了池子的中央,她不顾场上那么多人看着,径自宽衣沐浴,把整个人都投到了池子里。 这时,萝涩看见池子最东边的白玉石玑上,有一块像舍利的东西,闪烁着莹白的光泽。 这光泽很微弱,几乎要消失殆尽。 等嘉元从血池中抬起头,她的皮相已恢复从前的样子,皮肤莹白瓷实,貌美倾城。 如果萝涩没有猜错,那块会闪烁的石头,就是所谓的聚核! 亲眼见到这一不可思议的场面,皇帝想着平日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长姐,不过是靠血滋养皮囊的怪物,便双眼吐出,一下子没缓过来,直接昏了过去。 他身边的其它小太监乱成了一锅粥,嚷着护驾、救驾,自己的腿儿却打颤儿,想着要不要撇下皇帝自己跑算了,毕竟面对的是个怪物啊! 嘉元穿上衣服,直接绕过了皇帝,走到了灵韵和萝涩的跟前,笑了笑,气氛轻缓的诡异: 「沏了茶了,不喝上一杯么?」 灵韵和萝涩对视一眼,没有人拒绝。 心中再恨,但对这个猎人,她们心中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担心生命安全,毕竟她们三个,谁也无法杀死谁。 撇下皇帝和那群哭天抢地的太监,萝涩和灵韵跟着嘉元,到另一头的亭台里喝茶。 太监们吵闹之声渐歇,他们背上昏厥的皇帝,打算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嘉元余光扫了一眼,并没有阻止,只顾着自己烹茶洗杯子,斟了两杯茶汤黄亮的毛峰,腾着茶香热气,递到了萝涩和灵韵的跟前。 第53章 「对你们两个,本宫是服气的,萝涩——是你的本名吧?童州何府大火,烧出来的聚核竟不是你的」 萝涩没有端起茶碗,只是淡淡道: 「姜氏在你眼皮子底下这么久,你没有认出她,我才有了偷天换日,得保性命的机会」 「她玩得是宅斗,心机深沉,不想做本宫一辈子的走狗,又想护自己儿子的安全,这才把你推在台面上,可惜到底还是折在了你的手里」 嘉元捏起茶盏,轻叩盖子,拂去了茶面儿上的沫子。 「你、你到底活了多少岁?」 沉默了一会儿,萝涩终于把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嘉元暖杯在手,不紧不慢道: 「重要么?咱们在这里不过十年寿岁,你等尚且还有一个法子,用天价数儿的银子,去问公司买十年以后的寿岁,而我呢?我来时既然选择了金枝玉叶的身份,金银不愁,自然这个规则,对我这种人是不适用的」 「所以,你就残害别的穿越者,让她们魂魄俱散,根本无法回到现世去?」 灵韵怒砸了杯子,红着眼眶,字字珠玑的质问她。 嘉元面对她的质问和叱责,丝毫没有觉得愧疚,反而甚是坦然道: 「你们如何定义穿越这两个字?人人是主角,不死不虐,那到底有多少世界的位面,可以供大家过瘾?既然穿越成了人人可行的商业化产品,那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一说法在这里一样成立」 萝涩根本不认同,当即反驳道: 「尊重生命是底线!你不过倚仗自己选择的身份,你我在现世都是平等的,可到了这里,你是长公主,我是农女,我是成了蝼蚁一般的性命了么?」 「你选种田套餐,不过因为你缺钱,我选金枝玉叶,图得就是阶级优越感,既然都是自己的选择,你有何不服气的?」 萝涩被她的逻辑折服了,嘉元已经完全沦为了权欲的傀儡,放弃了在现世受过的文明教育。 那么,跟她用现代人的聊天方式,已经没有用了。 「你既然相信权力带来的一切,也会因此失去一切」 嘉元自然知道萝涩所指,悲戚戚的叹了一声,玩味笑了笑: 「我知道这里已经暴露了,也知道皇上今日会来,可我依旧在这里,不会跑,也不能跑——看那个聚核,黯淡灰沉,和我刚得到它的时候,简直有云泥之别,萝涩你该认识它,它是姜氏的」 顿了顿,嘉元抚上了自己的脸颊,继续说了下去: 「我老了,新鲜的聚核,能让我一个月都维持少女的模样儿,可如今,我每日都要来这里泡上一次,否则就是那样可怖老状」 萝涩对上了嘉元的目光,在她的眼底,读到了贪婪之色。 「你迫切的需要聚核,来维持自己的皮相,所以明知道有开罪皇帝的风险,依然向小公主下手了?」 「对于聚核,本宫向来宁杀错,勿纵错——」 灵韵听不下去了,她噌得站了起来,银牙紧咬: 「皇上已经相信了一切,也亲眼目睹了,你就是饕餮恶兽,他绝不会放过你,你欠下的血债必要用血来偿还,我姐姐元妃因你魂飞魄散,我不会叫你有机会回去异世的,要死,也要受千刀万剐之刑!」 嘉元也不恼,歪斜的靠在阑干上,把灵韵的怒气收入眼中,这让她更加惬怀: 「元妃是我弄死的,可她的聚核却是梁玉捡走了,你想必恨错了人,这么几年功夫,我估计她也到了油尽灯枯,等死离开的时候了吧?」 「你少废话,今儿别想跑脱!」 嘉元无谓一笑,端起手心里微凉的茶盏,抿了抿,摇着头搁到了茶案上。 恰好,一盏茶的时间。 去而复返的太监们惊慌失措,他们只能回来求救灵韵仙人,盼仙人施展法术,收了妖孽,助他们逃离这里。 「仙人!不好了,出去的路叫人给堵了!」 「什么?」 灵韵眸子一下子沉了下来,萝涩跟着心里一紧,忙扭头向嘉元看去—— 见她一副早已料到的悠闲样儿,便知她哪里是束手就擒之人,想必早就布好了请君入瓮的局儿,只等皇帝下套! 嘉元悠悠看了一眼太监身上昏厥过去的皇帝,感慨一声: 「皇上醉心问道修仙,勉力几十载,也该成道儿了……太子学成,克继大统,这会儿子只等咱们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去京城了」 见萝涩和灵韵咬着牙,铁青着脸儿不说话,她笑盈盈道: 「不说皇上了,说说你们两个,若不喜被火烧,我倒是新研制了一种化尸水,滴上两滴,片刻肉身便没了,少了许多痛苦,也算我们一场烹茶的缘分……恩?」 嘉元话音落,就有东厂的暗卫,像鬼魅般从暗处冲出,他们手执利刃匕首,下一刻就抵在了萝涩和灵韵的喉头处。 俩人被擒后,又听见了扈卫闷哼倒地声,和小太监怒叱「大胆、放肆、造反」等等无用之词。 皇帝已落入嘉元的手里。 武则天只有一个,嘉元也无此野心,原本皇帝醉心修道,皇权旁落,由得她翻弄朝堂,她自不会有逼宫篡权的行径。 第54章 可偏偏有人打破了这一平衡,皇帝欲拿她开刀,那么她也不是砧板上的肉,任由宰割。 她故意放出郊外这所宅子作为诱饵,成功引顺天府上钩儿,等着敌人洋洋得意,以为她嘉元已在公主府束手就擒时,反计拿下以身犯险的圣驾! 到那时,朝廷里安排好的势力齐齐上本,拥护太子登基,聚核唾手可得不论,又牢牢把持新朝的权柄,整饬梁家势力—— 她一人叱咤京城,风头无双。 剧本已经写好,只要照着演,就是了。 萝涩和灵韵被捆在了一起,缚在池边的璃首上,两人心绪不宁,脑子里一团乱麻。 「太子不迎回皇上的棺椁,如何敢登基祭天,岂非大不孝?」 萝涩扭头问。 「事急从权,那太子怯弱,又无母教养,皇上不理朝政,也没让太子监国,这才叫嘉元有机会权柄在握……不慌,京城还有梁家,咱们手里还有勤王军队,万不会叫嘉元轻易得逞的」 「只要嘉元不敢立刻弑君,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萝涩思虑半响,只能赌嘉元是个谨慎之人,没有从在朝堂上,彻底胜过梁家,扶太子继承大宝,她就不敢轻易弑君。 现下留皇帝一命,一旦政斗失败,她尚且有谈判保命的筹码。 把自己的想法与灵韵道来,她沉默不言,倒不是不认可,只是心里很担心:嘉元这个女人,狡诈若狐,心思恐怕难以猜度。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立在远处的嘉元,冷冷下了杀令。 杀? 杀谁? 萝涩立即扭了脖子去看,无奈她整个人被浸在血池子里,挣扎万分,也只能叫自己不被腥臭的血水呛死。 「慢着——」 拖长了音调,嘉元指了指血水池子,不紧不慢道: 「他吃了那么多金丹灵芝,一身的宝血,洒在泥砖上岂不是浪费了?就丢在池子里溺死放血,对外说,皇上微服私访,失足落水,不小心——溺水死了」 她轻笑一声,风轻云淡之间,玩弄天子之命在鼓掌之间。 东厂的暗卫,提着浑身瘫软的皇帝到了血池边,看了一眼嘉元,狠心下,一脚踢上了皇帝的膝窝—— 「咚」 皇帝膝盖着地,屈辱的痛苦,让他霎时瞪大了眼睛。 东厂暗卫早就练成了一副铁石心肠,他们只执行主子的命令,无论对象身份贵贱,老弱妇孺也丝毫不会手软。 穿着夜行衣的健硕的男人,一手拎着龙袍的衣领,一手把皇帝的脑袋往血水里按! 皇帝呛了几口血水,腥臭味儿,没呛死他,也快要熏死他了。 他手脚并用的挣扎,渐渐的,扑腾起来的水花小了,只有偶尔抽动一下,示意他好像还有口气在。 「皇上!」 萝涩在这个位置抬头,终于可以看见池上边沿发生的事情。 这一声皇上,在血水中几经波折,终于传到了几乎溺死过去皇帝的耳中—— 媛媛……媛媛?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皇帝猛地挣开了暗卫的钳制,他大口大口深吸着气,把迈进鬼门关的一只脚又重新抢了回来。 满目血水中,皇帝不辨萝涩的面容,只是这声音很是熟悉,元妃引魂俯身时,就是用这副嗓子,他记得她的声音。 「元妃」的出现,让他不甘受死,推开了暗卫后,就要去血池子里寻找他的爱妃。 噗通一声,跳进池中,水面只到他的胸口处,他身上的龙袍被染成了血色,吃力的走着,到处寻觅: 「爱妃……媛媛……」 萝涩的话还在喉咙里哽着,她与灵韵对视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再搞一处元妃上身? 她想给这个为情种加油打劲,叫他千万别丧了活下去的希望才是。 嘴唇翕动,方要开口唤他—— 这时,皇帝好像从池子里捞到了什么人,他满脸惊喜,双臂用劲儿,将人从池底扶了起来。 萝涩并不认识这个人,可看灵韵诧异的目光,和远处嘉元大惊失色的面庞,她大约猜到是谁了! 皇帝捞起来的是个少年,弱冠之相,血色锦衣,腰间一抹玄色玉带,五官和皇帝甚是相像。 皇帝一脸懵,他拉着少年凑近了些看,又惧又怒: 「太子?太子为何在此处!」 皇上真的慌了,比嘉元要杀他之时,更加慌张百倍。 国祚传至他的手里,他子嗣绵薄,唯有这太子和婉柔小公主。 小公主已经殁了,嘉元杀他,扶植太子登基也就罢了,反正皇位迟早也是他的,可如今两父子都在这里等死,那么谁即位朝堂? 她、她疯了不成? 这是皇帝自己的想法,殊不知嘉元那里也乱了方寸,对太子的突然出现惊讶不已。 这个时候,太子不该在皇宫里,在她安排下大臣的簇拥下,监国称帝么?! 还是说…… 她的困兽之计,难道早已被人识破了?还故意给她摆了一出‘将计就计’一并把太子送了来,釜底抽薪,想叫她的如意算盘落空? 嘉元名义上为皇室长公主,为这一脉正嫡,若放弃太子,另从宗室选世子来当这个皇帝,她便成了旁支一脉,如何肯干。 第55章 深吸一口气,对上萝涩和灵韵审视的目光,嘉元一扫方才风轻云淡的模样,阴鸷笑了起来: 「不要紧,都不要紧!只要我权柄在握,只要我还活着,牝鸡司晨又何如,历史无字碑又如何,这里就不许出一个武则天了么?」 萝涩眸色沉沉,冷静地开口,戳破了她自以为是的美梦: 「太子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你在朝廷的势力,已然惨败,苟全性命尚不能,还妄想登基为女帝?」 「你闭嘴!」 嘉元快步上前,像恼极了萝涩一般,伸出手指狠狠一指,玳瑁护甲尖锐,几乎要划破她的脸儿: 「我苟且性命与否,反正你们皆是看不见了!先送你们上路!」 她宽袖一掀,带着杀意的冷香,兜头盖脸向萝涩扑来—— 暗卫门得了令,不再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纷纷从靴筒里拔出了匕首,先对着皇帝的后背,猛地扎了下去! 铮! 惊鸿如游龙,从血水中腾空而起,带着满腔的怒火,寒光肆意。 那个看起来羸弱无能的太子,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双凛冽眸子,泛着杀气。 萝涩比谁都熟悉那把惊鸿软剑,她紧紧提起的心瞬间松了下来—— 梁叔夜,他一直都在。 他先一剑斩断了捆在璃兽上的绳子,萝涩和灵韵成功脱逃。 紧接着,他的软剑缠上了暗卫的喉咙,轻轻游曳下,便收走了一二性命。 这时,后面的人才开始反应过来,各个使出了看家本事,要和梁叔夜缠斗,至死方休。 重回战场,梁叔夜身上散着修罗杀意,他隐忍许久的怒气,尽数托在惊鸿剑上。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向来是梁家家训,他方才见皇帝受辱之时,就想冲出来救驾,可为了大局,硬是生生忍住了。 这是他与江州之谋。 假意入了嘉元的圈套,劝皇上孤身赴险,让她以为自己计成,实则将太子早早安置到帽儿胡同,由梁玉看管。 江州率朝中清流忠臣,弹压嘉元的同党走狗;而梁夫人拿勤王虎符之令,调动西山健锐营,进京勤王,先剿灭东厂势力,再接管嘉元手中的九门禁卫军;而梁叔夜则扮作太子的模样,潜在血池中,伺机而动。 若这一番扮相,能击破嘉元的心理防线,令她束手就擒,便是完满之事,若她负隅顽抗,定要同归于尽,他也可拔刀出手,救驾在危难之中。 一番生死相抗,暗卫虽然各个武艺上佳,但合围也绝不是梁叔夜的对手。 很快,他们一个个都放倒了,梁叔夜出手决绝,几乎都是一招毙命,没有丝毫花俏的招式。 嘉元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再俯首称臣,也洗不掉自己妄图弑君篡位的罪名了…… 她薄唇翕动,犹豫再三后,看了一眼边上的萝涩,拔下发髻上的金簪,就朝她扑去! 梁叔夜余光处瞥见,见萝涩不逃不躲,看起来毫无惧色的站在那里,他还以为她已经吓傻了,当即旋身起,一个轻功飞步,赶了过来。 他手中的惊鸿似箭飞蹿而出,直直往嘉元的喉咙扎去。 嘉元鬼魅一笑,吐出一声再见,慢慢阖上了眼睛,等着梁叔夜给个痛快一剑,她好即可身死,顺遂的回到现世去。 萝涩心知嘉元杀不了自己,这么攥着金簪冲过来,原以为只是想扎下泄愤,可见梁叔夜一出手,她立刻知道嘉元打的主意,拔声阻拦: 「别杀她,千万别杀她!」 梁叔夜叫萝涩这么一喊,拧着眉,拼着误伤自己的风险,手腕奋力一扭,在最后一刻偏离了剑锋,只堪堪刺破了嘉元的皮肉。 萝涩猛地推倒嘉元,跑去看梁叔夜的伤势。 见他的手无力握住惊鸿剑,角度奇怪的扭在一边,便晓得他的手腕脱臼了。 萝涩愈加气上心头,自打她穿越以来,一次又一次的设计谋害,东躲西藏全是拜她所赐,今日自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你害了那么多条性命,叫她们魂散,再归不得现世,如今自己滑脱走溜儿,当是做梦!」 萝涩一脚踢上嘉元的下巴口,踩着她的心口处,用力拿脚碾动着,直至找到了她想要的一样东西。 「不、不行!」 嘉元脸色惨白,挣扎着想要护住那样东西,去被萝涩一把抢夺了去。 一只青瓷小瓶,釉色发凉,上头红色的布塞子,像染着血一般殷红。 既然是她辛苦得来的化尸水,那头一个享受之人,该是她自己! 一场争乱落幕,嘉元长公主伏诛,她的势力一夜坍圮,朝堂重新大洗牌。 萝涩并没有亲手杀死嘉元,她手里的化尸水只晒出去一点儿,就让梁叔夜拦住了。 嘉元是长公主,皇室血脉,问罪也应交给宗人府并刑部审理,最后还要至大理寺稽查,生杀论处全在皇帝一人手中,泄私愤可以,但要了她的命,就不成了。 所谓泄私愤,不过是那一点儿化尸水,溅到了嘉元的半边脸上—— 这一溅,几乎化掉了她大半个脸,整个鼻子塌陷,裹挟着一层血皮,勉强沾粘在嘴边,眼窝处已烂成了个大窟窿,咕咚咕咚冒着脓水。 第56章 萝涩看过一眼,就捂着嘴,跑到边上直呕酸水。 虽然生理不适,可她心里舒坦,毕竟自己当年面目俱毁的仇怨,总算应在始作俑者的身上了。 皇帝受了惊吓,加之常年服食重金属的金丹,回宫后一病不起,药石无医。 可听灵韵说,皇上还未对白日飞升死心,他完全信了「元妃」所说的话,觉得自己仙道不成,全是嘉元害的,她既吸食了他的仙髓,那么他一片片削了她的肉下来炼丹吃,说不定还有道业功成的一日。 就这个打算,让嘉元求死不能,皇帝将她锁在死牢中,每天命人拿小刀子削片肉下来,比凌迟之刑更加残忍。 「这主意是你给皇上出的?」 萝涩翻出茶碗,从壶窠里提出茶壶,给灵韵斟了茶,递到了她手里。 因梁夫人留下七七,萝涩只能回到梁府,刚过了晌午时分,她哄了七七睡下后,灵韵便到了。 灵韵接过茶碗,笑了笑,眼底皆是痛快之色: 「毕竟是同胞至亲,我太了解皇上了,他如今油尽灯枯,熬不了多久了,只盼着立刻得道飞升,长生不老——但凡有一点法子,怕是亲生骨肉,也是要下刀子的」 这话令萝涩心中发寒,本以为他至少是个情种,可换了想,在寻道永生面前,天下万物皆如蝼蚁可弃罢了。 「那你呢,皇上晏驾后,太子登基,必定在内阁的授意下,整饬皇宫寻仙修道的风气,首当其中的,便是你灵韵仙人了」 「不必挂心,我与江岳言还有几分交情,太子登基,他也会入阁,至多打发我回深山老林,不会要我的性命的」 灵韵满不在乎,她大仇得报,再无惦念之处,不如就山水巡游,松林高卧,等时候到了,她一闭眼就回到现世去了。 仰脖子喝下手里的茶,她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塞进萝涩的手中: 「在血池的时候,我偷偷藏下的,我是用不着了,你拿着吧」 萝涩摊开手心,见是一粒鸡心石般的聚核,表面黯哑无光,透着一抹死气沉沉的灰。 她认出了它,这是嘉元的最后的聚核。 「我要它何用……十年寒衣到了,我也该回家去,零食铺子还被工商勒令歇业,哎,一堆儿事」 「我当什么事儿,你已在这儿寻了夫婿,生了孩子,怎么舍得回去?我是没法子,我姐已经没了,我再不回去,我家里老妈不得哭瞎了眼?」 听灵韵这般说,萝涩拿捏着聚核,心里忐忑难安。 她手里握着的是时间,这代表十年以后,她可以再多陪梁叔夜和七七几年,说不定还能见到七七亭亭长成的模样,这种诱惑,她是无法抵挡的。 可她害怕,害怕自己变成第二个嘉元,为了自己的人生,去剥夺了她人的性命。 别说嘉元是为了权欲,而她不过为了天伦之乐,两者皆是自私行径,没有谁比谁更高尚一些。 这般想着,萝涩浑身打了个冷颤,慌忙把聚核搁在桌案上,她只觉掌心发烫,整个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不用它,还有一个办法能留下来,挣钱,挣大把大把的银子,即便倾尽所有金银,只能换来须臾片刻,那我也认了」 灵韵见萝涩拒绝,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该是如此: 「你既不要,我也瞧它可恶,拿与我扔了去!」 「等下!」 萝涩拉住了灵韵的胳膊。 灵韵疑惑的扭过头看她——这就要反悔了么? 「我想再问问梁玉」萝涩如是道。 灵韵闻言后,沉默不语,半响后还是点了点头。 阿姐的聚核被梁玉拿去了,这事儿她是晓得的,但这是意外,总好过落在嘉元的手里,但她对梁玉,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可一想到阿姐的生命在梁玉身上延续,总归又希望她多活几年,矛盾之处,三言两语难以言清。 萝涩见灵韵不反对,就把聚核好生收了起来,她决定晚些时候,再去趟帽儿胡同,寻梁玉问问她的想法。 送走了灵韵,外头传话儿的小丫鬟迈着小碎步过来,笑盈盈唤了声: 「姑娘,夫人有话儿,等将军下了朝归来,家里一道用饭吃,西厢小厨就不必再起灶了」 萝涩吃了一惊,忙追问道: 「叫我?叫我么?」 丫鬟咯咯巧笑,捂着嘴点头: 「自打杏儿的事出了,西厢便没有拨派丫鬟了,原先的也都打发走,只剩下姑娘你一个,夫人这么话儿说,自然请的就是你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好端端的,居然叫她去一桌子吃晚饭! 丫鬟把话儿传到了,就不多留,她蹲福行礼,毕恭毕敬的离开了—— 这丫鬟是个人精,对萝涩的身份拿捏心里明镜似得,看梁将军的重视程度,和夫人态度的转变,厨娘变成主子也是迟早的事。 萝涩旋身回到屋里,她坐到了梳妆镜前,对镜自顾。 明眸善睐,琼鼻皓齿,肤色也已经白回来了,虽不是什么倾城的大美人,但隽秀娴美,自有一番气质。 打开久久未动的妆奁,取出青黛画眉,掀开粉盒,点了点古代的粉底,细细涂抹在面颊上。 第57章 只稍一点儿,不会涂成个死人白,倒是令皮肤更加润白,显了气色。 胭脂味香,萝涩不敢用鲜红的唇纸抿,只寻了一罐花露胭脂,像玫瑰膏子一般,色薄水润,用细簪子挑一点抹在唇上就好。 耐下心来装扮自己,换上一身水色襦裙,裙边儿稍深一些,不会贵重夸张,也不显得便宜浮气。 等一切收拾妥当了,七七也睡醒,她揉着眼睛哈欠连天: 「娘——七七饿了,哇,娘!」 七七看到娘亲与往日不同,美得像画纸上的仙女儿,她又是极会挑美的,拍着自己的小手,高兴的直笑。 「哇什么哇,小妮子睡觉不踏实,看你的哈喇子,都流到哪里去了!」 萝涩捏了捏七七的小鼻子,替她换了一件干净的小衣,牵着她的小手,坐到脚踏上,替她梳头扎辫子。 起了玩心,萝涩给她梳了一个冲天辫儿,用红绒绳一圈圈扎了起来。 七七这几日在梁府吃好睡好,还有梁叔夜宠溺着,疯狂给她买甜食吃,她已然成了圆滚滚的一个球。 脸上肉嘟嘟的,配上这根冲天辫儿,像极了那个年画里的胖娃娃。 七七伸着小手,往自个儿头上摸去: 「咦,娘呀,为啥这么梳?」 「因为这么梳,七七显得特别可爱哇」 「七七不要变得可爱,七七要变得漂亮,长大了以后要嫁给小舅舅!」 萝涩不止一次听见七七说这话,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七七年岁小,说什么嫁不嫁的,她这个当妈的,若是一本正经的解释,哎呀你跟李琛差了辈儿,不可以嫁给他当新娘子的,小妮子紧接着就会有一堆的十万个为什么要问,若态度严肃了些,她还会急得哭起来。 一来二去,萝涩也习惯了,对于小孩子这种稚语,一笑而过就是了。 母女俩正说这话,屋子门「笃笃」响起。 牵起七七的手,萝涩拔出落下的门栓,推开房门,见梁叔夜一身官服,手里还捏着笏板,显然刚从宫里回府,衣服都不及更换,先奔这里来了。 他愣愣看着萝涩,眸中不掩惊艳之色,再看边上小人儿,更是喜欢的不得了。 就这么静静的叫他看一天,一年,一辈子,他都愿意。 七七见梁叔夜看傻了,双手叉腰,小嘴撅了起来: 「将军没脸没臊,不许这样盯着我娘亲!」 梁叔夜抿着笑,伸手把小妮子抱了起来,叫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笑问: 「你娘亲生得好看,今日特意打扮了,就是给我看的,我若不看,她是要伤心的」 七七哼了哼,依旧绷着小脸儿,在梁叔夜面前端架子,可没过一分半刻,便扭过头悄声去问萝涩: 「娘,将军说,你是为她才打扮的,那七七的辫子,也是梳给他看的么?」 萝涩眸色泛着暖意,掖好了七七皱起来的衣领,顺带拍去了梁叔夜肩膀上的落灰,笑而不答。 梁叔夜哈哈一笑,腾出一只手,弹了弹小妮子脑袋瓜上的冲天辫,他突然想起萝涩前几日顺口说的一句歪道理—— 生孩子,不用来玩上一玩就长大了,那多可惜? 七七张牙舞爪得挥舞着小手,赶苍蝇一般,挥掸着梁叔夜的手,气鼓鼓道: 「将军!我的辫辫跟我说,它不喜欢你!」 「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我?」 「还可以……」 七七眼珠子提溜儿转,她看了一眼梁叔夜的盛世美颜,小脸满是无奈,毕竟将军长得好看呀。 「那咱们商量个事儿,别叫我将军,叫我一声爸比好不好?」 萝涩听见梁叔夜亲口说出爸比两个字,险些没笑喷,原是这个词儿,是她亲口告诉他的。 这几日,看他一直为了当七七的爹而奋斗努力着,可小妮子认准了升子才是爹,死活不肯叫他。 她便想了个法子,只说是这叫法是岭南那儿的,当地庄户人家都管自己的爹都叫爸比。 七七头一扭,很傲娇的拒绝了: 「不好!」 「叫一声,一块糯米甜糕,叫一天,一支糖葫芦串鼓?」 梁叔夜嘿嘿一笑,抛出了杀伤力十足的糖衣炮弹。 七七咬着自己的手指,默默盘算了很久,终于屈服在甜糕之下,奶声奶气的叫了梁叔夜一声: 「爸比……」 梁叔夜心里乐开了花,对着七七的脸蛋吧唧就是一口,一边掂了掂七七,一边握上了萝涩的手,道: 「走咯,跟着爸比吃饭去!」 萝涩先挣了两下,见他态度坚决,最后也只能随他去了。 梁家很难凑齐一顿像样的家宴,梁公身上的伤病太多,常年久卧病榻,梁老太君已经故去,只剩下梁夫人和梁叔夜两人。 现在的梁叔夜,习惯在西厢吃小灶饭,当年他还是纨绔世子的时候,除了中秋、小年才回来吃饭,基本都在童州桃花渡浪着,更别说去打仗以后,几年都没有归家。 不年不节的,突然说要吃家宴,倒是忙坏了梁府闲散惯了的厨房班子。 丫鬟们在饭厅摆桌放凳,剔着明晃晃的油灯,搁在四角梅花高几上,然后用纱罩子落下,照得厅里一片亮堂。 第58章 梁叔夜抱着七七,带着萝涩先到了,丫鬟们见了纷纷压手蹲福。 萝涩抬眼看去,桌上已摆上了四果盘,四冷菜,光看这八样,基本都是七七平日里喜欢食的。 豌豆黄、瓜粒糖豆、汤油包、水晶甜糕更是扎堆摆在一处,对着一张特制的高脚小椅——看起来,有点像现代的儿童餐椅。 丫鬟见萝涩对着小椅面露吃惊之色,便解释了一句: 「这是帽儿胡同一位叫玉娘的送来的,夫人看过后很喜欢,点名要给七七用的」 玉娘…… 是梁玉吧? 萝涩琢磨着,这应该是梁玉的主意,然后叫升子给做出来的木椅子,毕竟说一句给七七用的,哪样是升子不愿的? 不过看这手艺,哪天升子辞官儿不当城门领了,也有能转行做个木匠,生意定不会差。 热菜陆续上了,由一只只银锡的盖子罩着,一溜儿摆开,大小左右七八个菜,足够四五个人吃了。 梁老太君故去,梁府还在孝期,不得铺张浪费,菜式上也要一应遵守。 丫鬟们布菜摆筷后,都退了下去,顺带手把饭厅的门给掩了,席间并没有留一个伺候的人。 「娘,她们咋都走了?」 七七扯了扯萝涩的袖子,一双眼睛提溜转儿,四下打量着。 萝涩正奇怪着,里间的房门便叫人推开了,门后,梁夫人推着一辆木头轮椅,推梁玉一并出来。 「难得家里吃饭,我一个死人,也想吃上一口,只能退屏丫鬟们,自己动手了」 梁玉又消瘦了不少,皮肤开始皱起来,眼窝深深,泛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黑,但是嘴角边却挂着笑。 从前意气风发时,她不苟言笑,严肃的很,反倒幽静灯枯久卧病榻了,整个人温和了许多。 她看向七七,笑意更显: 「七七,那把凳子是你爹给你做的,费了好几日的时间,熬着晚上的油灯,用锉刀的时候,险些没把手指皮儿挫下来」 梁玉说这话时,眸色中情绪浮动,带着三分罕见的温柔,但更多的是藏匿后的悲怆和遗憾。 七七一听这话,高兴的直拍手,嚷着要萝涩抱她,先去椅子上坐坐。 她蹬着小腿儿,一伸手,就能捞到桌面上的豌豆黄,七七欢喜极了,只是想起萝涩教过:长辈没有动筷子,自己不可以先拿桌上的东西吃。 这般想着,只好垮了脸,悻悻的收回了小爪子。 她一会儿乐一会儿愁的小模样,逗得大伙儿笑呵呵,连梁夫人这座冰山脸上,也难得出现了和蔼之意。 梁夫人甚至有些嗔怪梁玉: 「你怎么给人当姑?血脉已经认回来了,没道理继续喊别人爹,她小不懂事便罢了,你还分不清楚?」 「叔夜不过下了个种,一日父亲之职未尽,娃儿认别人作爹,那也是该的」 梁玉口舌不忌,自己转着轮子,挪到饭桌边,还不忘刮刺梁叔夜一句。 萝涩闻言有些尴尬,见七七一脸疑惑,只好揉了揉她脑袋上的小辫儿,引开小妮子的注意力。 梁夫人已经知道了七七的事儿,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当日梁叔夜带着她杀出长公主府,一路奔逃,桑柏出了岔子,七七叫梁夫人给扣下了,梁玉前去搭救,生怕梁夫人伤害七七,或拿她做一些要挟之事,只好将血脉之事和盘托出。 那时梁玉想着,即便是萝涩为小公主的溺亡被皇上砍了,好歹七七也能认祖归宗,得梁家庇护,不会孤苦无依。 梁叔夜过了而立之年,膝下无出,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女娃娃,成日里迈着萝卜腿,憨态可爱,梁夫人早成了锅里煮的驴头,啥都软了,只有张嘴还是硬的。 为了七七,她只能连带着说服自己,准备认下萝涩这个儿媳妇。 等梁夫人落座主位,萝涩和梁叔夜才入了席。 梁叔夜不觉得梁玉说的有什么问题,也不恼,这事儿他早认了,只想尽力弥补,把对七七缺失的三年,都给补回来。 于是,他成了十足的女儿奴,菜给堆到七七的碗里,成了小山似的一摞,他看着小妮子腮帮子鼓的满满的,心中说不出的满足。 梁夫人一记眼风丢过去,刚想喊人舀碗汤给小丫头润润,才想起下人都给撵到外面去了—— 她只好自己动手。 「这是个娃子,哪里能这么塞下去,也不怕噎着,快喝口汤!」 七七伸出双手接过,对着梁夫人甜甜的喊了声:「谢谢阿娘,阿娘最好了~」 阿娘是庄户人家,称奶奶的意思,也不知是谁教她的,对梁夫人作乖扮巧,这嘴就像抹过蜜一般的甜。 哄得千年老冰山,几乎要融成了一摊水了。 梁夫人嘴角溢着笑,诶了两声,紧张的掏出怀中的娟帕,给七七擦了擦嘴角,不忘叮嘱: 「慢点喝,别烫着——」 萝涩不禁觉得很悲哀,原来她家庭地位的提升,全是七七这个小丫头替她挣来的,这么想想,确实有些心酸。 梁夫人叫七七哄得眉开眼笑,转眸看向一声不吭的萝涩,倒也不像往日冷淡,缓着脸色开口: 「从前过往我也不论了,七七是我梁家血脉,早些认祖归宗是要紧,你的名分……」 第59章 萝涩心中一紧,万没有想过,梁夫人会有松口让她进门的一日,可按照自己的身份门户,至多给个妾室,她又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如何肯依? 不如撇去这名分,剩下的日子,只做叔夜的厨娘就好。 「夫人明鉴,我自知身份微贱,不敢高攀,夫人当年嘱咐的话,我未曾相忘,这事儿不必再提了」 梁叔夜扭头看向萝涩,大概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在桌围布下,握上了她的手: 「娘的意思我懂,只是老祖宗才过,我应了三年守孝,这续弦之事,咱们三年后再谈吧,那时候等七七再大一些,再认回血脉后,她也会懂些道理」 这话算是将了梁夫人的军! 她一向都瞧不上萝涩的门第,庄户农门,还是嫁过人两相和离的,如何做嫡妻之位?本就是为了七七,妥协给她一个妾室的身份,待三年孝期过了,再从京城名门世家的闺秀里,挑一个续弦为正妻,成为梁家日后的女主人。 可他这一番话,不只摆明了态度,除了正妻位,一概免谈,他是绝不会委屈了这个农户女人的? 缓和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梁夫人搁下筷子,拿绢帕擦拭着嘴角。 「梁家的男人一生戎马,几时青山埋骨,马革裹尸,都是不稀奇的,没有一个扛的住门楣的女人,我泱泱世家大族,岂不是断送你手?」 「女人?她是啊」 梁叔夜笑了笑,开始耍起了无赖。 梁夫人气得也笑了:「你不用和我装傻,你过世的老祖宗将门虎女,嫁入梁家,带了旧部军队做得嫁妆;你亲娘我,一品内阁学士长女,让梁家不再是单纯的将门,在朝堂上亦有势力——否则,你以为此番对抗嘉元的朋党,会有如此轻松么?」 她顿了顿,继续道: 「她呢?会做几个辣菜,就能成为我梁家之媳,你梁叔夜正妻了么?别跟我谈风月坚贞,你不是少年儿郎,休做这白日梦!」 萝涩垂着眼,面上像被刮刺一般,泛着火辣辣的痛。 或许,她可以一掌拍在桌上,硬起脾气,不忍这份羞辱,从此和梁家一刀两断,带着七七离开京城,什么男人,什么爱情,全部都见鬼去吧。 可是一时气愤过后,她再用一个成年人的理智去思考,她得承认,梁夫人说得没有半点错处。 梁叔夜的门第,是她和他都绕不开的拦路石。 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当妾室,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他也没办法,真正抛下母亲,抛下梁门,随她隐姓埋名,男耕女织。 即便梁叔夜真肯为她做至此,那十年期到了,她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又该如何面对他? 三年前,她选择了逃避,自以为是的躲藏,可思念一分不会减少,爱不爱,真的只有自己知道。 现在,她想勇敢一些,为了七七,为了梁叔夜,即便困险重重,她也要坚持自己底线,然后为了所爱之人,努力争取! 鼻息一叹,再睁眼的时候,萝涩的眼底满是坚定。 「梁夫人,梁家兵马元帅府,掌九州精锐彪悍之军,现又有从龙定局的大功,太子登基后,梁家在朝中势力非现在可比……既兵政两全,民女没有托生个好门户,靠不着祖宗爹妈,没有像样的嫁妆,只有一双手,三年时间,我会为自己挣下千万家财,以皇商的头衔为嫁,不知可否做扛起梁家门楣的女主人?」 她话音落,梁夫人眸光一闪,并没有丝毫嘲讽轻视之意,反倒被她的坚定的言语,打动了三分。 梁叔夜本提着筷子,要夹一个水晶饺子给七七,一听萝涩的话,手不由颤抖,饺子落在碗中—— 嫁给他,她三年前就说过,醉意榻绵,犹如酒后的情话。 而今日,她音色中的笃定和坚持,让他心颤意动,荡漾着满腔的感动。 萝涩在梁夫人面前立了「军令状」,三年时间挣下千金万银,要以皇商的头衔做自己的嫁妆。 这两件事,一件都不容易。 唯一让她心里有些底气的,是嘉元那个猎人已经不在了,她不必像从前那样,开个金手指挣些钱,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把七七托给梁叔夜,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日,吃喝有丫头送来,她只顾着埋头在案上,奋笔疾书—— 在生宣纸上笔锋不缀,列下所有自己能想到的挣钱点子,最后综合考虑了下,她决定开设三家主题餐馆。 蜀地辣菜她驾轻就熟,山城火锅店首先要开起来,再来,她想模仿秦淮河,开一家画舫主题的餐馆,专门做一些口味清淡,讲究食境的淮扬菜。 如果还有余下的精力,再搞一家卖江浙菜的园林饭庄,专门承接红白喜事和名门贵府的上流家宴。 三个阶段性目标有了,接下去就是策划启动的方案。 铺子、前期投入资金、食材锅底、伙计账房,都要有计划的考虑好。 腹中大约有了草稿,萝涩托人请了三娘来府上,想与她商议下这事儿。 再见三娘的时候,她一身鹅黄锦缎衫,下配着褐色风尾裙,玉绶环压着裙幅,脸上略施粉黛,鬓边坠着一支精致的钗环,显得端庄贵气。 上下逡巡一番,万万再寻不出一点农妇的模样来了。 第60章 「三娘,真是不一样了,比贵家太太还显得雍容贵气!」 萝涩感慨万分,欢喜地拉她坐下,伸手拎出壶窠里的茶壶,替她斟了杯茶。 三娘经不住萝涩的夸,脸上红红,拿手去挡,温声笑道: 「我是什么底子,你还不晓得,拿这些来外道我,我是不肯的——京城做生意来往,第一眼只往身上瞅,我心里虚,只能穿金带银,乱抹些脂粉,不叫人小瞧了去」 「我可不是刮刺你的,真正是好看,穿金带银就俗气了,你这样正好,不会叫人小觑,也不会招摇显摆」 萝涩敛裙坐到绣墩上,笑意温浅。 三娘暖杯在手,听见她这般说,心里便安了,但想着萝涩现在的境遇,不免叹了一声: 「你最近过的如何了?就这么一直在梁府住着,我几次上帽儿胡同打听消息,都叫梁玉姑娘打发回来了,她只说你一切尚好,没得挂忧的」 「梁玉就是这性子,没什么别的意思,况且我是挺好的,吃喝不愁,陪着七七玩耍,哪里还有更悠闲的日子?」 三娘摇了摇头: 「我会顾忌你的吃喝?我是问你的终身大事!」 萝涩眨了眨眼,把在梁夫人面前立军令状的事儿,明白的告诉了三娘,惹得三娘惊诧不已,低呼一声,忙道: 「天,千金万银,皇商头衔?你莫不是真准备要梁家正妻的位置?」 话出口,三娘才觉得有些不对,抿唇补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你何苦给自己下这么难的槛儿?若三年后,没有达成又该如何?那时恐怕再给你妾室的名分,她也是不肯的吧……」 萝涩嗤笑一声: 「我就没想过要,真要是没做到——我就一棍子敲昏了梁叔夜,把他用麻袋装了,连夜偷出京城去」 三娘知其玩笑之言,无奈摇着头,晓得萝涩的性子倔儿,决定的事儿万不会回头的。 想了想,她掏出了怀中的一枚小巧的印章,递到萝涩跟前: 「既是这样,那这个给你,我虽没有三年成皇商的底气,但千金万银的承诺,还是能勉强试一试的」 这印章是娘子大人所有生意来往的印信,就跟现世的公章是一个东西,三娘的意思,是把娘子大人重新还给萝涩。 萝涩当即推了回去,正色道: 「我不要,娘子大人在我手里时,不过一间生意尚可的小铺子,只到了你手上,才成了九州连锁的大生意,你才是东家娘子,跟我没关系了」 「什么关系不关系的,我不过吃喝一张嘴,睡觉一尺席,用的了那些钱财么?给藻哥儿娶妻的钱,我都攒下了,当不当东家娘子,我才是真正无所谓的人」 三娘说的也不违心,当年接手这铺儿,一来是替萝涩照应着,叫那么些忠心的作坊伙计不至于砸了饭碗,二来她自己确实需要钱去好好抚养何藻,攒下将来娶媳妇和读书科考的银子来。 这么些年,这钱早已存够,何藻也长大了不少,听童州牛乾写来的家书说,小子已经开蒙拜师,入学堂读书去了。 话儿说至此,萝涩问了问何藻的近况,三娘满脸慈爱,引以为豪: 「他自然认我是亲娘,襁褓的事儿他怎会记得,他生性聪颖,又乖巧贴心,一点没有爹娘身上的臭毛病,我和牛乾久而无子,到了现在这个年岁,自然不打算再生了,咱们就好好抚养藻哥儿长大,老来也享享他的清福」 萝涩闻言,心中欣慰,一来感谢三娘,二来对何爷爷在天之灵,总算有了交代。 不管藻哥儿是不是何爷爷的嫡亲孙子,他往日疼爱的情谊,总归不希望这孩子走了歪路,或者孤苦无依的。 「藻哥儿要走仕途路,少不了银钱,我另有自己的法子挣钱,你还信不过我么?」 萝涩拉上三娘的手,让她把印章收了回去,抿唇笑了道: 「况且我现在钱袋子空空如也,真要费心做生意,还得问你结一笔钱哩」 「这话说的,什么借不借的,要多少尽管拿去就是了!」 「不多,也不费什么大钱,我打算开一家辣锅子店,店面装潢,不用古玩摆件,红漆木柱,就是要一个山城古朴的味儿,自然省钱」 三娘知道这辣锅子,从前在童州的时候常做来吃,那时家里开灶麻烦,朋友伙计也多,只等着天寒的时候来一桌辣锅子,又香又辣,还很发汗。 「你的主意万没有错的,只是铺子不必费心找了,我本就买了京城几处沿街铺子,打算开娘子分铺,现在与你要紧先用!」 「那我不虚推了——还有泥瓦匠、木匠这些,还得你替我留心」 「这些都交给我吧,我认识京城最好的师傅,别家做不了的,他都能做,伙计什么的,你若没有心仪的,也从我地方先拨去使,有些知根知底的,你用着也放心!」 三娘大包大揽,把辣锅店的事都当做了自己的事,因着性子急,这就坐不住了,要马上帮着去做。 萝涩再三谢过,送了三娘离开后,径自也去忙活了。 三娘选定的地方在城东旺铺,位置很好,边上虽没有饭庄酒楼,但四季供应的二荤铺、小餐馆比比皆是。 它们基本大同小异,除了偶有几道招牌菜,其它没有什么特别的。 第61章 三娘效率很高,第二天,工匠早早就到了,照着萝涩的意思,几乎把铺拆了重造—— 用山城高脚楼的样子,平底吊起了两层小楼,外头用假山石块堆了一处景,另挖了水渠,引到后院的水井处,用虹吸的原理,造了一处山溪流水的布景,精致又不失大气。 辣锅店还未开张,光是这一处布景,已然吸引了人,有些兴致足了,会伫步问上一句: ‘这是哪家的生意,卖的什么?’ 萝涩已把说辞交给了工匠,或者她自己在的时候,总会耐心解释: ‘是辣菜锅子,用铜锅涮菜吃,又香又辣,遍体出汗,最适宜朋友相会,一家相聚,省了灶火辛苦,比小饭铺实惠,吃得也多’ 再有,娘子大人零食铺统一口径,对外只说:这家山城辣锅子,是自己分出去的美食铺儿,里头的辣子和辣酱,都是娘子大人作坊原供的。 萝涩还在娘子大人的铺子里竖了木牌子,专门打广告。 她和三娘说好了,客人只要在零食铺买辣菜,便送一张辣锅子的优惠券,凭这券来吃锅子,另送一份水晶虾饺。 一来二去,山城辣锅子的牌子总算打出去了一些。 忙碌了四个月,辣锅店开张了。 店外山水布景,小溪潺潺,水声叮咚,特色吊脚楼拔地而起,外头一应竹饰阑干,大红的串灯笼迎风飘动,成了这条街上最惹眼的店铺。 往里头走,小轩数楹,位置雅洁,楠木八仙桌分布大堂,檀楠几椅,摆设雅致。 这时辰已经错了晌,但堂里吃锅子的客人还有很多,桌子上铜锅咕咚沸着水,一面红辣汤底,一面大骨高汤,不管吃不吃辣,都能吃得熨帖畅快。 天近深秋,秋高气爽,正是吃滋补锅子的时候。 辣子汤底不论,清汤锅萝涩还下了点功夫,讲究四时气候,这天儿需滋阴润喉、补中益气,她便用乳鸽炖了山药,另加了些枸杞。 至于涮菜,因为在京城,不是小地方可比,好东西市面上都寻得着。 不说各色蔬菜豆瓜、菱藕莲芡,都是四时供应的,各种咸水、淡水的鱼鼋虾蟹,市面上也是不缺的,油鸡、肥鸭,更是有多少有多少。 所以萝涩这里,菜品丰富且新鲜,各色羊肉、猪肉虽然价儿不便宜,但量足新鲜,切都是厚切,叫人一口便觉得满足。 吃起辣子,最缺不得的,就是大凉茶。 这本在街头叫卖,一文铜钱一碗的凉茶,在辣锅子店了成了最畅销的饮品。 除了凉茶解辣,萝涩还推出了冰碗。 拿核桃仁、藕段、菱角肉、莲子之类,混杂着鲜奶碎冰在里头,凉彻齿、沁心脾,既能哄吵闹的孩子,又能快速解辣。 只是秋天里还能卖卖,到了冬天怕是不成了。 到了二楼,辟了两三间雅间,窗子上糊着翠绿的冷布,门上挂着竹帘子,来往人少,只闻里间欢声谈笑。 小屋垂帘,分曹而食,又恬静,又放松,最适宜有朋相聚,不喜被打扰的客人。 上下跑堂的三个伙计,柜台上一个掌柜,后厨多是帮着装盘涮菜的伙计,也有颠勺的师傅—— 主要炒制锅底,有时也会整一二小菜,都是三娘那里拨来的人,签的长约,它们学会的那些辣菜,也都是萝涩往日交给三娘菜谱上记得那几样。 山城辣锅生意火爆,萝涩帮着忙前忙后,额头上都是汗水。 外头又是一桌雅间预定,可她想起梁叔夜昨个儿说过: 他白日里去宫里点卯,傍晚间,会拉上一票僚佐大臣来捧场,叫萝涩先给留个雅间。 「订满了,实在不好意思!」 萝涩擦了擦手里的油,笑盈盈的迎出去,打算和预定的客人解释一下,待看到来人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 「江州?」 江州一身青竹色便袍,左右跟着几位读书人,皆是直裰方巾,文质彬彬,他见萝涩亲自来了,笑着作揖拱手: 「恭贺开业大吉,盼生意兴隆,恭喜恭喜」 萝涩还了礼,也认出了江州边上的几个书生。 原是当年住在童州会馆里的琼林会友,听其自报家门,都是蟾宫折桂,中了进士的翰林。 他们现在各有履职,有人在六部实任,有人放了外官学政,因为政绩突出,又给掉回了京城,他们与江州同学同年,休戚与共,现在江岳言入了阁,成了最年轻的阁老,琼林会更是以他马首是瞻。 他们已经认不出现在的萝涩了,只是听江州邀约,上这里吃辣锅子。 嵇宋自负风流,到了秋天,手中还摆着折扇,他闲适打量着铺面儿,淡然道: 「辣菜追本溯源,确实是从山城蜀地而来,可真正让其扬名九州的,当属童州一位姑娘的功劳,我等曾也受其恩惠,无奈佳人已逝,唯食此辣锅,缅怀一二罢了」 萝涩讪讪一笑,觉得这话有些怪,自己一个大活人站在他面前,他却要吃火锅来凭吊,也是醉醉的。 她扭头看向江州,歉意开口: 「雅间都满了,只有大堂还有座儿,若几位不嫌弃,择一处角落,我另寻了屏风出来隔一下,成么?」 嵇宋面色有些为难,他自持大家都是有身份之人,特别是江岳言,如何能和市井商贾之流,坐在一个堂内大快朵颐? 第62章 「要不明日——」 「不必了,就大堂吧,辣锅子本就吃个热闹劲儿,若要清净,便不选这里了」 江州淡然一笑,示意萝涩没有关系。 江岳言发话了,边上之人只好听从,这四五个倜傥名流一进大堂,就吸引了堂中食客的注意。 萝涩喊伙计阿毛去隔壁借两幅屏风来,亲自拿布抹了桌子,接着把窗子上的翠色冷布放下来,请这人坐了,方问: 「记得江大人不怎么会吃辣,来一个鸳鸯锅底?嵇大人不食姜蒜,独一份香油蘸料?还有乔大人,不放香葱,先上一盘咸水花生,一盘二两酱牛肉?」 除了江州外,几个人皆是一脸惊讶:怎么这里的厨娘,对他们的口味如此熟悉? 彼此尚不十分清楚,但她所言,与己与身,竟是一分不差,像是专门给他们做了许久的饭一般熟稔! 如此一来,他们对萝涩多了几分亲近之感,方才摆出的文人清高的官架子,这会儿也收敛了许多。 半盏茶后,萝涩搬来了炭炉子和铜锅。 又照着最新鲜的涮菜上了满满一桌子,凉茶和冰碗子都是送的,她还专门拨出一个伙计盯着这桌,有什么要的,第一时间满足。 「小二,这桌添点汤儿!」 嵇宋放开了吃起来,红油辣得他浑身舒坦,薄唇红肿着,嘶嘶倒吸着气,眸子却霍然发亮。 小二方要去二楼雅间送甜碗子,这会儿又要加汤,一时不知先伺候哪桌。 萝涩见状,摆手示意他去楼上送冰碗。 自己则顺手拎起坐在泥炉上的长嘴汤壶子,打算去江州那桌加些高汤。 她才迈出一步,突然臂膀处叫人擦碰了下,人踉跄不稳,一个飞身扑了出去! 江州伸手要护,萝涩不愿波及他,只硬生生往八仙桌的桌角处撞,虽勉强稳住了身形,但手里的汤壶洒了出去—— 汤水溅在一个刚从二楼走下,横眉竖目的壮汉身上! 壮汉一身酒味儿,因吃得辣,又酒酣耳热,故而衣襟大敞,露出遍布伤疤的胸膛,这会儿因为溅到了滚烫的汤水,皮肤泛着红。 萝涩当即上前致歉,掏出娟帕,要替他擦拭,却被男人一掌推倒了地上。 「不长眼的婆娘,叫了半天的冰碗子一直不来,要爷亲自下来催么!」 伙计阿毛吓得脸色发白,退了一步回来,扶起地上的萝涩,结巴道: 「这就给您送来了,大堂客人多,人手少,大爷您多体谅——」 「呸,体谅个屁,老子体谅你,谁来体谅老子?」 壮汉一脚把阿毛踹飞了,他指着胸膛上的疤,恶狠狠道: 「老子可是上过战场的兵!身上的刀斧伤,哪个不是为皇上,为国家挨得!不晓得老子什么身份?万事得紧着大爷我!」 萝涩揉着腰站起来,忍着心下怒火,勉强扯了个笑,劝慰道: 「知道您骁勇彪悍,怠慢之处,还望见谅,这冰碗子就当小店送给客官了,您消消气」 壮汉秉性剌戾,最喜别人低伏做小,他一见萝涩怂了,更加猖狂放肆,觉得女子姿色不错,便伸手捏上了她的脸蛋,淫笑道: 「老子不稀罕冰碗子,这店里卖辣锅子,怎么不见辣妹子作陪?爷就好这一口香的,走,陪老子喝酒去!」 说罢,毛手毛脚,就要来搂萝涩的腰—— 「哎哟!」 他的手还没碰上女人的腰,突然又被汤壶烫了下,这次是兜头盖脸的浇了下来,饶是他皮糙肉厚,也疼得哇哇大叫。 身为始作俑者的萝涩,这次眼中丝毫没有愧疚之色,她冷冷说道: 「这壶烫人,客官莫要离太近了!」 「你!贱人,你可知我的身份,老子乃正三品步军营参将,你开罪了我,老子要你全家死绝!」 「恐怕要让参将大人失望了,等您投了畜生道,怕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哇呀呀,壮汉气得浑身发抖,他抄起边上的条凳,想要一板子拍死这个女人,方双手高举起凳子,边上一直背对着纷争的江州,站了起来,他冷冷喊住了他的名字: 「穆图,借酒浇愁便罢了,不过酗酒闹事,可是罪加一等啊」 那个叫穆图的壮汉,定睛看向说话之人,面色一慌: 「江、江大人?」 他这话一出,边上瞧热闹的众人,也不禁发出一声惊叹声: 哇,原来这位风流俱备的公子,是江三元! 他现在可是太子的心腹,内阁实际的操权者啊!他怎么如此低调?只坐在大堂里吃锅子,听说江岳言素来风雅高洁,连京城最有名的庆福庄也请不到人,他却愿意在这小小的辣锅子店屈尊饮食,看来这里的味道,真正是可以的! 穆图没边上人的这些心思,他对江州是既怕又恨。 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弹劾了他一本,这奏折刚被内阁压住了,留中不发,他找了许多门子走关系,想这半关过去,可惜几日没有消息,心烦意乱就来这里喝酒,喝多了便开始大骂朝廷文官。 他为国家出生入死,浑身是伤,可一旦战事毕,便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朝廷就要拿武将开刀了! 第63章 越想越气,就是对着江州,他也破罐子破摔,怒目而视: 「这里不是朝堂上,江大人管不到我,少摆这酸腐的清高架子,天下是咱们武人护住的,若没有咱们,你们这帮文臣,哪有现在嚣张的份!」 江州一脸淡漠,轻声笑了笑: 「我未着官袍,自然不会教训你,你意欲何为,请便就是——」 他往后扫了一眼,眸中笑意更甚。 穆图鼻下冷哼,只当江州也怕了他,对这帮子文臣,就要蛮狠一点,不然只当好欺负了。 为了挣回面子,他恶狠狠盯着萝涩,定要把这个女人打个半死,才算找回场子来! 穆图刚要动手,余光处突然瞥见了外头站着的人,这次也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就吓得屁滚尿流,双膝一屈,直接跪了下来。 「梁将军!」 连音线都在颤抖。 他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老儿来了,若惹他发急了,拼着性命不要也呛声回去,可他就是独怕梁叔夜一人。 梁叔夜沉着脸,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地上的穆图,就去看萝涩的伤—— 见她扶着腰下,身子斜斜靠着,便知是有伤的! 梁叔夜眼底满是心疼,暗怪自己路上耽搁,来得晚了,又叫她受了欺负。 萝涩见他不管不顾,就要上前拦腰抱她,忙跳开了一步,牵扯伤处,她嘶了声: 「哎哟,没什么事儿,至多起了淤青,晚上涂些药就是了,我还要做生意呢,你带的人呢,上头雅间已经备下了」 「叫你自己涂又不尽心,拿了我来!」 「……」 萝涩尴尬笑了笑,偷摸着瞄着边上人的表情,能听见这番对话的人,神色皆有些不自然。 江州无奈一笑,半垂着眼睛,掩去了萝涩未曾看见的落寞;嵇宋则不掩吃惊之色—— 从未听说,不近女色的梁叔夜,竟对这位姑娘温柔相待,且听这话儿,两人已是住在了一块儿?! 最畏惧的当属穆图,他跪在地上惴惴难安,直骂自己不长眼,得罪了梁将军的女人。 「将军,小的知错了,这就给小夫人赔礼道歉!」 「浑说什么鬼话?」 梁叔夜一道凌厉的眼神飞去,吓得穆图虎躯一震,脸上又是疑惑又是惊悸。 「夫人就是夫人,凭白添个小字,谁给你的胆子?滚下去,上步军营自领八十军棍,要没死透,再来见我」 梁叔夜当着江州的面,处理了自己的人,八十军棍也算要了穆图半条命了,但给还是给江州一个自己的态度。 他梁叔夜的人,再不是个东西,也由不得内阁搓圆捏扁,梁门一支,自成规矩方圆。 「是,是!」 穆图领了军棍,慌不择路往外头逃去,连锅子钱都没有给。 他边跑,边听萝涩诶诶的在后面唤他,心里以为夫人还要与他计较,于是更是惊慌! 他脚底生风,一路撞着人,头也不回的跑了。 堂中食客哈哈大笑,欺软怕硬的家伙吃了瘪,总是大快人心的。 哄然笑声中,唯江州不动声色,他饮下杯中的凉茶,只觉辣味渐消,只舌尖上留着刮刺的痛觉。 经过这事儿,边上众人渐渐回过神儿来,他们看向萝涩的目光,一下子就变了。 现在朝堂两分,梁家有从龙之功,太子敬畏,煊赫半个朝堂,而江岳言是太子心腹,年期轻轻就入了阁,他扶植同年,门生遍布。 都说文江武梁,现在这两人,都表明了态度,要护着这个女人和这家山城辣锅子。 这女人,却是什么来头? 政治风向一起,山城辣锅子的生意立即爆红! 再不仅仅限于图着味道来的普通食客,更多的,是一些想要攀附梁、江两门的各色官员、候补道和商贾人士。 不得已,萝涩后来只能涨价,雅间接受预定写号,甚至于十天后的雅间,也已经叫人预订光了。 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光这家山城辣锅子,她已挣下一千两银子。 十月末,天气渐冷。 烧了寒衣之后,大街上来往之人,皆袄衣氅子,瓜皮暖帽,奔着山城辣锅子去吃一口热乎涮菜儿。 总归挣钱的东西,一定会有人眼红。 在萝涩挣得金银满盆后,各色各样的辣锅子店,有样学样,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别家的辣子料儿,虽没有萝涩家用的正宗,锅底也差了些味儿,可到底别人是压了价的,且食材也新鲜。 不像饭菜有什么秘方配料,涮锅说开了,就这么些花头,与其上她地方排队预约,不如将就别家,图个方便爽快。 所以,山城辣锅店的生意不像一开始时那么夸张,渐渐趋于稳定。 有话说:人无我有,人有我转,既然辣锅店首战告捷,那她就要开始考虑接下来的打算了。 现在手里大约攒了两千两银子,开一间淮扬菜馆,是足够了的。 于是,萝涩挑了一日空闲,喊上三娘一道儿,与南城的牙子去看淮扬菜馆的铺子。 按照萝涩的想法,她要开一家以秦淮河画舫为主题的淮扬菜馆,自然不能拘泥普通的四方铺面儿,甚至与,她想把开到船舱里去。 第64章 沿着护城河走,都是结实的青砖地,除了攀着青苔的墙根,空荡荡的,没有一处适合取址开铺。 一路从南城走到了东边的旧码头,这里就剩下一个废弃的埠头,石板处杂草丛生,衍生在水面上的吊脚夹板,因年久失修,看上去似乎一踏就要裂开般。 萝涩伫步,眺目远方—— 河道宽阔,两岸杨柳依依,草木葱茏,现在还是冬日,故而景色略显萧条,若是来年春回大地时,是别有一番景致的。 「这边上是哪里?」 萝涩左右环顾,打量周边的环境。 牙子忙摆手:「这地儿可冷情的很,自打码头弃用了,哪有什么人来,咋个做生意?」 牙子的话,萝涩左耳进,右耳出,只随意一听,她见码头现在对着的是一处四合宅子,便伸手点了点: 「我若要租这块岸边的地,得寻这户人家签凭契吧?」 「是,可东家姑娘,您——您考虑清楚了?这鸟不拉屎,更夫都嫌远的地方,咋会有生意嘛?」 萝涩抿着笑,眸色含水,笑盈盈道: 「便是要这份清净,多少金银也是换不来的,你去与这户人家交涉吧,多少租金,添了红利和茶钱,你再报了与我」 牙子诶了一声,多劝无用,便笑着应下,他整了整衣裳去敲院门,跟里头家主商量去了。 萝涩拉着三娘,迎风站在岸边,寒冬的河风刮来,有些刮脸儿,冻得她鼻尖红红的。 三娘一直晓得萝涩主意大,向来是没错处的,但这次,她也闹不明白了,为何选了这块偏僻地,也不差这点租金银子呐。 或许眼中存着的疑惑,叫萝涩瞧了去,便听她压低了声,道: 「这里我不接一般的食客,自然用不着人多兴旺,反倒偏僻、清净、隐蔽,让他们玩得更尽兴,也更安心些」 三娘玲珑心思一转,大概明白了三分,她抬起水眸,惊讶开口。 「你的意思——?」 萝涩笑着点点头:「是,也不是。勾栏的皮肉生意我是不会碰的,只寻一些清弹弄唱的歌伶舞姬,卖艺不卖身——我与她们签年数的文书,她们可以就指着这碗饭吃,也可以兼顾,若有闲情逸致了,便在这里才艺会友」 三娘听得认真,示意萝涩继续说下去。 「你看这块地儿,我水面上造个九曲栏桥,取名风月桥,迎门自有接应之人,领着去往各个画舫花舱,吃罢了饭,赏完了曲儿,再划着小舟上岸,单这份倜傥潇洒的范儿,便于别家不同——若有不喜打扰的,也可遣花船离岸,到远一些的河面上飘着,谈生意、论朝堂,到底比大饭庄安心的多」 这便是萝涩对秦淮楼的定位,她是冲着名流商贾和朝政官僚去的。 在这两个领域,饭桌上皆有讲究,菜酒尚还在其次,环境便是首当其冲,顶顶要紧的。 一桌子男人坐下,四目相对,奉承恭维,皆存着提防之意,那要如何成事? 总归要女人添柔加魅,唱几支小曲儿,对酌几杯,等气氛活络了,男人们才好谈事情。 对着空旷的河面,萝涩勾勒出了秦淮楼的雏形样貌,三娘惊叹与萝涩每每总有令人赞绝的点子,笃定道: 「折腾一隆冬,等来年开春四月,夜风春意撩人的时候,在沿河点起灯笼,所进之项,决计不会比辣锅子店少」 萝涩向三娘竖起大拇哥,笑道: 「在凉州时,我和翠英婶子去看过九曲黄河灯,如你所言,咱们家的秦淮楼,也在这水面上曲曲折折的布上花灯,一艘小舟悠然而入,即可享淮扬美食,又可在赏河灯美景,岂不是妙哉?」 「花灯?那个叫水一打就湿透了的,如何在水面上布灯?」 萝涩想了想,这确实是个问题。 但是她突然想到了一样东西—— 凉州军营里的水底龙王炮,那是用一种个头极大的鱼鳔儿,鼓着撑起来的皮罩子,它能在水里头装火药,放引线。 或许改良一下,在里头装灯油,然后坠棉绳用于点灯火,最后拿细绳扎紧封口,在水面上摆起来,派人入夜前添一次灯油就行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想法,要回去试验完善才行。 这里还讨论着,牙子那边已有了消息。 只见他兴奋的撺掇着小步子跑出来,并着三根手指头,欢喜道: 「划算!划算,人家只开口要了三十两一月的租金,就是南街上一般些的切面铺儿,也要五两半哩!」 萝涩与三娘对视一眼,这价格还算公道。 可她心里明白,自己只租了对门这块沿水岸儿,用来造那座风月桥,剩下的基本都用画舫花船替了的。 这块地儿,即不是良田,又不是旺铺,甚至连个遮风避雨的棚都没有,结果人开口就是三十两,恐怕大半还是叫牙子给吃去了。 看破不说破,萝涩痛快摸出三个十两的银锭,另附了三十个钱,笑道: 「辛苦了,小哥儿拿去喝茶吧」 牙子受宠若惊的接下,忙不迭的弯腰道谢。 敲定下了地址后,萝涩便和三娘合计,趁着这几日工钱还没涨,快请相熟的工匠,动工了干活。要争取在腊月来之前,把先头的一些活儿都做了。 第65章 回去家里,等了梁叔夜下朝,萝涩已做了一桌子菜,她捧着来温水喊他洗手,在边上涎着脸问: 「我听说工部有处造船所?」 梁叔夜在铜盆前洗了手,拿巾帕擦手,笑着说: 「我说呢,今儿吹了什么邪风,又是烧菜又是打水的,原是有事相求」 撩袍在饭桌前坐下,梁叔夜看了一眼今日的菜色,都是极合口味的,提起筷箸便要夹菜。 「往日又少不了你一口,今儿不过说话婉转了些,你反倒觉得不适应了,这是什么毛病——哎哟,先说正事,在吃饭!」 萝涩一把夺过梁叔夜手中的筷子,轻拍在桌子上。 梁叔夜忙了一日,陪着太子视察西山健锐营,错了晌,没吃一口东西,早饿得头昏眼花。 才回家,见一桌子美食当前,又得萝涩温言相待,整个人舒坦得要飞起来,这会儿她却又耍了脾性,这般缠磨着他,叫他好生无奈。 叹了一声: 「那帮子人只晓得造战座船、战寻船、要不就是大型宝船,习惯了打铁造剑,你非要他弄个绣花针,这不是为难?」 萝涩不以为意,朝他眨了眨眼儿: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既然都在造大船,那捡些剩料儿,给我贴补几送小花船,不过举手之劳吧?」 梁叔夜不忍见她眼底的失落,虽然工部造出来的船,真的又笨拙又丑,与萝涩想要的花船,差得十万八千里。 女人要靠哄,这招他在七七身上百试百灵,于是,也试探着哄上萝涩一句: 「咱们往别处想法子,实在寻不到,再走造船所的门路——先吃饭吧?」 萝涩无奈,若有别处法子可想,她也不想薅朝廷的羊毛,实在是造船一业,如盐政一般被官府垄断啊。 民间即便有,不过几艘乌篷小舟,简陋的只能渡人过河罢了,最好的手艺造船匠,都吃着朝廷的俸禄,她不去不成呀。 不知是不是大姨妈快来了,萝涩心里窝着火气,噌得一声,从绣墩上站了起来。 「菜凉了,别吃了,放下筷子吧」 萝涩从梁叔夜面前,收走了几碟小菜,装进食篮子里,光留着他捧在手里的一碗粳米饭。 对上他无奈的目光,她轻哼一声,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话儿,不过脑子,便这么松口出来了: 「你贵人多忙,怕也指望不上,我再寻寻别处的门路,工部隶属六部,内阁总比你这个大将军说的上话儿些——」 此言一出,梁叔夜当即脸色沉下,他放下了手里的饭碗。 「你这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天下路这么多,不必非在一条路上堵心」 「我叫你堵心了?」 「我没说你啊,你别对号入座!」 萝涩心里没底,这事儿本就是她使小性儿,耍脾气,她见梁叔夜认真起来,只好目色躲闪,可她面上又要强不肯服输,所以嘴上并不软下半分。 梁叔夜走到她面前,扳过了她的肩膀,迫使她正视自己—— 「世人皆为利,外人谁肯费心帮你?往日见你精明的很,怎么今日脑子拎不清?」 这话说得萝涩不高兴了,什么叫脑子拎不清? 江岳言这人她是知道的,虽善弄权柄,但心中以黎明生计为己任,一朝夺权也是为了天下安澜,与梁家杀伐护九州,其实都是一个道理。 况且他与她尚有扶持搭救的情谊,算不得外人吧? 「若真像你所说的这般,我这几年早死在外头了,真心之人我视为友,势力小人,我也不会拎不清!」 「真心之人?」 梁叔夜嗤笑一声,深吸一口气,眸色深重: 「我差点忘了,在童州之时,江岳言可是‘真心’下过聘,纳过礼的——」 「梁叔夜!」 萝涩挣开了他扶在肩头的手。 别开眸子不去看他,这酸得牙倒的话,叫她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她心中有些难过,原以为她的心意,如何他都懂。 却不想,那些看起来不经意的刺儿,其实还扎在他的心头。 萝涩的躲避和失落,让梁叔夜更加生气! 他攥上了女人的手腕,猛地将她拉进怀中,惩罚的吻落下,他一口咬在了她的薄唇上。 趁着萝涩吃痛的当下,他用舌头顶了进去,把她骂人的话,尽数堵在了嘴里。 萝涩握着拳儿,使劲往他肩头捶去,无奈身前之人像一块铁板,任踢任打,岿然不动,吻得愈加狂烈。 她的反抗,让他气血翻涌。 不管不顾,他用力扯下了她的腰封,探手从小衣的下摆空隙处,直接捞了进去! 萝涩被按倒在桌上,由他吻的意乱情迷,缱绻情意下,渐渐软成了春水。 屋子里炭盆烧着,时不时爆出噼啪的火星——暖室中巫山云雨,双颈交缠。 她不给他吃饭,他就来吃她,总归是这个逻辑。 「咕——」 两人彼此喘息着,汗津津的胸膛贴在一块儿,这时,萝涩的肚皮却叫了起来。 她腾地红了脸颊,绯红潮色上多添了几分羞恼,她别过螓首,哑声儿开口: 第66章 「快退出去,我要收拾自个儿,准备吃饭了!」 梁叔夜的醋火消了,念着萝涩身下婉转承欢的模样儿,偏生不肯放过她,他用鼻尖蹭着,沉音道: 「没吃饱么?你再等我些会儿,方才开胃小菜,正经的饭还在后头」 「……你……无耻!」 萝涩伸出手,撑开他紧贴的胸膛,彼此身体的温热褪去,她不由一抖,肩头打起了寒颤儿。 梁叔夜怕她冻着、饿着,也因方才她直嚷疼,一时不敢梅开二度,只能委屈自己憋忍着,暂且先放过她。 伸出手,仔细拢好了她的肚兜小衣,整理好了自己的直裰后,梁叔夜扶她直起了身子: 「七七一人耍玩孤单,咱们加把劲儿,再生一个吧?」 「前七后八,安全期,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萝涩揉着自己的老腰,一面控诉着梁叔夜就地正法的‘暴行’一面给他浇了盆冷水。 「什么七什么八?」 梁叔夜一头雾水,沉吟片刻,才恍然道: 「前一个叫七七,后一个叫八八?是个女娃还勉强,若是个男孩儿,念着怪绕口的——咱们家八哥儿,咱家八哥儿,我梁叔夜的儿子,又不是学舌的鸟!」 萝涩一头黑线,她跟梁叔夜的沟通,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上。 简单收拾了一番,萝涩推窗通风,点了豆大的油灯,她重新把食盒里的饭菜端了出来。 用手背轻触,这会儿是真的凉了透的,她啧了一声,径自说道: 「小灶间的灶膛我封了,这会儿再起火加柴,真是怪麻烦的」 「不妨事,冷了就冷了,又不是热馊的,怎么不能吃?」 梁叔夜心情欢快,通体舒畅,现在别说冷菜冷饭,就是隔夜馊饭,只要是萝涩亲手端来的,他也照吃不误。 「有了!咱们撸串吃吧,你去酒窖里搬一坛好酒来,我去灶房准备,就拿这炭盆烤串,屋子里吃是不成了,选外头廊庑下少风的地方,正好赏赏月色!」 梁叔夜兴致颇浓,一口应下,只是听说萝涩要沾酒,心里就直打鼓: 「喝酒就免了吧?」 「不成!有肉无酒,这不是抓瞎么,快去快去,我少喝一些就是了!」 推了梁叔夜去取酒,自己则跑去西厢的小灶房。 进了门,萝涩从馍篮子里翻出一把韭菜、两只白崧、还有半扇牛腱肉、肚里货若干。 她从水缸里舀出清水,仔细的把肚里货儿都收拾干净了,牛肉切片切丁,用细竹签串了起来。 最后拿上辣椒面儿、茴香粉、盐糖肉拌酱这些调料,兴冲冲的往廊庑走去。 梁叔夜照着她说的,把屋子里的炭炉搬了出来,另搁了一张矮腿炕桌在旁边。 炕桌上已摆下了两坛梨花酿,瓶釉光洁,隐隐透来香醇甘洌的酒香。 萝涩拖来一把小马凳,敛裙坐下,分了手里的烤串给他,一并悬空架在炉火上烤—— 「在凉州军营时,我在厢兵营当火头军,成日里炒大锅子的咸荠菜,用苞谷糁子熬稀粥……我那时就在想,若得了肉,一定要烤着吃,外焦里嫩,撒上一把细盐孜然,定是世间美味!」 梁叔夜无奈一笑,火光跳跃在他的脸上,下颌线条显得很柔和。 「行军打仗要废力气,将士们得吃饱了饭,若粮草不缺,加些肉才是最好的,可肉存不下时间,坏掉的肉容易传染时疫」 萝涩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闻着酒香,不紧不慢道: 「把肉切碎成丁,用盐硝后,装在肠衣里风干,然后制成腊肠——将士们把它挂在脖子上,就算要日夜赶路,也不必费事下马生火吃饭,就着腊肠咬就是了,方便又顶饱」 「还有你的速食面儿?」 「那是自然的!」 梁叔夜饮了一口酒,打量着月色下的萝涩,问出了心中许久的疑问: 「你的小小脑瓜里,为什么总有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小时候,我觉得梁玉很奇怪,现在,我觉得你跟她很像是同一种人」 萝涩眸色染上了三分酒意: 「叔夜,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个世界本就是话本子里的,你我皆是设定好的存在……命运、归宿、遭遇,都是方外之人事先写好的?」 「话本子?」 「对,就如同笑江湖和英雄传那般的话本子,英雄豪气,血海深仇,都不过是你我笔下的故事——」 萝涩早就想过,也许梁叔夜不过是穿越公司电脑里的一串数字代码。 他得了程序师的偏爱,赋予了他无俦的美貌,无双的风姿,却也背负了梁门的宿命,身不由己的战场杀伐。 萝涩的假设,让梁叔夜沉默不言。 良久之后,他方痛快饮下一口酒,释然笑道: 「即便如此,哪又何妨?话本子也好,真实存在的世界也罢,善恶皆两分,因果有轮回,宿命天定,这天又是谁?岂不是一重天套着一重天,人人皆是话本子中的角色?」 萝涩震惊与梁叔夜的理解,她不由想起了一部电影,楚门的世界。 梁叔夜审视着她,轻问一句: 「嘉元下在我身上的蛊毒,她要找的特殊体质之人——是你们么?来自话本子之外的人?」 第67章 萝涩目露惊讶之色,没有承认,也没有当即否认。 梁叔夜不在乎她的身份,不在乎她是否操弄了天意宿命,他在乎的是她这人,他爱之刻骨的这个女人。 「我不懂你的世界,可愿意尝试去了解,我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那些话本子,就留作睡前故事,你一件件说与我听吧?」 萝涩闻之言,鼻子发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这叫她如何能开口? 如何坦白的告诉他,她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还剩下多少? 匆匆喝了酒,愁绪如火上浇油,不胜酒力的萝涩,还是醉倒了。 梁叔夜眸色深深,暗叹一声,他灭了炭炉子的火,打横抱起萝涩往屋子里走去。 把人放在床上,梁叔夜搅了干净帕子,替她擦拭一番,又替她换上了干净的亵衣,正要把边上叠起来的被子拉上,他撑在床沿边的手臂,下一刻便被她抱了个正牢。 梁叔夜低头看去,见萝涩双颊绯红,水润的唇翕动着,轻声嘟囔着: 「别走,你别走,我也不走——」 「萝涩?」 梁叔夜轻声问了句。 「我想……留下,你、七七……留下」 梁叔夜心绪不宁,他笃定萝涩还有事瞒着他,今日之事,她说了一半,却还隐着一半。 鼻下长抒一口气,梁叔夜坐到了床榻边,婆娑着她手腕,哄道: 「我不走,我留下陪你」 醉梦中得了梁叔夜的承诺,萝涩指尖一松,蹙着的眉头渐渐松开,等他脱去外袍和靴子躺到了她身边后—— 她立即在他怀里,寻了一处最舒服的位置,蜷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梁叔夜吻了吻她的额头,指风一指,灭了床边的油灯,他拥着怀中之人,跟着阖上了眼眸。 离腊月还有小半月,秦淮楼造了个七七八八。 造花船的事儿,最后还是托了工部的工匠,只是为了防止造出来的东西不堪入目,萝涩亲自画了图纸,由梁叔夜监工。 紧赶慢赶,总算先造了十条花船出来。 三娘那边,托人寻了不少歌艺双绝的伶人,她跟她们签下了雇佣文书,因秦淮楼佣金高,身份自由,所以吸引了许多人。 萝涩挑了几位确实不错的,又延请了宫里歌舞坊的教习,出宫督教。 主要还是礼仪上的进退,得合乎体面规矩,不与一般酒肆勾栏里的风尘味儿,一颦一笑,劝酒助兴,皆有规矩。 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初定过了明年元月,便开始对外营业。 这日尚算清闲,七七又想升子了,萝涩便想着回一趟帽儿胡同,顺便去见见梁玉。 带上灵韵留下的聚核,用手绢包着,好生收在怀中,她带着七七钻进套好的马车里,沿路过几个街口,就到了院子门外。 才下马车,就见升子大包小包的提溜在手里,横着膀子要往院子里走。 「爹!」 七七探着脑袋,钻出了马车,兴奋的朝着徐升挥着小肉爪子。 「七七!」 升子抛下手里的东西,哈哈大笑着,一边拍着手,一边展开胳膊向小妮子奔去,一把将人举过头顶,叫她骑在脖子上。 萝涩抿着笑意,从车辕上跳了下来: 「今日休沐?这买的都是什么,办置的年货么?」 简单看了一眼,都是些鳗鲞、咸肉、还有整包落花生、杂拌儿、包饺子的二罗面儿,最上头的窗花红纸也买了一沓,显得红彤彤的喜庆。 徐升挠了挠头,憨厚道: 「梁玉叫我买的,她要过年,说:很少在家过年!」 萝涩轻点头,见升子举着七七腾不开手,便弯腰帮着收拾地上的年货,一并抬进家去: 「梁玉呢?最近身子可还好?」 升子骗不了人,情绪都写在脸上,虽然看见七七叫他很高兴,可一旦提起梁玉的身体,他整个脸沉了下来。 「在睡觉,除了吃饭喝水,不说话,光睡觉!」 「我去看看她——」 「不成!」 徐升一个健步蹿到了房门外,拦住了萝涩的路,焦急道: 「梁玉会生气,她不许别人去看她,生病,不好看!」 「那你想不想她好起来?」 萝涩抬起眼睛,望进了升子的眼底。 升子没有丝毫犹豫,用力的点了点头:「想,用全部的蚕豆换,我也肯!」 「那你叫我进去,我会治她的病——」 升子打心底信任萝涩,她说的话,他向来不做怀疑,听她这般说,高兴的眉飞色舞,当即让开了身子: 「你去,我陪七七玩!」 萝涩恩了一声,叮嘱七七不可过分撒野,也叫升子不要乱买甜食给她,仔细坏了牙。 絮叨了几句后,她推开了梁玉的房门,提步走了进去。 房中光线昏暗,梁玉卧在床榻边的身体瘦骨嶙峋,肩窝深凹,伸在被子下的手枯得只剩一张皮。 萝涩喉咙发涩,本想唤她一声,却发现自己失了声儿。 十年后的极限就是快速衰老,这般触目惊心的现实,让她又怕又畏。 第68章 梁玉依旧警惕,察觉有人进了房间,她辗转过身子,见来人是萝涩,又转了回去,用一贯清冷的态度道: 「小年夜家里包饺子……傻大个亲手包的,我已教会他了,你和叔夜一道来吃?」 「道别聚餐么?」 梁玉默不作声,良久后才轻道: 「能吃完他做的饺子,在他做的躺椅上死,我亦无憾了」 萝涩虽早已发现端倪,可亲口听梁玉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很意外。 英姿飒爽的巾帼女英雄,竟喜欢上了徐升这样庄户汉子? 或许正是升子傻里傻气一根筋儿,让梁玉觉得善意的美好,弥补了她征伐在外,确失的那种安稳感吧。 不管怎么说,她也有了想留下的理由。 这般想着,萝涩便从怀里掏出了聚核,放在了梁玉的床头边: 「虽知你不耻用这个,但毕竟丢了也是可惜,升子那个榆木脑袋,若想开窍最是少不得时间了——自然,选择权在你,留或者不留」 萝涩话出口,明显看见梁玉的背脊一僵。 「你不是嘉元,我从不担心你,而且……这也是灵韵的意思,至少她能在你身上继续看到她姐姐的影子」 「她不怪我?」 萝涩摇了摇头:「都是身不由己,你虽意外取用了元妃的聚核,可得来的时光半点没有浪费,戍守边疆,保百姓免受喋血之苦,灵韵是明白事理的人,相信她对你不会再有芥蒂了」 可以听见梁玉悠悠抒了一口气,她肩头凌冽的线条,也跟着柔和了起来。 她没有再说话,也可能是因为说话费劲,她真的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萝涩陪了她一会儿,绕过了聚核的事儿不提,只说些升子从前逗趣的事,从上山打猎、到下田收麦,从砍柴挑水、到硝制皮具。 「升子其实不傻,学手艺比别人都快,我原先还发愁,自己走了他一人如何维持生计?」萝涩笑了笑:「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必担心的,不说硝皮打猎、做木匠活儿都能挣钱,就是当官拿朝廷俸禄,他也做的有模有样,照样也能过起小日子来」 梁玉安静的听着,眼眸里是如水的笑意。 「等以后,你们就上鸡毛山下的村子里盖屋子,再买几亩良田,抱些鸡仔儿,过几年庄户的日子,对了,正好张大夫和恬妞也在那儿住,有些头疼脑热的,不必往城里头奔波,比住在这里舒心的多」 梁玉拿起枕边的聚核,霎时觉得掌心发烫,可须臾的欢愉过后,又渐渐漫上了愁绪。 「以后……你我何谈以后?」 「不谈以后,只看当下」 握上了梁玉了手,萝涩眸色笃定,笑意盈盈。 无论是梁玉还是她,面对分别是她们无可逃避的。可人生来会死,红尘中共白首的又有几人,生离死别随时都在上演,没必要她们的风月情事,就如此多愁善感,寻死腻活? 无非,别人可以欺骗自己能长久完满,而她们已被提前告之了结局而已。 从梁玉的里屋出来,院子里是升子和七七在耍玩疯闹,小妮子满院子撒欢跑,咯咯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 寒冬腊月,两人都闹得满头大汗,萝涩一把抱起七七,探手往她小脖子里一抹,汗津津的,便往她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小疯子,一会儿歇了叫冷风吹,又是伤风发热!」 七七水灵灵的眼珠乌溜转儿,伸手搂着萝涩,讨好道: 「七七身体好,吃嘛嘛香,才不会生病!爸比说,要病也是撑出来的,绝不会是冻的」 萝涩失声一笑,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他还知道你会吃撑,那还见天喂你东西吃,娘都快抱不动你了,以后大姑娘了,仔细嫁不出去」 「才不会,小舅舅不会嫌弃我的!」 七七绷着小脸,对萝涩的话不以为然,她小手插着腰,正要扭过身去,突然看见走进院子里的人,欢快的挥着小手: 「小舅舅!小舅舅!」 萝涩顺着小妮子的话儿看去,见李琛一脸愁云的走了进来。 他一身镖衣还没换下,袖口沾着泥点子和尘灰,一张清俊的脸儿灰黢黢的,像是才赶路回来,连洗把脸的时间都耽搁了。 见萝涩也在,李琛有些惊讶的怔步,唤了一声: 「阿姐,你也在?」 「是,我带着七七来玩,顺道看看梁玉——你这是才走镖回来?听三娘说,你不是回童州护镖了么?」 李琛一脸焦急之色,只敷衍的答了几句,他心绪不宁,视线一直往院子外头瞥去,就是七七嚷着要他抱,他说袍子太脏,冷落她在一旁,叫小妮子好生伤心。 萝涩一见他这副样子,就晓得他心里藏着事儿,当即问道: 「这是怎么了,镖局可出了事?」 李琛不愿阿姐再挂心,只应付着摇了摇头:「没有,姐你放心吧」 「放什么心,我才去梁府才几个月,你这里碰着烦难事儿,就不与我商量,撇了我出去?」 李琛叹了一声:「万不是这样——只是,哎!」 「到底什么事,你个大小伙子婆婆妈妈的作甚么!」 第69章 李琛被萝涩叱了一嘴,便不再隐瞒,道出了原因。 原是童州镖局丢了镖,坏了客人极重要的事儿,赔的倾家荡产,这事才勉强翻篇儿,可镖局一穷二白,年底给趟子手、镖师的工钱也支付不出。 虽说干这行的义字当头,大伙儿知道镖局难,丢了镖,每个人都有责任,也不会挖上去要那几十两银子。 可李琛晓得,弟兄们上有老,下有小,全家过年的口粮银子都指着镖局,若一点拿不回去,这年怕是过不下去的。 于是,他急急进京来寻三娘,想问她借笔银子应急,恰好三娘有客再谈,便打发他来帽儿胡同的小院等消息。 原本,他也想过找萝涩,可听三娘说,阿姐最近忙着筹开秦淮楼,到处是用钱的地方,便不忍开口借钱。 这事儿说明白了,李琛挨了萝涩两个脑栗子。 「屁大点事儿,就你在这里急!先去把脸洗了,再换身干净衣服,该是没好好吃饭吧?我去做饭,你去哄七七睡午觉,疯玩了一晌午了」 「可是我还急着拿钱回去——」 李琛还欲说两句,却被萝涩一个眼神止了声儿。 他讪讪摸了摸脑袋,无论在外头如何的少年意气,搁萝涩面前就统统不好使了。 灶房里,萝涩煮了一碗白面疙瘩汤,烙了几个馍饼子,一小盆儿醋盐腌的生白菜,配着一碟黑漆漆自己腌的大酱。 在院子里搬了一张小炕桌,她端出热汤白菜,拔了筷子叫他将就一顿。 「错了晌,你先暖个胃吧,晚上咱也不必开火了,都拉去锅子店涮菜吃,我喊小毛留了张桌子」 闻着疙瘩汤的香气,李琛才觉得自己饿极,道了一声谢,接过汤碗先呲溜下了口热汤—— 「嘶」 舌尖被烫的发麻,他呵了两口气,夹了口白菜进嘴,一缓过来,就忙不迭的吃了起来。 「慢点食,仔细烫了肠子」 萝涩也不闲着,取了一杯茶水凉了凉,免得这小子吃酱齁了,不顾烫再一口闷了。 她心中难免感慨:兜子再怎么长成小伙子,在自己跟前,还是那个事事得操心的小屁孩儿。 吃罢了饭,萝涩开始询问其镖局的事来。 得知这货是肯定寻不回来,且影响了名声儿,日后要继续做生意都困难之后,她拧眉道: 「如你说,这镖局是不成事了的?你替陆勇借了这笔遣散费,日后如何偿还?」 李琛搁下汤碗,脸上再起愁云,他摇了摇头,实话实说: 「我没想那么多,师傅赔了所有钱,借遍了朋友已是山穷水尽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只想着帮他渡了难关,大不了,我上别家走镖,拼了这身血肉挣钱回来填补就是」 萝涩嗤笑一声,毫不留情面:「少年意气!你们是丢了镖儿的,谁家敢用你?退一步说,别人看重了你,不计前嫌,愿意叫你当个趟子手,一月多少纹银,你心里头有数,在别家熬个十年怕才有镖头的位置,你干多少年才能还上这钱来?」 李琛脊背一挺,捏紧了拳头: 「那我——」 「那你什么?」 「那我也没法子了……」李琛像泄气的皮球,瞬间软了下来。 倒不是萝涩要去泼他冷水,只是少年心性要强,却想得天真,若不告诉他这事儿的困险,他只当是件容易的事儿。 萝涩把茶水推到他面前,一边收了碗,一边低头道: 「三娘那边的钱你照借就是了,只是把欠条记下,按市面上的三分利算,童州那边你去劝劝陆勇,不必盘了镖局,我这有个主意,还是得仰仗他来做,做的好,一两年就翻本回银了」 李琛一听,眼睛豁亮: 「要我们做甚么?」 「还是在路上走的,大江南北的山山水水,你们熟悉的很,道上朋友都会给几分面子,只是不要你们押镖了,咱们做的是流动美食站!」 「流动……美食站?」 这主意萝涩盘算很久了,只是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来做,只好暂且搁置着。 现在若陆勇肯做,那就再好没有了! 流动美食站,她设想的,就是数百辆马车拉着小厨房,每天在不同府县的官道上来回,每到一个驿站补给一次,目标客户就是官道上赶路的人,即便是荒郊野外也有热汤热面吃。 这倒不是最关键的,一旦来回在路上的美食站能够自负盈亏,那散布在九州各省的物流系统就出来了。 不仅仅局限于美食,每一辆美食马车,都是物流系统中的一环儿,甚至于最南边海里的鱼虾,也能通过无处不在的美食车,一程一程送往京城。 这也是给她接下去要开的大饭庄打下基础——若能卖些稀罕食材做的菜,那她的生意来源才会有保障。 只是这些太过复杂,也就没必要告诉李琛听了。 大概描述了下美食站的操作模式,李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但有一样东西,他很坚定道: 「别的我不晓得,但九州的每一条官道,我们镖局都熟稔得很!」 「那好,你先拿了银子回去,把士气稳住,再问问陆勇愿不愿意接茬这个生意,若他执意继续开镖局,你再来信与告诉我。」 第70章 「阿姐,你放心吧,师傅不是不懂变通的人,他在乎的不是镖局这个空架子,而是咱一帮出生入死的弟兄」 李琛对陆勇很有信心,拍了拍胸脯,示意这事儿包在他身上了。 没过一会儿,三娘下了轿子车,匆匆赶来。 她才去了趟钱庄,取了些银票出来,生怕李琛借的少了不够平事,另多给了几张,塞进他的怀里。 李琛记得萝涩的话儿,执意要写下借条和利息,三娘推脱了一番,见边上的萝涩使了个眼色,就也闷声收了。 萝涩倒不是一定要他还钱,而是年轻人必有担当,三娘和自己,都没有必须帮他的义务。 天色暗了下来,李琛心中挂记着镖局的事儿,就决定不在这里过夜了,打算星夜回童州。 七七哭哭啼啼的拉扯着他的下摆,他心里难受,只发誓说过年后一定回来,给她带童州的串鼓玩,方才叫小妮子止住了眼泪。 萝涩在灶房里替他收拾包袱,添了几只白面卷子、苞谷糁米饼子、还有几张喷香的春饼,叫他带着路上吃。 院子外,李琛接过萝涩递来的包袱,翻身上马,道了声别后,他一夹马腹蹿了出去。 下一刻,就消失在夜色的巷道里。 腊月二十后,朝廷先封了印,朝臣回家休沐,衙门也不办公了。 庄户人家驱牛车、挤着蒲笼车进城采买年货,腊月水土贵三分,原先的米粮肉布,价钱蹭蹭往上涨。 虽花着心痛,可年节总是要好好过的,年尾不牢,来年运道不好,这是一年到头顶要紧的事儿。 萝涩瞅着大街上一溜儿铺子上板歇业,她决定让山城辣锅店一直营业,直到年三十晚。 倒不是为了多挣那几天银子,而是为了招待一批客人。 李琛在童州把事儿办妥了,陆勇会带着镖局的弟兄一道进京来,住处不用愁,会馆里头空置着,不必借宿客栈,倒是吃喝成了问题。好在萝涩有一家辣锅店,能凑合招待一顿年夜饭。 办年货虽忙,却也有叫人开心的事儿。 腊八后,梁玉的身子渐渐好起来了,脸上红润了,弥漫周身的死气消失无踪。 左右近邻都惊诧不已,怎么院子里这个濒死的女人,突然容颜重铸,再获生机了? 许多人来求问,推脱不过,梁玉只好说鸡毛山下有神医姓张,是他给治好的。为这事儿,张大夫被迫收了一票重症难医的病号,吓得他连夜关门,拉上恬妞就往京城找萝涩躲难来了。 今儿是头一年,朋友亲人都团圆在了一块儿,萝涩想与他们一道守岁,可她作为梁府的准儿媳,年夜饭必须要留在梁府吃,这是向来的规矩。 梁叔夜心里知道她不大愿意,只说,叫府里早些安排,陪着梁夫人用罢了饭,他们再去辣锅子店与朋友们摆上一桌,谈笑玩闹,正经守个岁。 萝涩体谅他两头为难的不易,自然应允。 三十夜,梁府请了神,饭厅早早就开席儿了。 萝涩给七七换了一件粉底黄花的小缎袄,脚上藕色小花鞋,头发不再是冲天辫儿,而是用心梳起来的两个小发鬏儿。 她还选了两根杏色的发带,给七七束在发鬏上,显得格外明媚可爱。 牵着七七的小手,一并步入饭厅,梁夫人还未入席,萝涩便抱着她,坐在一边儿的榻椅上,取了茶几上的甜糕与她: 「只准吃这一小块,成日里吃闲食不好好吃饭,要是一会儿剩下饭不吃,看我不打你小屁屁!」 七七撅嘴,嘟囔了一声: 「娘亲你好凶——」 「谁叫你不听话?」 七七哼哼着,小眼睛乱转儿,等看见后面来了人,当即垮了小脸,一副要哭的小可怜样儿。 「大过年的,你就不能歇个火,见天听你凶她……你朝我来,我皮厚不惧着你」 梁叔夜三步并作两步,上来就把七七抱在了怀里,又是哄又是夸的,等小妮子重新咯咯笑起来,他才跟着舒心展颜。 萝涩扶了额,总觉得自己的育儿大计,迟早毁在梁叔夜手里! 那小丫头片子现在已经会看三色,找救兵了,精明的不得了。 「人说慈母多败儿,我可不宠溺惯着她,我这正做规矩呢,你能不拆台么?」 「七七是女娃子,这套话不适用,女孩就得宠着,日后长成了,不至于叫人一点甜言蜜语就给骗走了」梁叔夜放下七七,从怀里掏出一包甜霜蜜饯来,献宝似得递给了七七,扬眉笑道: 「把她宠成千金公主,日后她选择的男人,才能有可能比我优秀——虽然这是很难的事」 萝涩竟不知道,梁叔夜也看女性鸡汤文? 一头黑线,闷声问了句:「这话谁教你的?」 「除了梁玉还能有谁,说来也怪,自打她身子好了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像个女人了?」 梁叔夜直接腰,拍了拍手里的糕点屑,看着七七吃的一脸欢快,他嘬了嘬手指,觉得甜到了心里。 萝涩刚还想理论什么,丫鬟鱼贯便而入,她们挑开挡风帘子,请了梁夫人莲步而入。 闷了声,随着梁夫人入席,喝了第一口送年酒,梁夫人动了筷子,萝涩才接着提筷夹菜。 第71章 四个人吃一大桌子菜,汤汤水水都是吉祥的意头,可惜味道就不怎么样了。 夹了鱼肉到小碗里,剔掉了细软的鱼刺,小口小口喂进七七的嘴里,萝涩余光处,见梁夫人一直往自己身上审视着,心下难免惴惴,牵强着笑意解释道: 「也不是娇惯她,只是她素来吃东西不喜咀嚼,不会吃这刺儿多的鱼,可偏又爱这一口」 梁夫人不动声色,沉默到萝涩有些心慌了,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我还是姑娘的时候,吃过从南州运来京城的鱼儿,那鱼刺少肉鲜,很是难得,你该给七七买一些吃,只是京城鲜少能买的到,毕竟路途太远了」 吓,萝涩只当她要说什么,还以为要怪她对女儿太过仔细照料! 梁夫人抬眼,见萝涩面上大松一口气,淡然一笑: 「女儿是该这么养,骄纵些也无不可,只男儿不成了,现在西戎不成患,虽不至于像叔夜小时候那样严苛要求,到底也要养得正派些,我梁家男儿,不可随着兵器一块入库,锋芒要时常磨砺才是」 萝涩偷瞄了一眼梁叔夜的脸色,原以为梁夫人在训诫他,却不想他应下的话,让她险些把饭喷出来! 「是,娘,我们会抓紧的,正月雨水,夫妻皆饮一杯合房,当月必可有子」 梁夫人闻言,点了点头,把目光落到了萝涩的身上。 萝涩一脸懵逼,不是才立了三年的军令状,要为自己挣得金银身家后,明媒正娶的入梁府? 怎么现在要先上车后买票? 「夫人……」萝涩斟酌着用词,想委婉的表达一下自己「保守」的看法和暂时不想要二胎的态度。 「不必说了,我心里明白,你做的这些事儿,我也都看在眼中」 梁夫人看她吞吞吐吐的模样,发扬了自己一贯强势的态度,继续道:「辣锅店和秦淮楼乃至日后的京城饭庄,千金万银的承诺,我不需多想便知你可以完成,至于皇商一事,我会替你牵头,就用你流动美食站的主意,帮皇家天南地北的运送贡食进京吧!」 「您的意思——不必再等三年?」 「叔夜而立之年,膝下单薄,七七平日里连个耍玩的伴的没有,还等什么三年,过了元月,就把婚事办了吧!」 惊喜来得太快,萝涩有点不敢置信: 「可,可他还在三年孝期……」 梁叔夜早在边上坐不住了,一听萝涩还在那儿推推阻阻的,忙给她的碗里添了一筷子菜,示意她住嘴。 梁夫人嗤笑一声,跟着道: 「老祖宗最想见的就是梁家开枝散叶,香火有继,她老人家一贯活得洒脱,最不拘这些礼数,当时有了三年孝期之说,不过是为了堵婉柔公主的嘴罢了,而且,这正月雨水旺子之说,还是她前几日托梦给我的」 「……」 于是乎,萝涩彻底没话说了,她一想起元月之后要凤冠霞帔,明媒正娶的嫁给梁叔夜,脸上腾地就红了。 接下去梁夫人与梁叔夜商讨婚礼事宜,她彻底成了一只鹌鹑—— 耳朵还竖着,眼帘却垂着,她用筷子戳着剩下的半碗饭,心里喜滋滋的。 直到七七扒完了碗里的饭,凑头,见娘亲还剩着半碗,故而理直气壮的插着小腰,刮着她的脸颊道: 「娘亲剩饭,羞羞!爸比,快打她屁屁!」 梁叔夜挤眉弄眼,对着七七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他再看向萝涩时,眼中满是戏虐的打量。 萝涩剜了他一眼,殊不知她此刻面色绯红,娇俏可人,这一记眼神丢过去,不像是寻性滋事的,倒像是眼波勾引。 梁叔夜心中一跳,只是碍着场合不对,硬生生的忍下了。 心里却打定主意,晚上一定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元宵佳节。 秦淮楼恰好是这天开业大吉,名声在外,又有江州为首的朝中清贵支持捧场,方入夜,河边已是灯火点点,歌声悠悠。 这天来的客人,事先萝涩都是递了请帖的。 火树银花不夜天,街上熙攘人群赶着赏灯会,他们则由一顶青布小轿抬来,或是乘着桦木轿子车,不声不响的到了风月桥下。 压轿下车,来客互相作揖寒暄,一并踏上风月桥。 这时,会有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提着盏引路的花灯款款而来,她行过礼数后,笑着唱报花名儿,道明哪几艘花船上还暂未有客。 择着自己喜欢的花名,再有女子引领着,坐上一艘乌篷小舟,船夫也是两个妙龄女子,天青色的裙袂飘飘,哼着江南小曲儿,撑着竹篙,叫小舟驶离了岸边,想着客人选下的花船徐徐而去。 一路水面浮灯盏盏,水波映着光阴,涟漪荡漾,美不胜收,叫人心旌摇曳。 这番前景已是如此不一般,不知画舫中又是如何景致? 此刻,点了名牌的画舫,早已经候下了,舱中摆件雅致,大多和画舫之名相衬,如‘梅林雪’,整个船舱里,白釉瓶配红梅,炭里烧着梅花香饼,熏笼里飘来雪林梅花的香气。 圆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餐盘白釉瓷身,上点缀着高洁的梅花,菜品亦是以梅之一字命名的。 美食想佐,伶女相伴,击缶为歌,喝酒行令,好不潇洒恣意。 第72章 元宵金吾不禁,来秦淮楼流连的宾客,也玩至半夜才各自回去。 秦淮楼身负风流之名,在清贵词臣、上流商贾的圈子里声名鹊起。 求精不求量,如果辣锅店她考虑的是翻桌率,那秦淮楼她更在意的是概念上的符号——提及风雅二字,人皆会往秦淮楼来,那就够了。 秦淮楼的生意稳定后,萝涩帮着陆勇,着手把流动美食站给开起来。 百辆马车不比花船容易,她基本把京城工匠挨个找了个遍,才凑齐了几十辆马车,只说先投放一部分,慢慢往南边扩去。 两个人配一辆马车,京城附近的官道驿站,三娘已经布过货了。 娘子大人的零食和速食面都是现成的,细白面儿、秫秫粉儿、韭菜、白崧这些原本就有供应,马车到了就能获得补给。 出了驿站,一个人驾车,一个人收拾红泥小炭炉,架口深罐子,路上咕嘟煮着沸水,等半路遇上要吃热汤面的,直接汆一把洒点葱花盐巴就成了。 除了吃食,还有伞具、夹袄、急用的药品可卖,只是数量不多,大多时候都是自己用的。 马车分批次出发,最远的可以到九州的最南边儿,每辆车除了自负盈亏外,还有订单上的货物要采购—— 出发前,萝涩会考量自己京城饭庄需要的食材,付下订金,写下订单,规定下交货的期限,分别给到不同的马车。她核算了一下,等她的饭庄开起来,最先一批出发的马车也是时候回到京城来了。 除了自己的东西,她也考量京城稀贵的物件,叫着马车带回来兜售,这一部分盈利她就不要了,攒下留着给陆勇,只当团队的管理费用。 出了元月,萝涩为生意忙得焦头烂额。 一方面需兼顾辣锅和秦淮楼,一方面要准备京城饭庄和流动美食站,在家安生的吃饭功夫也没有。 那筹办婚礼的事儿,就尽数落在梁叔夜的身上。 每日下了朝,一堆琐事要他点头,大到喜宴宾客、小到红枣花生,都力求完美,再加上他有选择困难症,有一两项事情较真起来,折磨下面的人跟着呼天喊地,头疼不已。 七七落了单儿,虽有梁府里有专门的嬷嬷管带着,梁夫人也尽心看护,可还是闷闷不乐,无精打采的,直到梁玉和升子上门,接了她去外头耍玩,她才会放开了欢笑。 又是一日忙碌,萝涩匆匆回了梁府,饭厅里早用过了晚饭,桌上倒是给她留了菜的,她只随意扒拉几口,填了肚子,就打算去饭庄一趟。 甫一出房门,就被赶来的梁叔夜捞了走—— 困在他的胸膛前,萝涩左右一瞄,小小的挣扎道: 「你干啥,大门外的这么多人看着……」 「你是属泥鳅的,我若不抱紧了,一眨眼功夫又叫你溜儿了」 梁叔夜不肯松手,这一日日的,都见不到她的人儿,别说再干点别的亲密的事儿了。 「错!我是属貔貅的,金子晃眼,银子煞白,都在与我招手呢」 萝涩软下身子,抬起臂环上了他的腰,贴脸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抒了一口气—— 对于周围窃窃的偷笑声,也就随它去了。 梁叔夜紧了自己的怀抱,暗叹一声: 「又是饭庄又是船舫,一家辣锅子店还不够,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知道你要挣那么多钱作甚么?」 在他的印象中,她不是一个醉心金银的享受之人,甚至还勤俭的很,梁家不说富甲天下,可也是响当当的氏族大户,光是皇帝赏下的财物田地,就够几代人挥霍开销的。 她这般拼了命去挣钱,他心疼的很,可知道她的坚持,所以只好默默在她身后护着,让她有说不干就不干的底气。 萝涩闻言,眼底一黯,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人皆道,她视钱财如命,或者说,她为了嫁进梁家,拼了命的想法子挣钱。 可每当夜深人静时,只有她一人翻着账目,拨弄算盘珠子,无奈的核算着十年期到之后,能攒到手里的钱,那几十万两,甚至于几百万两,又只能够自己多留多少时间呢? 吸了吸鼻子,眸子沾染着水汽,她把头埋进梁叔夜的怀里,闷了半天才道: 「你太贵了……可我还得努力把你买下来」 梁叔夜以为她指得是三年军令状的事儿,叹了一声,宽慰道: 「怎么还在意这个?我娘不都说了么,她看重的不是金银俗物,既然认可了你,就不会在乎往日之事了。她向来有一说一,既然出了口,那就是实话」 萝涩恩了一声,闻着梁叔夜身上好闻的味道,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她没有别的路可走,为了不变成像嘉元那样夺人性命的魔头,她只能尽自己所能,多留一日就赚一日。 偷摸着把眼泪擦在他的衣服上,她仰起头,笑盈盈道: 「看你今日是闲下了,不如与我一道去饭庄转转?」 「我哪里是闲下,我是特意来抓你的!别的事丢给我就罢了,试嫁衣的事儿,我就没法子了,走,试完了我陪你去饭庄」 梁叔夜松开了手臂,虚拢在她的腰处,清然一笑。 萝涩一拍脑袋,愧疚的笑了笑,讨好着挽上梁叔夜的胳膊,晃了晃: 第73章 「我是忙昏头了,你帮我操持着,我放心的很——走走,咱们试嫁衣去!」 等萝涩换上了嫁衣,觉得可以收回刚才的话。 倒不是嫁衣不漂亮,不贵重,只是太讲究了,里外里各色衣服穿了七八层,不算头上那十来斤重的凤冠,光挂在身上的衣服,就有毛二十斤。 她一想起到自己成亲,要承受三十多斤的重量走来走去,整个人都不好了。 梁叔夜满意的审视着自己挑选的嫁衣,可他见萝涩一脸痛苦之色,心里有些发虚: 「不好看么?」 「不不,好看!就是……你不觉得有点繁复有点多么?穿起来会显得很壮!」 梁叔夜一脸懵逼,新娘子不都这样么? 壮?她在开玩笑吧,她这小鸡仔似的身板,再吃胖二十斤,也跟壮没有半分关系吧? 萝涩见梁叔夜表情松动,于是再接再厉,道: 「现下都快三月天了,虽还不热,但也过了春寒料峭的天儿,穿这么多,可不得热死我?有没有新娘七八月出嫁的,那种薄衣裙,给我来一套?」 她扯了扯身上的大红霞帔,努力转了个身,她眨巴眼睛,希望能博得梁叔夜的一二同情,把这套衣服给换的轻便一点。 「不成!」 他很果断的拒绝了:「你若嫌重,我背着你走」 萝涩尴尬一笑,忙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就它吧,就它吧」 屈从了之后,她准备脱下霞帔,只是衣服太厚,又花样繁复,一个人有些吃力,见梁叔夜还愣怔在面前,萝涩小声道: 「你出去帮我喊一下丫头进来,帮我脱一下吧」 梁叔夜嗤笑一声:「我来吧——真是蠢得可以,连个衣服都脱不下来」 萝涩心里‘呵’得一声,你能耐,你穿,我看你脱不脱的下来! 只是现在还要求他帮忙,她只好把吐槽的话,放在肚皮里疯狂腹诽。 梁叔夜走到她跟前,帮着在襟口处找盘扣,好不容解开了一个,把披帛脱了下来,里头还有大袖衫、褙子、襦衣一堆衣服要脱。 手心下是她柔软的身子,脖颈处白皙的肌肤,透着若有若无的锁骨,挠着他心里痒痒。 脱着脱着,梁叔夜的呼吸就急促了起来。 正帮忙解着胸口处的结扣,他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他抬眼看去,见萝涩被厚重的衣服闷出了一身薄汗,小脸泛着红,额头、脖颈都汗津津的,叫边上的红烛一照,简直把他的魂也要勾去了。 喉结一滑,梁叔夜唤了她一声: 「萝涩……」 「恩?」 「你去饭庄做甚么?」 萝涩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一问,揉了揉鼻子,老实交代了句:「去视察一番,看看工匠们有没有偷懒呀,我赶着四月开业做生意哩」 「也就是,不着急去,可去可不去?」 「……」 萝涩听到这里,才隐隐觉得不对劲儿,对上梁叔夜如狼似虎的眼神,心里咯噔一声:完了! 在他偏头吻过来的瞬间,她下意识为自己争取了最后的权益: 「唔——不要在桌子上!老娘的腰!……哇,你压着我裙子了!」 「这衣服怎么这么难脱?」 「问你啊!」 「算了算了,我去给你换一套来……」 「梁叔夜,你就是图自己方便——唔……」 「专心一点!」 萝涩还在再抗议什么,可渐渐从喉咙溢出的,只有破碎的呻|吟声了。 吃干抹净后,蜡烛泪滴了一桌面儿。 萝涩抖着腿儿,坚持还要再去饭庄看看进度。 梁叔夜心里愧疚,帮着收拾好两个人,换上了干净衣服,他果断的一把抱起人,大大方方的出了府。 京城饭庄选在北城,就在皇城的天子脚下,原是两座四合院改的,现在萝涩添了钱,平地又起了二层楼房,大院子里加了大罩棚,和清凉磨砖的房舍。 这饭庄主要承办红白喜事、大型流水摆筵,朝廷文宴之地,宽敞的场地是首先要紧的。 到了饭庄大门外,磨砖门楼,新漆的黑油大门,进大门迎面影壁上,是金光照眼的大铜牌子,刻着:「京城饭庄」四个大字。 门楼前檐挂着饭庄的幌子,黑地金字的长木牌,写着:「山珍海味,旨酒佳肴,南北细点,筵席珍馐」 大模子已经差不多了,还剩里头门廊小柱,雕花木刻的工艺,上需要一点时间慢慢打磨。 萝涩走了一圈儿,听着梁叔夜的建议,默默记在了心里,打算明个儿来找包工匠,再好好说道说道。 场子弄完了,食料都在路上跑着,接下来要办置的,就是这厨房班子的问题。 大饭庄不像辣锅子店和秦淮楼,选一二颠勺的师傅,就能把灶台给撑起来了,她得选一个厨房班子,炒菜颠勺的、切葱拍蒜的、配菜摆碗的、调汁下酱的,都要合作无间,就像早些时候,萝涩搞起来的辣菜班子一样。 扭头,萝涩问向梁叔夜:「你当纨绔的时候,吃过京城那么些酒家饭庄,觉得哪里上菜快、没什么差错的?」 第7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梁叔夜笑了笑: 「你这问的稀奇,若要挖墙脚,只管别人炒菜好不好吃,管什么上菜快慢?」 萝涩一副你这就不懂了的样子: 「论好吃与否,我只会管着秦淮楼,半点不精细、不美味,那都是我心头的刺儿,可大饭庄不同,咱们接的是红白事儿,大筵席,若执着味道上的瑕疵,上菜慢了,或是上菜出错,配合不默契,这饭庄是开不长久的」 梁叔夜沉吟片刻: 「这不难,我有主意!」 梁叔夜所谓的主意,不过是延请名家大厨掌勺,再把灶事儿包给别人去做。 自打萝涩首推辣菜班子之后,京城也有人开始效仿,他们自己拉拢人,成立了各色菜系班子,有庄眼儿和散包儿之别。 所谓庄眼儿,是有字号的饭庄,散包儿是厨行中私人来办。 萝涩要请的就是散包儿班子,多叫几个班子备下,只要饭庄接了生意,便提早通知。 等开筵的当日,他们便可以挑了大圆笼、行灶到饭庄子里现烧,不会占灶房的炉子,饭庄还可以接下散客,不必为了一场红白筵,叫人给包了场子。 红白事儿的菜例都有定数,按照价位分档儿,除了个别调整的菜色,基本都不可以变动。 这样饭庄可以早早备下食料儿,冷荤摆盘,往桌上一摊就齐全,热菜都已经切好、拼好、配好、该开水焯的已经焯过、该热油拉的也已拉好,只要一下炒瓢,旺火一翻身就能上桌。 这样做,大大加快了摆菜、上菜的效率,节省了人力成本。 日子过得飞快,陆勇拨出去的第一批流动美食车,已经回京城了,他们各自交了账目核算,除了偶尔几两是亏损的,其它皆有盈利。 他们把萝涩要的食材也带了回来,有些还新鲜,有些蔫了,但到底是见着了的。 由梁夫人牵头,这流动美食车有了钦定的皇商头衔,萝涩作为幕后股东,也赚得腰际鼓鼓。 京城饭庄正式营业了,明眼人都能瞧得出,这饭庄幕后的东家,是梁家撑得面子,大家纷纷上门捧场。 原定的其它饭庄的筵儿,能挪过来的生意,都挪来给了萝涩,别人虽然有些愤愤不平,可碍着梁家的脸面上,谁也不敢吱声。 生意来往去,总归是有的。 自己定下的三个台阶目标,算是顺遂的完成了。 萝涩暂且松了一口气,她算过一笔账,以现在的挣钱速度,攒到十年期的时候,她勉强够留下来。 可若再叫她扩张多开些店铺,怕也是有心无力,一个人实在看顾不过来。 一口吃不成胖子,唯有说服自己慢慢来。 生意的事儿放到一边,她马上就要迎来自己的婚礼,那场心念已久,来之不易的天地媒证。 五月初三,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萝涩凤冠霞帔,品级大妆,她是梁叔夜明媒正娶的妻子,受朝廷敕封,是名正言顺的诰命。 从帽儿胡同的小院儿出嫁,梁玉乔装了一番,帮持在萝涩的身边。 七七一身水红色的小褂子,丝白的小绸裤,脖子上带了只如意锁,藕段似的手臂上,是两只蒜头银镯,她甜甜腻在萝涩的膝边儿,乌溜儿眼珠子盯着葵镜里的娘亲,哇哇的直夸漂亮。 萝涩叫她夸得红了脸,伸出手指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梁玉取出妆奁里的耳坠子替她带上,萝涩自己则抿了抿嫣红的唇纸,上完了妆,便盖上了龙凤呈祥的喜帕。 三娘和翠英还忙碌在灶房前院,她们煮着红枣桂圆蛋汤,准备一会儿给来迎亲的梁府花轿队食。 李琛伸手,在院子外的磨砖墙添上挂鞭儿,他喊徐升去拿竹杠,拦在了胡同的当口,一会儿要狠狠敲梁叔夜几个大红封子。 这家要出嫁,边上四邻早嚷嚷开了,徐升的身边围着一堆垂髫娃娃们,还有一干看热闹的街坊邻居。 「来啦来啦!」 进门吉时快到了,小毛从胡同口跑了回来,他边跑儿边嚷着。 李琛听了这话儿,点起了手中引信,一时胡同小道里噼啪作响,孩童们蹲在地上捂起耳朵,咯咯直发笑。 满地红,风一刮,像下了红色的雨一般,梁叔夜的高头大马,就在‘红雨之中’踏尘而来。 他一脸春风得意,眸色晶亮,还时不时的向左右两边恭贺的四邻还礼,他嘴角抑制不住的向上勾起,心头又甜又暖。 在徐升拦下的竹竿前下了马,桑柏机灵的抱着一摞红封小跑而来,冲着大伙儿颠颠的笑: 「各位叔伯婶子,弟弟妹妹,新郎官儿等着娶娇娘呢,这里一点喜气,大家喝茶的喝茶,吃糖的吃糖,一块高兴!」 说罢,帮着梁叔夜,分发给竹杠后的人。 大伙儿抢着接过红封,笑做一团,气氛喧阗欢闹,若不是桑柏抖机灵,满嘴哄着甜,梁叔夜可没那么好进这个门。 过了前头的坎儿,终是进了院子。 院子里摆开几张八仙桌、马扎条凳、能给迎亲来的人歇歇腿儿。 待人都进了,三娘端着红漆案,与翠英一起招呼着轿夫、随从坐下来吃桂圆汤。 本来风俗只到这里,等着吉时到了,喜娘把新娘子背上轿子,往夫家府门去就是了。 第7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可萝涩不肯,她觉得梁叔夜娶媳妇太容易了些,虽说是入乡随俗,嫁在了这里,没办法穿婚纱、换对戒,但总归也得捉弄捉弄他,叫他铭记五内才成。 故而,在堂屋的房间外,又拦了一道门。 萝涩想了想现世的一些拦门游戏,体力类的无非是做做俯卧撑,深蹲跳,这些对梁叔夜来说,简直就是吃饭喝水一般的轻松。 换了搞笑的,涂脂抹粉,穿草裙带发箍之类的,又太损他的形象。 故而,她思虑老半天,还是正经叫他写下保证书,按下手印来的要紧。 「笃笃——」 桑柏敲不开房门,便很上道的从门缝里塞进去一张银票,还附送了两粒蜜饯方糖,想着策反里头的小内奸。 萝涩很大方的把银票收下了。 七七则看了一眼糖,又看了一眼娘亲,有骨气的摇了摇头,噔噔跑过去,把方糖又推了出去: 「一块糖就想买我娘?我不同意哒」 门外沉默了会儿,默默又递进来一张银票,五块糖,外加一只憨态可爱的面儿人,捏得是七七最喜欢的叮当猫—— 呜呜呜,怎么办,她好想叛变哦…… 七七大眼扑闪扑闪的,委屈的嘬起了手指,又想拿又不想拿的模样,逗得萝涩捂嘴直乐。 梁玉抿着笑意,走到了门边,对着后头的梁叔夜问道: 「三个问题,答对了放你进来」 「第一次见面在哪儿?第一次见面萝涩穿什么衣服,第一句说的话又是什么?」 外头一阵惊慌失措的声响,梁叔夜和桑柏套了老半天的词儿,都没个统一,良久之后,他才清了清嗓子,没什么底气道: 「童州茶面摊儿……穿、穿破衣服……第一句话应该是,买买买,我全都买!」 梁玉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萝涩的脸色跟着沉了三分。 「错了,花钱买题吧」梁玉止了笑,她伸出手指,反扣在门上。 犹豫了很久,门后又颤颤巍巍递来一张票面极大的银票,梁叔夜恳求道: 「姐,亲姐,一个子儿都不剩下了,让我进了吧,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不成,保证书还没写——你等等,我写下来,你画押!」 梁叔夜心里一跳,还画押,这是要卖了他不成? 他和桑柏对视一眼,觉得这样任人宰割并不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应该有的结局! 故而,他心一横,牙一咬,一肩膀顶开了房门! 趁着梁玉没反应过来,梁叔夜箭步上去,扛起萝涩就往外头跑—— 「我!我鞋还没穿!梁叔夜!还有七七,别把七七丢了,哎呀妈,你快放我下来!」 萝涩仓惶的扶住了脑袋上二十斤的凤冠,心里挂记着这个,放不下那个的。 梁叔夜一听头就大了,他扛着新娘子往花轿里一塞,挥手示意迎亲队赶紧回府。 梁玉牵着七七的手,从屋子里追出来,面对这等无赖的新郎官,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眸中满是笑意,心中暗道: 「青山不老,为雪白头,叔夜萝涩,新婚快乐……」 归了梁府,一应礼节繁复刻板,就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了。 萝涩不忍驳了梁叔夜的面儿,故而举手投足,一步一行,都在心里谨慎拿捏,尽量不叫自己出错,惹了笑话。 顺利拜过了堂,萝涩被喜娘搀着回了房,她坐在雕花大床上,等着梁叔夜会完宾客,过来喝合卺酒。 屋子里红烛融融,遍窗贴着囍字窗花儿,小儿臂粗的金丝蜜柱立在长条案上,一碟碟花生红枣、甜糕蜜饯,摆在八仙方桌上。 萝涩挑开了喜帕,打量着满目红色的屋子—— 触手之下,是大红缎被上的鸳鸯戏水,绣花引枕靠在床头,一双明黄色的虎头鞋,与五色流苏一起,悬挂在床帐上头,她心里叫喜悦填得满满的。 终于,千磨万难后,她还是嫁给了他。 真心实意,明媒正娶,日后无论艰难困险,都是两人执手相对,一想到这里,她泪眼婆娑,心中心绪如潮翻涌,一刻不得平静。 渐渐的,外头的喧阗声起,是划拳行令,高声道贺的融融之语。 喜宴开始了。 也不知他会不会被灌趴下?萝涩略有点担心。 这时,她的肚子咕噜叫了起来,也罢,先不去管他,填饱自己的肚皮才是要紧的事。 她脱下新鞋,不忍踩在地上弄脏了去,只肯趿拉着旧花鞋,走到窗边的炕桌上,捞了几个红枣子吃。 正捧着手吃着,外头突然两个人影走过,说的话叫风一吹,透进了窗子里: 「长公主死了,听说是这几个月养长了指甲,在地上磨成尖子,自个儿插到脖子里才断的气!」 「皇上恼了,本意是一日日拿刀割死她的,却不想自杀了!」 「那也是自然,谁能受得了这个折磨?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梁将军?」 「傻了吧唧的,今儿什么日子,说出来惹晦气!」 萝涩愣怔在场,嘉元自杀了?那就意味着她没有魂飞魄散,已经回到现世去了?! 第7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眼皮子一直在跳,心里惴惴难安,不知怎得,萝涩整个人坐立不安,方才沉浸在大婚中的喜悦,叫着这事儿一扫而空。 倒不是心里不甘心,没能叫嘉元不得轮回,她只是觉得还有什么事会发生? 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突然间,她觉得天旋地转,左右倾倒,整个雕花大床扭曲在了一起! 身上撕裂般的疼痛,她还不及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蜡烛燃了三分之一,天色已经晚了下来。 到了入房的吉时,梁夫人亲自出面,把梁叔夜从一堆粗汉子、武将的酒坛子堆里救了出来。 梁叔夜脚步有些浮,可神志清楚,他不许别人浑闹洞房,连丫头下人都打发的远远的。 在房门外,梁叔夜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推开了婚房的大门—— 可是,本该坐在床沿边儿的新娘却不见了。 地上四落着殷红的嫁衣,像泣血的花儿般绽放,无声的诉说着告别二字。 「萝涩?」 梁叔夜愣愣唤了一声,房间空无一人,烛光摇曳着,扯出了嘲讽的红光—— 没有人再会应这个名字了。 「萝涩!」 从喉咙里爆出的一声怒吼,梁叔夜猛地推开了房门,天大地大,九州辽阔。 他知她从何处来,却不知该如何去寻她! 大婚的喜宴依旧酒酣耳热,欢笑吵闹,而他的心却如寒冬落雪,一寸寸裂开了入骨的伤。 萝涩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回到了穿越公司的休息室里。 她从床铺上扎起了身,摘掉身上各色管子、监测身体指标的仪器,她第一个念头,就要找穿越公司投诉。 什么情况,她明明上缴了十年时间的钱,如今只过去了五年,怎么没有任何通知,提前把她带了回来? 而且还是在她的洞房花烛夜?! 梁叔夜怕是要急死了,还有七七,若寻不见娘亲,不知道该怎么闹腾。 趿拉着棉拖鞋,随意裹了条浴袍,萝涩推开了房间的门,就往外头大厅跑去。 这时,走廊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她穿着公司的制服,萝涩无人可寻,只好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问道: 「怎么把我弄回来了?我明明——」 「您是1047房间的萝涩小姐吧?」 女员工微笑着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简单的把原因告诉了她。 萝涩的零食铺儿因为食品质量问题歇业整顿,还有赔偿款没有付清,有关部门要求立刻付清赔偿款,没有办法,公司只好暂停穿越套餐,把萝涩单方面的召了回来。 「赔偿的期限是在年底之前!」 现世时间和穿越后的时间并不对等,她早就计算过了,就算在那里陪着梁叔夜白头至百岁,她回来也够时间处理赔偿问题。 怎么会突然要求立刻付款? 这根本就是借口! 女员工抱歉一笑,把皮球踢给了管理层,说她只是按照流程做事,其它的内部原因一概不知。 萝涩心中窝着火气,满脸愠色: 「你们这是违约,按照合同上所写,需赔偿我两倍的合同金额,包括我在异世挣来的和兑换的钱!」 女员工还是不温不火的保持着笑容: 「您放心,这笔钱会有人向您支付的,您收拾一下东西,我带你去前台办手续」 「谁?」 萝涩不肯挪一步。 「呵,是我——」 悠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嘉元一身时髦打扮,她提着鳄鱼皮的爱马仕铂金包,脚踩高跟鞋,一脸高傲的向萝涩走来。 擦肩而过的时候,嘉元停下了步子,低头扫了她一眼,嗤笑声道: 「我既留不下来,又怎肯让你风生水起,春风得意?大婚之夜,心爱之人却不见了,想必梁叔夜一定心如刀割吧?」 「……」 萝涩冷冷的盯着嘉元的眼睛,清楚看到了她的妒恨和不甘。 嘉元挑了萝涩的下颚,怨毒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每个字都像一把刀子,狠狠扎在了她的心口。 「我要是梁叔夜,定天南地北的寻你,上至漠北,下至南淮,九州府县,就是踏遍每一寸土地,也要将你找到……兜兜转转,百年身,到头来不享一日幸福,最后只剩孤坟一座,怎么一个惨字了得?」 萝涩闻言,紧紧攥起了自己的手,恨不得往她脸上一拳砸去。 嘉元将这份愤恨收入眼中,得意的笑了笑,她从包里捻出一张支票来,甩在了萝涩的脸上—— 「喏,你的违约赔偿金,是我赏你的,你让我不舒坦了,你也别想过幸福日子」 说完,她悠悠一笑,潇洒的扭身,踩着高跟鞋就要往外头走去。 「喂!」 萝涩捡起了地上的支票,揉成一团,紧紧捏在了拳头里,在指缝中,留着下了锋利的一角。 等嘉元应声回头,萝涩一个箭步上去,一拳头挥在了她脸上! 「我不得幸福,那你就去死吧!」 将人狠狠扑在地上,萝涩像骑马一样跨坐在她身上,抡着胳膊狠狠捶了几拳后,她扔了那团沾了血的支票,换拳做掌,左右开口,猛扇她的脸! 第7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妈卖批,这不是在异世,你特娘的不是长公主,老娘也不是农家村姑,不过有几个臭钱,我还打不得你了? 嘉元尖叫声不断,显然被萝涩打懵了。 听着手心下一声声刮脸的脆响,萝涩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下一刻,她发现嘉元的手抓上自己的头发,不由嗤笑一声:女人打架,惯要抓头发的。 那大家都别客气,什么仇怨,今日怼个干净! 低头,就着嘉元的手腕,猛地下了死口,血腥味一下子就冲进了嘴里—— 嘉元痛呼的尖叫声,险些把走廊的顶给掀了! 女员工吓得腿脚打颤儿,忙按了报警的铃儿,上前来抓萝涩的胳膊,嘴里劝着:「快些停手,快些停手吧!」 可萝涩也疯魔了,她知道,一旦从异世回来,很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既然如此,那就同归于尽吧! 一人挣扎,一人拖拽,萝涩不要命的架势,将这两个人都吓得心惊胆战。 等警察到的时候,嘉元满手臂是带血的牙印,一张脸高高的肿起,头发也掉了一地,几乎要被萝涩抓秃了去。 「你们干什么!」 为首的男警察一声怒喝,上去拖开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 嘉元哭着让警察立刻抓捕萝涩,还要求去医院做检查,所有的医疗费用,全部由对方负担。 萝涩听了也不惧,把地上那团支票踢到了嘉元脚边,露齿一笑,牙龈都是血: 「够了么?够你换张脸的了!拿去买棺材!」 嘉元气得都要冒烟了,歇斯底里的尖叫着: 「抓了她,抓了她!」 「抓她?先抓你吧!」 说话声音从后面响起,萝涩抬眸看去,见走道里另走来一个女人,她一身警服,英姿飒爽的,脸上挂着萝涩熟悉的笑容。 竟是灵韵! 灵韵走到男警察的面前,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刑侦大队的证件,还有一张逮捕令,不紧不慢道: 「这个女人涉嫌谋杀案,我要拘捕她——至于这位的寻衅滋事嘛,我替你好好教育咯」 嘉元惊讶的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 「什么谋杀、怎么可能?」 「我翻过穿越公司合同,为己牟利,构陷谋害他人性命,至使他人死亡,不归现世的情况,可以以谋杀罪论处,证据我已经从公司系统里调出来了,你可以为自己请辩护律师,有什么话局里去说吧」 灵韵勾唇一笑。 在异世没能叫嘉元血债血偿,现在回到这里了,难道她就能逍遥恣意了? 呸,欠下的,终归是要还的。 灵韵利落的从后腰掏出手铐,把几乎奔溃的嘉元给拷了起来,临走之际,她朝着萝涩丢了一记眼神,轻道: 「若公司领导收受嫌犯的贿赂,致使存在合同违约行为,也可以一并请去喝喝茶,好在领导英明,他说,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的」 眨了眨眼,她按上了嘉元的手臂,推搡着人离开了走廊。 女员工心领神会,见灵韵走了,忙弯腰对萝涩道: 「方才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对于您的损失,我们公司一定竭力补偿」 「我不要什么补偿,想办法送我回去」 地上那张好几十万的支票她都不要,她只想回去,回到丈夫、女儿的身边,陪他们度过这一世光阴。 女员工满脸为难之色: 「您知道,所有的穿越都是一次性的,不可能再次回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您愿意承担一切从头开始的风险」 萝涩愣了愣,追问道:「什么意思?按照时间算,那边可能只过了几个时辰吧?」 也许梁叔夜的酒还没喝完,还没发现她消失不见了。 女员工摇了摇头: 「毕竟是两个不同的时空,我们可以免费提供新的灵体供您穿越,但不能保证穿越到您离开的时间和地点,也许会重头开始」 重头开始,穿越到一开始的难民堆里,再去一趟童州的牛家村么? 萝涩心里一片荒芜,失落像荒草一般疯长,可想见到梁叔夜的迫切,让她不得不接受这可能存在的风险。 罢了! 就算是重头开始又如何,这辈子,她一开始就能爱着他,做他爱吃的菜,当他的厨娘,她可以绕过彼此坎坷错过的路,叫他不会爱的这么苦。 如果是这样,这辈子,换她来等他! 「好,我同意,我愿意承担从头开始的风险!」 女员工长抒了一口气,她侧身让开了一条路,恭敬道:「那就请随我回房间吧,我为您安排」 重新躺在了床上,陷在柔软的床垫中,身上布满了仪器的管子,困意随着仪器的启动,一阵阵袭来。 萝涩半阖着眸子,依稀看着女员工,把一枚崭新的聚核按在了开关中。 脑子哩嗡的一声作响,整个人被大手撕扯着,她陷入昏沉的黑暗之中。 再醒过来,萝涩发现自己躺在一处破旧的茅草房里,她一头扎了起来,不顾身子虚弱,拼命往外头跑去! 第7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不是在梁府,不是在洞房夜,她果然错过了么? 奔至院子外,篱笆残落,放眼看去—— 见四周田耕阡陌,炊烟处处,老牛驮着牧童,慢悠悠的从地头归来。 这里,这里是牛家村么? 萝涩不顾身上穿着浴袍,脚上趿拉着棉拖,拔腿就往乡道上冲去,她一把抓住迎面走来的村妇,张口就问: 「现在几年了?这里、这里可是牛家村?」 妇人一脸惊恐,猛地挣脱了她的手,大喊道: 「鬼,山里的女鬼!山里的女鬼出山啦!」 妇人一边大喊,一边往村口处跑去,她这一喊,惹得村子里的人纷纷举起耙子、扫把来追打萝涩。 什么鬼,哪有大白天的鬼? 本想解释一嘴,却见村里人满目通红,喊打喊杀,一点没有要听她说话的意思,好像只要她一开口,就会夺魂摄魄,要了人命一般。 情急之下,萝涩只能撒腿就跑,好不容易才回来,不能莫名其妙被人一锄头砸死了。 她沿着乡道一路往外,路边瞅见一辆拉粪的牛车,听着身后急促追来的脚步声,没个办法,只好憋了口气,躲进了牛车里。 村民杀至,见「女鬼」突然就没了踪迹,更加坚信不疑! 只是鬼影无踪,再追也没用了,大伙儿嚷嚷着,一定要请法师来做法,好好给村子里驱鬼定宅。 待人散了,萝涩实在被熏得受不了,刚想爬下车,这时拉牛车的人却来了—— 她只好又藏了回去。 车轮辚辚,往小道上一路驶去,萝涩瞅了一眼方向,见是去童州城的路,心里暗自盘算: 村子里不知闹了什么邪事,喊着抓鬼,自己一身奇怪的浴袍,怕是见不了人的,去了童州也好,至少她能搞搞清楚,现在到底几年几时,她和梁叔夜又错过了多久。 牛车一路颠簸慢行,就在萝涩以为自己要被臭死在车上,重回现世的时候,车终于停了。 赶车的老汉儿抽着旱烟,走到一处茶面摊儿,对着伙计吆喝: 「来一碗热汤面,两个驴肉大包子!」 「来咯——」 萝涩从牛车里抬头出来,见这茶面摊子,幌子高高飘着,上书:「大碗凉茶,另供各色面点包子酸辣汤」。 她鬼使神差的从牛车上爬了下来,在她的的眼中,只有茶面摊儿里那个身穿华服的清俊背影。 远远看起,他搁在桌案边的袖口上,绣着夺目的金丝云纹,修长莹白的手指,恣意的敲着桌案,像是对着满桌子的小食发愁,难以抉择。 他边上的小厮拔出了筷子,对着一桌子摆满的吃食,为难开口: 「少爷,您再不吃,东西都凉啦——喏,驴肉大包子」 梁叔夜…… 泪眼朦胧,像断了线的珠子,霎时滑落脸颊。 她还是回到了最初,第一次遇见他的茶面摊,他一身华服,翩然公子模样儿,对着满桌的菜犹豫不定。 萝涩一步一挪的走到了梁叔夜的身后,她喉头哽咽着,不知怎么开口。 小厮第一时间发现了萝涩,展开手臂,挡在了面前,仰着脑袋不屑道: 「若有情书要递,三十两!要有话要传,二十两!搭讪就免了,我家公子正吃东西呢,没空搭理——啧啧,臭死了,你这什么打扮呢,起开远一些!」 萝涩正眼看去,却见这小厮面生得很,并不是当时的桑柏。 她心里一犹疑,薄唇一动:「你……」 「哈哈」 华服公子咯咯笑出了声儿,唰得抖开了手里的折扇,潇洒地扭过身子,对着边上的小厮挑眉道: 「阿宝,瞧见没有,我是不是比爹年轻的时候还要俊美,都有人上来搭讪!」 「小姐、不是公子,咱不玩了,你又是离家出走,又是扮鬼吓人,要是让将军知道了,非打断了小的腿!」 「哼,要他管!他成年累月的出去找我娘亲的消息,都不管我了,小舅舅也是……」 说罢一脸幽怨,委屈的拿脚尖在地上画了个圈圈儿。 萝涩一脸懵逼,脑子当机了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七七?」 「……」 年轻公子一脸惊讶,她这才认真审视起,眼前这个衣装奇怪,蓬头垢面的女人。 与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合,她水灵灵的眸子从迷茫到惊讶再到狂喜! 七七尖声一叫,一胳膊轮开挡着路的阿宝,飞身向萝涩扑了过去—— 「娘亲!!七七终于找到你了!」 这一叫,连阿宝也惊的魂不附体,他的姥姥啊,眼前这个满身牛粪味的女人,就是梁将军日夜思念,跋山涉水也要寻到的少夫人? 萝涩的心随着七七扑入怀中,重重的被击了一下。 她庆幸,一切没有重来,她回来了,虽然错过了年会岁月,但终究还是回到了他们的身边。 「七七……」 萝涩的声音都在颤抖,看着女儿亭亭长成,虽然一夜长大的匪夷所思,让她还有些接受不了,可心脏柔软之处,那一丝一缕的漾开暖意,又让她无比确定:没有错,一眼得以相认的血脉亲情,就是她的女儿,梁七七! 第7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七七在萝涩的怀里嚎啕了一顿,一点也不嫌萝涩身上脏臭,就那样紧紧抱着,哭唧唧的像个小女娃儿。 萝涩笑了笑,扶着她的身子,让她站好了来看。 五官还未长开,青涩中带了三分娇俏,一身男装添了些英气,倒和梁叔夜越来越像了。 「七七,你……你爹他——」 「阿,我爹啊,娘你别急,我在牛家村搞出那么大动静,我爹马上就要来抓我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七七惊慌中带了隐隐的兴奋,想到了什么后,她突然垮了脸: 「自打娘亲你走后,爹就变了一个人,再不宠溺着我了,板着脸凶巴巴的,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吃那个,只说要替娘好好教我,怕宠坏了,你回来见着生气……」 萝涩鼻下一酸,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要叫她这话招惹出来,当下别开眸子,看向一边。 七七见娘亲眼睛通红,忙从怀里掏出干净娟子,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污垢和眼角的泪。 「娘亲你别走了,七七想你,爹也想你,咱们归家去吧……」 害怕萝涩再次消失不见,七七紧紧攥着她的手,用力之下显得有些颤抖。 她那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的样子,叫萝涩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她抬手擦拭着泪,刚要应下—— 此时,只听有个冷冷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叫她浑身一颤,涌出更多的泪来。 「七七,你又胡闹了!」 梁叔夜翻身下马,他牵着马缰,一步步向人走去,一路奔波让他形容憔悴,清俊无双的面孔,也让岁月磨砺出了锋角。 少年意气已不再,暮色苍然的瞳孔里,像一口波澜不惊的深井,隐忍着一份刻骨的情。 「爹爹!你快来,她——她!」 七七激动的手舞足蹈,连话也不会说了,结巴的直跺脚。 一气之下,她也不顾上什么尊卑大小了,把萝涩的身子扳了过去,猛地往梁叔夜的身前一推。 萝涩低呼一声,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撞进梁叔夜的怀中—— 抬眸,四目相觑,各自眷心。 那一瞥眸色下的默契,牵扯了半生的姻缘情事,像两人手心疯长的纹路,将彼此又紧紧的匝绕在了一起。 至此,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乡野小厨娘》卷一 作者:邹小虞 02、《乡野小厨娘》卷二 作者:邹小虞 03、《乡野小厨娘》卷三 作者:邹小虞 04、《乡野小厨娘》卷四 作者:邹小虞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