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女高嫁 卷三》 第一章 【第四十章 失踪疑云】 在周连营刚到家的午後,贺家小厅中正热闹着。 「王妃娘娘请我去坐一坐?」贺雪娘问这句话的时候,头都要欢喜得晕了。 「正是。」自称是楚王妃贴身嬷嬷的中年妇人,挺着直直的腰板站在厅里,板着面孔道:「车就在门外候着,姑娘这就和我走吧。」 「哎。」贺雪娘答应着就要抬步,胡芊芊忙拉住她—— 「等等!」 贺雪娘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娘你干什麽呀,王妃这样的贵人,我怎麽能耽搁时间让人久等。」 钟嬷嬷点了点头,「姑娘这话说的,可见是个知晓道理的人。」 贺雪娘被一夸,脑袋更晕了,绽出满脸掩都掩不住的笑容来。 胡芊芊忙赔笑道:「嬷嬷,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去见王妃娘娘该打扮得齐整些,我们去换件衣裳,很快的。嬷嬷坐着喝杯茶,我们去去就来。」 钟嬷嬷皱了皱眉,「什麽叫『你们』?王妃只召见了你家二姑娘,别的闲杂人等,未得传唤可不能随便跟着。」 胡芊芊愣了,感到一阵失望,但她是个妾室,王妃不见她也在情理之中。这来的是王妃身边人,胡芊芊不敢惹着她,怕拖累贺雪娘,害她往後日子不好过,就连声应了,「听嬷嬷的,我不去。劳嬷嬷稍等,雪娘马上就跟嬷嬷去。」说完便扯贺雪娘去换衣裳。 贺雪娘在这点上倒没意见,认为自己确实该重新梳妆打扮,跟着脚不沾地地飞快去了。 钟嬷嬷要拦没拦住,只得满心不悦地等着。 好在胡芊芊和贺雪娘都心急,没等多久功夫,两人又迅速回来。 钟嬷嬷的眼神紧盯贺雪娘一头金光闪闪的宝钗。 胡芊芊想着要见贵人,所以把家里找出来最值钱的首饰都给贺雪娘戴上,但这时见钟嬷嬷不说话,她以为贺雪娘打扮得太出风头了,遂有点犹豫地道:「这……可是王妃娘娘崇尚俭朴之风?」她没敢明着问,拽了句自己难得知道的文。 「不错。」钟嬷嬷回过神来,板着脸点了点头,旋即就道:「不过我们王妃也喜欢姑娘家打扮得体面一点。」 胡芊芊松了口气,拍了句马屁,「王妃大人大量。」她情绪激动紧张之下,这句马屁拍得其实牛头不对马嘴。 钟嬷嬷没理会她,只道:「不能再耽误了,现在就走吧。」 胡芊芊忙点头,携着贺雪娘跟在钟嬷嬷後头走到门口,看着贺雪娘爬上了车,直目送车子驶出了道,拐了弯,方依依不舍又满心得意地回去。 贺雪娘坐在车上,春风得意。 她不时缠着钟嬷嬷问一些关於楚王妃的问题,不时又忍不住掀帘子往外乱望,只觉得这趟门出得扬眉吐气极了,有一肚皮的喜悦要抒发——只是遗憾不能立即到贺霜娘面前炫耀。 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让大姊看看自己不是非得指望她,没有她的帮助,她自己也有本事找着像王爷这麽尊贵的男人,虽然做不得正妃,可过门就是贵妾,这是天大的体面。大姊嫁那个侯门公子说起来好听,但却是个没有爵位继承权的幼子,还不知哪天才能把诰命捞到手呢,运气差点,这辈子都没机会。 贺雪娘这麽一想,都快要乐出声来。 她这麽动来动去的消停不了,钟嬷嬷原先对她态度还好,再走了一段就把脸板起来,一把把帘子拉下来,训她道:「姑娘稳重些,很快就要是我们王爷的人了,怎麽好随便让外头那些人看见你。」 那句「王爷的人」训到了贺雪娘的心坎里,她一点也不生气,听话地转身坐正了。 钟嬷嬷就又夸了她,「姑娘这麽做就对了。」转身从茶桶里把茶壶提出来,倒了杯茶推过去,「路还远着,喝杯茶吧。」 是杯红枣茶。贺雪娘问了那麽多问题,正好有些口渴,就端起来一口咽下去,不由咂巴了下嘴,「怎麽和我喝过的红枣茶味道不一样,有点怪怪的。」 钟嬷嬷垂着眼睛,「这里面放了岭南上贡的甘蜜,姑娘应该没尝过吧。」 贡品啊!贺雪娘听了高兴起来,一口连着一口,把整壶都喝完了。 过了一刻,她觉得困意一阵阵袭来,忍不住扶了头,咕哝道:「嬷嬷,我有点犯困,还有多久才到啊?」 钟嬷嬷平静的声音传来,「还有好久呢,姑娘别担心,困了就睡一会吧,到地方了我叫醒你,让你精神奕奕地见王妃……」 贺雪娘被说服,头一点一点地慢慢趴到小几上去了。 又过一刻,钟嬷嬷伸手推了推她,「贺姑娘?」 贺雪娘没有一点反应,睡得死沉。 钟嬷嬷的眼神陡然间就变了——失去了所有刻板,变得贪婪无比,伸手飞快地从贺雪娘头上拔下各色头钗。 她的动作又轻又快,不一会便把贺雪娘的头拔得只剩光光的发髻,跟着又向她的耳璫、璎珞圈、手镯等下手,没有一样放过,统统拿走。 外头的车夫一直竖着耳朵,这时听见里面好久都没有动静,忍不住转身把车帘掀了个角,问道:「怎麽样了——」他看见钟嬷嬷满怀的珠宝,直了眼。 钟嬷嬷没管他,把宝贝都仔细包好,方抱着来到车边,小声向丈夫道:「把车赶快点,我们快走,别去先前踩好点的那个村子,换个方向走。」 车夫眼睛一直瞄着她怀里的包袱,心不在焉地问道:「什麽意思?夫人不是叫我们把她卖给村子里的粗汉?」 「蠢人,有了这些宝贝,你还用听她的话?我看夫人不过就那个样子了,再跟着她也跟不出多少出息来。」钟嬷嬷啐他一口,「再说,这可是个官家女,万一事发,我俩就是死罪。你听我的,我们不回去了,连夜赶路跑远了才安全,到时候天高地阔,谁也找不着我们,我们靠着这些宝贝,下半辈子只等着富贵无边。」 「你说得对。」财帛动人心,车夫很快被说动了,又道:「那她怎麽办?那药性一会过了,她哭闹起来碍事,不如丢了算了。」 钟嬷嬷又啐他一口,「丢什麽丢,那不是钱?你这败家汉子,老娘跟了你,难怪穷到今日。把她带着,我们两人还能收拾不了她一个?等路上遇着富商什麽的再出手,我看她还有两分颜色,卖得上些价钱。」 车夫应道:「都听你的。」说完转头甩了记鞭子,加快了车速。 贺雪娘失踪的消息在次日清晨传到了永甯侯府,贺老爷和胡芊芊两人亲自来报信。 坐在迎晖院里,胡芊芊哭哭啼啼地把事情经过说了。 昨天楚王府里接贺雪娘去後,一直没有送回来,胡芊芊渐渐有点着急,想出去找一找,但被散衙回家的贺老爷拦住了。 他认为贺雪娘也许是投了王妃的缘,所以留她多说了一会话,胡芊芊找去会败了贵人的兴,不叫她去。 胡芊芊想着他说得有理,就犹豫着没有立刻去。 但後来等到天色全黑,贺雪娘也没有回来,贺老爷心宽,说应该是王妃见天色已晚,就留贺雪娘住下了。 胡芊芊毕竟是做娘的,没这麽放心,但她这时想去也晚了,路上宵禁,她出不了门。无法之下,只好等了一夜,挨到今早五更天时就爬起来,赶往楚王府。 贺老爷想在王爷女婿面前露脸,也跟着过去。 结果到王府求见,两个人都傻了。 楚王妃已经回封地,现在压根不在京里,不可能召见人来做客。 贺霜娘听到这里,终於忍不住问:「王妃什麽时候回封地的?你们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这种借人名义的骗局骗个平头百姓倒罢了,贺老爷怎麽说也是个官,接触的资讯应该会多一些啊。 贺老爷满脸晦气地摇了摇头,「内眷的事,我哪里会关注。」 周连营坐在旁边。他原是要出门去联络人手往楚王耳朵里吹风的,结果在大门口遇着贺老爷,听说贺雪娘失踪的事,门也不用出了,直接陪着贺老爷一道来了後院。这时他转过头来向贺霜娘道:「楚王的家眷是上个月回封地的。」 这其实是永甯侯府的手笔。当时他鼓动了一批御史参劾楚王,要撵他回封地,楚王自己是要死赖到底的,但顶不住压力,最终把王妃送回封地去,算是多少给点交代。 第二章 贺霜娘听得扶额。周连营关在军营里都能知道的事,贺老爷天天在官场混,居然没听说。这个局粗陋得很,他们要是不被富贵迷了眼,行事但凡小心一点,就不会把女儿丢了。 这时再说这些也晚了,当务之急是把贺雪娘找回来,而这件事当然就落到周连营头上。 好在线索虽少,但方向是明确的——贺雪娘在这个节骨眼失踪,就算不是楚王妃让下人接人,和王府也多少脱不了关系。 送走贺老爷和胡芊芊後,贺霜娘很不开心。按原定计画,周连营只要出去半天就够了,想办法安排人传话又不是什麽难事,处理完他下午便可以留在家里。但现在出了新情况,一天假期肯定要全部砸进去。 多难得的假呀,等到下回,要一个月以後呢,想一想就郁闷。 「不理她算了。」贺霜娘嘀咕。 周连营正要迈出门槛,听她在後面嘀咕,笑着转身,捧着她的脸道:「那我不走了。」 贺霜娘情不自禁地绽出笑来,但又有点不好意思,要把他的手拉下来,「外面有丫头看着呢。」 虽然一院子丫头,但说来她还真没跟他当着别人的面有过什麽亲密的举动,近身的金盏和春雨都特别有眼色,只要周连营来,她们至多上个茶就出去了,不传唤从不进来。 不想他躲开了,她没拉着,只好改为推他,「我就随口说一句而已,你还是去吧。」 不是她对贺雪娘还有什麽姊妹情谊,所以要为她费这个时间,而是这事连上了楚王,从永甯侯府的角度来说,是必要弄清楚其中究竟的。 「好。」周连营应着,忽然低头亲她一口才放开手,转身大步走了。 贺霜娘吓一跳,又甜又慌,忙缩回屋里去。过一会,做贼一样地探出头来看了看,见院里的两、三个丫头似乎都没有留意到,才松了口气。 他这一去真的就是一天,到晚间都没有回来。 贺霜娘在灯下一边做针线一边等着,但等到亥时都没见他出现,估摸着这麽晚了,他就算回来也不会到後院,只好怀了十二分的失望上床。 屋子里的灯渐次熄去,春雨藉着屋外映照的月光,摸索着回了外间的榻上,展被躺下。 静夜里,窗户忽然响起敲击声的时候,主仆两个已差不多睡着了。 春雨是做丫头的,更警醒些,那敲击声又正好是响在她身侧一墙之隔,她听到第三下就惊觉了,一下翻身而起,道:「谁在外面?」 贺霜娘睡意朦胧,恍惚听见有动静,神智挣扎着在要醒不醒之间,直等到有人掀帘而入,才真的醒过来。 室内不全是黑乎乎的,有一点月光映照在床前的地上,但跟室外比起来就差远了。那人想是刚进来,一时没有适应光线变化,过来的脚步有些慢,也极轻。 走到床前时,他站定,俯身,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摸向她睡得暖暖的脸颊。 没灯的情况下,贺霜娘的胆量要大多了,偏头亲在那只手的掌心下缘。 周连营一顿,低低出声笑道:「你没睡着?」 贺霜娘小声道:「睡着了,我都没听见院门响,你进来里面时我才醒来。」 「我没敲院门。」他收回手,「时辰太晚了,敲门动静大,我直接翻墙进来的。」 她惊得笑了,一边撑着要坐起来,「动静大就大,你进自己家里,做什麽翻墙呀。」 「怕吵醒你,你这里的灯都熄了,想是睡了。」他说着按住她,「别起来了,你睡吧,我看你一眼就走。明晨要赶回大营,走得早,我不方便过来。」他说着就要走,脚步却没动。 贺霜娘被他的话说得满心眷恋,探手出去拉他衣角,「我不困了,你累不累?不累坐一会儿,和我说说事情查得怎麽样了。」 话听上去很正经,但这个情境下,她对事情进展的兴趣只有一分,九分是舍不得他这会就离开。 周连营顺势在床边坐下了,「其实望山知道,他跟我跑了一天,我原想着明天让他来跟你说的。」 她先前提起那事不过是个托词,但这时听他的话音,不由问:「查出来是谁捣的鬼了?」这麽快! 他「嗯」了一声,「王郎中家的那个外室女,你记得吧,就是她。」 说起来一点也不难查,他先花了一点功夫去搞明白楚王府里现在居住的人口,过滤到王家这个外室女时,嫌疑自然落在她身上。 虽然没证据,但周连营没有犹豫,直接找上楚王,言谈几句就试探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预定的贵妾人选被劫失踪——门房没报给他,早上贺老爷和胡芊芊两个人去,问了几句就被当成骗子轰走,也正因如此,这两人没办法,才转来侯府求助。 周连营便将事情直接说了。 楚王听了又惊又怒,他虽然做事胡来,但脑袋还是会思考的,认同了周连营的判断,当即把那外室女提来。 外室女原先不肯承认,奋力狡辩,但她不了解一个王爷翻脸之後,和普通男人的不同。 楚王没和她废话,直接让人上了刑具。 外室女再怎麽能蹦躂,在刑具面前,仍旧是个普通的弱质女流,嘴硬程度十分有限,很快就撑不住,把实话吐露出来。 贺雪娘是她叫人骗走的,她不忿自己只能没名没分地混着,而贺雪娘一进门就能当贵妾,还又有个侯门媳姊姊,两头占好,真叫人进了门,哪里还有她站的地方。於是动了坏心眼,把自己从前在前夫家里使唤的一对仆人夫妇叫了来。 这对夫妇进不来王府,一直在外面混着,王府里也没什麽人见过他们,因此外室女以为牵连不到自己身上,就使唤他们去了,吩咐他们要是把人骗出来,便直接卖去城外给庄稼汉当媳妇,又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事成之後不要再回原处居住,另换个城区,等风头过去以後再说其他。 外室女行事谨慎,不敢把这麽要紧的事全权托付到下人手中,所以整个过程她都细细谋划参与了。亏得如此,人卖到哪个村里,那对夫妇之後的新居又买在何处,她都说得上来。 楚王後院失了这把火,气恼得很,为表弥补的诚意,拨出两队人手,一队去抓那对夫妇,自己则亲自带另一队,同周连营赶往城外那个村子去。 贺霜娘握着他的手,「没找着人?」这很容易推论出来,要是这麽快就找到人,他就不至於这麽晚才回来。 「是的,整个村子翻遍了,连隔壁村子都去查问了,却没有一点消息。」 他们回去城里,打算和另一队人手会合了再审问那对夫妇。但谁知另一队也是一无所获,外室女说的那个居所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问了左右邻居,根本没人搬进来过。 楚王脸丢大了,气得又把外室女提来拷问,但这回再怎麽拷打,也问不出更多来。 周连营看看人都要不成样了,只能提议再去贺家问一问,看胡芊芊能不能想出些新的、先前没留意的事情来。 一行人毫不停歇又转去贺家,胡芊芊一听主使者抓着了,刚要喜,接着就知道了还是没找出贺雪娘,丧气地直接摊到地上去。 他们问她当时有没有发生什麽不寻常的事,她努力想了,只是想来想去还是那几句话。 还是贺太太默默听了一会,提出个猜想来——贺雪娘走的时候十分招摇,贺太太远远见了一眼,就把她当时的模样说了,然後说,她不是叫人见财起意了吧? 「我看八成是这样。」贺霜娘说着,有点感叹。她不用亲见也知道,贺雪娘那些物件十成十来自她当年的聘礼,冥冥之中,也许真有天道好还这种轮回吧。 「我们想着也是如此。」周连营道:「所以又在城里、城外四处打探了一番,但时间已经耽误了将近一天一夜,最终还是没有找出那对夫妇来。」 贺霜娘不觉得奇怪,这不能算是周连营和楚王无能,只消想想数百年後科技那麽发达,人走失还有黄金救援时间呢,就知找人之不易。 这事起源於胡芊芊的轻信,但大半责任在贺老爷身上,要是他不拦着,当天就让胡芊芊出去找,发现不对,连夜就展开搜寻,那对夫妇不一定能跑多远。可耽搁到现在,再想去找,真是大海捞针了。 第三章 贺霜娘叹了口气,这骗走的要是胡芊芊,她一点也不会往心里去,说不准还得大笑三声,但贺雪娘毕竟才十六岁,就这麽生死未卜,即便这些年来和贺雪娘有一百个不对盘,她还是有一点发闷。 「心这麽软。」周连营俯下身来,凑到她面前。他早已适应室内的暗度,现在能蒙胧见着她的轮廓了。「别担心了,楚王那边的人手还在暗地里搜寻,因他的缘故弄没了一个官员之女,他多少要担点干系,会认真找的。」 她「嗯」了一声,不打算想了,想也没用,转而心疼起他来,「辛苦你了,在外面跑了一天,你快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起那麽早。」 周连营应了,但一时没动,过了一刻方道:「你不松手,我怎麽走……要麽我不走了?」 她一呆,才发现两人的手仍牵在一起,忙把手缩回被里,嗔道:「我又没用力,你走就是了。」 他低笑一声,埋头下来,也不认真分辨是哪里,用力亲了下才起身,快步去了。 【第四十一章 太子上朝争夺战】 中秋过去没多久,最後残存的暑意渐渐退去,再洒过几层秋雨,天气就完全转为凉爽。 花房里新送来了四盆菊花,两白两黄,因时令还差一点,没有盛放,各举着几个鼓鼓的花苞,贺霜娘看着觉得挺讨喜的,就让人摆在了台阶下。 隔两天,叠翠回来见着了,惊喜地道:「呀,是雪莲台和瑶台玉凤,还有金膏水碧和金剪绒呢。」 贺霜娘正从屋里出来,闻言听得有点傻住,下了台阶站到叠翠身边,来回打量那四盆菊花,「这不是同一个品种啊?」 叠翠笑了,「少夫人,这可不是一回事,花苞都不一样呢,等过几天都盛开了,看着就差得更远了。花房来的人没给少夫人介绍一下?也太不经心了,这都是名品。」 贺霜娘看着她笑道:「送花来的那个嫂子倒是说了,但我没留心听。她们以前送来的那些,哪次不是说是名品,结果你一看都是一般货色,谁还老听她们糊弄。」 叠翠一愣,微红了脸道:「少夫人,奴婢只说了第一回,那时候想着往少夫人面前挣表现呢,可後来奴婢就没说过了,少夫人怎麽还知道?」 「你嘴上没说,可你脸上说了,行动更明显。」贺霜娘抬抬下巴,示意她看向廊下摆着的那盆素心兰,「只有它一盆算名品吧。你在其他那些花上耗的精力加起来也不如在这一盆上的多,我是不懂花,但我懂道理呀。」 叠翠听得有点讪讪又有点服气,「少夫人既然都知道,怎麽这麽沉得住气,几年了,一声也没提过,奴婢还以为奴婢瞒得很好呢。」 贺霜娘悠悠道:「没什麽好提的,一般货色的花也很好看啊,就是不那麽值钱嘛,但我又不可能拿出去卖,所以名不名品对我来说没差别。」又向叠翠笑了笑,「後头是金盏叫你不要说的吧。没事,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不过她真的不觉得在这上面委屈就是了。 叠翠放松下来,跟着笑了,又起劲道:「不过这回真是名品,花房掐着送来的时间也巧,少夫人正好可以看到它们盛放的过程,可见他们是存心要巴结少夫人的。」 她这话一出,贺霜娘不复先前淡定,忙摆手,「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麽,不许说了,不然扣你月钱。」 想起来她就窘迫得很,这事起源於周连营八月回来那一次,他怕吵醒她,进迎晖院是翻墙进来的,但走外面二门时却没顾虑,直接喊守夜婆子开的门。结果隔天他走了,她却不得不承接这个摊子——安氏一早就知道周连营晚上去找她,待到半夜才走。然後她就被安氏叫去,含蓄地探问他们有没有发生什麽不可说的事。 贺霜娘极想找个地洞钻进去,问得再含蓄,这问话的也是婆婆啊!她脸红到冒烟,赶紧否认,说周连营只是来寻她说事。 安氏不大放心,又和颜悦色地把话说明了点,安慰贺霜娘说问话的目的不是要怪她——她知道贺霜娘不是那等轻浮性子,肯定是周连营没把持住,逼着她了。这真发生了也没什麽大不了的,不叫外人知道就是。 「但孝期内有子是万万不行的,我这里替你熬了药,你带回去,喝不喝都由你自己。」 安氏这算是给她留十二分的面子了,但贺霜娘冤得快哭了——她那晚真的清清白白啊!可没办法,药端上来,当面泼了还怕安氏怀疑她怕羞作态,只好带回去倒了。 倒的时候她有意不避人,後来安氏再没提过这事,贺霜娘知道她应该是听说了,才松了口气。 但这不过是个开头,上个月周连营又回来,似乎是太子那边有什麽事寻他,他刚到家就被叫着往东宫去了,到晚间才得空回来。贺霜娘想起之前的事心有余悸,不敢留他太久,坐了一刻就催他往前院去。 周连营不走,他以为她闹别扭了,和她解释太子那边是真的有事,他实在脱不开身才回来晚了。 她只好再反过去和他解释,真不是为了这个赶他走,她没生气,她不是那样不识大体、小心眼的人。 他便疑惑地问她,那是为什麽?上一次她还想他想到都哭了,半夜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不过一个月,这麽快就变了心。 他这纯属玩笑,她也知道,但不幸听到了「半夜」这个敏感词,她更坐不住了,急着要他走,接连想了两、三个理由,都被他不疾不徐地推翻,眼看时辰越来越晚,纠缠不过,只好把真相说出来。 「丢脸死了,」她说完後和他抱怨,「人人都以为我和你怎麽了,可明明没有啊!」 周连营问道:「你觉得被冤枉了?」 「当然啊。」 「是不大好。」他若有所思,「连我都枉担了虚名,白坏了名声。」 贺霜娘听完以为他理解了,见他站起来,想说他要走了,跟着站起来要送他出去,谁知下一秒她突然腾空,吓得忙勾住他的脖子,「你、你干什麽呀?」又挣扎着想下来。 但她这点力气完全不被周连营放在心上。他把她抱到里间的床上,接着压下来才说道:「既然人人都认为我把持不住,那是解释不清了,我再忍着也没有意义,索性坐实算了。」 他话说得乾脆,行动更爽快,贺霜娘还傻着呢,便觉衣带一松,一下子吓回神,忙捂住衣襟叫道:「没——咳咳,没有啦!」话出口得太急,还被口水呛着。 周连营手指绕着她的衣带,好整以暇地扯了扯,问道:「没有什麽?」 「没有人人都知道。」贺霜娘垮着脸,原本还想问他自己哪里露了破绽,怎麽只夸张这麽一句就叫他揪出来,但把这话重复一想,她自己也觉出不对—— 真的太夸张了,侯府在侯爷夫人的管控之下,怎麽可能不维护亲子的名誉,要说全部封口是难了点,但不可能到人人皆知的地步,至多是背地里小范围的八卦罢了。「好了,我说实话,你起来。」 他没动,脸上笑了,吐息喷在她脖颈间,「那你怎麽怕成这样,还和我讲究上瓜田李下了。」 「我不是怕,可是太丢脸了嘛。」为这种事被长辈找去喝茶真的太尴尬了,她怎麽也不想尝试第二次。 她说着,觉得这麽被压着太没安全感了,手抓着衣襟不敢动,只能抬起脚来轻踢他一下,想继续催他起来,但两人间原来还有一点点距离,周连营怕压着她,没有把体重全放下来,她这一动作,呃—— 她小心翼翼地瞄了眼他的神色,发现她果然又给自己挖了个坑,立时僵住。 压下来的吻热情而急促,在沉重的呼吸间隙里,他抽出一点空来哄她,「没事,我会把持住。那种药听说喝了不好,不会让你喝的……」 贺霜娘没想到他能为她顾忌到这个,一感动,挣扎的力道就软了,只能试图拯救自己最後一把,含糊道:「可是母亲那里——」 「不怕,我明早会去说……」 然後,周连营走得比上回还晚了一点。 第二天再去请安,安氏什麽题外话也没说,只是翻出了一套首饰来赏她。 贺霜娘很是莫名,不知周连营是怎麽和她说的,也根本没有勇气知道,只好假装一切如常地捧着首饰回去。 第四章 但打那之後,一切确实变得不太如常了,因为江湖上开始流传她得宠的传说——她第一回在自己院里听到小丫头们聚在一起夸耀的时候,晕了个半死。 她又不是什麽深宫妃子,得什麽宠呀! 小丫头不怕她,胸脯挺得高高的,声音脆亮地说:「可是六少爷确实喜欢少夫人嘛,少夫人别羞,这多好呀,现在别说院里的姊姊们,就是奴婢们出去都有人奉承了。少夫人看,上午奴婢去针线房领秋装,那里的嫂子格外送了奴婢两块帕子呢,以前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另一个小丫头也笑嘻嘻地道:「就是,少夫人别不好意思,这是少夫人的本事,别人羡慕不来。」 贺霜娘被两个不到她胸口高的黄毛丫头夸赞在男人方面的本事,真是哭笑不得,板了脸道:「你们想聊天就聊点别的,不许说这些,传出去别人会以为我多麽轻狂。」 小丫头眨着眼道:「可是少夫人,这就是从外面听来的,奴婢们知道少夫人的规矩,哪会往外乱传话。」 她忙细问了一番,出去时再留意一下风声,两边一对照,发现小丫头居然所言不虚。 事出因由当然是周连营连着两回回家那麽晚还要到後院来,落在别人眼里,这就是实证,再四处传,未免要加点油添点醋,加工出了得宠的最终版。 女人在後宅立足的根基是男人,不管贺霜娘实际日子过得怎麽样,心境如何,没有男人或者不得男人欢心,她在众人眼里就是个可怜虫,而一旦翻转过来,大家就会觉得她的腰板一下了直起来——虽然事实上并没有,她的腰板虽不是很直,却也从来没多弯过。 这转变对贺霜娘来说是挺不自在的,但也没办法,外面的人她管不着,只好还当无事,仅把自己的人约束一下,不准她们说些傻话,因而这时就阻止了叠翠。 叠翠听话笑道:「少夫人别着急,我不说了就是——」 金盏这时忽然匆匆跑进来,「少夫人,望山说六少爷今天休假,但要先往东宫去,晚一点才能回来。」 贺霜娘听得一奇,点头道:「我知道了。」心中疑惑,离上次还没到一个月呢,怎麽他这次假请得这麽早? 她不知道的是,今日朝上出大事了。 十八名御史和翰林递了联名上书,奏说太子年岁已长,叩请太子参与朝堂之事,学习处理政务。 光是上书这一招不新鲜,打两、三年前就断断续续一直有奏本飞向御案,都是替太子说话的,认为依着祖宗先例,太子已经二十好几,除了读书之外,应该出来参与一点实际政务,好为将来的接班奠定基础。 奏本上落的人名各样都有,官职有文有武,职权有尊有卑,但所有奏章的最终归宿都是一个样——留中不发,皇帝就好像从来没有收到一样。 但这一封他不能再装糊涂了,一是因为这奏本是联名的,与先前那些单打独斗的不同;二是因时机,今儿是初五,逢五的大早朝,上朝的官员特别多,领头的御史不但当庭上摺,还当着百官的面大声念出了奏本提要,让皇帝想「留」都没法留;再有其三,就是这奏本的实际内容呈上来後,皇帝阅览之下,这糊涂实在是装不下去—— 用词太没顾忌、太直接,只有开头算有点分寸,和先前那些奏本的意思差不多,说些太子应该习政的话,但那些奏本行文到此,起了个提醒的作用後也就收住了。 这本则不,继续往後延伸,用词激烈,乃至问出了「陛下便养储君如好女,亦有出阁之日,岂有终年待字之理」这种明晃晃讽刺的句子。这还没完,後文又牵扯上了齐、楚二王,认为这两个藩王都该一起收拾包裹滚蛋,仗着陛下的宠爱一直赖在京里,是想叫後世子孙也有样学样麽。 皇帝强忍着怒气看完,到底没忍住,啪一声把奏章掷到了地上。 跪着的御史丝毫不惧,继续谏言,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 皇帝怒道:「朕没给太子历练的机会麽?三年前叫他去劳军,他胆小半途折返了,可见还不堪用!」 皇帝往常虽不喜太子,但於公众场合下还未说过如此重话,这是真被惹急了。 太子本人若在场,早该直接跪下请罪。 御史也急了,高声顶道:「陛下也知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况且半途折返并非太子自作主张,乃是陛下仁德下诏,太子收到後才回来的,如何好算是太子的过错。自那之後,陛下再也不曾给太子派差事,太子连做事的机会都没有,这『不堪用』是如何得出来的,还请陛下收回此言。」 「大胆!」齐王派的官员站不住了,出来对阵,「陛下金口玉言,岂有收回之理!」 「正因为君无戏言,臣才斗胆请陛下慎重!」御史反驳了他一句,旋即转回正题,又说起该让太子习政的话来。 别的臣子们见此也站出来帮腔。 齐王派的人马原本还想忍着,因为就情理上来说,太子派的谏言是合理的要求,他们挑不出什麽毛病,太子不堪用这种话也是皇上赌气说一说罢了,他们还没这麽大脸面。但眼看着太子派步步紧逼,一个接一个出列,皇帝端坐上方,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找不出,齐王派还是忍不住跳出来强行打断。 两派人马形成对峙之势後,议题很快转往别的地方,变成齐王该不该就国——当然还有个楚王,不过两派人马都有默契地将他忽视掉了,因为彼此都清楚,齐王若待不住,楚王肯定得跟着滚蛋,不值得单独为他浪费口水。 齐王就国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双方对骂了一阵,骂不出更新鲜的话,有脑子灵活的太子派官员就又把焦点拉回太子习政来。 但在这点上,皇帝一直不肯松口。他不再冒失地提「不堪用」这样争议太大、会致反弹剧烈的话,换了个含蓄的说法,说太子稚嫩,还是应该多读两年书,读圣贤书还能读坏了不成?再说也没让他死读书,讲官也有讲评朝政方面的事嘛。 光听讲评跟真的实际上手能是一回事麽?圣贤书里明说了要「学而时习之」,皇帝说太子稚嫩,可这稚嫩不就是因为从未有机会习之麽。 皇帝话里的漏洞是非常明显的,领头上书的御史胆气最壮,当即就指了出来。 後来者也不甘示弱,跟着揪住了另一个话柄,「陛下的意思是,两年之後就可以让太子出来习政?陛下贤明,既然明确了时限,臣等愿意遵旨。」 皇帝立刻结舌,两年不过是图个顺口,他哪里有明确的意思。但这时候改口,面子上未免太过难看,就想先应下来,拖到两年之後再说。 齐王派见势不好,忙又跳出来打岔。太子因占了正统,困在浅滩里都有这麽多人肯站在他那边,长年累月地为他发声,真让他有机会入朝议政,届时挣脱了东宫那个小天地,龙飞长空,再想弄他下去岂不是难上加难。 所以即使知道是个托辞,皇帝心中仍是以齐王为重,齐王派也不敢冒这个险,要尽一切努力把太子束缚住。 而太子派认为齐王派根本没这个发言的资格,你家齐王早该滚去封地上了——於是议题又歪掉。 单就道理而言,齐王派很吃亏,因为齐王打封王那天起就该就国,但事实上他一天也没去封地待过。楚王年岁更小,好歹还去了两年呢,之後才硬赖回来的。齐王派在这一点上只能拿齐王的孝顺做遮羞布,这其实也很站不住脚,一说出来就叫人反驳回来。 「你这意思是,立朝以来分封的那麽多藩王都是不孝了?滑天下之大稽!」 这时皇帝出面偏袒齐王了,把遮羞布糊得厚一点,「朕早已说过,齐王母妃身体有恙,一直缠绵病榻,所以朕才多留齐王一阵,以全他的孝心,待他母妃病癒,自然会令他去封地的。」 齐王母妃就是卫贵妃,皇帝心头的朱砂痣。话题扯到这里,群臣就不怎麽好评价了,总不能反问她为什麽病这麽久,总是不见好却也不死吧。 皇帝要是直接说不让齐王就国倒也罢了,脖子硬的官员还能出来以死抗争一下,可皇帝就这麽含糊着,存了拖延的心,臣下还真不好硬来,毕竟皇帝春秋虽长,眼看着快五十岁的人了,但精神还是十分健旺,再坐十来年龙椅,想来一点问题也没有,没到生死存亡、必须撕破脸的时候,太子派能做的最大争取也就是据理力争罢了。 第五章 於是太子派头脑清醒地又将议题正回去,这回让了一步,不再说要让太子接触实际政务,可跟着上朝旁听一下总成吧。 依旧是那个领头的御史率先发言,直接把皇帝拿出来举例,「先帝在时十分器重陛下,陛下年十五已入朝听政,如今太子年将三十,再如垂髻小童般关在深宫,便是百姓家亦没这个道理。」 「正是如此。」 「臣也是这般想法。」 太子派跟着一片应和之声。 皇帝再度被说得哑口无言。 这时齐王派终於开窍,找到了可以攻击的点,扬声指责太子派结党连群,威逼君上,其心可诛,该拉出主谋罢官免职,逐出朝堂。 太子派闻言勃然大怒,站在太子那边的当然不全是心向正统维护公义的人,想着在太子困难时为他说话以图将来的也不少,但不管目的如何,太子派都一致认为自己的立足点是高尚无私的,太子是现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替他说话算什麽结党?给藩王找藉口的才是! 太子派当即把「结党」的帽子反扣回去,言谈里少不了捎带上齐王。这麽循环反覆下,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这种热烈争论的气氛很能感染人,渐渐的连中立派都保持不了沉默,忍不住出来发表一下意见,三方夹在一起,吵得如火如荼,完全停不下来,把庄重的朝堂吵成了集市。 这麽大规模又持久的当朝对峙,外廷一时半会还得不着消息,但内宫已有耳闻。 东宫偏殿里,周连营和雷元文坐着,见到太子朱谨下了学匆匆进来,都站起身出迎。 「朝上如何了?」 周连营道:「人刚刚来报过一遍,还未散朝,仍在吵着。」 朱谨扬眉,「看来是闹大了?」 雷元文兴奋地道:「早该闹一场了,哪怕闹不出个结果,叫齐王头痛一痛也好。」 「闹不出个结果,那不等於白闹。」朱谨无奈地道:「损人却不利己。」 「能损人总比损不了的强。」雷元文还是很兴奋,摩拳擦掌,看样子恨不得自己也能跑到朝上去损一损,「再说,殿下怎麽知道利不了己?说不准就闹成了呢。」 朱谨不由失笑,摇头道:「你呀,唉——不过你这样倒也不错,想得少,烦恼也少,本宫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想得多也没什麽用啊,」雷元文大剌剌地道:「像子晋这样在这里纠结半天了,我看他也没纠结出个头绪来。」 朱谨看向周连营,两人眼神一对上,相视苦笑起来。他叹了口长气,「还是子晋知我心啊。」 御史和翰林这次联名上书的事瞒得很紧,东宫昨日才得到消息。他们虽为太子发声,但不代表太子就能控制他们,许多太子派办事之前并不会和太子通声气,太子最多能做的仅是静观其变。 而对於此次事件,朱谨的心情其实十分摇摆。 就他自己来说,其实并没有野心要入朝,因为现阶段实在不是好时机,皇帝一直想换掉他,他闭门读书才有喘息空间,伸手到朝政里太早。 但另一方面,他今年已经二十八了,男人在这个年纪总会生出一点做大事的雄心,太子自然也不能免俗。作为未来的天下之主,他的雄心不止一点,能把自己按捺到如今,已用了十二分的自制力。 所以习政这事到底是成了好还是不成好,朱谨还真是难以分辨心头的滋味。他把两个伴读都叫来,正是因为拿捏不定主意,心中苦恼得很,而两个小伴读虽然一个没入仕、一个官还小,帮不上什麽忙,但有一起长大的情分,相处起来舒服,聊起天也能聊得坦直,比和别人在一处都更能排解压力。 比如这时,雷元文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叫声。 「哈哈,」朱谨被逗乐了,「算了,不发愁了,愁也没用,吃饭、吃饭。」说完就令人摆膳,君臣三人凑到一起先把肚子填饱。 用过饭後,残羹收拾下去,朱谨往殿外看了看,「去听信的人没再回来,难道还没结束?」 雷元文捧着略有些吃撑的肚子,「是啊,怪得很,都中午了,难道那些大人们肚子不饿?」 三人暂且闲话起来,过了一阵还是没有信递回来,周连营想了想,起身道:「这麽等着不是办法,我去看看吧。」 朱谨略一犹豫,实在想知道前头到底怎麽了,就点头,「你去看一看就回来,要是还没散,你别靠得太近。朝上人那麽多,具体说了什麽话,我们回头肯定能打听到。」 「我省得。」周连营说着便出门离去。 【第四十二章 皇上发威赏廷杖】 怕和下朝的皇帝撞上,周连营出了东宫後,特地绕了点远路,从另一条路去往奉天门。 他有腰牌,可以在外殿行走,但奉天门是朝议之地,上朝时,无关人等仍需退避。 周连营打一处宫道上出来,再拐两个弯就能到奉天殿,虽然不能接近,但有无散朝还是能张望着。 便在这时,前面一处弯道上拐出一行几十个人来,皆着官服,气势凌人。 他停下脚步,略一细观,发现那些人似乎分了两拨,一路前行、一路吵嚷着推推挤挤,发觉他们似乎是往内宫的方向而去,心中一动。 这麽一大群外臣,肯定没资格进内宫,他们想干什麽? 他一个穿便服的年轻人出现在此处也很惹眼,很快就有人看见他,跟着还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周子晋!」 周连营循声找人,却见叫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学士模样的人,穿一身青袍,胸前绣着鹭鸶图样。 这是翰林院的一位侍讲,姓孔,曾给太子做过一段时间的讲官,周连营那时还在伴读,也一起听过他授课,便加快了脚步过去行礼。 孔侍讲问他,「你进宫来看太子殿下?」 周连营刚答了一个「是」字,孔侍讲便道—— 「正好,我们如今要为太子习政的事请愿,我听说你已经补职当差了,你要一起来麽?」 东宫讲官分两种,一种出自詹事府里,基本可以算是太子本身的班底,另一种则是自朝中选拔官员,不定期、不定人数,主要是由着皇帝的心意,有时阁老这样的重臣也会充任一段时间,这种当然不能算是太子的人。孔侍讲就属於後者,虽曾与太子有过师徒关系,但身上打的东宫烙印还没有周连营这个太子伴读深。 周连营心念电转,朝上还没吵完,居然要追着皇帝继续吵?以他的想法,这举动实在太轻率、太不理智了,若是孔侍讲独自问他,他必要拦住劝解一二,但这麽一大帮人,非但不能劝,他还不能缩——在外人眼里,他的言行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太子,太子心意未定,他不能替太子缩这个头,就算要泼冷水,这盆冷水也该由太子本人来泼,他现在要是退了,太子再想进就没余地了。 这麽些念头在一念间转完,他就答应加入队伍里,跟随众人移动,然後才问了问前因。 因他应得爽快,孔侍讲十分宽慰,便说与他听了,旁边的官员也跟着插了几句嘴。 周连营很快便弄明白了,事情跟他想得差不多,只是添了些细节。 原来争执一直持续到正午,群臣都是天没亮就赶着来上朝的,到这个点,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渐渐有人後继无力,吵嚷声小了下去。 皇帝抓住这个时机,说了句「延後再议」,而後直接起身,草草退朝。 皇帝都走了,本来事也就了结了,太子派对於没得到个准话只是有些失望,但齐王派认为这个局面是己方获胜,不由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有格外沉不住气的还去嘲讽了几句太子派的官员,结果把太子派重新惹毛了,上书的御史振臂一呼,煽动一帮人追着皇帝过来,坚持要今日事今日毕,必要讨个说法。 这下齐王派傻眼,慌忙要拦。 太子派并不是每个人都追了来,敢来的大部分都是年轻气盛的青壮年,官职不高,却有满腔热血,一帮人虽是文官,聚在一起也聚出了猛虎出柙的气势,哪里能轻易拦住。 结果就变成了这样,两派人饿着肚子继续吵。 不知皇帝走了多久,要是已经进内宫就省事了,这帮人再热血也追不进去。周连营默默想着,但天不从人愿,他刚刚听完不到一刻,前方就出现了皇帝的仪仗。 第六章 太子派们精神大振,飞跑着上去拦在御辇前方,七嘴八舌地向皇帝请命;齐王派也忙跟上去跳脚驳斥,这麽一大群人,把皇帝前行的道路堵得死死的。 周连营混在人群里,并不打算出头,他要给太子留下足够的进退空间。但他四周的人皆着官服,独他一个穿便服,皇帝饿着肚子,被拦着走不掉,气极了要寻个人出气,一眼就盯上他,张口要骂,见了他的脸又觉得有两分眼熟,到嘴边的话停了停,脑子转了一圈,想起来,「你是周家的那个小儿子?」 皇帝开口,便众人静下来。 被点名的周连营含混不下去,只得在人群里跪下行礼,「回禀陛下,是末将。」 皇帝道:「平身,你近前来。」 周连营起来,从众人略略分开让出的一条道里上前,到御辇五步之外时停住。虽然这一出来得突然,但他并不慌张,行动间自有世家子弟的从容镇静。 两派官员有的忙着吵架,不认得他,也顾不上问人,到这时才向同僚打听,得到低声解答之後,人群里便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恍悟之声。 死而复生的太子伴读,这可媲美传奇的故事,在朝官员没有哪个没听过。 皇帝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他一阵,目光又放远在群臣身上绕一圈,声音猛地转为森冷,「太子叫你煽动他们来的?」 天子威严扑面压下,周连营拱手,语声平缓地道:「请陛下明察,末将并无此能,殿下更无此心。」 皇帝冷哼,「那你为什麽跟他们混在一处?」 「末将今日请见太子,出宫途中遇着各位大人,深受大人们的诚心与热血感染,所以加入进来。」 他身後的太子派们都不由直了直身板——皇威之下,周连营一点都没有回避,这番言因果、亮立场的话说得不但坦然,而且漂亮,追来的太子派们大多都是年轻人,城府不深,听了觉得面上有光。 皇帝声音更冷两分,「所以你虽未煽动,但还是要替太子摇旗呐喊,逼君犯上了?!」 「臣等岂敢有此意。」周连营躬身,「请命在於臣等,天命在於陛下。」 这回连齐王派也侧目了。他怎麽能把「答不答应在你,干不干在我,你不答应我还是要干」这种话说得这麽好听?文字游戏玩这麽溜,好意思自称什麽「末将」! 皇帝沉默片刻,肚子里咕噜一声,火气又上来,不再理他,厉声向众人喝道:「你们这麽拦着朕的路,是要造反麽?」 「臣等不敢——」太子派们参差不齐地告罪,但告完罪就是不走。 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谁也不甘心前功尽弃啊。 他们赖着,齐王派也不愿意走,怕万一走了,皇帝磨不过他们,松口答应,那他们刚才吵了半天也等於白费功夫。 两方又开始吵嚷,终於把皇帝吵到怒极攻心,喝令道:「再不散开,就传廷杖来!」 太子派无一人让路,敢拦圣驾的人怕挨板子?笑话。 齐王派有些骚动,倒也不是胆小,而是他们自觉清白,他们是来拦太子派的,不是拦皇帝,不需要挨这份打,所以就想往路边避去。 周连营寻机往那上书御史身边靠去——他早看出来了,就数此人势头最猛,应该是领头的。他凑过去低声道:「拖住他们。」 那御史原来正抬着下巴鄙夷地瞅着齐王派,得此言立刻警醒过来——不错,要不是这些人一直作对干涉,他们的上书说不准都成功了,这会儿想避开这一顿打?想得美,必须一起拖下水! 揪住一个要闪开的齐王派开腔就骂,他是真正的发起人,举止对其他人有一定的影响,很快两派再度舌战起来。 等齐王派再想脱身时,行刑的侍卫已经出现了。 皇帝多少年没有被这样饿过,恼火极了,也不分什麽这派那派,跟他对着干的还是站他这边的,只觉得拦在前面的都不是什麽好东西,也懒得去午门了,下令全部拖到路边,就地每人二十大板。 齐王派傻眼。求饶的话丢不起这个人,可真要挨这顿打也着实冤枉啊! 皇帝不理他们,人全部被拖到边上,路清出来之後就要离开,御辇路过被押着趴伏在地上的周连营时,他才抬手示意停下,声音高高地传下来,「你是勳贵之後,朕给你父亲一点脸面,你现在认错的话,朕可以免了你的板子。」 趴在周连营前後的两个齐王派官员羡慕地拿眼剜他,有背景就是好啊。 「多谢陛下宽宏大量,末将不敢临阵脱逃。」 听到这句话,皇帝哼笑一声便要挥手令内侍重新起步,却听周连营又说了一句—— 「但末将另有一事,恳请陛下开恩。」 「何事?」 周连营在地上偏着头,看了被押在对面路边的孔侍讲一眼,「禀陛下,孔侍讲年岁已长,恐怕熬不过杖刑,他曾在东宫给末将做过一段时间的老师,请陛下允准,他的杖刑由末将一并领受吧。」 皇上静默,过了一会,飘下一句淡淡的话来,「朕如你所求。」 廷杖说白了就是打屁股,乍一听上去,二十下并不算多,屁股肉厚,抗一抗也就过去了,有的官员家规严或是少时顽皮,在家也没少挨打——但其实不然,廷杖的杖是特制的,由栗木制成,打人的那一端削成槌状,集中力道也就罢了,最凶残的是包了铁皮,铁皮还不是光滑的,有倒刺,再讲规矩的家族也炮制不出这种器具来教训子孙。 那廷杖一举起来,前端的铁皮黝黑,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不出一点寒光,懂点门道的就知道那是因为不知打过多少先辈官员的尊臀,沉积了无数的陈年血迹。 有胆小一点的已控制不住在地上发抖了,但这时候肯定无处可躲,皇帝亲口定的数量也不会减少,不过众人还是有一点自主权,那就是可以选择挨打的时候是脱衣还是不脱衣。 侍卫给他们留了点时间,众官都趴着不动,没人肯脱,除了周连营。 他俐落而无声地褪下裤子。 趴在他後面的齐王派官员不由支起了脖子,「哎——哎?」惊得说不出话来。前头这个是武将没错,没有文臣那麽要脸,可他也同样是侯门贵子啊!出身那麽高,做人这麽随便好麽?! 周连营自然听见他的动静了,但没回头,泰然沉声道:「廷杖上的倒刺容易勾破衣服,皮开肉绽之後,碎布容易跟着进入血肉里,届时挑出来受的罪不亚於廷杖。即便运气好,衣服没破,也会整片和血肉糊在一起,揭下来如同剥皮。」 候刑的众官都知道廷杖凶残,但因资历有限,还没有亲身见过,不知脱不脱衣服还有学问,里面竟有这麽可怕的分界,这时一听,都打脚底板窜上股寒气,有人便一咬牙,跟着把裤子褪了——反正有人带头,还是太子的伴读,丢人也不只丢他一个,总比回家得剥皮好。 有二很快也有了三,又跟着有了若干人,到廷杖真格带着风声「砰」地落下来的时候,只有四、五个人还死要面子,穿着裤子受刑。 廷杖真挨到身上,众官才又感受到它的另一个凶残之处——不是啪啪啪一气连着打完了事,而是每杖之间都有短暂间隔,让挨打的人意识到了痛苦,才继续落杖。 二十下不紧不慢地打完,一半被打得趴在地上一时半会起不来;另一半皮实些,还能拉上裤子爬起来,但也是哎哟声不止,满头冷汗、龇牙咧嘴的,什麽怪样都有。 爬起来的那一半里,齐王派缓了片刻就一瘸一拐地赶着走了。这麽个两败俱伤的场面,他们实在没心情继续斗,回家看大夫才要紧。 太子派却都没动,忍着火烧一般的痛苦仍旧站着等候。 廷杖扬起的风声仍未停歇,还有一个人在受刑。他挨的数目早已超出二十杖了,却还是一声都没有吭过。 毫发无伤的孔侍讲站在旁边,红着眼圈几度要扑上去,可都被侍卫拖开了。 最後一杖终於落下,侍卫收杖退开,诸人忙瘸着腿脚一同围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慰问。 有人脑子转得快些,想去东宫里借个车轿来。 站一边监刑的太监把人拦住了,为难地道:「各位大人们,皇上走时吩咐了,请大人们廷杖後就离开宫城,不得逗留乱走。」 「哎,你就不能通融一下——」 第七章 周连营松开了咬得死紧的牙关,含着满嘴血腥气,乾哑地开了口,「别为难张公公了,他也是皇命难违。劳驾诸位把我扶到宫门外,再着人往我家去报个信即可。」他说着要爬起来,但他虽然意志坚韧能忍住不喊痛,身体却不是铁打的,只略微动弹了一下就又趴下了。 孔侍讲见此忙背对着他蹲下身来,向众人道:「把子晋扶到我背上来,我背他出去。」 众人忙伸手相助,七手八脚地把周连营扶到他背上去。 孔侍讲体瘦,又常年埋头做学问,缺乏锻炼,背着个成年男子有点颤颤巍巍。 有两个人自觉地分别站到两旁,伸手扶着周连营的腿,帮忙托着一点。 被打趴在地的那一半这时也差不多都缓过来了,陆续爬起来。 众人一起往外走的时候,自然分成了两个阵营,先前混在一起吵架时还不觉得有什麽,这时再看,对比就很鲜明了。 齐王派那边先走了一半,现在人本就少了,还都有点垂头丧气——这顿打怎麽想都挨得冤啊! 太子派那边则不然,孔侍讲打头阵,他背着人走得很慢,却没有一个人越过他,除了两个人托着周连营之外,旁边还有几个人留神看着,若出意外,准备随时替补。 後面则是一堆人互相搀扶跟随着,虽然走路姿势和齐王派一般难看,但哪怕是在地上拖着腿往前挪,那背影都透出一股傲然来——老子的廷杖挨得光荣! 张公公不由盯着看了两眼才回过神来,令侍卫们离去,他自己则领着个小内侍前往玉年宫交差。 玉年宫是卫贵妃居住的宫殿。作为在外朝都颇为知名的宠妃,卫贵妃的这一个「宠」字可不是白来的,自打太后仙逝,内宫就再也没有分量足够到能说上话的人出来阻止,因此皇帝的日常起居几乎和卫贵妃形影不离。 张公公走得腿脚酸软地进去求见皇帝,却被告知皇帝用膳之後觉得疲惫,已经休息了,他便要退出去。 卫贵妃听到动静出来,扬声道:「公公留步。」 张公公忙回身弯腰,等候吩咐。 卫贵妃在殿中坐下。她今年已经四十出头,但望去却仍如二十几许的佳人,肌肤紧绷,眼角光滑,一张娇媚的容颜寻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一笑露出两个甜蜜的酒窝来,「公公差事办完了?没出什麽岔子吧?」 张公公听她这话问得有些蹊跷,心中念头转了一下,赔笑道:「瞧娘娘说的,这等监刑的闲差老奴要是都办不好,自个就该寻根柱子撞死了,哪还有脸往主子跟前来。」 卫贵妃格格的笑了一声,「本宫的看法可跟公公不大一样。本宫听说周家那个小子也夹在闹事的里面?还挨了四十杖?」 张公公回道:「娘娘消息灵通,正是这样。」 卫贵妃的声音就拖长了,「这麽多杖下去——都没出岔子?」 这话里的未竟之意都拖得快绕了梁,张公公不好的预感被证实,把腰弯得更低了点,「回娘娘,老奴亲自看着,一下下都打得实在,包管没有一点放水。」 卫贵妃垂下眼,拿涂着蔻丹、精心养护的指甲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划着,似是百无聊赖,再出口的声音放轻了许多,「张德全,你可真是叫本宫伤心,本宫素日待你的一片好意,都喂了狗了。」 张公公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老奴该死。」 「你的确该死!」卫贵妃的指甲一用力,就在纤白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红痕。 侍立在旁边的贴身宫女红梅见着了,忙道:「娘娘仔细手疼,心里再有气,也别作践自己的身子。」说完就从袖口里摸出一个扁平的小玉盒来,打开,里面盛着凝脂一般的雪白膏物。 她蹲身,挖出一小块来,小心地涂抹在卫贵妃手上的那道红痕上。 卫贵妃自己也後悔,蹙着眉看她涂完了,自己又把手抬到眼下看了看,确认不曾破皮留疤,才重新抬头冷笑道:「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机会,你眼睁睁放过去了,现在还来同我打马虎眼!你是吃准了本宫心软,舍不得向皇上进言,打发你去扫御花园?!」 张公公连连叩首,「娘娘息怒,老奴明白娘娘的意思,也想替娘娘办事,可皇上没有下令,老奴不敢下这个手啊!」 他是皇帝近身伺候的人,惯常揣摩皇帝的心意行事,皇帝偏着卫贵妃,他自然少不得也要往卫贵妃这边倒,替卫贵妃办事也不止一回、两回,可这回是真的不成啊。 「少把皇上抬出来压本宫。」卫贵妃媚眼一横,别人万万不敢说的话,她张口就说,这就是宠妃的底气。「你打量本宫是头一天进宫,不知道你们那些花样?以往死在廷杖下的人,难道个个都是皇上亲口下了令才没命的?当年本宫几乎要成事,虽然第一次失手,但只要太子还在外面,一次不成就两次,本宫有十足的把握叫他回不来,结果却功亏一篑,就是周家的小子和太子沆瀣一气,闹了出假死的剧,坏了本宫的大事!」 张公公听她发怒,一声不敢言,伏地听着。 「你明明知道本宫有多恨他,关键时刻却不肯帮本宫出这口气。」卫贵妃探身向前,盯着他,「不敢?有什麽不敢的,打得用心点,四十杖足够要了他的命!他自己要逞英雄替别人挨打,死了也是自作自受,你到底怕什麽!」 当然是怕周连营背後的永甯侯府啊!张公公心中嘟囔,卫贵妃说得轻巧,什麽花样不花样的,她知道这个,永甯侯府这种有底蕴的世族自然也知道啊,又不是那些寒门小官好糊弄,没看周连营本人连脱衣与不脱衣的分别都门儿清麽。 他若真敢对人家的嫡子下这个黑手,自己离去与死人作伴的时候也不远了,这闹起来可不只永甯侯府一家的事,好好的儿子进宫一趟却活活叫人打死,别的勳贵们哪有不深感唇亡齿寒的道理,定会联合跳出来讨公道的,到时候他这个监刑的就是个替死鬼。 张公公满怀腹诽,明面上只是求饶,「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卫贵妃平了心气,又喝问:「那残了没有?四十杖下去,总不能叫他以後还能活蹦乱跳得像个好人吧?」 张公公眼睛盯着面前的青玉砖石道:「娘娘放心,他回去少说也要养上一个月才能下床。」 这就是没残的意思了。卫贵妃左右张望了一下,抓起一个茶盅扔下去,「没用的东西,给本宫滚!」 张公公顶着一头的茶叶梗,茶水不断往下滴,他一下也不擦,爬起来,嘴里告着罪,倒退着出去了。 直到出了玉年宫的大门,又走出去一段,他才停下脚步重新直起腰来,响亮地「呸」了一声。 跟着他的小内侍忙给他收拾头脸,把茶叶梗都一一捻走,又使袖子给他擦脸,嘴里痛心地道:「爷爷是皇上身边伺候的老人了,娘娘怎麽能这麽不给爷爷脸面!」 「你爷爷我原来也以为自己有两分脸面呢。」张公公仰着脸,冷哼,「结果帮着办了那麽些事,到头来在人家眼里还是狗都不如!」 小内侍道:「娘娘以前对爷爷倒也客气,只是这一、两年来,不知怎地火气越来越盛了。」 使了这麽多年劲还没把储位抢过来,火气能不盛嘛!张公公心里恨恨地想。 可这火气再盛,也不该朝他头上发啊,他是伺候皇上的,又不是专门奉承她的。太子在东宫坐了那麽多年冷板凳,那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都快到而立之年了,却连本奏摺都没摸到,人家不也还和和气气的,从来没听哪个小内侍无故受到他的责骂。 而且别说太子了,就是人家的伴读都十分有修养,被打得爬不起来了,还能替他开脱一句「皇命难违」。 张公公这麽一比,越想越气,一回没如卫贵妃的意,翻脸就能这麽羞辱他,见小内侍忙活好了,又殷勤地还要替他把前後衣摆拉平整,张公公等不及一把挥开他,大步飞快前行。直到疾走一段,把心里受的气都发出去了,他的脚步才重新慢了下来。 小内侍气喘吁吁地跟在後头,张公公则边走边若有所思。 天命这回事,也许确实是违逆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