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福闺女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话说大周武宗皇帝靖和年间,豫章府始新县唐家渡乡,村东清唐巷住着户人家,门面极其普通,乡里之间却称之为尚书府。 这里便是孝宗年间曾在朝中做过兵部尚书的唐弼唐大人的故居了。 唐尚书已经亡故多年,现在住在这里的是唐尚书的四子唐自清。 唐自清虽住着这名为尚书府的房子,其实家中人口极其简单:他和他的发妻黄氏,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丫环,一个做粗使的婆子,一个看门的老仆人,其余的便没有别人了。 主人是四位,仆人亦只得四名,和这尚书府的名号颇不相称,颇显寒酸。 世人多长着双势利眼,如果说从前称呼这里为尚书府是尊敬和仰慕,现在再呼为尚书府则多多少少有些讥讽的意味了。 这天天气晴好,黄氏和女儿唐梦芙坐在廊下做针线,「福儿,瞧见院子里这两株小叶嫩蒲柴了么?这两株百年古树珍贵得很呢,你祖父生前已是给了咱们四房了,将来你哥哥一株,你一株,别愁没有好家具用。你的嫁妆啊,一定是十里八乡都数得着的。」 黄氏是位杏眼桃腮的美貌妇人,三十多岁的年纪,风韵犹存。 唐梦芙今年十四,年齿尚稚,还没有完全长开,头上挽了再普通不过的双环髻,衣着亦是寻常,可她生的极好,螓首娥眉,双瞳剪水,发髻上、脸庞上、身上都有淡淡阳光,肌肤白得犹如透明一般,真称得上容光照人,丽色无双。 黄氏提起做嫁妆的话,唐梦芙自是害羞了,巴掌大的小脸粉扑扑的愈显可爱,娇嗔道:「娘,你要是再这么说话我可走了啊。」 「走?你往哪走?孙家还没有来迎娶你呢。」黄氏笑咪咪的打趣。 唐梦芙更是羞得抬不起头来了,偏偏这时候丫环含黛、含笑一起过来了,也不知道黄氏的话她俩听到没有。 含黛笑盈盈的,「太太,姑娘,我方才送茶到书房,四爷和少爷都在用功呢,书声琅琅。」 含笑一脸兴奋,「太太,姑娘,四爷和少爷读书的声音可好听了,一定很有学问!」 黄氏和唐梦芙不由哧的一笑。 读书声音好听,所以一定有学问,也只有含笑这傻丫头会这么说、这么想了。 黄氏笑道:「福儿,你爹和你哥哥就要参加乡试了,正是要紧的日子,咱们得吃的好些才行……」正要跟唐梦芙商量中午吃什么,家里做粗使的陈婆子来报,「太太,姑娘,省二太太来了。」 「她来做什么?」黄氏不由的蹙眉。 省二太太是唐四爷族中一位远房堂嫂,因她丈夫名唐自省,在他那一房排行第二,唐宅便称为省二太太。这省二太太娘家也是京城的,在族中常常自命不凡,又爱和黄氏攀比,说话尖酸刻薄,黄氏是不爱和她来往的。 「哎哟,黄家弟妹你听说了么,出大事了!」一个身穿金地红花团锦褙子的中年妇人也不等黄氏差人去请,便风风火火的跑进来了。 「省二嫂子,什么事啊?「黄氏心中不快,也不让省二太太坐,神色淡淡的问道。 省二太太平时是很爱争个礼的,今天却对黄氏没礼让她入座这种小事浑不放在心上,一脸的幸灾乐祸,故意瞪大了眼睛,拊掌惊呼:「黄家弟妹你还不知道么?王十五娘和桑家定亲了,下月便要完婚!」 「什么?」黄氏脸色大变。 省二太太眼里笑意愈浓,却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这王十五娘前年不是和你家梦龙定了亲么?当时也是你情我愿的,咱们唐家又没逼她,为何她退了梦龙的婚事另嫁桑家,她就这么看不上梦龙?唉,梦龙是个好孩子,哪至于就让她嫌弃成这样了?」 省二太太装着可惜的样子,其实是在笑话黄氏的儿子唐梦龙被人抛弃了、愚弄了,这还有谁看不出来呢。 黄氏素来好强,这时只气得眼冒金星,「王家欺人太甚!唐家和王家凭媒说合定下了亲事,两厢情愿,并不是咱们唐家求着他们王家。今年春天王家忽然说什么姑娘病了,病得严重,唯恐没了小命,不想害得梦龙得个克妻的名声,要退婚。咱们家不答应,王家便央了亲戚、族人几次三番来说,执意要退婚。我还当王十五娘真是病得要死了,谁知她……谁知她……」 「谁知她是另攀上高枝儿了。她嫁的是桑十九郎,桑十九郎三年前就是举人老爷了。」省二太太见黄氏气得厉害,心中欢喜,赶忙接口。 「不行,我要和王家理论!」黄氏气极怒极,便要去和王家讲理。 唐梦芙一直在旁边站着呢,这时忙过去扶住了黄氏,「娘,不着急去王家。咱们先仔细商议商议。」 省二太太来的目的就是蹿掇着黄氏去和王家闹,她好趁机看黄氏出乖露丑,见唐梦芙拦住了黄氏,不由得狠狠瞪了唐梦芙两眼。这个多事的小丫头! 「数三下,数三下之后再作决定。」唐梦芙劝着黄氏。 黄氏气呼呼的,「一,二,三,数完了,走!」 唐梦芙道:「数三下没用,娘,你数三十下。」 省二太太拿帕子掩着口笑,咯咯咯的像母鸡下蛋一般,「咯咯咯,别家都是母亲教闺女,你家却是闺女教母亲么。」 「有些人还专门笑话妯娌呢。」唐梦芙不慢不慢、不冷不热的讥刺了一句。 省二太太一张胖脸登时成了猪肝般的颜色。 唐梦芙不耐烦和省二太太这种人歪缠,「含笑,你送省二太太出去。」 含笑早就在一旁跃跃欲试了,唐梦芙一发话,登时摩拳擦掌,「是,姑娘。」不由分说拉起省二太太,轻轻松松就把她推到二门外,硬是丝毫不留情面的给撵走了。 省二太太面红耳赤,又羞又恼。 唐梦芙讥讽的一笑。 含笑这个丫头天生神力,等闲的男人还及不上她呢,省二太太这样的更是小菜一碟。 「福儿,娘数到三十也没用,还是气得不行,要和王家理论。」黄氏胸脯起伏。 「那就数到一百、两百、三百。」唐梦芙清清脆脆的说道:「祖父教过我们的,人在气头上做出的决定常常会坏事。如果很生气,娘就多数数,什么时候不生气了,咱们再商量对策。」 「不用商量了。」身后传来一个沉哑的少年声音。 唐梦芙和黄氏吃了一惊,同时转过身,只见通向书房的路口站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唐四爷和黄氏的儿子、唐梦芙的哥哥唐梦龙。 唐梦龙和唐梦芙一样生着幅好相貌,不过这时经受了打击,清瘦苍白,好像生了病一样。 这也难怪。未婚妻嫌弃他到了不惜设计欺骗唐家以便和他退婚另嫁他人的地步,这让他如何能不伤心,如何能不难堪? 「哥哥!」唐梦芙心痛。 黄氏见唐梦龙脸色白得跟张纸似的,又是心疼又是心慌,「梦龙你别这样,王家那丫头早有异心,嫁过来也不会跟你好好过日子的。那种嫌贫爱富的丫头咱们不要了,不要了,梦龙你别这样……」 唐四爷也从书房出来了,「方才似乎有人吵闹,怎么了?」 第二章 唐梦芙忙过去小声跟唐四爷说了几句话,唐四爷拧起眉毛,「王家退亲的时候不是说暂且把婚书还了,若之后病好了,再续前缘;若实在不好,两家再行商议么?敢情那只是王家的推词?」 黄氏咬牙切齿,「既然瞧不上唐家,当初又何必答应?又没人拿刀逼着她!」 唐四爷道:「你先莫恼。退婚时候是族长从中说合的,如今我带着梦龙去找族长,让族长一道去王家讨个公道。」 黄氏皱眉,「你太斯文了,不会吵架。」 唐四爷道:「族长会吵就行了。」 唐梦芙劝着黄氏,「王十五娘家里伯母婶婶的一大堆,娘去了不沾光,还是让爹和哥哥去吧。」 黄氏知道女儿的话有道理,虽然咽不下这口气,最后还是点了头。 唐四爷和唐梦龙请了族长到王家说话,至晚方回。 唐四爷脸色不大好,「王家是铁了心要让闺女另攀高枝儿,不讲道理,说过的话全部不认帐。族长劝我算了吧,反正现在婚书已经还给王家了,咱们手里没凭没据的,便是告官也告不赢。」 「呸,族长家的孙媳妇不就是王家的么?不管他,咱们只管和王家闹翻,把这件事抖落出来,让老亲旧戚全都知道知道。」黄氏又气又急。 「大姐的夫家有个侄女曲三娘嫁给了桑十一郎,孙家又有闺女嫁到了王家,闹翻了亲戚之间不好看。」唐四爷有些无奈。 孙家就是唐梦芙的夫家了。唐四爷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和孙家堡的老太太相好,把唐梦芙许给了孙家五郎,孙启风。 唐家如果闹开了,对王家固然是不好,王家却有可能折磨孙家的闺女,孙家以后大概不会善待唐梦芙。一环套一环,谁也落不着好。 王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拐弯磨角的亲戚不止一家,你唐家要是闹开了,把王家、唐家、孙家、曲家、桑家全牵扯进来,大家一起没脸。 「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黄氏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很不服气。 唐梦芙拉了黄氏一把,「娘,哥哥的身体要紧。」 黄氏忙朝唐梦龙看了看,见他脸色愈加苍白,愁眉紧锁,郁郁寡欢,唬了一跳,担心着爱子的身体,把那和王家理论的心反倒淡了,「我儿,那王家丫头不过是个嫌贫爱富的庸脂俗粉罢了,不值当你为她伤心。」 「我没事。」唐梦龙勉强笑道。 他口中说着没事,但少年之人,血气方刚,被王十五娘和王家轻视侮慢,心里焉能不气?当天夜里便发起高烧,身子似火炭一般,把唐四爷、黄氏吓得都慌了,连夜请了医生,合家担忧。 本家亲戚和街坊邻里多有来探病的,可气的是王十五娘的母亲阎氏和桑十九郎的母亲罗氏竟然也有脸登门来看唐梦龙,还是族长夫人陪着来的。 族长夫人也有些尴尬,「她们是来看望梦龙,是来修好的。王家、桑家也知道错了,彼此亲戚,四郎媳妇,你大度些吧。」 含笑板着脸端了三碗茶上来。 族长夫人心思不在喝茶上,另外两位客人却是似笑非笑,心里嫌弃得跟什么似的。这唐家也太穷了,偌大的宅院只有区区几名仆婢,这个端茶的丫头还这么土,真是上不了台面。嗯,唐家这个名叫梦芙的姑娘生得倒标致,可她运气差啊,听说她原名梦福,是「做梦都想有福气」的意思。这做梦都想有福气,可见这家人是何等的倒霉,何等的不走运。这婚退的好,当年就不该和唐家定亲。 王十五娘的母亲阎氏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没说话先笑,「这可真是对不住了。我家十五娘和她十九表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从前桑家祖父和王家老太爷有些龃龉,现在冰释前嫌,两家原该结成秦晋之好。」 桑十九娘的母亲罗氏正襟危坐,「我们两人本是从小的手帕交,早有让孩子们结亲之意,可惜从前不能当家作主,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十九郎和十五娘这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四太太雅量高致,必能成人之美,对么?」 唐梦芙陪在母亲身边,算是开了眼界。 天下竟有如此无耻之人。 你们家的孩子郎有情妾有意,就该拿别人家孩子的婚事来开玩笑了啊。 族长夫人尴尬得汗都要下来了,心里暗暗抱怨:你俩到底是来修好的,还是来挑衅的?越想越不对,坐不住,借口有事悄悄溜了。 黄氏怒而拍案,唐梦芙笑着按住她手,扬声道:「含黛,给客人续茶。」 黄氏不由的奇怪。 因为含黛生的实在太出挑,唐梦芙怕惹事,所以但凡有客人来家里,都是含笑出来端茶递水,今天怎么让含黛抛头露面了? 一位青衣青裙的丽人应声捧着个托盘过来了,托盘上放着两杯清茶。 这丽人正值二八芳年,丫环打扮,发髻之上连一件首饰也没有,却也掩不住她的倾城之色。 阎氏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失声问道:「这位是……?」 唐梦芙笑得淡而甜,「这位姑娘名叫含黛。有她服侍照料,我哥哥身子已是大好了。王太太放心,有含黛在,莫说退了王十五娘的婚,便是退了位天仙,我哥哥也不在意。」 阎氏眼光闪烁,忍不住又打量了含黛几眼,酸溜溜的、怒气冲冲的哼了一声。 唐梦芙一脸认真的转向罗氏,「桑十九郎的母亲,对吧?我有一句逆耳忠言,请你转告令郎。」 罗氏不知不觉挺直了腰身,「我桑家和王家通家之好,别人挑拨离间是不管用的。」 唐梦芙一笑,「你想多了。我只不过要勉励桑十九郎而已。桑十九郎他这辈子可一定要顺风顺水节节高升啊,千万不要经历任何波折、任何磨难,他若胆敢一个不慎跌入低谷,小心后院起火,红杏出墙,头上的帽子变了颜色……」 「什么头上的帽子,什么变了颜色?」罗氏气得拍桌子,激动得站起身。 「我没学问,依稀记得王介甫有句诗是‘春风又什么江南岸’……」唐梦芙笑容可掬。 「这都不知道,绿!」罗氏气冲冲。 「哦,原来是绿……」唐梦芙恍然大悟。 唐梦芙和黄氏、含黛都忍不住笑了,含笑这个小丫头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阎氏和罗氏恼怒到无以复加,「你,你们……」 这两个女人从唐家出来的时候,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别提多难看了。 族长夫人走的时候挺没意思,「唉,都是亲戚,本来是一片好意……总而言之,以后大家都好好的,顺顺当当的……」 「甚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黄氏话里带着气。 族长夫人老脸一红,装作没听出来,赶紧走了。 黄氏拍着院子里的小叶嫩蒲柴,「福儿,你爱这楠木不?」一边说着话,眼光有意无意的瞟向往东厢房。 唐梦芙知道她的意思,笑容甜美,「娘,听说用小叶嫩蒲柴制成的家具不光金丝闪耀,辉煌绚烂,摸上去还很舒服呢,如婴儿肌肤般温润细腻,是不是真的?」 唐梦芙声音也高,明显是说给屋里的人听的。 第三章 黄氏来了精神,「好处还不止这些呢,下雨时会发出阵阵幽香,清雅无邪,娴静平和。」 「也不知将来哪家姑娘有这好福气,能嫁得哥哥这样的俊美少年,用这样金丝闪动光彩夺目的家具。」唐梦芙和黄氏一唱一和。 东厢房有了窸窸碎碎的声音。 过了片刻,东厢房门开了,唐梦龙站在屋门前,「娘,我饿了,家里可有粥?」 「有,有,有。」黄氏大喜,一迭声的说着有,「我儿稍等,娘这便到厨房取粥。」 「娘,用不着您动手。」唐梦芙坐着没动,笑吟吟的冲对面努努嘴。 含黛端着个托盘过来了,托盘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还有两样清淡小菜。 「含黛,快拿过去吧。」黄氏笑呵呵的催促。 含黛曲膝,「是,太太。」脸微红,捧了托盘至东厢房,将粥和小菜摆在窗前的书桌上。 唐梦龙慢条斯理喝着粥,含黛体贴的站在一旁替他布菜。 「你哥哥总算肯吃东西了。」黄氏长长松了一口气。 「哥哥并不爱那王家姑娘,只是被王家蒙在鼓里哄骗着退了婚,心里不舒服罢了。」唐梦芙翠眉微颦,同情的向东厢房瞅了瞅。 提起这件事,黄氏便气不打一处来,「王家欺人太甚!」 含笑从前院跑进来了,「太太,姑娘,孙家堡来人了。」 黄氏不由的纳闷,「这不年不节的,孙家来人做什么?」 唐梦芙和孙启风的婚事是祖母在世时定下来的,黄氏和孙太太并不亲厚,唐家、孙家除逢年过节相互送节礼之外,其余的时候鲜少往来。 唐梦芙幽幽叹气。 孙家来人还能做什么?孙太太的亲生爱女嫁到了王家,婆婆就是王十五娘的母亲阎氏。阎氏在唐家渡弄了个没脸,孙太太能按兵不动么?孙家堡这次,怕是来者不善啊。 黄氏带着含笑去了客厅。 唐梦芙素知母亲性急,含笑又是个没心眼儿的丫头,不放心,悄悄的也跟着去了,站在屏风后向外张望。 孙家来的是个姓常的管事婆子,穿戴得很是华丽,身上的衣料比黄氏的更好,神态倨傲,皮笑肉不笑的请了安问了好,黄氏让她坐,这婆子让了两句便坐下了。 唐梦芙不禁皱了皱眉头。 按时下的礼节来说,黄氏命常婆子坐是主人的礼节,常婆子做为孙家下人的礼节却是推辞不敢坐。便是真的推辞不过要坐,也是坐小凳子,哪有大大咧咧坐在官帽椅上的道理? 常婆子举起茶碗略沾了沾唇,也不和黄氏多寒暄,便说出了这回来的目的:「贵府有位名叫含黛的姑娘,若太太不嫌弃老奴,还请出来和老奴见个面。」 她虽自称老奴,语气却接近于命令了,非常的傲慢。 唐梦芙小脸绯红,两颊像火烧着了似的。 黄氏是个急性子的人,这会儿要是依着她的脾气,早拉下脸要把常婆子撵出去了。但黄氏性子虽急,毕竟是位母亲,要为女儿的将来着想,不愿就这么跟孙家翻脸了,忍着一口气,隐忍不发。 含笑惊讶的看着常婆子,「含黛姐姐无亲无故的,没听说她有你这样的亲戚呀。你长得跟她一点儿也不像,你的脸长长的,像马脸一样,含黛姐姐是鹅蛋脸,又好看又温柔。」 「谁说我和她是亲戚了?」常婆子被含笑说是马脸,气得不行,额头青筋直跳,恶狠狠的。 「你和含黛姐姐不是亲戚,那你要见她做啥?」含笑也不高兴了,清脆的质问。 「我见她要做什么,需要跟你个小丫头说么?」常婆子厉声喝道。 含笑可不是被吓大的,白了常婆子一眼,「你想见我姐姐,却不说原因,可能见得着么?」 常婆子自恃是孙家有体面的管事婆子,没想到在含笑这个土巴巴愣乎乎的小丫头这里碰了钉子,头是昏的,脑是胀的,啰嗦着问黄氏,「四太太,敢问这便是府上的教养么?任由个小丫头对客人无礼?」 「谁对客人无礼了?」唐梦芙忍耐不住,绕到门后出来,快步到了门口。 常婆子看到一位少女站在门前,豆蔻年华,亭亭玉立,不由的呆了呆,心想这位唐家八姑娘可真好看,五少爷有福啊。 常婆子起来见礼,唐梦芙非常和气,「常妈妈是吧?你是服侍长辈的人,不必多礼。」 常婆子见唐梦芙这么平易近人,穿的又实在平常,连她这个管事婆子都比不上,便轻慢起来了,「八姑娘,老奴是奉了我家太太之命来的,要来见见贵府的含黛姑娘。」 「见含黛做什么啊?」唐梦芙一脸的天真烂漫。 常婆子笑着瞅瞅唐梦芙,「不瞒姑娘说,如果含黛真是位绝色佳人,我家太太便要跟姑娘讨了去……」 常婆子话没说完,唐梦芙脸色就沉下来了。 不光唐梦芙,黄氏也变了脸色。 含笑气愤不已,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可不行。」唐梦芙干脆利落的拒绝了,「我早就答应过含黛,她服侍我一场,以后我要放她出去匹配良人做正头夫妻。我是不会把含黛送人的。」 常婆子恼怒之极,嘿嘿笑了两声,威胁的道:「姑娘可知道孝道两个字怎么写,我家太太便是你婆婆了,婆婆发了话,媳妇胆敢不听?我们孙家可容不得这般没规矩没家教的媳妇!」 黄氏冷笑,「我闺女还没嫁过去呢,孙家便想指教她了?」 唐梦芙叹了口气,问道:「常妈妈,孙家乃书香门第,妈妈乃孙太太面前得意之人,想必也是通诗书的,和寻常仆妇不可同日而语。常妈妈,你可知道子女事父母,媳妇事公婆,和臣子事君上有什么不同?」 常婆子怔了怔,也不好意思说她不懂这些,硬着头皮道:「没有不同,一样的。」 唐梦芙道:「那你知不知道,臣子事君主,若犯言直谏,可称直臣;若曲意逢迎,只知谄媚顺从,便是佞臣、媚臣了?」 常婆子不过是仗着孙家的势在这儿耍横,大字不识几个,这番道理她更和唐梦芙辩不明白,这下子可被问住了,僵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唐梦芙侃侃而谈,「所以,臣子事君主,子女事父母,道理其实是一样的。并不是子女必定要事事听从父母,父母若有不对的地方,一定是坦白直言,不敢藏私,这才是真孝顺,懂不懂?譬如说我已经答应了含黛,孙太太迫我失信,是为不慈,我听了孙太太的话,这叫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不听孙太太的话才叫孝顺呢,你明白了么?」 常婆子脸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 她肚子里那点儿墨水,哪里反驳得了唐梦芙。 常婆子当然没要到含黛,灰溜溜的走了。 黄氏既觉解气,又很担心,本来挺开朗的一个人,现在却愁眉不展,「福儿,咱家这可是把孙太太给得罪了。你以后终究是要嫁到孙家的,婆婆若想为难儿媳妇,有的是办法。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呢?」 「娘不必忧虑。」唐梦芙安慰黄氏,「我将来未必会嫁到孙家呢……」 「为什么,为什么?」黄氏着急上火,「你哥哥被退了婚,难道你也要被退婚?」 第四章 唐梦芙方才本是顺嘴那么一说,黄氏一提醒,唐梦芙却心中一动。她前几天朦朦胧胧做过一个梦,梦里好像就是她和孙家退了婚…… 「娘,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唐梦芙委婉的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爹和哥哥的乡试。哥哥本就年轻,恐怕火侯未到,身体又没养好,这回乡试可以不用去了。父亲还是要到府城贡院考试的。哥哥的身体,爹爹的考试,眼下咱们顾这两件事就行了,别的都往后放放。」 黄氏觉得有道理,「对,赶紧让你爹考中了举人再说。他若能考中举人,再考中进士,你有个做官的爹,夫家也不敢看轻你。」 黄氏便不管什么孙家、王家、桑家的闲事了,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费尽心思替唐梦成调养身体,另一半放到唐四爷身上,忙起他乡试的行头,一件一件亲手检视,不敢有失。 阎氏、罗氏、孙太太等人先后气得病了。 唐梦芙只作不知道,也不让黄氏知道。眼下父亲的乡试、哥哥的身体才是要紧的,别人家的闲事,哪有心情理会。 唐梦龙有父母和妹妹的关心,有含黛悉心照料,身体一天好似一天。黄氏和唐梦芙看在眼里,心中自是欢喜。 这天唐四爷到县城会友,回家之后随口提起,「今年的学政点了杨应期。」唐梦芙是细心人,听了这个人的名字,觉得自己依稀有些印象,当晚便去书房查了唐尚书从前的笔记,不禁呆住了。 学政就是今年乡试的主考官了,这个主考官和唐尚书有仇隙…… 杨应期曾经在兵部做过武库清吏司主事。唐尚书任兵部尚书时,因军器无故短少,杨应期曾经被唐尚书当众斥责,削职为民…… 要说杨应期不记恨唐尚书,唐梦芙可不相信。 唐尚书对杨应期的评价不高,直斥其为小人。杨应期这样的小人报复心最强,怎么可能公平对待这次乡试? 唐梦芙怕影响父亲的心情,这件事没和父亲提,早早的便上床睡了。 这晚唐梦芙睡得很不安稳,梦中她模模糊糊看到一排一排的号子,看到埋头奋笔疾书的莘莘学子。唐梦芙努力想看清眼前的这一幕,这应该是贡院,应该是考生们在乡试……她眼睛一直瞪啊瞪,想长着双火眼金睛看清题目,忽然眼前一片刺眼的亮光,好像是着火了…… 「不,不,不……」唐梦芙在梦中拼命摇头。 不要这样,贡院不要起火,她父亲在那里,父亲不能有事…… 唐梦芙半夜时分自梦中惊醒,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火,亮光,贡院不安生…… 唐梦芙心中满满的都是恐惧,睁大眼睛睡不着,直到天明,方才迷糊了一小会儿。 这天唐梦芙也不帮着黄氏料理家务,也不做针线,一头钻进了唐尚书留给她的小书房里。唐四爷忙着准备乡试,没注意到唐梦芙和平时不同,黄氏想着女儿还小,在娘家的时候能自在几年就自在几年,也不去管她。 到了八月,天渐渐凉快了。 乡试在府城,离唐家渡有三天的路程。乡试八月初九开始,唐四爷得八月初就走,到了府城之后适应两天,才好下考场。 唐梦芙本来是个省心的女儿,这时候却天天给唐四爷找事,弄得唐四爷初三初四都没走成。到了八月初五清晨,唐四爷起了个绝早,用过早餐,和妻子、儿女告别,便要出门了。唐梦芙追着他到了大门前,云里雾里的跟他说了番话,大意就是这回你似乎还是考不上,不如省省力气在家歇着吧。 「芙儿这么说,因为主考是杨应期?」唐四爷目光中带着探询之意。 唐梦芙愁眉苦脸,「唉,有这个原因吧。」 唐四爷摸摸下巴,「要不,爹这回就不去了?」 唐梦芙过意不去了,「唉,三年一回呢,错过这回,就要再等三年了,不去似乎也不好?」 她很是心虚。万一她那个梦是瞎做的呢?万一贡院太太平平的一点事没有呢?那样的话她不是坑了唐四爷么? 唐梦芙纠结了许久,最后告诉唐四爷,「爹爹到路口的时候,如果有喜鹊冲你叫,那就去;如果有乌鸦冲你叫,就转身回家,好不好?」 唐四爷答应了,「好,要是有乌鸦冲爹叫,爹就偷回懒了。」笑了笑,宽袍大袖,飘然而去。 自唐四爷走后,黄氏一直悬着心,上午唠叨「也不知道你爹到哪儿了」,下午担心「他吃了饭没有?饭菜可不可口?」唐梦龙还在房中静养,唐梦芙陪在黄氏身边,却一直心不在焉的,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好在黄氏只是习惯性的唠叨,有人听她说就行了,并不要求回应。母女二人一个不停的说,一个时不时的附和一句半句,竟然就这么混过去了大半天。 暮色-降临时,唐四爷溜溜达达的回来了,手里拎着几个由纸绳绑着的包裹,看样子应是云片糕酱牛肉之类的吃食。 黄氏还没看见唐四爷,唐梦芙心虚的迎上前,声音压得极低,跟做贼似的,「爹爹,乌鸦叫了?」 唐四爷顺手把手里的包裹都塞给她,「你娘亲,你大哥,你,人人都有。」 这父女二人说着话,黄氏才注意到唐四爷回来了,惊讶得不敢相信,伸手揉眼睛,「我这是眼花了吧?你不是应该在去府城的路上么?」 唐四爷清了清嗓子,「是真名士自风流。我忽然不想考试,便不去了。」 黄氏哀叹一声,趴倒在桌上,「什么叫是真名士自风流。相公啊,夫君啊,孩儿他爹啊,我还盼着你秋闱高中呢……」 唐梦芙趴在黄氏耳边,小小声的问道:「娘,我怎么听说孙家堡有个童生考秀才多年不中,羞惭得投河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黄氏一个激灵。 她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全是笑,「相公啊,不想考就不考呗,那个什么破乡试不就是考个举人么,咱家不稀罕!」 黄氏不再抱怨,对唐四爷殷勤极了,热情极了,和颜悦色,春天般温暖。 不光这样,她还让含笑提了石头盖子,把家里唯一的一口井给盖上了。 饶是这样,她还是不放心,小声嘀咕,「我恨不能弄个大盖子来,把村子里的那条河也给盖上,我才睡得安稳。」 唐梦芙:………… 唐梦龙到底年轻,没几天也就恢复如常了,只是比从前略显消瘦。 八月十五,唐梦芙跟着父亲、母亲、哥哥一起赏月吃月饼,全家人都很高兴。 黄氏有些惆怅,想起八月十五是乡试最后一天,幽怨的望着东南方,望着府城的方向。唉,如果唐四爷没有中途折返多好,去考了就有希望,自古没有场外的举子……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到了八月十六,唐家人又在一起赏月吟诗,夜深了还没睡。 村外传来马蹄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谁夜深了还在驰马赶夜路?」唐四爷未免疑惑。 「这马蹄声怎么像是冲咱家来的?」黄氏耳朵尖。 「四爷,四爷!」那马蹄声到门前了,还有焦急的呼唤声。 「是焦黑子。」唐四爷色变,「焦黑子是府城守军,怎么跑这儿来了?」 第五章 唐四爷快步往门前走。 黄氏、唐梦龙、唐梦芙知道焦黑子是唐尚书生前救过的一个小兵,这些年来也升到校尉一职了,现在应该守府城,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深夜出现在这里,心中忐忑,也跟在唐四爷身后。 「四爷快走!」一道黑色的人影风一般卷进大门,扑到唐四爷身前,气顺吁吁,焦急万分,「宁王反了!」 「什么,宁王反了?」唐四爷愕然。 焦黑子仰起头,脸上汗水横流,又是灰尘又是土,狼狈不堪,「宁王趁着中秋节府城百官到他王府拜节的时候起的事!他扣留所有的官员,派兵包围贡院,又拿下了所有的读书人!从他降他的给官给钱,不从他不降他的当场就杀,一刀一个!」 「天呢。」黄氏呻-吟一声,身子晃了晃,差点儿跌倒。 唐梦龙后怕的惊呼道:「幸亏爹爹没去!」 如果唐四爷去参加乡试,被宁王抓到了,他是绝不可能降贼的,下场只有一个,便是横尸当场…… 唐梦芙抓住唐四爷的手,急促的道:「爹爹,别的都先别说了,快逃!」 「对,快逃!」焦黑子叫道:「四爷,四太太,我是趁乱逃出来的,听说宁王当天就控制了整个府城,接下来就要向北打了!」 唐梦芙咬唇,「宁王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当然只能向北打。」 「八姑娘怎知道宁王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焦黑子好奇。 唐梦芙道:「自古以来叛王大都如此,宁王大概也不例外。爹,娘,咱们家世代忠良,大伯二伯三伯又在京中做官,留下来便是死路一条。为今之计,只有赶紧逃。家里有一辆马车,有一匹健马,带着咱们一家人逃难尽够了。」 唐四爷和黄氏都点头,「逃。」 这时候不走是不行了。 一家人合计了下,决定人全部带走,患难与共。但那做粗使的陈婆子却是有儿有女在本地,舍不得孩子,看门的老李腿脚不便,且年龄大了,不愿背井离乡,故此这两个人便留下来了。 「能看家最好,实在看不了,保命要紧。」唐四爷交代。 陈婆子和老李头含泪点头。 唐四爷命陈婆子到族长和村长家里报信去了。 焦黑子自从昨天从府城逃出来后,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人困马乏,唐四爷让他别的先不要管,摆上饭给他吃了,让老李头弄草料喂马。 含笑不光力气大,赶车也是个好把式,就由她负责套车,其余的人各自回房收拾东西。 这时候逃命要紧,只带细软,粗笨东西全不要。没多大会儿功夫,唐梦芙就从房里出来了,然后唐梦龙、含黛也先后出来了。唐梦芙和含黛见了面都笑,「打扮成这样倒也有趣。」原来她俩心有灵犀,知道自己生的标致,逃难之时不方便,都换了唐梦龙的旧衣,打扮成了男人模样。 唐梦龙道:「只换衣裳也是不行的。芙儿,含黛,你俩拿煤灰在脸上拍拍,或许能糊弄过去。」 「这法子好,以后可以用。」唐梦芙和含黛都夸他。 唐四爷拉着黄氏从房中匆匆出来了。 黄氏也换了唐四爷的旧衣裳,背上背着个大包裹,见了孩子们长长叹息,「平日里我总嫌咱家穷,这时候我算知道穷的好处了。家里没啥细软,收拾行李容易,逃命逃的快……」 说的大家都笑了。 唐梦龙想替黄氏拿包袱,「娘,我背着吧,别累着你。」 谁知黄氏麻利的躲开了,「别,这些都是我的心肝宝贝,你爹想拿我还没舍得给他呢,梦龙你可别趁着这时候胡乱抢我的啊。」 说的大家又笑了。 「好了没有?快点啊」!含笑套好了车,在外面急得跳脚,「这是逃命,得快点儿,怎么还磨磨蹭蹭的?」 「来了!」唐梦芙扬声道。 唐梦芙和含黛两位妙龄少女互相扶着往外走,唐梦芙抱怨,「都怪娘。这当儿还说笑话,笑得我腿都软了,走不快。」 黄氏「咦」了一声,「咱们一家人要是逃不了,那就是我说笑话引起的血案?」 唐四爷和唐梦龙笑,一边一个扶着黄氏,「快走吧。再不出去含笑这个丫头该急得嘴上起泡了。」 一家人相携相扶着出来,含笑正在马车前急得团团转呢,见了他们这行人眼睛就亮了,「总算出来了,快上来!」一个箭步蹿过去,连黄氏带黄氏背上的大包袱,全给抱到了车上。 「快上车,快!」含笑催着大家,「四爷,少爷,姑娘,含黛姐姐,我早就把车套好了,我还在车里铺了被褥,怕颠着你们。」 「含笑真周到。」唐梦芙一面抬脚上车,一面夸含笑。 上了车,唐梦芙才知道含笑有多周到。她不光听话套好了车,放了米面粮食,在车上铺了被褥,还放了一大撂油饼,八个水壶。这可是吃的喝的全有了。 「含笑,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能干的?」唐梦芙惊叹。 含笑自外头探进来圆圆的脑袋,「这都是姑娘教的好!我原来就是山里一个没了娘吃饭又多被家里人嫌弃要扔掉的孩子,是姑娘把我捡回家,给我饭吃,教我学道理,我有现在全是姑娘的功劳!」 唐梦芙乐,「说得我快要飘起来了。」 唐四爷和黄氏都笑道:「想飘就飘,反正马车有顶,你飘不到天上去。」 虽是逃难,一家人倒也没有愁眉苦脸的。 「可我还是想知道这一大撂油饼是从哪里来的?」黄氏有些奇怪。 含笑圆圆的脑袋又探进来了,羞羞答答的,「是我,是我……打算偷吃的……」 黄氏纳闷,「你是吃的多,可家里也没饿着你呀。」 含笑更加扭捏,「太太,人家是大姑娘了,不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吃太多嘛。」 「噗……」大家都笑了。 焦黑子也吃好了饭,他的马吃了草料饮了清水,唐四爷便把这个家交代给老李头、陈婆子两个人,启程上路。 到了村子中央的大看台,大晚上的这里灯火通明,挤满了人。 「怎么办,这要怎么办?宁王造反了,会不会打到这儿?」老百姓惶恐不安。 更有人围着族长、村长讨主意,「你们快给拿个主意啊。」 唐四爷家的马车还没到跟前就被明眼的人发现了,「都是一个村子姓唐的本家,尚书府怎么能抛下大家伙呢?要走一起走!」有无赖村民起哄。 黑压压的人群冲着唐四爷家的马车围过来了,「不能走!你们不能走!」 含笑气得脸红通通的,「要不是我家通知你们,你们能知道宁王造反的事?恩将仇报,我们怎么就不能走了?」 焦黑子更是挥起马鞭子怒吼,想赶走这帮无赖。 黄氏生气,「这些人平时拜高踩低也就算了,到了这种要命时候还拦着咱们,不是活活要人的命么?」 唐梦芙略一思索,「当舍则舍。爹,娘,咱家的粮食和这一季的地租,就不要了吧。」 唐四爷赞许的看看爱女,「我芙儿很有决断。」 黄氏万分舍不得,「那么多粮食呢,就这么不要了?」 第六章 唐四爷和唐梦龙都劝她道:「到了这个时候,就算咱们不开口说,难道这些粮食还保得住?咱们又带不走。」 黄氏不甘心,「就算粮食不要了,那地租还是要收的吧?」 唐梦芙苦笑,「娘,宁王这一造反,不光秋粮收不上来,豫章府也定会乱上一阵子。就算咱家还想收地租,难道就能收上来么?」 黄氏被丈夫、儿女劝说着,少气无力的摆摆手,「我不管了,你们爷儿仨看着办吧。」 外面还有人在乱嚷嚷,还有人拍着车厢让唐四爷一家人下来,「下来!都是姓唐的本家,你们不能遇事只管自己!」 唐四爷掀开车帘出来,站在车头,「诸位请听我一言。」 「听你说什么呀?你下来,赶紧下来。」有无赖想过来拉唐四爷。 焦黑子一记鞭子抽过去,带着吓人的风声,那人抱头鼠窜。 族长、村长也向这边过来了。 唐四爷抱拳,「族长,村长,诸位,请听唐某一言。宁王已在豫章反了,他在府城抓的一个是官员,一个是读书人,官员或举人、秀才但凡有不从他的,毫不留情,当场杀戮。所以,诸位之中若有做官的或是中了进士、举人、秀才的,或是朝中有亲戚做着大官的,都必须逃走。」 唐四爷这么一说,人群就没那么激动了,「当官的,读书人,咱两样都不是啊。」 「诸位,若是普通老百姓则不必过于担心。宁王不可能把所有的老百姓都抓起来杀了。」唐四爷声音明朗,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是啊,宁王造反他也不能把老百姓都杀了啊,他就杀不服他的官员、举人。」围观的村民渐渐有些明白了。 唐四爷话锋一转,「诸位都知我三位兄长皆在朝为官,所以我是无论如何不可能降贼的。我若降贼,我大哥、二哥、三哥他们在朝中可如何立足?所以,我必须得走。」 人群慢慢的有些松动了,有些人犹犹豫豫的往后退,想给唐四爷的车让出条路来。 「不行!都是唐家人,不能就你一个人跑,我们留下来受罪!」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人群又激奋起来了,「不能走,不能走!」 唐四爷举起双臂,「诸位,我还没有说完。咱们唐家渡十户人家倒有七八户姓唐,说起来都是一家人。我虽迫于形势要走,却也放心不下这些不做官、不读书的兄弟姐妹们。诸位,大家看到这家正仓米行么?我家在这里存有两千斤粮食,全部送给村里人,大家共度难关!」 「两千斤粮食。」村民们心里热呼呼的。 大部分人都动心了。 族长、村长露出满意的微笑。 唐四爷言词恳切,「不仅如此,但凡有种着我家田地的,这一季的地租全免。宁王之乱,村民不管走或不走,必定大受荼毒,当此之时,我唐某焉敢不和诸位同苦!」 「谢谢唐四爷,谢谢唐四爷!」有人兴奋的欢呼。 有一个人欢呼出声,接下来就有呼应,欢呼声越来越高。 「烦请诸位让道。」唐四爷向四方拱手。 一条道路慢慢让出来了。 含笑气呼呼的瞪了这些村民一眼,「驾---」赶着车飞奔向前。 出了村子,大家长长松了一口气。 好了,总算过了一道难关。 唐四爷忽然想起一件事,失声道:「大事不好!」 「怎么了?」黄氏、唐梦龙、唐梦芙都紧张的问。 唐四爷神情变了几变,「含笑,停车!」 含笑虽然诧异,却也听话的把车停了下来。 「我要下车去办件要紧事。」唐四爷交代妻子儿女,「你们让焦黑子保护着先走,我去去就来。」 「这个时候你能什么要紧事?」黄氏着急。 唐梦芙叹气,「爹,您是要去孙家堡么?」 唐四爷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方才我一急,竟没想起来这件事。彼此亲家,必须知会孙家一声。」 黄氏迟疑,「你说的也有道理。要是咱们不知会孙家,以后孙家……」想到孙家以后或许会对唐梦芙不好,心神大乱。 「不行。」唐梦芙小脸绷得紧紧的,「孙家堡在唐家渡西南方向,是通向豫章府城的方向!爹现在要通知孙家,等于是向着府城的方向走,万万不可!」 「我还是去通知孙家一声。」唐四爷想了又想,还是跳下了车。 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唐四爷怔了怔。 「爹!」唐梦芙站在路边一块大青石旁叫道:「爹,你若再走一步,女儿便一头碰死在这里!」 「芙儿。」唐四爷呆住了。 黄氏和唐梦龙、含黛都吓坏了,「芙儿,有话好好话。」 唐梦芙直愣愣的盯着唐四爷,「爹,女儿说到做到,你如果真要到孙家堡,我便死给你看!」 唐四爷呆了片刻,道:「芙儿,上车。」 「那你呢?」唐梦芙不放心的追问。 「爹也上车。」唐四爷语气有些无奈,也带着些溺爱。 唐梦芙嫣然一笑,「这样才对嘛。」飞快的跑过来,拉着唐四爷回到车上,「含笑,赶车!」 「好嘞。」含笑响亮的答应了一声。 焦黑子咧嘴笑,「八姑娘说的好,这样才对!」 马车重又飞奔起来。 「福儿,方才你又何必那样,娘被你吓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黄氏柔声抱怨。 唐梦芙道:「娘,爹要去通知孙家为的不是他自己,为的是我。可他这一去不是简单的帮忙,运气一个不好,便会把他自己搭进去。他是为了我才要通知孙家的,我若死了,他便不用以身涉险了,我何乐而不为?」 「好芙儿。」唐四爷感慨不已。 「乖福儿。」黄氏心疼的揽过她。 次日清晨到了一个名叫立扬镇的地方,这时宁王叛乱的消息还没传过来,市镇和平时一样宁静。赶了半夜的路,大家也都疲惫了,便停下车马,到客栈打尖歇息。唐四爷和黄氏等人用了早餐之后在房中略咪了一会儿,唐梦芙却跟焦黑子一起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多了两匹健马。 「这镇子不错,有马市,马市开得还挺早。」唐梦芙笑咪咪的,显然对这样的结果非常满意,「马和平时一样的价钱,一点儿也不贵。我两支金钗,就换了这两匹骏马。」 「福儿,你就那两只金钗最好看最值钱。」黄氏不由的心疼。 唐梦芙葱玉般的手指滑过柔腻面颊,自得的道:「像我这样的颜色,那两支金钗配得上我么?」 孩子气的言行,逗得唐四爷、黄氏等人都笑了。 虽然黄氏心疼金钗,但也知道一路之上靠的是马力,唐梦芙这么做肯定是对的。 略作休息,马也喂了草料喝了水,一家人便又上路出发了。焦黑子骑了新买的马,含笑也套了新买的马拉车,让跑了半夜的那两匹马先歇歇。 车到路口,唐梦芙看到街角有个卖炊饼的摊子,一锅热气腾腾的炊饼才出来,便让含笑停下车,把这炉炊饼全买了。 含笑乐得跟什么似的,「这炊饼买的好。我想起车里有饼,我赶车就有力气呀。」 「就是为你买的。」唐梦芙笑道。 第七章 「姑娘真好。」含笑颠儿颠儿的,扬起马鞭子,响亮的「驾—」,谁知这匹马也怪,早在她鞭子还没扬起来的时候已经奋起四蹄,飞跑起来了。 「姑娘,我还没挥鞭子马就开始跑了,这叫什么?」含笑边迎着风赶车,边大声问着车里的唐梦芙。 唐梦芙自车里探出头,笑咪咪的道:「你还没挥鞭子马就开始跑了,这叫无须扬鞭自奋蹄。」 「好嘞,无须扬鞭自奋蹄。我又学会了一句好话!」含笑兴奋不已。 官道之上,一路撒下银铃般的笑声。 这家人简直没个逃难的样子。 下午的时候到了北边儿的立金镇。这时宁王叛乱的消息已传过来了,街市上乱糟糟的,有人急着买马,有人急着买车,有人四处乱跑,饭铺子、客栈生意也不做了,纷纷关门,想找个吃饭的地方都找不着。 「找口井吧。」唐四爷随口道。 黄氏吓的一啰嗦,瞪大眼睛嚷嚷,「找口井干啥?找口井干啥?」 唐四爷奇怪的看着她,「饭铺子没有,吃不上饭,总得找口井喝喝水,还要饮饮马。」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黄氏一下了软瘫下来,「我还以为你想不开了呢。」 「我为何要想不开。」唐四爷微笑摇头。 唐梦芙乐了,告诉唐四爷,「爹,您不去府城乡试那会儿,娘总是怕您想不开,给家里的井盖上盖儿,唐家渡那条河她也想给盖上……」 「怪不得那阵子你奇奇怪怪的,常常半夜闭着眼睛到外摸,摸着我才肯接着睡觉。」唐四爷恍然大悟,悄悄跟黄氏耳语。 黄氏脸泛潮红,嗔怪的横了他一眼。 大家都笑,焦黑子下马问了问人,引着众人到了镇北头的井水旁,打了井水饮马,又各自就着清水胡乱吃了几块饼,也就重新上路了。 晚上天都黑透了,唐家人才到了立县县城。立县唐四爷是来过的,知道宏运客栈最大最好,便直奔宏运客栈去了。谁知这里早已挤满了人,没地方了,唐四爷好言好语跟客栈伙计商量,「哪怕一间房也行。女眷在房中歇息,男人在车上凑合一夜。」 客栈伙计一脸为难,「这位爷,莫说一间房了,便是一张床小的也给您老匀不出来啊。不光小店没有,整个县城也没有,都被逃难过来的人挤满了。」 唐四爷正跟伙计交涉,一位戴着帷帽的妙龄少女由侍女陪着由此经过,听了唐四爷的话,不由的多看了他几眼。 这少女却是来的早,和她母亲一起住着个宽敞的大间,回去之后便告诉了她母亲,「……女眷在房中歇息,男人在车上凑合一夜。能说出这种话的,也算好男人了吧?」 「算。」她母亲单氏四十出头的样子,圆脸和气,点头道:「必须得算。音儿你不知道,多少男人宁可牺牲了自家的女眷,他自己也是不肯忍受一点不方便的。」 这少女名叫谈音铭,闻言便和单氏商量,「咱们这里睡的下,不如让他家里的女眷过来凑合一晚吧。出门在外,谁没个求人的时候呢。」 单氏深以为然,「我音儿真是好心肠的姑娘。」命侍女叫了她儿子谈敬铭过来,「敬儿,你出去瞧瞧,能帮则帮。」谈敬铭满口答应着出去了。 这谈敬铭出去一看,大吃一惊,「这不是唐四爷么?」 唐四爷展目望去,迟疑了片刻,「你是……谈家小哥儿?」 「不小了。」谈敬铭知道自己没认错人,忙笑道:「小侄今年腊月就要满二十岁,可是不小了。」 原来这谈敬铭的父亲名叫谈华,和唐四爷的大哥唐自强是同科同年,又同在礼部任职数年,所以唐家和谈家也是有些来往的。虽不如何亲密,见面却也认识。 既然认识,事情就好办了。谈敬铭邀请唐四爷一家人今晚委屈一下,暂时和谈家人同住,唐四爷不愿意麻烦人,但客栈已经没有多余的客房,妻子女儿总不能夜宿车上,只好点头答应,「实在是麻烦贤侄了。」 「不麻烦,不麻烦。」谈敬铭是位开朗的年青人,笑容满面。 唐四爷便去把黄氏等人叫了下来,进去和单氏、谈敬铭等重新见礼。单氏这边是大儿子谈敬铭、二儿子谈和铭、女儿谈音铭,寒暄见礼之后,便商议了黄氏、唐梦芙和单氏母女同住,唐四爷、唐梦龙则跟谈氏兄弟挤挤。唐四爷再三道谢,谈敬铭、谈和铭兄弟都笑道:「横竖明天天不亮咱们便要启程了,不过几个时辰的事,世叔何必如此客套。」 唐梦芙、黄氏当晚便和单氏母女同睡一屋,唐四爷父子和谈氏兄弟同睡一屋,焦黑子和谈家的仆人挤了挤,含黛和含笑同谈家的侍女都打了地铺。 单氏啧啧称奇,「四太太,你这小闺女生的可真俊。」 黄氏笑得合不拢嘴,「哪里哪里,令爱才是美丽天真,惹人喜爱。」 各自都把对方的女儿夸成了一朵花。 谈音铭比唐梦芙大一岁,两人年龄差不多,虽是初次见面拘束了些,却也彼此有好感。洗漱后在灯下说了会儿话,才分别跟着各自的母亲一起睡了。 次日清晨大家都起了个绝早,命店伙计搬早饭来吃过了,便商量着要启程。 前面是分岔路口,一条是去青城的,一条是去旴城的。谈敬铭、谈和铭兄弟二人的意思是去青城,「青城是大县,兵精粮多,城高易守。」 单氏和谈音铭自是依着他们的,唐四爷和黄氏商量了下,也认为青城是大城,更可靠些。 唐梦芙却道:「青城县令易西风,诸位见过么?我在亲戚家吃酒席时曾亲眼见过个人,主家有只猫没看好跳到席上,弄洒了他的酒,他便吓得失声尖叫了。这般胆小之人,我不信他能守住城池。」 「那世妹的意思呢?」谈敬铭不禁多看了唐梦芙一眼。 这位唐八姑娘小脸蛋只有巴掌大,身材又娇弱,好似不胜罗绮,谁知她说出话来,却如此井井有条,如此有见地。她穿的是男装,但还是很俊俏啊,很俊俏啊,很俊俏啊…… 「依我说,咱们不如逃往旴城。」唐梦芙声音娇柔清脆,「旴城虽小,县令周东阳却是铁骨铮铮的豪杰,一定死守城池,绝不会不战而降,把满城百姓交到叛军手里。」 谈敬铭不由踌躇起来,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唐四爷想到乡试之事,再想想唐梦芙方才的话,决定支持女儿,「芙儿言之有理。」 黄氏和唐梦龙也道:「芙儿说的也对。城墙再高,也要有人肯守才行。」 谈和铭和唐梦龙同年生,也是十七岁,此时嘻嘻一笑,「看我的。」得意的取出一只龟壳。 「又来糊弄人了。」单氏、谈敬铭、谈音铭都笑。 「龟壳占卜是圣人传下来的,岂是糊弄人的玩意儿?」谈和铭不服气的道。 「卜吧,卜吧。」唐四爷、谈敬铭一边吩咐人套车收拾行李准备赶路,一边笑着对谈和铭说道。 谈和铭占卜的结果,也是旴城。 于是唐、谈两家达成一致意见,一起奔旴城去了。 第八章 两家人日夜不停的赶路,两天后到了旴城,人困马乏,找到客栈便倒头睡下。到再次醒来的时候,街头巷尾已是传遍了最新的消息:青城没打就降了。 青城满城百姓,尽数落入叛军之手。 叛军看不起旴城小县,派了三千人马来攻打,被县令周东阳和卫所千户秦峰率军出城,迎头痛击,叛军不敌,仓惶败退。 唐四爷和黄氏庆幸,「幸亏听了芙儿的话。」 单氏、谈敬铭、谈音铭想起来也是后怕,「如果不是唐八姑娘及时提醒,咱们此时此刻已经在黄泉路上了吧?」 谈和铭嚷嚷,「难道不是我卜卦卜的准?」 「就算是吧。」唐梦芙不在意的道。 众人一起纵声大笑。 从生死边缘挣扎过来,一行人豁达多了,也亲密多了。 唐梦芙张罗着买干粮,「歇够了接着赶路,吁城不可久留。」唐四爷、谈敬铭也知道旴城实在太小,也不知能支撑多久,都决定立即就走。出去买干粮,却是买不到了,哪家也不肯卖。唐梦芙买不到干粮,便买了只锅和些碗筷扔到车上。 当晚到不了市镇,露宿荒郊。路上也不止唐、谈两家,三三两两停放着马车、牛车、驴车,全是逃难的人家。 唐梦芙带着含笑一起找到条小溪,取了清水,先洗了手脸,又洗了锅和米,端了回来。单氏、谈敬铭看到有锅有米,大喜,忙命仆人生了火,煮起饭来。 饭熟了。虽是白饭,众人也吃得极为满足。 肚子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 有人闻着香味儿过来了,「实在不好意思,小孩子不经饿,想腆颜跟兄台讨碗饭吃。」唐四爷站起身,「哪里。我们饭食也不多,匀些给小孩子倒还可以。」命含笑给装了饭送过去。 含笑最怕没饭吃,满心不乐意,但四爷发了话她不敢不听,只好撅着小嘴盛饭。 谈敬铭却认出来人,忙站起身道:「是韩大先生么?」 来人睁大了眼睛,「阁下是……?」 谈敬铭忙道:「仆是谈敬铭,家父现在吏部任职。」 那韩大先生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面色微黄,一双眼睛都极为明亮,这时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谈郎中的公子。」和谈敬铭彼此见了礼。 谈敬铭给唐四爷引见了,唐四爷才知道这位韩大先生是定国公府的幕僚。韩大先生一直很受定国公的器重,这次是回乡探亲的,不料遇着了宁王叛乱,只好仓促带着妻儿出逃。 唐四爷和谈敬铭等人陪着韩大先生在星光下谈天,唐梦芙反正穿的是男装,也凑了过去。 「韩大先生,咱们逃到金陵之后,就算安全了吧?」谈敬铭知道韩大先生是定国公信重之人,知道的消息肯定多,谦虚请教。 「不用,到舒州便安全了。」韩大先生语气极为自负。 谈敬铭等人洗耳恭听。 韩大先生道:「我是定国公府的人,定国公府的家事,自然略知一二……」 众人要听朝廷守卫之事,韩大先生却忽然提起定国公府的家事,都有些没头没脑。但都急于听韩大先生的高论,虽然心中疑惑,却无人出言打断。 韩大先生越说兴致越高,「……咱们到了舒州,便高枕无忧了。舒州知府杨应全,和我们定国公府是姻亲……」 唐梦芙听到「杨应全」三个字,心里咯登一下,想到了那位主考官杨应期。 这个杨应全和杨应期不会是兄弟吧? 韩大先生见众人都聚精会神听他讲,微笑拈着稀疏的胡须,「杨知府是定国公夫人的娘家弟弟。有这层姻亲关系在,定国公府一定要保舒州平安的。我回乡之时路过金陵,那时新任金陵守备刚刚到任,这位新任守备大人便是定国公之子张勆,鼎鼎大名的铁血将军。诸位想想,金陵离舒州那么近,张将军会让舒州有失么?」 「可我好像听说,张将军不是定国公夫人所出……」谈敬铭迟疑的道。 不悦之色自韩大先生微黄的面容上一闪而过,「谈公子此言差矣。张将军虽不是定国公夫人所出,却是定国公的亲生儿子。定国公的舅爷有难,他做儿子的焉敢不救?」 「韩大先生说的是。」谈敬铭忙道。 韩大先生侃侃而谈,「谈公子方才说张将军不是定国公夫人所出,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正因为张将军不是定国公夫人所出,他才必须要救舒州,否则整个定国公府都认定他是挟怨报复,他如何面对家人、面对他的父亲?」 夜色中,一个小小的黑影慢慢的、犹犹豫豫的过来了。 这孩子年龄不大,走路还不大稳,摇摇摆摆的。 「这谁家的孩子?」含笑眼尖,一眼便瞅见了,忙跑过去把孩子抱了过来。 是个两岁的小姑娘,羞怯的笑着,低头摆弄衣带。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唐梦芙见这小姑娘生得可爱,和气的询问。 小女孩儿低头绞衣带不说话,小肚子却咕咕的叫了两声。 「这孩子是饿了。」唐梦芙明白了,忙吩咐含笑,「看看还有没有吃的。」 含笑飞快的从怀里取出块炊饼,「我本来留着晚上偷偷吃的,给她吧。」 唐梦芙未免纳闷,「含笑,难得你也有不护食的时候。」 含笑因为小时候过了一段苦日子,又吃得比平常人多,所以特别护食,但凡她藏起来要偷吃的东西,那是轻易不肯拿出来和别人分享的。 「姑娘,这小女孩儿多可爱呀。」含笑喜滋滋的道。 唐梦芙仔细瞅瞅这小女孩儿,雪白的小脸蛋,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挺翘的小鼻子,樱花般的小嘴唇,真的很漂亮,很可爱。 「原来小孩子生的好,咱们含笑就肯给人家东西吃。」唐梦芙随手摸摸含笑圆圆的脑袋。 「姑娘,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含笑鼓着脸颊,憨呼呼的样子。 唐梦芙笑,撕下一小块炊饼递到小女孩儿嘴边,「我喂你吃,好不好?你会不会自己吃东西呀?」 「会。」小女孩儿终于说话了。 「这小奶音儿。」含笑乐。 小女孩儿说话奶声奶气的,大人一听就酥了。 黄氏、单氏和谈音铭也过来了,「这谁家的孩子?长的真好,招人喜欢。」黄氏和单氏已经多年没有养过小孩子,谈音铭是家里最小的,下面没有弟弟妹妹,见了这小女孩儿都稀罕的很。 唐梦芙喂小女孩儿吃炊饼,谈音铭喂小女孩儿喝水,小女孩儿一开始害羞的低着头,后来就不怎么害怕了,时不时冲众人露出可爱的笑脸。 「圆圆,圆圆。」有年轻女子的声音在焦急呼唤。 「这里,这里。」小女孩儿挥舞着小胳膊。 唐梦芙知道是小女孩儿的家人在找孩子,命含笑过去接人。含笑飞一般跑过去,没过多大会儿,便带着位约二十岁左右的少妇过来了。那少妇一见小女孩儿便紧紧抱住亲吻,「圆圆,你吓死娘了。」黄氏、单氏也是做母亲的人,知道母亲丢了孩子的烦恼,温言安慰那少妇几句。 小女孩只吃了小半个炊饼,把剩下的往母亲嘴里塞,「娘,吃。」 第九章 那少妇身材修长,斯文白净,脸涨得通红,「小孩子不懂事,让诸位见笑了。」 黄氏、单氏都道:「出门在外,又兵荒马乱的,谁没个难处?见面即是有缘,快别客气了。」 那少妇叹气,「我孤身一人带着个孩子,仆妇又老弱,还真的是很难。不瞒诸位说,路上有钱也买不到吃食,我也饿了大半天了。」不再推让,接过炊饼慢慢吃了。 「饱了,嘻嘻。」圆圆开心的拍着她的小肚子。 少妇吃着饼,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黄氏、单氏和少妇互通了姓氏,这才知道她娘家姓田,丈夫桂向荣在金陵任职。她本是带孩子回娘家省亲的,娘家兄弟要送她回金陵,不幸中途失散了。 韩大先生谈兴甚好,一直在高谈阔论,把邻近的人也吸引过来不少。 「张勆必须救舒州!」韩大先生不知被谁激怒,声音骤然提高,连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那田氏少妇听到这话,不禁冷笑了一声。 有一中年男子笑道:「在下一向行商,或有见识不足之处,还请先生教导。在下听说这定国公府的事怪着呢,张勆张将军的母亲宋夫人是定国公之嫡妻,定国公世子张劼之母杨夫人也是定国公之嫡妻,而且杨夫人现在还在世,而且世子张劼比张勆张将军年纪大……」 「那又如何?」韩大先生怒气冲冲的声音。 光听这声音,就能想像到韩大先生现在有多生气了。 那中年男子陪笑,「在下见识浅薄,若说错了话,先生别见怪。在下只是不懂,宋夫人是嫡妻,杨夫人亦是嫡妻,宋夫人已去世了,杨夫人还在世,杨夫人的儿子张劼又比张勆张将军年纪大,这种情况,在下真是闻所未闻。」 「是啊,闻所未闻。」有人附和。 这种情况真的是太奇怪了。 定国公如果是先娶杨夫人,再续娶宋夫人,那又为何宋夫人已经不在了,杨夫人却还在世?定国公如果是先娶宋夫人,宋夫人去世之后再续娶杨夫人,那么杨夫人的儿子张劼无论如何不可能比宋夫人的儿子张勆年龄更大…… 韩大先生声音更高了,好像跟人吵架似的,「这个么,诸位便不知内情了。定国公是先迎娶的杨夫人为妻,后来和杨夫人失散,以为杨夫人已经不在人世,才又迎娶的宋夫人。宋夫人亡故之后,定国公和杨夫人重逢,自然是一家人团聚,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么?」田氏再也忍耐不住,一声冷笑,「张勆七岁离家,到现在已经十三年了,从来没有回过定国公府,这是谁的皆大欢喜?」 田氏看着斯斯文文的,这话却说得十分尖锐。 韩大先生面红耳赤,「你是何人?为何在此胡言乱语?」 田氏语气冷淡,「宋夫人过世之后,宋家和定国公府已经再不往来,阿勆离开定国公府十几年再不回去,这就是你所谓的皆大欢喜。你们定国公府的人,说话都不会摸摸良心么?」 「哪里来的无知妇人!」韩大先生被田氏无情质问,不由的大为着恼。 「好教你得知,我是宋夫人的亲戚。」田氏凉凉的道。 韩大先生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便有好事之人殷勤问着田氏,「这位太太,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田氏慢条斯理,「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今日便给诸位讲讲……」 韩大先生骤然发怒,抬脚将一盏灯笼踹到地上,「你休要妖言惑众,败坏我定国公府的名声!」 「定国公府还有名声?」田氏讥讽。 那盏被踹倒的灯笼翻下小坡,到了一丛干草之上,烧了起来。 「起火了!」不知谁叫了一声。 众人忙向那火光看过去,这一看,人人魂飞魄散。 火光之中,上百名彪形大汉向这里逼近,分明是劫道的强人! 不知是谁「嗷」的一声,撒腿便跑,登时大家都乱跑起来,「逃啊,快逃啊。」 含笑不由分说抱起黄氏,「四爷,少爷,姑娘,含黛姐姐,快上车!」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唐梦芙推推唐四爷,「爹,快上车。」唐四爷伸手拉她,「芙儿,你先上车,爹和你哥哥是男人不要紧……」圆圆吓得哇哇哭,唐梦芙不及细想,催促田氏道:「来不及了,你先上我家的车!快!」 火光之中,一名异常健壮高大的男人满脸狞笑,「都不许跑!乖乖的留在原地!听话的爷爷留条性命,若不听话要逃,嘿嘿……」笑声磔磔,一刀劈向个年轻男子,却没有劈死,那年轻男子惨叫不绝。 还真的有人被威胁吓住了,呆呆的站在原地。谈音铭吓得啰啰嗦嗦,「要不,要不咱们也……」唐梦芙厉声喝道:「快逃!留下才是死路一条!」谈音铭一激灵,「逃,逃!」平时娇娇柔柔的小姐这时也麻利起来了,拼命往马车前跑。 强人已经围过来了,焦黑子暴起踹翻两个,含笑抢了把刀又砍伤两个,唐梦芙等人连同田氏一起上了车。谈家仆人中也有会功夫的,护着单氏、谈敬铭等人上了车,两家的马车一起疾驰。 背后惨叫声不绝。 什么乖乖听话便不杀,骗人的鬼话。 含笑车赶得飞快,焦黑子骑马跟在一旁,百忙之中回头看了看,失声惊叫,「他们追上来了!」 数十匹快马,暗夜之中黑压压的驰来,如黑云压顶。 这数十匹快马追上来之后,将唐家、谈家的马车和焦黑子围在中间,围着马车绕圈子,呼啸声、尖叫声、怪笑声不绝于耳,「咱们今天来个新鲜的杀人法子,把这些人吓死!」 唐梦芙等人坐在车里,心急如焚。 圆圆这会儿已经吓得哭都不会哭了。 黄氏和唐梦芙、含黛搂抱在一起,恐惧到了极处。 田氏叹息一声,自怀里取出一把小巧的剑,「今日我母女唯有一死,方能保全清白。」 「不可!」唐梦芙眼疾手快,紧紧攥住她的手,「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呢?田娘子,活着就有希望。」 「外边那些强人不会放过咱们的。」田氏凄然。 唐梦芙温柔制止她,「或许下一刻便有英雄自天而降来救咱们呢?」 唐梦芙话音才落,尖锐利器的破空之声划过耳旁,方才还在尖叫怪笑的贼人一声惨叫,从马上重重摔了下来! 「金陵张将军在此,贼人速降!」官军威风凛凛的声音。 「张勆,在这里居然能遇到张勆!」贼人气急败坏。 唐梦芙等人却是惊喜交加,「官军来了,张勆来了!」 贼人鸟惊鱼散,但大多数还是死于张家军的箭无虚发。那为首的彪形大汉大怒,不顾羽箭一支支凌空射过来,踹开后车厢,捞出一人,挟持上马,「老子死也抓个垫背的!」 「芙儿!」唐四爷惊呼。 「福儿!」黄氏魂飞天外,吓得晕了过去。 被那人挟持走的正是唐梦芙。 唐梦芙被那人挟持上了马背,却激发起她天性中的傲气,死命咬着那人的手腕。那人吃痛不过,怒而举刀,「老子一刀砍了你!」 第十章 唐梦芙手臂向后猛击,正击中那人小腹。小腹是人体至为柔软之处,那人虽极为强悍,也疼得咧起了嘴,这一刀竟然没有及时劈下。 一匹白色良驹出现在唐梦芙前面。 马上之人银盔银甲,身材颀长,看样子年龄不大,气势却极为惊人。他手中执弓,伸手从腿间抽出一支羽箭,一箭射中贼人眉心。 明明是杀戮的动作,他做出来竟如行云流水一般,有种奇特的美感。 贼人自马上重重落地,唐梦芙不会骑马,双手乱晃,眼看着就要落马。 白马自身边掠过,马上之人轻轻巧巧提起唐梦芙,放到他身前。 「快放开我。」唐梦芙被一个年轻男子抱在怀里,鼻间闻到陌生的男子气息,心中如有小鹿乱撞,小脸绯红。 白马上的骑士没理会她,策马返回。 「你快放开我呀。」唐梦芙急了。 银甲人低头看她,奇怪的道:「和我同乘一骑又怎么了?你又不是姑娘。」 唐梦芙生气,「我为什么……」 正想说我为什么不是姑娘,蓦然想到自己现在是女扮男装,皱起小脸,苦恼叹气。 银甲人四肢柔韧修长,环着唐梦芙小细腰的那双手白皙纤长,指节分明,说起话来气定神闲的,隐隐含着笑意,「小兄弟,你人虽小小的,方才对付起那贼人倒很是果敢,这会儿怎地扭扭捏捏了?」 唐梦芙干笑了两声,搜肠刮肚,无言以对,但还是挣扎着想要下去,「快放开我。你骑马吧,我在地上跑,我爱跑爱走,就是不爱骑马。」 银甲人大概是觉得好玩,低沉的笑了两声,「小兄弟别闹,回去立即放了你……」 唐梦芙扭动挣扎,银甲人笑着把她抱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儿,本来唐梦芙是面朝前坐着的,现在成面对着他了。 唐梦芙眼前是一张青年男子的脸庞,肤色皎洁得如同天上明月,一双眼眸却漆黑如墨,如远方一眼望不尽头的浓浓夜色。 「仔细看着我。」银甲人命令道。 「看着你做什么?」唐梦芙弱弱的、没底气的问。 「仔细看着我,便知道我不是坏人了,不必再躲着我。」银甲人唇角轻勾。 唐梦芙又窘又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不是坏人,我就是不爱骑马,我爱走路,我爱跑……」 她挣扎着要跳下马,银甲人去拦她,手无意中掠过一团软绵绵的物事,两人同时愣住了。 「小兄弟你怎么……」银甲人有点儿蒙。 唐梦芙脸好像烧着了一样,小小声的道:「逃难嘛,怕没的吃,我揣了个馒头……」 「原来如此。」银甲人恍然大悟。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伸手把唐梦芙又转了圈儿,让她面朝前坐着,策马上了山坡,一路之上和唐梦芙谈谈讲讲,「小兄弟,你小小年纪,逃难时候还想着揣些吃的在身上,也算是细心人了。好了,别闹,你被掳走家人一定着急,我这就带你回去,和家人团聚。」 他声音清朗如玉,却不冰冷,带着温暖关怀之意,唐梦芙轻轻「嗯」了一声。 他不知想起什么,咦了一声,「小兄弟你在哪里买的馒头,揣了这么久,还这般柔软有弹性?」 唐梦芙的头快和马脑袋挨着了。 她实在是羞得抬不起头了。 哪里买的馒头,你说我哪里买的馒头??? 唐家马车前围满了人,兵士手中燃烧着火把,亮如白昼。唐四爷、黄氏、唐梦龙等人相互搀扶着,满脸焦急,看到唐梦芙骑着马回来了,惊喜交集,「芙儿!」忙快步迎过来。 金山卫指挥同知兰云飞不相信似的揉揉眼睛,「我是不是眼花了?张将军在跟人聊天儿,他居然也会跟人聊天儿?!」 指挥佥事印少清忙跟着看了过去,唬了一跳,「他真的在跟人聊天儿,他马上带着的那小子眼生不认识,是何方神圣?」 「什么小子,那明明是个姑娘。」兰云飞伸长脖子往前看。 印少清拍大腿,「怪不得呢,咱们将军总算开窍了!」 这两人都是身材高大壮健、气概豪迈之人,此时都是神情激动,兴奋不已。 这骑着白马的银甲人,就是金陵的张勆将军了。 张勆将唐梦芙还给唐四爷、黄氏,唐四爷夫妇自然是千恩万谢,黄氏抱着唐梦芙掉眼泪,泣不成声,「福儿你吓死娘了。」 唐四爷和唐梦龙再三向张勆道谢,张勆谦虚的道:「令郎聪明机灵,临危不乱,我才能安然救下他。他自己的功劳也不小。」 「阿勆。」田氏含泪从车上下来了。 张勆惊讶,「表姐,你怎会在这里?」 唐梦芙悄悄向这边偷看。哦,原来田娘子是他表姐啊,怪不得方才田娘子会那样对韩大先生说话。 这时单氏、谈敬铭等人也过来见礼,众人死里逃生,恍如隔世,感慨万千。 张勆本就谦逊,这时更加客气,「唐四爷,应该是我谢谢你们。如果不是唐家慨然伸出援手,我表姐和小圆圆现在不知身在何处。」 「哪里哪里,张将军才是我们的大救星。」唐四爷万分感激。 远方传来马蹄声,在夜色中听得格外清晰。 兰云飞、印少清及众兵士立即警惕起来。 张勆凝神听着马蹄声,如墨染般的双眸中闪过丝冰冷的讥讽。 「朝廷派的是哪路兵马啊,晚上还急行军?」唐梦芙迷惑不解。 前有张勆,后有这闻声将至的另一拨人,朝廷现在很急于平定叛乱么,晚上都不睡觉了? 「你怎知道是朝廷的兵马?」众人纷纷问她。 唐梦芙道:「这马蹄声是从北方传过来的,很整齐,应该是军队没错。宁王现在还没打这里,也没攻下舒州,所以不可能是经由舒州再南下的。那只能是朝廷的兵马了啊。」 「聪明孩子。」单氏、田氏等人纷纷夸奖。 张勆微笑。 这般侃侃而谈,才像他第一眼见到的那位小兄弟嘛。方才那扭扭捏捏的模样,跟个姑娘似的。 众人谈谈讲讲的功夫,有几个侥幸逃得性命的客人三三两两、战战兢兢的过来了。有一个神情狼狈的中年人想过来跟张勆见礼,「在下是定国公府的人。」那人正是曾经高谈阔论过的韩大先生。但张勆的手下听到定国公府这四个字神色就变了,把韩大先生远远的赶开,「我家将军也是你这种人能见得的?」 「六弟,你不能这样!」骏马在夜色中疾驰,人未到,声先至。 「大公子!」韩大先生听到这个声音,眼中闪过惊喜光芒。 张勆眸光暗沉。 田氏仿佛明白了什么,冷笑道:「阿勆,定国公府那了不起的世子爷让你出兵守舒州,为他舅舅出力,对么?」 圆圆不知什么时候从车上溜下来了,大而圆的眼睛,天真无辜,唐梦芙心中不忍,忙弯腰抱起她。圆圆静静偎依在她怀里,乖巧得像只小猫。 数十匹骏马到了近前。 兵士手中举着火把,映亮了正中间那名相貌俊雅的青年人。 「定国公府的世子爷,姓张名劼,生平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嘴皮子功夫厉害。」田氏讥讽的道。 第十一章 唐梦芙等人对定国公府的家事略知一二,虽然和这名叫张劼的年青人初次见面,虽然这张劼看上去既雅致又俊秀,却都对他生出厌恶之心。 大家都是被张勆救的性命解的围,不喜欢张劼,岂非人之常情。 张劼额头全是汗珠,大声道:「六弟你不能这样!你因私废公,放着舒州这样的重镇不守卫,这岂不是把舒州数十万军民置于宁王的铁蹄之下么?你想想舒州的百姓,难道不会心痛,难道不会内疚?」 张勆脸色冷硬如铁,兰云飞怒而发声,「你放屁!我家将军已是和连尚书、姜巡抚商议定了,我家将军攻西线,姜巡抚攻东线,西线东线一起挥军南下,直捣豫章!豫章乃宁王老巢,豫章若攻下,宁王必定回师救援,到时在豫章擒下宁王,叛乱自然平定!」 「可是舒州呢?」张劼提高了声音,「宁王亲自率军由中线发起猛攻,他的精锐之师全在中线,而舒州正是中线的重镇!你们放弃舒州是不对的!」 韩大先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振臂高呼,「张将军,你这是因私废公,你这是打击报复!你明知舒州知府是杨大人,是定国公夫人的亲兄弟,你因家事对定国公夫人不满,故意不守舒州、不救舒州!」 「韩大先生,你未免把那个杨应全和定国公夫人看得太过严重了。」唐梦芙到了这时,忍无可忍,「张将军职责所在,现在要做的事是平定叛乱,擒拿宁王,打击报复什么杨应全什么定国公夫人,张将军有这个闲功夫么?」 唐四爷、黄氏等人都冲唐梦芙伸出大拇指。 替张勆说话,这是应该的。 张勆方才可是救了他们所有的人,尤其是唐梦芙。 唐大先生气得声音发颤,「你,你这是藐视杨知府,藐视定国公夫人……」 张劼目光落在唐梦芙脸颊上,「这位小哥,你年龄小不懂事,本世子不会和你计较。你不知道,舒州是国之重镇,不许有失,更有数十万百姓望眼欲穿,等着朝廷发兵去救他们……」 「舒州的百姓是百姓,豫章的百姓难道不是百姓?旴城、始新的百姓难道不是百姓?」唐梦芙语音清脆,如珠落玉盘,悦耳动听,「整个豫章府的百姓都等着朝廷派兵解救,朝廷自有战略安排,自有轻重缓急,要你来多什么嘴?!」 张劼自出世以来还没被人这样不留情面的当面质问,脸色紫涨,气得说不出话来。 「哎,你不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么?你怎么不带兵打仗啊?」唐梦芙好奇问道。 「在下身体有宿疾,只能在府中坐阵,不能上战场。」张劼忍着一口气,硬梆梆的答道。 唐梦芙撇撇小嘴,「你不能上战场,人家张将军可是年纪轻轻就身经百战出生入死了。这仗该怎么打,人家张将军难道不比你明白?你一个平时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这时候便安安生生在府里呆着吧,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就是,别出来丢人现眼了。」唐四爷、谈敬铭等人纷纷附合。 「哪,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韩大先生颤颤巍巍指着唐梦芙。 兰云飞大恼,大踏步过去,抬脚将韩大先生踹翻在地。 张劼痛心疾首看着张勆,「六弟,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家人。你知道舒州知府是我舅舅,那也是你的舅舅!舅舅是文官,不懂军事,宁王亲自率军自中线猛攻,没有你出兵相助,舅舅守不住舒州。六弟,你把私人恩怨置于脑后,怜悯怜悯满舒州的百姓,以及定国公府的名声吧。」 张勆神情冷静残酷,做了一个手势。 他的兵士立即齐刷刷的行动,一队人跑到最前面,以坚铁铸就的盾牌遮挡,一队人张弓搭箭,瞄准张劼等人。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盾牌之上并无太多装饰,古朴粗犷,虽是防御类武器,却透着天然一股霸气。 箭头乃精钢所制,在暗夜中闪着幽幽光芒,令人胆寒。 张劼还想再开口,张勆抬手猛挥,「放!」 张劼慌忙拨马逃走,他的随从更是抱头鼠蹿。 这些人逃跑的模样很是狼狈,唐梦芙等人看在眼里,不觉纵声大笑。 「小兄弟,多谢你为我说话。」张勆含笑看着唐梦芙。 唐梦芙所说的话他当然也能说,但这些话由他自己说出来或由他的手下说出来,总是不如由唐梦芙这样的旁观者口中说出来更有说服力。 田氏听到张勆叫「小兄弟」,眼中闪过惊讶之色,随即嫣然一笑。 张勆还有军务在身,要立即南下,安排了数名高手护送田氏、唐梦芙一行人,便和众人告别了。 有人护送,接下来一直很顺,一行人平平安安的到了金陵。 到金陵之后,田氏把大家请到了齐国公府。齐国公府和定国公府其实是一家人,其祖先张大将军追随太-祖皇帝起事,攻下大大小小的城池不下三百座,是大周朝最着名的常胜将军,太-祖皇帝封其为齐国公,世袭罔替。之后靖难之役张家又立下大功,太宗皇帝又赏了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一门两国公,荣宠无极。 第一任齐国公曾在金陵养老,所以不光京城有国公府,金陵也有。 齐国公府出面接待众人的是四房的蒋夫人。 蒋夫人年近四十,瘦瘦的,清雅淡然,对黄氏、单氏、唐梦芙等人非常客气,待若上宾。 黄氏以为蒋夫人是涵养好,待人亲和,也没放在心上。谁知过了两日,蒋夫人命侍女将黄氏请到客厅,摒退侍女,诚恳直言,「阿勆让我一定当面向您陪个不是,他救令爱的时候并不知令爱是姑娘家,多有冒犯,惭愧之极,无地自容。阿勆愿向令爱求婚,张、唐两家,结为百年之好。阿勆还让我转告您,请您放心,定国公府的家务事他自有道理,不会对令爱造成困扰。」 黄氏呆住了。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只在逃难途中匆匆见过一面的张勆会向唐梦芙求婚。 唐梦芙和张勆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唐四爷至今也不过是名秀才,还没有考中举人。张勆年纪轻轻已经任职金陵守备,金陵守备是正一品武官,兼管金陵中军都督府,节制各府军事,权柄甚重。 黄氏庶出的三妹嫁到了永宁侯府,曾写信向黄氏炫耀过永宁侯府的富贵,又曾炫耀她的女儿是侯府千金,有多少人家争相求娶,暗示那些人家唐梦芙这辈子也高攀不上,那言语中的轻慢骄狂把黄氏气得心肝肺隐隐作痛。可是,永宁侯府的人想巴结齐国公府、定国公府的人都巴结不上呢,齐国公府、定国公府,才是大周数一数二的豪门。 现在,定国公的儿子、金陵守备兼中军都督府都督张勆,向唐梦芙求婚了。 定国公府是有一摊子麻烦事,但张勆说了,那些家务事他自有道理,将来不会对唐梦芙造成困扰。 多好的一门亲事啊。 可是黄氏不能答应。原因很简单,唐梦芙已经定下亲事了。 黄氏委婉向蒋夫人说明了原因。 黄氏很感激张勆的救命之恩,对张勆这位年青人也非常有好咸,可这门亲事却是不成的,唐梦芙已经许给孙家堡的五郎孙启风了。 第十二章 蒋夫人抱歉的道:「不知令爱已经许过了人家,这门亲事张家提得冒昧了,还望海涵。」 黄氏一再客气,「哪里哪里,夫人您言重了。」 黄氏回去之后,私下里和唐四爷提起这件事,可惜得不行,「张将军年轻英俊,又那么能干,又对咱们福儿一见钟情,可是他和福儿没缘份,福儿已经许给孙家了。」 唐四爷微感惊讶,「‘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没想到张将军因为救过咱们芙儿,便要向她求婚了。如此看来,这位张将军也是位老实人,至诚君子。」 黄氏还在嘟囔,「可惜福儿已经定了亲。」 唐四爷失笑,「娘子,你不会是想起你娘家那几个妹妹了吧?若咱们芙儿许了张将军,你便可以跟你那几个妹妹吹嘘了?」 黄氏理直气壮的嚷嚷,「我就是这么想的,怎么了?哼,若咱们福儿嫁到了国公府,看黄三丫她们还有脸跟我吹牛皮!你不知道黄三丫有多可恶,提起她闺女就是侯门千金,好像有多了不起似的,我就看不惯她那张狂样子。」 唐四爷见妻子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争强好胜起来却还是很孩子气,又是笑,又是摇头。 夫妻二人睡下之后,黄氏忽坐起来了,「这事不能让咱们福儿知道啊。如果福儿知道她有机会嫁给张将军,但是已经定过了亲事,错失大好姻缘,福儿会不开心的。」 唐四爷附合,「那就不让芙儿知道。」 夫妻两个便商量好了,这件事没有告诉唐梦芙。 唐梦芙对此事一无所知,和谈音铭、含笑一起在花园中逗小圆圆玩耍。 圆圆手里捧着个小皮球,时而用手抛,时而用脚踢,奶声奶气的叫着,「蹴鞠,蹴鞠!」 「圆圆,蹴鞠是用脚踢的啊。」唐梦芙笑吟吟的跟她讲道理。 圆圆又黑又亮的眼睛转了转,嘻嘻笑着丢下球,向含笑伸出小手。含笑喜欢这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忙不迭的拉住她柔嫩的小手掌,「圆圆小姑娘,你要做什么呀?」圆圆不说话,用力把含笑往花圃前拉,含笑是个大力士,圆圆才几两劲儿,可含笑竟被圆圆给拉过去了。 不光拉过去了,圆圆还指使含笑摘了朵半白半红的芙蓉花,一大一小兴滴滴的回来了。 「给,给。」圆圆拿着芙蓉花,殷勤的往唐梦芙手里塞。 谈音铭惊讶得叫出声来,「芙儿,圆圆这孩子是不是知道你的名字里有芙字,所以特地摘了芙蓉花送你呀?」 「不会吧?」唐梦芙半信半疑,「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懂不了这么多。」 「芙,芙。」圆圆仰着小脸,笑得更甜了。 唐梦芙这时才相信了圆圆是有意为之的,兴奋不已,「圆圆你好聪明!」欣然接过了圆圆递过来的、美丽的芙蓉花。 「蹴鞠,蹴鞠。」圆圆拾起地上的小皮球,小手拍来拍去,殷勤看着唐梦芙。 唐梦芙笑得肚子疼,「小圆圆,你摘了朵芙蓉花做贿赂,是要我承认用手拍也算蹴鞠么?」 「原来小圆圆是这个意思,她也太精了吧?」谈音铭和含笑一起惊呼。 圆圆捧着她的小皮球一直冲唐梦芙笑,小女孩儿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笑起来别提多甜蜜多可爱了。 「那好吧,用手拍也算蹴鞠。」唐梦芙心都要融化了,什么原则也不讲了,在圆圆嫩生生的小脸蛋上亲了亲。 圆圆兴奋得咯咯笑,手脚并用,折腾起她手里的小皮球。 「天呢,这样的小圆圆。」谈音铭、含笑叹为观止。 含笑忙拦过圆圆,「我叫含笑,我名字里有一个笑字。」 圆圆咧开小嘴冲她笑了笑,调皮又可爱。 含笑仰躺在长椅上,「圆圆你这个笑容,你这个笑容……」 「无价之宝么?」唐梦芙笑问。 含笑摇头大叫,「不,圆圆你这个笑容值十个大饼!」 唐梦芙乐。 无价之宝什么的,含笑不一定感兴趣,十个大饼那一定是含笑的至爱了。圆圆的笑容能值十个大饼,可见含笑对小圆圆有多喜欢。 谈音铭忙拉过圆圆,「圆圆,我名字里虽然没有花,也没有笑,但有个音字。音你懂么?就是声音的音,音乐的音。」 圆圆胖呼呼的小手拍着小皮球,眼珠灵活的转来转去,想了好一会儿,冲着谈音铭「呲----」,声音拖得很长,这大概就是「音」了。 众人绝倒。 含笑陪着圆圆玩小皮球,唐梦芙和谈音铭坐在一旁观战。谈音铭叹道:「我娘总跟我说什么年龄大了该嫁人了之类的话,我一直不爱听。今天看到小圆圆,我想法改了呢。如果成亲嫁人,有一个圆圆这样可爱的女儿,也是神仙般的日子。」 谈音铭和唐梦芙虽然才认识不久,但两人年龄差不多,又共同经历过一番艰难,交情非比寻常,许多知心话都是可以诉说的。 唐梦芙深以为然,「我也不爱嫁人。不过,如果嫁了人之后能有这么可爱的女儿,那又另当别论。」 唐梦芙提到嫁人,难免想起孙家。孙家那位太太可是开口索要含黛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可见不是善茬,孙家有这样的婆婆,那日子不用想也是艰难的了。 想到嫁到孙家之后的日子,唐梦芙情绪不知不觉便低落下来了。 谈音铭的父亲谈华在京中任职,所以这次逃难,谈家是要去京城的。 蒋夫人是回金陵省亲的,不日也将回京。 谈音铭劝说唐梦芙也到京城去,「就算宁王被抓,叛乱平定,豫章府也会乱上一阵子。不如咱们一起进京,等局势平定了再作打算。」 唐梦芙和父母大哥商量过后,决定到京城投奔亲戚。 唐四爷有三位兄长。长兄名唐自强,现任礼部侍郎;次兄名唐自齐,在太仆寺任寺丞;三兄名唐自立,恩荫入仕,现在是尚宝司少卿。 三位兄长都在京城做官,老家暂时回不去,京城无疑是最好的去处。 既然都要去京城,唐家、谈家便和蒋夫人同行,途中也好做伴。 从金陵到京城,一则没有叛乱,二则蒋夫人侍女仆妇以及护卫甚多,又是齐国公府的人,一路之上非常顺利。到了京城,三家各有人接,珍重道别,约了来日相会。 唐四爷早早的给他大哥二哥写了信,黄氏也给她娘家诚勇伯府写了信。不过,唐梦芙一家人到了彰义门外的时候,出城相迎的只有唐四爷的大哥唐自强、二哥唐自齐,黄家并没来人。 「唉,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黄氏很没面子,怅然若失,自嘲的笑道。 「或许外祖母只是没有收到信罢了。」唐梦芙柔声安慰。 唐四爷和唐大爷、唐二爷多年没见,兄们三个执手相握互诉离情,黄氏的伤心难过之处,他们根本没有察觉到。 「四弟,大哥听说宁王造反,八月十五那天包围了豫章贡院,险些没吓死。」唐大爷说着话,流下泪来。 唐大爷五十出头的年纪,斯文儒雅,面目慈详和善,鬓边已有了花白头发,说话行事也已带着老年人的气息了。 第十三章 唐二爷心有余悸,「算算日子,那天是乡试最后一天,四弟正该在贡院考试。四弟若是被宁王抓了,后果不堪设想,不堪设想。」 唐二爷四十多岁,比他大哥唐侍郎生得俊朗,眉目间透着几分放荡不羁,不过关心唐四爷的心情和唐大爷却是一样的。 唐大爷、唐二爷和唐四爷,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唐四爷笑道:「这个么,全亏了我的芙儿。」把之前的事情一并讲了讲,「……芙儿不光救了我,还救了我们全家。若不是芙儿,现在我们一家人已经在黄泉路上了。」 「芙儿,你是有福气的好孩子啊。」唐大爷喜出望外。 「机灵丫头。」唐二爷也笑容满面的夸奖。 唐梦芙抿嘴笑,「侄女不敢掠美,这是咱们唐家有福气。」 唐大爷、唐二爷愈发欢喜。 正说着话的功夫,唐三爷也赶来了。 唐三爷名唐自立,庶出,恩荫入仕,现在是尚宝司少卿,从五品。他官位不高,但为人圆滑,人缘很好。现在唐家四兄弟站在一起,他有两项可称最佳:身上的衣裳饰品最贵;脸上的笑容最夸张。 唐四爷是四兄弟之中唯一尚无功名官职的。不过他生的好,人也洒脱,简简单单的一件葛布道袍穿在他身上,竟也显出了几分出世脱俗、仙风道骨。 「对不住,我来晚了,来晚了。」唐三爷笑容可掬,一迭声的表示抱歉。 「哪里,劳烦三哥来接,小弟惭愧之至。」唐四爷客气。 唐四爷对唐三爷比其余的两位哥哥客气多了,同母异母,差别很大。 唐梦芙一家人被接回了唐宅。 燕京柿子巷深处一处宅院,门脸毫不张扬,进去之后才知道这是三进的院子,在寸土寸金的燕京不算小了。院子里高高的柿子树、低矮的枣树都挂满了果,或黄澄澄或红艳艳,看上去煞是喜人。 这天唐家人全聚齐了,济济一堂。 唐大爷娶妻良氏,两子两女皆良氏所出:长女唐蔚已经出阁,长子唐沃二十八岁,娶妻小良氏,膝下已有唐恪、唐忻、唐怡三个孩子;次子唐泩二十六岁,娶妻林氏,有唐恒、唐恬两个孩子;最小的便是三姑娘唐芊了,今年十六岁,还待字闺中。 唐二爷娶妻沈氏,他品性风流,除发妻沈氏之外还有几房妾侍,所以他一房人口是最多的:嫡子唐三少爷唐沛,二十六岁,妻陈氏,有儿子唐忬和女儿唐愉两个孩子;嫡子四少爷唐冲,二十三岁,妻韩氏,两人的儿子唐愔已三岁了。庶子五少爷唐浵,二十岁,妻向氏正怀着身孕;庶子六少爷唐潮,今年十七岁,尚未婚配。 他儿子多,女儿也多:二姑娘唐芗已经嫁人了,沈氏嫡出的幼女唐苒和庶出的唐茉都是十六岁,庶出的七姑娘唐茜才十五岁。 唐二爷共有四子四女,孙子孙女也有三个了,真是人丁兴旺。 唐三爷住着妻子顾氏的陪嫁房子,是四兄弟中最宽敞的,他家里人口倒简单,除了他和顾氏之外便是儿子唐汇,女儿唐荭,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两个都是嫡出。 四爷唐自清家里也清爽,总共四口人:他,发妻黄氏,儿子唐汸(字梦龙),女儿唐芙(字梦芙)。 四兄弟久别重逢,这天当然是在家里备了酒宴,为远道而来的唐四爷、黄氏一家人接风。都是自家人,骨肉至亲,男人坐在厅东,女人和孩子坐在厅西,推杯换盏,说说笑笑。 唐梦芙和堂姐们坐在一桌,秀美绝伦,光可鉴人,虽是才逃难到京城的,衣不重彩,饰无金翠,却比一直在京中养尊处优的堂姐们更加光彩夺目。 席间提到唐四爷一家人这些天的经历,唐大爷、唐二爷把唐梦芙狠狠夸了一通,直说这个侄女人如其名,有福气,真有福气。 五姑娘唐茉不由的撇撇嘴,小声和七姑娘唐茜咬耳朵,「她这算什么有福气?像咱们才是有福气呢,安安生生住在京城,她这一路上担惊受怕差点儿没命!」 唐茜爱吃海参,葱烧海参上来了,唐茜眼里只有美食,馋涎欲滴,「五姐姐你说什么?声音太低了呀,我听不清楚。」 唐茉大为扫兴,哼一声转过头,不看唐茜这个缺心少肺的。 三姑娘唐芊细眉秀目,身材也很苗条,好奇的问着她,「八妹妹,咱们家这些姐妹当中就你的名字里多了个梦字,不知有什么典故么?」 「八妹妹,怎么就你和我们都不一样啊。」四姑娘唐苒也含笑问道:「我们都是单名,你的名字却是两个字。」 五姑娘唐茉中等身材,脸如银盆,身材和脸颊都透着富态,天真的瞪大了眼睛,「听说是做梦都想有福气的意思,不知是不是真的?」 六姑娘唐荭平时就有几分傲慢,今天更是脖颈昂得高高的,骄傲得像只小孔雀一样,听了唐茉这话,眼中闪过幸灾乐祸的笑意。 「真的是……做梦都想有福气么?」七姑娘唐茜半信半疑。 五姑娘和七姑娘都是二房庶出,不过五姑娘唐茉身材不高,七姑娘唐茜却身材高挑,两人从外貌上看简直不像一家子的姐妹。 唐梦芙好兴致的舀了一勺虾仁放入口中,清爽弹滑,口感鲜嫩,满口生香,「姐姐们想多了。我单名一个芙字,字梦芙,比姐姐们多了一个字而已。」 「为什么多了一个梦字啊?」唐茉追问。 唐梦芙不觉粲然。 她说的「比姐姐们多了一个字」,指的是梦芙这个字,唐茉却理解为多了一个梦字…… 唐梦芙起了促狭之心,一本正经,道貌岸然,「姐姐们有所不知,我和别人也没什么大的不同,只是偶尔会做些奇奇怪怪的梦。譬如说我爹爹赴考前夕,我做过贡院失火的怪梦;譬如说逃难途中,我做过舒州失守的梦,所以我们绕过舒州直接去了金陵……」 「你竟有这个本事。」唐茉登时变了脸色。 唐芊、唐苒等人半信半疑,「真的么?」 唐茜兴奋了,「哎,八妹妹,下个月的考试题目你能替我梦一梦么?」 唐梦芙说的真跟的似的,「值得我做梦的,全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言下之意,唐茜的考试题目这等小事,就不要麻烦她了。 唐茜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八妹妹你好厉害!」 唐茉、唐荭不约而同的撇撇嘴。 什么唐梦芙有福气,能梦到生死攸关的大事,这些都是不足信的。四房怎么可能出来有福气的人呢? 四房一向是最倒霉、最不走运的。 唐尚书六十岁那年,定国公张欩率大军将北胡驱逐至天山,取得瀚海大捷。朝廷因为那次大捷大加赏赐,唐尚书也沾了光,可以恩荫一子入仕。彼时唐自强、唐自齐已经考上了进士,唐自立庶出,当年十六岁,唐自清嫡出,当时十三岁。按理说若有恩荫,当然是嫡子优先,可唐自清他只有十三岁,十三年入仕也太早了,唐尚书恐报上去了有司不批,所以这个恩荫给了庶出的儿子唐自立。 第十四章 唐自立进了尚宝司任司丞,直接就是正六品。他有了这个官职,人又圆滑可喜,济宁侯便把一个宠妾所出的女儿嫁给了他。虽是庶女,但其生母有宠,陪嫁丰厚,唐自立娶妻之后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出手豪阔,和一般的文官迥乎不同。 而唐自清后来跟着告老还乡的唐尚书回了老家,娶了黄氏女为妻,之后就一直留在唐家渡了,再没机会到京城。为什么呢?他得中了举人才有机会到京城参加会试啊,但他一直不能中举。 四太太黄氏和四爷一样不走运,她是黄家诸女之中最差的。 唐四爷是出生得晚了几年,黄氏却是出生得太早了。她娘家爹黄一鸣如今很风光,诚勇伯、金吾卫指挥使,可黄氏出嫁那会儿她爹还不行呢,就是个金吾卫的千户。黄氏出阁数年之后,黄一鸣在围猎之时从虎口救出皇帝宠爱的九皇子,得到了皇帝的赏赐和赏识,之后就青云直上年年升官,一直做到了金吾卫指挥使,还有了伯爷的爵位。 黄氏娘家的庶妹都比她嫁的好,比她嫁妆多,比她有钱。 唐四爷在唐家最潦倒,黄氏在黄家最落魄,唐梦芙有这样不走运的爹娘,怎么可能真正有福气?她想有福气,也就是在梦里了,所以她叫梦福。 「四弟妹,你明天得回诚勇伯府吧?」大太太良氏体贴的问着黄氏。 「就是,你这多少年没回京城,既回来了,总得回趟娘家。」二太太沈氏笑着附合。 三太太顾氏相貌艳丽,穿戴得讲究,说起话来声音娇柔,「四弟妹,诚勇伯府就是原来的锦乡侯府。说是伯府,其实和侯府一样富丽堂皇呢。」 黄氏和唐梦芙这一桌紧挨着,笑着问道:「福儿,咱们明天去看你外祖父外祖母好不好?」 唐梦芙听到母亲的声音,回头一笑,「娘,这一路上女儿真是累坏了,咱们歇息几日,过些天您再回娘家好不好?」 声音软软糯糯,带着丝撒娇的意味,悦耳动听。 良氏、沈氏、顾氏等人都不觉呆了呆。 这个八姑娘才十四岁,这一笑宛若新荷初绽,清极丽极,真是人间少有的好颜色啊。 「好好好,就依我福儿,咱们歇息几天再回娘家。」黄氏一脸溺爱的答应了。 沈氏忍不住低声问道:「四弟妹,我记得芙儿是许过人家的,不知那户人家如何?」 二房人多事杂,沈氏又对四房的事极不上心,依稀记得唐梦芙是许过人家的,却记不得许给谁了。 想必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提起唐梦芙的婚事,黄氏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是孙家堡的五郎,名叫孙启风,现跟着他父亲孙司业在国子监读书。」 孙启风的父亲孙璞,是国子监一名从四品的司业,掌儒学训导之政。 「家世倒也清贵。」沈氏听了,有点儿不是滋味。 没想到八姑娘唐梦芙的夫家还不错,公公是国子监司业,清贵官职。沈氏的女儿唐苒也该说婆家了,如果能有孙家这样的门第,沈氏也就满足了。 唐二爷成名很早,二十一岁那年他的大名便出现在杏榜上,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打算做一番大事业。后来外放任县令时得罪豪强,险些丢官入狱,唐尚书当时还在世,设法将他调了京官。这个挫折之后唐二爷便消沉了,现在不过是太仆寺正六品的寺丞。 唐苒是沈氏宠爱的小女儿,若是给唐苒说亲,孙家这样的就很不错了。毕竟孙司业是从四品官员,孙家堡又家大业大,产业颇丰。 「孙五郎生的如何?」沈氏越想,越有些不服气。 唐二爷再怎么着也比唐四爷强,怎么唐梦芙在老家呆着,倒不声不响的和孙家定了亲呢。 黄氏因着含黛的事极不喜孙太太,提起孙五郎也没好气,意兴阑珊的道:「孙五郎我也多年没见了,小时候倒是眉清目秀挺漂亮的孩子,也不知长大之后,是什么样的人品。」 「这么说来,女婿长的也不错。」沈氏更是酸溜溜的了。 沈氏是低声询问的,那顾氏耳朵却尖,听了几句便知道她俩是在说什么事,脸上现出关切之色,「四弟妹,孙家堡离唐家渡不远,你们没和孙家同行么?彼此亲家,这种时候应该同舟共济才是。」 「没有。」黄氏摇头。 「怎么不和孙家同行呢?孙家是始新有名的富户,护卫家丁一定多,和孙家同行,少了多少周折奔波。不用怕麻烦孙家的,八侄女既和孙家定了亲,孙家照顾四弟四弟妹,岂非天经地义?」顾氏推心置腹。 唐茉、唐荭侧耳倾听,这时脸色都有些怪怪的,似乎是想要笑,却不便笑出来。 和孙家定了亲又怎样?逃难这种要命的时候,孙家还不是把四房抛下了,没一点儿亲家的情意。 唐芊、唐苒偷偷瞅了唐梦芙一眼,有些同情。 逃难时候未婚夫一家理也不理,这事既难堪,也怪让人伤心的。 唐梦芙没理会这些,清蒸鳜肉质细嫩丰满,肥厚鲜美,她爱吃。 「八妹妹。」唐茜悄悄拉了她一下。 「鳜鱼有水豚之称,指其味鲜美如河豚,你要不要尝尝?」唐梦芙客气的问她。 「要,要!」唐茜的注意力马上被新鲜肥美的鳜鱼吸引过去了,和唐梦芙一起埋头苦吃。 唐茉见唐梦芙好像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有些吃惊,「八妹妹,你有没有听到方才的话啊?」 唐荭也难以理解女孩子会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这般淡漠这般不在乎,秀眉微蹙,狐疑的瞅瞅唐梦芙。 「鱼肉嫩鲜,清醇味美。」唐梦芙微笑称赞,「几位姐姐快别光顾着说话了,吃鱼才是正经事。」 唐茉、唐荭见她这样,原本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在脸上都要挂不住了。 唉,唐梦芙自己浑不在意,别人就是表情再丰富,又能奈她何? 黄氏淡淡的道:「我们和孙家没遇着,这一路之上,是和谈郎中的家眷同行的。」 「是吏部考功司的谈郎中么?」良氏颇为惊讶。 「是啊。」黄氏自然而然的道。 良氏、沈氏和顾氏又惊又喜,「这太好了。」 京官每六年考核一次,名为京察。明年就要京察了,这京察是由吏部主持的,考功司负责天下文官的处分及议叙,别看考功司郎中只是五品官员,这个五品官权力大着呢。 谈华和唐大爷是同年,以前也曾在礼部任职,但唐大爷这个人不爱钻营,自从谈华到了吏部任要职之后,便和谈华渐渐疏远了。现在知道四房一家人是和谈华的家眷一路同行的,良氏、沈氏、顾氏不约而同都想到了明年的京察,想到和谈家交往的好处,焉能不喜。 孙家没人再提了,都关心的问起谈家。 知道唐梦芙和谈华的女儿谈音铭要好,良氏慈爱的交代道:「芙儿,你和谈姑娘是患难之中的交情,非比寻常,以后要常请谈姑娘到家里来坐坐,千万不要生份了。」 唐梦芙起身答应,「是,大伯母。」 接风宴之后,该给唐四爷一家人安排住处了,大太太良氏有些犹豫。 第十五章 柿子巷人口多,本就住得挤,唐四爷和黄氏这一来就更挤了。大太太本来盘算得挺好,唐四爷是唐大爷的亲兄弟,那是怠慢不得的,打算让唐四爷、黄氏住到西边一个小小的跨院。说是跨院,其实太小了,只有一间房,也只住得下唐四爷和黄氏夫妻二人罢了。唐梦龙好办,可以住唐大爷的书房,唐梦芙呢,女孩子也好办,不拘和哪个姐姐合住,也就是了。 大太太觉得她原来的打算挺好,但考虑到唐梦芙要和谈音铭来往,若唐梦芙跟姐姐合住,是不是不大方便呢? 沈氏对大太太的心思浑然不觉,漫不经心的笑道:「芙儿,咱们家住得不宽敞,你晚上怕是要跟哪个姐姐挤挤了。好孩子,委屈你了。」 唐梦芙嫣然,「二伯母说哪里话。芙儿可是逃难到京城的,这一路之上历经生死,别的不敢说,性情倒是豁达了不少,细枝末节已经全然不计较了。再说了,和姐姐合住,便会格外亲近些,何乐而不为?」 沈氏乐呵呵的夸着唐梦芙,「懂事的好孩子。」 大太太见沈氏话已经说出口,也就罢了,挨个看了看几位姑娘。 三太太顾氏未语先笑,「按说我家荭儿那里是宽敞些,本该让八侄女到荭儿那里去住的。不过我家离得远了些,八侄女怕是不大方便呢。」 顾氏这个话,是把唐荭给撇干净了,没她的事了,唐荭唇角轻轻勾了勾。 唐芊语气温柔,「我倒是很想和八妹妹亲近亲近。不过这几天怡儿闹着要跟我一起睡,房里有个孩子,我怕吵着八妹了。」 大太太不由的笑了,「怡儿这孩子也是的,放着亲娘、乳娘都不要,定要缠着姑姑。」 「我喜欢怡儿缠着我嘛。」唐芊撒娇的道。 她们母女俩这么说着话,唐芊也是不可能的了。 唐苒以手掩唇,虚弱的咳嗽了两声,「我巴不得多和八妹妹亲近亲近呢。只是我这两天身子不大好,时不时的咳嗽,万一过给八妹妹了,那还得了?」 「那可不行。你八妹妹大老远的到了京城,本就水土不服,再和你这一直咳嗽的人住一个屋子,那不是害你八妹妹生病么?」沈氏嗔怪。 唐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她的危险也过去了,不用收容这个逃难的八妹妹,这个既带着霉气又美丽出众抢尽人风头的八妹妹了。 唐茉有点慌。她和方才那几位可不一样,人家是嫡女,亲娘就在这里坐着呢,她是姨娘所出,这会儿可没人替她说话。 「我,我这几天也不大舒服……」唐茉一慌,没想出什么好借口,虚弱的、怯怯的说道。 沈氏脸当时就沉下来了。 唐茉这是学着沈氏的亲生女儿唐苒在装病,沈氏焉能不气? 眼看着沈氏就要发脾气了,唐茉心中暗暗叫苦后悔不迭,这时唐茜说道:「我愿意和八妹妹一起住。我今天回去便收拾打扫,一定让八妹妹住得舒心。」 大太太微笑,「这是个好孩子。」 顾氏也夸道:「七丫头很不错。」 沈氏便不多说什么了,只冷冷瞪了唐茉两眼。 唐茉后怕的眨眨眼睛,暗自庆幸。 虽然后怕,唐茉却不后悔。唐梦芙身上有霉运,沾不得啊,要不然唐芊唐苒唐荭她们为什么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不光唐梦芙有霉运,整个四房都是倒霉蛋,没人愿意和四房打交道的。她可不要和唐梦芙一起住。 再说了,唐梦芙不光倒霉,还长成了那个样子。不管哪个姐姐站在她身边都成陪衬了,谁得了失心疯会愿意和她住一起?天天对着唐梦芙那张脸,连照镜子的勇气都没有了啊。 唐茉十分同情七姑娘唐茜。 唐茜却是没心没肺的,开心的很。 黄氏知道大太太的意思是要唐梦芙和唐茜合住,很不高兴,心疼的拉过女儿,「让你爹和你哥哥一起住书房好了,福儿和娘一起睡。」 唐梦芙抿嘴笑,「万万不可。爹和娘分开住可不行。」又笑着说道:「娘,咱们在这里不过暂时住几天,很快就要搬走了,我和谁住都无所谓的。」 「搬走?往哪里搬?」黄氏纳闷。 唐梦芙笑得跟什么似的,「娘,过几天您就知道了。」 黄氏一开始不相信,「傻孩子,咱们在京城没房子的。」之后却想起近些天的事情,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福儿,你是不是又做梦了?」 唐梦芙故弄玄虚,「天机不可泄露。」 黄氏嗔怪,「你这孩子,有事只管瞒着娘。」却不再问什么了。 唐梦芙和黄氏商量,「娘,您和大伯母二伯母暂时借个丫头来使,含黛含笑全跟着我,行不行?」 「当然行。」黄氏满口答应。 唐梦芙当晚便和唐茜一起回去了。 到了唐茜房里,唐梦芙大开眼界,「七姐姐,你这简直是个书房啊。」没想到唐茜这个人挺爱读书的,房中除床榻之外便是一张黄杨木大案,案上放着各种各样的书册及笔墨纸砚等,书香气十足。 「我的月钱全花在这里了。」唐茜指着那些书册笑道。 「这么爱读书,还想让我替你梦考试题?」唐梦芙纳闷。 唐茜不好意思的笑,「闺学里用功的人太多了,齐艳丽的爹是翰林院的,卢思竹的伯伯是青云书院的山长,家里都有人教,功课可好了。我虽爱看书,和她们还是没法比。」 「爹是翰林院的,闺女叫齐艳丽?」唐梦芙随口问道。 唐茜呆了呆,「名字大概是别人起的吧?」 唐梦芙莞尔。 唐茜身边只有一个大丫头漫喜,一个小丫头放歌,她房间本就不大,再多了唐梦芙和含黛含笑主仆三人,自然是挤的。唐梦芙和唐茜睡一张床,其余的人就只能打地铺了。 「怠慢八妹妹了。」唐茜说着客气话。 唐梦芙一笑,「七姐姐说哪里话,我逃难过来的人,哪怕只有半张床,也非常满足了。」 洗漱过后,唐梦芙和唐茜上床安寝,四个丫头也各自躺下了。放歌才只八岁,明明该睡觉了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小小声的问着含笑,「含笑姐姐,你们从唐家渡到京城,路上好玩不好玩呀?」 含笑咧嘴乐,伸手拍拍她的小脸,「明天详详细细给你讲,现在困了,睡觉睡觉。」 「是,含笑姐姐。」放歌人小小的,在含笑面前格外听话,赶紧闭上了眼睛。 漫喜未免纳闷,「我带放歌两年了,没见她这么听话过。」 含黛微笑,「含笑力气大,女孩子很容易依赖她。别说放歌了,我在含笑身边也特别安心,别看我是姐姐,有时候我也爱听她的。」 含黛一头乌黑如鸦羽的长发散落在枕畔,面容如玉,语笑温柔,好一幅美人图。 漫喜虽同为女子,也是看得心跳加快,「含黛,你真好看。」 「睡吧。」含黛细心的替她掖掖被角。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起来,漫喜让含黛和她一起去火房打热水,含笑要跟着一起去。漫喜耐心劝说,「含笑,放歌还小,姑娘使唤不了,你留下来才是。」 含笑一脸认真,「我们姑娘交代了,不管含黛姐姐去哪里,我都一定要跟着,不许离开她。」 第十六章 漫喜怔了怔,随即便明白了唐梦芙的用意,心中很是羡慕,微笑道:「咱们三个人便一起去好了。」 早食过后,唐茜上学才走,五姑娘唐茉差丫头双喜过来了,笑容可掬的向唐梦芙请安,「我家姑娘问八姑娘好。我家姑娘还问含黛姐姐得闲不得闲,若不忙,想烦含黛姐姐过去帮忙做件针线活儿。」 唐梦芙笑了笑,命含黛和含笑一起过去给五姑娘帮忙。 双喜忙道:「不敢麻烦含笑,只需含黛姐姐一人便够了。」 含笑乐了,「这你可就不懂了。我是含黛姐姐的影子,含黛姐姐到哪儿,我便要跟到哪儿的,含黛姐姐生的美,这世上登徒子多,不得不防。」 双喜干笑两声,脸上的笑容越来越不自然了,「这个,这个……」 含笑摩拳擦掌,「若有登徒子想对含黛姐姐无礼,我这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往死里打。」唐梦芙淡定的吩咐。 双喜打了个寒噤。 八姑娘和八姑娘的丫头都好可怕…… 「真的不用啊。就在咱们唐家不出门,哪里来的登徒子?」双喜强笑。 「那可不见得。」含笑大大咧咧的。 不管双喜怎么说,唐梦芙坚持含笑要跟着含黛一起过去。双喜无奈,只好带着含黛、含笑两个人一起出去了。 「若是会武功的人,我一个能打三个;若是文弱书生,我一个能打十个!」走在花间小径上,含笑得意洋洋。 双喜打了个啰嗦。 前面是一个月亮门。这月亮门内侧种着几杆青竹,枝影横斜上,随风摇曳,月亮门乃是青石砌成,青石上的石雕是竹、梅、兰、菊四君子,幽芳逸致,清雅淡泊。 自月亮门外转出一名青年男子,这青年男子朱颜玉貌,嘴角噙笑,正是唐家五少爷唐浵。 「给五少爷请安。」双喜赶忙行礼。 两道贪婪的、令人不快的目光在含黛脸上身上徘徊,含黛羞愤交加,如美玉般的面容上泛起薄薄晕红。 含笑一把将含黛拉在身后,两眼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双喜头皮发麻,忙小声跟唐浵说了两句话,催他快走。唐浵愕然,「什么登徒子?我只是想跟含黛姑娘诉诉衷肠罢了,岂敢有无礼之举?」 「五少爷快走吧,今天是不行了。」双喜偷眼瞅瞅含笑,见含笑拳头攥得紧紧的,气呼呼的瞪着唐浵,心里犯怵,巴不得唐浵赶紧走。 含笑愣愣的,八姑娘又发了话,要是含笑真把唐浵给打了可怎么办?到时候可不好收场,尤其双喜是直接掺和进来的,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双喜急坏了,一直冲唐浵使眼色。 唐浵自打昨天见了含黛之后便魂不守舍的,哪肯就这么走了,小声央求双喜,「我就跟含黛姑娘说两句话。我唐浵今年二十岁,房中只有妻子一人,若含黛姑娘肯跟我,我发誓除了她之外,再不纳第二个了。我是个怜香惜玉的,我妻子性情宽厚能容人,含黛姑娘跟了我,不会委屈她。」 「双喜姐姐,你和五少爷说什么呢?」含笑一声暴喝,如雷吼般。 双喜脑子发昏,「没什么,没什么。」一边敷衍含笑,一边催促唐浵,「五少爷先回去,您这番心意我设法替您转达。」 「你可别忘了。」唐浵交代。 「一定不会忘。」双喜信誓旦旦。 唐浵心有不甘,但含笑虎视眈眈的,含黛低垂着头,看也不看他一眼,双喜又一直催他走,只好恋恋不舍的去了。 「五少爷说啥了?」含笑追问。 双喜犹豫了下,想道五少爷和五姑娘是母所生,格外亲厚,五少爷既有这个心,五姑娘少不得要助她哥哥遂了心愿,只好拉着含黛含笑的手,把唐浵的心事略说了说,「……五少爷着实是好性子好人品,五少奶奶腼腆厚道,断不会为难屋里人……」 含黛脸涨得通红,甩开双喜,掉头径去。 含笑生气,「想什么呢?我家姑娘早就答应过我含黛姐姐了,要让含黛姐姐嫁人做正经夫妻,我姐姐不做小。」推开双喜,追着含黛去了。 双喜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唐浵舍不得含黛,去而复回,双喜便把方才的话一一说了。唐浵听了,半晌作声不得。 双喜劝道:「五少爷竟是收了这个心思吧。」 唐浵闷闷的,「以含黛姑娘的相貌,若嫁到小门小户,丈夫哪里保得住她?若是高门大户,岂会以她为妻?还是跟了我好。」 双喜没办法,只好答应唐浵有机会再劝劝含黛,唐浵无奈,无精打采的去了。 含黛回去之后气得哭了一场,唐梦芙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名为主仆,情似姐妹,少不得温言安抚劝慰。 一边哄着含黛,唐梦芙心想:得尽快搬家了。 柿子巷人多事多,不是久留之地。 唐浵这个人你说有多坏,那倒也未必。他就是个普通男人,看到含黛生的美便生出色心,想要纳为妾室,还自以为这样对于含黛来说已经不错了。却不知含黛根本看不上他,宁死也不会嫁他。 唐梦芙知道母亲性子急,这件事便没有告诉她。 反正她会让含笑看好含黛,不会让含黛吃亏的。 黄氏不止一次提过要回娘家的事,唐梦芙总是笑咪咪的推辞,「回诚勇伯府的事,不着急。娘,外祖父不是快过六十大寿了么?到时候再去不迟。」 「可是,到你外祖父六十大寿的时候客人一定很多,娘想和你外祖父外祖母好好说说话恐怕都不行呀。」黄氏顾虑。 「不可能。」唐梦芙道:「外祖父这是六十整寿,不可能不办;但宁王叛乱还没平定,外祖父是有眼色的人,不可能大办。所以他这六十大寿就是自家亲戚聚会罢了,顶多再加几个至交好友。娘不管有多么话要和外祖父外祖母说,都是来得及的。」 「还是我福儿聪明。」黄氏虽然思念父母,但唐梦芙坚持,她便也不反对。 谈音铭回京之后不过歇了两天,便到柿子巷找唐梦芙了。 因着谈音铭的父亲是谈华,大太太、二太太都对谈音铭非常热情。 唐梦芙和谈音铭都是头回到京城,想出去逛逛,大太太满口答应,「天下脚下,繁华热闹处和别处不同,极应该见识见识的。」很痛快的给唐梦芙派了辆马车,还让三姑娘唐芊陪着她俩一起去。 四姑娘唐苒和五姑娘唐茉也在家里闷在慌,都说要陪八妹妹、谈姑娘逛逛,唐梦芙无可无不可,几人遂一起出门。 京城市肆繁华,唐梦芙、谈音铭等人一家一家铺子挨着逛过去,大开眼界。 路过三味书屋,唐梦芙想起唐茜念叨过这家书屋常有新的游记发行,新奇有趣,便和谈音铭等人一起进去了,想挑本新书送给唐茜。 谁知她在书屋这种风雅之所却遇到了两个煞风景的人。 唐梦芙给唐茜挑了两本新出的游记,也给她自己买了几本闲书,唐茉却要给她五哥买本时文,不巧此书暂缺,唐茉便交了定金,留下地址,「若书到了,送到柿子巷唐宅。」 第十七章 留过地址,唐茉亲热的叫着谈音铭,「谈姑娘,咱们走吧。」又招呼唐芊、唐苒和唐梦芙,「三姐姐,四姐姐,八妹妹,咱们到别处逛逛。」 「原来这便是唐八姑娘。」唐茉话音才落,众人耳边便传来一声冷笑。 这是女子的声音,明明音质很好,清脆娇嫩,却透着说不出的放肆、傲慢,以及轻蔑和不屑。 听声音便知道来者不善。 众人心中一凛,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书屋门前站着位年约二十出头、衣着艳丽的少妇,方才冲着唐梦芙冷笑的,正是此人。 这艳丽少妇身边还站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身材挺拔,容颜俊美,那神色却和艳丽少妇如出一辙,傲慢自负,目中无人。 唐梦芙心里一沉。 这艳丽少妇她认识,是孙家堡已经出阁的姑奶奶孙启平。这孙启平嫁到了王家,婆婆正是王十五娘的母亲阎氏。 王十五娘,便是已经和唐梦龙退过婚约的那女子了。 阎氏在唐家弄了个没脸,孙太太差人到唐家讨要含黛也被驳回了,而且阎氏和孙太太后来都气病了,孙启平若是因此含恨在心要和唐梦芙吵架,那是一点儿也不出人意料。 而那站在孙启平身边的青年,和孙启平眉眼之间有两三分相似,唐梦芙虽然这几年没见过他,但依照年龄推算猜测,应该是她的未婚夫,孙家堡的五郎孙启风。 孙启平和孙启风看着她的眼神都是鄙视中带着厌恶,所以这姐弟二人对她到底有多不满? 「敢问您是……」谈音铭、唐芊等人都不认识孙启平,愕然问道。 孙启平丹凤三角眼圆睁,柳叶吊梢眉倒竖,「好你个唐八姑娘,你自己倒是太太平平全须全尾的逃到京城了,你的婆母呢?你把她老人家置于何地?!」 孙启平十指纤纤,指甲上涂着红艳艳的丹蔻,伸手怒指唐梦芙,这便骂起来了。 来书屋的应该是斯文读书人,但遇到热闹也和市井之人一样酷爱围观,孙启平一开骂,立即围上来不少闲人。 众目睽睽之下,唐芊、唐苒和唐茉脸上热辣辣的,又是害羞,又是生气。 谈音铭蹙眉道:「这位太太,有话好好说。」 孙启平横了谈音铭一眼,见她生的虽美,身上的衣裳首饰样式却不是京里时兴的,便把她归入了乡村土包子的行列,很是不屑,「我和唐八姑娘说话,不相干的人莫要插嘴。唐八姑娘,你还好意思站在这里啊,大难临头,你只管自己逃命,扔下婆母不理,像你这般贪生怕死之人还有什么脸活着?我若是你,羞也羞死了!」 含笑是跟在唐梦芙身边的,听了孙启平的话大怒,「姑娘,我去抽她!」 唐梦芙伸手制止,「含笑,她若动手,自然用得着你。可她现在她只是动口。」 「是,姑娘。」含笑虽然正在气头上,还是很听话。 孙启平越骂越凶,唐梦芙示意谈音铭、唐芊等人不要出声,自己却缓步向前,「这是王家的十七少奶奶吧?多日未见,所幸十七少奶奶风采依旧。」 语气娇柔温雅,就像在和孙启平闲话家常一样。 一直沉默不语的孙启风眼眸中闪过惊艳之色。 他在童年暑期曾经见过唐梦芙,依稀记得他的未婚妻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娃娃,却不想长大之后会如此出色,纤稼合度,芳泽无加,孙启平那艳丽的相貌硬是被唐梦芙衬得成了庸脂俗粉,凡桃俗李。 孙启平气得脸通红,「呸,你倒会装没事人!唐小八,你现在安安生生的站在这里,我母亲却还在豫章受苦,你对得起她老人家么?」 「王十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唐梦芙小脸一板,语音清脆,「你的母亲还在豫章受苦,难道不是你们这些做儿女的应该感到惭愧么?」 唐梦芙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大眼睛,又黑又亮的明眸之中满是诧异和惊奇,「令堂在豫章受苦,你们……你们……你们还在京城待得住么,还不赶紧动身南下,到豫章接人?王十七,你说起话来好像很是冠冕堂皇的,做起事来却很不地道!」 「你竟敢叫我王十七!」孙启平气得脑子发昏。 唐梦芙斜睇孙启平,神色间是睨睥一切的傲慢,「你敢叫我唐小八,我为什么不敢叫你王十七!」 孙启平气得直啰嗦,一把拉住站在她身边的孙启风,「弟弟,你看看唐家这疯女子!」 「你懂不懂得尊重长姐?」孙启风终于开了口,斥责的道。 他觉得唐梦芙真是太不懂事了,孙启平是他的姐姐,哪有弟妹在长姐面前放肆的道理? 「我只懂得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唐梦芙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字,咬音清晰。 「你……」孙启风一直语塞,颇感狼狈。 「你只顾自己逃命,抛下了我娘,抛下了你的婆母!」孙启平纤纤玉手指着唐梦芙,眼睛快和指甲上的丹蔻一般红了。 「怎么能抛下婆婆自己逃命呢?」旁边就有几个男人议论起来了。 唐梦芙讥讽的一笑,「你们孙家堡一向有着很好的名声。这好名声的由来,和孙家的男子没太大相干,都是孙家的义妇、节妇、烈妇赚来的吧?我却没想到,你们孙家不光要靠着已经过门的媳妇赚好名声,现在变本加厉,连没过门的媳妇也不放过了。」 「说了半天还没过门啊?」旁观者中有人觉得不对劲了,「都还没过门,姑娘还在娘家,怎么带着婆婆逃难?」 「谁说我们孙家连没过门的媳妇也不放过了?」孙启平面红耳赤。 孙启风皱眉,「不许胡说。」 他用责备的、警告的眼神看了唐梦芙一眼。 他是唐梦芙的未婚夫,天然的对唐梦芙有权威。他相信,只要他拿出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来,唐梦芙肯定是要害怕他的。 唐梦芙哼了一声,「方才是谁指着我、骂我,说我只顾自己逃命扔下婆母不理的?你们孙家若不是连没过门的媳妇也不肯放过,焉能有方才的混帐话?!」 「你……你大胆,我们孙家容不得你这样的媳妇,一定要休了你!」孙启平恼羞成怒。 「你呢?」唐梦芙不理会孙启平,明眸如水,看向孙启风。 孙启风犹豫不决,孙启平急得推他,「弟弟,你不许胳膊肘往外拐!」 孙启风有些为难。 唐家这位八姑娘眼睛清澈明净,漂亮得让人心动,可她的目光太明亮了,既没有柔情,也没有羞涩,更没有畏惧。 不行,不能惯着她,她得知道畏惧恭敬才行。 没过门的媳妇,也得好好教,她不能不知道天高地厚。 孙启风狠狠心,凝视唐梦芙,沉声道:「你若还像方才似的骄横无礼,我便会休了你。」 周围一片惊呼声、倒吸冷气声。 孙启平得意昂头,用胜利者的姿态打量唐梦芙,「女人被休,这辈子算是完啦。唐小八,我等着看你哭!」 唐芊、唐苒急得不行,「怎么能休妻呢?只不过是口角而已,怎么就要休妻呢?」 唐茉快哭了,「不要啊。八妹妹若被休,姐姐们的名声都会被她连累的……」 第十八章 唐茉想冲上去阻止,「不要啊,一定不要啊……」 含笑眼疾手快拦住她,「我家姑娘说了,吵架她一个人就够了,不用人帮忙。」 唐茉:………… 我不是要帮她吵架,我是要劝她低个头,别真的被孙家给休了。她一个人被休不打紧,会连累到别人的,懂不懂? 「休了你!」孙启平扬眉吐气,大声宣布。 孙启风忍耐的看着唐梦芙,「休得再要骄横无礼。如若不然,我只有休妻。」 一抹笑意自唐梦芙嘴角漾开,如水芙蓉徐徐绽放,清丽难言,「孙家的人都和你们姐弟二人似的不清不楚么?王十七,孙五郎,我们只不过是定过婚约而已,并未成亲,所以你们孙家现在后悔了,那叫退婚,不叫休妻,懂不懂?」 竟然好整以暇的教训起孙启平、孙启风姐弟二人。 「退婚就退婚!」孙启风被激怒了。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唐梦芙星眸愈加明亮,非但没有一丝颓废之意,整个人反倒喜孜孜的,「那咱们可说好了呀,退婚!一定退婚!谁不退谁是龟孙子!」 「谁不退谁是龟孙子。」孙启风不甘示弱。 话一出口,孙启风就后悔了。 对面的少女笑容狡黠,小狐狸一般聪慧可喜。 这个笑容,他不是第一回看见。 那时候他还小。夏日炎炎,垂柳依依,池塘清清,白白胖胖的小女娃娃手叉小腰挑衅,「跳就跳,谁不跳谁是龟孙子!」他血往上涌,任性大叫,「谁不跳谁是龟孙子!」就要往池塘里跳。 母亲匆匆赶来,把他给抱住了。 母亲很是抱怨,「小孩子闹着玩,也没有要往水里跳的道理。」祖母呵呵笑着打趣他,「我家小五这是头回为了小姑娘要跳水吧?」他羞得小脸通红。 偷眼看那小女娃娃,她祖母已在抱着她心肝儿肉的哄着了。她自她祖母怀里探出小脑袋,冲他吐吐舌头。 她的舌头是粉色的,很可爱,但她这个人太可恶啦。 后来祖母做主,他和这个既可爱又可恶的小女娃娃定了亲。 母亲是不大欢喜的,他却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乐意还是不乐意。 不过,反正已经定了亲,那他长大了肯定是要娶她的。 他没想过退婚,没想过娶别人。 他方才是逼不得已放了狠话,但他不是真想退婚,只是想吓唬吓唬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她太嚣张了。 唐梦芙哼了一声,招呼着谈音铭、唐芊等人跟着她扬长而去。 孙启风离开书屋的时候,失魂落魄的。 他就是想振振夫纲,没想真的退婚…… 「弟弟你别没出息,退了唐小八,咱们娶更好的。」孙启平恨铁不成钢。 孙启风平时很听长姐的话,这时心中却生出不舒服的感觉。 孙启平也不回王家了,带着孙启风回到位于兰花巷的孙府,添油加醋向孙司业诉说了一番,「……唐小八不知悔改,说要退婚……」 孙司业不悦的皱起眉头,「平儿,为父知道你对唐家一向不满,你不会是对唐家姑娘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吧?」 「女儿没有。」孙启平忙辩解。 孙司业道:「风儿,你说。」 孙启风略一犹豫,孙启平忙央求的看了他一眼,孙启风心里到底是向着姐姐的,道:「唐家姑娘养得委实娇气了些,女孩子家过于任性,究竟不好。」 他说的倒不是违心话。他没想真的退婚,但唐梦芙太娇纵了,这个脾气必须压一压。 如果唐梦芙现在这样的性情嫁进来,婆婆、大姑姐都要被她压一头,孙家唯她独尊了。 孙司业更信任儿子,听孙启风这么说,点头道:「为父知道了。」 孙司业亲自到柿子巷拜访。 柿子巷,唐茉一路之上都在劝唐梦芙,「八妹妹,你可不能真的退亲。你若退了亲,连姐姐们的名声也会被带累了。」 唐苒也忍不住道:「八妹妹,孙家可算是始新的富贵人家,孙司业官职又不低,这门亲事不错了。」 唐芊迟疑,「方才话都已经说到那个份儿了,这婚事若想不退,除非有一方低头。可孙五郎不像是肯低头的人……」 「祖父在世的时候一直教我,人不可无风骨。」唐梦芙正色道。 唐芊叹息,「八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 唐茉着急,「明白什么了……」 唐苒不耐烦的横了唐茉一眼,唐茉背上一凉,一句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这种事谈音铭不好多开口,只握着唐梦芙的手拍了拍,神色间满是担忧和关切。 唐梦芙温柔一笑,也拍拍谈音铭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 到了分岔路口,谈音铭便和唐梦芙等人分别,回谈家去了。 回到柿子巷,唐梦芙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唐四爷、黄氏,「……爹,娘,孙启平和孙启风姐弟二人对我的态度是一样的,没有丝毫尊重之意。」 「芙儿的意思是要退婚?」唐四爷跟她确定。 「自孙家上门索要含黛开始,我已经有了要退婚的意思。」唐梦芙对着自己的父母,自然是直言不讳。 黄氏恨恨,「退婚就退婚。孙太太那样的婆婆,我实在不愿让福儿嫁过去。孙启风本人也不尊重福儿,这桩婚事更是没有可取之处。退婚可以,我只恨孙家为什么早不提退婚的事,若在豫章便退了婚,那福儿现在已经……」 「已经怎样啊?」唐梦芙好奇的看着她。 「不怎样,不怎样。」黄氏勉强笑了笑。 既然已经拒绝过张勆,那就不要告诉女儿了,徒增烦恼。 齐国公府那样的人家,张勆那样的身份,婚事被拒绝过一次,哪还会再提第二回?唐家是女家,身份地位又和国公府、张勆差着十万八千里,也不可能主动提。所以,唐梦芙和张勆算是没缘份了。 想到唐梦芙错过了张勆那样年轻俊美的青年将军,黄氏可惜得不得了。 「福儿,退了孙家的婚事,爹娘慢慢给你挑人家。穷一点儿也不相干,夫婿定要爱护你、尊重你,狂妄自大不把你放在眼里的,说啥咱也不要。」黄氏安慰宝贝女儿。 「女儿知道了。」唐梦芙一脸乖巧。 孙司业来访,唐四爷出面招待他。 孙司业没见到唐四爷之前,是打算和这位亲家讲讲道理的。等到见了面,孙司业却想他自己是朝廷官员,唐四爷还只是个秀才,若他直言相告,未免有挟势欺人之嫌,语气异常和缓,「小女今日在书屋和令爱碰了面,年轻人少不更事,言辞龃龉。下官想挑个好日子,让令爱和小女见个面,尽释前嫌,重修旧好,四爷以为如何?」 唐四爷道:「当时令郎也在,那样的话都说出口了,孙家和唐家若再做亲家,有何意思?在下的意思,不如依着孩子们,将婚事退了吧。」 孙司业色变,「唐四爷,你真的要退婚?」 唐四爷道:「我意已决。」 孙司业黑了脸。 第十九章 孙司业已经做到了国子监司业之职,亲家唐四爷还只是个秀才,要说孙司业对这门亲事有多满意,那是谈不上的。但这门亲事是孙老太太在世时候定下来的,孙司业是孝顺儿子,也没想过要退婚。当然了,唐家姑娘必须得是个温柔贤惠的,若过于娇纵,还没过门便对大姑姐无礼,那可不成。孙司业一退再退,真的到了唐家,也没提要唐梦芙赔礼道歉,哪想到唐四爷倒执意退婚了,真正岂有此理。 孙司业本来对唐四爷没什么想法,现在却有些不满了。这位唐四爷就因为他的闺女和夫家大姑姐口角几句,便执意退婚,这闺女也养得太娇了吧。 这样的闺女若是嫁到孙家,还不得家里上上下下都捧着宠着么?伺候不起。 退婚就退婚吧,反正不是孙家的错。 孙家并没有嫌贫爱富,没有嫌弃唐家,是唐家太娇惯女儿了。 「既然四爷执意如此,下官无话可说。」孙司业板着脸,语气生硬。 「这是婚书。」唐四爷将随身带着的婚书取了出来。 既然要退婚,原来的婚书当然是要拿出来毁掉的。 孙司业有些尴尬,「我家的婚书在原籍,这次遭逢大乱,不知有没有失落……」 「无妨。」唐四爷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提议道:「咱们亲笔写下退婚文书,声明原来的婚书作废,效用也是一样的。」 孙司业见唐四爷如此急于退婚,怒气暗生,「好,我这便亲笔写下退婚文书。」讨了笔墨,说明孙、唐两家当年结亲之时两个孩子年纪尚小,长大成人后禀性不合,孙唐两家情愿退婚,今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孙司业虽有怒气,考虑到两家是同乡,孙老太太、唐老太太在世的时候又彼此交好,所以言词还是很克制的,退婚的原因含混委婉,虽然没有归责于孙家,却也没有指责唐家。 唐四爷拿过退婚文书看了,并无异议,也写了一份退婚文书给孙家。 唐侍郎回家了,还带了礼部两位同僚回家做客,唐四爷便央那两位同僚做了现成的证人,劳烦他们在退婚文书上签了名。 孙司业脸黑得如同锅底一般,拿着退婚文书走了。 唐侍郎莫名其妙,「好好的为什么退婚?」唐四爷便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简明扼要的讲了讲,唐侍郎呆了半晌方道:「如此,退了也好。」 -- 张勆挥军南下,九月二十日那天,攻陷豫章。 舒州知府杨应全真是太不幸了,他是九月十九日大开城门投降宁王的。 如果能再多支撑一天,他的名声、性命、官位就全保住了。 宁王进到舒州城不过短短一天,老巢豫章失守,宁王心神大乱,回师救援,五天之后他在豫章城外和张勆所率军队相遇,张勆亲手将他生擒活捉。 宁王及其世子、郡王一个也没逃掉,投降宁王的官员包括杨应期杨应全等人,张勆全部抓了,不日将押解回京。 中军营帐之中,张勆一人在烛下独坐,研究着一张军事舆图。 伙夫送来一盘雪白的、又大又圆的馒头,「将军,蒸好了。」 张勆目光从舆图移到馒头上,道:「太大了。」怎么可能有这么大。 伙夫唯唯诺诺,「是,将军,小的明白了。」忙奔出帐外,重新忙活去了。 伙夫再次端进来的,便是一盘异常小巧可爱的馒头了。 张勆无语。 也不至于小到这个地步吧? 「太小了。」半晌,张勆方嫌弃的道。 伙夫心中惴惴,「是,是,太小了。」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再次奔出帐外。 张勐自外进来,规规矩矩禀报过军务,之后一屁股在张勆身边坐下,「六哥,累死我了,容我歇会儿。」 张勆:「早说了你吃不了苦。」 张勐不服气,「我怎么就吃不了苦了,这回不也跟着你平叛了么?杨应期这个混蛋想逃,还是我亲手抓回来的呢。」 「功劳不小。」张勆头也不抬,安抚的道。 张勐往张勆身边凑了凑,「六哥,你小心着点儿啊,我可是听我爹我娘说了,这回你抓了杨氏两个娘家兄弟,她脸上挂不住,正在定国公府闹呢。」 张勆凝神看着舆图,好似没有听到张勐的话一样。 张勐早习惯他这样了,也不当回事,自顾自往下说,「我爹说这个杨氏掀不起浪花,不用理,我娘却说得提防着,这些年来她不光迷惑了定国公,现在太夫人也开始能听得进去她的话了。要是太夫人也被她哄住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张勆本来要指向舆图的手在在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他手指修长,指节分明,优美而有力量感。 张勐一下子来劲了,精神抖擞,「六哥,我说的话重要吧?你也听进去了吧?六哥你要警觉,不能掉以轻心,杨氏那么坏,太夫人年纪又大了,要是太夫人耳朵根子发软,任由那个杨氏给你挑门不如意的亲事什么的,可就把你坑惨了。不如你先下手为强,把婚事定下来吧,咱们的亲戚里头,十个小表妹至少有九个愿意嫁给你,她们都说你有英雄气概,为了嫁给你,连杨氏那样的恶婆婆都不怕,就算以后要受杨氏折磨、和杨氏斗智斗勇,统统都认了!」 张勆缓缓道:「我不会让我妻子这样的。」 我娶她回家,不是让她和杨氏斗智斗勇的,更不可能让她受杨氏折磨。 张勐嘿嘿笑,「小表妹们没看错你,六哥你就是有英雄气概。」他挠挠头,偷眼看张勆,「不过六哥,你要是真娶媳妇儿,还是想想沅表姐吧。沅表姐今年都十八了,一直在等你……」 张勆脸沉了下来。 他容颜俊美,年轻又轻,这时整个人却透出跟他年龄不相称的锐利和煞气。 张勐本来是歪歪扭扭坐着的,一个激灵,一下子坐直了,「六哥,那个,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啊。」不敢再在这煞神身边坐着,起身想溜。 伙夫端着一盘雪白松软的馒头进来了。 张勐随手想顺一个走,一根筷子从背后飞过来,准确无比的打在他手上,张勐疼得直咧嘴,哀嚎道:「六哥你啥时候这么小气了?」抱头鼠窜。 这回张勆没有挑剔,把馒头留下了。 伙夫暗暗松了口气,退出去了。 馒头白白的,软软的,张勆拿起一个轻轻握在手中,不大不小,正好。 柔软香甜的感觉袭过心田,他俊美冷峻的眉目,渐渐和煦,渐渐温柔。 -- 唐梦芙和孙家的婚向心田事退了之后,大太太、二太太暗地里颇有怨言,「家里有个退婚的妹妹,名声不好听,姐姐们都被她带累了。」「孙司业官职不低,孙家堡家大业大,孙五郎又才气纵横,这样的夫婿还不满意,想嫁到哪儿?皇宫内院,还是公侯府邸?」 她们虽有怨言,无奈唐侍郎、唐寺丞都是向着唐四爷的,「四弟说退,那就退了吧。放着芙儿这样的人才,难道找不到更好的人家?」 大太太、二太太没好气。唐芊、唐苒哪个不比唐梦芙要强,她们还找不到比孙启风更好的夫婿呢,何以见得唐梦芙能?这些男人们真是读书读做傻了,不通世务。 第二十章 唐梦芙并不理会这些。 到了诚勇伯六十大寿的日子,唐梦芙和唐四爷、黄氏带着含笑去了诚勇伯府。 唐梦龙没去,含黛也没去。 连车夫也没向大太太借用,含笑赶车去的。 「福儿,你给你外公准备的什么寿礼啊?」上了车,黄氏问唐梦芙。 唐梦芙自十岁起便开始帮着黄氏管家了,亲戚之间的来往节礼她常常帮着打点,这回她主动请缨,让黄氏把置办寿礼的事交给她,黄氏自是答应了。 唐梦芙办事,父母向来放心。这不,直到上了车,黄氏才想起来问这个。 「芙儿,寿礼是什么?」唐四爷也好奇。 诚勇伯有三个女儿,黄氏是长女,也是唯一的嫡女,其余的两个都是诚勇伯妾侍包氏所出。黄二丫出嫁的时候诚勇伯已经立功受赏,嫁的是莫将军的庶子莫霄;黄三丫出嫁的时候诚勇伯已经封了伯爵,仕途大好,所以黄三丫风风光光的嫁到了永宁侯府,是侯府的少夫人。 今天诚勇伯过寿,已经出嫁的女儿自然都要回娘家,这个时候少不了比比寿礼。唐家若是比财力,那是连莫将军府、永宁侯府的小指头也比不上的,唐梦芙会给诚勇伯准备什么样的寿礼,唐四爷还真是想像不到。 唐梦芙嘻嘻一笑,「到时候就知道啦。」 唐四爷、黄氏见她不愿意说,也不勉强,「芙儿办事,爹娘放心。」 到了诚勇伯府门前,门房一听说是大姑奶奶和大姑爷来了,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了。 他在黄家做门房十几年了,大姑爷、大姑奶奶,这还是头回听说、头回看见! 门房赶忙进去通传。 一层一层报到宴客的大花厅,诚勇伯听了惊讶,「大丫儿回来了?」诚勇伯夫人左氏是黄氏的亲娘,听说女儿女婿到了,那眼眶不知不觉就湿润了,「十几年没见,也不知大丫儿现在咋样了。」就要下地去接,诚勇伯一把按住她,「你在这儿等着,这么多客人呢。」 左氏不乐意,「什么客人,你说不能大操大办,今天请的不全是自己人么?」 大花厅里很宽敞,里面的人除了诚勇伯府的人之外,就是女儿女婿、外孙子外孙女,还有诚勇伯的几个族弟,几个至交好友,再没旁人了。 「总之你坐着吧。」诚勇伯不许她出去。 左氏伸长脖子往外看,「大丫儿,我的大丫儿。」 左氏五官脸庞都生的很好,现在虽然老了,也可以看得到年轻时候是位美人。不过她这风度仪态和京城里的贵妇就没法比了。 花厅西南角一张八仙桌旁,一位身穿玫瑰红罗衫、十三四岁的少女抿嘴笑了笑,以扇遮面,和身边珠光宝气的贵妇小声说话,「娘,您瞅瞅这位伯夫人,嘻嘻。」 贵妇横了她一眼,「说话行事小心着些,记着你的身份,你可是侯府千金。」 这贵妇自然是诚勇伯嫁入侯府的女儿黄三丫,那少女是她的女儿秦秀清。虽然黄三丫嫁的不过是永宁侯府一个不起眼儿的庶子,秦秀清在永宁侯府的姑娘当中也不出挑,但到了黄家,到了诚勇伯府,这母女二人就矜持骄傲起来了,自以为高人一等。 黄三丫一向以侯府少夫人自居,她丈夫秦悟在永宁侯府排行第九,她便是九少夫人。 秦秀清乐了乐,「知道了,娘,我记着呢。我是侯府千金,仪态教养必定是一等一的。对了,娘,方才丫头来通报说大姑奶奶、大姑爷到了,就是那位一直住在乡下的大姨母么?」 「可不就是她。」提起黄氏,九少夫人便没好气,「比我大着几岁,从小到大,她可没少欺负我。」 秦秀清一听,登时柳眉倒竖,「她没少欺负您啊?那咱们今天也欺负欺负她,给您出口气。」 「别胡闹。」九少夫人嗔怪。 口中虽嗔怪着,九少夫人却舒心的笑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的她可比黄氏风光多了,那个没出息的乡下妇人,她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秦秀清见九少夫人似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忙趁机柔声央求,「娘,您想法子替我弄份齐国公府的请贴呀。秦秀莹、秦秀明都去了,我若没有,她们不得笑话死我。」 九少夫人眼睛盯着厅门口,心不在焉,「回头再说。」 秦秀清着急,「再晚就来不及了呀……」 唐四爷、黄氏和唐梦芙一家三口进来了。 唐四爷一身布衣,朴华无华,但唇红齿白,举止洒脱,给人以文士风流、倜傥不群之感。黄氏已经不年轻了,杏眼桃腮,明眸皓齿,依旧是位美丽的妇人。这家人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唐梦芙,十四五岁的年纪,面目间稚气犹存,但身材高挑,秀美绝伦,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犹如出水芙蓉一般。 唐梦芙衣着极其普通,乌黑的头发之上更是连首饰都没戴,但天然一段风流体态,难描难画。 见了她,才知道什么叫做荆钗布裙,不掩天姿国色。 她五官生的极美,肤色尤其漂亮,比甜白瓷更莹润光洁,比绵白糖更白皙细腻。 她确实应该姓唐,一位蜜糖般的娇美少女。 大厅中本来有些暄闹,她进来之后,却很神奇的静寂下来。 「她就是乡下大姨母的女儿么?」秦秀清连她心心念念的请贴都抛在脑后,眼睛盯紧了唐梦芙。 她怎么会这么好看,仪态这么出众。 秦秀清一向以侯府千金自命,就是在诚勇伯府的表姐妹们面前都是有优越感的,但是看到唐梦芙这样的容貌,这样的举止,她想自高自大自鸣得意也不行了。 这位从唐家渡才来到京城的八姑娘,不光生的标致,风姿如同美玉名花一般光彩照人,而且气度不凡,温雅端丽,腹有诗书气自华。 秦秀清一见到唐梦芙,就觉得她自己被比下去了。 但秦秀清心中很快升起屈辱之感,她是堂堂侯府千金,唐梦芙不过是才从豫章来到京城的姑娘,穷酸得很,她无论如何也比唐梦芙强! 「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真寒酸。」秦秀清一脸厌弃。 「可不是么。」九少夫人皱眉。 黄氏气色倒好,唐四爷风流倜傥,唐梦芙长的还不错,但这家人太寒碜了,这穿的戴的都是什么?拿不出手啊。 诚勇伯夫人见到黄氏,什么也顾不得了,以一种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敏捷体态扑过去抱了黄氏,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下来了,「大丫,娘想你啊。」 黄氏也哭了,「娘,女儿也想你。」母女两个抱在一起哗哗掉眼泪。 唐四爷、唐梦芙少不了要劝上几句,诚勇伯夫人的儿媳妇胡氏和陆氏也带着女孩儿们过来相劝,「母亲,大妹妹,母女相见是喜事,况且今天是公公六十大寿的大喜日子,快别这样了。」 四姑娘黄宝珠,五姑娘黄宝珞,六姑娘黄宝琴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黄母珠扶着诚勇伯夫人,温言软语的道:「祖母,您和大姑母这样,怕是把咱家的小客人给冷落了呢。这位定是大姑母家里的芙妹妹了,祖母您瞧瞧芙妹妹,这小模样长的多像大姑母,多像您。」 第二十一章 诚勇伯夫人忙抹抹眼泪,「宝珠这个话太对了。大丫儿,咱不哭了,让娘看看你的宝贝闺女。」 「外祖母,我是芙儿。」唐梦芙甜甜的道。 诚勇伯夫人仔细看了唐梦芙两眼,心花怒放,「大丫儿,你闺女长的可真俊呀。」 黄氏接过唐四爷递过来的帕子擦着眼泪,得意洋洋,「娘真有眼光,我家福儿就是长的好看,但凡见过我家福儿的人,就没有不夸她的。」 九少夫人和秦秀清也慢悠悠的踱过来了,闻言一齐撇嘴。见过你家福儿的人都夸她,问题是她才见过几个人? 黄二丫也带着她女儿莫允文过来了。 诚勇伯夫人和黄氏收了眼泪,唐梦芙由父母领着拜见了外祖父、外祖母,又见过舅母、姨母,又和表哥表姐等人一一寒暄见礼。诚勇伯夫人纳闷,「梦龙呢?梦龙怎地没来?」黄氏推说唐梦龙身子不大爽快,在家里静养,改天再来拜见外祖父外祖母,诚勇伯夫人连道可惜:「要过些天才能见着我的外孙子了。」 诚勇伯夫人拉着唐梦芙瞅了又瞅,不知道怎么喜欢好了,命人取出两支点翠金钗、两幅珍珠耳环做见面礼,「这是外祖母专门留着的好东西,配我们福儿。」 诚勇伯把唐梦芙叫过去打量了一番,露出满意的笑容,「福儿可比你娘小时候斯文多了,这孩子一准儿喜欢读书写字。」命人到他书房取了两方端砚给唐梦芙。 这两方端砚均是上品,石质细腻娇嫩,石色为玫瑰紫,却透着丝丝幽蓝,古朴凝重,名贵之极。 更难得的是,这两方端砚上方雕刻的都是出水芙蓉,雕工甚为精美,暗合了唐梦芙的名字。 秦秀清又是不屑,又隐隐有些嫉妒。诚勇伯是武人,书房就是个摆设,但他对于书房里的东西是格外爱惜格外珍视,像今天这样拿出两方端砚来给晚辈做见面礼,之前是没有过的。 诚勇伯大儿子黄铎在山海关任参将,二儿子黄钧在西山大营练兵,庶出的三儿子黄钰前些天才打通了门路到宫里任侍卫,今天当值,三个儿子竟然全不在家。 黄铎的妻子胡氏,黄钧的妻子陆氏,以及嫁到莫将军府的莫三太太,嫁到永宁侯府的九少夫人,都夸奖了唐梦芙一番,送的见面礼无非是钗环戒指之类。黄氏送给小辈们的见面礼却是唐梦芙早就准备好了的,都是楠木书匣。 金丝闪耀,辉煌绚烂,缕缕清幽楠香,这样的见面礼既朴实又珍贵,且书香气十足。 九少夫人没想到黄氏竟能拿出这样的见面礼,呆了呆之后才想到唐家渡老宅之中是种有两株小叶嫩蒲柴的,这些楠木书匣必是黄氏用小叶嫩蒲柴的树枝所制成,就地取材,丝毫也不费功夫。 真会省钱,真会省事。九少夫人想通了其中关节,心中生气。 「‘端溪古砚天下奇,紫花夜半吐虹霓’。」唐梦芙笑容甜美的向诚勇伯道谢,「外祖父真是风雅,这端砚以老坑端石随形雕就,紫色娇嫩美艳,背面随形雕刻云纹,飘渺简约,清雅之至。这么好的东西外祖父就送给我了,芙儿受之有愧。」 诚勇伯哪懂得这些,听唐梦芙说得这么好,不由的哈哈一笑。 唐梦芙笑得更甜,「外祖父,我自打十岁开始便开始帮着我母亲管家了。这几年逢年过节的书信全是我写的,节礼也是我选的。外祖父,去年您过寿我送您的是两支楠木透雕如意,那如意您喜不喜欢啊?」 诚勇伯愣了愣。 他不记得去年过寿的时候大女儿家里有寿礼送过来。 他也不记得逢年过节大女儿送过什么。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以为大女儿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了就不管爹娘了。 诚勇伯说不出话来。 楠木透雕如意?听起来是好东西,怎么他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诚勇伯疑惑的看向他的夫人,诚勇伯夫人迷糊了,「我都多少年不管家了,你看我做什么?」忙招手叫大儿媳妇胡氏,「你快说说,福儿去年送来的寿礼是怎么回事。」 胡氏脸上闪过慌乱之色,吱吱唔唔,「媳妇稍后便去查,便去查。」 胡氏慌得额头都出汗了。 诚勇伯夫人皱眉,「我外孙女送来的寿礼你都不记得了,也不知你这家是怎么当的。」 诚勇伯夫人在责怪胡氏,诚勇伯可比他的夫人精明多了,呆了片刻,便知道这件事不对劲。这里除了诚勇伯府的人,还有女儿女婿,还有族里的兄弟,家丑不可外扬,不能再当着大家的面问下去了。 「芙儿,楠木透雕如意外祖父很喜欢。外祖父这儿还有几刀上好宣纸,白放着也可惜了,芙儿拿去使吧。」诚勇伯笑道。 唐梦芙是什么样的聪慧孩子,诚勇伯哪会看不出来?诚勇伯这话明显是有安抚的意思了。 唐梦芙笑咪咪,「多谢外祖父。外祖父,这端砚和宣纸您先替我收着好不好?我和我爹娘哥哥现在借住在我大伯家里,和我七姐姐同住一间房,太挤了,东西没地方放。」 诚勇伯脸色可就不大好了。 诚勇伯夫人眼泪又下来了,「可怜的福儿,你诚勇伯府这些表姐们哪个不是一人一个院子,住得宽宽敞敞的?你莫家表姐,你秦家表妹,没一个像你这般可怜的。」说着话,她伸手推诚勇伯,「我一直说大丫儿吃亏了,咱们得给大丫儿补补嫁妆,你回回都不接话。你是不是存心不给大丫儿补嫁妆?你说话啊。」 诚勇伯脸色阴晴不定。 九少夫人暗暗咬牙。 呸,没运道就是没运道,还不服气不承认么,出嫁十几年了,想要娘家补嫁妆?想的美。 「父亲,母亲,这人的穷通修短,都是命里注定的。」九少夫人声音很温柔,「俗话说好女不穿嫁时衣,大姐向来有志气,嫁妆多少与否,她日子都会过得好的。」 秦秀清也是心里冒火,唯恐诚勇伯一时想不开真给黄氏补份嫁妆,忙笑吟吟的道:「唐表姐,你早就帮着大姨母管家了对么?那今天给外祖父的寿礼也是你准备的吧,不知是什么呢,能不能让我们开开眼界?不会又是楠木透雕如意吧,我可是听说了,你家里有两株百年楠木,楠木制成的东西,你家不稀罕。」 「是啊,送了什么寿礼,快让我们看看。」胡氏等人也道。 诚勇伯微笑看着唐梦芙,「芙儿,你今年送给外祖父的是什么?」 唐梦芙也微笑,「外祖父,是一样您至少十年没见过的物事。」 诚勇伯夫人拉拉黄氏,「闺女,你们送的啥?」 黄氏悄悄告诉她,「娘,这事我和你女婿交给福儿了,我俩都不知道福儿准备的是啥。」 诚勇伯夫人有点懵。 女儿女婿是不是也太信得过福儿了?再能干福儿也还是个孩子啊。 含笑一脸郑重的捧着个硕大的、圆圆的、包裹着红布的圆盘进来了,众人都伸长了脖子过去看,红布揭开,里面是一个圆形的、用白面蒸成的寿桃。 这就是给诚勇伯六十大寿的寿礼?众人惊讶。 这也太简慢了吧! 第二十二章 唐梦芙命含笑把寿桃捧到诚勇伯和诚勇伯夫人面前,「外祖父,外祖母,我经常听我娘讲她小时候的事。她小的时候,外祖父在京城做官,外祖母带着我两个舅舅和我娘,在乡下老家服侍曾外祖父曾外祖母两位老人家。那时候外祖父官小,俸禄微薄,家里穷,日子过得苦,只有曾外祖父曾外祖母有细粮吃,其余的人常常要吃粗粮。但即便外祖父不在家,到了每年的这一天外祖母也会蒸上寿桃,给远在京城的外祖父过寿……」 诚勇伯夫人已经开始抹眼泪了,诚勇伯眼中也有了泪光。 胡氏、九少夫人等人一开始或明或暗在讥笑,这时却笑不出来了。 黄氏眼盈于睫。 唐四爷惊讶又怜惜的看看妻子。 他竟不知道,妻子小时候黄家的日子是这样的。 唐梦芙声音轻而柔,「……每年蒸了这个寿桃,我两个舅舅和我娘,替外祖父贺过寿便开始吃寿桃了,外祖母却不动筷子。她每回都说不爱吃甜的,不爱吃寿桃,我娘小时候就信以为真了,等到我娘出嫁之后,自己也有了孩子才知道,外祖母不是不爱吃甜的,她是舍不得吃,要给儿女们省着……」 诚勇伯夫人不好意思了,「我,我是真的不爱吃甜的……」 诚勇伯悄然抹去眼角的泪水。 他招手叫黄氏到了近前,温声道:「大丫儿,爹知道你在姐妹当中最吃亏。放心,爹娘会补你一份嫁妆。你是长女,是嫡出,你的嫁妆,必须和你身份相配才行。」 黄氏做梦也没想到诚勇伯会提出要给她补嫁妆,呆了片刻,泪水夺眶而出,「爹,娘,呜呜呜……」 不知道说啥好,只顾着哭了。 胡氏、九少夫人等眼中冒火。补嫁妆?出嫁这么多年了,她早就不姓黄,是唐家人了,还让诚勇伯府给她补嫁妆?脸皮真厚! 九少夫人实在气不过,柔声道:「父亲,母亲,俗话说的好,好女不穿嫁时衣……」 唐梦芙一直彬彬有礼,这时却不客气的打断了她,「三姨母,你看看你身上,再看看你头上。你穿的是外邦进贡的倭缎,戴的是誉满海内外的合浦珍珠,这些从哪里来,难道是永宁侯府的份例不成?永宁侯有子十三人,长子次子嫡出,其余均为庶子,庶子媳妇的份例不过是月银二十两,四季衣裳各两套,若三姨母只拿着永宁侯府的份例过日子,怎么可能穿金戴银珠光宝气?你自己就是靠了外祖父给你的嫁妆才能滋润过日子的,所以什么好女不穿嫁时衣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不说也罢,三姨母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你这个伶牙利齿的小丫头……」九少夫人被唐梦芙问的没话说,恼羞成怒。 「都别说了。」诚勇伯脸沉下来了。 九少夫人和黄氏不同。黄氏从小跟着诚勇伯夫人在老家长大,九少夫人却是长年跟在诚勇伯身边的,对诚勇伯的脾气禀性很了解,见诚勇伯脸色不好,心里再有气也不敢多说,委委屈屈的道:「是,父亲。」很温顺听话的样子。 唐梦芙一句话不说,上前拉住了诚勇伯夫人的手。 诚勇伯夫人心疼,「福儿还是个孩子,她头回到咱们伯府来见外祖父外祖母。伯爷,你可得对福儿好点儿,她姓唐,到了咱家是娇客。」 黄氏都顾不上哭了,「爹,你对我福儿和气点儿成不成?她从小到大,我和她爹连重话都舍不得说她一声。」 诚勇伯哼了一声,威严的看着唐梦芙,「福儿,在外祖父家里要听话,要守规矩,不然外祖父会打人的,知道不知道?」 唐梦芙冲他扮个鬼脸,小模样又淘气又可爱,「咩,我才不信,我姓唐,不是黄家的孩子,外祖父不能打我。」 诚勇伯哈哈大笑。 唐梦芙这个外孙女美丽聪慧,胆大心细,却稚气犹存,童心还在,诚勇伯哪能不喜欢。 诚勇伯笑问唐四爷,「贤婿,我给大丫儿补份嫁妆,你喜不喜欢,有没有意见?」 唐四爷微笑,「岳父大人这嫁妆是补给娘子的,又不是给我的,哪用得着我自作多情,说什么喜欢不喜欢,有意见没意见?」 诚勇伯又是大笑。 多年不见,这个女婿似乎也顺眼了许多,不像少年之时那般青涩那般放不开了。 「开宴,开宴!」诚勇伯兴奋挥手。 这回的寿宴,各人吃到嘴里滋味可是大大的不同,有人苦,有人甜,有人酸。 寿宴之后,送走仅有的几位客人,诚勇伯和夫人单独把唐四爷、黄氏、唐梦芙一家人叫到房里,诚勇伯拿出一张房契,「贤婿,大丫儿,你们到了京城得有个住处。这栋房子是在成贤街的,带个小花园,环境清雅,离国子监又很近,贤婿和梦龙若要读书,再方便不过。这房舍什么都是现成的,有两个老仆看家,明后天就可以搬家。」 唐四爷和黄氏一脸迷惘。 这是怎么回事,就算诚勇伯要补嫁妆,要给房子,也不至于有个现成的房子等着他们去住,连收拾打扫都不用吧? 「爹,您早就把房子给女儿准备好了?」黄氏稀里糊涂的问道。 诚勇伯老脸一红。 唐梦芙掩口笑。 诚勇伯夫人感动的想哭,「回回我说要给大丫儿补嫁妆,你都不接话。我以为你是不愿意呢,没想到你嘴上不说,房子早就准备好了。伯爷,以前我一直在心里埋怨你呢,对不住,我错怪你了。」 诚勇伯脸更红,唐梦芙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唐四爷、黄氏莫名其妙。 诚勇伯把房契交待好,又拿出两张红契并几张银票,「这一个是朱雀大街的绸缎铺,一个是京郊八里河的小庄子。有个铺子,每月有活钱进帐,家常日用也就不缺了,这个庄子很小,所产不多,但所产米粮也尽够吃的了。这几张银票也一并拿着吧,一家人才到京城,用钱的地方多。」 黄氏拿过地契、银票瞅了瞅,那上面的数字吓她一跳,「爹,你这是给了我多少啊?」 唐梦芙笑吟吟,「三姨母当年的嫁妆折合起现银足足有八千两,娘是长女,又是外祖母亲生的,嫁妆怎么着也得比三姨母多些吧?我猜外祖父所给的这些折合起来,会是一万两。」 「一万两。」黄氏瞪大眼睛。 「一万两。」伯夫人也呆住了。 这母女二人都没想到,一直不肯吐口给大女儿补嫁妆的诚勇伯一下子会这么大方。 「福儿怎猜得如此之准?」诚勇伯未免有些奇怪。 唐梦芙嘴角噙笑,「外祖父并无祖荫可恃,白手起家到了今天这一步,必定有过人之处,言出必践,一诺千金。今天外祖父既然当着大家的面说了那番话,给我娘的嫁妆肯定要比三姨母多呀。三姨母都八千两了,我娘难道不是一万两。」 「福儿可真聪明。」诚能伯夫人喜欢得不行。 「大丫儿,你闺女比你强。」诚勇伯夸奖。 「那是当然。」黄氏心花怒放,「爹,娘,这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我是巴不得她比我强的,就是我闺女!」 三代人一起笑了。 第二十三章 诚勇伯把这折合一万两的产业给了大女儿,虽然有些心疼,却也了了一桩心事。他这辈子真的白手起家,一步一步到了今天,很不容易。现在他三个儿子都跟他一起住着,二女儿三女儿过得不错,只有大女儿家里穷,他想起来也觉得不是滋味。这份嫁妆一补,以后大女儿一家日子宽裕了,他这当爹的心里也就不难受了。 「外祖父,您真的从来没有接到过我的信?」唐梦芙问。 诚勇伯心里有气,「福儿,这件事外祖父会查清楚的。」 诚勇伯夫人嚅嚅,「那个,早年间我让人给大丫儿写过信,说想给她补补嫁妆,后来伯爷一直不吐口,嫁妆没补成,我还以为大丫儿生我气了,连封信也不给我写,逢年过节也不送礼……」 黄氏气鼓鼓的,「娘,我哪会这样?娘去京城的头一年,大老远的差人去唐家渡,就给我送了一斗米,一升面,我虽然生气,还是和往常一样给娘准备的节礼让来人带回去了,家里有活的时鱼,我还特地放了个小水缸到车上,就想那两尾鱼到京城时候还活着,娘能吃口新鲜的……」 「鲜鱼?我没见着啊。」诚勇伯夫人摸不着头脑,「什么一斗米一升面,大丫儿,娘大老远的派人去唐家渡给你送的什么都有,吃的穿的用的,光绸缎就有好几匹呢。」 诚勇伯心中雪亮,沉声道:「这事不提了。福儿,好容易才见着面,陪你外祖母多说说话,我去去就来。」黑着脸出去了。 诚勇伯夫人仔细想了想,不由的生气,「大丫儿,这些年来管家的一直是你大嫂,难道是她还记着从前和你吵架的事,故意坑你不成?」 黄氏忿忿,「她才嫁到咱家那几年我是看不惯她,和她吵过几回,那她也犯不着这样挑拨离间吧?」 「外祖母,娘,这里面有大舅母的事,但主犯一定不是她。」唐梦芙道:「外祖母想想,您才到京城的时候,黄家是谁管家?是包氏对不对?大舅母和您一样从乡下过来的,没人教过她,不会管,要被人拿捏住实在太容易了。包氏拿捏住大舅母,这个家看似大舅母这个长子媳妇在管,其实却是掌握在包氏手里的。」 「方才外祖父拿出房契的时候,外祖母和娘都以为外祖父是早就给咱们准备好了。其实不是的,那房子是给包家准备的……」 「芙儿如何知道的?」唐四爷不解。 唐梦芙道:「包家离唐家渡又不远。我从今年春天就开始听说了,包氏的娘跟邻居炫耀要到京城养老,女婿连养老的房子都给他们准备好了。不过包氏的爹一直生病,才没有成行。」 诚勇伯夫人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女婿,女婿。」黄氏连连冷笑。 原来诚勇伯竟是包家的女婿了?! 唐梦芙轻轻握住诚勇伯夫人的手,「外祖母,今天我来伯府,目的就是要向外祖父要房子。那房子与其给了包家人,不如让我争过来吧。外祖母的亲闺女、外孙外孙女住着,总比让包家人住着强。外祖母,我知道您老实,两个舅舅老实,我娘也老实……」 「我福儿聪明就行。」诚勇伯夫人搂着唐梦芙掉眼泪。 唐梦芙笑道:「其实我也是个老实人。」 「噗,你这孩子。」诚勇伯夫人泪中带笑。 黄氏也撑不住笑了,「福儿,你是个好孩子,这个娘是知道的。要说你老实,娘就是闭着眼睛也说不了这个瞎话呀。」 「我是好说话的爹爹。芙儿说她老实,我这当爹的就承认她老实。」唐四爷一本正经。 诚勇伯夫人和黄氏又是一笑。 唐梦芙替诚勇伯夫人擦眼泪,触到她苍老的面容,心里一酸,柔声道:「外祖母,老实人做老实事,您还和往常一样过日子就行了。偶尔提提往事,把您如何孝顺曾外祖父曾外祖母、如何带辛辛苦苦带大三个儿女的事跟外祖父说说,外祖父是精明人,他自有道理。」 「他会不会再给包家置房子?」诚勇伯夫人不放心。 唐梦芙笑,「这个我倒不知道。宁王叛乱,也不知包家的人逃出来没有。如果侥幸逃出来了,到了京城,外祖父还是要管的吧,毕竟包氏跟了他这么多年,给他生了一子两女。不过据我猜测,外祖父也不是很有钱,他给了我娘这一万两,接下来手头应该就不宽裕了,就算想管包家也是有心无力,再想置成贤街带小花园的房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福儿,你怎么知道你外祖父手里不宽裕了?」黄氏忙问道。 唐梦芙指指黄氏手中的房契道:「这房子是外祖父原本打算让包氏爹娘住的,但房契并不在包氏手里,而是外祖父留着的,可见外祖父只是让包家的人住,并没想把房子给他们。外祖父已经很为包氏着想了,但也没打算给房子,可见他并不是非常有钱啊。」 诚勇伯夫人高兴了,「你外祖父只是让包家人住,没打算把房子给他们啊?这就好,这就好。」 唐梦芙温柔看着她,「外祖母,您真老实。」 多么容易满足的老人家。 黄氏也兴滴滴的,「爹给我房子呢,就是连房契一起给我,以后这房子就是我的了。若给包家呢,就是只让住房子,不给房契。还是有区别的嘛。」 她和诚勇伯夫人一样高兴起来了。 唐梦芙熟知黄氏的性情,一点也不意外,调皮的向唐四爷眨眨眼睛。 唐四爷清清嗓子,「娘子,这么说来,以后为夫要住到你的嫁妆房子里,寄你篱下了?」 黄氏乐了,「对呀,你以后要在我的屋檐下讨生活了。你快说说,打算怎么讨好我。」 唐四爷微笑,「娘子别这样。前些年你住在唐家,在我屋檐下,我对你难道不好?」 黄氏装模作样的想了想,「说来也是,我住在唐家的时候四爷对我蛮好的,我如果现在就翻转面皮,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不如这样吧,我也对你好上十几年,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 「行,先好十几年,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唐四爷欣然同意。 他夫妻二人高高兴兴说着玩笑话,唐梦芙笑咪咪靠在外祖母身上,外祖母疼爱的摸挲着她。 诚勇伯夫人见女儿女婿这般亲呢要好,自然是乐呵呵的。 唐梦芙趁机把唐四爷和黄氏平时如何相处的情形略说了说,诚勇伯夫人知道女儿女婿这些年来一直和和美美,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伯爷。」外面响起丫头战战兢兢的声音。 「外祖父回来了。」唐梦芙笑盈盈的过去迎接。 诚勇伯面上还有余怒,看到唐梦芙,勉强扯扯嘴角,「福儿,从前的事外祖父都查清楚了,是蠢笨无知的下人误了事。」 「外祖父心里有数就好啦。」唐梦芙眼睛水灵灵的,明明净净的。 诚勇伯心中一阵惭愧,「大丫儿,四郎,你们才到京城,人手一定不够,我这儿有几个得力的下人,先送给你们使吧。」 「这个送的好,大丫儿正缺人手呢。」诚勇伯夫人很喜欢。 「谢谢爹。爹替我想得太周到啦。」黄氏喜气洋洋。 「多谢岳父大人。」唐四爷长揖道谢。 第二十四章 唐梦芙笑咪咪,「外祖父,您就等着我家的好消息吧。明天我就央大伯替我爹爹和哥哥捐了监生,到明年春天下场,保不齐您老人家就有位进士女婿了。」 「福儿快跟外祖父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诚勇伯本来脸色沉郁,唐梦芙这么一说,他登时来了兴趣,精气神儿都不一样了。 唐梦芙道:「外祖父,宁王叛乱的事您肯定是知道的,也知道宁王在八月十五那天包围了豫章贡院,豫章的读书人一夜之间,损失大半。本朝春闱一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各省考生均有寻取,所以明年参加春闱的豫章籍举子,出贡的可能比往年高了不知多少倍。」 「因为这个宁王之乱,朝廷军费不足,出了捐官和捐监的条例。捐官不是正途出身,不可取,捐监却无妨,反正监生和举人一样明年春天都有资格下场。我的意思是给我爹爹和我哥哥一起都捐了……」 「你哥哥还太年轻啊。」黄氏有顾虑。 唐梦芙柔声道:「娘,经过宁王之乱,豫章之后的几年都不会太平的,难道咱们放心让我哥哥回豫章乡试?所以不如一起捐了吧,哥哥虽年轻,下场试试总不是坏事。」 「考,四郎和梦龙都考,大好机会不可错过。」诚勇伯当机立断,「捐监生对不对?明天外祖父就去办。」 「别了,外祖父,这件事让我大伯去。」唐梦芙笑容可掬,「捐监生这里边区别也大了,如果我大伯去了,那些人知道文官没什么油水,五百两就能办。如果换外祖父去了,那些人一看,这位伯爷阔气、有钱,指不定给您要多少呢。」 诚勇伯不禁笑了,「福儿,还有你不知道的事么?」 唐梦芙小脸蛋粉扑扑的,「我一到京城就打听这件事,听说就是文官去捐便宜,勋贵捐就贵了。」 诚勇伯哈哈笑。 诚勇伯夫人还没弄太明白,「说什么呢?是说女婿和外孙子要去考试么?」 「外祖母,朝廷现在可以捐监,捐了之后我爹爹和哥哥明年春天也能下场考试。」唐梦芙柔声跟老人家解释。 黄氏凑过来,「娘,说不定四郎明年就考中了。」 诚勇伯夫人:「干嘛只考中一个,考中两个不好么?四郎和梦龙都中了才好呢。」 众人:………… 每三年一回,全天下的举子云集京城,总共就录取三百名,您当进士好考啊。 诚勇伯许是心中内疚,对伯夫人格外体贴、容让,「对,考中两个。你们说说,要是咱们梦龙考中了,十七八岁的少年进士,那可多难得。」 「梦龙要是考中了,看王家的脸往哪放,看王家后悔不后悔。」黄氏忿忿。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诚勇伯夫人直起腰身。 黄氏一时忍不住,便把王十五娘蓄意退婚的事跟她说了,诚勇伯夫人恨得不行,「当年要结亲的王家,现在要退婚的也是王家,王家拿咱们当什么?」 「王家竟然这么看不起我黄某人的外孙?」诚勇伯大怒。 唐梦芙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诚勇伯何等聪明,略一思忖,已经明白外孙女的意思,不由得老脸通红。 包家那边都吵吵着要进京养老了,唐家渡却一直没有得到诚勇伯府的照顾。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诚勇伯应该很不待见黄氏这个大女儿,要和唐梦龙退婚,哪还用看诚勇伯的脸面? 「赶明儿给梦龙说个更好的媳妇,羞羞王家。」诚勇伯闷闷不乐的道。 「就是,给梦龙说个更好的。」黄氏赞成。 诚勇伯夫人兴冲冲,「四郎反正已经娶过媳妇,有儿有女了,中不中进士都不要紧,不如让梦龙中了吧。梦龙中了进士,能说个好媳妇儿。」 众人:………… 中不中进士是咱们能商量着定下来的不成? 黄氏提起唐梦龙被退婚的事,又想起唐梦芙的婚事,心里实在难受,又不忍说出来让父母跟着她一起不舒服,神色黯然。唉,这孙家真是可恶,要退亲为什么不早退呢?孙家要是早早的退了亲,福儿和张勆就不会错过了啊。张勆这个孩子年轻英俊,有礼貌,肯负责,就因为救了福儿,人家一个年轻有为的将军就要提亲了。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难找。 诚勇伯、诚勇伯夫人和女儿女婿说了半晌话,终于出了房门。 唐梦芙和含笑慢悠悠走在最后面,经过前院时,花丛中有淡青色衣裙闪过。 那淡青色衣裙质地极佳,明明不是妩媚的颜色,却给人飘逸之感。 唐梦芙心思微转,脚步已经向着那个方向迈出去了。 含笑赶紧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姑娘,这个伯府咱们头回来,路不熟,你别乱跑呀。」 唐梦芙口中敷衍,「好,不乱跑。」却已经追上那身穿淡青衣裙的女子了。 这女子已经不年轻了,若单看脸应有四十多岁,腰肢却还纤细,并没发福,整个人便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 也算不上什么难得的美人,不过能看出来保养得不错。和诚勇伯夫人相比较,她精致多了。 唐梦芙不用人引见,便猜出了眼前这女子的身份。 唐梦芙愉快的看着她,「成贤街的房子是你亲自收拾的,对么?我知道你必定是用了心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屋子里的每一样摆件儿,你都挑了最好的、最贵的。我明天便要搬过去了,相信一定会住得很舒服的,多谢你。」 「表姑娘说哪里话。」包氏牵牵嘴角,匀着细粉的面庞上浮现出丝笑意。 笑得比哭得更难看。 唐梦芙笑咪咪看了她好几眼,「看你的衣着打扮,我就知道成贤街那房子必然讲究的很,装潢精美,满室锦绣。很好,房契我明天便到官府过户,签到我娘亲名下。你的一番心血没有白费,我们一家人会住得很开心的。」 包氏那勉强挤出来的笑意僵在脸上。 她心中怨极恨极,却不敢流露出来,长长的指甲掐着她自己,钻心的疼。 唐梦芙看在眼里,心情更好,俏生生站在花丛畔,巧笑嫣然,人比花娇,「铺子和庄子我也会一起去过户的。外祖父说了,我娘亲是长女,又是唯一嫡女,嫁妆须和她身份相配,所以给我娘补了一万两银子的嫁妆,你说这样好不好?」 「好,好。」包氏干笑两声,心里在滴血。 唐梦芙往她伤口上撒盐,「你心里一定很赞成我外祖父的决定,一定很喜欢,对不对?」 「那是自然。伯爷定下来的事,我自然是赞成的。」包氏姿态放得很低,声音也弱弱的。 唐梦芙还嫌打击得包氏不够,笑得像小狐狸一样,又调皮又狡猾,「你精心布置的房子让我们一家人住了,你一定很开心很惬意,是不是这样?」 「是。」包氏声音低低的,透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包氏那妆容精致的面庞白中泛青,越来越难看。 这个唐梦芙不仅夺了她的房子,还逼着她承认她很开心很惬意,简直欺人太甚!她生气,她愤怒,她已经要装不下去了,但诚勇伯才冲她发过脾气,她不敢在这节骨眼儿和唐梦芙起冲突,她必须忍着,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第二十五章 「福儿,福儿。」黄氏发现女儿没跟上来,忙和诚勇伯夫人一起找过来了。 「福儿,你去哪儿了?」诚勇伯夫人苍老的声音中透着焦急之意,老人家看不见外孙女,一定是慌了。 「外祖母,娘,我在这里。」唐梦芙扬声道。 「找着了,找着了。」诚勇伯夫人和黄氏听到唐梦芙娇嫩清脆的声音,大为欢喜。 唐梦芙眼波流转扫了扫包氏,嫣然一笑,飘然离去。 包氏怔怔盯着唐梦芙窈窕袅娜的背景,咬碎银牙。 「姨娘。」丫环蝉儿忙过来小心翼翼的扶着她。 包氏缓过一口气,苦笑道:「蝉儿你说说,世上怎会有表姑娘这般霸道的人?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劝伯爷买下的那栋房子,又花了多少心思精心装潢、布置,就这么毫不提防的表姑娘给抢走了。她还嫌不足,还要特特的来讽刺挖苦我。」 「姨娘就是心太善了,人善被人欺。」蝉儿一脸同情。 包氏伸出纤纤玉手掩在心口,西子捧心,楚楚可怜,「我快被表姑娘给气死了,我心口疼。」 包氏常常当着诚勇伯的面做这幅姿态,蝉儿只当她是装的,也没当回事,陪笑回道:「姨娘,方才婢子听杏儿说,九少夫人还没走,在花厅发脾气呢。」 「这孩子怎地犯起傻来了。」包氏脸色一变,「东窗事发,伯爷正不高兴,这当儿不躲起来避避风头,还要站出来说话,是要把她自己架火上烤么?」 包氏连她的心口疼也顾不上理会了,命令蝉儿,「快,你快过去悄悄告诉九少夫人,千万千万不能和伯爷顶嘴,一定少说几句话!」 「是,姨娘。」蝉儿见包氏着急,不敢怠慢,曲膝答应,急急忙忙的去了。 包氏心口一阵钝痛,站立不稳,踉跄几步,靠在路边的柳树上。 心口疼,以前是装的,今天好像真的疼起来了,都是被那个小丫头生生气成这样的…… 大厅里头,九少夫人急得嘴上快要起泡了,「父亲和母亲怎么还不出来,还真的给大姐补嫁妆去了啊?到底补了多少?」 秦秀清气得不行,「我就没听过说这么奇怪的事!」想到要是诚勇伯真给黄氏补了嫁妆,那唐梦芙就有钱了,她那样的姿容若是打扮起来,还不知会好看到什么地步,不由的心中怏怏。 四姑娘黄宝珠温柔和气的笑着打趣她,「瞧瞧,这小嘴撅得都能拴只小毛驴了,是谁得罪了我们的秀清小表妹啊?」 秦秀清眼珠转了转,低声和黄宝珠耳语,「四表姐,要是外祖父真给大姨母补了嫁妆,那可和我们没有相干,吃亏的是你们啊。你想想,要是不补嫁妆,这份家产将来还不是大舅舅、大舅母的?」 黄宝珠微微一笑,「小表妹你也说了,这事和你没有相干,那你就不要管了。」 秦秀清在黄宝珠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心中不悦,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胡氏从外面进来了,脸色灰灰的,无精打采。黄宝珠忙迎上去扶着她,小声问了几句话,胡氏想哭,「是下人蠢笨无能,不是我存心要害你大姑母的啊。」黄宝珠叹息,「娘记住这个教训便好了,往后做事,可不要再被那些人骗了。」胡氏连连点头。 九少夫人珠光宝气气势万千的过来了,「大嫂,这件事你可不能犯糊涂……」 「三姑母。」黄宝珠声音微微扬高,及时打断了她,「诚勇伯府的家务事向来是祖父祖母当家,我母亲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九少夫人生气,「你小孩子家懂什么?真给你大姑母补了嫁妆,你爹的产业便减少了,知道么?」 这时诚勇伯和诚勇伯夫人不在,只有大嫂胡氏、二嫂陆氏和小辈们,九少夫人看不上两个从乡下出来的嫂嫂,小辈们更是不放在眼里,况且她心里又实在着急,说话便比平时放肆多了,如此直白。 黄宝珠低声一笑,语气不软不硬,「我爹爹和我大姑母,是同母所出的嫡亲兄妹,何分彼此。」 「你……」九少夫人气结。 九少夫人看向胡氏,胡氏慌乱的低下头。 从前的事被唐梦芙翻将出来,胡氏是管家理事之人,脱不了干系。她现在只求自保,只求诚勇伯、诚勇伯夫人不追究她,哪还敢跟着九少夫人生事?再说了,胡氏一向畏惧诚勇伯,诚勇伯都发过话了,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说个不字。 诚勇伯和唐四爷先回来了。 诚勇伯夫人和黄氏、唐梦芙不久之后也到了。 黄氏和唐梦芙一边儿一个扶着诚勇伯夫人,诚勇伯夫人笑得眼睛咪成了一条缝。 「真会巴结人。」秦秀清愤愤不平的小声嘟囔。 她虽小声嘟囔,唐梦芙却耳朵尖听到了,微笑瞅着她,「秦家表妹,你若真的不服气,这便去后院找包姨娘好了。你扶着她也好,抱着她也好,背着她也好,我都不会说你巴结人的。」 秦秀清一张小脸登时涨得通红,渐渐接近紫色。 诚勇伯夫人一生气就啰嗦,这会儿也不例外,指着秦秀清,气得说不出话来。 诚勇伯面沉似水。 九少夫人接触到诚勇伯那吓人的眼神,打了个激灵,忙陪笑脸,「父亲,母亲,秀清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她,她其实不是那个意思,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黄氏气鼓鼓的拉了诚勇伯一把,「爹,您是当家人,说话。」 唐梦芙眼神清澈,凝视着诚勇伯,「外祖父,我外祖母在您这个诚勇伯府,究竟是什么样的地位?」 九少夫人狠狠瞪了唐梦芙一眼。 这当儿你还火上浇油呢?半分做表姐的风度也没有! 诚勇伯脸上火辣辣的,眼神锋锐凌厉,「三丫儿,让你闺女向夫人磕头赔罪。她要是不肯,这辈子再不必登我诚勇伯府的大门!」 「父亲!」九少夫人大惊。 秦秀清一脸惶急,蒙了。 她知道诚勇伯性子不好,但她是永宁侯府的姑娘,到了黄家是客人啊,外祖父怎么能这样对她?这不是待客的道理。不,她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磕头赔罪,她是侯府千金,是有身份的姑娘,这样太丢人了…… 诚勇伯目光如电盯着九少夫人,丝毫不肯放松。 蝉儿战战兢兢溜进厅来,远远看着九少夫人,手指指地,示意九少夫人磕头。 九少夫人咬咬牙,拉过秦秀清,「快向你外祖母磕头赔罪。」秦秀清哭着不肯,「那我太丢人了呀。」九少夫人恨铁不成钢,声音压得极低,却压不住汹涌而来的怒意,「你不磕头赔罪,以后就不再不能来诚勇伯府。秦家那些人要是知道你没了外家,还有谁会把你放在眼里?你在永宁侯府还能立足?」 秦秀清没办法,委委屈屈的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外祖母,清儿出言无状,给您老人家赔罪了。」 胡氏、陆氏、黄宝珠、黄宝珞等人都惊呆了。 秦秀清居然会磕头赔罪,一向以侯府千金自命、到了诚勇伯府便自觉高人一等的秦秀清居然会磕头赔罪…… 唐梦芙瞅着跪在地上的秦秀清,目光冷幽幽的。 第二十六章 秦秀清这样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诚勇伯夫人太老实,之前也不知被这拨人欺瞒哄骗了多少回,轻易糊弄过去多少回。 诚勇伯夫人见秦秀清这样,心就软了,叹气道:「秀清还是小孩子……」唐梦芙见外祖母轻易便要把秦秀清放过去,不动声色的暗暗捏了她一把,诚勇伯夫人虽老实也明白唐梦芙的意思了,挺直腰身,板起脸,沉默不语。 诚勇伯夫人不发话,秦秀清就只能跪着,不敢起来。 胡氏、陆氏等人从没见诚勇伯夫人这样过,心中暗惊。 九少夫人无奈,也陪着秦秀清一起跪下了,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母亲,都是女儿教养无方,把清儿惯坏了。以后女儿再不敢了。」 这三个响头磕下去,九少夫人心中涌起浓浓的屈辱之感。她从小到大哪受过这样的气?她可是嫁入侯门的姑奶奶,回娘家应该是捧着宠着的,因为秀清偶然间说错一句话,竟被折辱到了这步田地。 看着九少夫人和秦秀清一起跪在诚勇伯夫人哀求告罪,胡氏、陆氏、黄宝珠等人算是开了眼。 多少年了,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啊,三姑奶奶从没这么狼狈过! 三姑奶奶一向被视为诚勇伯府嫁得最好的姑奶奶,回到娘家,那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待遇。 今天这位了不起的三姑奶奶栽了,丢人了,神气不起来了。 诚勇伯夫人心善,见九少夫人和秦秀清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实在不忍心,「秀清以后说话行事要注意,三思后行,三丫儿以后多教教你闺女。行了,你俩起来吧。」 九少夫人和秦秀清又磕了个头道谢,方才敢站起身。 秦秀清站起来之后,便悄悄瞪了唐梦芙一眼,唐梦芙展颜一笑,犹如玫瑰盛开,秦秀清又妒嫉又恼恨,气得又哭了。 九少夫人没脸再留,告辞了要走。秦秀清就要跟着九少夫人离开了,忽又回过头来,不怀好意的问唐梦芙,「唐家表姐,你才来京城,知道齐国公府的秋宴么?那可是这个月京城最盛大的宴会了,你是不是都没有听说过啊?我可是有请贴的。」 其实秦秀清并没有拿到请贴,不过她现在要和唐梦芙赌气,便随口吹牛了。 唐梦芙语气轻快,「我是乡下人,没听说过什么秋宴。不过我途经金陵的时候曾在齐国公府借住过一段时日,和蒋夫人有数面之缘。」 秦秀清没想到唐梦芙和齐国公府的四夫人竟是认识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又羞又气的去了。 诚勇伯夫人又留唐梦芙一家坐了会儿,直到半下午的时候,方才依依惜别。 唐梦芙这天是生平头一回到外祖父外祖母家里,可以算是大获全胜。先是夺了包氏早就相中的房子,接着又挫了九少夫人和秦秀清母女的锐气,为诚勇伯夫人出了口气。 唐梦芙跟着唐四爷、黄氏离开诚勇伯府的时候,四姑娘黄宝珠一直把他们送到二门外,委婉告诉唐梦芙,「芙妹妹,我爹爹和大姑母是嫡亲兄妹,我自然是盼着大姑母好的。我娘是黄家长媳,名义上虽然是她管家,其实很多事情她不当家,不是她的本意。」 唐梦芙微笑,「我娘和大舅舅二舅舅都是外祖母亲生的,血浓于水,砸断骨头连着筋。」 两位年龄相仿的少女心有灵犀,相视一笑。 含笑赶车,一家三口回了柿子巷。 一路之上,黄氏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四爷,你掐我一把。福儿,你爹不爱动手,你来掐,用力一点儿,娘好像做梦一样呢,咱们真要搬到成贤街了?你爹爹和哥哥真有钱捐监生了?」 「娘,您就当做梦好了。反正这个梦一直不会醒。」唐梦芙笑盈盈。 回到柿子巷,唐梦芙扶着含笑的肩膀下了车,「爹,娘,我赶紧告诉哥哥去。」也不等唐四爷和黄氏,兴冲冲的找她哥哥唐梦龙去了。 「这孩子。」唐四爷扶黄氏下了车,看着宝贝女儿的背影,又是笑,又是摇头。 唐梦芙到了书房门前,也没敲门,像只小鸟似的便飞进去了,「哥哥快来,我有好……」 她蓦然停下,呆愣愣的。 含黛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海棠春睡,香雾空蒙,唐梦龙拿着他的衣衫要给含黛披上,正巧唐梦芙进来了,不由的呆在了那里。 兄妹二人对着发愣。 过了好一会儿,唐梦芙才明白过来,干笑两声,「那个,哥哥,我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吐吐舌头,转身溜了。 出了书房,唐梦芙冲着一株木槿树发了会儿呆。 哥哥和含黛,哥哥和含黛…… 唐四爷和黄氏回到房中,略事梳洗,唐梦芙就回来了。 「怎样,你哥哥知道之后,什么反应?」黄氏笑呵呵的问。 唐梦芙甜甜蜜蜜的笑,「哥哥太过用功趴桌上睡着了,我没舍得吵醒他。」 「梦龙这傻孩子。」黄氏心疼得不行。 唐四爷一脸的不赞成,「用功归用功,身子最要紧。这个道理,回头我要跟梦龙好好说说。」 「对,这个道理可得给儿子讲明白了。」黄氏最担心的还是唐梦龙的身体。 唐梦芙眼珠转了转,拉着黄氏到一边儿说悄悄话,「娘,今天我听你和外祖父外祖母说要给哥哥说个好媳妇儿,什么叫做好媳妇儿啊?」 黄氏来了精神,「这头一件,你哥哥以后的媳妇儿得比王家那个十五娘好,身份、容貌、才能、脾气性格,样样都得比王十五娘好……」 唐梦芙一脸讨好的笑容,「娘,非得挑剔身份不身份的么?」 「那是自然。」黄氏的语气不容置疑,「爹娘膝下唯有你哥哥这个儿子,他的媳妇儿就是我唯一的儿媳妇,身份必须无可挑剔。」 「这样啊。」唐梦芙若有所思。 「福儿怎么想起问这个了?」黄氏奇怪。 唐梦芙笑,「没什么,我就想起来了,随便问一声。娘,若要给哥哥说媳妇儿,照着含黛的样子去说行不行啊?」 黄氏啧啧,「给你哥哥说的媳妇儿若是能有含黛这样的脾气禀性、容貌品格,我做梦都会笑醒。不过,福儿你就别瞎想了,这是不可能的。别的不说,单说含黛那个容貌,一万个人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这样的姑娘哪里去找?她从小和你一起读书,知书达礼,女工又好,性情又温柔,这样的姑娘你以为多见啊?我活了这半辈子,总共就见过两个,一个是含黛,一个是你。」 「那还不如干脆……」唐梦芙冲黄氏眨眼睛。 黄氏过了会儿才明白唐梦芙的意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福儿,这可不成。含黛这个孩子什么都好,我也很喜欢她,可她是打小就被卖到农家当童养媳的啊。那年你爹带着你哥哥去收租,路上遇到那户人家打她骂她,你哥哥抱着她不放,你爹爹便提出跟那户人家买了含黛。那户乡民狮子大开口要二十两银子,你爹手里有才收的租金,顺手给了,把含黛领回家。二十两银子对咱家可不是个小数目,为了这笔钱我足足省吃俭用了大半年。我倒是挺乐意的,含黛这孩子懂事得很,花多少钱让她不受罪我都乐意。可她就是被咱家买回来的丫头啊,连亲爹亲娘是谁都不知道。」 第二十七章 「真的不行?」唐梦芙问。 黄氏挣扎良久,皱眉道:「要是知道含黛的亲生父母是谁就好了。」 「或许含黛大有来历,其实是番邦的公主或是谁家的千金小姐呢?」唐梦芙做着美梦。 「怎么可能。」黄氏笑了,「若有那样的身世,怎会被卖到农家做童养媳?」 唐梦芙冲母亲扮个鬼脸。 唐四爷慢悠悠的踱过来,「在说什么?我可否旁听?」 黄氏有事向来不瞒唐四爷,「福儿说要照着含黛的样子给梦龙挑媳妇儿,这怎么可能。含黛那样的人才,万里挑一。」 唐四爷闻弦歌而知雅意,略一沉吟,道:「哪怕含黛亲生爹娘只是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只要家世清白,也不是不能考虑。亲生父母不知是谁,身世未明,这便让人没办法了。」 「是。」唐梦芙知道父母的态度了。 大太太差了侍女来请黄氏,黄氏才到客厅坐下,大太太良氏便笑容满面的进来了,「四弟妹,今天你不在家,有贵客上门拜访。」 「哪位贵客?」黄氏未免好奇。 她在京城可不认识几个人啊。 大太太笑容愈盛,目光中带着探询之意,「四弟妹,你和齐国公府很熟么?怎地蒋夫人会专程到家里来看望你。」 「蒋夫人?」黄氏一下子站起来了。 蒋夫人来了。黄氏做梦也没想到,在唐家拒绝过张勆的求婚之后,蒋夫人居然还会再上门。 「是啊,蒋夫人。」大太太见黄氏这么激动,不明所以,也跟着站起来了。 二太太沈氏也来了,一见面就嗔怪的说道:「四弟妹,你是怎么认识蒋夫人的?都没听你提起过。」 黄氏一直以为拒婚之后唐家和齐国公府、蒋夫人就不会再打什么交道了,哪会愿意跟大太太和二太太提起来呢?但这个话她也没办法直说,呵呵笑道:「这个,我和蒋夫人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所以就没告诉大嫂二嫂。」把途经金陵,因为田娘子和圆圆的缘故,蒋夫人招待他们在齐国府住了数日的事略说了说。 「原来是这样。」大太太和二太太这才明白了。 大太太告诉黄氏,「四弟妹,蒋夫人说她过两日再来看你。」 黄氏欢喜,「这敢情好。」却又想起来要搬家的事,「只是再过两天,我应该已经搬到成贤街去了。蒋夫人若是还到柿子巷,一样见不到我。」 大太太、二太太异口同声,「搬到成贤街做什么?」黄氏把今天的事大概说了说,当然没有说得太细,只说诚勇伯补给她一栋陪嫁房子,可以搬过去居住。大太太、二太太听说诚勇伯十几年后又给黄氏补了份可观的嫁妆,惊讶得合不拢嘴。 说着话,唐侍郎和唐侍丞也下衙回家了。 唐四爷和黄氏便把想要捐官的话说了,黄氏拿出一千两银票来,唐侍郎又惊又喜,「捐监这件事我不是没想过,只不过银子实在是一时凑不齐。弟妹手里有这笔钱,那真是太好了。」 唐寺丞也很高兴,「我早就想给四弟捐了,不过一个监生要五百两,实在拿不出这笔钱。现在有钱了,甚好甚好,明天就办这件事去。」 唐四爷又把诚勇伯补嫁妆的事说了,唐侍郎和唐寺丞愕然失笑,「这么说,今天你陪四弟妹回趟娘家,房子铺子庄子银子一起都有了?也好,柿子巷确实挤了些,你搬出去一则住得宽敞舒服,二则成贤街离国子监近,也省得你每天跑路了。」 唐侍郎和唐寺丞都替四房高兴,大太太、二太太等人心情就不一样了,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这天晚上,唐芊、唐苒、唐茉一起到了唐茜房里。 唐梦芙这些天是和唐茜住在一起的。 「八妹妹,你以后能单独住一个院子了吧?」唐茉酸溜溜的问道。 成贤街那房子是五进的院子,四房总共四口人,唐梦芙想一个人住一个院子,自然是半点儿不难。 「可以的,我爹我娘让我随便挑,我想住哪里便住哪里。」唐梦芙一脸的天真无邪,真看不出来她有意在炫耀,「除了住的院子,我爹我娘还让我挑个地方做书房呢。反正家里房舍多,人口少,我爹我娘说都由着我。」 「八妹妹你要有书房了,这真是羡慕死人了。」唐茜是真的羡慕,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感觉。 唐梦芙这几天一直和唐茜同住,对她的性情脾气略知一二,笑着说道:「七姐姐爱读书,家里现在还上学的就你一个啦。你的闺学离成贤街更近,其实你可以住在我家的,这样每天清早可以多睡会儿,不用起那么早。」 「真的么真的么?我可以住你家?」唐茜又惊讶又兴奋。 「可以呀。我初到京城,不也借住在七姐姐房里么?」唐梦芙自然而然的说道。 唐茜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我到了你家……」 「你也一个人住一个院子,我都和我爹我娘商量好了。」唐梦芙笑咪咪。 唐茜激动得抓着唐梦芙的手,说不出话来。 唐芊、唐苒是嫡女,唐茉是庶女,平时唐芊和唐苒一直看不上唐茉,这时却和唐茉一样沉下了脸。这个八妹妹也太爱记仇了,不就是她才到柿子巷的时候姐姐们各有原因没接纳她一起住么?她有了房子,便特地要把小七接走,把其余的姐姐们都冷落在一边了! 唐芊和唐苒走的时候,都不大高兴。 唐茉借故留下,堆起一脸笑,「八妹妹,反正成贤街那边房子大,不如我也一起住过去吧,给你和七妹妹做个伴,你看好不好?」 唐梦芙认真的看着她,明亮的双眸好似一汪三月桃花水,「七姐姐是因为要上学,闺学离成贤街近,所以才要一起搬过去的呀。五姐姐也上学么?」 「我倒是不上学了,不过……」唐茉还不死心。 「既然不上学,那五姐姐还是住在柿子巷为好。毕竟你亲生姨娘在这儿,亲哥哥亲嫂嫂也在这儿。」唐梦芙更认真了。 唐茉见唐梦芙不肯答应,脸上下不来,哼了一声,带着怒气走了。 唐梦芙笑盈盈,「五姐姐慢走,妹妹就不远送了。」 想什么呢?唐茉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唐梦芙,这还是小事。唐茉的亲哥哥唐浵打过含黛的主意好么,这样的人,唐梦芙糊涂了才会往新居带。 烛光下,含黛轻柔的替唐梦芙梳着乌黑亮泽的长发。 含黛那双纤长玉手,白得好像透明一般。 唐梦芙心念微动,握住她的手,「含黛,你有什么打算?」 含黛微怔,「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服侍姑娘罢了。」 唐梦芙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和镜子里的含黛,「今天没让你去诚勇伯府,其实是保护你的意思。毕竟我和我爹我娘一样,第一回去诚勇伯府,也不知府里有没有登徒子。」 「姑娘对我好,我知道。」含黛也望着镜子,美丽的眼眸中水波潋滟。 唐梦芙接着说道:「但是让你一个人在家呢,我又不放心。所以拜托哥哥在家里陪你、保护你。」 含黛螓首低垂,不胜娇羞。 唐梦芙轻声叹气。这还用问么?含黛和唐梦龙一样,心事都写到脸上了。 第二十八章 「含黛,你说过要嫁人做正妻的。」唐梦芙柔声道。 含黛眼神迷惘,「如果要嫁给其他的男人,必须是做正妻。如果要嫁给他,只要能在一起,无论怎样都可以。只要能留在他身边,我还奢求什么呢?」 「这是大事,你要想好了。」唐梦芙提醒。 含黛似从迷梦中醒来,幽幽叹气,「不可以。他将来总要娶个好姑娘做妻子的,如果他身边有我,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情份匪浅,我又比平常人生得略好些,他会偏着我向着我,这对他的妻子不公平。姑娘,我想好了,自从王家退亲,他便深受打击,这时候需要人陪伴关心,我自然要对他好些。等他忘了从前的伤痛,重新振作起来,我……我便只服侍姑娘了……」 「傻含黛。「唐梦芙一阵心疼。 第二天大家各忙各的,房子铺子庄子都到官府办了过户交了契税,监生很快捐下来了,唐四爷和唐梦龙可以入监读书。成贤街的房子样样齐全,且样样都是崭新的、现成的,诚勇伯派过来几个得力仆人,诚勇伯夫人、黄宝珠等人送过来几个能干的婆子丫头,唐梦芙跟着父母哥哥一起顺利的搬了家,迁入新居。 黄氏和唐梦芙各添了四个丫头,唐茜也搬了过来,带了丫头漫喜和放歌,所以现在唐家连同含黛含笑在内,共有十二个丫头了。 含笑极是兴奋,「姑娘,这些丫头文的归含黛姐姐管,武的就归我管了,行么?」 唐梦芙笑着答应了她,含笑眉飞色舞,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搬入新居之后,唐四爷和唐梦龙便进入国子监读书了。唐梦芙好奇,扮成书童模样到国子监转了一圈儿,回来之后向黄氏炫耀了一番,说国子监的老师个个儒雅,光看长相就知道有学问,唐四爷和唐梦龙必定学业有成,说的黄氏满心欢喜。 唐四爷和唐梦龙回家之后,黄氏问长问短,唐四爷事无巨细都耐心告诉她,唐梦龙却一直呆呆的,魂游天外。 「梦龙,娘问你话呢。」黄氏拍拍唐梦龙。 唐梦龙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目光坚定的看着黄氏,「娘,如果我很用功很用功,明年考中了进士,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啊?」唐梦龙神情太过郑重,黄氏都被他弄糊涂了。 「爹答应。」唐四爷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抿了一口,「梦龙,你如果真考上了进士,爹答应你的要求。」 「到底什么要求?」黄氏还没明白。 唐梦芙吐舌笑,背过身去,装作欣赏瓶中的鲜花。 含黛端了个碧玉托盘自外进来,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听到唐梦龙的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愣在原地。 唐四爷、唐梦芙、含黛都懂了,只有黄氏还迷糊着。 唐梦龙曲膝跪下,言辞诚恳,「爹,娘,如果明年孩儿侥幸得中,请爹娘允许孩儿迎娶含黛为妻!」 「啊?」黄氏蒙了。 「娘子,答应梦龙。」唐四爷道。 「成,答应你,答应你。」黄氏忙去扶唐梦龙,「儿子快起来吧,娘答应你。」 唐梦龙俊美却略显清瘦的面庞之上尽是喜悦激动,「谢谢爹,谢谢娘。」 黄氏扶起宝贝儿子,急得悄悄拉唐四爷的衣襟,「哎,你不嫌含黛身世未明了?」 唐四爷慢悠悠的喝茶,没说话,唐梦芙凑过去,「娘,爹觉得哥哥不可能考上,所以才答应的。不过呢,世事难料,也保不齐哥哥洪运当头,真的就中了呢?」 「万一中了怎么办?」黄氏着急。 唐梦芙和唐四爷一起笑了。 万一真中了,那唐梦龙便是年方十八岁的少年进士,难得之至,他爱娶谁便娶谁吧。 「如果真的中了,那就想法给含黛认个义父,然后咱们和那位义父结个亲家呗。」唐梦芙给出主意。 唐四爷笑着点头。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唐梦龙开始日以继夜的读书。 黄氏虽然答应了唐梦龙,但心里还是不想娶含黛做儿媳妇的,「福儿,不是娘势利,实在是王家太气人了,要是你哥哥娶了含黛,娘觉得输给了王家似的,越想越不服气。」 唐梦芙知道黄氏的脾气,解劝了几句,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这天唐梦芙约了谈音铭出门买些日用之物,不知不觉就逛了小半天。 回到家里,黄氏也不知有什么喜事,拉着唐梦芙看了又看,笑得合不拢嘴。 「娘,有什么好事?」唐梦芙纳闷。 黄氏竭力想忍住笑意,可她性情如此,忍也忍不住,「福儿,蒋夫人来过了。」 「原来是蒋夫人来了。」唐梦芙这才明白了。 黄氏还在笑,笑得跟朵迎着阳光怒放的太阳花似的,别提多灿烂了。 「蒋夫人究竟跟你说了什么?」唐梦芙疑惑。 「没什么,没什么。」黄氏眉花眼笑。 唐梦芙无语。 就您这样子,谁相信蒋夫人没说什么呀?您骗三岁小孩子呢。 「福儿,娘想通了,你哥哥想娶含黛就娶吧,就算考不上娘也让他娶。」黄氏异常大度。 唐梦芙又高兴又困惑,「娘,你怎么突然就想通了呀。」 黄氏故意卖关子,「不告诉你。」 唐梦芙边想边说,语速比平时慢,「娘从前反对哥哥和含黛,一则是含黛身世未明,另外一个是如果哥哥娶了含黛,比不过王家,娘不能扬眉吐气。现在含黛身世还是那样,娘却改变态度了,那只能是一个原因:娘已经可以扬眉吐气了……」 唐梦芙越想越不对劲,「娘,你不是想拿我去攀龙附凤吧?」 「没有,绝对没有。」黄氏赶忙保证。 什么攀龙附凤,没有这回事,咱们要攀的是虎,是豹,是雄狮,咱们不攀龙。 唐梦芙放心了。 她猜不中黄氏的心事,索性便不猜了,「娘,宁王之乱已经平定,张勆张将军率军还朝,明天就进城了。七姐姐闺学里的同窗凑钱租了个茶楼,邀我和音铭一起观看……」 把黄氏给乐的。 福儿啊,你还用得着到茶楼去看他? 黄氏笑得实在不同寻常,但那份欢欣喜悦是打心底里流露出来的,无疑是好事。 唐梦芙心中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这天唐四爷和唐梦龙回家比平时早,「明天大军进城,百官出迎,所以今天放学早些,明天干脆放假一天。」 唐梦芙听说父亲和哥哥明天闲着,立即有了主意,「爹爹,哥哥,我扮成小子,明天咱们一起上街看热闹去。」 「好,咱们去看看张将军的风采。」唐四爷同意。 「我想留在家里温书。」唐梦龙一天也不忘记学习。 唐梦芙和唐四爷父女二人很有默契的嘴角轻勾。 眼前这位英俊少年是真的想娶含黛为妻,一天假也舍不得给自己放啊。 「梦龙,弦太紧了容易断,该松散的时候且松散松散。」唐四爷温和的说道。 自打唐四爷一回来,黄氏就不停的冲他使眼色,示意他跟自己出去说话,无奈唐四爷心思全放在一双儿女身上了,竟然没看到。 黄氏心里一向藏不住话,可把她憋坏了。 第二十九章 使眼色没用,黄氏开始清嗓子,声音很大的清嗓子。 唐四爷和风细雨的跟唐梦龙说着话,还是唐梦芙细心,注意到黄氏有些异常,「娘,您嗓子不舒服么?」 黄氏幽怨的看着唐四爷,「没有,福儿,娘嗓子没事。」 唐梦芙牵牵父亲的衣襟,冲母亲那里努努嘴。 唐四爷有些诧异的转过头,正迎上妻子带着哀怨的目光,不由自主走到她身边,低声问道:「娘子怎么了,嗓子不舒服?」 黄氏再也忍不了,小声抱怨,「嗓子没事,我心里不舒服。四爷,我冲你使了多少个眼色你都没看见,我这媚眼算是白抛了。」 黄氏柳眉弯弯,杏眼如水,娇嗔的语气反倒显出几分少有的风情,唐四爷和她虽是老夫老妻了,这时也是心动,低声笑道:「媚眼白天抛似乎没用,不如等到晚上再抛,一定不会浪费。」 「你你你,唉,孩子们都在呢,你只管胡说八道。」黄氏又羞又气,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唐四爷笑着拉她转过身,黄氏放眼望去,只见厅中空无一人,唐梦龙和唐梦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梦龙和福儿都走了啊。」黄氏放心了。 唐四爷微笑,「咱们这一双儿女,委实玲珑剔透,聪慧过人。」 提起一双儿女,黄氏喜得合不拢嘴,「梦龙和福儿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孩子,那还用说么?四爷,我跟你说,今天蒋夫人来了呢,你猜猜蒋夫人跟我说了什么?」 黄氏快活的眨着眼睛。 这时候的她不像一子一女之母,不像三十多岁的妇人,倒像是一位背着父母偷偷出来和情郎幽会的妙龄少女。 唐四爷见妻子如此愉悦欢欣,又想起在金陵时蒋夫人曾经替张勆提亲,心怦怦直跳,「娘子,蒋夫人该不会是旧事重提了吧?」 黄氏手舞足蹈,眼笑眉飞,「可不就是旧事重提么?四郎,蒋夫人是受了阿勆的拜托才来咱家的,她把咱们福儿已经定过亲的话转告了阿勆,阿勆说除非福儿嫁人生子,否则他会一直等下去,只要福儿回头,他一定在……」 唐四爷失声惊呼,「没想到他这出了名的铁血将军,竟有如此刻骨柔情。」 黄氏叹息,「谁说不是呢?我一听就感动了,忙把咱们福儿已经和孙家退亲的事说了。蒋夫人便说,等阿勆回京之后,便会央媒登门,张唐两家,结为百年之好。」 想到唐梦芙就要和张勆定亲,黄氏容光焕发,喜气洋洋。 唐四爷和黄氏之前都没想到张勆被拒绝过后,还会再向唐梦芙求婚,这下真是相对欢笑,恍如梦中。 张勆家世不凡青年有为这些就不说了,还救了唐家人、救了唐梦芙,这样的女婿,唐四爷和黄氏是一千个满意,一万个满意。 黄氏拉住唐四爷的手,心花怒放,「黄三丫和她闺女想到齐国公府赴个宴都费劲巴拉的,要是知道咱们福儿要嫁给阿勆了,黄三丫会不会气死?」 唐四爷失笑,「娘子,你一直忘不了跟黄三丫比较。」 黄氏哼了一声,「哼,黄三丫这些年不知跟我炫耀了多少回所谓的侯府富贵,提起她闺女就是什么侯门千金,我嘴上不说,心里憋着气呢!」 唐四爷见妻子这般孩子气,颇觉好笑。 黄氏神气了一会儿,认真的和唐四爷商量,「我不同意梦龙娶含黛,不是我不喜欢含黛,就是觉得输给王家了,没面子。现在福儿要嫁给阿勆了,这桩婚事足够让我扬眉吐气的了,那梦龙娶谁都行。你说呢?」 唐四爷不反对,「咱家和张勆隔着何止十万八千里。张勆和芙儿只见了一面,便能不顾门第之见向芙儿求婚,情深不悔,梦龙和含黛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情投意合,郎才女貌,咱们还反对什么?不过,这个话不必现在告诉梦龙,等到明年春闱之后,不管他考上没考上,都让他娶媳妇儿。」 「那咱们说定了呀。」黄氏很满意。 唐四爷又道:「张家央媒提亲之前,谁也不要告诉,就连大哥二哥和岳父岳母那里都不要说。」 黄氏不大乐意,「为什么呀?我恨不得现在就告诉所有的亲戚朋友。」尤其是告诉黄三丫。 唐四爷耐心的给黄氏讲着道理,「咱们是女家,而且唐家论门第论官职比张勆差太多了,这桩婚事在尘埃落定之前,唐家不宜张扬。」 黄氏被说服了,「四爷说的对,暂时都不要说。就算张家央媒提亲了,也要下过文定之后,再知会亲朋好友。」 虽然黄氏暂时被说服了,但她心里实在太得意,一家人共用晚膳的时候她瞅着唐梦芙看了又看,笑了又笑,弄得唐梦芙莫名其妙。 回房后黄氏拉着唐四爷兴奋的说了半天话,直至深夜,方才解衣安寝。唐四爷困的不行了,挨枕头就着,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头上被人重重打了一下,唐四爷一个激灵坐起来,只见黄氏在睡梦中激动的捶着枕头,「黄三丫,我闺女让我扬眉吐气了,你服不服?服不服?」 唐四爷哭笑不得。 第二天唐梦芙一大早就起来了,梳洗打扮,穿了唐梦龙的旧衣裳,到偏厅陪父母哥哥一起用早饭。 「福儿你这是打算和爹爹哥哥一起到街上看张勆了?」唐四爷见她这么穿,便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福儿要看阿勆还要到街上看呀。」黄氏小声嘀咕。 黄氏声音太小了,除了她自己,别人谁也没听清楚。 唐梦芙早就把行程想好了,「爹,娘,咱们才到京城没多久,我还没玩够呢。今天我先和爹爹哥哥一起到街上瞧瞧热闹,然后我找个地方换了女装,和谈姐姐、七姐姐她们到茶楼坐坐。」 「姑娘的衣裳我都带好了。」含笑忙举起手里的包裹。 唐梦芙眼巴巴的瞅着唐四爷和黄氏,「爹,娘,这样行不行啊?」 黄氏看不得宝贝女儿这可怜巴巴的小眼神,不由自主的道:「行,行。」 唐四爷仔细打量几眼,「暂时还可以。芙儿年龄还小,扮成小子应该也看不出来。」 再大可就不行了,姑娘和小子差别越来越大。 用过早饭,唐四爷便带着唐梦龙、唐梦芙兄弟二人出了门。 除了含笑之外,诚勇伯送的仆人也带了两个,一个叫阿威,一个叫阿广,这两人功夫都不错。 这天街上到处都是人,车没法赶,况且成贤街离进城大军要经过的朱雀大街、洒金街不远,所以唐梦芙等人步行去了。 一路之上游游逛逛,也不觉得累。 到了洒金街街口,只见到处都是人,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再往街里走简直就走不动了,熙熙攘攘,水泄不通。 不过路中间划着醒目的一条道路,道路两旁每五步便有一名兵丁守着,不许行人经过。 这是进城大军专用的道路,别说一般的行人,就是官员也不许走。 唐梦芙一开始觉得热闹好玩,后来就叫苦不迭了,「爹爹,哥哥,我又累又热。」 唐四爷:「如果你再小十岁,爹还能抱着你。现在是没办法了。」 唐梦龙:「妹妹若再小五岁,哥哥能背着你。」言下之意,也是没办法。 第三十章 唐梦芙唉声叹气,「早知道我不来瞧这个热闹了。爹爹,哥哥,这不好玩,到处都是人,走都走不动,我现在只想出去……」 但是到了这会儿想出去也难,因为后面一拨又一拨的人挤上来,想往前走固然困难,想后退也非常费劲。 「早知道我不看张勆了。」唐梦芙前进不得后退不得,开始后悔了。 专道上大摇大摆来了一拨人。 这拨人大多是家仆打扮,但是气焰嚣张,一眼看上去好似额头都写着两个大字:豪奴。 众星捧月般走在中间的是个红衣人,二十岁上下,眉眼生的倒不丑,但是走起路来跟螃蟹似的,就差真的横着走了。 「这谁啊?他为什么能走专道?」路人议论纷纷。 有人呸了一声,「那不就是崔家的独苗苗崔青云么?崔太后娘家就这一个侄孙,其余的十九个全是侄孙女,这个崔青云寸功未建,才十五岁就被封了侯,也美其名曰建功侯了!」 「原来是他。」众人都明白了,「怪不得他能走专道。」 崔太后是先帝的皇后,先帝在世时独宠她一人,后宫并无嫔妃,称得上前无古人。鉴于做皇帝的人向来是三宫六院妃嫔众多,所以也差不多可以断定是后无来者了。崔太后有这样的专宠,娘家人仗着她的势就横行起来了,她娘家两个弟弟都有魔王之称,欺男霸女无所不为,先帝虽是明君,到了崔皇后的事情上就糊涂起来了,每回她的弟弟犯错只管劝,只管骂,却很少处罚,于是崔家两位国舅越来越无所顾忌,越来越坏。到了崔青云这一代,两家合起来只有他一根独苗,更是惯得要上天。 譬如今天吧,这专道是早就清理出来只供大军进城的,别的官员都不敢走,只有他建功侯敢高视阔步勇往直前。 唐梦芙又累又热,浑身不舒服,这时更是浑身出汗,「爹爹,哥哥,张勆怕是要有麻烦。」 唐四爷和唐梦龙都是一惊,「是么?」 唐四爷对张勆自然是关心的,唐梦龙虽不明内情,但张勆救过唐家人,听到张勆的名字便异常关切。 「爹爹,哥哥,这专道是给张勆率军进城的。现在崔青云占了,张勆如果跟崔青云计较,便得罪了崔太后;张勆若是当作不知道,则威名受损。」唐梦芙秀眉微蹙。 设身处地为张勆想想,还真的是左右为难。 崔太后能纵容娘家弟弟为恶数十年,一定不是个明理的人。张勆如果管了崔青云,崔太后不记恨才怪;若是不管呢,那世人肯定以为张勆畏惧外戚,被崔青云这纨绔子弟欺上头也不作声,一世英名,付诸流水。 崔青云一直是目中无人的,忽然之间,他脸上现出狂喜之色,殷勤的冲着路边笑起来,「小兄弟你是哪家的孩子?人太多,太热了,快过来跟青云哥哥一起,青云哥哥这儿又凉快又松散。」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唐梦芙又是羞愤,又是恼怒。 「这谁家的孩子,长的也太俊了。」有人惊呼。 「就是长的太俊了,才会被崔青云那个纨绔看上啊。」有人可惜。 唐四爷和唐梦龙忙拉着唐梦芙,含笑和阿威阿广更是摩拳擦掌义愤填膺。崔青云挥挥手,豪奴过来抢人,两边儿动了手。 路人惊呼,抱头躲闪。 有抱着孩子来看热闹的,孩子尖声哭叫,十分凄惨。 含笑和阿威阿广功夫好,可崔青云带的人多,唐梦芙还是被崔家的人抢到了专道上。 崔青云拿出扇子讨好的替唐梦芙扇了扇,「小兄弟你热不热?现在天气虽然凉快了,可是人太多,你看你都出汗了。」见唐梦芙脖颈细长,白皙如玉,心中一荡,借机想伸手过去替唐梦芙擦汗,被唐梦芙挥手甩开了。 「芙儿。」唐四爷大惊,奋力往这边跑。 「芙儿。」唐梦龙着急上火,本是弱不禁风的少年,这时也抬起脚想要把拉着他的崔家人踹开,「芙儿莫慌,哥哥这就来救你!」 含笑一脚踢翻两个崔家豪奴,「小少爷别慌,我来救你啦!」 崔青云仆从甚多,早把唐四爷父子和含笑等人都拦住了,胡搅蛮缠,嘻皮笑脸,就是不放他们过去。 崔青云色咪咪的笑,「别说得那么难听啊,什么救不救的,我对小兄弟可没坏心。我这不是见小兄弟又热又挤的,想让他透口气嘛。」殷勤的给唐梦芙打扇,「小兄弟,我没坏心,真没坏心。」 「没坏心就放我回去。」唐梦芙气咻咻。 她肤色本就如瓷如玉,这一生气,白皙里透着淡粉,更是清丽绝俗。崔青云看得呆了,「行,行,我放你回去,放你回去。」嘴里虽这么说,哪里肯真的把人放了? 崔青云正在跟唐梦芙歪缠,耳边传来鸣镝破空之声,不禁身子一颤。 「谁敢放箭,谁敢放箭?」崔家的豪奴一个一个跳了起来。 「张将军,张将军,张将军!」围观的百姓齐声欢呼。 一匹白色骏马如闪电般飞驰而至,马上之人盔甲皆用纯银打就,盔甲上雕刻着古朴纹路,简单大气,映衬着他那张俊美非凡又冷峻萧肃的面庞,直如天神下凡一般。 「张将军?张勆这就来了?」崔青云吃了一惊。 「张勆来了。」唐梦芙大喜。 「你认识张勆?」崔青云惊讶的低头看她。 唐梦芙嘻嘻一笑,「我当然认识他了,他救过我呀。」脸上笑得甜,脚下用力一踩,崔青云应声惨叫,抱着右腿,左腿不停的在地上转圈儿。 崔青云这是疼的。 唐梦芙方才这一脚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踩的那叫一个疼。 「张勆来了。」唐四爷、唐梦龙、含笑等人大喜。 众人欢呼声中,张勆跃下马来,一脚一个,将崔家豪奴踹飞数十丈,平平整整的躺到了远处的专道上。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直到十个,十人躺一排,接下来的十人再躺一排,总共六十个豪奴,整整齐齐躺了六排,煞是好看。 张勆这功夫着实惊人,不光一个人能踹倒六十个人,还能让踹倒的人保持队形,躺下的姿势如军人一样,如此整齐,如此规矩。 「好,好,太好了!」老百姓拼命叫好,手掌拍红了,嗓子叫哑了。 崔青云傻呼呼的站在路中间,「小兄弟,这个张勆他……他是人么……」 「呸,你才不是人。」唐梦芙大怒。 张勆大步流星冲这边过来了。 崔青云腿一软,「小兄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张勆他不是人,是神……」 张勆修长的腿抬起来,眼看崔青云就要成为第六十一个躺着的人了。 崔青云平时横行霸道的,这时到了张勆这煞神面前,吓得战战兢兢,「你,你别动粗,别动粗……咱们都是勋戚子弟,斯斯文文的,有话好好说……」 唐梦芙心思一转,脆生生的喝道:「崔青云你不想挨踢,就自己躺下吧!」 这崔青云还真听话,赶忙平躺在地上,「小兄弟你说的对,我自己躺下,张勆就不踢我了!」 众人哄笑起来。 张勆凝视唐梦芙,目光深沉。 第三十一章 唐梦芙颠儿颠儿的跑过去,笑的很讨喜,「你不用直接踢这个臭纨绔呀,今天这进城仪式是礼部主持的对不对?你把这臭纨绔交给礼部,让礼部尚书给你个交待。那些个豪奴你也不用费心思,这清道不是五城兵马司管的么,把人交给五城兵马司,让他们头疼去。」 张勆双眸幽深如潭,嘴角轻勾。 这小丫头人不大,鬼心眼儿不少,礼部尚书夏敬之是崔太后的姨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卢仁孝是崔家的干儿子。把这些明摆着犯了罪的人交给崔太后的人,如果依法处治,是崔青云这混蛋吃亏。如果轻而易举的就放了,那崔家、崔太后就要负责向皇帝陛下解释、负责平息百官的怒火了。 唐梦芙笑的很甜,唯恐张勆不答应她似的。 这事跟她有什么相干,她完全是替张勆着想。 张勆那颗原本坚硬的心,瞬间柔软。 后面黑压压的来了一队兵。 张勆挥手示意,命令他们停下。 张勆又挥手示意,让围观的老百姓安静下来。 「请夏尚书、卢指挥使。」张勆吩咐。 大军凯旋,百官出城迎接,礼部尚书夏敬之和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卢仁孝也在其中。 兵士得令,很快请了一文一武两位官员到前面。 文官自然是礼部的夏尚书,武官是五城兵马司的卢指挥使。 张勆声音如疾风吹碎寒冰,清澄明净中带着凛冽之意,「大军进城专道被这六十一人强占。豪奴六十人由本将军放倒,交由卢指挥使处置。主使一人,自己畏罪躺平,交由夏尚书,劳烦夏尚书依律治罪。」 夏尚书心里暗暗叫苦。交给我处置?我怎么处置啊,这严了也不好,松了也不好,治崔青云的罪固然不妥,轻易放了他也说不过去,对天子对百官都不好交代啊。 卢指挥使也很为难。这六十名豪奴倒是不像崔青云那么棘手,但崔太后的家人就没有不蛮横的,只怕依律处分奴仆崔家也是不许的吧? 这两人都不想接这烫手山芋,正要出言推辞,唐梦芙率先拍掌叫好,围观的老百姓欢声如雷,弄得他们想推辞都推辞不了。 「哪家的倒霉孩子。」夏尚书和卢指挥使带着怒气瞪唐梦芙。 卢指挥使灵机一动,大声质问,「这人是谁?他怎会在专道之上?这个人五城兵马司也要一并带走!」 卢指挥使看出来唐梦芙是帮着张勆的,他是成心想把水搅浑,好浑水摸鱼。 「别,这小兄弟是我硬请过来的,他不愿意……」崔青云在地上抬起头。 「你闭嘴,规规矩矩躺好,躺不平用脚踹!」唐梦芙没好气。 「哦。」崔青云赶忙躺好,不敢再抬头了,唯恐张勆真的踹他。 张勆一脚踹过去人飞出去那么远,重重落地,那得多疼啊。 崔青云坚决不吃这个眼前亏。 卢指挥使没想到崔青云会这么说,有些犹豫,但转念一想,还是得把水搅浑才行,大声道:「来人啊,把这擅入专道的小子抓起来!」 唐梦龙和含笑在人群里着急,「怎么能胡乱抓人?」 唐四爷安抚的告诉他们,「稍安勿燥,有张将军在。」 唐梦龙、含笑踮起脚尖往前看,果然见张勆把唐梦芙叫到身边,「卢指挥使,她并非擅入专道,她是我的人。」 「你的人,哈哈哈。」卢指挥使纵声大笑,「张将军,这怎么证明他是你的人啊?」 张勆做个手势,立即有亲兵把他的白马牵过来了。 张勆把唐梦芙抱到了白马上。 卢指挥使瞪大眼睛,不能相信,「张将军,你,你,你让他骑你的白马?」 夏尚书声音发颤,「张将军,这匹白马乃塞外名驹照夜玉狮子,是过世的老定国公留给你的,听说平常人摸都不让摸……」 张勆这匹白马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通体白缎子一样,简直能照亮暗夜。这匹马更能日行千里,追风逐电,这样的宝马良驹千金难买,又是张勆祖父送给他的。张勆备加爱惜,真的是有人想摸摸都不行。但是今天张勆把他的白马让唐梦芙骑了,此情此景,谁还敢说这不知名的少年不是张勆的人? 卢指挥使想挑事也没话说了,只好认命的让人把六十名豪奴一一带走。 要说这些豪奴也是奴仆随主,崔青云一直老老实实躺着没敢起来,他们也就一动不动的躺着装死,直到五城兵马司的人来拖,才一个一个跟着走了。 夏尚书无奈,只好对崔青云道:「麻烦建功侯随本官走一趟。」 崔青云在地上也躺了好一会儿了,心里正忐忑不安,听到夏尚书的话,如闻纶音,一轱辘爬起来,「不麻烦,不麻烦。」 崔青云下意识的仰起头想看看骑在白马上的唐梦芙,张勆一记凌厉眼神扫过来,崔青云一啰嗦,「不看了,我不看了还不行么?」哭丧着脸,耷拉着脑袋,跟着夏尚书的人走了。 张勆向远处的唐四爷拱拱手,唐四爷点头,示意他可以暂时带唐梦芙走。 张勆吩咐,「替我再牵匹马过来。」 兰云飞和印少清从前是见过唐梦芙一回的,两人心有灵犀,异口同声,「回禀将军,找不出多余的马!」 张勆拧起眉毛。 怎么可能找不出多余的马? 唐梦芙骑在白马之上,觉得这白马的毛像绸缎一样漂亮极了,小手顺着马毛摸了摸,「你叫照夜玉狮子啊?你长的可真好看,我没见过比你更神气的马儿了,我叫你小白好不好?小白你乖乖的,我喂你青草吃……」 白马也不知是不服气还是不喜欢,仰颈长嘶,唐梦芙吓了一跳,身子歪了歪,双手乱划拉,差点儿掉下来。张勆眸光一闪,纵声跃起,轻轻巧巧骑上马背,双臂挡在唐梦芙身侧。 「谢谢你啊。」唐梦芙不好意思,「我太笨啦,连个马也不会骑。」 白马嘶鸣愈加激烈,跟有意见似的。 张勆伸出手臂,轻抚白马的脖颈。 白马温顺的叫了两声,安静下来了。 白马不闹了,唐梦芙安全了,反倒心慌。 又在他的怀里了,身后仿佛是一座小山,一堵胸墙,应该是很踏实的感觉,可这样没让人心中安宁,还让人心慌意乱了…… 「那个,你让我下来吧。」唐梦芙小小声的道。 张勆上回和唐梦芙同骑一匹马还是洒脱自如的,这回却是身子僵硬,双臂环着唐梦芙防着她掉下来,却不敢碰到她,「下来做什么?人山人海的。」声音暗哑。 唐梦芙耳朵发烧,弱弱的抗议,「我不能和你同骑一匹马呀,这样多不好。」 张勆手臂垂在半空,目光触到唐梦芙耳畔的一抹莹白便舍不得移开了。 那抹莹白渐渐变成了浅粉色、樱粉色,深粉色,恍若三月娇嫩的桃花。 张勆的心情也由一片空白变为浅粉、樱粉、深粉,渐渐春光烂漫。 兰云飞和印少清偷眼看他们张将军的脸色,只看了一眼,便赶忙转过了头。天呢,这温柔又微带羞涩的眼神,跟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样…… 方才那个插曲过去了,大军继续前行。 张勆带唐梦芙走在最前面。 第三十二章 「我不想这样。」唐梦芙抱怨。 「不想怎样?」张勆不懂。 「我不想跟你同骑一匹马呀,懂不懂?」唐梦芙有点着急了。 张勆身子僵了僵,答非所问,「我会到你家提亲的。」 唐梦芙眼前仿佛有千朵万朵烟花依次绽开,绮丽欢喜,绚烂多姿,时而金菊怒放,时而牡丹盛开,姹紫嫣红,璀璨迷离。 「你,你到我家提亲?」她有点结巴。 「是。」张勆言简意赅。 唐梦芙被张勆环在臂中,两旁是欢呼的人群,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一切真像梦啊。 「哎,为什么呀?」唐梦芙迷迷糊糊的问。 张勆不说话,头微低,目光有意无意从她胸前掠过。 唐梦芙想起和他初遇时的情形,又羞又恼,故意气他,「才不要。定国公府的麻烦事太多啦。」 张勆声音低沉,「咱们都那样了,你不嫁给我哪行。」 唐梦芙着急的直起小腰,「哪样了,咱们都哪样了?」 张勆双臂本是小心翼翼环着她的,她这一乱动,好巧不巧的,张勆的手又一次触到了她胸前那团柔软。 两个人都僵住了。 唐梦芙急得想哭。 这算怎么回事?两回被他救,两回和他同骑一匹马,两回无意中被他碰触到…… 张勆先是脑海中一片空白,继而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浮了出来:似乎大了些,手感更奇妙…… 唐梦芙小性子上来,赌气的道:「哪样了?咱们到底哪样了?」 马蹄声,欢呼声,笑闹声,张勆已经全都听不见了,耳畔只有唐梦芙软绵绵的、娇柔甘美的嗔怪声。 这声音足以令壮士气短,令将军沉溺。 张勆语气像哄孩子似的,「乖啦,不许乱动。成亲之后,我细细告诉你。」 唐梦芙心里乱乱的,「我偏不乖,我偏要……」正想说我偏要乱动,蓦然想起方才就是乱动才无意中让他碰到的,不由的羞红了小脸。 张勆轻声一笑,不知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点。 唐梦芙羞得一直低头,头快和马脑袋挨着了。 白马今天不知怎么对唐梦芙有意见了,唐梦芙低头,它仰脖打了个响鼻。 「你也欺负我。」唐梦芙气得打了它一下。 白马委屈的叫了两声。 张勆咧嘴笑。 「我怎么得罪它了?」唐梦芙纳闷之极。 上回白马也没这样啊。 张勆把方才的情形问了问,告诉唐梦芙,「第一,它是照夜玉狮子,不喜欢人家叫它小白;第二,它不爱吃青草,它是吃豆子的,也吃苹果、梨子、饼子。」 「这样啊。」唐梦芙恍然大悟。 「哎,小狮子。」唐梦芙亲呢的低头,「以后我叫你小狮子好不好?喂你吃豆子,吃饼,还有从西域过来的果子,可甜可甜了。」 白马开心的仰脖叫了好几声。 「它能听懂话呀。」唐梦芙既高兴,又觉得很新鲜。 「玉狮子很聪明,莫说能听懂话了,有些事不用说它都懂。」张勆伸手轻抚马头。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一起走过了大半条街。 茶楼里头,谈音铭和唐茜以及唐茜的同窗争相往窗前挤,「来了来了,快看快看,最前面的那就是张勆张将军,他骑的是匹白马,人是人中龙凤,马是马中翘楚。」「是的呀,你看他身材何等好看,气势何等惊人,满京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不知是谁眼尖,「咦,他马上还有个人呢,那是谁?」 谈音铭是见过唐梦芙男装的样子的,也见过张勆和女扮男装的唐梦芙同骑一匹马的情形,觉得眼前这一幕太熟悉了,颇有些疑惑,「我看着那个人很眼熟啊。」 她拉拉唐茜,「七姑娘,你早上见到芙妹妹了么?」 唐茜啊了一声,「没有啊。今儿不上学,四婶让我多睡会儿,我起床吃早饭那会儿四叔已经带着八哥和八妹妹出门了。」 谈音铭皱眉。 唐茜忙问她,「谈姐姐,怎么了?」 谈音铭探头往下看,「我总觉得那个人像芙妹妹。」 唐茜忙陪着她一起看,不过唐茜太爱看书,眼睛有些近视,努力睁大眼睛也看不太清楚,「谈姐姐,我,我看不出来。」 唐茜的同窗郝红是江夏侯府的姑娘,耳聪目明,听到了谈音铭和唐茜的对话,忙道:「谈姐姐,唐姐姐,要是你们真认识方才和张将军同骑一匹马的那位,可千万要介绍我和她认识啊。我先认识她,再认识张将军,说不定就有福气见到传说中的青霜剑了。」 「青霜剑?」谈音铭和唐茜听得津津有味。 郝红艳羡的道:「青霜是古之名剑,和紫电齐名,传说此剑之剑光青凛若霜雪。开国之时太-祖皇帝从前朝宫中得到此剑,在宫中留了数代,先帝时候赐给了老定国公。老定国公将此剑留给了张将军。这柄剑异常珍贵,我若是有福看上一眼,也便心满意足了。」 「这样啊。」谈音铭和唐茜跟听说书似的。 唐梦芙不知跟张勆说了句什么,张勆向茶楼这边抬起手臂致意。 唐茜的同窗们欢声雷动。 郝红眼睛亮晶晶,一手拉着唐茜,一手拉着谈音铭,「唐姐姐,谈姐姐,一定要介绍我和那位认识啊,我做梦都想看看青霜剑长什么样!」 抚宁侯府的林俊英闻声也凑过来了,「你们听说过没有?老定国公把照夜玉狮子和青霜剑都留给了张勆,这才是老定国公认可的嫡长孙。」 谈音铭和唐茜愈听愈奇。 不光张勆向这个方向举臂致意,接下来的队伍也是,号手还冲着这里吹奏。 唐茜的同窗们还在上学,天真烂漫,高兴得又是欢呼,又是笑。 谈音铭抱着唐茜笑,「我能确定了。」 和张勆同骑一匹马的肯定是唐梦芙,那身影越看越像就不说了,如果不是唐梦芙,张勆为什么偏偏看向这里? 「青霜剑,青霜剑。」郝红一直叫着青霜剑,好像多叫几声就一定能看着似的。 「照夜玉狮子,照夜玉狮子。」林俊英握拳,「我想骑骑照夜玉狮子,听说那是全天下最神俊的马!」 茶楼里这帮女孩儿都乐坏了。 唐梦芙和张勆骑在马上,一会儿心里很踏实,一会儿又觉得飘飘忽忽的。 过了两条繁华街道,再往前就是通往宫城的方向了。 张勆骑马到了一栋酒楼前,「芙妹妹,你到里面歇歇,随意用些茶点。稍后人群散了,再送你回家。」轻舒猿臂,将唐梦芙抱下马。 唐梦芙站在酒楼前,望着他渐渐远去。 他方才叫他什么?芙妹妹? 唐梦芙小脸粉扑扑的,有些生气。她和他有这么熟么?谁许他叫芙妹妹的呀。 唐梦芙信步走入酒楼。 进去之后,才发觉这里别有洞天,仿江南园林建成,如唐宋写意山水画一般,水石相映,玲珑多姿,素雅而富于闲趣。 有婢女迎出来,穿花拂柳,引唐梦芙进入一处名为清风池馆的水榭。 池水清幽明净,风中带着花香,真是养心怡情的优雅所在。 坐在池水边,翻看着闲书,品尝着美味茶点,唐梦芙颇觉惬意。 第三十三章 忽然间,她眼睛微咪。 这册书不是寻常书籍,不是刻本,居然是手抄本。凝神细思,咦,《春秋繁露》,这不是宋代的孤本书籍么? 这……这得多贵啊…… 手里的这本书有些烫手了。 拿宋代孤本当闲书拿给客人随意翻看的酒楼,唐梦芙还是头回来。她低头瞅瞅腰间的荷包,心中踌躇,也不知荷包里带的碎银子够不够用。 清早出门的时候她是和父亲、哥哥一起的。唐四爷带的银子多,她带的少。 如果会帐的时候荷包里的碎银子不够使,未免难堪。 唐梦芙想了想,扬声叫人。 有婢女应声而至。 唐梦芙要了纸笔,写下一个地址,「劳烦到成贤街唐宅去一趟,让家里差人来接我,再把我书房那个绣金银花的袋子拿来。」 婢女盈盈曲膝,「是。」拿唐梦芙写的地址仔细折好,拿走了。 过了半个时辰,人来了。但来的并不是黄氏差来的人,而是唐四爷、唐梦龙以及含笑和阿威阿广。 「张将军差人来知会我,会带你到这里。若不是人多难走,我们早来了。」唐四爷告诉她。 「妹妹你没事吧?」唐梦龙一脸关切。 「没事呀。」唐梦芙小脸粉扑扑的。 含笑围着唐梦芙转了一圈,看了一圈,咧嘴笑,「姑娘必须没事。有张将军在呢,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敢为难姑娘?早被张将军踹飞了!」 说着话,含笑肚子咕的叫了一声。 唐梦芙知道含笑饭量大,微笑道:「爹爹,哥哥,走半天了,快坐下来用些茶点。含笑你想吃什么?这里的糕饼很美味……」 含笑忙凑过来,「姑娘,这儿景色太好了,东西一定很贵!我太有先见之明了,早上出来的时候偷偷揣了张油饼。我不乱花钱了,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那张油饼吃了就行。」 唐梦芙又是好笑,又有些心疼,「含笑,用不着省这个钱。今天咱们就是出来游玩散心的,散心就要花钱,懂不懂?钱花出去了,心里就松快了。你帮我把钱花了,我心情就好了,知道不?」 「好,我帮姑娘花钱!」含笑认真的点头。 唐梦芙和父亲、哥哥要了些茶点酒饭,又单给含笑要了一桌,单给阿威阿广要了一桌,让他们出去吃。 含笑面对着一桌子好吃的,眉花眼笑。 姑娘真好,给她的这桌饭菜看着就好吃,量还很大!饭菜最要紧的就是得量大呀,要不然不够吃!饿肚子的滋味太难受了! 含笑一个人的饭量顶得上阿威阿广两个人,阿威阿广瞧着她风卷残云般把一桌子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不由的目瞪口呆。 含笑,你是个姑娘啊,怎么比两个男人加起来吃得还要多? 水榭里,唐梦龙和父亲、妹妹商量,「张将军救了妹妹两回,咱们该怎么谢谢他才合适?」 唐四爷道:「梦龙,福儿,这事你们不必管了,为父自有道理。」 唐梦芙乖巧的答应了一声,耳畔仿佛又响起张勆的话语,心中如小鹿乱撞,唐四爷和唐梦龙接下来又说了什么话,她竟全然没有听到。 用过酒饭,稍事歇息,估摸着现在街上人不会太多,唐梦芙便要跟着父亲、哥哥回家了。 唐四爷要会帐,婢女抿嘴笑,「这里是我家六公子的产业,但凡能到这里来的全是贵客,哪有要您会帐的道理?六公子若是知道,婢子就该被活活打死了。」 唐四爷微感惊讶,「原来这酒楼是张将军的。」 唐梦龙很是不安,「咱们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张将军,现在又在张将军的酒楼吃了饭,人家还不让会帐,这多不好。」 唐梦芙应该是很感谢张勆的,这时心里却不知怎地有点乱,撅起小嘴道:「哥哥,这没什么的。赶明儿咱们送件得意的礼物给他,表示感谢。」 「什么礼物?」唐梦龙忙问。 唐梦芙眼波流转,笑容慧黠,「将军嘛,要么宝马良驹,要么名剑宝刀,回头咱们打听打听他喜欢什么,投其所好呗。」 「好,投其所好。」唐梦龙很是赞成。 含笑知道她方才吃的这顿饭不用花钱,愁眉苦脸的,圆圆的脸蛋都皱起来了。 「怎么了含笑,你是嫌吃的少了么?」唐梦芙好奇。 含笑扯扯嘴角,看样子想哭,「不是呀,姑娘,我是吃的太多了!我吃了那么多,又不让会帐,别人会不会觉得我就是个白吃啊……」 唐梦芙乐。 唐四爷和唐梦龙也觉得好笑。 出来的时候,街上的人果然已经少了。顺顺利利回到家,唐茜正送谈音铭出来,唐四爷、唐梦龙父子和谈音铭寒暄两句便进去了,唐茜唯恐把同窗们的嘱托给忘了,忙央求唐梦芙,「八妹妹,郝红想看青霜剑,林俊英想骑骑照夜玉狮子,秦玲、曲珍珍、齐艳丽她们想看看张将军,看一眼就行……」 这话没头没脑的,唐梦芙一开始都没听懂。 后来才明白了唐茜的意思,唐梦芙羞不可抑。 唉,那会儿她一时不慎和张勆多说了两句话,谁知就这样暴露了,唐茜和唐茜的同窗们都知道和张勆同骑一匹马的人是她…… 谈音铭见唐梦芙害羞的厉害,也就不打趣她了,扬扬手里两张烫金请贴,「芙妹妹,芙蓉宴上见哦。」意味深长的瞅瞅唐梦芙,上车离去。 「什么芙蓉宴?」唐梦芙不解。 唐茜和她一起往家里走,「芙蓉宴啊,这个我知道。方才蒋夫人来了,给四婶送了些请贴,邀四婶和你去齐国公府赴宴呢。」 回到家,黄氏都来不及问问唐梦芙今天在外面玩的开心不开心,便得意洋洋拿出一摞请贴,「今天蒋夫人来了,请我和福儿去参加齐国公府的秋宴。我不过随口说了句宝珠她们也想去,蒋夫人便送了我这么许多,让我由着心意送人。」 「娘,您阔气了。」唐梦芙笑嘻嘻。 黄氏喜滋滋的,「宝珠宝珞宝琴,还有柿子巷你几个姐姐,到时候一起都去。咱们福儿还是头回到齐国公府,有姐妹们做伴,也就不用太拘束了,你说对不对?」 「对极了。」唐梦芙见母亲欢欢喜喜的,自然是顺着她的话意说。 谁知黄氏更高兴了,当即便要唐梦芙陪着她一起去趟诚勇伯府,把请贴给黄宝珠黄宝珞她们送过去。唐梦芙晓得母亲这是迫不及待的要回娘家炫耀显摆,笑着答应了。 母女二人到了诚勇伯府,诚勇伯夫人见了女儿、外孙女自是欢喜,拉着唐梦芙的小手摩娑了半晌,唠唠叨叨的问了许多琐碎闲话。 黄宝珠、黄宝珞、黄宝琴知道大姑母来了,都来请安问好。 黄氏得意的拿出请贴,装出一幅毫不在意、云淡风轻的样子,「宝珠,宝珞,宝琴,这几张请贴你们姐妹瞧瞧有没有用。」 黄氏漫不经心的,仿佛拿出来的不是什么请贴,而是一棵葱两颗蒜似的。 唐梦芙看在眼里,憋笑差点儿憋出内伤。 黄宝珠忙道谢接过来,再三看过,睁大了眼睛,「大姑母,这是齐国公府的秋宴请贴啊,我,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往年我从来没拿到过……」 第三十四章 黄宝珞本来不大在意,听了这话,赶忙也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惊呼出声,「大姑母您真了不起!」 黄宝琴年纪最小,「呀」了一声,高兴得原地转了两个圈儿,「大姑母真好!大姑母,我有了这个请贴,学里的小姐妹得羡慕死我!」 「小心转得你头晕。」黄宝珞忙笑着过去扶住她。 黄宝琴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要到学里显摆显摆,我还要去告诉秀清表妹,让她也替我高兴高兴!」恨不得立即出门上车去永宁侯府,把请贴举到秦秀清面前。 这时候的黄宝琴,神情容貌举止都和黄氏挺像的。 唐梦芙嫣然,「看到六表姐我才知道了,为什么俗话会说侄女赛家姑。」 「真的么真的么,我真的和大姑母很像?」黄宝琴激动的摸着脸。 「像,怎么不像?侄女和姑姑是最像的了。」诚勇伯夫人乐呵呵。 老人家一手拉着黄氏,一手拉着黄宝琴,打量打量这个,打量打量那个,笑得见牙不见眼。 黄宝珠和黄宝珞不依,「祖母偏心,明明我长得也很像姑母。」 诚勇伯夫人乐得不行,「像像像,宝珠宝珞宝琴长得都像姑母,侄女赛家姑。」 说说笑笑的,黄氏和黄宝珠、黄宝珞、黄宝琴姑侄之间亲密不少,唐梦芙和表姐们也熟络多了。 胡氏和陆氏也来了,知道黄氏给宝珠宝珞宝琴送请贴来的,都不敢相信。 大姑奶奶一直住在唐家渡,她怎么才到京城就和齐国公府攀上交情了呢。 黄三丫嫁到了永宁侯府,再回诚勇伯府这个娘家的时候就很神气了,因为永宁侯府门第要高得多。但是永宁侯府根本够不着齐国公府这样的开国元勋,秦秀清那位侯府千金想要张齐国公府的请贴,费尽心机也未必能弄到手。 但黄氏轻轻松松就弄来三张,三个娘家侄女,一个没拉下。 胡氏和陆氏看黄氏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黄宝珠冲胡氏使了个眼色。 胡氏犹豫了下,含羞忍耻向黄氏陪不是,「大妹妹,从前的事是我油脂蒙了心,大人不计小人过,大妹妹莫和我计较……」 「我闺女说了,血浓于水,自己人要向着自己人。」黄氏一向看不惯胡氏,但唐梦芙之前交待过她不知多少遍了,黄氏即答应了宝贝女儿,心里不服气也要做到,爽快的挥挥手,「我和大哥二哥是同母所生,我和大嫂二嫂就是自己人,侄子侄女全是自己人。」 胡氏方才陪不是还是逼不得已,黄氏这番话却把她说的哭了,「大妹妹能想到这一点儿,我做大嫂的怎么就想不到?我糊涂啊。」 陆氏也陪着胡氏掉眼泪,「大嫂,这不怪你,是有心人故意挑拨。」冲西南角努努嘴。 包姨娘的院子正在西南方向。 胡氏咬牙,「我才从乡下老家来,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我,我一开始就被那个女人给拿捏住了……大妹妹放心,以后我再也不糊涂了,一定要自己人向着自己人。」 黄氏其实很好说话,胡氏服软,她也就不计较了,姑嫂二人重归于好。 唐梦芙和黄宝珠很有默契的相视一笑。 这样才对嘛,都是诚勇伯夫人这一支的血脉,自己人和自己人斗什么?多余的力气不如省下来留着对付包姨娘那样的人。 诚勇伯夫人看着女儿、儿媳妇、孙女外孙女一片和睦,苍老面容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夫人,三姑奶奶带着表姑娘来了。」丫头进来禀报。 「她来做什么?」胡氏听到黄三丫来了,神色不悦。 「我猜她是有了什么好事,特地来炫耀的。」唐梦芙笑道。 「芙妹妹是怎么知道的?」黄宝珠未免有些纳闷。 唐梦芙笑而不语。 九少夫人和秦秀清母女一前一后进来了,母女二人都神气得很,尤其是秦秀清,大概是想洗雪之前在诚勇伯府受到的羞辱,头昂得高高的,孔雀一样。 唐梦芙猜得不错,这母女俩果然是来炫耀的。 秦秀清进来行过礼问过好,没说两句家常,便傲慢的取出一张请贴,「表姐们猜猜,这是什么?」 黄宝珠、黄宝珞、黄宝琴连商量都没商量,不约而同也举起一张请贴,「你先猜猜这是什么?」 秦秀清脸色大变。 她连装相也顾不得了,忙跑过去一张接一张的看过,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不可能,我费了多大功夫才弄来这么一张,你们怎么会人人都有?一定是骗人的,一定是假的……」 「秦秀清,你是不是又想磕头赔罪了?」诚勇伯夫人拍了桌子。 秦秀清吓得打个寒战,「没,没有,我没有……」脸色煞白,再不敢胡说八道。 九少夫人不敢相信,亲自拿过请贴逐张看过,如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宝珠,你们怎么人人都有?」 齐国公府的请贴难道是大白菜么,人手一张? 黄宝珠偎依在黄氏身边,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道:「这都是大姑母给的呀。我大姑母真厉害,你说对不对?」 九少夫人脑子嗡的一声,不能相信似的看向黄氏。 黄氏眉飞色舞的冲九少夫人眨着眼睛。 「大姐你怎么会……」九少夫人声音弱弱的。 黄氏挺直腰身,「我这儿还有几张呢,等会儿给柿子巷送去。我家福儿这是头回去齐国公府,多几个姐妹陪着她,福儿也能玩得开心点。」 九少夫人差点没气得背过去。 她给了黄宝珠黄宝珞黄宝琴每人一张,还有几张,要给柿子巷送去…… 九少夫人走的时候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是被她的两个丫头半扶半架费尽力气的给弄出去的。 秦秀清来的时候高傲如孔雀,走的时候耷拉着脑袋,如同斗败的公鸡。 包姨娘一直在外面等着呢,知道了这个消息,面孔登时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三丫嫁入侯府,是侯府的少夫人,今天居然被那个从唐家渡过来的黄大丫给比下去了…… 包姨娘失魂落魄的走了。 客厅之中不时传出黄氏的笑声。 「娘,您这个样子让我想起四个字。」唐梦芙和母亲开玩笑。 黄氏会意,「小人得志对不对?福儿,这你就不懂娘了,娘只要得志,才不管什么小人大人呢。」 唐梦芙笑得直不起腰。 黄氏和唐梦芙陪诚勇伯夫人说了半晌话,方才告辞。 胡氏、陆氏和黄宝珠、黄宝珞、黄宝琴等人一直达到垂花门前,方才握手道别。 黄氏一直到坐上车,一直到回到成贤街,都是眉花眼笑的。 唐梦芙觉得不至于这样,但母亲高兴,她自然也开心。 回到成贤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唐家门前悬着灯笼,灯笼下人影晃动,其中有一个人影比常人高出一头也不止,格外引人注目。 「谁呀?」唐梦芙掀开车帘才要下车,就看见这个人了。 黄氏已经先下了车,看得比她清楚,「咦,这不是张将军么?」 唐梦芙心跳骤停,也不知怎么想的,飞快的放下车帘,躲回到车里。 「我才不要见他。」唐梦芙赌气似的小声嘀咕。 外面响起青年男子清朗好听的声音,似乎在和唐四爷、黄氏客气的说着什么。 第三十五章 唐梦芙撅起小嘴,「我不听,我就不听。」 我才不管你和我爹我娘说什么了呢。 「笃笃」的声音,有人在轻敲车厢。 唐梦芙悄悄转头看过去,只见车窗里映出一张俊美面庞,带着微微笑意,眉目和煦。 「你。」张勆说道。 唐梦芙柳眉微扬。 什么意思?他是要和她吵架么? 「我怎么了?」唐梦芙胸中热浪翻涌,越想越不服气,趴到了车窗边。 张勆笑容温暖,语气却暧昧,「你不是说要投其所好么?你。」 唐梦芙脑子晕晕的。 她呆呆看着张勆,不知不觉小嘴微张。 樱花般的嘴唇,粉嫩水润,微微露出的那截丁香般的小舌头异常可爱。 唐梦芙一向聪明敏捷,这时也不知怎么地,竟然迷糊起来了。 他什么意思? 投其所好……你…… 他在说什么呀。 唐梦芙原来清亮如水的双眸雾蒙蒙的,神情迷惘,显出和她年龄不相称的妩媚勾人。 她才十四五岁,虽然美到了极处,却给人清丽出尘不可亵渎之感。此刻的她小嘴微张,丁香半吐,香腮染赤,凤眼娇睐,说不出的娇媚婉转,引人绮思。 张勆心神大乱,转过脸去,不敢再看。 唐梦芙精神一振。嘻嘻,这个人好像是找她吵架来的,可是他没赢,没占到便宜…… 「姑娘!」含笑把黄氏扶回去,来接唐梦芙了。 唐梦芙掀开车帘,扶着含笑下了车,用胜利者的姿态看向张勆。 张勆眼睛分别是看向别处的,鼻尖闻到淡淡的、怡人的幽香,不由自主缓缓转头。 轻盈淡绿色人影闪过,这颜色绿得真好看,像嫩嫩的小树苗一样,水灵灵的。 小脸蛋却是霜雪一般白皙透亮,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聪慧又俏皮。 「张将军,今天你再一次救了我,我都不知道如何报答你才好了。你喜欢名剑还是良驹?抑或是别的?我找来送给你,表示感谢。」唐梦芙甜甜笑。 唐四爷和黄氏就在不远处站着呢,唐梦芙和平时一样乖巧。 张勆心安定多了。 唐梦芙像小姑娘般甜美可爱的时候,他还是敢看的。 「方才已经告诉过你了。」张勆柔声道。 「啊?」唐梦芙又迷糊了。 他告诉了她什么? 张勆笑声低沉,「芙妹妹,你不是说要投我所好么?我好的便是……」 唉,这小丫头以前多聪明啊,今天这么笨,没办法,他只好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这么不含蓄。 唐梦芙过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又羞又气,「你好的是……是我……」 「哎,哎……」唐梦芙往前追了两步,恨不得把张勆拽下来和他好生理论理论,可张勆已经骑上他的照夜玉狮子,和唐四爷等人告别,在夜色中去得远了。 抛下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跑了,真不像话! 「芙儿怎么了?」唐四爷快步走过来。 「福儿没事吧?」黄氏也忙不迭的过来了。 唐梦芙干笑两声,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没事,没事。」 唐四爷和黄氏关切的看着她。 唐梦芙蓦然惊觉,指着张勆远去的背影,「他到咱家没说什么吧?」 「没有。」唐四爷微笑。 「没有。」黄氏嘴上说着没事,却笑成了一朵花。 「哦。」唐梦芙哦了一声,心里也不说清是什么感觉。 如释重负?怅然若失?好像都有一点儿,又好像都不是。 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全然说不清楚。 第二天唐梦芙随黄氏一起去了柿子巷。 唐芊和唐苒出门了,唐茉又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二太太不喜这庶出女儿,便没叫她出来见客,只有大太太二太太相陪。 大太太知道黄氏居然是回来送请贴的,惊讶不已,「四弟妹,你和蒋夫人到底是什么交情啊,她对你这么好?」 二太太道:「四弟妹你知道么?齐国公府的秋宴一般是请的是王公贵族、公主王妃、世家外戚等等,像咱们这样平平常常的文官之家,和齐国公府又不沾亲不带故的,便去不了。」 唐梦芙抿嘴笑。 听二太太的话意,好像齐国公府很势利,宴客只邀请贵人,平常官员看不上。其实不是这样的,本朝开国已有一百多年,齐国公府也存在了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来齐国公府一直兴旺发达,不断的和王公贵族、各大世家联姻,所以齐国公府邀请的其实全是亲戚或拐弯亲戚。譬如说齐国公府邀请了皇家的王爷、公主、王妃,那也是有说头的,因为太宗皇帝的仁孝皇后便出自齐国公府,现在的皇帝陛下正是太宗皇帝的曾孙子,见了老齐国公府还要叫声舅公呢。 大太太很高兴,「到时候四弟妹替我看着芊儿吧。芊儿这孩子是极懂事的,不过到底年龄小爱玩,若是客人多,场面热闹,不知她会不会孩子气乱说话,失了礼数,惹人不喜。不瞒弟妹说,芊儿的婚事我挑来选去的总是定不下来,心里颇有些犯愁。」 二太太忙道:「我也是一样的。虽有几家故旧提苒苒,我总是不满意。」 黄氏听这两位嫂嫂似乎都有让唐芊、唐苒到宴会之上找机遇的心思,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大嫂二嫂和我一起去吧,你们亲眼看的,肯定比我看的强。我这人粗心大意的,大嫂二嫂又不是不知道。」 唐梦芙乖巧的陪黄氏和大太太二太太坐着说话,以衣袖遮掩,冲黄氏竖起大拇指。 做的对。如果唐芊、唐苒的齐国公府之行有所斩获还好,若是什么也没得到,大太太二太太再埋怨黄氏对侄女的事不上心,你说冤枉不冤枉。所以说呢,大太太二太太想到秋宴之上找佳婿,自己亲自去便是了,黄氏可操不了这个心,担不了这个责。 黄氏见宝贝女儿称赞她,喜滋滋的笑了笑。 「我们也一起去倒是好,可这请贴怎么办?听说这个秋宴可是一人一贴,没请贴的恕不接待。」大太太又惊又喜。 「是啊,请贴怎么办?」二太太也倍加关注。 黄氏得意的自袖中又取出几张请贴,「大嫂二嫂都去,几个侄女全带上,还有三嫂和阿荭。」 大太太、二太太忙接过来看了,啧啧赞叹,「四弟妹你和蒋夫人是有多大的关情,她对你如此与众不同。」 黄氏越发得意,唐梦芙忙赶在母亲之前开了口,「或许是看在田娘子和圆圆的面子上吧,圆圆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很喜欢和我们玩耍的。」把话题转到圆圆身上了。 大太太、二太太听得很惊奇,「逃难途中帮了个小圆圆,蒋夫人便对四弟妹和芙儿如此关照了,可见这小圆圆有多重要。她是宋夫人的亲戚吧?这也难怪。齐国公在众多孙子、侄孙子当中最偏爱张勆,世人皆知。」 齐国公自己是位英雄,喜欢的也是英雄。 张勆是张家子弟之中最为出色的。 齐国公对张勆,比对他的亲孙子更好、更关心。 大太太差人把三太太也请来了,「不知你和荭儿有请贴没有?想不想一起去?」 第三十六章 三太太顾氏眸中闪过惊讶之意,忙笑道:「这可巧了。我娘家嫂子给了荭儿一张,荭儿不想自己一个人去,嫌孤单,我正犯难呢。四弟妹这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三嫂说哪里话,自己妯娌,和亲姐妹也不差什么了。」黄氏笑道。 因为唐四爷和唐大爷、唐二爷是同母所生的亲兄弟,唐大爷、唐二爷对亲弟弟自然是爱惜的,所以柿子巷这边明面儿上对唐四爷一家人也一向很好。不过暗地里说起来,或心里想起来,谁不觉得四房最倒霉呢?但黄氏最近走运,先是诚勇伯给补了份可观的嫁妆,然后又得到了齐国公府、蒋夫人的青眼,这下子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都对四房刮目相看了,对黄氏更亲热,对唐梦芙更心疼爱惜。 「芙儿到那天想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到时候让你几个姐姐避开。」大太太轻抚唐梦芙的头发,温和慈爱。 「大伯母,我穿什么都可以的。」唐梦芙一脸乖巧。 黄氏得意,「我家福儿是不挑颜色的,不管什么颜色的衣裳她穿了都好看。大嫂二嫂三嫂,让她的姐姐们先挑吧,福儿无论怎样都行。」 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呵呵笑。 你闺女长得好看,你不用夸我们也知道…… 唐梦芙肤色好到让人嫉妒,那张小脸蛋白得好像高山上的皑皑冰雪,嫩得好像轻轻一掐就能掐出水似的。她这样是不用挑颜色,穿什么都好看,行了别夸了,我们眼没瞎,都看见了。 黄氏带着唐梦芙从柿子巷告别出来,笑容满面,无比欢欣,唐梦芙肚中暗乐。 昨天在娘家威风了一回,今天又在夫家显摆了一圈,这下子可是心满意足了。 唐芊和唐苒回家之后,看到请贴,俱是欢喜。唐芊和唐苒商量了下,写了封到成贤街道谢,又各自送了两样亲手做的针线给唐梦芙,「这络子是我自己打的,还算精巧,八妹妹留着赏人吧。」 二太太不喜唐茉这个庶女,但黄氏已经说明白了,不好拉下她,只好让人知会了她,让她到时候一起过去。唐茉喜之不尽。 唐苒缠着二太太要做新衣裳,「要和八妹妹一起呢,我不穿得好一点儿可不行。八妹妹那个颜色你也看到了,我若不精心打扮,站到她身边不成陪衬了么?」 「姐妹之间要友爱,明不明白?」二太太担心唐苒声音太大了被人听见,嗔怪的点点她额头。 唐苒叹气,「姐妹友爱我当然知道啊,我也想和八妹妹好,可她长得太漂亮了,我和她站在一起便觉得自己暗淡了几分,所以我总是不大喜欢她。」 二太太听了,大为同情,答应唐苒替她做两身新衣裳。 齐国公府往年的秋宴或是菊花宴或是桂花宴,今年与往年不同,是芙蓉宴。 宴会在芙蓉园举行,园中遍植木芙蓉,中央还有个池子,池水中是秋季已不多见的水芙蓉。 芙蓉花开,蔚若锦绣;清水菡萏,馨香几许。 「福儿快过来。」唐梦芙和黄宝珠在池水边看水芙蓉,黄氏扬手叫她。 黄氏这一声「福儿」出口,不知多少道目光一起看了过来。 菊宴、桂宴变为芙蓉宴,这里又有位「芙儿」,这场芙蓉宴会不会和她有关? 这一看过去,许多人的神色都变了。 唐梦芙今天穿了件明光锦的衫子,这衫子上半部分白色和粉色相间,下半部分却是悦目的深红,乍一看上去,简直是朵三醉芙蓉。 三醉芙蓉清晨和上午初开时花冠洁白,逐渐变为粉红,傍晚凋谢时变为深红,一日之间,三变其色,故称三醉芙蓉。因其性喜近水,常种植在池旁溪畔。花开时节,花光水影相映成趣,尤显妩媚动人,故此又有照水芙蓉之美誉。 眼前这位名唤芙儿的妙龄少女清丽绝俗,含辞未吐,临水照花,娇艳绝伦,难不成这场芙蓉宴,正是为她而办? 「这是谁家的姑娘?」众人议论纷纷。 「她的名字是芙儿么?芙蓉的芙?」一位身穿水红衫子的少女好奇询问。 唐芊认得这少女是福元郡主的女儿乔棠,忙微笑道:「这是我八妹妹,她的闺名之中确实有一个芙字,芙蓉的芙。」 「你是?」乔棠疑惑的看了唐芊一眼。 唐芊心里略有些不舒服,面上当然不会显出来,柔声道:「今年春天有幸在李尚书府见过,小妹姓唐,家父在礼部任职。」 乔棠这才想起来,「你是唐侍郎的女儿!」态度便比方才亲热多了,「实在汗颜,方才只觉得姐姐眼熟,一时竟然没有想起来,姐姐莫怪。唐姐姐,八姑娘是你亲妹妹么?」 知道唐梦芙只是唐芊的堂妹,而且唐梦芙的父亲唐四爷只是个监生,乔棠就有些失望了,兴致缺缺,应酬了唐芊两句,便借故走开了。 一个监生的女儿,能有什么出息。 其余的宾客也先后知道了唐梦芙的身份,各有各的失望。这样的容貌,这样的风采,说她是哪家的公侯千金也没人会不信的,竟只是监生之女。这样的身份,注定没前途。 「福儿快来。」黄氏笑吟吟的招呼。 黄氏和蒋夫人及另外两位夫人在一起,笑容可掬,满面春风。 唐梦芙步子轻盈走过来,向黄氏、蒋夫人见礼。 蒋夫人伸手相扶,「芙儿,快免礼。」 蒋夫人的手有些发凉,和她的人一样淡雅中透着几分清冷。 另外两位可就热情多了,右边那位身材微胖的中年贵妇拉过唐梦芙的小手,脸上的笑容和她身上的大红地缠枝莲妆花缎大袖衫一样灿烂耀眼,「这就是芙儿啊?小模样生的可真好,我一见就喜欢上了。芙儿,我是阿勆的五姑母,你也叫我五姑母便是。」从手腕上取下一对水头极好的玉镯戴在唐梦芙纤细的手腕上。 另一位略显清瘦,笑容却一样和煦,「芙儿,我是阿勆的九姑母,阿勆小时候我常带他玩耍,他的脾气性情我最熟悉不过。阿勆是个好孩子,就是脾气倔了点儿。芙儿,九姑母这支发钗,也只有你才配戴。」自发髻上取下一支由金丝盘旋缠绕成的发钗,送给唐梦芙做见面礼。 这支发钗工艺异常精巧就不说了,最难得的是钗头镶着朵由金刚石、粉宝石、红宝石制成的三醉芙蓉,看上去就和真花一样,皎若清莲出水,艳似菡萏展瓣,丰姿艳丽,占尽风情。 「五姑母,九姑母,我不能收……」唐梦芙有点慌。 这不是普通的见面礼,唐梦芙虽然对于珠宝首饰所知不多,也能看出来这玉镯这芙蓉钗美丽非凡,不是俗物。 「姑母都叫了,为什么不能收?」五姑母笑得跟什么似的。 「芙儿就别跟姑母客气了。」九姑母也笑。 唐梦芙赧颜。 我……不是我要叫姑母,您介绍自己的时候就是姑母,我一时迷糊就跟着叫了…… 「娘。」唐梦芙求助的看向黄氏。 黄氏忙客气推让,「张夫人,虽说雄武侯府富贵,您也不能出手这么大方啊。成王妃,您这礼物意义太重大了,这朵芙蓉花,小女当不起。」 敢情这两位姑母一位是雄武侯夫人,一位是成王妃。 第三十七章 「芙儿若是当不起,那这里便没人当得起了。」成王妃微笑。 雄武侯夫人快人快语,「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大方的,这里也唯有芙儿一人而已。」 黄氏少不了跟两位夫人客气几句,唐梦芙羞得小脸粉艳艳。 雄武侯夫人和成王妃都是很和气的长辈,但她俩用这么自然而然的语气说「阿勆」「芙儿」,好像唐梦芙已经跟张勆怎样了似的…… 「我偏不,我偏不。」唐梦芙心里小声嘀咕,小声抗议。 我偏不和张勆怎样,瞧他有什么办法? 雄武侯夫人想和唐梦芙多说说话,蒋夫人和成王妃却看出来唐梦芙害羞了,一前一后冲着雄武侯夫人使眼色。雄武侯夫人舍不得也没办法了,柔声道:「芙儿,好孩子,你和我们这些老人家在一起难免会闷着了,和小姑娘们一起散散心去吧。」 「您不是老人家。」唐梦芙心里一松,嘴格外甜,「您年轻着呢,不信您和我出去走一圈,见着的人准说咱们是姐妹。」 「芙儿乖孩子,你这小嘴儿是抹了蜜么?」雄武侯夫人眉花眼笑。 蒋夫人也笑,叫了齐国公府的七姑娘张渶、八姑娘张泠过来,「渶儿,泠儿,这是唐家的芙妹妹,你俩好生做主人,莫慢待了。」 「渶儿,泠儿,带芙儿在咱家好好玩玩。」雄武侯夫人乐呵呵。 成王妃也交代道:「渶儿,泠儿,芙儿年龄小,多让着她点儿。」 张渶是位鹅蛋脸、眼神温柔的姑娘,忙笑着答应了,张泠身材修长,看上去比张渶机灵的多,笑咪咪牵了唐梦芙的小手,「五姑母,四伯母,九姑母,你们放心吧,我一准儿让芙妹妹宾至如归,在咱家玩得开开心心的。」 唐梦芙和黄氏等人告别了离开,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 好了,总算不会再被五姑母、九姑母用那么火辣辣的眼神打量了。 张渶十五六岁的年纪,说起来话来和风细雨一般,让人听起来觉得很舒服,「芙妹妹,我家这一辈人,男子的名字中都有力字,女孩儿的名字中都有三点水,我在齐国公府的姑娘当中排行第七,名叫张渶,渶是古河名,在山东境内。我母亲祖籍是便是山东。」 张泠语音清脆,「芙妹妹,我是张泠,听说你在唐家排行第八?那和我一样啊。」 「幸会幸会,我是唐小八。」唐梦芙一笑。 「幸会幸会,我是张小八。」张泠也乐了乐。 年龄相差不远,三个人倒是挺和睦的。 张渶很是善解人意,「芙妹妹,你和谁一起来的?堂姐还有几位表姐是么?那咱们叫上你堂姐和表姐一起玩,岂不热闹?」 正说着话,前边袅袅婷婷来了位美人,十六七岁的年纪,眉似远山,目如秋水,似笑非笑瞧一眼唐梦芙,也不知是喜还是不喜。 「洢姐姐。」张渶和张泠笑着打招呼。 张泠小声告诉唐梦芙,「芙妹妹,这是定国公府的三姑娘张洢,定国公夫人杨氏的亲生女儿。齐国公府和定国公府的关系你知道吧?我祖父和已经过世的老定国公是亲兄弟……」 唐梦芙心中了然。 原来眼前这位是杨氏的女儿。 杨氏如愿以偿做了定国公夫人,张洢以定国公嫡女的身份长大,同母哥哥又做了世子,这位姑娘看上去很不得了呢。 「泠儿,你和这位唐八姑娘说什么呢?」张洢质问。 「没说什么。」张泠眉头微微皱了皱。 张洢不悦的看了张泠几眼,提议到棋室去,「唐八姑娘家里可是书香门第,琴棋书画一定样样精通,不如我们手谈数局?」 「好啊。」唐梦芙笑咪咪的答应了。 张洢嘴角上扬,笑容得意,看向唐梦芙的眼神却掺杂了残忍和不屑。 张渶和张泠都有点儿着急,张泠拉拉唐梦芙,「芙妹妹,张洢围棋下得很好,这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她下棋不是白下的,要有赌注……」 「我跟她赌了。」唐梦芙语气轻松。 张洢冲唐梦芙笑,唐梦芙报之以一笑。 张渶和张泠劝不住,只好陪唐梦芙一起到了棋室。 棋室里早有十几位世交之家的少女们在等着了,见到唐梦芙等人进来,都露出兴奋的神色,「快看快看,张洢又要和人赌棋,大杀四方了!」 有人「咦」了一声,「这位姑娘面生没见过,长的可真好看,我是女人都喜欢她。」 「长的好看有什么用?现在比的是下棋啊。」 「也对,比的是下棋。」 唐梦芙对这些声音恍若无闻,和张洢面对面坐下。 张洢微笑,矜持高傲,挑衅的看着唐梦芙,「唐八姑娘,你若输了,我要你头上那支芙蓉发钗。」 张洢这话提醒了其余的人,有几个姑娘低头仔细瞅,「真的是芙蓉发钗,这朵芙蓉花像真的一样,这得多珍贵啊?」 张洢本来就心里有气,这下子更是面沉似水。 「这可不行。这支芙蓉发钗是九姑母赏的,长者所赐,怎么能拿来做赌注?」张渶一向温柔,这时却出言反对。 「是啊,这不合适。」张泠也叫道。 张洢眼中闪过嫉恨之色,斜睇唐梦芙,轻蔑挑眉,「不敢么?」 张渶和张泠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有些沮丧。 这个张洢实在太可恶了,故意要拿成王妃刚送唐梦芙的芙蓉发钗做赌注。如果唐梦芙依了她,且不论输赢,那也是对成王妃的不尊重,拿尊长所赐之物公然去赌;如果唐梦芙不依她,以张洢的脾气禀性,一定会讽刺唐梦芙胆小畏战,唐梦芙说不定会成为笑柄。 张洢是在给唐梦芙出难题。 唐梦芙一笑,「成王妃所赐之物,用来做赌注确实不妥。可这位定国公府的张姑娘咄咄逼人,我若不依,好像怕了她似的。成王妃乃将门之女,欣赏有勇气的人,如果她知道我是在这种情形下拿出芙蓉发钗,她会很喜欢的,不会怪罪。」 张渶和张泠嘴角微翘。 芙妹妹很会说话呀。 「你确信九姑母不会怪罪?」张洢好像不相信。 唐梦芙笑的天真烂漫,甜美可爱,「只要是我做的,成王妃都不会怪罪,因为她喜欢我呀。」 这话听起来真气人。 张洢脸色难看极了。 唐梦芙将发钗拨下放到黑木桌案上,漫不经心的问道:「这是我的赌注。你的呢?」 张洢异常傲慢,「我不用赌注。因为我不会输。」 唐梦芙温柔的看着她,「你母亲一定没有教导过你:第一,赌局有赌局的规矩,既然你开了赌局,无论实力如何,要守规矩,要押赌注,押不起就别开;第二,这世上的事风云变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前占上风的人,以后未必还会赢;第三……」目光意味深长,嘴角噙笑,似在叹息,又似在嘲讽。 张洢血往上涌,恼羞成怒,「第三什么?你还有完没完了?」 唐梦芙一笑,慢悠悠的道:「第三嘛,其实很简单,就是一句俗语,强中更有强中手。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这么简单的道理,有些人却一把年纪了,也是不懂。」 「你……」张洢被唐梦芙气得头晕。 第三十八章 众人都看得呆了。 她们没有见过坐在棋桌旁的张洢这样气急败坏,更没有见过坐在张洢对面的人这样气定神闲。 张泠凑近唐梦芙,小声的道:「张洢真的很厉害,不要大意。」 「放心,我也很厉害。」唐梦芙嫣然一笑。 唐梦芙是在豫章老家跟着祖父唐尚书长大的。 唐尚书是着名围棋圣手,唐梦芙走路还歪歪扭扭的时候,已经跟在祖父身边看下棋、学下棋了。 六七岁时,唐梦芙的棋力已让唐尚书惊叹,八岁时候唐尚书和她下棋必须全神贯注,把她当成旗鼓相当的对手。 张洢的棋力如何,唐梦芙并没见识过。不过,单看张洢现在气急败坏的样子唐梦芙就有自信了,胜券在握。 好的棋手神气清通,不事别求,脱然高蹈,不染一尘,臻上乘灵妙之境。张洢这样的涵养和气量,恐怕还停留在以攻杀为取胜手段的地步,和唐梦芙七八岁时差不多。 唐梦芙神色笃定。 张洢脸色阴沉得似要滴出水来。 「开始。」张洢这两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撕出来的,不知带了多少恨意。 「且慢。」张渶受了蒋夫人、雄武侯夫人和成王妃的嘱托,当然是要帮着唐梦芙的,她心思细密,言语又温和,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洢姐姐,芙妹妹已经拿出芙蓉发钗做赌注,你的赌注也请拿出来吧。你的赌注也无需太大,和芙蓉发钗的价值大体相等即可。」 「我不需要拿。因为我根本不会输。」张洢脸一板,极不耐烦。 唐梦芙笑了,「定国公府的这位张姑娘,你根本弄不清楚重点。重要的不是你会不会输,而是凡事都有规矩,既然是你提出来的要赌棋,那就必须先拿出来赌注,明白么?这世上的事总是需要规矩和秩序的,若是自行其事,那便乱了。这位张洢姑娘,你是不是在定国公府那样的地方生活太久了,以至于根本不知道规矩和秩序为何物啊。」 唐梦芙这话不光是寒碜张洢,更是在质疑整个定国公府,仿佛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张洢脸上,登时两腮红赤,眼冒金星。 张洢怒极,拍案而起,「你敢诋毁我定国公府!你也不看看自己是站在什么地方,竟敢在这里诋毁我定国公府!」 等着看热闹的女孩儿们小声议论,「是呀,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齐国公府哎,齐国公府的老国公爷是定国公的亲大伯,是张洢的伯祖父。」「别提了,这位唐姑娘小门小户出身,虽相貌生的好,说话行事却暴露了她的出身,涵养太差,难登大雅之堂。」 张洢越想越气,胸脯起伏,纤纤玉手怒指唐梦芙,「我母亲是定国公夫人,哥哥是定国公世子,你诋毁定国公府,就是当面骂我!」 唐梦芙光洁如玉的小脸蛋上绽开一个可爱又略有些无奈的笑容,「说到定国公府呢,你就说你母亲是定国公夫人,哥哥是定国公世子,对你的父亲定国公提也不提屑。张洢姑娘,你这是眼中无父么?」 「你,你……」张洢气得要死,却被唐梦芙质问得无话可说。 张洢也算是个美女,这时面红耳赤,风度全无,越看越难看。 围观的女孩儿当中有一个叫乔桑的,十三四岁的年纪,调皮爱玩,激动得握紧拳头低叫:「我去叫棠姐姐!这么好玩的事,一定得让棠姐姐来瞧瞧!」一溜烟儿跑出去叫人了。 乔桑这么一叫,提醒了旁边的人,「就是就是,今儿这事稀罕,叫大家伙都来瞧瞧。」有相好的姐姐妹妹,纷纷出去叫人。 女孩儿们对八卦事件的热情是惊人的,不多时棋室就围满了人。 张洢已经被唐梦芙逼得极为窘迫,满面怒容,声音不知不觉扬高,「那你说,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都给么?」张洢愈急愈气,唐梦芙笑容愈甜愈美,声音也温柔得如同春水一般,「久闻定国公府的镇府之宝乃两样稀世奇珍,一样是上古名剑青霜剑,另一样是西域宝马照夜玉狮子。这两样镇府之宝,无论你拿哪样出来都可以。」 张洢一张白脸硬是气成了青紫色。 乔棠被堂妹乔桑拉着来看热闹,听到唐梦芙的话,和众人一样惊呆了。 青霜剑,照夜玉狮子,那确实是定国公府的镇府之宝,但全在张勆手里。张洢怎么可能拿得到?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监生之女,她……她不会是要替张勆张将军出头说话吧? 众人看向唐梦芙的目光都开始复杂了。 乔桑扁扁小嘴想哭,「棠姐姐,你说我多笨,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主意呢?你说说,如果我早就这么做了,当众和张洢作对,张将军是不是能多看我一眼?」 乔棠心中烦恼,眉毛都拧起来了,「别说了,已经晚了。这位唐姑娘已经抢了先,再有人想用这种手段来讨好张将军,怕是不行了。」 「呜呜呜,我真命苦。」乔桑眼泪巴搭巴搭往下掉。 除了乔氏姐妹,也有不少人想到了这一点,不由的神色黯然。 唉,为什么不早早的学着这位唐姑娘呢?若早就这么做了,或许真能得了张将军的青目…… 「这两样我都没有。」张洢语气生硬。 唐梦芙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满是惊疑,又细又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一派天真,「你母亲不是定国公夫人么,你哥哥不是定国公世子么,你这么神气,定国公府的两样镇府之宝你连一样也拿不到?」 她这话说得真是太不客气了,可她年龄不大,美丽中带着稚气,神态又天真无邪,让人没办法跟她当真。 「青霜剑和照夜玉狮子都是我六哥的。」张泠忍不住说道。 唐梦芙那惊讶不敢相信的样子装得更像了,「定国公府的镇府之宝,为什么不在做为国公府继承人的世子手里,而在张将军手里呢?」 「因为,那是过世的老定国公亲手交给阿勆的。」棋室门口响起中年女子略带伤感的声音。 众人忙回头,见是蒋夫人、雄武侯夫人和成王妃等人,忙为她们让出一条道来。 唐梦芙站起身行礼,雄武侯夫人一把拉起她,感慨的拍着她的小手,「好孩子,好孩子。」 蒋夫人和成王妃看唐梦芙的眼神愈加慈爱。 众人忙让着蒋夫人等上座,成王妃微笑,「阿洢,听说你要和芙儿赌棋,如此风雅之事,我倒是要在旁观战了。芙儿这支芙蓉头钗是我送的,阿洢你也拿出一件价值相当之物,这便开始吧。」 张洢张张口想要说话,雄武侯夫人大大咧咧的拍了拍她,「银子之类的俗物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名马宝剑古董玩器珠宝首饰还行。」 张洢气得胸口隐隐作痛。定国公府有的是钱,她并不缺钱用,出手可以很大方,但定国公府的古董玩器之类的东西全是太夫人在掌管,她到哪里弄去? 「你拿不出来,让人找你娘要去。」雄武侯夫人不耐烦的挥挥手。 张洢羞惭难堪,恨不得地上忽然裂条缝,好让她钻下去避避羞。 第三十九章 雄武侯夫人催促着,张洢无奈,只好差人回定国公府找她母亲杨氏去了,「快,一定要快,知道么?不要银子、银票,要最贵最好的古董字画玩器,快去!」侍女忙答应着走了。 「每年这个时候,她母亲杨氏都‘病’了。」张泠小声告诉唐梦芙,「我祖母见不得杨氏,不许她来。」 唐梦芙会意点头。 杨氏虽然做了定国公夫人,但齐国公府不承认她。 定国公府和齐国公府离得并不远,张洢的侍女回来得也不慢,带来了一幅画。 张洢展开看过,露齿一笑,故作谦虚的问着成王妃,「九姑母,这幅石榴图是道朗大师的得意佳作,用来和您的芙蓉发钗相比当然略差了些,却也不至于辱没了,您看呢?」 「石榴图?」成王妃呆了呆。 蒋夫人向张洢伸出手。 张洢忙恭恭敬敬的将画轴双手呈上。 蒋夫人双手微颤,徐徐展开画轴,只望了一眼,眼眶已是湿润,「时隔十六年,没想到在这种情形之下,重新见到这幅石榴图。」 「四伯母您见过这图?」张洢发蒙。 今天她实在太不顺了,真担心在这幅图上再出什么问题。 毕竟这不是她亲自向杨氏要的,是侍女传的话,或许杨氏连她要这东西的目的都不知道,会不会匆忙之中,拿错了东西? 「这是阿勆母亲的嫁妆。」蒋夫人语气淡而疏离。 张洢呆了片刻,脸像烧着了一样。杨氏拿了宋夫人的嫁妆给她,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了宋夫人的嫁妆给她!真丢人呢,杨家没嫁妆么,为什么一定要拿宋家的? 「去换,快去换。」张洢身子发抖。 「这么多人等着呢,换什么换。」唐梦芙心中怒火蹭蹭蹭的往上蹿,说话很不客气,「坐下,赌棋开始。」 想到杨氏拿了宋夫人的嫁妆来给张洢当赌注,唐梦芙就气不打一处来。要脸不要脸啊,抢了定国公夫人的名份,抢了张勆的世子之位,连宋夫人留下的嫁妆都不放过,真真也太下作了! 「开始就开始。」张洢咬牙。 「一局定胜负,还是三局两负?」唐梦芙问。 「自然是一局定胜负。」张洢自信满满。 虽然她今天接二连三的丢人了,但她对自己的棋力还是很有信心的,她一定会赢! 「甚好。一局定胜负,石榴图很快就是我的了。」唐梦芙轻轻松的道。 张洢怒,「何以见得是你赢?」 唐梦芙轻蔑,「你连我八岁时的棋力都没有,你不输谁输?不用猜先了,我让你执黑先行。」 「我不用你让!」张洢勃然。 唐梦芙更是不屑,「我让你三子!」 张洢眼睛红通通的,兔子一样。 蒋夫人、雄武侯夫人和成王妃重新见到石榴图,都有些伤感,但见到眼前这一幕,脸上却都有了笑意。 棋局还没开始,她们心里已经踏实了。 唐梦芙从容,张洢生气,从一开始她们就是不对等的,实力相差太远。 唐梦芙纤长白皙的手指捏起一粒白子,眼波流转,秀眉轻扬,踌躇满志。 很好,石榴图很快可以替张勆赢回来了。这是他母亲的嫁妆,当然应该还给他。虽然是物归原主,不过她在这中间也是出了力花了心思的,所以也有些功劳,对不对?所以这就当作送给张勆的礼物好了。 这是他母亲的嫁妆,他必须得喜欢啊。 这才叫投其所好嘛。 想到投其所好,不知怎地张勆那暧昧的言语又回响在耳畔,唐梦芙就害羞起来了,脸上还不大明显,耳垂烧得透明。 坏蛋。 张洢才落子,唐梦芙便一声轻笑,「你不愧是李秀异的弟子,这棋路和他可真像。」 「你怎么知道我是李秀异的弟子?」张洢脸色大变。 她下棋厉害是出了名的,却极少有人知道她之所以厉害,是因为遇到了名师。 唐梦芙笑容淘气又快活,「我八岁时候和他下过棋,总共下了三盘,他的棋路我当然熟悉了。」 「你八岁时候和他下过棋,吹牛的吧?他是什么样的人啊,才不屑拿一个小姑娘当对手。」张洢嘴唇咬出了牙印儿。 唐梦芙慢悠悠的落了子,「我还用得着拿他吹牛么?他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总共三局,第一局第三局都是我赢。」 「哄谁呢?」张洢不信。 唐梦芙乐了乐。 她真的和李秀异下过三局棋,也真的赢了第一局和第三局。不过呢,第一局李秀异只当是哄孩子玩儿,没想到一个不小心折在了唐梦芙这小姑娘手里。第二局李秀异打叠起精神应对,算是扳回一局。唐梦芙当时还小,好胜心胜,输掉一局后赌气跑到河边抱膝坐着冲河水发呆,李秀异唬了一跳,忙拉上唐梦芙又下了一局,故意让唐梦芙赢了,唐梦芙才转忧为喜。 过后李秀异顿足大叫,「芙儿,敢情你抱膝坐在河边只是赌气不吃饭啊,没别的?我以为你要跳河呢,可把我给吓坏了!早知道是这样,第三局我说啥也不能输给你啊,后悔莫及,后悔莫及!」 唐尚书、唐四爷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但是不管哄孩子玩儿也好,担心唐梦芙跳河也好,总之李秀异确实三局两负,输了。 唐梦芙忆及往事,粲然而笑。 其实唐梦芙之所以准确说出张洢的师承来历,除了棋路相像之外,还因为唐梦芙曾听李秀异说过,他在京城教一位公侯千金学棋,束修奇高。李秀异当时曾大笑,「做母亲的夫人之位来路不正,对女儿的教育格外上心,唯恐这位千金落于人后,这可便宜我啦。」唐梦芙结合前前后后的事仔细一想,便知道李秀异教的人是张洢了。 张洢见她下着棋还在走神,公然不把对手放在眼里,实在气得不行。 张洢越下越气,越下越慌。唐梦芙并不注重一城一地的得失,更多的从全局着眼,奇妙高远,如神龙变化,莫测首尾,又如崇山峻岭,抱负高奇。张洢那种以攻杀取胜的棋路遇到唐梦芙便全面受制,施展不开,如同一个武功平平的人被高手追杀,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不,我不能输。张洢背上全是冷汗,心中绝望大叫。 她不能输。她和这些女孩儿们下棋还没输过,今天如果栽在唐梦芙手里,以后怎么出门见人?而且今天的赌注是石榴图,是宋夫人的嫁妆,如果她公然把宋夫人嫁妆里的名贵字画给输掉了,岂不是授人以把柄么,齐国公府、张勆会对杨氏兴师问罪的! 汗水打湿了张洢的衣衫。 张洢落子越来越慢,每落一子都无比艰难。 唐梦芙意态悠闲,张洢落子之后她纤白玉手便持着玉白棋子落下,漫不经心,洒脱自如。张洢若是迟疑不决,半晌没动静,她便含笑等候,并不开口相催,非常有风度。 张洢的艰涩,唐梦芙的潇洒,形成鲜明对比。 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探头过来看棋局,另一个脸色很不好,「你眼睛往哪儿瞅,瞧着三姐姐的脸色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两人都是定国公府的,一个叫张湄,一个叫张汀。 第四十章 张湄着急,「三姐姐看样子要输,怎么办?」张汀哼了一声,「这还不容易?看我的。」四下里瞅了瞅,见没人注意她,便和张湄耳语了一句,张湄会意,「对,这个办法好。」猛的推了张汀一把,张汀大叫「哎哟」,冲着棋局倒下! 说时迟那时快,雄武侯夫人闪电般出手托住张汀,皮笑肉不笑,「张汀,你年纪越大倒越没出息了,站也站不稳了?」 张汀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忙陪笑脸,「五姑母,我,我不是故意的,有人推我,不知是谁推了我一下……」 雄武侯夫人冷笑着往张汀栽过来的方向看,张湄脸颊抽动两下,腿往后移,身子往后退,恨不得立即消失在雄武侯夫人面前。 雄武侯夫人看看张湄,看看张汀,「行,你俩本事大。」 张湄和张汀知道雄武侯夫人眼里不揉沙子,这算是记住她俩了,不由的暗暗叫苦。 「五姑母,没关系的。」唐梦芙甜甜笑,「就算棋局被毁,那也没什么。每一步我都记得,我可以从第一步开始还原,保管和现在一模一样,分毫不爽。」 「天呢。」众人惊呼。 雄武侯夫人大喜,「芙儿,你记性这么好!」 蒋夫人和成王妃望望唐梦芙,都露出欣慰欢喜的神色。 多么聪慧的小姑娘啊。 众人之前以为张洢已经是这世上难得的才女,这时见识了唐梦芙的本事,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惊讶不已。 乔桑无力的拉拉乔棠,「棠姐姐,方才我还有点嫉妒这位唐姑娘,现在我连嫉妒的力气也没有了。她不光能把张洢逼得汗流夹背,还能记得每一步棋,这样的本事打死我也练不出来。」 乔棠面无表情把她的手摔开了。 乔棠心情不好,有点烦,就算是堂妹她也没心情哄了。 张湄和张汀又羞又气,面面相觑。 这个唐梦芙怎地如此聪慧过人?这可让人没办法了! 而张洢眼见败局已定,脸色煞白,嘴唇颤抖,身子向旁边软软倒下。 「晕倒了,张姑娘晕倒了。」便有和张洢相好的世家女子想过来扶走张洢。 「张洢姑娘,劳烦你先醒一醒。」唐梦芙语气亲切,「你先把这棋局输赢确定了,赌注交割了,之后你想晕多久便晕多久,你看如何?」 唐梦芙这话说的好似很关切,可这其中的讥讽之意又有谁听不出来呢?不少和张洢不大对付或没什么交情的人当即哄堂大笑。 张洢脸如金纸,怨恨的盯着唐梦芙,那眼神像毒蛇吐芯似的让人不舒服。 唐梦芙笑容愈甜,「一局定输赢,我赢了,你输了。张洢姑娘你有没有疑问?」 「没有。」半晌,张洢从牙缝里恨恨的挤出这两个字。 「很好。既然你对输赢没有疑问,那便请把赌注交割给我。」唐梦芙不紧不慢。 张洢直挺挺的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唐梦芙很是善解人意,「张洢姑娘是输不起,这幅石榴图不愿给我,对不对?」 「我姐姐才不会输不起呢。」张湄、张汀异口同声的抱不平。 唐梦芙巧笑嫣然,「不会输不起,那就最好。张洢姑娘,请吧。」一双如柔荑般的纤纤玉手伸出来,笑咪咪看着张洢。 明明是伸手讨要东西的姿势,由唐梦芙这样的美女做出来居然也是赏心悦目的,优美高雅。 众人眼睛都盯着这边。 张洢额头冒汗,眼中冒火,慢慢拿起那幅石榴图。 这幅图当然很轻,但此刻张洢拿在手里,如巨石一般沉重。 这张图一送出去,不光代表她真的认输了,而且她输的是宋夫人的陪嫁,这下子她可把她母亲杨氏坑惨了。 唐梦芙就坐在对面,张洢这张石榴图送的却是缓慢之极,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的、不甘心的落入唐梦芙手中。 唐梦芙接过画卷,轻轻一笑,百媚横生,「小时候胡乱跟先祖父学了几着棋,今天竟然凭着这个糊弄人的本事赢了幅石榴图回来,惭愧之至。」 张洢差点儿没被她气死。 胡乱学了几着棋,糊弄人的本事,你都赢了还说这个话,得了便宜又卖乖! 唐梦芙把画轴收好,很有闲情逸致的和蒋夫人说着家常,「齐国公府、定国公府到底是功勋府邸,和别家不同。若是放到我们这样的平常百姓人家,女子的陪嫁只是给自己零用的,夫家若要动用,需经女子本人同意。若有多余,定会留给自己的儿女。定国公府与众不同,宋夫人的陪嫁由定国公夫人掌管支配呢。」 蒋夫人一向清冷,这时却轻抚唐梦芙的小脑袋,「齐国公府也是没有这规矩的,至于定国公府的事,唉……」一声长叹,无尽话语,尽在不言中。 众人都听得呆了。 张洢脑子嗡的一声,急的差点儿没背过去。她母亲杨氏本来就不招齐国公府这些本家的待见,现在出了私自动用宋夫人陪嫁的事,若是齐国公府替张勆出头,向杨氏索要宋夫人的嫁妆,那可如何是好? 张洢呆呆坐在那里,好像傻了一样。 她闯祸了,就因为和唐梦芙赌棋,她闯大祸了。 外面忽然人声鼎沸,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蒋夫人忙命人出去打听,没多大会儿侍女喜气洋洋的回来了,「宁王之乱平定,朝廷论功行赏,六少爷升了光禄大夫、柱国大将军!六少爷现在是从一品官员了!」 蒋夫人、雄武侯夫人、成王妃都坐不住了,霍的站起身,「咱家这一百多年来,除了阿勆,没有谁是年纪轻轻便做到这般高位的。阿勆才二十岁,便是柱国大将军了!」 张渶、张泠兴奋得流下眼泪,「呜呜呜,六哥以后是大将军了,真好!」 张洢、张湄、张汀三人恼恨的低下头。 张勆本来应该是定国公府的骄傲,但他和定国公置气,自从十三年前定国公立杨氏为夫人之后,张勆便离开了定国公府,十三年来都没有回去过一回。张勆和定国公府现在是对立的,张勆越神气,便显得定国公府越可笑。 唐梦芙小嘴微张,微微惊讶。柱国大将军,张勆这官职升得有点儿快,二十岁他已经是从一品官员,以后见面该叫他张大将军了…… 有侍女快步过来,向蒋夫人小声禀报着什么。 蒋夫人眼眸中闪过丝笑意,「阿勆过来了,问能不能进园共赏芙蓉花。」 少女们有的欢呼出声,有的已经争先恐后出去了,「能啊,怎么不能?快请进来。」 棋室中转瞬间便没什么人了。 唐梦芙孤零零的坐在棋桌旁。 成王妃抿嘴笑,过去替她把芙蓉发钗插好,石榴图塞到她手里,「芙儿,这幅图你拿好了,奇货可居。某人若是央求得不诚恳,你便不给他。」 蒋夫人微笑,「芙儿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出去办件事,回来有话跟你说。」 唐梦芙乖巧柔顺的答应,「是。」 蒋夫人等笑着出了棋室的门,唐梦芙耳中隐隐听到雄武侯夫人爽朗的声音,「阿勆,我知道你眼光好,却不知道你眼光这么好。芙儿这个孩子又聪明又可爱,我见了都想抢回家,哈哈哈。」 第四十一章 唐梦芙羞得捂住了小脸。 她手指缝里出现一双玄色绣金字暗纹的朝靴,往上略移一移,是大红地蹙金绣的袍角。 再往上移,是修长挺拔的身体。这人身量高,唐梦芙要想看他的脸便要仰起头了,有点费劲。 她正仰着小脸捂着眼睛使劲折腾,那人轻笑弯腰,「不必那么费力气,我凑过来,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浓烈的男子气息袭来,唐梦芙一阵阵心慌。 她放下小手,拉下脸,「谁要看你啦?」 张勆挑眉,「那天大军进城,你不是专程去看我的么?」 「才不是,我是去看热闹的。」唐梦芙嘴硬。 「热闹里边包括我,所以还是去看我的。」张勆自我感觉良好。 唐梦芙撑不住了,哧的一笑。 这个人可真不害羞! 她这一笑犹如鲜花盛开,说不出的明媚娇艳,张勆眼前一亮,心里也亮堂堂的。 两人对着笑了一会儿,唐梦芙甜甜的叫道:「张大将军。」 张勆温柔看着她,「唐小姑娘。」 唐梦芙撅起小嘴,「你要么就叫我唐姑娘,或者叫我唐八姑娘也行,唐小姑娘是什么奇怪的叫法?」 「你叫我张大将军,我自然要叫你唐小姑娘了。」张勆自然而然的道。 张对唐,大对小,将军对姑娘,哪里不对了?对仗多工整。 张大将军,唐小姑娘,多工整,多般配。 唐梦芙被他说的小脸绯红,「什么工整不工整对仗不对仗的,称呼不讲究这个,对对子才要这样呢。」 张勆很谦虚,「是这样么?我自小从军,熟悉的是军事,文学上可能很差。我还以为称呼也要讲究工整对仗呢,譬如说你若叫我张大将军,我便叫你唐小姑娘;我若叫你芙妹妹,你便应叫我勆哥哥……」 「你才不叫你勆哥哥!」唐梦芙脱口而出。 想的美!我为什么要叫你勆哥哥! 唐梦芙话出口之后,见张勆眉眼舒展,隐隐含笑,才明白自己上了他的当,又羞又恼。 这人太坏啦,唐梦芙说的是「我才不叫你勆哥哥」,虽然是拒绝,不也有勆哥哥这三个字么?看把他得意的。 唐梦芙不和他生生气吧,心里过不去;如果真的和他生生气呢,想到他两次救了自己,又不大好意思。她心思转得极快,便把石榴图拿了出来,得意的展开,「张大将军,你瞧瞧这是什么?」 她展开的是画,张勆的目光却一直在她的手腕、手指间流连。纤细手腕皓白胜霜雪,小手又白又软,像在春风中摇摆的柔嫩白茅,太美了…… 「认出来没有?认出来没有?」唐梦芙殷切的看着他。 她一脸雀跃,像小孩子做了好事等着大人来夸奖一样。 张勆不禁微笑。 他的小姑娘真是很可爱呢。 张勆目光落到唐梦芙手中的画面上,只看了一眼,眼神就变了,「石榴图?」从唐梦芙手中接过来仔细观看,墨玉般的双眸中有了水意,「芙妹妹,我娘亲当年的陪嫁之中-共有四幅名人画作,除这幅石榴图之外,还有孔雀竹石图、芙蓉芦雁图和快雪时晴图。这四幅画是我外祖父心爱之物,因钟爱我娘亲,才给她做了陪嫁。」 「这样啊。」唐梦芙轻声的道。 其实唐梦芙想要抗议他叫「芙妹妹」的,但他提及亡母,分明是伤心了,唐梦芙哪忍心和他作对? 唐梦芙柔声安慰,「你现在做了柱国大将军,从一品大员,按照惯例朝廷会赐予府邸对不对?你自己已经立业了,完全可以向定国公府把你母亲的嫁妆讨要回来。这幅画是今天张洢赌棋输给我的,张洢竟敢拿你母亲的嫁妆出来赌棋而且输掉,这是现成的把柄送到你手里了。」 「赌棋?」张勆问。 唐梦芙淘气的笑,「我小时候是祖父教我下棋的,我知道我棋力还行,没想到要拿这个欺负人。是张洢硬要拉着赌棋的啊,这可不怪我。不说赌棋的事了,机会不容错过,你央老国公爷出个面吧,你母亲的嫁妆一定可以完璧归赵的。」 「好,听你的。」张勆道。 张勆这句话好似平平无奇,但「听你的」这三个字他说得太顺畅太自然了,唐梦芙耳热心跳。 什么叫听我的,谁要你听我的了? 张勆眷恋的看了画卷许久,重新折起,「芙妹妹,这幅画你收好。」 唐梦芙不接,「你救了我,救了我家人,我和哥哥一直想要谢谢你的,又不知送你什么好。这幅画是你母亲的遗物,自然要物归原主。虽然石榴图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但是我也出了力的,所以就算作是我送给你的吧,好不好?」 「不好。」张勆微笑看着她,目光意味深长,「芙妹妹如果一定要送我礼物,那送我吃的好了,我喜欢……」 「你喜欢什么?你喜欢什么?」唐梦芙差点儿没跳起来,惊慌失措,羞愤欲死。 他要是敢说喜欢……喜欢那个…… 唐梦芙是这个样子,张勆也不镇定,脸红到了耳朵根儿,「我喜欢吃家里的饭食,芙妹妹什么时候请我到成贤街用个便饭,如何?」 唐梦芙长长松了一口气,「可以考虑。」 张勆将画卷塞到她手里,「这幅画你收着。芙妹妹,我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一个没娘的孩子能长这么大着实不容易,到现在连自己的家也没有,四海为家,四处飘泊,这幅画我都没地方存放。」 唐梦芙不由自主生出同情之心,看着他的眼神温柔怜爱。 张勆被她看得心中暖洋洋的,低声道:「芙妹妹,你看我娘亲早亡,这么可怜,不如你帮帮我吧?令堂慈善仁爱,如果我有她老人家那样的母亲,岂不是好得多了?」 张勆这话分明是要拿唐梦芙的母亲也做为他的母亲了。 唐梦芙小脸登时涨得通红,恼火的瞪了他了几眼。 这人太坏啦,看着道貌岸然的,其实就是个坏蛋! 不能同情他,一定不能同情他,他才不可怜呢,坏死了! 外面本来一直安安静静的,这时却响起女子的说话声,「我听说我八妹妹在棋室,特地来寻找她的。」唐梦芙认得这个声音,是五姑娘唐茉。 外面应该有侍女守着,侍女委婉回拒,说棋室没人,唐茉不信,「我确实听说了我八妹妹在棋室和人赌棋啊。别处也没见着她,我想她应该还在这儿,我要进去看看。」 张勆眉头微皱。 好容易才有能和他小姑娘独处的时光,这时候跑出来个捣乱的,他当然不高兴。 唐梦芙幸灾乐祸的一乐,「我五姐姐来啦。张大将军,要是我五姐姐硬闯进来,侍女总不能用武力拦她,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这棋室空空荡荡的,既没有柜子、屏风一类可以藏身的地方,窗户也只有两大扇,全是开在前面的,后面没窗户。 无处藏身,也跑不了。 唐梦芙笑的得意,张勆瞧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伸手指指上头,「芙妹妹,你瞧瞧这是什么?」唐梦芙仰起头,「屋顶啊。哦,还有房梁。」她话音才落,只见张勆浅浅一笑,自怀里取出一幅银丝绳搭到房梁上,颀长身体随即上攀,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优美流畅。 第四十二章 唐梦芙不相信似的揉揉眼睛,张勆已经上去了,以肘支头,侧卧房梁之上,含笑看着她。 「梁上君子,嘻嘻。」唐梦芙笑话他。 张勆不出声,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唐梦芙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又羞又气。你想的美,我才不让你偷呢! 唐茉的声音越来越高了,唐梦芙忙推开门笑道:「五姐姐,我在这里。」 「八妹妹。」唐茉看见她,忙提着裙子跑过来。 侍女见唐梦芙自己推开门了,没有办法,只好任由唐茉过来了。 「八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怎么齐国公府的侍女硬说你不在?」唐茉冲棋室里仔细看了看,见里面空荡荡的并没其他人,奇怪的问着唐梦芙。 唐梦芙嘻嘻笑,「我一个人在这里研究棋局,怕有人吵,所以把门关上了。齐国公府的侍女听里面静悄悄的,肯定就以为没人了。对了五姐姐,三姐姐四姐姐她们呢?没和你一起么?」 唐茉沉下脸,「别提了。我没和她们一起。」 唐芊、唐苒以嫡女自居,一向对唐茉有些看不起。唐荭是随着父母在外居住的,嫌柿子巷的姐姐们寒碜,连唐芊、唐苒都不怎么热络,唐茉就更看不上了。唐茜倒是身份和唐茉一样,可唐茜是个书呆子,到这里之后遇着几个闺学的同窗,便和她们一起吟诗作赋去了。唐茉一个人落了单。 唐茉很不高兴,便要找唐梦芙。听人说唐梦芙在棋室跟人赌棋一直没出来,她便一直找到了这里。 唐梦芙安慰了唐茉几句,道:「五姐姐,咱们走吧。」 唐茉见唐梦芙手里拿着卷画,便想要伸手拿过来看,「八妹妹,这是什么?」 唐梦芙笑的和气,却不递给她,「这是我方才赌棋赢的一幅画。」 「这么小气,我不过是想看看罢了。」唐茉见唐梦芙连看都不让她看,生气的哼了一声。 人人都看不起她,就连这个才从豫章老家到京城的小堂妹都看不起她! 唐梦芙和唐茉一起回到园中,一路之上,都有人用或是羡慕或是惊艳的目光瞧着唐梦芙。看看,这就是和张洢赌棋赌赢的那位唐姑娘,她手里拿的是石榴图,张大将军母亲的陪嫁之物…… 「请问是唐八姑娘么?唐八姑娘,定国公和杨夫人想请您到定国公府一叙。」有侍女陪笑向唐梦芙见礼。 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来参加芙蓉宴的女孩儿们都有意无意的往唐梦芙这边看。 唐茉激动的拉了拉唐梦芙,「八妹妹,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请你过去呢,多大的体面!你快收拾收拾过去吧,对了,你一直在老家,没见过世面,五姐姐陪你一起过去……」 唐梦芙抬手制止,不许唐茉再唠唠叨叨的说下去。 唐茉讪讪的闭了嘴。 「我就不过去了。请你转告定国公,这幅石榴图是我赌棋赢的彩头,我不卖,无论他出价多高我都不卖。」唐梦芙声音清脆娇柔。 因众人都看着她,异常安静,所以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少人当场惊呆。 这位唐八姑娘果真聪慧绝伦,定国公不过差个侍女请她过去,她便把定国公的意图猜到了。她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管定国公府是如何的权势,当着这么多的人,就把定国公给回绝了。 这位唐八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侍女脸红了白,白了红,厉声道:「国公爷有请,唐八姑娘真的不给这个面子么?」 唐梦芙不假思索,「定国公想要的无非是石榴图罢了。这幅石榴图我喜欢,一定不会割爱,去了又有什么用?」 唐茉急得拉拉唐梦芙的衣襟,想劝她不要和贵人作对。唐梦芙澄如秋水的目光横过来,唐茉心里一寒,竟然不敢再作声。 那侍女也是豪门之奴,自出世以来还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如此拒绝奚落,冷笑几声,赌气转身走了。 众人看着唐梦芙的目光,已经有几分痴呆了。 这位唐八姑娘可真厉害…… 侍女匆匆回了定国公府。正院厢房之中,定国公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转来转去,张洢跪在地上哀哀痛哭,杨氏眼圈发红,柔声劝着定国公,「国公爷莫急,把那幅石榴图从唐八姑娘手中买回来,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也是糊涂了,竟拿石榴图让她去赌棋。」定国公是名相貌斯文白净的中年人,平时看上去也算风度翩翩,这时脸色却很不好。 杨氏身姿柔弱,大而媚的眼睛中充盈了泪水,更显得楚楚可怜,「事情是我做错了,国公爷怪我,我也没话说。唉,都怪我今天身子不爽快,阿洢差人来要样古董,我想着她从前赌棋从没输过,不过拿着石榴图过去作作样子罢了,便没当回事。这石榴图是我让人拿过去的,全都怪我,国公爷罚我吧。」委委屈屈的便要曲膝跪下。 定国公叹口气,伸手扶住她,语气温和多了,「身子又不爽快了?」 杨氏声音低低的,更显着无比委屈,「国公爷也知道的,每到这一天,我身子都会不爽快。」 「欺负人,呜呜呜,明明是张家的盛会,我娘这天只能装病。」张洢哭出声来。 杨氏竭力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那样子真是又柔弱,又坚强。 定国公心生怜惜,安慰的道:「以后会好起来的。」 杨氏贝齿轻咬朱唇,意意思思的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张洢拿帕子拭着泪水,「呜呜呜,这都多少年了,我娘对张家上上下下尽心尽力的,也没见伯祖父伯祖母给她个好脸色,也没有对她略好一点儿。爹爹,女儿替我娘抱不平!」 张洢不说这话还好,她一开口,定国公火气又上来了,声色俱厉,「你还有脸哭!你把石榴图都赌输了,今天的事都是因你而起,你不反思反省,还有脸哭!」 定国公平时对张洢极为宠爱,从没有这般疾言厉色,张洢不服气,又有些害怕,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儿没把杨氏心疼死。 「国公爷,石榴图赎回来就行了。」杨氏含泪相劝。 定国公很是烦恼,「也不知这位唐八姑娘会开口要多少。夫人,你去准备十万两银票给我。」 「十万两?」杨氏惊呼。 张洢也吓了一跳,哭声都小多了。十万两?她不就和唐梦芙赌了次棋么?就要害得她爹拿出十万两的银票? 定国公忧心忡忡,「这位唐八姑娘赌棋能赢了阿洢,一定不是平常人。唉,若她奇货可居,索要高价,也不知十万两能不能打发了她。」 杨氏眼中闪过不忿之色,「不就是一幅石榴图么?怎么就至于要卖十万两银子了,简直是抢钱!」 定国公苦笑,「这时候还在乎银子不银子的么?能把事情摆平便谢天谢地了。」 见杨氏站着不动,定国公皱眉催促,「夫人,快拿银票去。」 杨氏目光躲闪,「国公爷,家里……家里怕是一时之间拿不出十万两银票……」 「你说什么?」定国公呆了呆。 杨氏狠狠心咬咬牙,柔声道:「国公爷,家里怕是拿不出这十万两的银票……」 第四十三章 定国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目光之中尽是诧异之色,「这怎么可能?太夫人每年拿五万两银子给我零用,这笔钱我年年都给了你,我不过是偶尔买张古琴买幅字画,能用得了多少?」 十三年了,每年五万,共有六十五万两银子。粗略算算,定国公觉得他自己每年最多花上个两三万,那么,这六十五万两银子应该还剩一半。就算他记错了,也不至于差得太多,无论如何不至于十万两都拿不出来。 杨氏眼泪汪汪,「国公爷,我还能骗您不成,家里真的是拿不出来十万两银子。这些年来,阿劼身子不好,要请医延药,阿洢又不能输给那些名门贵女,要学各项才艺,学费贵得吓人……」 杨氏说着说着就吓得哭了,梨花带雨一般。 定国公心中不忍,烦恼的挥挥手,「算了,银钱不过是些小事,不值得这样。」想了想,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要了纸笔写下封信,亲手封了,叫过心腹侍女阿泉吩咐,「你这就去见太夫人,跟太夫人说我遇到难处了,求她老人家救急。事情都写在信里了。」 阿泉是名样子憨厚老实的侍女,恭敬的答应,「是,国公爷,婢子这就去办。」双手接过信,见太夫人去了。 杨氏极是不甘心。 这十万两银子虽然有太夫人给拿出来,可太夫人一向看不惯她,以后还不得把这十万两银子的帐算到她头上么?她一点儿好处没落着,凭什么白担了这个名儿。 「国公爷,那唐八姑娘就是个小孩子,听说还是由外地初到京城的,三千两五千两银子对她来说就是了不得的数目了。」杨氏委婉的说道。 定国公倒不在意具体数目,「只要能平息这个风波就好,三千还是三万,五万还是十万,都无所谓。」 杨氏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三千还是三万,五万还是十万,这些数字都差远了好么?唉,定国公真是从小生长在富贵乡,没吃过苦没作过难,他都不知道钱是多么的有用。 就在这时,侍女进来禀报,「国公爷,夫人,阿娟回来了。」 阿娟就是定国公方才派到齐国公府去的侍女。 定国公精神一振,「快让她进来。阿娟还带着位客人吧?那是位贵客,不可怠慢。」 侍女小心翼翼的道:「回国公爷,阿娟是一个人回来的。」 定国公拧起眉头。 杨氏目光阴沉。 侍女阿娟才一进门便觉察到定国公和杨氏那灼热而疑惑的目光,头皮发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婢子没用,没请到唐八姑娘!那唐八姑娘甚是无礼,她说国公爷让她来一定是要买石榴图,石榴图是她得的彩头,无论国公爷出价多高她也不卖……」 「大胆!」杨氏勃然大怒。 阿娟吓得连连磕头,「婢子不敢撒谎,那唐八姑娘真是这么说的!」 杨氏气得脸色煞白,手脚冰冷,「国公爷,现在连一个外地来的小丫头也敢看不上咱们定国公府了。这个唐八姑娘是故意和定国公府作对的!依我说,咱们也不用和这小丫头歪缠,叫了她爹娘过来,和她爹娘说话便是。」 「对啊,叫她爹娘过来。她爹娘就是外地来的土包子,到了爹爹这国公爷面前一定话都不会说了,那幅石榴图一定双手奉上,连钱都不敢收!」张洢直起腰身。 定国公沉着脸呵斥,「没让你起来,你老老实实跪着,不许乱动。」 张洢被定国公这般责骂,羞得以手捂脸,大滴大滴的泪水自指缝间不停流落。 杨氏虽然心疼,但定国公正在气头上,含着一包眼泪,也没敢为张洢说话。 定国公稳稳心神,仔细问了阿娟几句话。阿娟很想趁机告唐梦芙的状,但在场的人实在太多,阿娟也不敢说谎,便把唐梦芙如何拒绝的话一一回了,「……她狂的很,说国公爷想要的无非是石榴图罢了。她一定不会割爱,来了也没用,就不来了。」 定国公问清楚了,烦恼的挥挥手,让阿娟下去了。 阿娟差事没办好,一直悬着心,定国公让她出去,她如释如重,忙磕了几个头,「是,国公爷。」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定国公在屋里踱过来踱过去。 杨氏悄悄看了他两眼,眼中闪过鄙夷之色。 这有什么难的?堂堂定国公还能被个小丫头给拿住了?不过是才从外地到京城、小门小户的人家,到顺天府叫个人同到唐家,三句两句一威胁,唐家人还不乖乖交出石榴图?哪里用得着十万两银子这么多,顺天府各处打点的钱,赏唐家的钱,不过几千两银子也就完事了。 杨氏鄙夷着定国公,忽然想起一个赚钱的门路。如果她把这件事揽过来,从定国公那里要来十万两,然后几千两子银子便把事情解决了,岂不是平空赚进了一笔大钱?杨氏自己没嫁妆,平时又大手大脚惯了,时常觉得日子紧巴,捉襟见肘。如果这回真能赚回九万多两银子,那她花钱可就方便多了,没准儿还能贴补娘家呢。 打定了这个主意,杨氏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国公爷,您别把自己给愁坏了,身子要紧。」杨氏款款走过去扶着定国公,柔声细语的宽慰。 杨氏正要提出让定国公人她十万两银子,由她出面来解决这件事,谁知侍女一脸惊慌的进来禀报,「国公爷,夫人,齐国公府的老国公爷和老夫人来了。」 定国公大吃一惊,「大伯和大伯母来了?快快有请。」 杨氏心中起疑,不知齐国公和齐国公夫人为什么会突然来访。她心思微转,忙拉拉定国公的衣襟,指指还跪在地上的张洢,定国公瞪了张洢一眼,「以后再不许争强好胜随意和人赌棋了。若敢再犯,定不轻饶。」 张洢涕泣认错,「女儿再不敢了。」 定国公叹气,「你起来罢。」 张洢如蒙大赦,「谢爹爹教训。」 张洢站起身,和杨氏执手相握,母女二人都觉得很委屈。不就是赌了回棋么?什么大事。从前张洢都是赢的,今天偶尔输了一次而已。 定国公忙带了杨氏、张洢一起出去迎接,才出厅门,年迈的齐国公和齐国公夫人便到了。定国公抢上两步行礼请安,齐国公面沉似水,看也不看定国公,直接进去了。 十三年来齐国公都是这样,定国公也习惯了,讪讪的笑了笑,一路小跑跟进来,「大伯请坐,大伯母请坐。大伯,您老人家气色真好,侄儿一直惦记着您,见您身子骨这么硬朗,欢喜得很。」 定国公只管献殷勤,齐国公只管不理他,还是齐国公夫人厚道,吩咐定国公道:「克儿,你大伯和我这次来,找你母亲有要事商量,快去把你娘请出来。」 定国公眼泪差点儿下来,「大伯母,您老人家多少年没叫过我克儿了。您这是又认了我么?」 齐国公夫人瞧着定国公也觉得有几分可怜,正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齐国公一记威严的眼神扫过来,齐国公夫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再说话了。 定国公抹着眼泪,「大伯和大伯母总有一天还是要认我的。」命人请太夫人去了。 第四十四章 杨氏脸上火辣辣的。 齐国公之所以多年来不搭理定国公张克这个亲侄子,不就是因为张克以杨氏为妻,触怒了齐国公么。十三年了,直到今天齐国公还不承认她,让她这定国公夫人的脸往哪儿搁。 张洢气恼的偷偷瞪了齐国公好几眼。 都是因为这个食古不化的老国公爷,本家亲戚才有人一直不承认她母亲杨氏国公夫人的地位,明着暗着给杨氏难堪。张洢不明白,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张劼都成定国公府的世子了,为什么齐国公和齐国公夫人这些人就是不肯顺应形势承认事实,还是要和杨氏过不去呢? 齐国公和齐国公夫人有请,太夫人自然是要来的。 定国公和杨氏一起上去迎接,定国公夫人殷勤的扶着太夫人,太夫人皱皱眉头,面带不悦,却还是让他扶着了。杨氏也想扶太夫人,太夫人带着怒气瞪了杨氏一眼,杨氏胆怯的低下头。 杨氏驯顺的低着头,心里不知把太夫人骂了多少遍。 杨氏的儿子都已经是世子了,太夫人还这么对她,她心里哪能不埋怨? 齐国公夫人站起身,「弟妹,你年纪没我大,看着比我身子骨还弱些。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定国公府满堂儿孙,你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晚福有的享呢。」 太夫人苦笑,「我没大嫂那般好福气,我没养一个好儿子,哪有什么晚福可享?」 定国公被羞燥得满脸通红。 齐国公夫人只当没看见他,扶着太夫人在右首边坐下,「弟妹,你有好孙子啊。阿勆平乱有功,升为光禄大夫、柱国大将军,他年纪轻轻,已经是从一品的官员了。」 「阿勆,阿勆。」太夫人泪光闪闪。 齐国公夫人今天是来办正经事的,略寒暄两句,便进入了正题,「弟妹啊,阿勆升为柱国大将军,按我朝惯例,可以赐以府邸。他有了自己的府邸,他母亲留下的嫁妆也该还给他了。」 定国公和杨氏都是满面羞愧。 自打定国公立杨氏为妻,张勆不告而别,再不肯回家。张勆现在越神气越威风,对他俩来说越是尖锐的讽刺,这和巴掌直接抽他俩脸上也差不多了。 太夫人感慨,「阿勆才二十岁,谁能想到他年纪轻轻便能有这样的成就?他母亲在九泉之下,知道阿勆这么有出息,也可以安息了。大嫂,阿勆母亲的嫁妆暂时由我保管,等阿勆成亲的时候,我自会交给他。」 齐国公脸色阴沉的哼了一声,齐国公夫人叹气,「弟妹你还不知道吧?今年的秋宴之上发生了一件事,张洢因为和人赌棋,拿出了石榴图,这幅石榴图现在已经输掉了。」 「输掉了石榴图?」太夫人大吃一惊,「石榴图不是一直在克儿的书房挂着么?阿勆母亲的嫁妆由我保管,只有那四幅图一直挂在克儿的书房。克儿的书房啊,张洢怎能随意进出、随意取用名贵字画?」 杨氏和张洢求救的看着定国公。 定国公羞惭不已,「母亲,阿洢差人回府要古董玩器,大概是传话的人没有说清楚,孩儿便随意取了一幅画给她。都是孩儿的错。」 杨氏和张洢见定国公把这件事揽下来了,都觉心安,又觉感激。 张洢方才还有些怨恨定国公,这时感动的都要哭了。 齐国公大怒拍案,桌面震动,桌上的茶壶茶杯等撞在一起,发出激越之声。 「克儿说错话你也不用这样,你年纪大了,别气着自己。」齐国公夫人忙劝道。 定国公一啰嗦,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大伯,侄儿说错话了,您老人家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就算把侄儿打死了,侄儿也没有怨言。您老人家千万莫生气。」 定国公心里暗暗叫苦。 齐国公嫡子庶子和义子加起来共有十三人,人称十三太保。这十三太保人人骁勇,要是知道齐国公被他给气着了,一人过来骂一句,定国公都吃不消。 杨氏和张洢赶忙也陪着跪下,「您老人家莫生气。」 齐国公真是气得不轻,齐国公夫人劝了他半天,齐国公方沉声骂道:「张克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闺女要跟人赌棋找你要古董玩器,你便随意取了石榴图给她?石榴图是阿勆母亲的陪嫁,是你能随意取给张洢的?」 「是,侄儿错了,侄儿错了。」定国公被骂得没话说,只能低头认错。 杨氏和张洢一起跟着磕头求饶。 「弟妹,你说句话。」齐国公沉声道。 太夫人呆了半晌,长叹道:「罢罢罢,我听大哥大嫂的,这便把阿勆母亲的嫁妆都交给他。这些嫁妆都是我在管,庄子铺子绣坊糖厂都是赚钱的,历年积攒下来,数目可观。阿勆府邸新开,用钱的地方一定多,正好派上用场。」 杨氏听到这些,恨的手中帕子绞成了一团。 历年积攒下来,数目可观,那会是多少钱?这么大一笔钱要交给张勆,简直气死人。 「阿勆又何必要什么将军府呢?定国公府这么大,尽够他住的了。依我说,还是让孩子搬回家住最好。」杨氏温柔的、怯怯的说道。 「是啊,让阿勆搬回来,家里够他住的。」定国公赞成。 杨氏一脸诚恳之色,「母亲,您老人家不盼着阿勆回府么?不盼着合家团聚么?让阿勆回家吧。」 太夫人虽不喜杨氏,听了杨氏的话,神色却有些犹豫。 是啊,让阿勆回来,合家团聚,世上还有比这个更趁心如意的事情么? 杨氏见太夫人动了心,忙趁热打铁,又劝起齐国公夫人,「大伯母,我知道您是最疼阿勆的,让这孩子回家跟我们团聚,母亲她老人家安心了,定国公府也和睦了,岂不比这孩子孤零零一人住在外头要强得多?」 「好啊,你自请下堂,我就让阿勆回来。」齐国公夫人厌恶杨氏,半分情面不给她留。 杨氏身子一颤,珠泪滚滚,齐国公夫人不耐烦,「要哭出去哭!我最见不得有人在我面前哭哭闹闹!有话就话,哭哭啼啼的做甚,哭的惨就等于你有道理么?」可怜杨氏连哭也不敢哭了,硬生生把眼泪咽了回去,憋屈的不行。 定国公瞧着杨氏可怜,但齐国公夫人正生着气,若让他这个时候去安慰杨氏,他可没这个胆子。 今天齐国公夫人好容易叫了他一声「克儿」,定国公可不想在这时候惹恼大伯母,让大伯母再给他来个不理不睬。 太夫人刚才似乎被杨氏说动了,但齐国公夫人一番训斥,太夫人又清醒过来了。 定国公府有杨氏在,张勆怎么可能回来。 「大嫂,我这就回去把宋家的嫁妆理清楚,劳烦你交给阿勆。」太夫人道。 杨氏心里暗暗着急,但已经不敢多说什么了。 有齐国公、齐国公夫人在,就算她壮着胆子说出话,也只能讨个没趣。 齐国公、齐国公夫人是很乐意让她没脸的。 眼见得一大笔钱财要从定国公府流出去,杨氏心疼得很好像有人拿刀割她的肉一样,痛彻心扉。 这些都是定国公府的,定国公府的就是她的…… 第四十五章 太夫人手里掌管的产业不少,需要清理数日,齐国公和齐国公夫人倒也不着急,「五日之后我们再过来,咱们把阿勆母亲的嫁妆交割清楚了。今天我们只要带走剩下的三幅图就行了。」 杨氏哀怨的看了定国公一眼。 「大伯,大伯母,到时候一起交割吧?」定国公硬着头皮道。 齐国公夫人奚落他道:「你说行不行?石榴图你都能随意拿出去让你闺女赌棋,那剩下的三幅画我们还敢不敢留在你这儿?」 定国公惭愧得说不出话来。 齐国公和齐国公夫人在这儿坐等,逼着定国公立即到书房取画。定国公没办法,只好亲自去取了孔雀竹石图、芙蓉芦雁图和快雪时晴图回来,齐国公夫人却不急着收,「克儿,不如把唐家小姑娘叫来,你跟这位小姑娘把石榴图赎回来,如何?阿勆母亲留下的是四幅画,我们只拿给阿勆三幅,交待不过去的。」 定国公为难,「大伯母,侄儿方才让人去请了,唐家小姑娘不来。」 齐国公夫人道:「她是我家芙蓉宴的客人,我让人请她,她一准儿来。」 定国公大喜,「多谢大伯母。大伯母您差人去请这位小姑娘吧,不管她要多少钱,我都愿意赎回来!」 杨氏又是一阵心疼。 她好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淌。 就定国公那个拿钱不当钱的散漫性子,若对方要十万两,他真敢给十万两。这是比割杨氏的肉还疼了。 齐国公夫人差侍女去请,果真她老人家面子大,唐梦芙毫不推辞就来了。 唐梦芙不是一个人,雄武侯夫人和成王妃陪她一起的。 娇嫩美丽的少女笑盈盈站在那里,莹光皎洁,明艳不可方物。 张洢看到唐梦芙进来,又是嫉妒又是恼怒,「娘,就是她,就是她!」 杨氏的目光和唐梦芙遇上,不由的打了个寒噤。 唐家这位小姑娘美目横波,玉肌香透,美的过分了啊。 「唐八姑娘是么?你手中那幅石榴图,可否转让?」定国公一心想买回石榴图,了却这桩公案。 唐梦芙笑吟吟,「石榴图的事稍后再说。久闻快雪时晴图的大名,我想赏鉴一番,不知可以么?不瞒诸位说,先祖父曾以买画为名,从他一位世交好友处得到一幅假的快雪时晴图,其实就是以买画之名周济那位好友。我见过假的快雪时晴图,却没见过真的,一直引以为憾呢。」 杨氏脸色骤然惨白,一丝血色也无。 假的快雪时晴图…… 杨氏一双大而媚的眼睛紧紧盯着唐梦芙,惊愕、恐慌、仇恨、不能置信。 眼前这个尚带着稚气的美丽少女似是专门来克她的,不光赢走了石榴图,把她推到不尴不尬的境地,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别有用心的提起假快雪时睛图! 她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梦芙好像注意到了杨氏的目光,秀眉微挑,愉快的冲杨氏笑了笑。 唐梦芙的笑容春天般明媚,心情不好的人看到了,也能吹散阴云。 杨氏的感觉却如冬天般冰冷彻骨,遍体生寒。 假快雪时睛图,眼前这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杨氏毛骨悚然。 定国公根本没有觉察到杨氏的情绪,眉头微皱道:「唐姑娘,你只要将石榴图转让给我就行了。」言下之意,其余的事就不用跟我提起了。 定国公言辞虽然还算温和,其实骨子里却是透着倨傲的,没把唐梦芙这个外地来的、父亲只是监生的小姑娘放在眼里。 雄武侯夫人性子最急,不愿意了,「是你把唐家小姑娘请过来的,那唐家小姑娘就是你的客人。你这是待客的礼数么?」 成王妃也不悦,「快雪时睛图就在这里,唐家小姑娘看看又能怎样?瞧得少了一块不成?」 定国公没料到张家两位已经出阁的姑奶奶为了个不认识的小姑娘出头,微感惊讶,「五妹,九妹,你们……」 「就看不惯你欺负小姑娘!」雄武侯夫人气呼呼的。 定国公弄了个没意思,讪讪的看唐梦芙,「唐姑娘,如果你坚持要看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唐梦芙笑的很甜,说话很气人,「定国公,现在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 石榴图定国公是非赎回去不可的,否则他没办法交待。快雪时睛图唐梦芙就是想看看真假,就算看不到,又损失什么了? 定国公脾气虽好,但他堂堂国公爷被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给呛住了,颇有些狼狈,额头微汗。 定国公这只是面子上有些下不来,杨氏这会儿心里已是火烧火燎了,悄悄拉拉定国公的衣袖,「国公爷,万万不可答应她。若是答应了她,国公爷颜面何存?」 杨氏这时是不惜一切代价要阻止唐梦芙看画,但有齐国公、齐国公夫人以及雄武侯夫人、成王妃等人在,她不说话还好,她越是说话这些人越是要和她对着来,所以她自己是不敢出面的,只好蹿掇定国公。 杨氏崇拜的、满怀希望的看着定国公。 现在她的希望就在定国公身上了。 定国公踌躇片刻,温声道:「唐姑娘,那幅石榴图你可以开个高价给我。总之价钱方面,我一定让你满意就是了。」 杨氏心里哗哗的流血。 钱啊,这些都是钱啊,好大的一笔钱啊。 唐梦芙巧笑嫣然,「好教你得知,我-不-缺-钱-」 我不缺钱这四个字她一字一字缓缓吐出,满满的挑衅之意,虽是位美丽的小姑娘,却盛气凌人气焰万丈,涵养不好的人能生生被她气死。 定国公碰了这么个大钉子,面皮紫涨。 张洢在旁边忍了很久了,这时再也忍耐不住,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我爹爹是国公爷,超一品大员,岂是你这种平民百姓家里的穷丫头能顶撞的?」 唐梦芙眼神清澈,天真无邪,「顶撞个普通人有什么意趣,当然要顶撞个贵人,那才好玩儿呀。张洢姑娘你说是不是?」 「你,你大胆!」张洢气得跳脚。 杨氏把张洢拉到一边,委屈的红了眼圈,「你这个小姑娘也真真太厉害了,我家国公爷好心好意要跟你买画,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也就罢了,为何要如此无礼?」 「我不愿意也就罢了么?」唐梦芙反问:「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你若重复一遍,我扭头就走,再不跟定国公府的人废话一句!」 定国公急了,一把将杨氏推开,努力堆上笑脸,「唐家小姑娘,内人信口开河,你莫放在心上。石榴图我要,一定要,你开多高的价都行。」 定国公心里着急,手下不知不觉就用了力气,杨氏被他推得倒退了好几步,撞到厅中的柱子上,背上一阵巨痛。 杨氏不敢叫出声,眼里噙满了泪水。 定国公低头弯腰跟唐梦芙好言好语商量,一脸的巴结讨好。杨氏看在眼里,咬碎银牙。 唐梦芙脖颈高昂,如天鹅一般骄傲优美,「在我看到真的快雪时睛图之前,石榴图的事我便提都不爱提。」 定国公呵呵笑,「快雪时睛图就在这里,小姑娘爱看,那便看看,不值什么的。」亲手取过快雪时睛图,徐徐展开,「唐姑娘,这是道勆大师那年冬天唯一的画作。整整一个冬天,他就画了这一幅画。」 第四十六章 杨氏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眼巴巴的瞅着定国公手里的画,杨氏嗓子发干,脑子发晕,恐惧到了极处。 唐梦芙凝神看画。 张洢在旁边喘匀了气,又轻手轻脚回来了,轻蔑的小声道:「看什么看,她看得懂么?道勆大师的名作,她连赝品都没福气见过,还说什么收藏过假快雪时睛图,糊弄谁呢。」 「闭嘴。」杨氏浑身冒冷汗,厉声呵斥。 张洢自出生以来还没有被杨氏这么疾言厉色的骂过,呆了呆,捂住了脸,无声痛哭。 若是放在平时,杨氏早心疼的去哄她了,这时却仿佛没看见一样。 杨氏目光紧盯定国公手中的画卷不放。 定国公、雄武侯夫人等也专注的看着这里,看着唐梦芙。 唐梦芙纤纤玉手指着快雪时睛图下方的落款,笑了,「没想到在堂堂定国公府,竟然也能看到假的快雪时睛图!」 「什么?」定国公失声惊叫,「你说这画是假的?」 杨氏面无人色。 发现了,还是被这个可恶的小丫头发现了…… 雄武侯夫人和成王妃备加关心,就连一直稳稳当当坐在上首的齐国公、齐国公夫人、太夫人也变了脸色。 「何以见得?」三位老人家异口同声。 定国公和杨氏都死死看着唐梦芙,「你说这是假画,有何凭据?」 唐梦芙不慌不忙,「当年先祖父跟那位好友买了假的快雪时睛图之后,曾跟我讲过,这假的快雪时睛图不止一幅,而是一批。这批假画摹制水平很高,无论从题诗的书法或绘画的风格上,均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境地。但是,假画的毛病出在落款上。」 「请看这里。」唐梦芙指着快雪时睛图上的落款。 就连齐国公都坐不住了,踱过来展目观瞧。 雄武侯夫人、成王妃更是格外关切。 唐梦芙细细解说,「在画作之上记写年月,签署姓名或别号,钤盖印章,称为‘款’。诸位请看,这画上的落款年代是壬申,别号为拾得。由此可见,这一定是假画了。」 定国公对字画还是有些研究的,忙道:「拾得正是道朗大师的别号,又有什么不对了?」 唐梦芙微笑,「拾得是道朗大师的别号不错,但道朗大师这个别号是自乙亥年方才启用的,是在壬申年的三年之后!壬申年,道朗大师都还没有启用拾得这个别号,闲章也未刻成,怎么可能用在画作之上。」 定国公大惊,「这个,这个……」 唐梦芙步步紧逼,「命人到书房取一份道朗大师的年谱过来,不就清清楚楚了么?」 定国公呆了许久,没办法,只好命人到书房取年谱。取来年谱一对照,事情就很明了了:道朗大师的拾得别号,确实是乙亥年方才启用的。拾得的那枚闲章是友人所赠田黄石所刻,当年冬天方才刻成。 厅内有片刻静寂。 这幅快雪时睛图是假画,定国公亲手取来的快雪时睛图居然是假画…… 太夫人嘴唇颤抖,「阿勆母亲的嫁妆我早就收走了,就是怕你留在手里出什么岔子,让定国公府闹笑话。只有这四幅图,自成亲时候就挂在你书房了,你央恳我想要留着,我一时心软,便由了你的意。没想到,就只四幅画而已,你也能出了问题,给我弄了幅假画出来!」 定国公心神大乱,「母亲,不是这样的!这四幅画一直好端端的挂在我书房,我……这假画不是我弄的……」 「不是你,那又是谁?」太夫人人虽老迈,一声怒喝,也是威风凛凛。 定国公额头全是汗,烦恼的道:「我也不知道啊。」 杨氏眼中闪过不甘之色,努力放柔缓了声音,「这可怪不得我家国公爷。他为人光风霁月,又生长于富贵之乡,不将银钱放在眼里,这辈子从没买过假画。太夫人,或许这幅画……或许这幅画一开始就是假的呢?」 杨氏这话,是把脏水往已经过世的宋夫人头上泼了,说她陪嫁过来的就是假画。 雄武侯夫人登时大怒,一巴掌呼在杨氏脸上,「你敢污蔑阿勆已经过世的母亲!」 杨氏捂着热辣辣的面颊,泪水不停滚落,「我,我也是为了我家国公爷着想……」 定国公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夫人,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也不能这么说话啊。宋家怎么可能陪嫁假画?」 杨氏声音弱弱的,柔柔的,「那,那万一宋家看走了眼,没认出来是假画呢?方才这幅假画拿出来,国公爷不也没认出来么?」 定国公语塞。 是啊,一开始他也没认出来,这幅画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了。 唐梦芙轻笑,「这事好办。拿宋夫人的嫁妆单子过来看看,便会清楚了。嫁妆单子上会列得很明白,字画的作者、题诗、落款全有。」 「对对对,拿嫁妆单子过来看看。」齐国公夫人一迭声的催促。 嫁妆单子由太夫人保管,取出来一看,落款年代写的是乙亥。 事情很明白了:宋家陪嫁过来的是真画,定国公拿过来的是假画。 定国公呆了,杨氏傻了。 唐梦芙往他俩伤口上撒盐,「我再看看另外两幅,说不定另外两幅也被有心人掉包了呢。」太夫人忙取过孔雀竹石图和芙蓉芦雁图,唐梦芙仔细看过,也认出落款、题诗、印章有问题。也就是说,这两幅也是假画! 太夫人气得直啰嗦,「张克,你可真有出息啊,你可真给定国公府长脸!」 定国公心慌意乱,想为自己辩解,却不知从何辩起,一片茫然。 让他说说画是如何掉包的,他吱吱唔唔,就是说不上来。但是他也没把杨氏供出来,咬紧牙关,硬是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齐国公夫人、太夫人一再逼问,他也没说出真相,没说到书房取画给张洢的人是杨氏。 一直沉默不语的齐国公发了话,「把管书房的人叫过来,把他家人全部锁了,我要亲自审问。」 雄武侯夫人咧咧嘴。 齐国公要是亲自审案,包保那管书房的人屁滚尿流,当场招认。齐国公可比定国公可怕多了。 「老国公爷,不用这么麻烦的。」唐梦芙笑咪咪,「不用审问下人这么麻烦,换掉假画的人就在这里,我知道是谁。」 「真的么?」众人愈觉惊讶。 杨氏本是低着头的,这时却蓦然抬头,眼睛赤红,仇恨的盯着唐梦芙。 唐梦芙歪头看看她,笑容温柔和煦,「我和张洢赌棋,我出的赌注是芙蓉头钗,张洢要出的赌注自然必须和芙蓉头钗价值相当,这才公平。张洢差人回定国公府要赌注,定国公府给她拿画的人,在四幅图之中独独取了石榴图。诸位不觉得很奇怪么?明明有芙蓉芦雁图,正好和芙蓉头钗相对应,为何那人要取石榴图?」 包括齐国公在内,人人专心听唐梦芙说话。 唐梦芙脸色转为凛冽,小脸一板,声音清清脆脆,「原因只能有一个,那人早就知道芙蓉芦雁图是假的!老国公爷不必审问了,定国公府那个取画给张洢的人,就是知道真相的人,就是把真画掉包成假画的人!」 定国公面色如土,汗出如浆。 第四十七章 杨氏低叫一声,再也支撑不下去,软软的瘫倒在地上。 唐梦芙轻盈转身,深红色十六幅罗裙洒扬开来,美丽如画。 她纤长白皙的手指指向瘫在地上的杨氏,眼神清洌幽寒,「就是这个假装晕倒的人!诸位想想,我和张洢赌棋,当时蒋夫人、雄武侯夫人、成王妃都在,我们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张洢是让侍女回定国公府找她母亲杨氏的。石榴图取到棋室之后,当场便被指出是宋夫人的陪嫁之物,纷纷议论杨氏侵占宋夫人的嫁妆。如果真是定国公给的,那侍女怎会一声不响,不为杨氏辩白?可见定国公是在撒谎,画不是他取的!」 「给张洢取画的人是杨氏,不是定国公。明明挂着四幅画,芙蓉芦雁图既和芙蓉头钗相对应,画的又是秋日风光,取芙蓉芦雁图才是应景。以杨氏的聪明才智,难道她不知道芙蓉芦雁图才是最合适的一幅画么?她当然知道。可她不敢取芙蓉芦雁图,因为她清清楚楚的知道那幅画是假的,真画已经被她卖了!」 唐梦芙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动听,说出来的话却是犀利锋锐,毫不留情。 定国公抹着头上的汗,「唐姑娘,话不好这么说的,我没有撒谎,画真是我取的……」 「定国公,我劝你算了吧。」唐梦芙很干脆的打断了他,「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追问出杨氏究竟把真画卖到了哪里,以及如何赎回如何善后。这样的要紧关头,你那些不疼不庠的善良体贴于前事无补,无后事无益,请暂时收起来吧。」 定国公又羞又愧,无地自容。 太夫人恨铁不成钢,「你啊你啊,几十岁的人了,还不如个小姑娘!」 张洢抱着晕倒的杨氏掉眼泪,「唐梦芙你够了啊,就你知道的多,你还有完没完了?我娘都晕倒了,她这都是被你气的!」 雄武侯夫人没好气,「真晕还是假晕啊,让我试试!」伸手猛掐杨氏的人中,杨氏吃痛不过,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 她要是敢不睁开眼,雄武侯夫人再狠狠掐几下,能把她皮给掐破了。 雄武侯夫人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 「唐姑娘,你,你不能血口喷人啊。」杨氏娇弱的、可怜兮兮的,一幅被唐梦芙欺负了的委屈模样。 定国公看在眼里,心一阵阵的疼。 张洢呜呜哭,「瞧瞧我娘被你欺负成啥样了,呜呜呜。」 唐梦芙饶有兴致的弯下腰,「我怎么血口喷人了?」 杨氏愈发柔弱了,气若游丝,「你,你污蔑我,你污蔑我……」 唐梦芙:「如果我没记错,你很早就晕过去了吧?当时我只说了,定国公府那个取画给张洢的人,就是知道真相的人,就是把真画掉包成假画的人。之后你便晕过去啦,才被掐醒。这就很奇怪了,我接下来的话你晕过去了应该听不到,那你才醒过来就说我污蔑你,敢问我是如何污蔑你的?」 杨氏被唐梦芙问住,柔弱可怜也装不下去了,眼神慌乱,「我,我……」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张洢忿恨的瞪着唐梦芙。 唐梦芙不理会她,也不再和杨氏废话,「老国公爷,老夫人,太夫人,只要几位老人家狠得下心,事情就很好办。定国公不是一直坚持画是他取的,和杨氏无关么?那么,要负责任的应该是他。」 齐国公和齐国公夫人都对太夫人道:「弟妹,儿子是你的,你说。」 太夫人沉吟良久,终究还是狠下了心,「张克,画是你保管的,责任便应该由你承担。你不说真画的下落对不对?你给我到祠堂跪着,一天说不出便跪一天,两天说不出便跪两天,若是一辈子说不出来,你便跪死在那里!」 定国公大惊,「母亲!」 太夫人严厉的看着他,「快去!」 定国公含泪跪下磕头,「是,母亲。孩儿这便到祠堂罚跪。」 杨氏脑子嗡的一声,险些没急得真的晕过去。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 定国公是不能吃苦的。让定国公为她花些银子,定国公会很乐意;让定国公为了她吃苦,为了她到祠堂罚跪,定国公不记恨她才怪。 自从老定国公去世,定国公继承了爵位,这十几年来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莫说跪上一天两天了,就祠堂那硬邦邦的砖石地,定国公跪上一两个时辰就要吃不消了。他哪受得了这个? 杨氏迅速的权衡过利弊,心一横,罢罢罢,认了就认了吧,宁可认了掉包宋夫人留下的陪嫁,也不能让定国公受苦,让定国公因此对她生出厌恶之心。 定国公在太夫人面前磕了头,垂头丧气的要往外走。 杨氏也不装柔弱了,爬将起来,一把抱住定国公的大腿,「且慢,国公爷,我有话说。」 定国公一向是很怜惜她的,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对她也不错,悄悄使了个眼色,示意杨氏放开他。 杨氏凄凉的笑了。 是,定国公现在还爱她怜她,等到祠堂那硬砖地跪上两个时辰之后,还会这样么?跪上两天之后呢?只怕想起她就怒了吧? 杨氏拉着定国公不许他走,对着上首连连磕头,「母亲,事情都是我做的,和国公爷无关,还请母亲饶了国公爷。」 「唉,我都已经认下来了,你又……」定国公顿足叹气。 「国公爷,我知道你爱惜我,可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受罪,我舍不得……」杨氏跪在地上仰望定国公,身姿纤弱,满眼都是深情爱慕。 唐梦芙嫌弃的撇撇嘴。 幸亏今天一直在忙活,吃的不多,否则真要被这两个人恶心的吐了呢。 「快说,真画你卖到哪儿了?」雄武侯夫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杨氏终于开口,大声喝问。 「果然是你卖的。」成王妃难掩憎恶之色。 「娘,你不要胡说啊。」张洢慌了,跪爬到杨氏身边,小声央求。 杨氏推开张洢,珠泪滚滚,「母亲,国公爷,我……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呀,都是被形势逼的!杨家贫寒,要和定国公府这样的富贵人家做亲家,单是年节来往的礼单便是犯愁的。阿劼身子又不好,常又请医延药,故此我这里的开销特别大,年年支大于收。逼于无奈,我才……我才……那三幅画也不是被卖,只是暂时当了,以后我有钱还要赎回来还给阿勆的……」 「可怜。」定国公一脸同情。 「娘真可怜。」张洢在一旁小声哭。 「无耻。」成王妃不屑。 「快说哪家当铺。」雄武侯夫人催促。 杨氏含羞忍耻,取出三张当票,「都是宝昌源当铺……」 雄武侯夫人看看日期,头一张是去年的,第二张是今年年初的,第三张是今年九月的,不由的心中起火,「这短短的一两年里头,你就当了三幅名画!若是再不揭出来,怕是这张石榴图也保不住了吧?」 杨氏被奚落得满面飞红。 雄武侯夫人把当票拿给太夫人和齐国公、齐国公夫人看了,齐国公夫人惊讶,「两万两银子就要上当铺了,弟妹,定国公府不至于这样吧?」 太夫人苦笑,「大钱我管着,小钱还是松散的,也不知咱们这位定国公夫人是有多少了不得的开销,一年几万两银子,还不够她花的。」 第四十八章 「母亲,我也是为难的呀。只怪杨家寒素了些,要和定国公府做亲家,烦难之处实在太多……」杨氏哀哀哭泣,为她自己辩解。 齐国公夫人寒碜她道:「这还不容易?你退回去做妾,杨家不就不为难了?你不就不为难了?杨家不用和定国公府礼尚往来,定国公府没准儿还能常常打赏杨家呢。」 齐国公夫人这话好似一记记耳光抽在杨氏脸上,杨氏那张保养得光滑细腻的脸火辣辣的,羞于见人,伏在地上,哭得气噎泪干。 太夫人拿过当票看了,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齐国公夫人催着她,太夫人才叫过一个得力的管理章来,让他拿着当票到当铺赎画去了。 章管事是拿着银票去的,三幅画当天就赎回来了。章管事回道:「那当铺知道是国公府的夫人来当,不敢怠慢,这三幅画一直有专人保管,日日夜夜不敢合眼。」太夫人让唐梦芙看画,唐梦芙展开仔细瞧了,细微之处一一比对,「这方是真迹了。」 太夫人松了口气,「大哥,大嫂,这三幅画劳烦你们收起来,回头和别的产业一起交给阿勆。」 齐国公夫人问:「还有石榴图呢?」 太夫人冷笑看着定国公,定国公硬着头皮和唐梦芙商量,「唐姑娘,不管价钱多高,这幅石榴图我一定跟你买了。求你开个价。」 这定国公也是不容易,花大价钱买幅画,还得求着唐梦芙。 唐梦芙丝毫也不跟定国公讲客气,狮子大开口,「我这个人吧,才从乡下到京城,没见过世面,看着什么都稀罕。听说京城的富贵人家在西山都有别院?我没有,大夏天的也不能到山里避暑,怪不高兴的。」 雄武侯夫人和成王妃掩口笑。 芙儿办完正事,消遣起定国公来了啊。 齐国公和齐国公夫人也瞧得有趣。 定国公忙道:「这个不难。唐姑娘,我在西山恰巧有处别院,是我自己私人的,并不是定国公府公中的产业,我完全可以做主。唐姑娘,那别院今天便可以给你。」 杨氏还跪在地上哀哀痛哭呢,定国公这话把她给惊着了,悄悄拉定国公的衣摆,「国公爷,那别院不是说好了给我侄子住的么?」 定国公这时候哪有心情跟她解释这些,唯恐唐梦芙改口不答应,推开了她,殷勤看着唐梦芙。 唐梦芙掰起手指头认真算帐,「这有了别院,总要养些管家、侍女、花匠、护卫什么的,还要常常在别院请客,花费可是不小。我家穷啊,没有钱,这些开销从哪里来?我家又没有名画可以让我去当。」 杨氏听着前头那些话还好,听到最后一句话,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我家又没有名画可以让我去当。 这话真是诛心,唐家这个小丫头太可恶了…… 「我给唐姑娘十万两银子。唐姑娘有了这十万两银子,打理别院便不难了。」定国公还不等唐梦芙开口,自己便提出了具体数目。 杨氏和张洢抱在一起,睁大了眼睛。 要了别院,还要十万两,抢钱啊! 唐梦芙想了想,「这是我到京城之后得到的第一个彩头,对我而言,意义重大。本来我是不打算出手的,无论多少钱也不出手。可定国公这么有诚意,又是长辈,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那就说好了,成交,成交。」定国公喜出望外。 「好吧,成交。」唐梦芙慷慨大方的点了头。 别院是定国公自己的,银子他却没有,只好厚着脸皮去跟太夫人借。太夫人到底还是偏爱这个儿子的,虽恨他不争气,但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取了银票给他。 雄武侯夫人和成王妃都笑得不行了。 芙儿这一趟收获颇丰啊。 唐梦芙拿了银票之后,却不急着走,「太夫人,我小时候祖父祖母很疼爱我,可我若是犯了错,祖父祖母该怎么罚还是怎么罚,不会心慈手软的。祖父祖母说,这样才是真的爱孩子,如果一味纵容溺爱,那是害孩子了,纵子如杀子。太夫人,不知这话对不对啊?」 可怜杨氏方才还在为别院和十万两银子心疼肚疼,这时又被唐梦芙这番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杨氏怒目瞪着唐梦芙。 你还有完没完了?风头你出了,别院和银子你要到了,你还想怎样?还想怎样? 唐梦芙心情很好的冲她扮了个鬼脸。 杨氏捂着胸口跌坐在地上。 太夫人还真的被唐梦芙给提醒了,叹气道:「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都知道纵子如杀子,难道这个道理我不明白?克儿,今天这事情你做差了,平时不好好教导女儿,出了事包庇妻子,隐瞒尊长,长此以往还得了?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做人做事还这么糊涂,娘虽舍不得,也得让你长长记性。你和杨氏一起跪祠堂去,你跪在祖宗牌位前好好想想,你做的这些事,对得起张家的列祖列宗么?」 「是,娘。」定国公一脸惭愧的跪下磕头。 杨氏晕。 她就是为了不让定国公受苦才决定把真相说出来的。为什么她都说了,太夫人还要罚定国公?太夫人一向是溺爱定国公的啊。 「母亲,这全怪我,您老人家罚我吧,饶了国公爷。」杨氏苦苦哀求。 太夫人脸上闪过犹豫之色。 她是母亲,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舍不得亲生儿子吃苦。 齐国公缓缓站起身。 他身材高大,神情威严,站在那儿跟座小山似的,很有压迫感。 定国公打了个啰嗦。 齐国公的厉害他是知道的,太夫人动不动就心软,齐国公可不会。 齐国公夫人也跟着站起来了。 齐国公沉声道:「卖了三幅画,罚跪三天三夜。」 他话不多,却很有力量。 齐国公一开口,太夫人长叹,「大哥说的对,是应该罚三天三夜。克儿啊,你长长记性,以后可别再做糊涂事了。」 定国公苦着一张脸唯唯答应,「谢大伯教训,谢母亲教训,克儿尊命。」 杨氏听到罚跪三天三夜,吓得几乎没晕死过去。 祠堂那种地方罚跪三天三夜,单她一个人也够折腾的了,得让她去掉半条命,更何况再加上定国公?定国公因为她受了这个罪,受了这个罚,以后还能跟她好么?还能么? 杨氏沉闷的低叫一声,昏倒在地上。 太夫人对定国公可能会心软,对杨氏却不会。知道杨氏昏倒了也没放在心上,命人拖了杨氏送到祠堂。 杨氏到了祠堂之后悠悠醒转,见定国公直挺挺的跪在那儿一动不敢动,很认真的在罚跪。 杨氏心如刀割,挣扎着爬到定国公身后,从身后抱着他,泪如雨下,「国公爷,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定国公把她的手拨开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跪好。」声音竟然和平时大不一样,很有些威严。 杨氏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展开了一个柔弱的、招人怜惜的笑容,「是,国公爷,妾这就跪好。」 杨氏不敢再哭闹,悄悄抹掉泪水,和定国公一起端端正正跪下。 祠堂的地很硬,定国公和杨氏又跪得笔直,那当然是很不舒服的。 第四十九章 杨氏没跪多大会儿,便觉得膝盖生疼,腰也是生疼,心中叫苦不迭。 她曾经是吃过苦的,但这十几年来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这一罚跪,她竟然已经吃不消了。她都已经吃不消,定国公会怎样? 杨氏偷眼看定国公,只见他如同泥塑木胎般没有表情。杨氏不知定国公这会儿究竟有多愤怒多生气,心里像有把火在烧,别提多难受了。 「国公爷,我真的是逼不得已,我有难处……」杨氏楚楚可怜。 平时她一卖惨,定国公总会心软的,今天定国公却严肃的道:「你以为跪祠堂是什么?还有人陪着你聊天不成?」 杨氏头皮发麻,「是,是,我错了,再不敢了。」老老实实跪好,再不敢跟定国公撒娇撒痴。 天渐渐黑了,祠堂里没有灯火,黑漆漆的。 杨氏跪得双腿发麻,浑身难受,想哭又不敢哭,也不敢跟定国公倾诉什么,苦不堪言。 杨氏很想晕过去,从前她一晕过去定国公总是很心疼的。但今天她却不敢,她不知道定国公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便不敢冒然行事。 万一定国公现在正烦她恼她,她再不合时宜的晕了,岂不是让定国公更不喜欢她?这可不行。她这辈子靠的就是这个男人,她不能触怒他,一定不能。 杨氏虽然累极倦极,双腿都麻木了,还不敢有丝毫懈怠。 跪好,她一定得跪好,定国公吩咐过了,她就一定得跪好。 直挺挺的跪了不知多久,杨氏身子仿佛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灵魂仿佛已经出窍,在空中凄苦的飘来飘去。 真苦啊,撑不下去了,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外面响起脚步声,还有隐隐约约的灯光。 杨氏恍恍惚惚听到儿子张劼的声音,忍不住流下滚烫的泪水。 「爹,娘!」门口有灯笼的光亮,张洢抢先跑了进来。 「爹,娘。」张劼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劼儿。」杨氏看到她的宝贝儿子,像看到救星似的,柔弱的伸出双臂。 张劼忙快走两步扶着她,「娘,您没事吧?」 张洢含泪拉定国公,「爹爹,您起来用晚饭吧。」 定国公依旧直挺挺的跪着,「谁让你们来的?不许胡闹,快回去。」 张劼忙道:「爹,是祖母是我们来的。祖母她老人家说了,让爹和娘用过晚饭之后,再接着罚跪。」 定国公依旧跪在原地不动。 张劼和张洢担忧的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定国公才瘫坐在地上。 杨氏吃不消,他也吃不消,身体都快要不是他自己的了。 张劼和张洢含泪替定国公、杨氏按摩身体,过了好一会儿,定国公和杨氏才算是能动了,提起筷子吃饭。 「劼儿,你没替爹和娘求求情么?」杨氏满怀希望的问道。 张劼沉默了片刻,替杨氏夹着菜,柔声道:「娘,您多吃点儿,才能有力气……有力气接着罚跪……祖母说了,您晚上不许睡……」 杨氏呆了呆,筷子掉落在地上。 吃了饭还要接着罚跪,晚上不许睡,这不是要她的命么? 杨氏嘴唇啰嗦,「那,那你爹……」 定国公由张洢服侍着专心致志的吃饭。 张劼笑容苦涩,轻声道:「祖母说我爹他只是隐瞒包庇,和您的罪行不一样,所以从宽发落,晚上爹可以回去安睡。次日接着受罚。」 杨氏恐惧之极,失声惊叫,「这么说,今晚就我一个人在这祠堂里?」 祠堂可不是普通的地方,上面供的全是祖宗牌位,到了晚上既威严又阴森,让杨氏一个人在这儿呆上整晚,吓都吓死了。 定国公专心吃饭,根本没往杨氏这边看。 杨氏一颗心直往下沉。 果然定国公是不能吃苦的,这才罚跪半天,他对她就这样了…… 张劼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暗暗叹气,柔声安慰杨氏道:「娘,其实祖母罚您罚的并不重,这事若是放到齐国公府,那可就不是罚跪祠堂就能轻易了结的。」 「都罚的这么惨了,还想怎样?」杨氏饮泣。 她腰是酸的,背是疼的,两条腿更惨,简直不听使,这样难道还不够?还想怎么惩罚她?就算她真的错了,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又何苦这般往死里逼她呢。 杨氏满心的不甘、不服。 张劼神色淡淡的,「还可以夺了娘的管家权,可以禁足,可以送到乡下静养,可以送到山里清修。」真想严厉惩罚,法子多了去,罚跪祠堂算什么。 杨氏张大了嘴巴。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小声的、怯怯的道:「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当了几幅画而已。我当了,不是卖了,还可以赎回来的……」 张劼心中火起,「幸亏娘只是当了,不是卖了,若这三幅画真被娘卖了,追不回来,娘以为只是罚跪祠堂就行了么?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的么?」杨氏不以为然。 她就是卖了张勆母亲留下的嫁妆又如何?张勆母亲的原配嫡妻之位被她抢了,张勆的世子之位被她给儿子抢了,还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她还不是安安生生做着定国公夫人。 「娘!」张劼严厉的、警告的看着她,「您一定得做出悔过的样子来,要不然事情会越闹越大的!」 「知道了。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呢,用得你教训。」杨氏嗔怪。 外面又有灯笼的光亮,还有脚步声。 张劼警觉的起身向外张望,杨氏做出娇弱模样,好似连提筷子的力气也没有了,病西施一般。 「菱花姐姐。」张劼彬彬有礼。 菱花是太夫人房里的大丫头,张劼对她是很客气的。 菱花站在外面没进来,「祠堂重地,婢子不敢擅入。世子爷,这一床铺盖是太夫人吩咐拿给国公爷的。」 传完太夫人的话,菱花把铺盖放下,行礼告辞。张劼把铺盖拿进来,「爹,这是祖母吩咐给您的。」定国公眼泪差点儿下来,「母亲还是疼我的。」跪了半天,疲惫到了极处,感动了一番,倒头睡下。 他是真累了,头一挨着枕头,便鼾声大作。 杨氏心里酸楚。看看,这个男人平时对她万般宠爱,真到了这个时候,也是只管他自己啊。 张劼把张洢差到门口守着,和杨氏在一边低声商量,「娘,您手里还有银子么?」 杨氏腿一软,「儿啊,怎么还要钱?」 就是因为要想方设法弄钱,她才落到这个地步的。现在她都到祠堂罚跪了,还要钱? 张劼浓眉紧皱,「娘,目前最要紧的事便是要把两个舅舅捞出来,银钱只是小事。」 杨氏着急,「不是说没事了么?你不是说了,崔太后宫里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只要崔太后开口,陛下岂敢不答应释放你两个舅舅?」 张劼烦恼,「娘,事情起了变化。本来是说好了,但是阿勆率大军回城那天,崔太后的娘家侄孙崔青云横冲直撞上了专道……」 「崔青云横冲直撞上了专道,和咱们有何相干?」杨氏更着急了。 张劼无奈的道:「娘,您怎地连这个道理也想不通?崔青云闯专道即是违法,他这一违法,崔太后的心思全放在如何解救他、让他平安无事上了,哪里还顾得上杨家的事?」 第五十章 杨氏呆呆坐到了地上。 人要是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她就是倒霉了,不光她偷画的事被揭出来,连营救她两个娘家哥哥的事也出了岔子。本来都打点好了,崔太后出面求情,皇帝陛下不得不放了杨应期、杨应全,现在又不行了。 白花花的银子跟流水似的淌出去了多少,还是救不了她的两个娘家兄弟么? 「娘,您还有银子么?」张劼焦急的追问。 杨氏流泪摇头,「我不想给了,我真的不想给了。劼儿,杨家就是个无底洞,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了杨家,把自己搭进去,把你和阿洢搭进去。」 她手里确实还有些钱,但总不能为了杨家,把她自己掏空吧。 张劼脸色阴沉,「娘,定国公府百年基业,将来全是我的。眼下这些小钱不算什么,相比较起定国公府的产业,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我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我不能有污点,不能有一个降敌叛国的亲舅舅,明白么?」 杨氏像才从梦里醒过来,「对对对,你不能有个因为投降宁王、依附叛军被斩首示众的亲舅舅!张勆恨你抢走了他的世子之位,他存着坏心,故意抓了你两个舅舅来寒碜你!咱们不能让他得逞,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你两个舅舅救出来。我给你钱,我这就给钱,劼儿,这是钥匙,你到我房里打开床头的金锁。那个金锁看上去像是个装饰品,其实不是的,里面有机关。」 张劼收好了钥匙。 杨氏恨恨,「这一切都怪张勆!要不是他公报私仇抓了你两个舅舅,上个月我已经把那两张画赎回来了,根本出不了今天的事!」 张劼收拾好食盒,缓缓站起身,「我不会让他趁心如意的。他想让我丢脸,没那么容易。」 「劼儿,你一定要继承这个国公府,做国公爷,主宰整个府邸。」杨氏一脸殷切。 张劼郑重的点头答应,「一定。」 张劼和张洢离开了。 祠堂里阴森森的,定国公在墙角安眠,杨氏一个人孤零零跪在地上,身体难受,心里更难受。 无边无际的黑暗、孤单、凄凉包围着她,杨氏腿渐渐麻了,心渐渐冷了,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 张劼虽拿到了杨氏的钥匙,但他却进不去杨氏的房间。杨氏房里由太夫人差去的陈嬷嬷暂时管着,陈嬷嬷禀性古怪,连张劼这世子爷的面子也不卖,不许他进去。张劼磨破了嘴皮子也是不行,万般无奈,只好去求了太夫人。 太夫人听到他要救杨家的两个舅舅便发了火,但张劼苦苦哀求,太夫人还是心软了,给了他两万两的银票,「救出来也好,省得定国公府跟着他们一起丢人。唉,阿劼你这苦命孩子,怎会有这样的舅氏,这样的外家。」 张劼有了银子,心里安定多了,谢过太夫人回去安寝。次日一大早便起来了,梳洗过后出门,到锦李巷常宅找锦衣卫百户常伦。常伦是个眉清目秀、二十岁上下的清瘦小伙子,一见张劼就笑了,「还是为你两个舅舅的事吧?行了,别愁了,我带你进宫见见太后。」 「真的么?真的么?」张劼很是激动。 常伦大笑,「咱们是什么交情,我还能骗你不成?太后向陛下求情,陛下已经答应释放青云了。青云没事,太后定是一身轻松,这时候到她老人家是最好说话的。」 张劼大喜,再三道谢,随了常伦去往宫城。 一路之上常伦不停的吹牛,张劼不停的附合,两人均是满心欢喜。 常伦是崔太后妹妹的孙子,因为聪明机灵嘴甜,很得崔太后的宠爱。张劼能和这样的外戚交上朋友,自然是高兴的,常伦却因为张劼是定国公世子,定国公府百年世家,能和定国公府攀上交情,他也十分乐意。 到了宫城门前,崔青云带着数十名豪奴大摇大摆的出来了。 没人敢在宫城摆出这个架势,除了他崔青云。 常伦见到崔青云,忙下了马,亲热的打招呼,崔青云仰着脸爱理不理,显然不把常伦放在眼里。常伦却不下气,又殷勤的给引见张劼,「这位是张世子,定国公府的世子爷,柱国大将军张勆的亲哥哥。」 崔青云脸也不仰着了,眼神也热烈了,兴冲冲跑到跟前,用崇拜敬仰的眼神看着张劼,「你是张大将军的亲哥哥啊?你弟弟了不起,你一定也是英雄豪杰!」 张劼欣喜谦虚,「哪里哪里。」 崔青云哗的一声打开折扇,讨好的给张劼扇凉,「我这儿有几十个人,你像你弟弟一样把他们踹翻好不好?还排成六排好了,整整齐齐的,多么好看。」 张劼:………… 常伦收了张劼不少好处,见张劼面色为难,想替张劼解围,「青云啊,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天不热了,不用扇凉了吧?」 崔青云睁大眼睛瞪他,「我就会这一招!」 崔家千倾地一颗苗,这代人共有二十个孩子,就崔青云这一个孙子。崔青云从小就是被捧着长大的,他小时候偶尔给他爹打了打扇子,他爹兴奋得逢人就说,崔太后还为了这个重赏了他。从那以后,崔青云讨好人就是给扇凉,除了这一招,别的他都不会。 常伦:………… 饶是常伦一向聪明伶俐,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崔青云目光热烈如火,张劼被他看得汗都要下来了。 张劼哪有张勆的本事? 宫门大开,数百匹骏马自宫城之出驰出,旌旗蔽日,呼鹰唤犬,浩浩荡荡。 中间一人明黄袍服,竟然是皇帝陛下。 张劼吃了一惊,忙和常伦、崔青云等人一起罗拜道旁。 崔青云伸长脖子喊,「皇帝表哥,你这是要出城打猎么?我也要去!」 皇帝勒勒马缰绳,一队人齐刷刷的停下。 「崔青云你跟着朕去做什么,猎兔子么?」皇帝大笑。 崔青云被他的皇帝表哥笑话了,不服气的梗着脖子嚷嚷,「谁说我只会猎兔子?我还猎过山羊和野猪呢!」 「你省省吧。」皇帝笑声愈大,「那是崔家故意放了家羊家猪过去哄你玩的。」 崔青云一撸袖子就蹦起来了,「不是,不是!皇帝表哥你要是不信,就让我跟着你一起去,我猎只真正的野猪让你瞧瞧!」 崔青云这一跳起来,迎面触到的却是两道冷如水亮如电的目光。 「张,张大将军。」崔青云结结巴巴,脸上现出讨好的笑容,「你老人家也在啊?」 皇帝身旁是匹毛色雪白的白马,白马上的骑士,正是光禄大夫、柱国大将军张勆。 皇帝不由的哈哈大笑,「阿勆今年才二十岁,论起生月来没准儿比你还小,他怎么就成老人家了?哈哈哈。」 崔青云讪讪的笑,「这个,那个,老人家是尊称,尊称。」不知道怎么表达他想要巴结讨好张勆的意思了,忙取出折扇,踮起脚尖向上猛扇,「张大将军,我给你扇扇凉,扇扇凉。」 张劼跪在路边,偷眼瞧过去,只见皇帝一直在笑话崔青云,崔青云一直在讨好张勆,张勆却稳稳当当骑在白马上,气态端凝,沉默不语。 张勆越是不说话,崔青云越是谄媚。 第五十一章 皇帝教训道:「崔青云你是应该孝顺阿勆。你知道么?阿勆做为主帅,不追究你当天擅入专道的罪责,朕才答应放了你。」 崔青云扇子也不打了,仰脸冲着张勆傻笑,「张大将军,嘻嘻,张大将军。」 他这傻样子让人没法看,估计再笑下去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张勆看不得崔青云这憨样,吩咐道:「收起来,不许笑。」 崔青云双手捧脸,「我收我收。张大将军容我一小会儿,我这就收起来,不笑了……」 皇帝粲然。 张勆嘴角微勾,又吩咐道:「低下头,不许看我。」 崔青云哭丧着脸,「我不笑了还不行么?让我再看一会儿……」 张勆一记凌厉的眼神扫过来,崔青云立即噤声,头猛地垂下。 皇帝拍腿大笑,「阿勆,崔青云怕你,崔青云怕你!」 张勆似有不悦,「一个纨绔子弟而已,怕或不怕,有何相干。陛下,臣方才的提议,您还何记得否?」 皇帝兴致勃勃,「记得。阿勆提议太后一个月之内只能向朕求情一次,如此一来,既全了太后和朕的母子之情,又不至于让崔家的人肆无忌惮,为恶过多。朕准了,也向太后说了,太后欣然答允。很好,以后一个月崔家那些破事至多烦朕一回,不能再多了!」 皇帝手中的马鞭子托起崔青云的下巴,「一个月之内,你再犯回事给朕瞧瞧?」 崔青云一脸的视死如归,「说不犯就不犯!一个月之内,打死我都不再犯!」 皇帝被他给逗得笑了。 张劼跪在一边,脑子嗡的一声,被这盆冷水给浇了个透心儿凉。崔太后一个月只能向皇帝求情一次?那岂不是意味着接下来的一个月之内,崔太后都没有办法再向皇帝陛下求情了么?那他的两个舅舅怎么办,杨应期、杨应全投降宁王,助纣为虐,罪大恶极,除了崔太后,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能求得下这个情了! 张劼蓦然抬头,仇恨的盯着张勆。 张勆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人如玉,眼似刀。 皇帝挥挥手,「崔青云你滚吧,朕和阿勆要打猎去了。」 张勆提马欲行,崔青云殷勤的想过去替他牵马,「张大将军,我送你一程……」 张勆道:「滚。」 崔青云害羞,「皇帝表哥让我滚,张大将军也让我滚,那我必须得滚了。皇帝表哥,张大将军,我没滚过,滚的不好,你们多担待呀。」 他还真听话,笨拙的躺到地上,奋力想要翻滚。 皇帝乐得都不行了,张勆嘴角也勾了勾。 皇帝和张勆带着众侍卫疾驰而去。 崔青云一脸艳羡的望着前方那尘土飞扬,张劼却跌坐在路边,双眼无神,浑身无力。 常伦同情的看着他,「那个,张世子,咱们再想办法,再想办法……」 张劼笑的凄凉,「没办法了。」 张勆是故意的。张勆就是要报复杨氏,要报复杨家,杨应期、杨应全这回落在他手里,插翅难逃。 常伦收了张劼不少好处,现在事情办不成,常伦过意不去,就想拉张劼出去散散心。知道张劼是不肯到风月场所去的,想了想,请张劼到江南秀语去喝茶。 江南秀语是一个茶楼,除了喝茶之外也可以欣赏字画、吟诗作赋,还可以包了雅间,让乐师来演奏乐曲。 张劼心烦意乱,不愿回家,常伦殷勤相邀,他也就答应了。 崔青云跳起来,「我正闲着呢,一起,一起!」 三人各带仆从,去了江南秀语。 一路之上崔青云不停的提起张勆,「张世子,你弟弟一脚一个踹过去能让那些奴才们列好队形规规矩矩躺着,他练的是啥功夫啊?他师父是谁?他师父还收徒弟不收,我这样的肯收不?」 张劼本来就烦恼阴郁,被崔青云这么一唠叨,更是愁上加愁,烦上加烦。偏偏崔青云身份特殊,他憋着一肚子气还不敢发作,脸都成青的了。 崔青云追问了许久,忽然很有自知之明的叹气,「算了,就算有明师教我,我吃不了苦受不了累,练不成上乘功夫。我呀,也就当个纨绔子弟混混日子罢了。」 张劼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明明知道自己不行,你小子还这么啰嗦! 常伦一直很会凑趣的陪着崔青云说说笑笑。 崔青云不想着跟张勆的师傅学功父了,惦记起别的事,「那天张大将军从我手里救走个小兄弟,那小兄弟长的可俊了,不似凡人,像仙人下凡……」正说着话,崔青云眼睛亮了,「小兄弟!」 常伦、张劼不由自主随着他的眼光看过去。 崔青云眼光跟贼似的盯着位身穿淡青锦袍的少年,那少年十四五岁年纪,肤如凝脂,眸若寒星,俊秀清逸,如神仙中人。 「小兄弟?」张劼吃了一惊。 这不正是当日遇到的那位逃难的小兄弟么? 常伦悄悄拉了拉张劼的衣襟,冲他使了个眼色。 张劼知道常伦的意思,暂时忍下一口气,装作不认识唐梦芙的样子,转身去看店铺里的小东小西。 唐梦芙正从一家琴行出来,就被崔青云一脸殷勤的拦住了,「小兄弟,多日不见,这可想死我了。那句诗是怎么背的?让我想想,一日不见,如……如……」 唐梦芙嗤之以鼻,「三句小孩子都会背的诗,你居然背不上来。崔青云你赶紧补课去吧,学不好就别出门丢人了。」 「福儿,这是谁?」一个中年男人一脸警觉的过来了,不快的瞪了崔青云两眼。 唐梦芙随口道:「二舅舅不用理他。就是一纨绔子弟。」 「我可不是普通的纨绔,我是崔太后唯一的娘家侄孙,天下第一纨绔!」崔青云叫道。 那中年男人就是黄氏的二哥黄钧了。黄钧平时在西山大营,休沐时才能回京和家人团聚。他和黄氏多年不见面,一见面自然是亲热的,也很喜欢唐梦龙、唐梦芙这外甥外甥女。唐梦龙现在发愤读书,唐梦芙却很爱玩儿,黄钧便陪着她出门闲逛来了。 黄钧见不得有人敢打他外甥女的主意,冷笑道:「让我来见识见识所谓的天下第一纨绔!」大踏步上前,便要和崔青云动手。 崔青云的豪奴围上来,嗷嗷乱叫。 「没吃饭么?叫的大声一点!」崔青云训斥。 豪奴们吼的更凶,还有的人卖力气的上蹿下跳,跟猴子似的。 唐梦芙伸手拉住黄钧,嫣然一笑,「崔青云你是怎么被放出来的?你擅闯专道,这个罪名不轻,崔家为了把你捞出来没少费事吧?你这才出来便又要闹事,保不齐还得再进去一回,你烦不烦呀?」 崔青云呆了呆,「我不能犯事。皇帝表哥说了,太后一个月只能求一次情,我这一个月都不能再犯事……」 「那你还呆着干什么?还不快滚!」唐梦芙一声娇喝。 崔青云挠挠头,「我滚的不好。再说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滚起来不方便……」 唐梦芙笑弯了腰。 黄钧本来以为崔青云是个讨打的,现在看来却又不像,满腹狐疑,「福儿,这人是谁?」 唐梦芙便把崔青云在大军进城那天做的事略说了说,黄钧也是好笑。 第五十二章 唐梦芙这一笑如芙蓉朝露,韶光难画,崔青云看得心里直庠庠,「哎,小兄弟,我皇帝表哥和张大将军出城打猎去了,要不然咱们也去吧?他们才走,咱们要是骑快马,没准儿还能追上他们呢。我有猎鹰,有猎狗,可听话啦,包管你能猎到小兔子小狐狸什么的,一定不会空手回来。」 「小兔子小狐狸。」黄钧捧腹大笑。 出城打猎,小兔子小狐狸,哈哈哈,笑死人了。 唐梦芙心中一动,道:「原来张大将军陪皇帝陛下出城打猎了。他昨天下午就被陛下召进宫了,也不知在宫里有什么紧急军务。」 昨天唐梦芙在定国公府施展盖世才华鉴定假画的时候,张勆被皇帝差内侍叫到宫里去了。内侍说了,让张勆多带件御寒之衣,可能晚上就不出宫了。 崔青云精神一振,觉得自己终于有可以在唐梦芙面前炫耀的东西了,「这个我知道!小兄弟,我皇帝表哥喜欢猛兽,他召张大将军进宫,肯定是在豹房陪他驯豹子的!」 唐梦芙秀眉微蹙。 豹房是贵族豢养虎豹等猛兽以供玩乐的地方,崔青云所说的豹房乃西苑豹房,当今皇帝在豹房之中养有八只豹子,他把张勆召至豹房,不会真的是要张勆以人力替他驯服豹子吧? 崔青云殷勤凑过来,唐梦芙没好气的喝道:「滚!」 崔青云吓得往后蹦,「小兄弟你好凶!」 唐梦芙纤纤玉手指着他,步步紧逼,「你给我滚远一点儿,别再让我看见你,不然我就再把张大将军找过来,让他把你从这里踹到南城墙!」 崔青云一开始很兴奋,「我喜欢让张大将军踹我!」后来就哭丧起脸,「不行,从这儿踹到南城墙那太疼了,我害怕,我不敢。」 唐梦芙哼了一声,招手叫上黄钧,大摇大摆的走了。 崔青云颠儿颠儿的追上去,「小兄弟你是哪家的孩子,我上哪儿找你?」 唐梦芙蓦然回头,脸凝寒霜,「不许跟着我!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崔青云满腔失望,停下了脚步。 唐梦芙和黄钧走远了。 「爷,真的不追了?」豪奴小心翼翼的瞧着崔青云的脸色。 崔青云吹胡子瞪眼睛,「追什么追?小兄弟都说了不许跟着他,那还追什么追?这么好看的小兄弟发了话,不听他的,气着他了算谁的?算谁的?」 豪奴们一个一个被骂得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常伦可算是开了眼,「原来青云这么好说话,他这个样子算什么天下第一纨绔,简直比我还讲道理!」 张劼一直注意着唐梦芙这边的状况,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位小兄弟在逃难时候便和阿勆一个鼻孔出气了,现在又大咧咧的说出让阿勆来踹崔青云的话,他和阿勆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劼有意往唐梦芙面前凑了凑,可唐梦芙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 唐梦芙和黄钧在街市上逛了一圈儿,买了许多好玩的东西,中午时分高高兴兴回了成贤街。 诚勇伯和诚勇伯夫人也来了。 见了唐梦芙,诚勇伯夫人把她抱在怀里亲热了一会儿,关切的问道:「福儿啊,外祖母听说你昨天在芙蓉宴上出风头了,赢棋了?福儿乖,那定国公府是高门大户,咱们不惹他。」 唐梦芙笑,「我知道外祖母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家好,不过外祖母,张大将军救过我,救过我们全家。要是不帮着张大将军出口气,我怪过意不去的。」把一家人逃难途中被张勆所救的事说了,又把张勆被张劼夺去世子之位的事说了。 诚勇伯夫人立即改了口,「这个得帮。福儿,人家救了咱,咱就得知恩报恩,做人不能没良心。」 「对,做人不能没良心。」唐梦芙俏皮的冲诚勇伯眨眼睛。 诚勇伯红了老脸,又有些生气,又很不好意思。 唉,前些年做差了事情,老了老了,被小外孙女奚落笑话…… 这幸亏是嫡亲外孙女,丢人丢在自家,也还罢了。 「福儿,把你在齐国公府的事跟外祖父好好说说。」诚勇伯笑道。 黄氏命人摆上干果、茶水,「爹,您和福儿先说会儿话,马上就开饭了。」 唐梦芙抿了口茶水,得意洋洋的把诚勇伯、诚勇伯夫人、黄钧都叫过来了,「外祖父外祖母二舅舅都一起听听,也省得我再讲一遍了。唉,昨天回来之后我就跟我爹爹哥哥讲了,可惜你们不在呀。」 「得意的事情,多讲一遍也没事的。」诚勇伯道。 唐梦芙嘻嘻笑,「对对对,外祖父说的有道理,得意的事情多讲一遍也无妨。」绘声绘色把她昨天的壮举从头到尾讲了讲,讲到最后,拿出别院地契和十万两银子的银票,「外祖父,外祖母,二舅舅,我把这些都还给张大将军,虽然报答不了他的救命之恩,也差不太多了吧?」 「差不太多。」黄钧要过地契和银票瞅了瞅,「福儿,这些对于张大将军来说或许并不算什么,可这是你从定国公府赢回来的,解气呀,张大将军一准儿喜欢。」 黄氏指挥着侍女准备好了午饭,来请父母兄长到客厅用膳,听到唐梦芙喜滋滋的和外祖父外祖母说着报答救命之恩的话,黄氏不由的咧嘴乐了乐。 福儿,张勆他才不要这些呢,他要的是……哎,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你这傻孩子。 黄氏越想越乐呵。 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黄氏脸上。 黄氏愣了愣,见诚勇伯面色沉吟的看着她,忙笑道:「爹,吃饭了。女儿准备的全是家乡菜,您来尝尝合不合胃口。」 唐梦芙还在把玩着手里的东西,「差不多了吧?」诚勇伯微笑,「报答救命之恩不一定要用这些,也许他稀罕别的呢?」 黄氏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 诚勇伯微微笑了笑,却不往下说了。 黄氏准备的全是家乡风味,诚勇伯、诚勇伯夫人、黄钧吃的很开心,「还是家乡菜好吃。」 午饭过后诚勇伯也不急着走,和唐梦芙到书房下棋去了。黄氏陪着诚勇伯夫人说话。没说两句,黄氏忽然想起一件事,追出门去,「福儿,你陪外祖父下棋可要好好下啊,一定要好好下啊。」说到「好好」两个字,有意加重了语气。 「放心吧,你爹就算输了,也输得起。」诚勇伯头也没回。 黄氏呵呵笑,「爹,我不是这个意思,真不是这个意思……」 黄钧乐,「妹妹,你这时候就别再说话了,你越说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唐梦芙调皮的回头,「娘,您说您最怀念小时候外祖父给您做过的小木刀对不对?那我连吃奶的力气也使将出来,努力赢了外祖父,让他再给您刻个小木刀好不好?」 「好,好,好。」黄氏一迭声的道。 唐梦芙和外祖父、二舅舅下棋去了。 书房里头,诚勇伯抹抹额头的汗水,「算了,不就是刻个小木刀么?多大点儿事。不下了,外祖父给你娘亲刻木刀去。」 「好呀。」唐梦芙欢呼。 第五十三章 诚勇伯这是认输了。 诚勇伯找了刀、木头来刻刀,黄钧给他帮忙,黄氏感动的蹲在身边,「爹,小时候您几年才回家一回,就给我刻过一回小木刀。没想到我都几十岁的人,今天又能有一回……」 「外祖父,您给我娘做了一回小玩具,她记了一辈子啊。」唐梦芙很煽情的说道。 诚勇伯眼睛里有了水意。 「大丫儿,爹给你刀柄上刻上花纹。」诚勇伯许诺。 「好啊好啊。」黄氏喜得脸颊放光。 等到唐四爷和唐梦龙下学回家,黄氏便拿着诚勇伯新给她刻的木刀炫耀起来了。唐梦龙见母亲喜欢,当然是满口夸奖,直说外祖父这木刀做的实在是好。唐四爷却负手站着,一脸怅然,「我和娘子头回见面之时有误会,她提刀砍我,原来那木刀是岳父给的啊。」众人一起笑喷。 「有客人来了!张大将军来了!」含笑一脸激动的跑进来。 「快请。」唐四爷吩咐。 黄钧也很激动,「爹,娘,妹妹,张大将军的威名我早就听说了,西山大营那边提到他那是人人敬仰啊,没想到在妹妹家里能看到真人!」 唐梦芙耳根发热,悄悄躲到了父母兄长身后。 诚勇伯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瞧了她好几眼。 唐梦芙冲外祖父吐吐舌头,满满的小女儿之态。 诚勇伯不由的笑了。 张勆一身银色戎装自外进来,面目俊美,风度翩翩。 黄钧咋舌,「原以为张大将军定是雄壮魁梧威风凛凛的人物,没想到他长的这么俊,简直是书里的白袍小将啊。」 张勆向唐四爷、黄氏行礼,又拜见了诚勇伯、诚勇伯夫人,「张勆见过老伯爷,老夫人。」对黄钧也非常客气,以晚辈之礼拜见。 「这哪里当得起?」黄钧有点晕。 张勆是柱国大将军,从一品官员,比他级别高太多了。 「当得起。」黄氏拽了她二哥一把。 黄钧挠挠头,不再说话了,眼神却依旧迷惘。 诚勇伯夫人是老实人,不知道怎么感激张勆好了,「你救了我女儿女婿一家,我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你的恩情。」 诚勇伯目光敏锐带笑,来回打量张勆,「福儿赢了些东西回来,方才还在说要送给你。」 日暮时分,晚霞如火,张勆那白皙如玉的面庞也被晚霞映得红了。 诚勇伯方才还只是怀疑,这时已差不多可以确定了。 「张大将军,幸会幸会,你来我妹妹家里是……」黄钧兴奋得说都不太会说了。 「今日出城射猎,得了些猎物,送来给伯父伯母尝鲜。」张勆客气的说明来意。 黄钧呵呵笑了笑,「尝鲜好,尝鲜好。」 他这会儿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了。张大将军送猎物给妹妹、妹夫尝鲜,原来张大将军这般平易近人? 诚勇伯威严的看了黄钧一眼。黄钧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福儿,你不是有东西要送给阿勆么?」黄氏招手叫过唐梦芙。 唐梦芙脸色粉艳水润,「是啊。」 她和张勆一样,脸色很好看,很不自然。 唐四爷和黄氏让着张勆进屋,张勆答应着,放慢了脚步,和唐梦芙一起落在最后头。 诚勇伯小声问黄氏,「大丫儿,两个孩子又没名份,这样是不是不大好?张勆家里那些事为父听说过,我可不相信定国公和杨氏能由着张勆的心意娶妻。」 黄氏乐,「福儿是我的亲闺女,我还能想不到这个么?爹,老定国公给张勆留下一份空白的婚书,所以张勆的婚事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啊。」 「原来如此。」诚勇伯放心了。 唐梦芙把地契和银票都取出来,一脸得色,「哎,你听五姑母和九姑母说了吧?我替你赢回来一个别院,还有十万两银子。你说老实话,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定国公府拿过来的,是不是特别开心?」 「开心。」张勆柔声道。 唐梦芙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张勆却不接,「芙妹妹,这些是你赢的,归你了。你爱怎么花便怎么花。」 唐梦芙撅起小嘴,「特地赢回来要送给你的,你不要呀?」 她嘴唇是粉色的,水水润润,娇嫩欲滴,这时微微嘟起,仿佛枝头的粉色樱花,让人想采撷,想亲吻…… 张勆心神荡漾,低声命令道:「芙妹妹,不许撅嘴。」 「啊?」唐梦芙张大了嘴巴。 什么意思啊,张勆这是什么语气,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她不许撅嘴? 她眼神像小鹿一样单纯无辜。 张勆心软了,「芙妹妹,你不许撅嘴,你一撅嘴,我,我……」欲言又止,眼神暧昧。 「你怎么呀?」唐梦芙一脸懵懂。 「我就想……」张勆亮如星辰的双眸情不自禁在唐梦芙唇畔流连。 唐梦芙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小脸蛋登时灿若朝霞,嗔道:「我不理你啦。」扭身便走。 她心慌意乱之下走岔了路,没跟着唐四爷等人回客厅,反倒走小路到了旁边的院子里。 院中假山流水,山崖下橙色的忽地笑开得正好,一朵一朵如少女美好的笑颜。 「我不理你,我就不理你。」唐梦芙冲着忽地笑赌气。 她才不管张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反正这人就是个坏蛋,不理他。 一道颀长的人影自身后移过来,将她整个人笼罩住了。 「我不跟你说话。」唐梦芙蹲下身子,从地上捡了粒石子往假山下的溪水中投,「你坏,我不跟你说话。」 「那我跟你说话好了。」张勆耍起无赖。 唐梦芙:………… 那还不是一样要说话? 「我跟你好好说话。」张勆保证。 虽然张勆很有些无赖,但他不再盯着唐梦芙看,也不说那些高深莫测让唐梦芙脸红心跳的话。唐梦芙想了想,毕竟他是救命恩人嘛,真不理他也怪没良心的,既然好好说话,那就说说吧。放着客人不理,不是待客之道呀。 「昨天你被皇帝陛下召进宫,不会到豹房帮他驯豹子去了吧?」唐梦芙问。 她还挺关心这个的。毕竟皇帝陛下以尚武好战闻名,贵为天子,却曾亲自率军抵御北胡,期间和普通士兵同吃同住,手刃强敌,丝毫没有皇帝架子。又喜好玩乐,荒淫无耻,在豹房驯养猛兽,那可是真豹子,会吃人的。 「不是驯豹子。陛下想要再次率兵出关迎敌,我劝了他许久。」张勆道。 「他也太爱带兵打仗了。」唐梦芙诧异。 「昨晚我都困得想睡着了,他还不停的说如何如何羡慕我。」张勆语气不同寻常,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撒娇。 唐梦芙把方才恼他的心思早不知抛到哪里去了,万分同情,「该睡觉的时候得睡觉啊。困死了不让人睡觉,谁撑得住?」 张勆道:「这倒没什么。军情紧急的时候,连着好几天不睡觉也是常事。」 「这么苦。」唐梦芙更同情了。 连着几天几夜不睡觉,还要和敌人打仗,多辛苦啊。 唐梦芙同情张勆,眼神就温柔了,黑亮瞳眸映着水光花色,熠熠生辉。 张勆微笑,「以后就好了。府邸整修好了之后,娶妻成亲,我便有家了。有家室的人不孤单,有人嘘寒问暖关心体贴,苦就变成甜了。」 第五十四章 唐梦芙跳起来掩面羞走。 没办法和这个人好好说话了。这个坏蛋,就不能同情他,给他点儿颜色就想开染坊啦。 「芙妹妹。」张勆身长腿长,三步两步便追上了她。 唐梦芙把手里的地契银票一股脑塞到他手里,「这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完璧归赵。」 张勆塞回到她手里,「你拿着随意花用。」 唐梦芙摇头,「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我花不了呀。」 「那办嫁妆吧。」张勆轻描淡写的道。 「什,什么……」唐梦芙那么聪明机灵的人,到了这会儿也是结结巴巴的。 张勆笑了笑,迈开长腿,飘然而去。 「你给我回来。」唐梦芙低头瞧瞧手里的东西,「你给我回来说清楚了……」 她头晕晕的。 啥意思?办嫁妆……谁要办嫁妆了,谁要办嫁妆了? 张勆回到客厅,和唐四爷、诚勇伯等人叙了会儿话,就告辞回去了。 诚勇伯把唐四爷、黄氏叫到一边仔仔细细的问了半天话。 诚勇伯笑咪咪的,显然唐四爷、黄氏的话让他很满意。 「福儿呢?」黄钧东张西望,「怎么一直没见着福儿?」 诚勇伯:「福儿不大舒服。」带着诚勇伯夫人和黄钧走了。 黄钧心里纳闷,您又没见着福儿,又没听丫头禀报,怎么就知道福儿不大舒服?但诚勇伯在儿子们面前一向威严,黄钧很怕他,虽然满心疑惑,却没敢多问。 定国公府里,这回太夫人狠下了心,真的罚足了三天三夜没心软。定国公和杨氏受完罚从祠堂出来的时候,两人都走不成路了,是被抬着回去的。 太夫人亲自去看了定国公,「克儿,你以后可长点儿心吧。」 定国公在枕上点头,少气无力的答应,「是,母亲。」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太夫人流下心疼的泪水。 杨氏那边更惨,她是连晚上也不许睡觉歇息的,只有吃饭的时候能偷偷懒。这三天三夜下来之后她的一双腿简直废了,不得不请了女医按摩治疗。 张劼和张洢守在杨氏身边,痛哭失声。 「娘,我一定为您报仇。」张洢抹着眼泪。 张劼喝道:「事情全是你惹出来的,你还想做什么?」 张洢呜呜哭,「我是被唐梦芙害得这样的。我要报复她,我要整治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就是一个外地来的乡下小丫头,我要收拾她还不是易如反掌……」 张劼烦恼的拧起眉头。 「劼儿,阿洢。」床上的杨氏虚弱举起手臂。 「娘。」张劼和张洢一起扑到床榻边。 「替,替娘报仇……」杨氏眼巴巴的看着张劼。 杨氏不甘心。她做了十几年国公夫人,尊荣之极,怎么能被一个外地来的小丫头给算计了呢?不行,必须报了这个仇,必须折磨死那个小丫头,要不然她连觉都睡不着。 「娘,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张洢一边儿抹眼泪,一边儿点头。 张劼避开杨氏殷切的目光,「娘,现在且顾不上这个呢。朝中已在为宁王及依附宁王的叛官定罪,至多十日,也或许短至三日五日,这些人的罪一旦定下来,便要推至刑场问斩了。」 杨氏头晕目眩,喘不上来气,「不是给了你钥匙么?你拿钱往上砸啊,难道崔家的人不爱钱?」 张劼闷闷的道:「太后一个月只能向陛下求一次情,可这批叛官无论如何拖不到下个月。」把崔青云犯的案子、张勆向皇帝的提议一一说了。 杨氏瞪大眼睛怔怔望着床帘,胸口起伏,「张勆,又是张勆,他公报私仇抓了我两个娘家兄弟,还不许我营救!他这是有心让我出乖露丑,他这是想逼死我……不行,我不能被他打败,一定不能!」 杨氏眼中闪过狠厉之色。 「劼儿,你到舞阳侯府去找你姑母。」杨氏挣扎着坐起身子,「你姑母夫家姓杨,我不信她眼睁睁看着杨家人遇难冷眼旁观不管!」 「姑母向来不喜欢我。」张劼忙扶杨氏坐好了,委婉的说道。 杨氏笑容阴冷,「她当然不喜欢你了。她家的阿沅今年都十八了,还一直等着张勆呢,她能喜欢你?哼,因为我,张勆连她这个亲姑母也恼了,连杨沅也不理会了,她当然不待见咱们母子。她不待见我,也不能拿我怎样,劼儿你去告诉她,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她帮杨应期杨应全就是帮她自己。你再告诉她,如果杨应期杨应全罪名落实,杨沅这辈子休想嫁入定国公府。」 张劼心里一阵难受,「娘,您拿阿沅来威胁姑母?」 杨氏冷笑,「除了杨沅,现在咱们还有能拿捏你姑母的地方么?放心吧,你姑母是明白人,她再讨厌我,也知道现在我是定国公夫人,我若不点头,她闺女的婚事就休想如愿。」 张劼声音发颤,「娘真的要答应阿勆和阿沅?」 杨氏无奈的白了他一眼,「你那点儿心事娘早就心知肚明了。你到底是真喜欢杨沅,还是知道杨沅和张勆是青梅竹马,你就想和张勆抢?」 「我,我……」张劼目光闪烁。 杨氏淡笑,「你先照着我的意思去传话吧。先过了眼下这个难关,也就该给你完婚了。你这个嫡长子完婚之后,才轮着张勆那个次子。」 杨氏这话说的模棱两可。 张洢全神贯注的在一边听,愣是没听明白杨氏到底要让杨沅嫁给谁。 张劼被杨氏催促着出了门。 杨氏打点起精神,叫过侍女,「让厨房炖参茸熊掌汤,国公爷最爱喝这个。熊掌难熟,早早的炖上才是。」侍女答应着去了。 杨氏吩咐过侍女,自己躺下安眠,「阿洢,你父亲现在都有些恼我了,你发觉了么?我有满肚子的话要和他说,有许多委屈要向他诉,可我现在疲惫的很,一定很不好看。我不能让你父亲看到我不好看的样子。我要好好睡一觉,熊掌熟了,我也睡饱了,到时我把自己打扮得柔弱又漂亮,亲自送参茸熊掌汤过去,你猜我能不能让你父亲回心转意?」 「肯定能。」张洢崇拜的看着杨氏,信心十足。 杨氏笑了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张洢见杨氏睡熟了,眼珠转了转,轻手轻脚走了出来,「哼,我这两天可没闲着。我都打听清楚了,那个唐梦芙是个监生的女儿,住在成贤街,家里连仆人都算上也没有几个人。我一个国公府的千金要欺负她,就是说句话的事儿。」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旺福闺女 卷一》作者:玲珑 2、《旺福闺女 卷二》作者:玲珑 3、《旺福闺女 卷三》作者:玲珑 4、《旺福闺女 卷四》作者:玲珑 5、《旺福闺女 卷五》作者:玲珑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