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六零]》 1 楔子-六零年代的草原知青 北京的夏天真够热的,一茬茬的汗冒出来,又被空调吹凉、吹干。空调呼啦呼啦费力地吹,像个随时要倒不过气的病重老汉,偏偏包间里还是闷闷的,不凉快。 林雪君走进包间,一呼一吸间便嗅到了属于不同人类汗液蒸发的味道。 “林医生来了!”坐在里面的班长第一个看到她,当即笑着招呼。 听到班长这话,来参加首都聚会的老同学们都笑了起来: “小高,你刚才不是说肚子不舒服,快让林医生给你瞧瞧!” “滚犊子!” 林雪君是一名农业大学畜牧兽医专业的在读研究生,虽然她的心愿是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但为了经营家中牧场,她还是听从父母的建议,选择了光荣的动物医学。 于是,“让林医生给你治一治”就成了每次朋友聚会上必不可少的玩笑。 一开始,她还会挣扎一下,说些“兽医也是医生!”“医学都是相通的!”之类的话。 而今已然放弃治疗,随便找了个空位一屁股坐下,她笑呵呵地说: “别着急,一个个来,我挨个给你们治。” 引得朋友们都哄笑起来,店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然而在酒足饭饱之后,林雪君还是会有些淡淡的忧伤:当初还是应该选人医吧? 曲终人散,大家稀稀落落晃出饭店,北漂的老同学们再次分道扬镳,走上各自不同的道路。 林雪君站在马路边等自己打的滴滴,视野上行,北京灯光晚照下橘黄色的夜空尽收眼底。 天幕没有星星,林雪君紧了紧下巴,从鼻子里叹出长气:要是能去一个兽医更受尊重的地方就好了。 四周的风声忽然变得响亮,明亮的灯光仿佛在变得黯淡,四周热闹嘈杂的城市声音恍惚朦胧起来,好像有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冥冥之中,她仿佛听到一个病恹恹的女孩子的声音,在向上苍祈求,希望能去到一个温暖舒适、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好地方。 …… …… 20世纪60年代,国土极北的小兴安岭车站。 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女知青裹着军大衣冲进扑打得眼睛都睁不开的鹅毛大雪中,冷风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却仍咬着牙冲刺。 直到看见站台边唯一一个破绿皮邮筒,她才偏过头避过风雪,大口喘气。 缓过神来,她缩起脖子,冻僵的手指颤巍巍捏出写给父亲的求救信,将之塞进邮箱吞信口的瞬间,女知青把耳朵凑近邮筒,风雪呼号和火车呜咽声中捕捉到信件坠落的细微响动,她才放心地直起腰。 转头眯缝着眼睛扫一圈被白毛雪染得朦朦胧胧的站台,她哆嗦着跺了跺脚,又笨拙地往回跑。 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军大衣里套了多少层衣裳,身形圆得似球,冲过雪雾的背影仿佛巨球滚过。 “呜——呜——”别国淘汰下来的旧火车发出低沉的老年呼吼,催促着赶火车的人速速上车。 球状女知青一手抱着自己,一手拽住火车扶手,笨拙地往上挤。 站在门边的列车员焦急地左右探看催促,转头瞧一眼女孩,伸手在她背上用力一托,女孩借力之下终于钻进车厢。 穿过已经结了层冰溜子的车厢连接区域,女孩闪进车厢,被内里高些的温度一冲,不自觉驻在原地打了个寒战。 这辆列车上坐着的大多数人,都是响应国家号召,来到祖国边疆,准备在这片广阔的天地里,施展拳脚、大干一番的热血青年们。 他们中年长的也不过二十三四岁,最年轻的甚至才十五六岁。 女孩回到自己座位,相邻的几位知青紧了紧军大衣,没精打采地抬头瞥她一眼,便又闭上眼继续打瞌睡。 1分钟后,火车发出喷气的嗤嗤声,又一阵嘎吱嘎吱、叮叮咣咣后,喘着粗气出站了。迟缓的‘况且况且’声逐渐密集,雪雾弥漫的小兴安岭站台被甩在身后。 新上车的乘客找到位置后,车厢内的灯光便再次熄灭。暗色的火车驶进沉沉山林,天地一片黑蒙,连白雪也被染成夜色。 风从冰霜封住的窗缝间钻进车厢,黑暗里偶尔会响起咳嗽声。 女孩裹紧自己的军大衣,仍感觉不到暖意。脚上哪怕穿着大棉鞋,还是冻得吱吱疼。她只得不停跺脚,又怕吵到别人,每每鞋底快跺到火车地面时都要减速。 父母给她带的面包早吃光了,兜里的钱也见底。更何况在火车到牙克石站补充物资前,大家就算有钱也没有食物可买,只能捱着。 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磨牙声、发抖时的磕牙声,和自己肚子咕噜噜响声中,年轻女知青逐渐陷入半梦半醒的昏沉中。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天光变亮,四周变得暖和起来了,又好像仍黑沉沉不见天日。女知青时冷时热,口唇发干,想喝水,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她难受得哼哼,耳边有时安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有时尽是嗡嗡的噪音,有时又好像有某种呼唤忽远忽近。 她竭力去听,努力去听,迷糊间终于识别出,那声音在喊的是‘林雪君……林雪君……’。 哦,对了,她的名字叫林雪君。 冷热交替间,伸手想去抹脸上的眼泪,却发现自己连掀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再次陷入黑沉前,她好想放声大哭啊。 希望邮去北京父亲单位的信能快快地、顺利地抵达,她后悔了,不想去插队了,她想回家。 呜呜……好想去一个温暖的、舒服的、吃喝不愁的地方啊…… 在海拉尔站,卫生员给裹成球的林雪君打了针,又将她裹在羊绒被子里送上前往呼色赫公社的大车。 载着几名知青的卡车连夜出发,轰隆隆驶出城市,一头冲进雪国深处——那里是生活着‘将牲畜看得比命更重要’的牧民,兽医比沙漠中的绿洲还少,牧业重要到会影响国家发展和未来,的—— 茫茫大草原。 2 林雪君同志 大概因为参加北漂同学会时喝了些酒,林雪君晚上回去有点发烧,于是吃了药倒头就睡,结果一睁眼,就到了六十年代的北方边疆呼色赫公社-第7生产队。 穿越的原身也叫林雪君,16岁。 其他知青们天刚亮就出去劳动,她则躺在炕上继续跟重感冒做斗争。 林雪君已经躺了三天了,给她看病的卫生员小姑娘王英原本是大队里的挤奶员,入冬后在公社受了两周《赤脚医生》培训就上岗做了卫生员。 搞不好真刀真枪给人打针的次数,五根手指都数得过来。 王英每次给林雪君扎针,都要将她的手背拍得红肿了,前倾了身体,贴近那几根暴起的血管深呼吸好几次,才猛一下沉针入血管…… 林雪君每次对着王英给自己扎针时英勇就义般的表情,都恨不得亲自上阵替对方。可惜她病得手软,只能乖乖挨扎。 这里物资极度匮乏,生病了也没有营养餐和水果给她补身体,甚至连新鲜的蔬菜都无。 她这几天生病难受、挨针扎、吃糠咽土豆、上厕所只能爬起来去隔壁小屋里坐泔水桶……真是有苦说不出。 大瓦房外,暴风的呼嚎和雪压柴堆的咔吱声是最好的催眠曲。林雪君今天感觉好了很多,昏睡得很香,睡醒后也觉得精气神回来了,但被窝外太冷,她还是不愿意下炕。 为了保暖,又捞过边上放着的军大衣盖在厚被子上,她感觉自己身上像压了一座大山。 由于连天的暴风雪,即便是白日,天色也同样昏沉沉。 她睡了醒醒了睡,早已丧失时间观念。 直到一阵规律的咯吱咯吱声由远及近,林雪君才知道大概已傍晚五六点,知青们踏雪下工归来了。 年轻人们在门外又是跺脚,又是拍雪,噼噼啪啪地处理了半天,才伸手拧门。 老旧的厚木板门被拉开,大风用力一鼓,将门咣当一声摔在墙上。为首的知青忙冲进屋,又回头催促走在最后的人快关门。 最年长的男知青穆俊卿一进屋就奔去点桌上的蓖麻油灯,顾不得眼镜上蒙了一层雪霜,又折去炕边俯就了灶洞往里填柴。柴灰扑向他头发和面上也不管,双手在膝上一支,转身拎起水壶,出门在柴堆上挑拣了最干净的浮雪到壶中,再快步折返将水壶放在灶上烧了。 干完这一切,穆俊卿终于舒出一口气。他脱掉军大衣挂在门口衣架上,又拉了衣架堵门,挡住门缝钻进来的风。 “林雪君怎么样了?”穆俊卿搓搓手,转头看向被小知青衣秀玉扶坐在炕边的林雪君。 由于知青们刚来就赶上大风雪,呼色赫公社只来得及交代第七生产队给知青们整理出一间大瓦房。暴风雪结束前,他们只能先用板凳放在炕中间,再搭条布盖遮挡视线,分开男女两边凑合几天。 “好多了。”林雪君肌肉还有点酸,在衣秀玉的照顾下起床。 套上厚棉袄,披上军大衣,踩上圆咕隆咚的羊毛毡靴。 衣秀玉扶林雪君去隔壁仓房改造的茅厕,关上门后转头将嘴撅得老高: “本来是揣着建设祖国边疆的伟大志向来这里的,结果每天白天去喂牛扫牛圈铲牛屎,晚上还要回来伺候人,跟个旧社会的大丫鬟似的。” 本地东北汉人的方言怎么说的来着? 大冤种! 这次来的8个知青,除了林雪君外,大家都已经一块儿干好几天活了,互相之间也算有些了解,唯独不清楚每天躺在家里的病号‘林妹妹’是什么样人。 对林雪君唯一的了解,就只有她还没到公社就开始给家里人写信,天天嚷着要回北京。 那信写得可勤快了,墨水用了不少,邮票也费了好几张。就是现在,放林雪君东西的抽屉里都还有一封写了一半,因为发烧生病没能写完的求救信呢。 衣秀玉帮林雪君整理东西时,可看到了信上写的【救命】二字,特别特别大,几乎占了半张信纸呢。 大家都觉得林雪君呆不久,说不定病一好,身体扛得住舟车劳顿了,就会走的。 走了也好,省得病恹恹的娇气,建设不了祖国,还拖他们知青的后腿。 他们现在想快速融入大队,得在牧民们面前好好表现,可不想让人看见林雪君后,觉得他们知青都像林雪君那样退缩畏难。 大家便想附和衣秀玉两句,却听到最年长的穆俊卿率先道: “衣同志,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对同志呢?” “……”衣秀玉嘴巴一扁,虽然不情愿,还是答道:“像春天一样温暖。” 穆俊卿点点头,‘加油’的意思传递到了,便不再纠缠此事,拢了下自己有些乱的满头自然卷,又去搬其他凳子了。 其他人见穆俊卿表了态,即便对林雪君同志的作风有点意见,也不方便继续说什么了,只好朝衣秀玉或耸耸肩,或安抚笑笑。 衣秀玉叹口气,待林雪君上完厕所,还是凑上去挽住了对方手臂往餐桌扶。 “我要洗个手。”林雪君转向洗手台,对衣秀玉道谢:“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 “真的?你可别又摔个大跟头。”衣秀玉有些不放心地松开手,看着林雪君脚步虽虚浮但还算平稳地走向洗手台,这才拍拍手掌,坐到餐桌边去了。 时不时转头打量打量林雪君洗手的背影,衣秀玉又扁了扁嘴。 林雪君擦好手坐到桌边,今天的晚饭跟昨天的、前天的一模一样,都是一点油水没有的土豆炖冻过的扁豆角,配一碗稀粥,一个馒头。 这搭配就算是只凑合一顿,她都会觉得油放少了、应该再加点酱油、味精和红烧肉的,更何况是天天吃。 胃里咕噜噜叫得欢,大脑却有点抗拒。 余光扫向身边,从慈溪插队过来的衣秀玉正认真地将土豆和豆角夹进粥碗里,围着碗边摆一圈儿。又盛了一勺清汤寡水的菜汤到粥里,将粥和汤搅拌好后,开始非常非常认真地吃起来。 衣秀玉这个认真,不止是表情和动作,连她的节奏也是认真的。 两口粥,一口菜,两口馒头——节奏绝对不乱,吃得简直像做法事一样严肃虔诚。 听说衣秀玉才15岁,初中毕业。在南方城市里找不到工作,家里人吃饭都成问题,见知青支边有每个月二十块钱的工资,还顿顿有饭,就扛上行囊从温暖的南方来到了国家最寒冷的地方。 大概是以前就过惯了苦日子,白天劳动也饿狠了,衣秀玉表情很享受,仿佛吃的是什么美味。 林雪君品了品嘴巴里的苦味,终于也端起了碗。 穆俊卿见大概是因为生病而没胃口的林雪君终于动了筷子,微笑道:“吃吧,吃吧,吃饱了不想家。” 听到他这一句话,林雪君的眼泪差点崩出来。 她可太想家了,想乳胶床、乳胶枕、鹅绒被子、地暖和空调,想北京的爆肚、烤鸭、铜炉火锅里一卷一卷的羊羔肉、肥牛卷和脆毛肚…… 抹了抹眼睛,可惜一点泪也流不出。流泪都是要消耗盐份的,她现在嘴里没味,合成泪液都缺元素呢。 饭后,林雪君想帮忙刷刷碗。 之前看小说,好多都写这个时代不仅环境恶劣、又苦又累,还有许多极品恶人。在高义务、互相监督的公有制年代,她还是勤快点的好。 衣秀玉却抢过碗筷,“这水冷的像冰一样,你一沾手,肯定又病得更重。我可不想又多照顾你几天。” 她是被生产队大队长叮嘱过要好好照顾林雪君的。 “啊。”林雪君有些尴尬地缩回手。 衣秀玉转头见她好像有点被自己的话打击到,又有些扭捏,落下句“我也不是嫌弃你,就是…反正你还是快点好吧。”便捧着碗去刷了。 林雪君摸了摸脸,转面想看看其他人有没有什么轻快点的工作可以由她代劳。穆俊卿手上因为干重体力活起了大泡,正用烛火烧了针头对着灯光挑泡。 这时代好像还比较保守吧?她上去握住人家青年的手揉来捏去的好像也不太合适。 正踟蹰间,四位女知青中年纪最长的孟天霞拉过小凳子坐到穆俊卿面前,丝毫没有扭捏地、格外爽快地捞过穆俊卿的手,一把捏过对方手里的针,凑头道:“穆同志,我帮你。” “……”林雪君眨了眨眼,看样子自己对这个时代男女同志相处的模式,还是认识得不够清。 衣秀玉手脚麻利地刷好碗,见林雪君呆站着,便捞了一杯温水,拿出卫生员留下的药,一手举药一手举杯,齐送到林雪君面前: “吃药。” “好。”林雪君回神去接水杯和药,手碰到衣秀玉的手。这双刚洗好碗的手还湿潮着,冰凉冰凉的。看样子刷碗的水果然如衣秀玉所说,像冰一样凉。 她坐到炕边,在衣秀玉的监督下爽利地吞下药。 “这还差不多。”衣秀玉对她痛快吃药的行为表达了认可,这才接过她手里的茶杯,转身又去擦窗户上被屋内热气蒸出来的霜。 林雪君想喊衣秀玉过来炕上捂捂手,瞧着小姑娘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一直没能找到开口的时机。 一位男知青站在灶边搓手,掏了掏灶里的灰,洒在屋门口防寒防潮。他折返回来往灶里填柴时,又看了看灶边堆着的一小捧柴—— “柴太少了,炕都热不起来,屋里越来越凉了。”他叹口气,掐腰发愿:“今年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明年入冬前,我一定在院子里挨墙码满了柴,冬天把屋子烧得热腾腾的。” “我看牧民都捡羊粪牛粪晾干了烧,省得砍树劈柴或者漫山遍野地捡柴了,回头我们也研究研究。嘶……”穆俊卿习惯了讲话的时候摆手,忘记了自己手正在孟天霞掌控中,一要晃悠就被孟天霞狠狠捏住制裁了下,疼得他直抽凉气。 大家正闲叙着他们饥寒交迫的现状,外面忽然有许多嘈杂声响。 “出什么事了?”衣秀玉用生产队长给的小铲子用力铲了两下窗上的冰片,凑近了玻璃往外看。 只一会儿工夫,嘈杂的声音变得更大,连风声都压住了。男人女人着急的喊叫交织,好像有许多人在着急的奔逃。 知青们登时人心惶惶,全披了军大衣凑到窗口往外看。 窗外的油灯被奔跑之人摇得像在黑夜中跳舞。 跳舞的油灯一盏又一盏地飘过,穆俊卿坐不住了,他走到门口捞过羊皮袄子,裹上便推门,“我去看看。” “我也去。”其他人也陆续去找自己的羊皮袄子。 林雪君因为还没参加劳动,未收到大队长送的羊皮袄子。便从炕上捡了件小被子往身上一裹,坠在最后也跟了过去。 踏出小屋门的瞬间,寒风夹杂着雪花铺面而来,混沌的大脑一下变得异常清明。 雪片子虽铺天盖地,但空气很干净,极目远眺仍能望到东边如巨蟒蜿蜒爬行般黑沉沉的群山,那是内蒙古高原与松辽平原的分水岭,是东北重要的生态屏障和国家森林保育区,大兴安岭山脉。 西边则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蓝色雪原——这是世界著名的三大草原之一,是我国最美的六大草原之首,呼伦贝尔大草原! 这是一片尚未被开发,充满‘黄金’的宝藏之地啊。 深吸一口,熟悉的寒冷味道,这是除了家乡呼伦贝尔,哪里都没有的、难以描述的味道。 林雪君紧了紧军大衣的领口,把小被子交叠了裹得更紧。 眼前的景象十分亲切,出生在几十年后呼伦贝尔土地上的她,儿时经常看到。 这一刻,林雪君仿佛不是穿越,而是回到了故乡。 “老乡,出什么事了?”前方传来穆俊卿顶着风喊出的问话。 “半个小时了,母牛生牛犊子呢,生不下来啊。这可咋办——”老乡的话逐渐被风吹得变了调。 林雪君微微怔愣,随即加快脚步,循着前方的人声和油灯指引的方向,踏着厚雪踩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向着牧民用羊毛毡临时围搭的牛棚走去。 6 牧民们的笑容 林雪君举着双手,靠着身后的木棚柱,一直绷着的肌肉忽然松弛下来,才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酸痛。 尤其是手臂,简直快要抬不起来了。 她转眸,正对上同样举着双手,正站在她斜前一步的穆俊卿。 二十出头的男知青已然卸下了不得不给其他知青当哥哥的故作老成,一头自然卷在拽牛犊、推母牛屁股的过程中折腾得更潦草,像顶着个蓬松的鸟窝。略显笨拙的眼镜上沾了赃污、蒙了雾气,将眼镜后标致的双眼皮大眼睛遮得更具神秘感。本来小麦色的干净面颊,不知什么时候被牛尾巴抽了一道浅痕…… 对于自己‘糟糕’的形象,穆俊卿好像全无所觉,他累呆了的眼神才跟林雪君接触上,便荡开笑意,仿佛春暖花开,漫山遍野都绽放了大朵大朵的花瓣。 林雪君也跟着傻笑起来,像个喝醉了的二愣子。 她想找个地方洗洗手,忽然发现自己左臂动弹不得,一转头便撞上一颗扎了麻花辫的小脑袋,是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衣秀玉。 “衣同志。” 衣秀玉听到林雪君的呼唤,疑惑抬头,与对方视线对上,才恍然发觉,自己方才太过激动,居然将林雪君的左手臂紧紧抱在怀里了。 忙松开手,想道歉,裂开嘴巴却忍不住笑起来,什么要说的话都给忘记了。 牛棚里只有牛水槽中有水,林雪君走到一边先用白雪搓了下手臂和手套,才又去水槽中冲洗了下。 转身摘几乎粘在手上的胶皮手套时,忽然察觉出些异样,一抬头,便对上无数目光。 她怔在原地,扫过众人,发现大家每双眼睛都是弯着的,每一道眼神里都充满着善意——都在看她。 斜刺里一个大巴掌猛地拍在自己肩膀,之前看起来脾气特别爆的大队长这会儿满脸爽朗笑意,扬掌将林雪君肩膀拍得一沉,便大嗓门地道: “小同志很有两下子嘛,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年轻人不容小觑啊!长官怎么说的来着?妇女能顶半边天!” 大队长哈哈笑着,伸手招呼衣秀玉将小被子递过来,一把塞进林雪君怀里,“裹上点,别冻着。” 这时畜主乌力吉从棚内挤出来,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一起过来给林雪君道谢。 之前乌云密布的愁容果然散去了,换成了淳朴又灿烂的笑。 林雪君方才雷厉风行的气势消了,脸上露出赧色,她一边在军大衣上将手擦干净,一边学着这里人讲话的模式道:“大伯别客气,我们都是公社的社员,牛也是大家的,我应该做的。” “哈哈,叫什么大伯,乌力吉才34岁,叫大哥就行。”大队长笑着打趣了,才将她的话翻译过去。 草原上的风吹日晒也太凶了,乌力吉的肤色和皱纹,说他六十都有人信。 林雪君叫错了辈分,还把人给说老了,忍不住脸红。好在大家都沉浸在母牛顺利产犊的喜悦中,并无人在意这些小事。 来帮忙的牧民们依次拎着自家油灯道别离开,每个人往外走时,不止跟大队长和乌力吉打招呼,还会纷纷含蓄地向林雪君点头致意,或笑着夸两句才走。 林雪君站在牛棚里,与每个人道别,逐渐也有些恍惚起来。 原来这就是被人尊重、被人看见、被人感谢和喜欢的感觉吗? 胸口温热的涓涓细流微微沸腾,她裹进小棉被,举高被缘,遮住烧红的下巴和面颊。 没有霓虹和灯光的昏暗牛棚里,林雪君的眼睛却熠熠生辉。 … 不断喷热气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牛棚的温度也跟着降了下来。 林雪君微微打了个寒颤,转头对乌力吉叮嘱道: “我在母牛子宫里放了土霉素,能避免牛子宫感染。另外,就让母牛好好舔牛犊吧,粘在干草上的那些羊水粘液也都让母牛吃了吧,能帮助母牛下胎衣。胎衣脱落后不要直接给母牛吃,可以剁碎了再给母牛吃,这样能避免母牛胃肠道紊乱引发的腹泻腹胀等问题,还能帮助母牛补充氨基酸、蛋白质等营养。关注一下小牛的状况,如果被母牛舔干了还站不起来,就手动挤母乳给它喝,补上营养、抵抗力增强,它就能站起来自己喝奶了。还有,要注意给小牛保暖,可以放些干草之类,小心牛犊不要被母牛踩踏到……” 她一口气说了一堆,大队长听得五官都皱到了一起,翻译给乌力吉的时候,直接把原因和补充全省略了,只交代了要对方注意的事项。 林雪君忍笑,继续假装听不懂。 “好了,这都几个小时过去了,你们也累坏了,我送你们回去休息。”大队长一展臂,跟乌力吉一家人道了别,便护着8个知青转向他们住的大瓦房。 卫生员王英将手套放进药箱,裹好围巾追了上来,与林雪君并肩后,眉眼飞扬地道:“林同志,你可真厉害,我今天可算开了眼界了,你比我们的老师还厉害呢。” “还要多谢你借手套给我用呢。”林雪君想起那副手套,忙道谢。 这个年代布氏杆菌病好像还是比较流行的,羊布病因为比较严重,很容易被发现,牛布病没那么严重,常常被忽视。 这种病是人畜共患的,人要是感染上,会发烧,会痛,还会影响生-殖系统造成不孕,而且难以根除,许多人越老越疼,极其受罪。 牛如果患布病等,水门内含菌量会是最高。 没有王英的手套,要她徒手掏牛水门,她还真未必敢。 “你能戴着它救牛,用得太好了,这是它的使命!它的光荣!”王英哈哈笑两声,被灌了一口冷风,忙捂住嘴朝林雪君等人摆摆手,蹬蹬蹬跑进黑夜。 7 艺术家林雪君同志 回到大瓦房,知青们被室内的热空气冲击得接连打寒颤。 大队长进屋后,穆俊卿几人忙热情招待。 “你看你这折腾的,去洗洗脸吧,不用招待我。”大队长拍拍穆俊卿的肩膀,目光快速在瓦房内扫视了一圈。 林雪君也跟着跑去洗脸,连着把手臂和手重新仔仔细细再洗了一遍。 “哎呦,就剩这点柴了,我让人送点来。”大队长在屋内溜达了一圈儿,既没坐也没有接衣秀玉递过来的水杯。看见他们灶台下可怜巴巴的那点柴,皱着眉就要往外走。 他才一推门,便撞上一人,居然是乌力吉。目光下移,牧民怀里抱着的可不就是一大捧柴嘛。 “你跟我想到一块了。”大队长哈哈一笑,便让开门请乌力吉进门。 乌力吉有些拘谨地前踏一步,低头瞧见知青们的瓦房里虽然是水泥地,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再看自己鞋子上沾满了牛粪、泥土和雪块,他迈出的脚又退了回去。弯腰将大捧劈好的木柴往地上一放,他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又跟大队长对视一息,什么都没讲便匆匆走了。 像害怕被感谢一般遁逃。 “哎——”大队长见喊不住人,便把门关了。 “乌力吉给你们送柴来了,这些柴你们先烧呢,回头我看看谁家攒的柴和牛粪多,再给你们匀点。天不早了,都睡吧,我也走了。”大队长握着门把,讲话时眼睛一直看着洗好脸正用手巾抹擦的林雪君。 “多谢大队长。”林雪君忙将手巾往洗脸盆架子上一丢,快步想赶到门口送送客。 大队长却一摆手,丢下句“别送了”便急匆匆走了。 丢下一屋子知青面对忽然发生的一切,大眼瞪小眼地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氛围。 想夸夸林雪君,但碍于没有那么熟,害怕自己会显得太狗腿、太蠢笨,于是只拘谨着扭捏着。 想聊聊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又觉得所有事都发生得太快,他们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呢,味儿都尚未品清楚,千头万绪更加迷茫。 一室来自天南海北,明明陌生,却要开始每天一起吃一起住的年轻人们,刚一块儿体会了物种繁衍的惊心动魄,兴奋得血液沸腾,却竟发不出一句话。 …… 穿过夜色回到住处的卫生员王英,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心疼地将胶皮手套擦了又擦,还扣了一指甲盖雪花膏抹上。 因为手套怕火,不敢用油灯照,便拿到月光下仔细打量有没有碰坏,晚上快睡着了都又爬起来再摸摸手套。 惊叹林雪君掏牛屁股救牛犊的行为不假,但心疼手套也是真,王英摸索着手套,心里庆幸:还好,给人治病不需要戴着她心爱的小手套,去掏人屁股。 …… 另一边小院大瓦房里的知青们,直到躺在塞满乌力吉送的干柴、烧得暖烘烘的炕上,仍各个红着脸,耳根发烧,眼睛圆睁。 瞪着天花板,他们只觉得兴奋,哪里睡得着。 男知青那边烙大饼一样翻腾了好半天,孟天霞终于忍不住了:“你们睡不睡啦?是不是炕烧热了,反而燥得睡不着啊?” “炕可真暖和,从家里出来这么长时间,我第一次感到这么暖和。冻成冰渣子的骨头芯儿都暖透了。”一位男知青立即接茬,语气里都透着幸福。 “要是之前就这么暖和,林雪君同志的感冒肯定早就好了。”另一位男知青道。 “林雪君同志病没好,谁给老乡治牛啊?没有人给老乡治牛,谁给咱们送柴禾啊。家家户户都囤得有限的东西,哪有舍得往外送的。”孟天霞嘴快地接话。 “那送温暖的到底是老乡,还是林同志?”衣秀玉也插话。 “都是。不过当然是先有林同志给老乡送温暖,才有老乡给林同志送温暖。” “咱们没给老乡送温暖,也跟着一块儿暖和了。” “哈哈,得多谢林同志,啊……真热乎啊!” “我还害怕万一没救活,给你们拖后腿呢。”林雪君还在后怕,这样难产救治失败的事儿哪怕是在几十年后也很多的。 “那怕啥,又不是咱们让母牛难产的,帮忙了,就算没成功,也是好心嘛。” “就是。” “再说你这么厉害,大胆放手去做嘛。” “还好成功了。”林雪君将被子裹得紧紧地,不好意思多接话。幸亏油灯已经熄了,大家看不到她被夸得像偷了油的小耗子一样,笑得嘴巴都合不上的傻样子。 将被子往上拉拉,鼻子以下都遮住,不然屋子里的凉空气容易冻门牙。 “诶?穆同志怎么不讲话啊?不会真的睡得着吧?”一位男知青忽然问。 “我老在想一句话。”穆俊卿终于开了口。 “什么话?”孟天霞也好奇起来。 “林雪君同志像是艺术家,掌握着把愁容满面,变成喜笑颜开的艺术。”穆俊卿说罢又嘀咕:“‘掌握着把愁容’这句里的‘把’字,改成‘将’会不会更好?‘将愁容满面,变成喜笑颜开’和‘把愁容满面,变成喜笑颜开’,哪个字更好一点呢?” 没有人在意到底是用‘把’还是用‘将’,大家都被穆俊卿突如其来的诗意征服了,开朗的知青兴奋得叽叽叫: “牛人!” “我艹!” “好文采啊!说得太好了!” “咱们要不一起办个呼色赫公社报,把咱们八个知青的先进事迹都写进去?” “《林雪君知青,奋不顾身,神手救治牧民孕牛》,就用这个做头版。” “你说得不好,我觉得应该叫《林雪君为难产母牛接生的精神闪闪亮》。” 连内向的知青也不住口地应:“真厉害。”“说得真不赖。” 而知青们讨论的全程,林雪君一句话没应。 她已经将遮鼻子嘴巴的被子高举过头,太害臊了!得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了,才能忍住不笑出声,才能忍住不在被子里像虫子一样扭动。 天呐,这是什么羞耻y?! 也太……也太…… 也太开心了吧! 8 慷慨的奶牛 第二天清晨,被窝里还存着余温,室内的空气却已寒了下来。 胳膊往外伸一下就起一层鸡皮疙瘩,林雪君于是又哆哆嗦嗦将胳膊缩回被窝。 真冷啊…… 因为现在男女同室,一听到男生那一头传来窸窣起床声,女生们立即从被窝里弹跳坐起,冻得嘶嘶哈哈,也只能咬着牙快速穿衣穿裤。 孟天霞第一个跳下炕,呜呼一声喊了句“第一”,就冲出屋子去拢干净雪进来给大家烧水。 她自己洗了个战斗脸,脸还潮红着,留下句“今天的早饭我去打!”便跑出门,仿佛有人跟她抢一样。 … 半个小时后孟天霞打饭回来,穆俊卿将粗粮馒头切成片,放在擦干净的灶台上烤出黄酥皮,掏出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一袋白糖,仔细地往粥里捻了一点。 早饭是穆俊卿二次烹饪过的,但馒头还是硬得能把上牙膛刮破,粥寡淡没几粒白米,更多的是完全没有煮软煮糯的玉米碴子,卜留克咸菜齁咸齁咸,一小条能就下大半碗粥。 所有食物都难以下咽,但知青们只是木着脸埋头进食,没有抱怨的。 林雪君正想着等雪后通车,大队就可以派人去呼色赫公社场部采买物资,到时候伙食说不定能变好……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坐在门口的衣秀玉起身去开门,便瞧见门口摆着一个铝制的小桶,抬头只捕捉到一路小跑离开的背影——穿着‘大德勒’蒙古袍的男人捂着羊皮做的三角形尤登帽,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走,头都没回。 “谁啊?”屋里人大声问。 “不知道……”衣秀玉将小铝桶拎进屋,关好门后有些迟疑道:“好像是昨天晚上母牛难产那家的大叔。” “牧民乌力吉大哥?”林雪君捏着几乎可以当石头的硬馒头,转头问衣秀玉。 “可能是,一溜烟儿就跑了,留下了这个。”衣秀玉举起手里的小铝桶,感觉到液体摇晃,“好像是水。” 林雪君放下馒头,凑到又爬满冰霜的窗户往外探看,一片晃眼的白雪,人影都瞧不着。 “是啥呀?”孟天霞旋个身,好奇问。 林雪君接过铝桶,拧开盖子,看到里面乳白色的液体,眼睛忽然直了,随即惊喜道:“牛奶!” 哗啦啦一阵响动,所有知青都跟着站了起来,垂头往铝桶里看的眼睛简直冒起绿光。几人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才忽然回神,扭捏地依次坐回去。 “这肯定是牧民乌力吉送给林同志的。”穆俊卿点头道,“正好给你补补身体。” “是呢,这一桶,够林同志喝好几天了。”另一名知青咽了下口水,发出好大一声咕咚,他忙转开头,做出自己一点也不觊觎牛奶的样子。 “有没有可能是大队长送来给——”一位男知青馋得厉害,忍不住开口。 穆俊卿扭头瞪了对方一眼,男知青忙闭了嘴。他们啥也没干,大队长凭什么给他们送牛奶?更何况,要真是大队长送的牛奶,干啥不跟他们讲话,转身就跑了? 昨天乌力吉来送柴的时候也是这样,放下柴就走,这显然是乌力吉的风格。就算他们都很馋牛奶,但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抢林同志的劳动成果啊。 林雪君看着大概15cm高的小铝桶,抬起头对大家道:“这牛奶咱们一起喝了,今天有劲儿干活。” “那怎么行?”孟天霞第一个反对,站起身就要摆手。她才不馋!虽然她的目光几乎无法从牛奶上移开,但她可不能馋! 林雪君却豪爽地将牛奶桶递给孟天霞,“孟同志,麻烦你往牛奶里加半碗水,再把它煮开呗。” 孟天霞眼巴巴地看看林雪君,又看看穆俊卿。 “以后你们有好吃的,也分我一点嘛。”林雪君一拍巴掌,“快点吧,我们一会儿就要出发,再不喝来不及了。” 穆俊卿微微一笑,终于朝孟天霞点了头。 噫呼一声,孟天霞接过牛奶桶走向灶台。一向风风火火的人,此刻走得谨小慎微,生怕洒出一点的样子。 往牛奶桶里添了水后,她一直站在灶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铝桶,发誓绝不让牛奶溢锅,一滴奶都不许溅出去! 衣秀玉早就准备好了6个杯碗,一边搓手一边围在奶锅边。 “真的可以喝吗?”她想到之前还给林雪君起外号叫‘林妹妹’,还曾抱怨过不想照顾病号……现在却要喝林雪君的牛奶,这也太难为情了。 “当然。”林雪君正色保证,换来衣秀玉羞赧的笑意。 几分钟后,铝桶里开始冒小泡泡,逐渐有香气袅袅蒸出。其他知青们也依次凑在四周,或远或近地用力吸气。 牛奶的热气儿,真香啊~~~ … 有早起的乡亲路过知青住处,看到院子里空荡荡,既没有勒勒车,也没有贴墙堆起来的柴禾或牛粪,没鸡窝羊圈,连条看门狗都无。 老乡正摇头觉得刚来的知青们绝对是大队里除了力气啥也没有的、最贫苦的破落户,忽然嗅到一股诱人的香气。 嘴巴里瞬间分泌出大量唾液,忙凑近知青小院的门口,仰起头用力嗅闻。 “啧啧,咋这香?” 闻着闻着,隔壁长得旧旧的小埋汰孩儿跑过来,打招呼后好奇问:“阿伯,你干啥呢?” “啊?啊!路过~路过~”尴尬地解释两句,老乡忙抹着嘴角快步离开了。 小脏孩儿疑惑地转头目送,才想绕过知青小院去另一边帮额吉(母亲)传话,忽然停下脚步。 他鼻子快速抽动,不由自主走到了方才阿伯站着的地方。 好香……好香啊…… 不一会儿工夫,小脏孩儿已寻着味潜进院子,将额吉交代他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只顾着贪婪地嗅啊嗅。 … 瓦房内,牛奶烧烤后,孟天霞迫不及待地将奶桶端到一边,用勺子仔仔细细给每个人盛了一碗。 全程没有一滴牛奶溢出或滴落。 衣秀玉拉长袖口,用袖子隔热,捧着牛奶坐回餐桌,埋头往碗里吹冷气,做出一副又怕烫又想喝的馋猫样。 奶桶里最后一大碗,当然全是林雪君的。 给林雪君盛好奶,孟天霞又往奶桶里放了水,把内壁上沾的奶液涮到水中,再次放回灶上小火烧起来。 牛奶盛好了,从灶台端到餐桌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凝了一层奶黄色的奶皮。 衣秀玉小心翼翼地用小指甲盖将奶皮挑起来,仰头张嘴接住奶皮,一边歪着脑袋闭着眼,细细地咀嚼品味,一边摇头喟叹。 林雪君小时候常喝这样的鲜牛奶,眼看着妈妈挤牛奶,然后端着奶桶去煮,热气蒸腾。 水雾总是模糊了妈妈的面孔,她接过碗,在妈妈的鼓励下,吹温后认真地喝。奶碗见底后抬起头,才看到妈妈正心满意足地笑望着自己。 到北京念大学和研究生的几年,她为了多积累经验,又想着将来可能要回草原上继承父母的草场和牛羊,也许很难有机会去更广阔的世界,所以她常常暑假寒假也不回家,不是到处旅游,就是去兽医院或奶厂之类实习打工。 回想起来,竟已经好多年没有尝过这么醇厚热烫的牛奶了。 那些独自在外生活时,随便应付喝的冰牛奶,还有小时候母亲烧得热腾腾的牛奶,味道都模糊了,逐渐被面前这一碗的香气覆盖。 醇厚的奶汁入口,先香浓,再清甜,好滋味把面颊也烘得通红。 最后奶液顺食道入腹,全身都热腾腾起来。 方才难以下咽的干馒头清粥味道都消失了,只剩下琼浆玉露也不过如此的奶香味,弥漫在嘴巴里,也弥漫在大瓦房内。 皮肤上的毛孔好像都张开了,在轻轻喟叹——这是真的,林雪君真的看到一起喝牛奶的知青们身上在散热雾。肯定是毛孔在跟胃共鸣,正向外界表达自己的快活。 “真好喝真好喝真好喝……”毛孔一定都在这样讲,叽叽喳喳冒热气。 “我爱牛奶,奶牛是最慷慨的动物。”林雪君忍不住赞叹。 “我也爱牛奶,你也很慷慨。”衣秀玉还在回味那一口奶皮,即便嘴巴在回答林雪君,眼睛仍看着碗里的牛奶。 “哈哈,产奶的可不是我。”林雪君捧着碗笑得牛奶荡起波。 “你救母牛,母牛产奶。”穆俊卿逻辑清晰地道。 “因果循环,好人有好报。”林雪君点点头。 “你爱人民,人民就会爱你。”穆俊卿一本正经说罢,发现自己的牛奶已经喝完了。 “锅里还有。”孟天霞回手指了指小铝桶,里面烧的是冲了牛奶锅底的热水。 穆俊卿于是跑过去将那清亮亮只飘着几星奶液的热水倒在碗里,冲了冲碗内残留的奶液,然后便仰头大口咕咚起来。 其他人也如此效仿,在喝掉牛奶后,都跑去又用烧开的涮锅水再来冲涮自己的碗,直喝到奶桶和碗里一星半点奶液都没有了,肚子里灌得全是奶和水,这才罢休。 …… 大队长王小磊揣着手赶来知青小院时,远远便看到一个看起来旧旧的小孩儿趴在知青们的窗下,正仰着脑袋不知道干啥呢。 那不是左边牧民家8岁的小孩□□吗?! “小□□,你干啥呢?”大队长踏进院门喝问。 正仰头贪婪嗅奶香的□□猛一把抹去嘴角口水,绕开大队长捞过来的手,猫一样逃走了。 大队长转头盯着□□背影疑惑地看了半天,才大踏步走去敲知青们的门。 当他被衣秀玉请进屋,险些被满室奶香扑个跟头,已经一个冬天没喝到鲜牛奶的大队长不自觉深吸一口气。 他总算知道□□在窗下鬼鬼祟祟是在干啥了。 9 不得了的财富 大队长坐在凳子上,遗憾了一会儿自己一口鲜奶没蹭到,才在众人问询的目光中从兜里掏出一张票子。 他喊林雪君坐在自己对面,努力忽略到空气中残存的牛奶香气,一脸严肃道: “母牛和牛犊是大队的财产,你前几天没有参加劳动,不给你工分,如今你救了牛,昨天给你记半天的公分。 “同时,给牛接产加救命治病,还要另发5角钱工资。” 这个冬天寒潮来的早去的晚,第11生产大队从秋牧场转移冬牧场只晚了一周,就被大风雪堵在了路上,一场早到的白灾让第11生产队损失了一半牲畜。用死牛死羊垒高墙挡风,才保住剩下的牲畜。 其他大队就算没有这么惨,牲畜损失仍很严重,就像他们第七生产队退到山根儿边最好的冬牧场,但大雪压坏棚圈,还是有近十分之一牲畜冻死病死。 所以,别小看2头牛的保全,这对大队牧民的士气情绪都是有相当影响的,甚至可能会影响他们大队评优。 好在8月早配的母牛并不多,暂时还没发现其他要在最近产犊的母牛。 叹口气,大队长收起思绪,用一根手指将钱压在桌上推到林雪君面前,“你收好了。” 大瓦房里的知青们听得又是惊异又是艳羡,5角钱诶,可以买1斤桃酥饼、2碗红烧肉了! 林雪君垂眸盯着面前的5角钱看了几秒,才将她接过来。 她这就……怒赚5角钱?! 这一版钞票的最高面额才10元钱而已,5角面值可不低了。 在前身的记忆里,5角钱相当于参加一次婚宴的礼金钱,能吃3碗馄饨。兑换一下,大概是几十年后的30块到100块之间,一些未来的乡村兽医给难产母牛接一次产,差不多也是这么多钱。 将旧钞票在指尖抚平,她喜欢地翻来覆去看。 5角钱上印的是正劳作的生产女工,这一版的钞票上印的人都是劳动者,像女工、女农民、女拖拉机手等,最大面额的钞票上印的是各民族人大团结,所以10块钱也被称为大团结。 给20头难产母牛接犊,她就能赚到一张大团结了。 知青们在大队上干一个月,大概赚二十多块。那岂不是她接犊40次左右,就能赚够知青一个月的工资了? 如果又能赚工分保底月薪,还能赚单次的接诊费,她岂不是比其他知青们都更赚钱?搞不好比那些留在城里的工人赚的都多呢。 而且在草原上虽然菜品粮食不多,但买肉应该没有那么难吧?说不定等有钱了就能去场部买肉吃…… 林雪君干咽一口忙一边仔细将钱折好收进口袋,一边跟大队长道谢。 大队长点点头,起身对室内所有知青交代道: “雪停了,女同志跟着女牧民们去铲雪,男同志跟我去清路。” 大家应声后一齐去穿袄子,大队长又忽然想起什么般,回头问林雪君: “你之前做过几次昨晚那样的接产啊?” “……”林雪君犹豫了下,还是决定稳妥地根据原身经历去回答:“昨晚是第一次。” “完全是靠书本?”大队长吃惊不已。 在他看来,只读书不实践的都是假把式,是纸上谈兵,最为坑人。怎么在林雪君这里,0经验就能成功救活都准备送去屠宰的牛了呢? 是他四十年人生终于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天才,还是昨晚纯属长生天保佑,牧民和林雪君一起遇到好运气了啊? 回头铲雪通路了,去场部顺便问一下林雪君同志的具体情况,看看是不是家学渊源。 在大队长转身率先出门后,林雪君抹了把汗,幸亏昨天晚上不是一场外科手术。 助产毕竟没动刀,都是手测手摸的技术,说是看书上学的,尚且说得过去。 要是直接动刀,那就难讲了。 林雪君摸了摸下巴,得给自己的学识技术,打打掩护,做做铺垫才能肆无忌惮地大显身手啊。 站在边上的衣秀玉这会儿终于逮到空讲话,忙凑到林雪君身边,咬着下唇仰头看她,“林同志,我能看看你的五角钱吗?” “可以啊。”林雪君掏出钱,递到衣秀玉手里时,快速道:“看一次2分钱。” “啊?”衣秀玉吓得接钱的手都抖了下。 “开玩笑,哈哈。”林雪君看着才15岁的小姑娘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衣秀玉的惊吓退去,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还没拿到过工资呢,之前我妈给我钱和粮票之类让我去买东西,一般拿的都是1角2角。什么时候我也能赚到5角钱啊…咱们月底就发工资了吧?” 林雪君听着知青们聊天,看着衣秀玉一边笑一边稀罕地打量那5角钱,心里开始盘算起自己未来在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的职业规划。 现在处在六十年代,未来知青们还要在乡下呆大概一二十年。现在这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住得冷、用得差,要如此过二十年,可太苦了。 她得想办法改善一下伙食和住宿环境。 但呼伦贝尔草原美归美,冬天长达半年,夏天只热一个月。冬天最低可以达到零下四十多度,无遮拦的草原风和穿树的山风,能将人吹得满地打滚,在这片土地上,冻死人都是常有的事……人尚且要在酷烈环境下艰难生存,娇气的蔬菜和产业更是难以扎根。 林雪君记得自己小时候物流不发达,经济才起步,家里常常一冬天吃不到一片绿菜叶,全靠肉、土豆等根茎类,还有秋天晒的各类干货生活,更不要提倒退近六十年的这里了。 边疆牧区不愧是最艰苦的地方,真是难倒驴。 深吸一口气,在床上躺了几天,已越来越少思考如何回到自己所属时空的林雪君,忽然发了笔5角钱的大财,决定振奋精神,奋勇向前—— 赚钱!经营!改善生活! 吃肉!吃肉!她要吃肉! 揣着决心,林雪君穿好军大衣,又裹上大队长给她送过来的羊皮袄子,戴上毛茸茸的雷-锋帽,昂起头,一把推开黑铁包着的厚木门。 左脚踏上门口的白雪,发出一声响亮的‘嘎吱’。 阳光灿烂,双眼被裹住天地的白雪晃得睁不开。 林雪君眯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步出院子,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腔子里一阵冰爽,身体仿佛被瞬间洗礼得清透干净。 天湛蓝湛蓝,漂亮得不似真实,那么高,那么美。 万里天空无一片白云,四野却尽是‘白云’。 门口的樟子松上挂满冰霜雪雾,被妆点得像是童话中才会有的植被。 冰雪被阳光照得晶莹闪烁,仿佛满地铺就宝石毯——也只有大自然才有如此大手笔。 山脚、草原边的避风地上,错落有致地‘摆’着一些瓦房和蒙古包,大片大片的棚圈穿插其间。 抬头,便见被雪覆盖的白色房顶上,一条条炊烟攀升又散开。 低头,一串大狗留下的梅花脚印延伸向前方。 大家第一次见到暴风雪之后晴朗的草原,都被这美景熏陶得呆立原地,只贪婪得看啊看,忘记了走路,也忘记了寒冷。 最美,不过呼伦贝尔晴朗的冬日草原。 10 劳动最光荣 知青们来大队的时候,暴风雪正严重,住在大队里的牧民、农户和林户们都自顾不暇。如今天晴了,听说知青们出来跟大家一起劳动,便好多爱看热闹的跑出来围观知青。 大草原上地广人稀,即便是凑堆猫冬,也少见陌生人,更何况是城里来的知识份子。 社员们有的站在远处指手画脚地点评知青干活行不行,有的讲这些知青女子们瘦得像猴。 刚开始四个小姑娘还被看得有点拘谨,后来干起活来也就顾不得了。 这一场白灾雪厚,不止路被雪封死了,连大队的房顶、院子也都盖满了雪。 林雪君等四个女知青在牧民大妈苏伦的带领下,同其他几位能干的妇女一起负责清理大队所有住户的房顶,避免雪被风吹瓷实后冻住了,会压塌房顶,或者突然受震动了掉下来砸伤人。 清理没有被污染的干净雪时,会安排几个人在下面扯开布兜接着雪,另外1个人踩着梯子往下拨雪。 苏伦大妈的活干得又快又好,林雪君用长杆斩雪拨雪,总是把房顶的雪掏得乱七八糟。苏伦大妈却能用巧劲儿,把雪像豆腐块一样切割开,轻轻往下一拨,雪块总是一整团滑进下面接雪的人兜开的布面上。 完整的雪被收进筐里,还可以带回家烧水喝。 “哇!好厉害!” “天呐,我怎么就弄不好?” “苏伦阿妈,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知青们一个个将眼睛睁得溜圆,崇拜地看着苏伦大妈,使得原本因为害怕知青们不配合、不服气而一直板着面孔的苏伦大妈,再也绷不住表情,勾起嘴角、弯起眼睛,现了和善热情的原型。 “震动,叽里咕噜,雪崩那个……”苏伦大妈听得懂喊话,但讲得却不太好,只能蒙语夹着汉语词汇,配合笔划。 林雪君假装领会,实则完全听懂地接话:“是不是先把雪块切割,然后利用房顶的震动,像雪崩一样的原理,让整块雪落下来?” “对,对。”苏伦大妈竖起大拇指,点头表示这个林知青领会得很好。 大家就这样连笔划带乱说一气地沟通,倒也将活一家一户地干下来了。渐渐的,林雪君和孟天霞都能把雪块很完整的拨下房顶,被苏伦大妈认可为一日出师的好学员。 晚上回大瓦房时,四个姑娘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男知青更惨,他们跟大队长和一队蒙古壮汉去铲路,干了整整一天,大队里的雪才勉强铲好,各个累得跟三孙子一样。 四人中最活泼的王建国哀嚎着给女士们分享他们一整天的悲惨经历,比如挥锹铲雪把胳膊和踩锹的脚都累麻了,比如手掌上磨得都是水泡,比如脚一粘地就疼得呲牙,比如推独轮车运雪更糟糕、整片腰背都酸痛难忍,再比如明天还要早起去铲大队外面的雪路,不然等雪冻瓷实,牛马踩在上面打滑,出入和运输就都困难了…… 女孩子们听得哈哈直笑,也穿插讲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好像干活累得惨兮兮是件多值得开心的事一样。 晚饭后,林雪君不让大家瘫倒,反而喊着能动的人烧水烫毛巾,互相热敷肌肉、处理伤口。 照这些没有医疗知识,又缺少劳动经验的家伙们随便折腾,明早一起床,8个人都得废。 在热敷、互相按摩、互相包扎之后,知青们觉得大家的革-命感情都加深了。 本来想着早睡让身体得到充分休息,哪知倒在热炕上身体虽然累得像要报废,连聊天的力气都无,但精神却还是亢奋。 “我给你们唱一首,小时候外婆唱给我听的催眠曲吧。”衣秀玉的声音忽然在黑漆漆的屋内响起。 大家一致同意,衣秀玉便清了清嗓子: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对我嘻嘻笑……” 不一会儿,果然有睡着的。 衣秀玉成就感满满,继续轻声吟唱,哄比自己年长的兄姐们睡觉: “……外婆喊嗯好宝宝, “果一包,糖一包。 “吃过蜜枣还有糕……” “咕噜噜!”还没睡着的林雪君肚子忽然一阵高歌,声音高到压过衣秀玉的歌声。 “……”衣秀玉。 “……”林雪君。 “睡吧。”衣秀玉决定还是不唱了。 “……好。”林雪君小声应。 “咕噜噜……” “……” 瓦房内再次陷入黑沉宁静,只灶洞里偶尔传出柴被烧塌的响动,和火焰的噼啪声。 … 第二天,女知青们因为已经清好了大队的瓦房顶、蒙古包顶积雪,不需要像男知青们要继续去铲雪,以为工作能轻松一点。 谁知天还没亮,大队长就来敲门。 初春大队接羊冬羔,一部分人要留在大队照顾产羔母羊和这两个月新生的小羊羔,占用了一部分劳动力。 这些在大队羊圈里的羊缺草吃,就要派一部分人出去山上割草,又是一部分劳动力。 再加上铲雪清路、清理棚圈等等各项工作,人不够用了。 大队长一算计,还需要有人趁天晴出去放羊、放牛、牧马、牧骆驼,这可是大事—— “队里为了安全起见,都是2人或多人一块放牧的,现在急缺人手,只好安排你们几个各自配合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牧民,也是没办法。”大队长坐在知青们的大瓦房炕沿上,一边将手插进火炕褥子下面取暖,一边对女知青们道: “我挑了四匹特别温顺的马,一会儿你们选一选,不管骑没骑过都试试,放羊放牛走得虽然远,但速度慢,你们要是怕骑马,就跟着走,要是走累了,就在牧民的帮助下骑骑矮脚的蒙古马。不敢骑马的话,骑温顺的骆驼或者非孕期的牛也行。一边牧,一边学,好吧?” 在大队长看来,骑马有什么难的,牧区里桌子高的小孩儿都敢骑马。十岁出头别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能帮家里放牧了,知青们都这么大了,还能学不会骑马吗? 他这么一说,热血又不服输的女知青们没一个抗议的,全部跃跃欲试。 林雪君跟着一副要上战场般热血的孟天霞步出瓦房,转头看了一眼同样满怀期待的衣秀玉几人,想到自己第一次骑马后大腿内侧和屁股全被磨破的惨状,默默挠脸。 … 要是在21世纪,年轻人们随便上网搜一下就能知道骑马不是那么容易的。第一次骑马就要跟着去放牧,更是地狱难度。 虽然不像男人们铲雪是纯粹的力气活,可是羊群一天能走20到60公里路诶! 人平时走2公里(2km)平路都觉得累,更何况是10倍以上的雪原,代步的马又是第一次骑…… 站到4匹马前时,孟天霞三人仍未意识到自己这一天将面临什么,还在兴致勃勃地摸马鬃毛,赞马漂亮。 蒙古马是挺不错的。 1241年冬季,速不台的主力骑兵从鲁斯卡山口越过喀尔巴阡山脉,突然出现在多瑙河流域的格兰城下时,仅仅用了三天的时间,而布满积雪的两地之间距离有三百多公里,当时几乎征服全球的铁骑勇士们,骑的就是被认为‘最接近骆驼’的、适应性超棒、耐粗饲、易增膘、持久力极强、寿命也长的蒙古马。 在大队长和其他牧民以审视的目光扫视四个知青时,林雪君正仔细打量四匹马的肩高、臀高、情绪稳定性、肌肉特征、健康情况、马蹄状况等。 对于相马,民间是有顺口溜的: 远看一张皮,近看四只蹄。前看胸膛宽,后看屁股齐。当腰掐一把,鼻子捋和挤。眼前晃三晃,开口看仔细。赶起走一走,最好骑一骑。 林雪君依次走过四匹马,每次都让马儿先看清楚自己,再将手递到马鼻子前给对方嗅闻,之后才轻轻抚摸马脸马头。 之后又上下打量,拍拍看看,像个挑剔的买家。 出生在草原上的她最知道,马就是腿,没有马在草原上寸步难行。 草原上的好马认路、通人性、懂天气和草原,是牧民的亲人和伙伴,甚至在特殊时刻是牧民的命。 骑骏马宝驹的人会被牧民们羡慕,甚至,得到千里马认同的骑士会被认定是勇士,得到这片草原的尊重。 草原人和自己的马儿羁绊极深,林雪君挑马一丝不苟。面对着眼前四匹生灵时,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可不能儿戏乱选。 11 骏马‘苏木\’ 大队长瞧见林雪君这一系列小动作,便挑高了眉。 站在他身边的四位牧民都发现了林雪君的动作,长得最高的一位短发汉子扭脸问大队长: “这个知青懂马的吗?她在看什么?” 难道要选一匹最漂亮的吗? 这里都是矮脚的蒙古马,可没有英俊的高头白马给她选。 “一会儿看看她怎么说。”大队长继续观察林雪君的动作。 “这就是帮乌力吉家难产母牛顺利产犊的女知青吗?”另一位没能看到林雪君接产英姿的女牧民好奇询问。 “就是她。”大队长点点头。 “她不仅会接产,还会相马吗?”女牧民追问。 “不知道。她说给牛接产也是第一次,搞不好是运气呢。只靠读过类似的书就能成功帮难产牛犊降生,这样的事我听也没听过。”大队长摇摇头,怎么想都觉得林雪君这女娃子胆子太大了。 他们这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那边林雪君已经选好了马。 她拍拍打头的一匹青色小马,做出满意表情。 短发汉子立即用蒙语小声对大队长道:“她选了最温顺的小马,像是懂一点的。” 大队长点点头。 站在大队长另一边身高只到大队长胸口的13岁小少年嗤了一声,用蒙语低声道:“胆小鬼才选‘千里溜达’。” 小青马很温顺不假,跑不快也是真的,牧场里人都戏称它是‘千里溜达’,谁要是想骑着它赶点什么急事,能活活急死。 大队长摸了摸小少年的头,轻声道:“她们都是第一次骑马,不像你会走路就会骑,选小青马也很好。” 哪知林雪君才拉住小青马的缰绳,就转头对年龄最小、个子也最小的衣秀玉道:“这匹马你来骑。” “诶?”大队长诧异地挑了挑眉。 衣秀玉本来和孟天霞她们正一块儿围观林雪君选马,想着大家喝了林同志的牛奶,由对方先选好马也是应该。却怎么也没想到,林雪君竟是在帮她选。 “你来试试,先站在它头侧,让它闻闻你的手。缓缓摸摸它,再骑一骑看。”林雪君拉过衣秀玉的手,教她跟马儿初步建立关系。 在小青马熟悉衣秀玉的靠近后,才扶着衣秀玉骑上马背。 “拽好缰绳。”林雪君一步步教衣秀玉上马、驱马缓行和掉头,完全接手了教大家骑马的工作。 待衣秀玉熟悉过上马和下马等简单动作及指令后,林雪君留她跟小青马建立感情,自己又走向另一匹小棕马。 这四匹马中,其他的都没有马鞍,仅用旧布搭在马背上,再拴一根布套当马镫。仅这匹小棕马有个像样一点的皮质马鞍,可以保骑马的人坐得稳一点。 大队长几人又开始猜测林雪君是不是要选这匹装备最好的,她却又招手喊孟天霞过来骑这一匹。 原来她是先帮大家选马呢。 大队长点了点头,对林雪君同志的让梨行为表示认可。 “这匹也很稳的,去年我骑着它去场部,半路它受了惊,结果跑走后又折返回来找我,很聪明很仁义的。”四个牧民中唯一的汉人老哥啧了一声。 在他们这些北方人的语系中,‘仁义’二字就是夸赞动物的最高标准了。 “要是城市过来的知青都懂马,那来插队倒也行的。”短发大汉对于城市青年来牧马放羊的事,本来挺排斥的。就怕不是来干活,而是多几张嘴来吃饭。现在瞧见林雪君选马快又准,倒对知青有点刮目相看了。 大队长点点头,接下来就等林雪君为她和另一名知青选好马后送她们出发了,哪知林雪君将小黑马交给最后一名知青后,忽然拍了拍剩下的杂色马道: “大队长,这匹马着凉拉肚子,你带回去给它喝点温水,白天晒晒太阳,让它溜达溜达。如果严重了,就往它一只鼻孔里塞捣烂的野棉花。” “病了?”大队长一听这话,立即踏步上前,其他四名牧民和靠着马棚看热闹的马倌也赶忙凑前来看。 林雪君伸手让五人后退一步,才指着杂色马道: “首先,看马屁股后面,这里沾了点马粪,仔细辨认,是很稀的黄色粪便。” “它也没拉稀啊。”马倌听了这话,立即反驳。他半夜喂马的时候就检查过了,早上天还没亮又起床清理马圈,同样没发现圈里有稀粪啊。 “你确定检查清理的彻底吗?肯定有的。”林雪君站直了身体,表情严肃,看起来格外笃定。 马倌被大队长和其他四名牧民的目光盯得跺脚,转身便跑回马圈去做深入检查。 林雪君不等他回来,继续道: “虽然不严重,但已经有了症状。你看它一直在甩尾巴,显示马儿其实是有些焦躁不安。” 大队长半信半疑地转头去看其他三匹马,果然都没有像这匹马一样甩尾巴。 “再看它的行为,时不时转头去看自己的肚子和屁股,这也是腹部不舒服的表现。”林雪君说罢,马儿就配合地转头去看自己腹部,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一样。 大队长皱起眉,“是不太对劲。” “你凑过来听。”林雪君又拍了拍马腹部,示意大队长把耳朵凑过来。 “哎呦,咕隆隆的响。”大队长一叫出声,连听不懂汉话的壮汉也凑过耳朵来听,立即叽里咕噜表示自己听到雷鸣一样的响声。 就在这时,刚跑回去查圈的马倌蹬蹬蹬跑了回来,脸上尽是惊异和愧色,“真的有稀粪,拉在墙角的,混了雪,我没瞅见!太神了,太神了!幸亏你发现了,不然要是骑出去了,不仅马儿要废在雪原里,万一摔到人、踏到人,那麻烦就大了!” 大队长怔了一下,才在其他人的纷纷议论声中,转头对马倌道:“你再挑一匹马过来,然后把这匹牵回去,按照林雪君同志刚才说的照看好。” “好嘞!”马倌心疼地摸了摸杂色马,便转身又往马圈跑。 林雪君看着马倌背影,追了一步,喊道:“小哥,我能自己选一匹吗?” 马倌停下来,转头看大队长眼色。 “……”大队长本来是想派这些知青凑人数帮帮忙,再者还想考验考验孩子们,看看她们中有没有能放牧的好手。哪知他们这些老羊倌老马倌没来得及给孩子们出出难题,倒先让年轻小姑娘给上了一课。 他抿抿嘴巴,终于还是朝着马倌点了头。 于是,拿出四匹‘溜达马’给知青们用,瞬间变成了一整圈的骏马任林雪君挑。 站在外面的大队长一边等着,一边忍不住道: “小姑娘的眼力不同凡响啊!” 用汉语讲完了,又翻译成蒙语再说一遍。 夸奖翻倍。 方才听说要派知青陪着去放羊,最不高兴的短发汉子率先用蒙语叽里咕噜地道: “让这个丫头跟我去放牧吧,我肯定好好教她怎么骑马赶羊,我还教她开枪。” 大队长白他一眼,“你之前不是说,要带着个累赘去放羊,宁可自己一个人吗?” “哈哈哈,那个丫头不是累赘嘛,还挺厉害的。”汉子被调侃了也并不在意,只是一门心思想要选这个最厉害的知青去放羊。 大队长却摇了摇头,伸手搭在一直默不吭声的矮个子小少年帽子上,开口道: “让她跟着阿木古楞去吧。” ‘阿木古楞’是矮个子小少年的名字,蒙语里是太太平平、祝福的含义。 阿木古楞整了整挂在脖子上的抛石绳‘吾尔多’,又抖了抖挎在背上的弓,摸了摸腰间挂着的箭筒。 虽然大队长不让他这个小朋友配枪,但他也有打狼的武器。 拉住被大队长揉歪的帽子,他又将帽子往前拽两下,使帽檐阴影遮住眼睛。这才继续目光炯炯地盯住马圈。 几分钟后,他看到那个叫林雪君的女知青牵出一匹纯黑色的骏马,忍不住低呼: “苏木!” 林雪君知青居然选了苏木! 那是大队中,他觊觎了好久的、最优秀的一匹千里马! 12 冬牧场 三河马是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最出名的马种,是我国三大名马之一。在我国可查的赛马记录中,三河马是唯一能与外国马争雄的国产马。 还被周-总-理誉为‘中国马的优良品质’。 前世,林雪君从小就想拥有一匹纯黑色的优质三河马。但那时候草原上都是鼠洞,马要是踩进去会摔断腿,很可能导致死亡,是以草原人都骑摩托牧马,妈妈也不怎么让她骑快马。加上家里的小公马都卖了,母马要留着生小马驹,妈妈也不舍得让他们随便骑,还常常念叨她总是要去城市里读书的,真的跟自己的马产生了感情,离开后又带不走,卖掉也不舍得,那可难办。 她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竟在大队工作马中,找到一匹毛色黑亮、肌骨匀称的纯黑三河马。 林雪君牵着被称作‘苏木’的黑马走到人群中,大队长拍了拍马背,摇头道: “这匹马拉车的时候就不太听话,还咬过人。前阵子我骑着它去场部办事,它半路上一不开心就尥蹶子,我都考虑等天暖和它发情了,就做生崽的母马用,不拉车了。 “你换一匹吧。”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马脸,苏木果然甩开头,不逊地拿眼睛横她。 再看一眼它漂亮的长脖子,平直宽阔的背腰,还有圆硕有力的屁股及修长的腿……真不舍得。 “大队长,让我骑着试试吧,小时候我常骑马,骑得挺好的。要是路上苏木不听话,我就牵一段骑一段,行吗?”林雪君手又在苏木柔顺的鬃毛上摸了摸,抬头恳求。 “它这么高,你能骑吗?”大队长打量了下林雪君,16岁的小姑娘,身量虽然不矮,但站在高头大马前还是显得娇小。 她能驾驭苏木吗? 别被甩脱了,或被踩伤,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能体谅年轻人来到边疆想要大展身手的心,但可不能纵着他们好高骛远地胡来。 “我试试。”林雪君说着在马背上一拍,感受了下马儿的呼吸和自己与它之间的高度差。 大队长站到马头侧,才想说他帮着她扶一下,她骑上去试试。哪知他话还没出口,面前一道黄影那么一闪,下一刻站在一步外的小姑娘已然消失不见。 他抬起头,便见林雪君已伏坐在马背上,挪了挪屁股找到舒服的姿势,伸手在踢踏着前蹄有些不安的苏木脖子上轻抚了起来。 马背上连马鞍也没放,只搭了一片羊皮,她踩着绳套做的马镫,轻轻用后脚跟碰了下马肚子,苏木便绕开大队长,昂首挺胸地走到了三匹蒙古马前,桀骜地扫视一眼三匹‘小矮子’,“唏律律”地呲牙叫了一声。 林雪君拽住马缰,双腿松弛地随着马儿走动轻晃,身体后倾成流线型,显示着她的从容。 “大队长,你看行吗?”她双手都松开缰绳,给大队长表演了一个‘整理帽子’,笑容明媚灿烂。 大队长看着她那个样子都有点紧张,想要上前去帮她拽缰绳,却见她哈哈笑过后又把缰绳拽了回来。 那姿态不像骑在高高的大马上,更像是坐在平稳的马车上。 大队长再没话说,之后喊了马倌过来跟四个知青讲了一下骑马时保护马背的要领,强调了要保护马匹,尽量不要让马出汗,能自己走的时候就自己走,让马儿歇一歇…… 女孩子们应声后,便各自跟着被分派给的牧民,走向不同的棚圈。 孟天霞走出去几步,又忽然想起什么般折返,将一个东西塞到林雪君手里才跑回去。 林雪君摊开手掌,上面静静躺着四分之一个干饼子。 挨过饿的人,饼啊馍啊吃剩下了都会包好留起来,哪怕放得硬如石头了也不会丢掉。万一哪顿实在没饭吃,它能将你从那种肚子里发着烧滚着刀的饥饿中解救出来。 林雪君扯开蒙古袍,拿出自己存放硬馍的布包,把孟天霞的硬饼子放进去,才又仔细地塞回袍子里。 … 接下来,开棚,点数、放牲畜出圈、做简单的健康检查……在天亮起来时,大家终于依次出发了。 “记得不要让羊吃露冻草。”看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的队伍最后离开,大队长忍不住呼喊着交代。 “知道了!”阿木古楞回头摆手,大喊着回应。 大队长看着临出发时要了一个筐背在背上,骑着高头大马,随在阿木古楞身边的林雪君,有些不放心地抿了抿嘴。 “大队长,这就把苏木送给林同志了吗?”负责照顾工作马的马倌挠着头,他还心疼着呢。 “先看看她这一天能不能骑顺手吧,说不定晚上回来,她自己就要求换一匹温顺的小马了。”大队长转过头,拍拍马倌肩膀:“去把工作马都牵出来晒晒太阳,喝温水。” 人都说书中有黄金屋,有颜如玉……真是什么知识都有啊。读书真的有用,啥都能学会。看样子,他的书还是读少了。 “好嘞。”马倌应一声,便转回去落实大队长的交代。 托生病的杂色马的福,今天马圈里所有工作马出工前,都喝上了饱饱的温水。 …… 雪霁天晴,干风在草原上吹,碎雪闪着钻石般的光像小精灵一样四处飘飞。 阿木古楞的牲畜群被管理得很好,走在最前面吃草的是腿长又会刨雪找草吃的骏马。 后面跟着群体最为庞大,由头羊领着埋头吃草的一团团白羊。 山羊喜欢东西南北地乱跑,自己找独一无二的好草吃,容易被冻死。但搭配着喜欢粘人凑堆的绵羊一起放,山羊就休想当独行侠。 这边的草吃得差不多了,山羊会最先挪脚,胆子小的绵羊跟过去,就会一直有新草吃。 数量最多的绵羊们,那厚实蓬松的卷毛团子们挤挨在一起,山羊就不会挨冻。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憨厚又强壮的三河牛。吃草的动物里,只有牛不太会刨雪吃草。可前面的马先锋和羊士兵已经在雪原上刨出了一片黄绿,它们只要慢悠悠坠着,时不时停下来大饱口福即可。 “咔嚓咔嚓……”是牛羊吃草的声音。 “嘎吱嘎吱……”是踩踏雪地的声音。 “扑簌簌……”风吹得满地雪舞。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在大队的8号草区阴坡处,跟埋头吃草的牛羊们一起散步。 林雪君跳下马,牵着苏木跟在畜群左后方,觉得时光好像和步速一样慢下来了。 畜群另一边的阿木古楞比她更负责,每当有牲畜脱离大队走远,他就会驱马过去,将落单的牲畜赶回大队。 这样可以有效防备潜伏在山坡后或雪窝子里的草原狼觊觎。 暴风雪之后,草原上会有被冻死的野黄羊或其他草原动物被冻在雪下。 为躲避大风雪而无法狩猎的饥饿狼群,会趁雪停出来搜寻死掉的动物。它们将动物尸体刨出雪地后,秃鹫们也能分一杯羹,将动物尸体吃得干干净净。 正因为草原狼的这种行为,可以防止雪开化后太多埋在雪下的动物腐烂带来瘟疫,草原人常称草原狼是草原的守护者。 草原狼的存在的确起到平衡生态、保护草场的作用—— 它们吃掉过载的野黄羊、土拨鼠和鼠兔等,草原就能得到喘息,恢复生态。同时,鼠兔和土拨鼠等喜欢在草原上挖洞,害马摔断腿。狼吃这些挖洞高手,还能避免草原上全是小洞。 后来草原狼几乎看不到了,牧民们就全都骑摩托放牧,不敢骑快马了。