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不侍二夫 中》 第一章 【第一章】 风停了。 夜突然静了下来,满天的星斗一颗一颗像是用银线缀在天幕上,只见安安静静的闪烁不见挪动,草原上白天所见深浅不一的颜色都被夜的浓厚抹去,小丘的凹凸不平也随之柔和了许多,淡淡的星光下如此安宁。 一个人走在静谧中,季雅予的脚步甚是悠闲,单是主营就占地百里的大营并未有拦阻,且主营不行游牧,为了安全起见,平日放马之处都是各营之间围拢隔出,遂此时远远近近都能看到寥寥灯火的人家,并不觉得害怕。 实则将将出了女眷营她就觉出自己起早了,只是身边的风越来越减了势头,冷变成了清凉便不打算再折返回去,早一刻到,守着赛罕要去的地方方才安心,这是娘胎里便带来的小心,丁点儿盛不得事,记得八岁那年,头一次往家学里去,半夜起来就穿戴整齐,抱着书本坐到了哥哥睡房的台阶下,这一等就到了及笄之年。 寻了一个缓坡的小丘,季雅予在窝风处坐了下来,秋草乾燥,厚厚的很是适宜,抬头便是马厩方向,他若是取了马出来,她便不会错过。 夜好静,心也静,不必再背什麽书,仰头看着星空,时辰便在一颗一颗的端详中悄悄流过。 这些日子无事也忙,此刻周遭的一切都默了声,只剩下自己对着自己,心里的焦灼冷下来,万千心思总算有了些头绪,待一会儿见了赛罕,不能单是问该如何拒了这桩迫来的婚,要商议的是她今後的长远。 当初一怒之下就那麽随了人走,曾经的萍水相逢换来与大将军家小主子一般的礼遇,如今想来是自己太不知尊重了,难怪娘亲说万事皆有因缘,人要懂得自知,此番便是这一切的缘故。 一旦退去这一层,她留在此处早晚是个事,人家凭什麽养她这麽个吃白食的?好在她於自己的安置已是想了个大概,想来他若肯帮忙倒不是什麽难事,横竖也是他原本的主意。 咦?天边一闪,晶莹的弧线一倏儿而过,不及眨眼的工夫彷佛幻象般又已归入镜面般的夜空,季雅予不懂星象,看不出这流星是出自三垣中的哪一垣,不知它是关乎尊、关乎贵还是关於黎民苍生,季雅予只觉得那一瞬的灿烂很好看,只是短得让人恍惚。 记得兄长说,这寓意着一去不可返,嫂嫂说那是他信口杜撰,可季雅予此刻看着倒觉得当真有了感触,一晃而过不知终了,可不就是一去不可返?是应在今日吗?那於她该是吉兆吧,低头回过神,哎…… 几步之外,一个男人负手而立,阔肩束腰的身形在平矮的小丘旁显得那麽高大英拔,雪白的绸袍不合时令,却带着凛凛之气让人莫名生寒,若非赛罕挺鼻凹眼的模样实在是另异的清俊,她该是会恍惚这就是那随流星从天而降的煞神。 他怎的也是徒步而来?天尚早,莫非也错看了时辰? 季雅予慢慢站了起来,心里讶异不已,一时想不明白所为为何,只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身子不似昨日那第一眼带来的冷,心里也全非追逐时那越走越远的慌张与执着,只是此刻当真近了,她还是有些想逃的不知所措,不由便轻轻攥了衣襟。 他生就带着一股气势,这气势从见他第一眼起就时刻笼罩在他周围,阴狠暴戾、喜怒无常,经常霸道得不近人情,转眼却又会窝心得熨贴到人心思最深处,他就是这样不可捉摸,时而冷、时而热,时而无赖、时而无耻,时而两肋生恶。 近在眼前,她站在小丘坡上,他站在坡下,他是这麽高大,以致於四目可以平视,他的目光深而静,鼻息半丝不可闻,夜这麽凉,他的神情却不冷,又因着这身体的热和这熟悉的味道让人颇生出几分故人重逢之意,只是这心暖不敢细品。 他究竟是怎样来到此处?巧遇太过牵强,可他那笃定的模样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这半刻的凝视反倒是看得她心虚得垂了眼帘。 季雅予轻轻抿了抿唇,想明白了一点,他是知道她在特意候他,瞧那样子该是等着看她自己难为情才是,混帐东西。 「坐。」 他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听起来像是亲近,细想之下又辨得出那口吻中主人的架势,季雅予轻轻提了口气,瞧赛罕已然撩袍子坐下,她也不再纠结他这一贯的自尊自大,离开一步也坐了下来。 「为何找我?」开门见山,口气虽不似从前的霸道,可也硬邦邦的,连个寒暄客套,稍是缓去这一番纠葛之後初见尴尬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也罢,季雅予抬起手,半空中又踌躇地顿了一顿,这才轻轻地点了点他受伤的手臂,他低头,瞥了一眼她的手,季雅予那蓄满了歉意的目光还没递到他眼中,他就扭过了头,「没旁的事了?」 一口气噎住,收回的手都有些僵,原先准备的那些问伤的话就这麽梗在了心里,连带着那正经要说的话,除去要另设帐这件做实的事,旁的都似成了捕风捉影,不大好开口了,季雅予一时踌躇,手不由得拾起身边一小节树枝。 「还不能说话?」 季雅予一怔,抬起头。 「我瞧瞧。」 面前是他伸过来的手,那麽熟悉,季雅予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的,脑子里竟是堂皇地来了一句医乃仁心之术,忘了自己装哑的事,乖乖把手递了过去。 她的手还是如记忆中那麽小、那麽凉,只是不知是活计做得多还是瘦了,有些发乾,不似从前的光润,他反手握住,轻轻点在脉上。 看他认真把脉,季雅予这才小小心慌,悄悄地辨着大夫的神色…… 她心觉紧张,不觉脱口喃喃道:「没扎够?」 赛罕诊着脉的手抖了一下,她一惊,赶紧抽回了手。 赛罕嘴角一丝笑,撑了手欠身过去,轻轻挑起那小脸,一眯眼,「小声儿嘟囔什麽呢?嗯?」 被人逮了个正着,还说得什麽,季雅予窘得发烫,咬牙咬了好半天,哑哑的声音才吐出几个字,「能说了。」 赛罕回身,懒懒道:「听不着。」 季雅予用力清了清嗓子,冲着他道:「能、说、了。」 「何时能说的?」 「从林子里回营後。」 「有人知道吗?」 季雅予摇摇头。 好你个小东西!赛罕不觉在心里骂了一句,人不大,心眼儿不少。 「能说多大声儿了?」 季雅予挑挑眉,这她哪知道?自从复了声,从未在人前讲过话,偶尔自己悄悄练声音便都是这般大小。 「来,好好儿叫一个给我听听。」 嗯?眼见那小脸突然煞白,冲着他想发狠又生生憋闷回去,别过了头,赛罕好是纳闷儿了一下,背过身笑了,是自己说错话了,那日为了激她,他可是什麽下作话都说了,怎的就应在今儿了?他是无意,这女孩儿家怕是都记在心里了,皮儿薄的哪受得? 「唉,你、你做什麽?」自己还在这厢羞恼得无地自容,他那边早已一把拖了她的脚,在怀中把靴子和套袜都扯了个乾净。 脚心贴着他热热的掌心,原先这举动对他们来说多麽平常,今日竟是让她浑身不自在,那热火一般烫着她,季雅予急急地想往後撤,可她哪里挣得过他,那脚在怀中锁住了一般,根本就动弹不得,手撑在草地上,整个身子都僵得像木偶似的,所有的神经都牵在脚上。 「啊!」突然一阵刺痛,季雅予惨叫,这一声可是把吃奶的劲儿都喊出来了,他居然扎她! 季雅予腾地火起,握了拳准备好生理论一番,谁知他却全然不觉,丢出一句气不够,而後那薄茧的手指只管在脚底揉捏,眉也越皱越紧,瞧他那严肃的神情,季雅予举起的手无处去,又放了下来。 第二章 赛罕此刻心里也吃惊不小,她的身子他最是清楚,早先那一场难,亏损下来大伤了元气,在他精心调养之後,她几乎是复好如初,这一回她是气、是委屈,可他并未伤着她的身子,这怎的气不足也便罢了,身子各处竟又是虚弱?心里苦笑,都是因为他?这究竟得恨他恨成什麽样子? 从对各穴位细微的反应,赛罕大致了解了她的不足之处,还好,做的那东西大底还算准确,一手握着她,一手从怀中掏出那物件递了过去,「这个给你。」 季雅予接过一看,是个小木头人儿,一个矮胖胖的女人,「这是做什麽?」 「平日没人给你捏脚,自己点,来。」赛罕握住她的手比在脚心,指点道:「把这木人的正脸点在此处,让她平躺,垫在脚下轻轻地踩着她滚,而後翻转,後脑杓点这里,也是垫在脚下轻轻地踩,所有接触之处就是你需要按摩的穴位,可听懂了?」 还有这办法?季雅予一时好奇,拿起小木头人寻着光亮仔细地端详,雕得倒是好,可这女人怎麽什麽都没穿?怎的还长成这个样子?胸这麽大,还有那臀,怎的翘成这样?这可真是什麽人出什麽货色,这个大色鬼。 赛罕瞧那小脸通红,羞得彷佛是做了什麽见不得人的事,好是有趣,食指点在她眉心用力往後一戳,「这只是治病的物件儿,瞎想什麽呢?赶紧收好了。」 季雅予在心里瘪瘪嘴,这还用瞎想?明明白白地摆着呢,胡乱塞进袖子里深深地埋了,打死也不能拿出来用。 「说说吧,找我什麽事?」 回头瞧他又仔细地给她捏起了脚,季雅予的小火苗蹿了一蹿,也就熄了,「那日大夫人过来说话,说要给我单独设帐。」 「好事。」 「嗯,帐子设在汪古老夫人身边,还要、还要给我拨几个仆女。」 季雅予边说边瞅着他的反应,可人家手中依旧,眼皮都没抬,季雅予有些气闷,这人今天怎的这麽心钝,「你们族人里可是人人用得仆女的?」 「高看你呗。」 「那定例是千户将军夫人。」季雅予不得不指点这个榆木,「大夫人也说是给我出嫁预备的,那还能是谁?只能是、只能是……五将军。」 他终於抬起了头,「你的意思是,五哥想要你?」 季雅予一怔,脸颊腾地红了,他的话怎的总是这麽不知羞。 赛罕悄悄地笑,这脸皮儿这一会儿工夫活活要烫熟了,面上依旧一本正经道:「好事一桩,跟我说是想我给备嫁妆?」 「嫁妆?」这麽明知故问,季雅予真真是再耐不得,「我、我不愿意。」 赛罕一挑眉,好是不解,「你两个不是早有渊源?」 「萍水之缘。」 「你救过他。」 「举手之劳罢了。」 五哥日思夜想惦记着,算上今年已是整整三年,可在她心里只不过是萍水之缘;他口中的救命之恩到她也变成了是举手之劳,赛罕本该为自己兄长叹惜,可他不得不承认,他心里某一处的憋闷难得地畅快起来。 「五哥不好啊?」 「好,可这关我甚事?」 「好就是了,往後你一个人在大营总得有个依靠,有他庇护你不是正好?」 先时季雅予还觉得他是迟钝,此刻便觉得有些莫名,「我往後要回中原,怎的能在这里嫁人呢?」 赛罕的手下轻轻一顿,淡淡道:「不知何年何月了。」 「总有日子的,我早说过,庞将军绝非言而无信之人,否则我也不会给你出那个主意,丹彤肯定会回来的。」季雅予认真地解释着,眸中水波晶莹,那麽光亮,「我只需挨到那时,不要你兄弟如何堂皇地送我回去,还是依着你上回说的,悄悄把我和景同送到边境就好,隐姓埋名,待丹彤回营一两年後,我们再往官府去。」 「万中有一,若是一辈子都回不去了呢?」 她不言语了,眉心微蹙,赛罕看着她,不觉心一惊,那眼中不是在思虑一旦如此之後的打算,目光较之前更加坚定,原来她从未把留在草原当成过一个结果、一个选择。 「那我也不嫁。」许久,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还惦记着褚公子?」又许久,他打趣地问了一句。 她终是一怔,眸中的晶莹点点闪烁,不知是泪还是原本的水灵,好是一刻,摇了摇头,垂了眼帘。 她落寞的样子那麽乖,晨曦初透,人越显得单薄,赛罕心里一丝苦笑,她还是为着那一场事嫌弃她自己。 「你还是要开口说话,至少要对五哥说话。」 他终於为她出谋划策,季雅予闻言有些为难,「是要我与他说吗?」 「嗯,五哥与你动了真心,绝不会忍心伤你,无论怎样,给他个因由就是。」 季雅予想了想,点点头,又问:「那他就会消了这念头吗?」 「念头是消不了,这桩事嘛,就看你的本事了。」他已然告诉她那钦的底线与宽容,剩下的,真的就是她自己了。 天边泛了灰白,脚下也到了收尾之时,时候不多了,季雅予紧着又道:「这桩事就算了了,我又如何在大营安身?」 「你自己有何打算?」 「我想着,你能不能帮我跟大夫人去讨个情,让我伺候英格,做她的仆女?几等都行。」 「仆女?放着主子不做,你当仆女就能安生?」 「大姑娘身边的宝音不就是一辈子贴身未嫁吗,怎的我就不成?」 「啧!」赛罕不耐,「宝音什麽模样,你什麽模样?矫情!」 被他喝斥回来,她不敢再强,又忍了一刻,季雅予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开口道:「或者、或者,我可以、可以回……啊!」话音未落,他低头狠狠一口。 季雅予腾地挣开他站起身,赤裸的脚站在冰凉的草地上根本不觉得疼,只是浑身所有的神经都彷佛被雷击了一般,他究竟是个什麽东西? 赛罕慢条斯理地站起身,从腰间拽出水袋扔到她怀里,身子略一倾在她耳边哑声道:「我吃人,别老假装不害怕,往我跟前儿凑。」 他走了,万丈霞光模糊了那白色的身影。 太阳出来了,季雅予看着空荡荡的草原怔了好半天,再低头,雪白的脚面上已经泛了红,深深的、清晰的牙印。 秋日午後,日头高高远远地照着,不冷不热,草原空旷总是停不了风,帐篷上的彩色飘带随起随落,煞是好看,偶尔卷起枯草落叶,饱满的秋方才发出些许萧瑟的声响。 草原人精力盛,从不歇晌,女眷们用过午饭稍待了片刻便都出来走动,做得事的依旧风风火火,做不得事的也三个五个凑了一处,总有做不完的闲活儿、说不完的闲话。 英格一大早就被苏德接走,说是要试驯那匹旋风马,虽是正当初生拧≠之年,又有五位虎狼一般的叔叔在前效样,可苏德的血液里还是多袭了自家阿爸的沉稳谨慎,知道六叔手上寻得的好马必非寻常,遂自得了一直都是牵着驯走,从不敢轻易试骑,听说今儿是五叔、六叔两位叔叔保驾这才跃跃欲试,并早早约了妹妹前去助阵。 季雅予身为陪伴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只是她推托身子不适未跟去,那两个人,一个,她躲了这许久,虽笃定了心思却还未想好该如何开口;另一个嘛,她追了这两日,终是追出了结果,还是不再见为好。 晌午时候仆从传过话来说小主子们不回来用饭了,季雅予自己少少用了些饭,便安心在帐子里享受这难得的静,坐在屏风旁的角落处的小木凳上,整个上身前倾,懒懒地趴在腿上,下巴磕在膝头,眼帘低垂,目光怔怔地落在木盆中。 第三章 温热的水漫过脚面,漾漾地折了日头的光,把那红肿的印迹虚浮着越发明显,水被轻轻撩起,一点点顺着手指滑下浇在那牙印上,那麽深,瘀了血,他咬的时候不知道是有多恨她,一口下去她只管惊得叫,那痛却是直到他走了好远才泛了出来,很疼。 他最後那句话,她初时以为听懂了,一句狠话甩过来无非是不愿再多收留她,可回来後脑子里总是抹不去那话音和语气,更有那拂袖而去留下这尴尬的印迹,慢慢地那意思也变得似是而非起来,「我吃人,别假装不害怕,往我跟前儿凑。」 野兽吃人,他认得天经地义,听在她耳中却是意料之外的意味,那一夜碎了天地,他在她眼中将将有了人模样就又复了原形,她伤了,他也鲜血淋淋,彼时的恩怨不提,却这身上的疤痕又何时能癒?野兽何必与人同,你来我往? 这一句,赛罕说得一如惯常嚣张至极,认下自己吃人兽性,也大言诺道一定会再行其道,那後半句是何意?害怕就别凑,反之,不害怕是不是就可以凑?那这不害怕又何解?不害怕就不会被吃?还是不害怕,可以麻木地任他吃?还是害怕、不害怕都会被吃? 於她,他翻来覆去只一个意思,不要自投罗网,啧,野兽吃人还挑食。 季雅予一边在心里有一搭没一搭、转着圈地浑想着,一边从袖中取出那丰胸阔臀的女人,第一次背过人在日头下仔细瞅,这女人没有模样,只有一具凹凸有致、娇娇慵懒的身体,放在手中,尚不足她半掌之大,想来在他那大手之中该是怎样小巧玲珑的暧昧。 雕工如此细腻、线条如此妩媚,所触之处都磨得浑圆发亮,未着漆色,却是如此柔滑,什麽治病的物件?那耳垂上有水滴的耳坠,那修长的手指上有漂亮的甲套,这又是用来点哪个神秘的穴位? 天知道当做着这小人时,野兽的目光是怎样专注,野兽的爪子是怎样温柔。 擦乾脚,依着他的指点,季雅予将小木人放在毡毯上轻轻踩在脚下,正正是她的穴位,朝夕相伴,从未见他来比量过,这一刀一刀刻下去、一寸一寸打磨,究竟是怎样做得如此精准?是医者心还是仁者心?总之不能是野兽心。 轻轻揉滚着,麻麻的痛细细传来从穴道传来,不觉在心里弄出非疼非痒,说不出的暖意,只是那木头人儿毕竟只是木头人。 季雅予一面按摩着脚底一面低头,膝头上平铺着一幅小画,这是上一回夹在阿木尔的信中一道寄来的,季雅予早知道阿木尔绝非「家奴」二字能掩得住,这男子言语谨慎、知书达礼、察言观色,常能揣摩到人心里去,只是万没想到他竟还能提笔作画。 画中是喀勒的校场,校台正中坐着季景同,一身小蒙袍,乐乐呵呵,大眼睛瞪得圆溜溜,两只小手意外地竟端放在膝上,难得地小模小样儿正襟危坐,季雅予第一眼瞅过去就乐出了声儿,猜想着校台这边该是怎样肃穆的景况,竟能让不满周岁的娃娃如此一本正经? 再细看,季景同边上是随风飘起的袍脚和露了一半的皮靴,能在娃娃身边又能在校台正中,这个人只能是军队的首领、娃娃的阿爸…… 小娇儿,无罪顽童,如何唤得一只野兽做阿爸? 季雅予揉揉发痛的额,这是怎麽了?怎的一个人疯癫、神智不清,来来回回纠缠的是他究竟还是野兽?长长吁了口气,从今後他是人是鬼、是兽非兽,都与她无干。 双手举起那画,撑远了对着日头,季雅予歪了头微微一笑,信口嘲道:「刀下腻,弦上音,张狂野兽自多情;胖娇儿,恶阿爸,及生父子情宛然,风萧萧兮,狼将军万里江山,一朝去兮,也无风雨也无晴,谁怕?扯起虎皮做伥鬼。」 将将穿戴齐整,英格便回到帐中,季雅予笑咪咪迎过去,只当这又要耳边不得清静,好是一番驯马经,谁知英格一额头的汗珠,脸色也有些白,抓了她的手便道:「哥哥从马上摔下来了。」 啊?季雅予一惊,怎的还是给摔了? 「那马原本好好儿的,五叔、六叔分头儿把着,哥哥都骑了好几圈了,正是要歇了,不知怎的那畜生忽然扬了蹄,幸而六叔眼快,一把捞住哥哥,哥哥倒还好,只是砸得六叔的胳膊半天都没抬起来。」 季雅予嘶地吸了口气,赶紧把着不敢吐出。 打了手势问候,英格也没心思,只回了句,「六叔没让瞧,说不妨事,大夫给哥哥瞧了,也无大碍。」 伺候英格换衣裳,季雅予心里硌着一块总不安稳,正听得英格吩咐小仆女往苏德那边去问信儿,季雅予便赶紧揽了这趟差,英格有些犹豫,毕竟让个哑巴去问信儿,话多话少总是麻烦,可季雅予这一回却是不识眼色地拗着,英格不得已也只好依了她。 出了女眷营,一路上这脚下便是一步赶似一步,究竟去了苏德那里又能如何,季雅予心里也是懵懂,甚而若是见了那钦,她又该如何应对也全无主意,就这麽一头浑浑地撞去。 好在苏德摔马当真是虚惊一场,季雅予到时大夫已然离去,那钦和赛罕也都走了,季雅予虽不能言却与苏德十分熟识,因此两下里问候,顺利地带回了实实在在的「安好」二字。 出了苏德帐,天边已有了暮色,另一座帐近在咫尺,季雅予一步一步离去,心只若河川漩涡上漂浮的叶子,背了涡心往外去,意外地艰难。 正是怅然,忽见阿木尔匆匆而过,季雅予脚下紧着快了几步赶过去,阿木尔也瞧见了她,迎了过来,不用问,季雅予也知道阿木尔定是已然知晓她能开口言语,遂两厢见礼後只管上前轻声问道:「他是不是又伤了?」 阿木尔点点头。 「可要紧?」 阿木尔皱了眉,「旁处都好说,那小臂处伤得险最是难养,主人偏又不肯一日不下校场,将将一个月,本就没长好,这又挣开了。」 「哦。」 「鱼儿姑娘,你是特意来瞧主人的?」 季雅予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哦。」阿木尔应了一声,不知怎的,季雅予竟是从那一贯恭敬谦和的神情中读出一丝落寞,正是尴尬得想要辞行,就听他又开口道:「将才主人让我给苏德小主子送东西,我这就过去,鱼儿姑娘,可能劳烦你把这药给主人送进去吗?」 说着阿木尔把手中的药袋递过来,看季雅予不接,又低声添上一句,「旁人不知道主人的旧伤,不曾传得大夫,总得有人搭手换药。」 季雅予远远望了一眼那帐子,轻轻咬了唇,想起他那吃人的话,终是摇了摇头,「我还得给小主子传话,先走了。」说罢,转身离去。 「鱼儿姑娘,留步。」阿木尔追了上来,「敢问鱼儿姑娘,那幅画,你可收到了?」 「嗯,收到了,多谢。」季雅予言语中甚是感激。 「那你可知道那一日是在做什麽?」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想起那画中情形,季景同眼前定是有相当的景致才会有那般神情,季雅予当真不解。 「那一日是主人的认亲仪式。」 「认亲?」 「主人将娃娃认作儿子了,已经传书给各位将军,随主人入巴勒莫族姓,待到白节就要带来大营拜过各位伯伯,从此入了将军家的族谱。」 啊?季雅予一时惊得失了颜色,蒙族人等级森严,宗族姓氏十分讲究,爵位地位、财产土地皆与之相连,这野兽阿爸究竟是…… 「那一日,主人正式与他赐名,巴勒莫.恩和,今後再不是野养的狼孩儿,是探马大将军名下有了分例定制的小主子了。」恩和,这是蒙语,与景昌大同的「景同」正正相对,恩和,天下天平。 第四章 季雅予只觉热血翻腾,紧紧攥着衣襟将那涌上来的酸楚死死压了下去。 「鱼儿姑娘……」阿木尔将药袋轻轻放到季雅予手中,「去吧。」 季雅予深深吸了口气,握紧了药袋,又一次鼓足了勇气,往那吃人的野兽跟前儿凑去。 眼看着那帐子越来越近,季雅予的脚步又似扯了线的偶不大自在,毕竟离了那涡心不易,可真要投了去,那弄不好一瞬就万劫不复的可能还是让人有些怕。 帐外的守卫目不斜视、问都不问,季雅予不必回头也知道是有人在她身後保驾,一定要将她送到那主人跟前儿去领受,遂只管站定,轻轻提了口气,药袋从一手换到另一手,姿势顺当了这才打起厚重的毡帘。 帐中好是安静,已是黄昏时分,窗帘都放了下来,越显暮色浓重,抬眼望去,远离门侧的一张六仙圆桌旁端坐了一个人,此刻衣襟半敞褪出一只衣袖,左肩裸露,手臂平放在桌上,面前一盏小小的油灯燃着豆大的火苗,不甚光亮,把燃油发出的气味与一旁藤箱中那冷冷的药味一并送了过来。 赛罕右手拈了什麽正点在左臂上,闻听人进来,抬起了头。 银袍裹身纤纤的一枝儿素静静站在一边,彷若那白玉屏上一朵婀娜的小梅,淡淡鹅黄的头巾把那白净的皮儿衬得越发水嫩,一双绒绒的眼睛强自镇定,目光投过来一点怯怯的局促掩也掩不住,尽数落在他眼中,赛罕眼梢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弯,复又低头,专注手中的活计。 季雅予站在门口,腿脚有些僵,他早已有言在先,拒了她个乾脆,此时硬上门已然颜面尽失,他又不知让,更连个招呼都不打,让她进不是、退不是,好是别扭。 无人理会,尴尬一刻她就变作一个人,在一旁乾巴巴的无趣,看他一只手忙碌,知道是在给自己疗伤,季雅予犹豫了一下,抬步走了过去。 「将才碰到阿木尔,托我把这个……」一句托辞未说完,季雅予便被眼前所见惊得一口凉气抽起,整个人都僵在当场。 那小臂上的伤足有三寸多长,之前刀切的伤口再次挣断撕裂,如狗齿一般参差,翻起黑红的颜色,半是凝固的血、半是脱开的皮肉。 此刻他好似绣花的女人一般,修长的手指拈了针线小心缝合,弯弯的银钩一针刺进肉中去,指肚轻推,眼看着那针传透皮肉,探过伤口扎进另一端,再轻轻一挑,银钩带了血珠从皮肉中挑破穿出,一丝丝,血染的肠线横穿而过,慢慢扎、慢慢紧。 季雅予只觉得腿脚发软,所有的感官却又在这一刻变得如此强烈,只彷佛那针线穿透在她的神经中,清晰地听得到那线与血肉的厮磨。 心惊肉跳,一声抽泣从喉中跳了出来,他一眼抬起,她赶紧握了嘴,紧紧咬了牙,把眼里满满的泪硬生生吞了回去。 就这麽一针一针、一线一线,三寸的长平日里只觉短小,此刻竟似再没了尽头,任是他这般钢筋铁骨,额头也渗出了汗,若非他泰然端坐,巍巍的气势只若挺拔的山峰动也不动,季雅予不知自己要逃了多远去,就这麽守在一旁看着,目光被自己迫着一刻也不肯离开,好不容易盼着那伤口一点点、一点点合拢,变成一条蜿蜒难看的麻线。 直到看着他在火苗上给线头烧了个结,季雅予那离了半空的魂魄才总算是归了实位,赶紧寻了乾净的药纱,沾了清水给他递过去,他像是没看着,没接,只管在药箱中挑拣着药瓶。 季雅予轻轻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低头走近,小心翼翼地擦洗着那满臂模糊的血迹。 她个子小,站着也不过是比他稍稍高了一些,白净的小手拈了药纱那麽轻、那麽软,颤颤巍巍抚在他滚烫的伤口上,留下一丝丝钻人心窝的清凉,她擦得好仔细,生怕弄疼了他,不知觉就离得好近。 烛光里,小脸上那细细绒绒的小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睫毛颤颤的,把那水眸搧得波波漾漾,头很低,淡淡清香从那曝出的脖颈後悄悄飘进他鼻中,赛罕不觉轻轻眯了眼,让那丢了好久的味道把心里乾裂的那一块慢慢地滋润、慢慢填满。 清洗好伤口,季雅予换了药纱,见他打开了小药瓶,轻声道:「我来吧。」说着接过来用药纱沾了,依着之前的力道给他仔细涂抹,边擦边轻轻地吹着,粉唇嫩嫩嘟嘟,这熟透的小樱桃多久未采撷,他轻轻咽了一口。 她神情专注,直把那皮肉伤当做季景同来侍弄,一点子药上得都要乾了,颜色越涂越深依旧不肯罢手,赛罕瞧着瞧着不觉有些想笑,「行了,包了吧。」 「没好呢。」 「一天没见真长胆儿了。」 昏暗的帐中豆点的光,他的声音沙哑好是低沉,近在耳边又觉痒痒的,季雅予没抬头,也没敢直着顶,只讪讪嘟囔道:「别老吓唬我。」 这一句娇娇柔柔入耳,赛罕的心一时不备彷佛忽然沉了水底,软得撑也撑不起来,不觉暗骂,浑丫头!狠狠攥了攥手,略转开些头。 季雅予瞥了一眼,又留心在他手臂上,「多谢你与景同的安排。」 「谢不着。」 季雅予一怔,转而嘴边就抿出了笑。这一个硬邦邦的「谢不着」比那周旋客套的不谢,比那家国大义的慷慨都让人放心太多,阿木尔的信记下点点滴滴,她早知道他与季景同绝非寻常,如何疼那小东西、如何给那小东西,都无关旁人,只关他父子二人,此刻当真听在耳中,季雅予的心里暖得化开了一般。 瞧那细白玉上绽出两朵粉粉的晕,唇边笑意然然直把那绒绒的双睫都漾得弯去,赛罕瞧了好一刻,一开口语声更哑了下来,「若是……咳,若是当真想回来,就等着,先把五哥安置好,两个月後我回来接你。」 季雅予闻言手中一顿,原来那也不过是一句狠话,野兽来野兽去,如今养了娃娃,竟是养通了些道理,又想起那校台上季景同的小样子,不觉更绽开了脸上的笑容。 赛罕有些恼,「看我做什麽,不想回去就留下。」 「不是。」她低头开始细心的包紮,柔声软语的解释道:「是不必了,我得着好法子了。」 赛罕一挑眉,「嗯?」 「那日你说便是做仆女也不安稳,我回去仔细想,确实有理,英格小主子早晚得出嫁,到时候不知要把我跟了哪里去,不知要跟了谁去,探马营嘛,草原不太平,你们东征西走,怎好总带着女人? 你说要送景同回我身边,这又认他为子,该是想着要寄养回大营,可我想着……」季雅予说着语声落寞,越低了下来,「我想着,孩子好不易有了亲人,你若不嫌,就带着他,横竖送回来我也得不着常亲近,不如……等着往後长聚之时,遂我得平安待到那一天,得给自己找个长远稳妥的去处。」 「怎的?想通了要嫁给五哥?」 「不是。」轻轻在那药纱紮好的结头出挽下一朵洁白的小蝶,季雅予这才抬起头,认真道:「你们蒙族人信佛,佛祖身边的人该不会再有人动杂念了吧?」 赛罕浓眉一蹙,「佛祖身边的人?你要做什麽?」 「左翼大营有一处所在,那里的人每日吃斋侍佛,从不问营中俗事,若非祭祀与年节,也从不与人往来,最是清静,你说,这可不是个最稳妥的避身之所?往後……」 「你知道那是什麽地方?」赛罕强压着腾地蹿上来的火气,「那都是死了男人儿子、绝了生念的女人,大嫂是觉着她们可怜给安置了一处,一辈子念经就等着被超度,都是些活死人。」 季雅予被他突然变大的说话声吓了一跳,不解道:「那不正好?一来,你不用担心我会漏了身分;二来嘛,也不会有人会想冒犯侍佛之人,我在那好好儿待着,三年五载的,等着丹彤回来,等你把我和景同送回中原去,到那时断不会有人起疑。」 第五章 一句一等,等丹彤、等他,都是为了回中原,那嫣然的笑容直把那活地狱一般的日子过得甘之如饴,赛罕只觉一腔热直往下走,脸上的阴云慢慢聚拢,深凹的眸底更覆上一层阴冷的寒气。 「你说五将军能帮着我跟大夫人说吗?若是不行,你能不能……」眼看着他缓缓站起身,季雅予终是感觉到不对,不自觉就往後退了一步,「你……」 「王八犊子!」他咬着牙,眼睛微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迸了出来,「就是头狼,我也该喂熟了。」 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微弱的烛光,危险的气息弥漫在黑影中将她牢牢笼住,季雅予只彷佛看到出逃那一夜杀人的恶魔,周身的血瞬间冰冷,转身要逃却一把被那铁钳一样的手臂扯进怀中。 赛罕摁了她的头狠狠扣在胸口,浑身的力道都聚在了双臂上,腾起的怒火早把理智烧了个乾净,心凉透,一时两厢合力让他浑身细抖、难以克制,只奋力把持着力道让自己别一闪念把她捏得粉碎。 心疼得厉害,她厌烦自己厌烦到了极致,他却一天一夜都在想着她,谁能料到这床上的小软枕一刻离去竟在他心里挖下这麽大的一个坑,她逞性子说走就走,他还得小心地揣磨,依着她中原人的行事方式慢慢靠近,耐着性子来等着她回头,险些没把自己的志气都磨碎在那枯等的日子里。 可如今看来都是枉然,在她眼里他永远都是野兽、恶魔,那他何必还要为了她做人?恨与怒烧在眼中,低头看,那鹅黄的小头巾如初生的小鸟儿般卧在他心口,一刻竟是把那火都点成了慾望,突然觉得这才是他想要的,凭她心里怎样,他认了。 「你放开我、放开我!」 「嘘。」把那挣扎的小力道紧紧窝在怀中,他低头,吻吻那香喷喷的小头巾,脸颊暖暖贴了好是满足,沙哑的声音喃喃道:「中原人讲究从一而终,身为郡主理当做表率,你是如何,嗯?」 「是你夺了我清白!」她像一只暴怒的小兽在禁锢中奋力嘶喊。 看那努力扬起的小脸烫得红扑扑的,好似熟透了迫不及待供到他口边的仙果儿,他笑了,轻轻抵了她的额头,贪婪地嗅着那芬芳的气息,「我是真惯了你了,当真不自知,该把你留给托瓦那老东西,才知念我的好。」 「你、你混帐!」季雅予气得浑身冰凉,他疯了! 他轻轻一拎,她就离了地,唇暖暖地在那凉凉的小耳垂边摩挲,「乖,这两个月多吃些,把该胖的地方都给我胖出来,等着我来接你,嗯?」 羞耻与恼怒,季雅予一口气绝脑子里一片煞白,「我是大周郡主,你怎敢如此轻薄於我?混帐东西,我这就出去告诉全天下!」 「你去,我就在这儿等着。」他的唇依然不肯离开,舌尖轻轻舔在她耳垂後的小窝儿,「等着你中原千军万马,等着庞德佑亲自来将我千刀万剐。」 「混帐、混帐!」她两脚用力扑腾着踢他,「用不了庞将军,你三哥就能把你千刀万剐。」 「嘘,我认了,让他们都来。」把她轻轻放下,没了重量更方便他将她紧紧窝进臂弯牢牢锁住,安抚婴孩一般亲吻着她,「乖乖等我,否则我用我自己的脑袋向你担保,小胖子一辈子都只能是我的小恩和。」 季雅予哭了,「你究竟想怎样?你究竟要怎样!」 他气息颤颤吐在她脸上,「朝,我要你揣在怀里;夜,我要你睡在身下……」 「我宁愿死!」 「那就死吧,我会好好儿把你埋了,往後告诉咱们的小恩和,这是额吉,为你阿爸殉情了。」他略离开些,眯着眼睛看着她,这张小脸好美,美得为她招祸,不,美得为他招祸,一场天塌地陷也心甘情愿的大祸,抬手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唇,「来,让我看着你死,看着这小樱桃慢慢褪色、发青,慢慢变成白骨,你我也算有始有终。」 季雅予张开嘴使尽全力狠狠地咬住他的手指,用力用得全身都在颤抖。 赛罕闭了眼睛,眉目间好是享受,享受她的抖,享受那玉齿小舌在他身上用力…… 口中泛了腥咸,她依然不肯放松,执拗地盯着他,似乎那手指就是他整个人,她要将恨统统还给他,直到那热热的血一缕缕滑下她的嘴角,她才木然地松了口。 赛罕睁开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鲜红的手指,「这麽喜欢看我流血?」 「我喜欢看你死!」 赛罕哈哈笑了,疼爱地摸着她的脸颊,「傻丫头,这怎麽咬得死。」他更贴近些,眸中的颜色温柔至极,「咬舌头才会咬死人。」 他猛然捏开她的口,她连挣都来不及挣,他的舌已是来势汹汹,狠狠冲到那舌根之处,将那张慌失措的小舌卷了起来,娇娇柔软、清清香甜,这日思夜想的滋味一刻得尝直腻得他心尖发颤,口中一瞬浸出汪汪贪婪的津水,他闭了眼睛吸吮,彷佛恋乳的痴儿,久久缠绵。 气息越来越粗重,白色的药纱殷出新鲜的红,手臂没了把握将那软人儿越勒越紧,紧紧贴着他张扬的身体,牙齿咬啄着那粉嫩的唇瓣,长久的思渴任是大男人的定力也再无法把持,只恨不能将那小樱桃在他口中破了汁水,就此吞咽下去。 禽兽果然就是禽兽,季雅予此刻恨的却是自己,为何始终没有勇气与他鱼死网破,是怕边疆战火,还是怕那轩然大波,还是怕他当真被千刀万剐?不敢继续想下去,只觉得自己没有了挣扎的力气,任他肆虐…… 暮色尽,夜悄悄而至,小烛在黑暗中变得清亮起来,一点小光照着旁边久久相拥的人,影影摇摇。 「禽兽……」 「骂自己的男人是要遭天谴的。」他轻轻抹去她嘴角的血迹,庆幸那一团火没有将她烧成灰烬,把她捂在心口,亲吻她的头顶,他的语声好是疲累,「别再跟我强,当心我真的捏碎你。」 她的泪不住,他的吻不停,只若来日方长的盼,一口一口细细将她吃掉。 「我恨你,这一辈子我恨你到死!」 「嗯,就在我身边恨,恨个海枯石烂,你我好白头到老。」 躺在厚厚的落叶上,赛罕惬意地眯了眼睛,看着那午後的阳光一缕缕穿过飘摇的树影投入眼前这一片清澈的湖水,彷佛点进的石子,一个小小的光晕,不待泛起涟漪便没入这幽幽的蓝宝石中,只余淡淡的光泽一起安静地点缀着行将枯去的秋。 这是他每次来左翼大营都一定要来的地方,几十里的路,藏在密林深处,这里的水,夏日滋润,冬日酷烈,秋,最是沁人心肠的清凉,只可惜旧伤复裂,癒合得实在不好,任是他这铁打的身子也不敢再大意,此刻便只能这麽看着饱饱眼福,吸两口带了湖水腥凉的清新。 手臂上的伤从昨晚一直撑到现在都没舍得换药,那疼一跳一跳地传上来,赛罕很是受用,伸开手臂在眼前,那朵白色的小蝴蝶结展着漂亮的小翅,阳光透过来,薄纱轻盈,娇娇怯怯,真彷佛那小绒丫儿小心翼翼疼他的模样。 当时真不该打断她,急着包起来做什麽?让她可着性子涂好了,再想那包好之後的情形,赛罕的心沉了一瞬就提起,此刻怀中依然存留着她软软柔柔贴弄的痕迹,唇齿间依旧缠绵着那回味不尽的香甜,钢筋铁骨的七尺儿郎一时只觉无力,打心窝里极柔软地舒了口气,说不出的满足。 昨儿不知抱了她多久,一直不敢放开手,生怕像上回一样伤了她,直到又逗得她骂、逗得她发狠,挥了小拳奋力好捶了他一通,赌咒发誓今生要与他如何如何不共戴天,他才笑着将她放了回去。 她是他的,他从未如此笃定。 第六章 正一个人享受着天地安宁,忽闻林子里有细微的声响,这动静好似无意却又断不是林中野生之物,赛罕那狼一样的神经立刻警觉,悄然起身,冲着不远处吃草的飞雪豹打了个手势,马儿会意,轻轻转身提了蹄儿没入林中。 赛罕从靴中抽出匕首,寒光一闪扣在腕下,寻着那声响,悄悄潜入林中,皮靴踏在草丛中只若蜻蜓点水,不着一丝声响。 走了不过数十尺那声响突然没了,赛罕一蹙眉,寻看左右,密林中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水边花草虽败,仍是蓬蓬杂杂、相互遮掩,几乎藏去那细细水流的踪迹,花草该是都倾向水边长才是,为何有的草七扭八歪倒得这麽奇怪?赛罕走近,蹲下仔细查看,果然,那隐约可见的痕迹正是马蹄印,而且是打了马掌的蹄印。 寻着那蹄印,赛罕又往林中深去,树木交错越走越密,却那前方突然有了开朗的光亮,赛罕估摸着将是要有空地出现,若他猜的没错此地便该是那马匹所往之处,遂离开那痕迹迂回至另一端,上前几步纵身一跃,展翅的飞燕一般轻轻落在一株老树上。 粗壮的老树撑开结实的枝干稳稳将人接住,宽大的树冠将他掩得严严实实,举目望去,那空地之上竟是一座六个哈那大小的帐篷。 看那帐篷的架木、围毡皆像是大营之中安紮不走的架势,外罩装饰也极是华丽讲究,赛罕一皱眉,此地断非贼人刺探之所,否则这也张扬得太过可笑了,可这又是哪个部落的?怎的把这样一座华帐建在如此隐秘的地方?难道说…… 赛罕正独自纳罕,那帐中忽然有了动静,赛罕生就极为敏感的听觉,冬日狩猎,常能靠着听力辨别几十里狼群的方向,此刻仔细听,辨得是人的说笑声,有男人也有女人,再细辨,那声音……赛罕立刻咬牙,王八犊子!这麽淫荡。 只当自己撞了晦气,碰上有那怪癖的富贵老爷在此风流快活,正是要撤,帐帘突然打起,跑出个只着了薄纱,几乎是半裸着的女人,赛罕赶紧往後撤身,心道这女人看着面熟啊?低头仔细一想,哦,好像是五哥手底下一个副职的女人……不对啊?她家男人哪来的银钱撑得起这麽豪阔的帐子? 赛罕这边想不明白,那边的女人已是娇滴滴笑作一团,两条光腿拖着皮靴,边假意跑着边往後看,直是勾引身後的男人,再一打眼,赛罕差点没笑出声儿来,那追在女人身後全身赤裸的男人分明是阿日善那厮,心骂道,好你个老小子,也不怕冻坏了那物件儿,再也行不得事。 赛罕一时想笑、一时要忍,脸上神色好是辛苦,不是撞上这丑事有多尴尬,只是想着阿日善这厮居然还有人愿意与他偷情,真是天大的笑话。 笑归笑,不管怎麽说阿日善头上顶着一堆的衔儿,虽说他断不敢跟前线打仗的人争高下,实则赛罕的名头还是扛不过他,想那厮荒淫无度,何时在乎过旁人的耳目,能躲到这僻静之处,那跟他鬼混的八成都是有男人的主儿,能不撞上尽量别去触那霉头,遂赛罕不动声色,悄声离去。 只是那帐子像设在此地有些日子了,一看就是撑着过冬不打算拆卸的,原本还想下次带着季雅予来瞧瞧,逮只兔子给她玩儿,如今都不提了,赛罕心恨,这地方真算是让他给糟践了。 出了林子,一路马儿悠闲,待回到大营中已是下晌过半,赛罕刚扔了马鞭,阿木尔就迎了上来,低声禀道:「主人,大姑娘在帐里等着您呢。」 「哦?」赛罕听着新鲜,他与诺珠虽十分熟识,却断没到了私下互访的地步,遂问:「来了多久了?」 「晌饭後就来了,奴下回说主人不知何时回来,还请大姑娘先回,可大姑娘不应,只叫了茶,一个人坐着,两个多时辰了。」 「哦。」 进得帐来,就看到桌边坐着的女人面色郁郁,与那一夜的高歌热舞状若两人,显是有心事,赛罕轻轻嗽了一声,她竟还无察觉,直到人走到跟前儿这才醒了神。 「找我何事啊,五嫂?」 诺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叫错人了。」 赛罕撩袍子落坐,不置可否地笑笑。 闷声吃了个亏,诺珠再打量这虎狼兄弟中最狠的角色,不觉咬牙,看这一张阴冷的脸、看这一副目中无人的德行就能想得出为何沦落给兄弟们打杂的是那钦而不是他,这些年不知那钦是如何忍耐,也不知那些哥哥们都是怎样高看老六,什麽好事都先紧着他,什麽遭罪的事都是老五顶。 旁的军机大事也就罢了,女人家她不懂,可如今他好不容易有个可心人,这厮竟又来了,这可还要脸不要脸? 这麽想着,诺珠的气就不打一气出来,一张口就十分的冲,「你跟那哑丫头是怎麽回事?」 赛罕一挑眉,「什麽怎麽回事?」 「你少跟我装。」诺珠厉声道:「昨儿夜里我亲眼瞅见她从你帐子里出来,回去後悄悄儿蒙着被子哭了一夜,老六,你明知道她是与你五哥定了亲的人,按理就已经是你嫂嫂,怎的这麽不知尊重?」 赛罕被这一通抢白略是莫名,随後微微一笑,「五哥好福气,这是五嫂替他来讨女人了。」 「老六!」 赛罕抬手斟茶,语气极淡,「你何必在我这儿贤慧,出门往後营去,找到五哥该嘘寒该问暖才好使劲儿。」 「你怎的这麽不知羞耻?那是你的嫂嫂,你……」 赛罕终是不耐,「什麽嫂嫂,我这里如何不关你的事,往後少往我这边儿哨看。」 「你……」诺珠知道这六狼不近人情,却万没想到他竟然这麽无赖,「那天你大哥、大嫂的话你没听着还是装糊涂?你五哥好不容易有个可心之人,你就这麽不知尊重,先不说你可於那哑丫头有半分真心,就是这正当口弄得不清不楚,他二人若是因此生了芥蒂,你可安得下心?」 赛罕气笑了,「诺珠,你是不是想学三嫂啊?」 「逢了你们这兄弟,不过都是可怜的女人罢了。」 赛罕哈哈大笑,「我就知道,错啦,反了。」 「嗯?」 「我是说,你学三嫂学反了。」 「你说什麽?」诺珠一头雾水,她之所以有今日之举,心疼那钦是一则,金帐那边的太师夫人也确是行下了榜样,体贴男人体贴到了心窝里、骨头缝儿里,他看上谁就给他谁,到了今日他心里最重的还是她,这怎的到了这兄弟口中竟是反了,什麽反了? 赛罕亲自斟了杯茶给诺珠,「诺珠,你想跟五哥只管去疼他的人,旁的歪心思千万别动。」 「我疼他有什麽用?他疼的是那一个。」诺珠脸色只略暗了一下,就又冲赛罕道:「老六,究竟怎样?我今儿来了就得要句实话,你倘若浑不知臊,别怪我捅到你大哥、大嫂那儿去。」 「好,我告诉你。」赛罕嘴角略略一挑,「她是我的女人,当初五哥从我身边夺走,如今他得还给我。」 诺珠心中不是没有疑过,那哑丫头来的时候就神智散,心酸之极,那钦说是他的旧识,可却是从探马营带了来,怎麽说都说不通,如今看来,果然是狼在前,他在後,此刻从赛罕口中真真儿地听来,诺珠还是有些懵,心里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诺珠,我知道这些年你等五哥等得苦,我不敢替五哥说娶你,我只能说我尽快带她走。」 「老六,他们的婚事……」 「放心吧。」 话到此,诺珠知道多问也无益,此刻的自己还不如赶紧退出这浑水,姊姊说大事不论,此番的亲事老五势在必得,可诺珠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既敢认就敢做,这结果实在难料。 起身告辞,未再多言语,走到帐门口,诺珠又回头。 赛罕在身後拱手,「五嫂,往後是妯娌亲,还望五嫂多照应。」 她艰难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